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恨(十)


    大昭已然很久没有迎来这样的大胜了。


    在此?战中, 北狄单于死于副将?南嘉之手,北狄大王子与三王子一同被俘,被俘虏的北狄士兵更是不可胜数。


    勉强捡了条性命的二王子即便成功回到?了草原, 也没有收服老父亲残部、重?整旗鼓的魄力。


    经此?一战之后, 原本还算牢靠的王庭彻底分崩离析, 不复当日辉煌。


    深受边患之扰的军民无不额手称庆, 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太平。


    而远在京都?的朝堂众人闻此?捷报, 却并不是全然欢喜——这些?年来,二殿下的威望本就一日比一日深重?, 如今又逢大胜,挟势归来, 这功绩嘛……便不是一直待在京都?的景王可比的了。


    欲扶持景王登基的谢党们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但当目光触及领袖谢玄那张古井无波、神色闲畅的脸时,又都?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谢相?那可是景王殿下的准岳丈,他都?不急, 自己又何?必着急?


    于是低头?的低头?,看?戏的看?戏的, 朝堂上一派和乐融融,好似都?在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而欢呼。


    两鬓渐星的熹宁帝坐在御座之上, 直笑得合不拢嘴, 欣然地听着底下的老油条夸完自己的女儿,又乐呵呵地赐下丰厚的奖赏,嘉奖在此?战中立下功劳的文臣武将?。


    他的喜意是那般明显,几?乎不用特意去辨别。底下的臣子们看?着龙椅上那位皇帝,各番心思不免活络了起来。


    原以为景王已然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了, 谁曾想到?……这位二殿下也不是平庸之辈呢?


    所以,现在到?底该投哪边呢?还是两不相?帮, 随风而倒?


    臣子们心里的花花肠子,熹宁帝心里多多少少总是清楚的。但他只当自己不知,下了封赏旨意之后,便施施然起身,退朝而去。


    落了玺印的圣旨很快就由快马送至边疆。


    与圣旨一同送来的,还有自京都?而来的一封封家书。


    楚灵均换了身宽松的常服,懒懒地*七*七*整*理倚在凭几?上,浏览兄长和父亲送过来的家书。


    老父亲的信秉持着一如既往的风格,肉麻兮兮地诉说完思亲之情,再软硬兼施、声泪俱下地让她赶紧滚回京城。


    兄长的信则如他这个人一样?,风流蕴藉,平和含蓄。他先在信中追忆了一番少时的情谊,而后又笔锋一转贺她大捷,最后又提到?她的生辰,委婉地发出祈愿——希望今年能亲手将?礼物送到?她手上。


    虽说两封信的内容不怎么相?同,但表达的意思却是大同小?异。


    到?底要不要回去呢?


    楚灵均捏着这两封信,微微蹙眉,陷入沉思之中。


    一瓣剥去了果皮、除去了橘络的橘子北送到?嘴边。她思绪略微一顿,张嘴吃了橘子,好笑地望向?一旁的裴少煊,弯眉道:“明旭,想回上京吗?”


    “殿下去哪,我便去哪儿。”他答得不假思索,末了又凑过去,笑盈盈地继续喂她吃橘子。


    橘子正是当季的水果,但却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能吃上的。就连他们这些?王公贵胄,在这苦寒的边疆之地,也很难寻到?这些?流行于上层社会的奢侈品。


    今日却是托了那些?当地豪族的福气——为了讨好大胜的二殿下,为了在权势日盛的二殿下面前露个脸,有不少豪强世家都?送了金银珠宝或新鲜果蔬到?军营来。


    忙了好几?天的长公主?看?着眼前黄灿灿的橘子,终于想起这茬事情,吩咐亲卫长将?豪族们送来的新鲜果蔬分给军中诸将?,语罢又格外关怀了几?句居功甚伟但病痛在身的某位长史。


    小?侯爷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暗搓搓地磨着牙。


    楚灵均交代完事情之后,一转头?便见?他这副争风吃醋的样?子,不免失笑,推了送到?唇边的橘子,揶揄道:“不吃了,这橘子我越吃越酸,也不知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


    不等他开口反驳,她又道:“真不想回去?不担心上京城里的裴老夫人吗?”


    裴少煊默了一瞬,再开口时端的是风轻云淡,一派从容,回道:“真要是一家聚在一处,母亲又要嫌弃我不成器了。我还是待在这儿吧,也好让她老人家心里舒畅些?。”


    双瞳剪水、月眉星眼的长公主?闻言直乐,没好气地拿指尖点了点身侧人的额头?轻斥道:“你倒是促狭。这话可不许让裴老夫人听见?了。”


    小?侯爷此?时玉冠高束,宽袍大袖,坐在翠鸟屏风前乖乖点头?时的样?子乖巧得紧,不像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倒活像京城世家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世家子。


    楚灵均饶有兴趣地摩挲着他衣袖上的如意纹,只到?他略带疑惑地望过来时,才道:“北狄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力再袭扰边疆。左右待在这儿也没什么事,我们还是回一趟京都?吧。”


    “好,都?听殿下的。”垂着眉眼的小?侯爷没什么意见?,安静地剥完一个橘子之后,才想起来问原因,眉眼温柔,语调轻松,笑问道:“殿下怎么突然想回去了?是有什么要办的事儿吗?”


    楚灵均支着下巴,悠然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时光,闻言心里却忽然起了点恶劣的心思,存心要逗弄他,故而淡淡道:“算是吧。”


    “单着久了,想回去成个婚。”


    短短一句话,却在身边人的脸上燎起了一大片灿烂的火烧云。


    “你你你……我……”原本安安静静的小?侯爷在听到?这话后,惊得连手里的橘子都?没拿住。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话却先问出了口:“殿下要和谁成婚?”


    “你这呆子!”楚灵均睨她一眼,不知怎么的便有些?恼了,“小?侯爷觉得呢?”


