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仪略略弯腰,拱手道:“公子果然敏锐。”


    他面带惭色:“事关赵国存亡,兹事体大,在下不得不谨慎行事,还请长安君宽宥。”


    听了这话,成蟜的表情没有丝毫软化,也不顾赵仪还弯着腰,兀自坐下。


    嘲讽道:“阁下先是将赵国的马车,公然停在我府邸门前,坐实我与赵国人勾结的事实,又在见面之初屡次嘲讽试探,在做下如此行径之后,居然还敢说让我宽宥?我竟不知阁下的面皮是铜墙铁壁,戳不破砍不烂的吗!”


    贵族士大夫行事,不论如何都要个面皮,很少有人会这么指着别人鼻子骂,成蟜这么做可以说是非常不留情面了,然而赵仪面色如常,就像挨骂的人不是他一样。


    成蟜都有些佩服他了。


    赵仪不惧成蟜的冷脸再三道歉,说自己只是救国心切失了分寸,想必长安君能理解他的心情。


    成蟜冷哼:“秦军兵强马壮,绝不会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赵仪盯着成蟜,突然笑了:“秦军确实无往不胜,等他们打赢了赵国、魏国、齐国甚至楚国!天下国土尽归秦国,秦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但公子你呢?打算做一辈子的长安君吗?”


    是啊,不管秦军多勇猛,他们也只是嬴政的秦军,与成蟜又有什么关系呢?


    成蟜没反驳,赵仪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我知道公子还念着兄弟之情,不愿意与秦王反目,可您想想秦王眼里哪有半分亲情可言?”


    赵仪叹了口气:“远的不说,就说现在,秦王兵马皆备,铁了心要打赵国,完全不顾贵国王太后的母族,您和秦王的外祖也在赵国啊!如果秦国真的攻打赵国,恐怕赵家上下都要被赵王屠戮。”


    “秦王不会想不到赵家的下场,他想到了,可他依旧要打赵国!秦王心性凉薄至此,焉知日后公子不是另一个赵家!”


    赵仪这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当年庄襄王在赵国当质子时,恰逢白起在长平之战后活埋四十万赵军,赵国人听闻此事,活撕了嬴异人的心都有,嬴异人为了避祸,才匆匆逃离邯郸,甚至连妻儿都顾不上带。


    与嬴政一同在赵国为质时,成蟜才两三岁,很多事他都不记得,比如他们被外祖赵家的人当狗撵、追着打。他记得的只是庄襄王即位后,他成了秦王的公子,被外祖家请为座上宾的日子。


    成蟜与赵家相处融洽,自问如果他是秦王,是绝不可能坐看赵家被屠戮的,可嬴政却完全不顾,仿佛那不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假如此时他还在赵国为质,嬴政是不是也会坚持出兵,完全不顾他的生死呢?


    完全有可能。


    毕竟庄襄王在赵国时,孝文王可半点没顾忌这个儿子,虎毒不食子,父子尚且如此,何况兄弟?


    成蟜低着头没说话,但没反驳就是赞同,赵仪知道成蟜这是被自己说动了,趁热打铁鼓动成蟜。


    “如今的秦王不仁不悌,在他手里,秦国只会成为六国共同的敌人,蕞城之战只是一个开始,难道公子就忍心看着秦国的百姓一直生活在战火中吗!”


    这一刻,赵仪仿佛变成了秦国人,虽然他站着成蟜坐着,但看向成蟜的眼神完全变成了仰视:“公子,七国本是系出同源,无谓的争斗不过是自相残杀,秦王却一再挑起战争,生灵涂炭,百姓何辜?若我是秦国百姓,恐怕早就盼着能换一个爱护百姓,不会把他们赶上战场的秦王!”


    成蟜眉间一跳。


    赵仪拱手正色道:“公子与秦王同为庄襄王血脉,少年时就为了秦国远赴他国为质,为秦国上下换取和平,比起那个一心只有不义之战的秦王,公子这样心系百姓的,才更适合成为秦王!”


