酒肆靠着街边,没办法停这么多马车,因此赵仪只带着门客两人并几个仆人去了。


    马车刚在酒肆门口停下,立马有穿戴整齐的酒保上来招呼。


    “客人,您几位?”


    赵仪抬头打量一眼酒肆的门面没有搭理酒保,酒保也没觉得尴尬,贵人嘛,总是要自持身份,不屑与他这种小人物说话的。


    门客落后一步说:“两位,那几个是我们的仆从。”


    酒保殷勤笑着:“好嘞,二位贵客里面请。”


    正对着门往里走是打散酒的地方,有不少穿着仆从衣服的人在等候,两侧挨着窗户的案几才是贵人们喝酒的地方。


    为了不相互打扰,座位边还有三扇一人高的木质屏风,哪怕想在里面箕坐都没问题。


    酒保将赵仪二人引到座位上就告退,下去煮酒了,煮的也不多,只有一陶壶,看起来还不足一升。


    可别嫌酒少,就这还是因为赵仪他们有两个人,如果只有赵仪一个人的话,也就半壶。


    因为酒肆售卖的是米酒,粮食酿造的,如果大肆酿酒饮酒,消耗的粮食会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


    秦国地处西北,本就产粮不易,又经常发生灾荒,比如四年前那场大旱,几乎颗粒无收,饿殍遍地。


    除此之外还有战乱,其他六国都被秦国打过,仇恨拉得死死的,战争甚至比旱灾还频繁。而打仗需要粮食、大量的粮食,如果粮食困空,秦国需要面对的就是战败乃至灭国,所以粮食存储极为重要,哪怕如今太仓有了余粮,也不能敞开了酿酒。


    更早的周朝时期,周公还曾颁布过一个《酒诰》,道王公诸侯非礼不得饮酒,平民不能聚众饮酒,违者杀。


    秦国承自周朝,且土地产出贫瘠,自然管控得更加严格。平民不仅不能聚众饮酒,也不得私自酿酒,所有酒肆都必须是官营,而且税非常高。


    自然而然酒的价格也不低,因此能来往于酒肆的,要么是不缺钱的王公贵族,要么就是这些贵人的仆人们,非常符合赵仪找人的要求。


    不多一会儿,酒保将煮好的米酒端上来,并两个陶酒盅.


    “客人慢用。”


    门客挥挥手:“下去吧。”


    等酒保弓着腰退出去,门客端起陶酒壶,为赵仪和自己各斟了一盅。


    赵仪捏起拇指高的酒盅,触之生温,酒液色泽淡黄,轻轻摇晃一下,就能闻到淡淡的甜味和酸味。


    酸味?


    赵仪皱着眉举起酒盅细细闻了一下,果然有些发酸,顿时面色一沉就要发火。


    酒盅将要磕到案几上时,赵仪理智回笼想起这是在咸阳,以他的身份不宜将事情闹大,这才沉着脸控制力度,不情不愿地将酒盅放到了案几上。


    淡黄的酒液荡出波纹,门客不明所以,看了看酒又看了看赵仪,懂了。


    到底是赵惠文王的后代,如今赵王的侄子,跟他这种破落宗室可不一样,哪里喝得惯这种贫贱的醪醴。


    门客也闻了闻酒香,随即目露欣喜,迫不及待地喝光一盅,喝完还闭上眼睛回味了一番。


    这番表现让赵仪暂时忘了生气,他迟疑地举起酒盅再次闻了闻,的确是酸的没错啊。


    他十分不理解。


    “酒都酸了你还喝?”


    门客笑了:“主君有所不知,这并非是酒水坏了,事实上这种醪醴,就是带着酸味的。”


    北地的米酒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江米酿造的酒酿称作醪糟,色白而味道甘甜醇美,因为优质江米产量低,这种甘甜的酒酿只供给王公贵族,平民喝的都是这种淡黄色甜中带酸的黄米酒。


    经过门客的一番解释,赵仪才相信不是酒肆故意欺人,将发馊的酒卖给他,只是两次端起又放下,赵仪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喝下这种劣质的酒水,干脆放回案几上,静静听着其他客人的交谈声。


    酒肆的生意不错,一会儿的功夫酒保又迎进来两个身材魁梧的客人,都是一把络腮胡,似乎刚从校场回来,身上还带着热气和尘土。


    赵仪身后正好有一个空位,酒保就将新来的两位客人带到了这个位置。


    他们身上的气味不太好闻,赵仪皱眉,心道晦气,有点想跟门客换个方向了,可还不等他抬起尊臀,就听见酒保说:“二位将军稍候。”


    将军?