    “我……”满面霞红的裴少煊嗫喏一瞬,微微直起身子,虚虚揽住她的腰肢,将?头?抵在她肩膀上,在那张颜如渥丹的侧脸上映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楚灵均轻声一笑,暗道那些?老油条送的橘子还算不错。


    果真很甜。


    *


    既然已决定要回京都?办婚礼,两人便各自向?京都?方面去了信笺说明打算,又迅速安顿好军营诸事,而后带着护卫,轻车简从地踏上了回京的路。


    公主?成婚从来不是什么小?事,楚灵均料定自己要是回得早些?,恐怕就要被礼部、被宗正、被老父亲还有一众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拉着,被迫走一些?看?似重?要其?实无关紧要的流程和礼仪。


    她从来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便有意放慢了行程,权当自己只是个游山玩水的闲客。


    晨光熹微、天欲破晓之时,他们曾携手登上附近的名山大川,安静地看?着天边的红日一点一点地破开晦暗的夜幕,给灰蒙蒙的天空披上绚丽的朝霞。


    暮色苍茫、星月交辉之际,他们也曾像从前那样?,脱下锦绣华服,取下绶带金印,像对平常的眷侣一样?相?互依偎,踏入热热闹闹的夜市,去看?最真实的凡间烟火。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之时,他们则愿意在一片风和日丽中去寻访附近的名人趣事,或一赏名景风光,临清流以赋诗,登东皋以舒啸。


    若是天公不凑巧,是个斜风细雨、雾霭沉沉的雨天,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消一卷旧书,一盘残局,便可让一对有情人在并不精致的客舍里消磨上一整天的时光。


    ——其?实一壶薄酒也是好的。绿蚁醅新酒,足以慰风尘。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逍遥,也太过清闲了,所以,当永宁郡主?楚令仪的那副密信送到?手上时,她还只觉得这是自家姐姐在开玩笑话。


    但那封逻辑缜密、思维清晰的信件就摆在眼前,强烈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她敛了脸上的笑意,努力平复住指尖的颤抖,一字一句地读起案上的这封信……


    信中的这笔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坚定地告诉她,宫中禁卫形迹可疑,城中护卫频频变动,而景王府与谢相?府以商议婚事为由一再走动。


    窗外的朔风忽然呼啸而过,折断了一旁的梧桐枝叶。


    咔哒一声,并不明显,却极清脆,像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她……


    梦,该醒了。


    丹心血(一)


    天光湛湛, 暖风习习。


    今日依旧是个好天气。


    待裴少煊从闹市中带回心上人想吃的馄饨时,却发现一身绛衣的女子僵坐在椅子上,脸色是肉眼可见的沉重。


    一向敏锐的人, 却连他进了门也没发现。


    裴少煊脚下的动作?一顿, 俄而又迅速反应过来, 将手里的东西全部放下, 小心坐到她身侧, 担忧道:“殿下,怎么了?”


    她弯了弯唇, 勉强露出?一个似自?嘲似讥讽的苦笑。


    那?抹浅淡得几乎没?有的笑容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 裴少煊没?能辨清其中的意味,但却本能地觉得这样的笑容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


    “殿下勿忧,万事?有臣。”他的话温柔而坚定,就像他的怀抱一样。


    楚灵均阖了眼, 将自?己的头抵在对方的肩膀上,平静地感受着从剑眉微皱的青年人身上传过来的温度。


    片刻后?, 她像是终于从那?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挣脱出?来,沙哑着声音开口:“明旭, 我们得快些回?去了。”


    “好。”他仿佛永远都不会过问她的决定、质疑她的抉择, 毫不犹豫地应了好,便要起身去收拾行李。


    “别收拾了,明旭,事?情紧急,也不宜声张旗鼓。”


    裴少煊动作?微滞, 终于隐隐意识到殿下口中的急事?恐怕确实不是什么小事?,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 凛声道:“那?我去召集随行的护卫。”


    此次回?京拢共带了六百护卫,这数量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毕竟这可都是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打出?来的精锐。


    原本两人回?京,是要真正轻车简从的。但一来,楚灵均的身份尊贵,军营里的属下与部将在听到他们的打算后?纷纷相劝,让他们多带些人马,以确保安全;


    二?来嘛,当初跟着楚灵均北援边疆的许多北军将士,都许久未曾回?过家乡。楚灵均斟酌之后?,便将想省亲的部分士兵带了回?来。


    当初只是随意为之,今日回?想起来,却是无比庆幸。若是京都里当真有人图谋不轨,那?么即便她能从边疆调动人马,恐怕也无法及时阻止。


    随行的这六百人马,算是她手上为数不多的筹码了。


    若是……楚灵均强行将自?己从思?绪中拖了出?来,握紧缰绳长喝一声,驱动快马朝着那?座暗流涌动的京城而去。


    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地赶了两天路之后?,她终于望见了上京的城墙,甚至在山峦之上,望见了她熟悉无比的云台殿,即便雾气重重,绿云扰扰,也掩盖不了它?的高大和巍峨。


    一身玄色劲装的女子勒马停下,令裴少煊带着人分批潜入上京,而后?趁着暮色四合之际,万分低调地进了京城。


    天色将暮,街上的行人皆是行色匆匆。楚灵均混迹于其中,一点儿也不扎眼。


    待她穿过几条行人越来越寥落的街道时,玉兔已然?东升,月光斑驳,烛火飘摇。


    她翻进了从前的大长公主?府,今日的郡主?府,难掩疲惫地站在了楚令仪面?前。


    “殿下……”


    “闲话不必多说,说正事?吧。”


    楚令仪应了是,立马屏退身边人,领着她在附近的桌案前坐下,低声说起自?己是如何发现异常,又是如何顺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


    全程,对面?的人都未曾说过话,只是以手支额,安静地阖着眼,秀丽的眉眼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愁绪与倦怠。


    她原以为对方在走神,但下一秒,一身便服的二?殿下便睁开了清亮的眸子,蹙眉询问了写细节。


    她仔细地观察着楚灵均的神色,一一答了。


    然?后?便是一阵难言的沉默。半晌,这位自?北疆全胜而归的二?殿下也没?再说话。


    就在永宁郡主?楚令仪打算开口打破沉默时,对方终于淡淡开了口:


    “此次回?京,我手上有六百人马。这六百人随我在北疆多年,已能称一句精锐。夜里,明旭便会设法将人送进来。


    “此外,我从前在北军经营过一些日子。凭着从前的威望,再许下些好处,想必能驱使他们。


    “还有,明旭曾经做过羽林左监……”


    楚灵均将手上能调动的资源劝调动了起来,而后?便仔细与自?己的堂姐推敲了一番细节。


    待两人商讨完事?情时,已是月上中天、更深露重。


    楚令仪看着自?家堂妹眼下隐隐露出?的青黑,无声叹了口气。


    虽说皇家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事?情屡见不鲜,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如今朝中的这两位向来是极和睦的。不管从前种种到底出?于何种缘由,但到底是有情谊在的……


    此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想来,她心中也不好受。


    楚令仪斟酌了一瞬,劝道:“宫中及城中的动向,臣会好生注意。镇北侯那?儿,我也派了得用的人前去接应。”


    “殿下连日赶路,还是先在我房中歇歇吧。”客舍不是半会儿收拾不出?来,主?卧却是能让出?去的。


    楚灵均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闻言思?考了一会儿,轻声道了谢。她跟随此间主?人入了内室,又再侍女的帮助下沐浴洗尘,换上了堂姐的衣服,合衣躺在精美的檀木床里。


    锦被绣衾,高床软卧,一旁的错金铜博山炉里,甚至还染着清雅安神的熏香——此处的条件,不知比云中郡的军帐好了多少。


    然?而,她却久久不能入睡。好不容易成眠,那?些已经渐渐消失了踪迹的噩梦又再次来造访。


    尸山血海,血肉横飞,金殿染血,宫阙蒙尘。衣饰龙凤的帝后?相互拥抱着彼此,在富丽的长乐宫里永远地陷入了沉睡……


    这个少时深深困扰着她的噩梦,已经许久不曾造访了。手中权势早已今非昔比的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被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吓倒。


    可今时今日,此情此景,自?梦中惊醒的长公主?擦了擦额上细密的冷汗,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害怕。


    晚风凄凄,霜影重重,将窗外的枝叶吹得簌簌作?响,越发显出?寒夜之静。


    楚灵均自?温暖的被褥里坐起身来,再难入眠,便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那?丝丝缕缕的月华,思?考起了如今的形势。


    可想着想着,她总是忍不住想问自?己,想问楚载宁:何以会走到这一步呢?何以要走到这一步呢?何必啊,何必啊……


    夜色还深,但有脚步声自?远而近,渐渐传了过来。


    须臾之后?,有侍女站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道:“贵人,郡主?说,您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好,稍待。”


    她掀开身上的丝绸被褥,自?海棠曲屏处拿了件披风随手披在身上,将自?己从思?绪里生生拽出?来,随门?外的侍女去见裴少煊、楚令仪。


    三人聚齐之后?,楚灵均的脸色还算沉静,略微问了些裴少煊路上的情况之后?,便开始询问他昔年在羽林军时任职时的情况。


    裴少煊为人还算谦和,待人也不像那?些勋贵子弟一般目下无尘,是以昔年在羽林军中任职时,也算结交了不少性?情相和之人,此时刚好能派上用场。


    楚灵均便令他乔装入了宫,暗中去联系这些旧日同僚。楚令仪依旧去探听各方消息,而她自?己则到了北军大营,去见自?己从前在北军的下属李铮。


    形势急迫,好在事?情再没?出?什么差错,各方的进展也还算顺利。有了此番布置,若景王真要协同谢党谋逆逼宫,她也能迅速带着手下的人拦下此事?。再不济,也能保住双亲,不必让金殿。


    知情者无不松了口气。


    除了楚灵均。


    她拿着那?沓厚厚的家书,心中是止不住的悲戚。有时候,她甚至想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直接跑到景王府,当面?去质问他……


    可是她不能。


    她不能这样做,只能安安静静地待在郡主?府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探子回?禀消息。


    她是如此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乌龙。楚载宁无意逼宫,谢党不敢谋反,所有地这些,都只是因为她太过多疑。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误会兄长之后?,要如何向他道歉,要如何消弭两人之间的隔阂……


    但是,叛军终究还是行动了。


    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她心中竟然?是十?足的平静,没?有想象中的哀伤,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


    她领着人一路从宫中杀到禁中,再从临华殿,行至长乐宫。


    熹宁帝及皇后?早已被她提前安排好的人转移了,如今宫中的这对帝后?,不过是穿着帝后?服饰的一对替身。


    很?显然?,叛军也已经发现了这个事?情……扮演皇帝皇后?的太监和宫女,如今正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楚灵均扫了两人一眼,直直地看向被甲士团团围住的景王,她名义上的兄长。


    他一身月白袍服,玉冠高束,环佩轻鸣,一言不发地站在白玉铸成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向自?殿门?处缓缓走来的女子。


    那?是在边疆磨砺了三年的国之利剑,也是他曾经仰望了许多年的红日。


    与三年前相比,她高了,也瘦了。边疆的风沙,云中郡的风雪,褪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稚嫩,使她更加稳重,更加威严,使她成长为真真正正的将帅,说一不二?的领袖,凛然?不可犯。


    殿中还剩余的叛军不由得退了一步,又在长官的喝令下站到原位,瑟缩着身子,看着队列前那?个手持长剑,身穿甲胄,衣衫染血的女子。


    “景王勾结谢玄谋逆,天理难容,尔等?还要助纣为虐吗?”裴少煊一面?持剑护卫在楚灵均身侧,一面?高喝道:“还不速速束手就擒,保全家人!”


    其实,二?殿下能带人杀到此处,便已说明殿中人已是孤立无援……悲怆的情绪在无休止地蔓延,心知大势已去的叛军连连溃散,不多时,便彻底被控制了起来。


    楚灵均咬着牙,再次望向景王。作?为叛军之首,他已被士兵单独看管了起来。


    刀剑加身,这人竟还是神色恬然?,湛然?不动,一派风轻云淡之态。


    月白明明是再清冷不过的颜色,但楚灵均此时只觉刺眼。


    她在心中深深吸了口气,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为什么要逼宫?为什么要谋反?”