    “住口!”几乎是赵仪话音刚落,成蟜就按着剑柄起身,面上带着一丝薄怒,’唰’地一声长剑出鞘,剑尖指着赵仪眉间。


    成蟜眼睛微眯,语气不善:“秦赵大战在即,你一个赵国人敢进入咸阳,我本应立即派兵将你逮捕!但念在你我是旧识,我姑且放过你,你不思感激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挑拨我与兄长的关系,其心可诛!”


    赵仪:“我知道公子重情,不愿意与兄长兵戈相见,可秦王不见得会像公子一样,公子该早做决断啊!”


    成蟜盛怒:“简直胡言乱语!”


    赵仪面色焦急:“公子……”


    “不必再说了!”成蟜不耐地收剑入鞘,扬声道,“来人,送客!”


    两个仆从闻声而入,恭敬地请赵仪离开,赵仪见成蟜心意已决,颓然叹气:“也罢,既然公子与在下志不同道不合,也不必勉强。”


    随后如来时一般,带着马车离开了长安君府。


    身为赵国宗室,赵仪也养了几个门客,此次跟随他一起来拜访成蟜。不过成蟜到底是秦王亲弟弟,门客是没有资格见他的,所以只有赵仪一个人去,其他人在马车边等候。


    本来还以为主君与长安君许久未见,此番定要促膝长谈,谁知还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要告辞了,门客们互相看看,觉得有些不对。


    其中一个姓赵的,与赵仪同为宗室,只不过家里两百年前就是旁支,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传到他父辈时差点连字都不认识了,可以说落魄到了极点。无奈之下,只好舔着脸给同为宗室的赵仪做门客,勉强算个出路。


    许是因为他也姓赵,赵仪对他极为信任和宽容,眼见赵仪上马车时面色不愉,门客们虽然有心问问细节,也不敢上前,最后还是推了那个赵姓门客去问。


    到底是同宗,赵仪看见赵姓门客在此时上了他的马车,也没有训斥,若换成普通门客,早就要被骂没有颜色了。


    赵仪也知道他过来是为了什么,不等门客问,自己就说:“他反悔了。”


    门客一惊:“这……”


    作为赵仪的门客,自然清楚他拜访成蟜的目的,若成蟜同意他们的谋划,赵国有救,如今成蟜却反悔了,难道赵国注定要……?


    门客不由得心慌起来:“主君,我们……”


    赵仪抬手制止:“莫急,他虽然反悔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事实上赵仪看得出来,成蟜已经心动了,都是先王的血脉,能做秦王,谁又想做一个长安君呢?


    只不过成蟜要得太多了,他既想要王位,又不肯担谋逆的罪名,免得来日史书上的名声不好听,所以才踌躇不决。


    得有个人推他一把,抹消他的顾虑才行。


    不过这个人选嘛,需要自信斟酌一下。


    他是赵国人,在这件事上是天然得利的一方,由他来劝没什么效果,不然今天也不会被赶出来了。


    最好找一个同样是秦国的人。


    赵仪打定主意,吩咐门客:“准备三千金,多拜访几个人,让他们来劝劝长安君。”


    门客迟疑了:“主君,秦国的大夫似乎都不爱财。”


    各国之间互相贿赂官吏,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了,哪个朝廷还没有几个蛀虫?各国王公们都心宽得很。


    可秦国偏偏是最奇葩的一个,有无数人想贿赂吕不韦、李斯,甚至是上卿蒙骜,可也不知道秦王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们看见金子时愣是不为所动,还把贿赂他们的人都投进了大牢,任谁都别想敲开他们的大门。


    所以您就别想着贿赂这招了,不管用。


    赵仪也是一愣,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连金子都不要的,而且不是一个人,是整个秦国的士大夫们都不要。


    是他们全都品行高洁吗?


    这概率未免太小了。


    那就只能是他们对秦国的忠诚盖过了对钱财的欲望。


    赵仪怔愣片刻,幽幽一叹,一半是羡慕一半是对赵国的担忧。


    秦王有天下最勇猛的兵将,还有天下最忠诚的臣子,难怪秦国会从一个边陲小国,成长为令所有人都忌惮的强国。这样的国家,赵国真的能与之为敌吗?


    门客有些忐忑,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主君,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赵仪回过神,还是觉得应该找个人劝成蟜,士大夫不行,那就找个能行的。


    但他对秦国不熟,一时没有什么头绪,想了想干脆说:“去酒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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