    赵仪心思一动又坐了回去。


    另一侧,甘荣倒了两盅酒,先递给对面人一盅:“樊将军请。”然后自己才端起酒盅仔细品尝。


    但对面那人可跟他不同,是个急性子,嫌弃地望了眼米酒,一口闷了,随后将酒盅磕在案几上。


    “指肚大的玩意儿,没甚鸟劲!”


    甘荣笑:“有得喝就不错了。”


    然而樊将军就喜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干脆弃酒盅拿起酒壶,仰头就要把这一壶酒都倒进嘴里。


    “哎哎哎!我刚喝了一口!”甘荣面色一变,手疾眼快抢下了酒壶。


    这可是两个人的量,要是都被樊将军喝了,他岂不是白来?


    要是旁人在这,樊於期肯定照抢不误,可甘荣与他平级,还真不会让着他,只能把酒壶放下。


    嘴里还念叨着:“我就是看看,看看有多少酒。”


    甘荣才不信他:“让你看一眼,这一壶酒都没了!”


    甘荣说完又给两人各倒了一盅,但并没把酒壶放回案几上,反而捏着不放,樊於期又是一口闷,惯性地去案几上拿酒壶,拿了个空,这才发现酒壶还在甘荣手里,又伸手去抢,甘荣连忙将酒壶藏到身后。


    樊於期气闷,但是毫无办法,两人就这么快速地喝完了一壶酒。


    热酒下肚,甘荣顿觉通体顺畅:“舒坦!”


    他一边起身一边招呼樊於期:“走吧。”


    樊於期还没喝够,根本不想走,拿起酒壶晃了晃,一点声音都没有,不死心地举着酒壶往自己嘴里倒,壶里仅剩的一滴酒被他倒进了嘴里,樊於期咂吧咂吧嘴,心里更觉得不过瘾了,待甘荣去结账时就招呼酒保。


    “去,再给本将军打一升酒来。”


    酒保顿觉为难:“这……将军,一人一天只能买半升酒,您刚才已经都喝光了。”


    “嗯?”樊於期瞪起眼睛,他那个块头再加上战场上杀出来的凶煞气,顿时就让酒保压力大增,仿佛有一座大山压过来,额头上都渗出汗来。


    见酒保诺诺不敢言,樊於期满意了,大手一挥呼喝道:“去,给本将军再打一升酒来!”


    酒保不敢惹樊於期,不管是因为他的块头还是他的将军身份,他就是被打一顿都没地方说理去,可樊於期的要求酒保实在是不敢答应。


    秦国刑罚的严苛是刻在每个秦国人的骨子里的,甭管樊於期怎么吓唬,酒保一想到违犯限酒的规定就要被杀,只能顶着压力战战兢兢地拒绝。


    “将军,王上有令,每人每日饮酒不得超过半升,不然是要行斩刑的啊!”


    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酒保敢再次拒绝他,樊於期举起拳头怒道:“你!”


    “樊将军!你这是干什么!”


    关键时刻甘荣结完帐回来了,抬手拦住樊於期的拳头,瞥一眼酒保可怜兮兮的样子,挥挥手将他赶走了。


    酒保如蒙大赦,弓着腰一溜烟就跑走了,生怕樊於期的拳头招呼道他身上。


    当然,更怕那个不讲理的将军拦着他要买酒,真是要了命了。


    “吓唬酒保作甚?”


    樊於期有些不忿:“不过是让他再称些酒来。”


    甘荣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酒肆卖酒,一人一次不得超过半升,这是王上定的规矩,违令者杀,这点他不信樊於期不知道。


    可他明明知道,还要穿着行伍的衣服在酒肆大大咧咧地威胁酒保,是生怕没人知道他们违抗王命吗?


    以前甘荣只觉得樊於期性格直爽不拘小节,现在看来什么直爽?分明是鲁莽不知分寸!早晚会连累他不可!


    想到这,甘荣与之相交的心思都淡了,决心今天之后一定要少跟樊於期来往。


    不过看在以前一起喝酒的份上,甘荣决定还是最后再劝他一次。


    “再打些酒你今天也不能喝了,何必为难酒保呢。”


    樊於期瞪起眼睛:“你这是瞧不起本将军的酒量!”