    明明出?口时的语调还是冷静的,但说着说着,心中那?堆积已久的情绪便不自?觉地泄露了出?来,昭示着说话之人心中的愤怒。


    “你何必呢?楚、载、宁。”


    青年好像很?奇怪,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轻嗤一声,话中似乎带着淡淡的嘲讽:“长公主?殿下,何必再问?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从前那?些温情仿佛都是楚灵均的错觉。他扯下了那?张温温润润的皮囊,露出?内里狰狞的本色。


    楚灵均愣了一瞬,再反应过来时,心中那?一节比一节高的愤怒便在顷刻间表现了出?来。


    她将他的话低声重复了很?多遍,气极反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一个,好一个成王败寇!”


    她握手成拳,将指尖绷得直发白。半晌,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愤然?转身,留下指令,让士兵将一众主?犯从犯全部打入诏狱,又让裴少煊控制好现场。


    楚灵均收剑入鞘,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她相信裴少煊可以应付,故而脚步只是一顿,便没?再管——眼底的泪珠直打转,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地整理情绪。


    是入夜之后?,她才明白了那?阵骚动的由来:叛军之首楚载宁意图自?尽,被裴少煊拦了下来。


    楚灵均说不清自?己在听到楚载宁意图自?尽时,心中的思?绪究竟为何。但那?一刻,她握着裴少煊的手,正止不住地发颤。那?一刻,她心中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庆幸。还好,还好,明旭拦了下来……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舍不得从前的情谊吗?可是,他都已经将之前的温情与岁月踩在脚下了啊。那?,是不能让罪首在受审之前畏罪自?杀?可是谋逆大罪,不容辩驳,又有什么好审的……


    她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所思?所想。


    可熹宁帝却又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熹宁二?十?四年五月廿四,皇帝颁下退位诏书。


    丹心血(二)


    皇帝的诏书要想颁发到天下, 必须得经过中书、门?下二省,由两省长官署名之后,再传至尚书省执行。普通的诏书尚且不能?免了这流程, 何况是事关国本的退位诏书?


    但事实上, 熹宁帝的退位诏书的确未经门下省, 径直传到了尚书省, 而后, 再由这个执行机构颁向六部、朝堂、天下。


    因为那个历仕三朝的鸾台右相,权倾朝野的门?下长官, 已经被褫夺衣冠,丢入诏狱——连带着他那一连串的党羽门生、族人子侄。


    经此一事后, 门?下省几乎空了一半,连个能?主?事的人也没有。整个部门人人自危,担心祸及自身?、连累家人,惶惶不可终日。


    这时?候, 替熹宁帝草拟召令的中书省,便径直将旨意递给了尚书省。虽然此举不合流程, 但也算合乎情理,是以朝臣们?并未就?此多言。


    与诏书颁发的流程相比, 朝堂上的老油条们?显然更关心诏书本身?的内容……皇帝要退位?


    古往今来, 有几个皇帝甘心摈弃手中权势,做个悠哉悠哉、无足轻重的太上皇。熹宁帝……这是在试探长公主?的野心?还是遭到了逼迫?


    朝臣们?心中的想法各不相同,但却没有人会在明面儿上得罪这对皇家父女。他们?只是,沉默地,安静地, 将自己?满是揣测的目光投向了那座近来很不太平的皇宫。


    那是漩涡的中心,也是悲剧的根源所在。


    皇宫中, 天下最尊贵的那对父女,正想对而坐。四下再无旁人,只有一盏茶,一支香,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女而已。


    楚灵均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语气不冷淡,也不热切。


    “父亲此举何意?是在怪我越俎代庖、擅自处置了谢党?”


    她的眼皮抬了抬,淡淡道:“谋反,本就?是滔天大罪,罪无可恕。如今不趁此机会将谢党去除?还要更待何时??”


    “是,此时?除了谢党,顾党便会一枝独秀。但此举并非不可解!若不在此时?着力于去除党争,朝堂要如何恢复清明?”


    她从?昔年的旧事说到了今日的现状,从?边疆说到了朝堂,从?百官说到了士民……已是将其中利弊掰扯得清清楚楚,但熹宁帝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楚灵均霍然起身?。


    “父亲……”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下,她看着熹宁帝日渐斑白的头发,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而后沉默下来。


    始终未曾说过一句话?的皇帝慢慢叹了口气,带着无限慨然开了口:“灵均,你?是对的。”


    “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若是……”他顿了顿,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可他话?中的未竟之意,楚灵均是如此明了。她望着父亲那张不复年轻的面容,百感?交集地阖上了眼。是什么时?候开始,记忆中年富力强、温柔体贴的父亲,在一点?点?地走向衰老?


    “我累了,灵均……”


    “我知你?率性随意,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但如今……这个位子迟早都要传给你?的。”


    “我一早便知道,我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子,往后,也只想陪着你?的母亲,弥补当年的过错……”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然后望着女儿坚毅的面容,弯唇笑了笑,站起身?来,极轻极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转身?离去。


    起身?时?,他的身?形不知怎么的踉跄了一下。楚灵均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拢眉招手,企图让人去请太医。


    他悄声道了声无碍,缓步朝长乐宫的内室走去,可还没走几步,熹宁帝便又回了头,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


    “景王的事情……”他忽然提起了这个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名字,迟疑道:“你?能?不能?……”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这个合情但不合理的请求,笨拙地藏回肚子里,无奈一叹:“罢了,一切都随你?心意吧。”


    “由你?吧,由你?吧……”他喃喃着离开了正厅。


    于是,这座金碧辉煌、巍峨高大的宫殿,便只剩下一个人。


    空荡荡的宫殿中,楚灵均看着父亲逐渐离去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了头,仿佛年久失修的机械一样,僵硬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今晚的风好似格外的冷。即便旁边就?摆着一个不停燃烧的暖炉,也不能?隔绝那刺骨的寒意。


    她无端瑟缩了一下,将自己?蜷曲在宫殿的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稀疏的脚步声传进?耳中,随即,便是一件温暖的氅衣徐徐落在了身?上。


    她抓住那只为?自己?添衣的手,本欲唤明旭,倏然抬头时?,却发现眼前人非心上人,而是三年未见的清瑶姑姑。


    “殿下安好。”她扬眉笑了笑,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楚灵均靠在这个许久未见的长辈身?上,眼底浸了一层薄薄的雾。


    “姑姑……”先?前未觉,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已隐隐带了颤音。


    清瑶一叹,像从?前那样将人抱在怀里,饱含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背,宽慰道:“殿下辛苦了……”


    楚灵均统兵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也从?来不是什么藏不住事的人。


    然而,当熟悉的长辈柔和地吐露出一句句关心之语时?,心里的委屈与不平,便再也压抑不住了。


    “清瑶姑姑……我也好累啊,好累啊。”


    “殿下累了,便该好好歇息。”清瑶温声说着劝慰的话?,心里却忍不住感?慨:自己?从?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小殿下,怎么往边疆去了一趟,便这般瘦削了呢。


    她明知道自己?的殿下已不再年幼,且在不久的将来,便要登上御座,背负起整个天下的责任。


    不过,在潜意识里,她还是将楚灵均当成了孩子,极耐心地哄着人回到寝殿,洗漱更衣,用膳休息。


    楚灵均躺在久违的寝殿中,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安定下来,久久不能?入眠。她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下意识地朝屏风外的侍女问了一句:


    “明旭呢?”


    *


    宫中形势已定,但心上人的心情定然好不了。裴少煊为?此担忧不已,可他身?为?外臣,如今已不好再无视宫禁留在宫中,侯府又恰好传了母亲的消息来,让他早日回府。


    左右为?难的裴少煊权衡片刻,最终还是回了府,打算明日清晨再进?宫。


    他在如水一般的月色中离开了略有些慌乱的皇宫,伴着寒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侯府。


    他原本的心情倒也还算平静,可当家的距离一点?点?逼近,心里反倒不由分?说地多了点?忐忑。


    裴少煊望着那块熟悉的牌匾,默然一瞬,而后便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一样,拂开围上来的门?房侍从?,大步流星地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行至西厢房,拜见老母亲。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并不在房中。


    常常侍候在老夫人身?边的侍女一脸遗憾地站在长廊下,请他去祠堂寻人。


    虽然不知母亲为?何要在这个非节非庆的日子里往祠堂去,但满身?风尘的小侯爷还是依言到了地方,推开祠堂那扇厚重的大门?。


    母亲果然正在此处。


    裴少煊顺着院中的月光望去,便看见了年迈的母亲直挺挺地站在堂中。寒意凛然,满室清寂,飘摇的烛火摇曳个不停,给堂中之人镀上了一层暗黄色的光晕。


    于是,小侯爷的心头,莫名多了几分?凝重。


    还是老夫人听到推门?声,回身?望来,慨叹了一句:“回来了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裴少煊回过神?来,端端正正地提起衣摆,屈膝下跪,伏地叩首,行了个稽首大礼。


    “不孝子拜见母亲。”


    “我儿在边疆建功立业,丝毫不堕先?人遗风,何来不孝?”端庄贤淑的老夫人招了招手,将自己?的儿子唤到身?前,给祠堂内供奉的牌位上香。


    裴少煊忙起身?,按照母亲的意思给先?辈先?人上了香,关切开口:“天气寒冷,此处又简陋,母亲怎好在这儿久待?”


    说着,他便要上前搀扶。


    老夫人淡淡地拒绝了他的搀扶,安静地望着那满满当当的牌位。那里,有她的长辈,有她的丈夫,有她的女儿,也有她的儿子……


    “明旭,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婚了。”一片寂静中,她忽而开了口。


    裴少煊眉中多了几分?笑意,开口便要与母亲再次说起自己?的打算。


    怎料烛火前的老夫人抢先?一步开了口:


    “我已为?你?相看了几位合适的女郎,改日去看看。”


    丹心血(三)


    “母亲……”连战场厮杀都不放在眼里的小侯爷闻言竟愣了一瞬, 艰难地弯起一抹笑,若无其事地回道:“您莫开这样的玩笑了。今日天色已晚,您早些歇息吧, 孩儿也累了。”


    “站住!”老夫人说话地声音不大?, 但却不容置疑, “明旭,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裴少煊的身影僵在了原地, 他转身看着自己的生身母亲,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祈求。


    “母亲……”他的声音艰涩得不像话?, 指尖抖得像是?一蓬随风飘荡的杂草,“您之前不也同意了我与殿下的事情吗?为何要……”


    “今时已不同?往日。”老夫人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如是?道。


    “有何处不同??”他握手成拳,下意识地掐紧了手心,而?后又徒然地松开。


    原本该衣锦还?乡、意气风发的常胜将?军,此刻却满眼无力?。那双澄澈的眼睛依旧明亮, 像是?浸在晨雾中的黑曜石。


    “君心不变,我心不改。我与殿下情投意合, 与从前有何处不同??”他抿紧了唇,脸色是?少有的苍白。


    老夫人有了片刻的心软。


    这毕竟是?她唯一剩下的儿子, 是?她看着长大?的骨肉。她长长叹息一声, 饱含怜惜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人,低声劝哄道:


    “明旭,从前她可以做你的同?道者,可以做你的枕边人,可往后, 她便是?你的君主,是?大?昭的皇帝。”


    长公?主的驸马, 可以继续横刀策马、报效家国?,继续履行?先辈未曾完成的遗愿——虽然驸马继续从军也有些难度。可是?,皇帝的枕边人,只能丢下一切,每日坐在四四方方的庭院中,等待君主赐下的那一点恩泽。


    “明旭,那不是?能与你厮守的爱人。”她为已经成人的儿子理了理衣*七*七*整*理襟,继续劝道:


    “听为娘的话?,重新寻个贵女成婚。现在不喜欢也没关系,等你与新妇有了子嗣,有了家庭,自然能有眷侣间的温情。”


    “听为娘的话?,好不好?”老夫人的声音很温柔,潺潺如流水,泠泠若雅乐。


    但裴少煊却听得遍体生寒。他看着面前这个雍容华贵、温柔端庄的老妇人,猛地跪了下去。


    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再次伏地叩首,久久不动。


    “明旭,你起来。”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便冷了下去,痛心疾首地斥道:“裴少煊,你这是?何意?”