    甘荣:“什么酒量不酒量的,明日日出还得去校场,你要是喝得烂醉,被闻出酒味儿来,铁定得挨揍。”


    这个挨揍可不是被拳头打一顿那么简单,是要上军法的。一顿军棍打下来,铁汉也得求饶。


    酒保拿限酒令说事,樊於期根本不怕,他压根不觉得酒保有胆子去告发他,但军棍可不长眼,甘荣这么一说,樊於期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


    甘荣说完就走,没等樊於期,就趁着这个空档,赵仪给门客使了个眼神,门客瞬间领悟,走出去追上樊於期。


    “将军,这位将军请留步!”


    樊於期疑惑:“你是何人?”


    门客行了一个礼,指了下赵仪所在的位置道:“我家主人仰慕将军风采,想请将军共饮一杯,不知将军可方便?”


    那当然是方便了。


    甘荣走出去几步发现樊於期没跟上,恐怕自己刚才的一番劝说都白费了,摇摇头,心想这人真是没救了。


    赵仪不爱喝醪醴,门客自然也不可能没眼色地一直喝,故而他们那一壶只少了两盅,剩下的都被去而复返的樊於期喝了个精光。


    看出樊於期有些意犹未尽,赵仪适时说道:“看得出将军也是爱酒之人。”然后叹气。


    “实不相瞒,在下平日就是做些酒水生意,从楚国运了些新酒来咸阳售卖,此酒在楚国是为上品,在下本以为到了咸阳不说是日进斗金,至少也应该不愁卖,可谁知……哎,如今这些酒还堆积在下榻之处,不知该如何是好。”


    “哦?酒居然还会卖不出去?”樊於期来了兴趣。


    赵仪愁得叹气:“正是,在下实在想不出原因,这才厚着脸皮拦下将军,不知可否请将军代为品鉴一二,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提到喝酒,樊於期绝对是个热心人,并且信了赵仪所说酒水滞销的鬼话,以为只是喝些浑浊的黄米酒,当即就与赵仪一道上了马车,谁知到了却发现,那分明是上等的糯米酒!


    色泽清亮、味道甘醇,哪里像是卖不出去的品相?


    哪怕憨直如樊於期,也能看出来赵仪这是骗了他,登时面沉如水,望着赵仪不说话。


    樊於期这个架势还挺能唬人的,但赵仪敢在这个时候孤身一人来到咸阳,又岂会怕他一介武夫?


    他非常坦然,继续假装商人,讨好地邀请樊於期上座:“将军快请。”手上动作也不停,殷勤地为樊於期斟酒,极尽讨好之能事,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就是个善于奉承的小人。


    樊於期也这么想,商人没什么地位,也不能养部曲,偏偏还要南来北往地跑,非常危险,想要讨好他这个将军也情有可原,因此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坐下了。


    难得有如此美酒,最重要的是不限量,樊於期一盅接着一盅,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与赵仪称兄道弟起来,眯着眼睛往酒盅里倒酒。


    赵仪也喝得面色酡红,大着舌头劝樊於期:“将、将军,不能再喝了,改日再,再……”


    樊於期指着他大笑:“酒量太差!不如本将军!本将军还能喝!”


    说着就提起酒壶,要给两人倒酒,赵仪再次阻拦。


    “将、将军明日还要操练,若被发现宿醉,可是大过啊!”


    喝得太开心,樊於期早就把早起操练的事忘到脑后去了,经赵仪这么一提醒,才骤然想起甘荣对他的劝告,忙把酒壶放下。


    只是鼻尖闻着甘甜的酒香,眼睛望着不远处还没开坛的其他美酒,不舍地捶着案几。


    “第一次喝得这么痛快,可惜了,也不知道下次是何时。”


    赵仪大方一挥手:“这有何难?将军若喜欢,在下此次带来的美酒,就悉数送予将军了!”


    “当真?”樊於期大喜。


    “自然!”赵仪不含糊,承诺都送给他,立刻就安排仆人将米酒装车,要一路送回樊於期家里。


    这样又喝又拿的,饶是樊於期认为商人讨好他天经地义,也有点不好意思,同时心里对赵仪又亲近了几分,说话都变得更随意。


    他醉醺醺地说:“真羡慕兄弟你,每天都有这么多酒喝,不像本将军,说起来是个将军,每天连一壶酒都喝不上。”


    终于来了。


    赵仪眼底闪过一丝清明,给门客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守住门口,然后开始对敞开心扉的樊将军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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