    “恕难从命。母亲,我已与殿下许下了白头之约,此生不负。”跪在地上的人重重地三叩首,一字一句地回道。


    老夫人不曾想?到,一向?还?算孝顺的儿子会这样忤逆自己,气得煞白了脸色,捂住胸口连连后退,毫不留情地骂道:“裴少煊,你当真志短若此?要抛弃大?好前程,到后宫里做个任人摆布的玩意儿?”


    “……是?。”


    “好,好,好!”老夫人气极反笑,高声喝令院中仆从传来家法。


    跪着的人面色没有丝毫改变。他平静地除了身上的轻甲,褪去了外裳,对?着战战兢兢赶来的仆从,徐徐道:“惹怒母亲,是?我之错。你们且动手吧。”


    家丁托着狰狞的鞭子,看了眼地上的小侯爷,又看了眼盛怒的老夫人,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拿起鞭子抽了下去。


    这鞭子除了手柄是?光滑的之外,浑身都布满了狰狞的倒刺。一鞭子下去,便见?了血。鲜红的血落在玉色的里衣上,仿佛雪映红梅,刺眼而?夺目。


    浅淡的血腥气出现在寒冷的冬夜里,刺鼻极了。


    周围的侍从看着小侯爷满身的鲜血,求情的求情,劝和的劝和。


    怎料这母子俩是?如出一辙的固执。


    老夫人不为所动地转过了身,受罚的人也丝毫不顾身边人的哀求,坚决不肯说一句软话?。


    不多时,淋漓的鲜血便将?地上的人染了个遍,原本十分浅淡的血腥气,已弥漫在祠堂的每一个角落。


    裴少煊紧紧地攥着膝上的绸布,缓缓阖上了眼睛。他其实不怎么能忍疼,小时候不管是?磕着了还?是?碰着了,保准是?要哭的,只是?后来长大?了,习武了,才改了这毛病——但是?不管怎么长大?,他还?是?觉得疼。


    太疼了。


    他忍疼忍得浑身都抖了起来,便只好让自己想?些其他的事情,以期能麻痹这样强烈的疼痛。


    殿下此刻在做什么呢,会不会问起他、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儿的想?念他?殿下穿上龙袍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想?着想?着,他竟觉得后背的伤也不是?那么疼了……


    “侯爷!侯爷!”耳边忽然响起仆从哭天抢地的呼喊声:“老夫人,可不能再打了,小侯爷毕竟年少,您何必与他一般计较……”


    于是?,逐渐模糊的意识又一点点回归。身姿如松如柏的青年人避开身边人的搀扶,看向?那个始终背对?着他的身影。


    母亲……想?必对?他很失望吧,否则,怎么会连看他一眼都不愿呢?


    他扬了扬唇,却始终笑不出来,深深吸了口气,道:“母亲还?没消气,谁让你们停手了?”


    他顿了顿,调整好杂乱的呼吸,侧头让身后的家丁继续动手。被吓出满头冷汗的家丁死活不敢再动手,于是?,下惯了军令的小侯爷便又使唤起了身后跟来的亲兵。


    军营向?来是?令行?禁止。左右为难的士兵左右为难地看着自己的上官,不得不领了命。


    清脆的鞭声复又伴着呼啸的风声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灵位前那位雍容的妇人终于转过了身,泪眼朦胧,但声音依旧镇定,细听之下,才能发觉一点儿微不可察的异常。


    “裴少煊,今日当着你父亲、你长姐、你兄长的面,当着裴家列祖列宗的面,我再问你一次——你还?要固守己见?、自毁前程吗?”


    地上之人的气息显然比刚刚沉重了不少。他示意士兵暂且退下,抬头直视着自己的母亲,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老夫人微微昂起头,抬手擦了那一点儿泪痕,闻言似讽似嘲地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已再没有丝毫波澜,只挥挥手让人退下。


    侍从与士兵俱是?如临大?赦,一面去请府医,一面将?冷汗涔涔的人小心地扶起来。


    喧闹了许久的祠堂再次变得冷冷清清。


    裴少煊忍着后背剧烈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迈出祠堂。


    冷风呼呼地从庭院处灌进来,让人不禁得打了个寒颤。裴少煊正要抬脚迈出院子,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饱含恐慌的惊呼:“老夫人!”


    “夫人!”


    是?母亲身边侍女的声音。


    裴少煊面色一凛,忙挥开身侧的人,不顾身后皮开肉绽的伤口,重新冲进祠堂。


    红木的桌角上沾了血,暗沉的红里,透着一股明晃晃的不详意味。而?刚刚还?端庄沉静的妇人,额头上已有了一道极显眼的伤口。刺目的血顺着妇人的面容流下,更?衬得她脸色惨白。


    裴少煊心头大?恸,连忙从侍女怀里接过母亲,跪坐在地上,止不住地道歉:“母亲,母亲,我错了……您别这样,求您了。”


    老夫人渐渐已缓过气来,不许他去请府医,也不愿睁眼看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明旭,你没错……只是?你我这辈子没有母子情份了。”


    “当年他们全死在了战场上……我便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只是?想?看你报了国?仇家恨,想?看你灭了北狄。”


    “如今……我要去见?他们了。阿岱,还?有少安和少靖,清水文吃肉文都在抠.抠峮死二而贰呜九义si戚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我了,我要去看看他们……你放开我吧。”


    府医终究还?是?被叫来了。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看着乱糟糟的现场,一时竟不知该先治哪个。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在镇北侯哽咽的呼唤声中上前为老夫人诊脉。


    老夫人有意要寻短见?,但好在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故而?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可当医者试图为老夫人包扎伤口时,却几次三番遭到了拒绝。


    老夫人的鬓发乱了,但神色是?没什么变的。


    甚至于,在这个乱做一团的祠堂里,她是?最从容不迫的人。


    “老先生,不必帮我包扎。你救得了想?活的人,但你还?能阻拦一个想?死的人吗?我已经活够了。”


    裴少煊哽咽着开口,哀求道:“母亲……求您别这样……我错了,我不该顶撞您……我都听母亲的,都听你的。”


    “不必拿这些话?来哄我。”老夫人冷冷应了一句。


    “母亲,母亲,都听您的,一切都听您的……”


    老夫人蓦地睁开眼,目光如炬,“好,那你听好了,我要你与未来的大?昭之主斩断前尘,我要世?间再无北狄,我要镇北侯府,荣光永存。”


    “你能做到吗?”


    “……我能。”话?音落下之后,他仿佛才意识到这句允诺到底意味着什么,眼底一片通红。


    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刮过脸颊时,他觉得他的心好像也被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虚无的回响。


    他的手垂了下来,机械地,不带丝毫感情地重复了一遍:“母亲,我能做到的。”


    “若你做不到呢?”


    “若我做不到……”


    “你在此立誓。”老夫人不假思索地接了上去,“若你做不到,那就让上天降祸于我,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母亲……”他哀哀地望着她,可很快就又败下阵来,僵直着身体抬起右手,一字一句地立下了毒誓。


    夜色中的镇北侯府终于真正地安静下来了。


    府中最尊贵的那对?母子各自离开,回房裹伤。身心俱疲的裴少煊松了心中的那口气,人事不知地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明媚的晨光自小窗中透进来,盈盈灿灿。


    不用特意分辨,他便知道坐在他床头的人是?谁。因为在这过往的十几年里,他们是?最要好的青梅竹马,是?最默契的战友同?袍。


    属于对?方的气息,早已经刻进了心里最深的角落。可此刻,当那股清新而?芳香的气息扑至鼻尖时,他心里却再没了以往的甜蜜。


    “醒了?怎么还?装睡?”坐在床前的楚灵均端了碗黑乎乎的药汁在手里,语气中似乎微微带了些嗔怪的意味。


    几乎没多想?,裴少煊便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心中只余苦涩。


    楚灵均用勺子搅了搅药汁,又将?勺子递到他嘴边。见?他似乎在怔愣,便叹了口气,道:“昨晚之事,我已经知晓了。无须担忧,我会安排好的,你安心养伤便是?。”


    她再次将?勺子递到他嘴边。


    卧床的人却偏开了头,眼神也不敢看向?她。


    “殿下,母亲已为我安排了婚事……我已然同?意了。”


    楚灵均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眉头一皱,本要生气,但瞥见?他苍白的神色后,无奈将?语气放软了三分,“所以,明旭想?说什么?”


    “我同?意了母亲安排的婚事。不久后,我便要成婚……从前种种,是?我冒犯了殿下。”


    “我已说过,其余之事我会解决。”楚灵均闻言一嗤,将?药碗撂在一旁,语气中难掩愠怒,“裴明旭,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始至终,他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当女子的质问声传到耳边时,倾诉衷情的话?几乎已到了嘴边。


    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的余生,已经被母亲束缚在了方寸之间,从此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垂着眉眼掀开被褥,飞快起身跪在她脚边,行?了一个臣子拜见?君王的大?礼。


    几个动作下来,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毫不意外地裂开了。鲜艳的血不仅浸透了绷带,也染红了里衣。


    他却像座无知无觉的雕塑一样,固执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罪臣……辜负君恩。”


    不过一夜,昨天还?相拥在一起的恋人,就好像看不懂人的好意了。


    ……其实,怎么是?看不懂人的好意呢?不过是?心意已改啊。


    楚灵均起了身,望了眼身边的人,又迅速将?目光转向?窗外的冬景。


    “地上冷,起来说吧。”她话?音微滞:“你若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遣人送信给我。”


    一身白裘的女子很快就离开了侯府,回到那座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处理着各种各样奏疏。


    熹宁帝自从下了退位诏书之后,便搬进了长乐宫,不再过问政事。


    也是?因此,各种各样的折子都堆到了她的案头。她一头扎进这些政务堆里,连着两夜未曾合眼。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在这场京城初雪之中,楚灵均披了氅衣,从宫女手中接过那封从镇北侯府传进来的笺纸。


    对?方心意未改,呈上来的,还?是?临走前叩首说的那六个字。


    斜倚在书案上的女子轻轻摩挲着花笺上的字迹,略有些出神地晶莹剔透的玉树琼花,平和地装点着萧瑟的院子。


    一阵寒风掠过,便有叮叮咚咚的响声,自廊下传了过来。这声音清脆而?悦耳,但听着有些哀伤,仿佛在奏着一阙离情别绪。


    楚灵均顺着声源望过去,便看见?了朱色长廊下挂着的那只风铃。


    “这只风铃,好像挂了许多年了吧。”她不自觉地呢喃出了声。


    身边的清瑶听见?,便柔声应道:“有些年头了,是?您十三岁那年,亲自挂上去的。”


    是?了,应该是?在十三岁那年,裴少煊将?这只风铃赠予了她。她便搬她便搬着梯子,将?这风铃挂在了承晖殿的长廊下。


    算起来,真的有些年头了呢……


    楚灵均莞尔一笑,起身将?手里的花笺丢进火盆里。


    精美的笺纸很快就被红色的火焰吞没,化为荒芜的灰烬。


    如今的镇国?长公?主,即将?登基的大?昭新主转身望着身边人,声音不疾不徐:“听着闹心,姑姑让人摘下来吧。”


    淑雅温和的女官未曾多问,只是?有些惋惜,“好些年头了呢……”


    “是?许久了,但是?,也不是?不能割舍。”


    清瑶便应好,微微福了福身,想?遣人将?那串风铃摘下。


    却不料楚灵均又开了口:“姑姑,今日六尚局的女官是?不是?来过了。”


    “是?。”清瑶答:“女官来请您迁宫,但仆见?您不得闲,便暂且打发了她们。”


    楚灵均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叹道:“也是?时候该搬到临华殿了。”


    熹宁帝搬走之后,她本来就应该搬进去了。


    “还?要劳烦姑姑操持。”


    “仆之本分罢了。”


    清瑶领了差事离开。


    而?楚灵均也出了内殿,从宫女手中要了把油纸伞,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座她生活了许多年的宫殿。


    落雪纷纷,恍若柳絮飞舞。


    她看着被冰雪笼罩的红墙绿瓦,轻轻呼了口气。


    这座熟悉的宫殿,很快就要与她前二十年的生活一起,湮没在记忆的深处了。


    从今日起,她便是?临华殿之主。


    丹心血(四)


    从人人称羡的天下望族, 到?没入尘埃的?阶下囚徒,不?过?只是一夕之间。


    昔日权倾天下的?鸾台谢相,如今已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而当初那个被他追着弹劾的小公主, 则青云直上, 再无掣肘。


    自熹宁帝的?退位诏书颁下之后, 有司便一直在马不停蹄地推算吉日, 筹备登基典礼。


    为?了讨好新?主, 相关部门有意要将这典礼办得盛大些、辉煌些。然而,临华殿那位却始终淡淡, 似乎丝毫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底下的?官员摸不?清她的?心思,便只能力求稳妥, 小心翼翼地按着以往的?规矩操办。好不?容易熬到?太常寺算出?来的?吉日,离交差只差临门一脚,礼部的?各执事却忽然发?现——登基大?典的?主角,即将?践祚的?皇帝陛下……她不?见了。


    官员们本要在登基前夜, 找楚灵均再最后确定一遍流程,以免出?了疏漏。可一行人将?临华殿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 还是没寻着皇帝的?人影,只能欲哭无泪地去寻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女官。


    清瑶下意?识地皱紧了眉, 凛声询问那些本应随侍在主君身侧的?宫女:“陛下去了何处?”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伏了身, 几乎快要哭出?来,“陛下,陛下……不?许我等跟随。”


    清瑶没再和这些尚且年少的?小宫女计较,忧心忡忡地望了眼?即将?破晓的?天色,微微叹了口气, 遣人拿上楚灵均本应在典礼前换上的?冕服,道:“随我去伽蓝阁瞧瞧。”


    *


    夜色已渐渐退去, 天边已有了些朦胧的?曙光,静静地透过?小窗照入室内。


    早已习惯了苦修的?青莲起了身,随手拿起剪子剪了灯花,便就?着昏黄的?烛火整理仪表。


    姿容清雅,皎如玉树的?青年少见地为?自己戴上了法冠,而后才换上一身长褂,轻轻推开房门。


    昨晚未曾下雪,但积雪深深,早已将?庭院装点成了银装素裹的?白色天地。


    青莲轻轻呼了口气,复又阖上房门,打算到?佛前做个早课,便去将?冬日里总不?愿早起的?小和尚喊起来。


    他顺着小径缓缓而行,在皑皑白雪中留下一串鲜明?的?脚印。


    可走着走着,他竟隔着晨间那层薄薄的?雾霭,看见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


    那人一袭绛色衣袍,微微昂着头,站在院中那树梅花前。听到?脚步声后,徐徐转过?身来。


    于是,青莲很快就?隔着朦胧的?雾气,看清了她衣摆上的?金丝团龙纹,看清了她紧锁的?眉头,看清了她如冰雪般剔透的?眼?眸。


    于她而言,这不?过?只是三?年后一次简单的?重逢。但青莲看着梅树下的?女子,一时竟忍不?住怔了神……他好像,真的?看见了那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故人。


    “青莲师父,暌违已久。”


    泠泠如泉水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时,他还未完全回过?神来,本能地随着记忆屈了膝,在自己的?君主面前叩了首,低了头。


    他自己都不?曾发?现,他的?身体正轻轻发?着抖。


    但楚灵均发?现了。


    女子将?皑皑的?白雪踩在脚下,径直走到?他面前,抬手扶起他时,不?由得敛眉深思: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打颤?为?什么要跪她?


    她最终还是将?这些问题问出?了口,但鬓青绝、美姿容的?青年略略垂了眼?,对前者避而不?答,对后者一笔带过?。


    “拜见新?君,是应当的?。”


    他的?声音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平和,眸若点漆,容光如月,即便神情浅淡,也被那双天生的?桃花眼?衬得情意?绵绵。


    “师父不?是尘世中人,自然不?需遵从俗礼。”


    她唤他师父,不?全然是对他僧侣身份的?敬称,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是她幼时的?启蒙恩师。


    这双修长的?手,教过?她执笔,教过?她读书。而眼?前的?这个人,安慰过?她、鼓励过?她,也曾教导过?她。


    故而这些年来,她尊他、敬他,也在无形中,对他有了点无形的?依赖。


    可是,他今日竟向她行稽首礼,就?像任何一个其他的?普通臣子一样,对她俯首行礼。


    楚灵均心里有了点微妙的?不?舒服。


    本就?杂乱的?心,更添了点不?可言说的?郁气。


    不?过?一夕之间,为?何温柔敦厚的?兄长便刀剑相向,为?何朝夕相处的?恋人便心意?骤改,为?何平和温良的?老?师,也突然拿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


    她站在原地思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最终只能将?这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皇权。


    她已记不?清昨晚为?何会临时起意?,独自一人走到?皇宫这个最偏僻的?角落。但此时此刻,楚灵均已确信,她已不?能再从眼?前的?人身上,寻到?她想要的?宽慰。


    灯火阑珊,天光初曙,英丽挺拔的?绛衣女子淡淡告了辞,便要带着满身寒意?转身离去。虽然不?喜,但她也不?至于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


    神思已完全回笼的?青年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声音微扬:“天气尚且寒冷,陛下既然来了,便喝杯热茶再走吧。”


    楚灵均稍稍驻足,往后看了一眼?。


    青年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躬身揖手,见她还要离开,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施主许久未曾来了,明?允也惦记您许久了。”


    楚灵均明?明?知道,明?允只是他随口一提的?托辞,可最后还是就?着他给的?梯子下了台阶,进了院子。


    青莲落后一步,紧跟在她身后。身姿清逸的?青年国师微微垂着头,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忍不?住扫向身前的?女子。


    她的?衣摆都被露水打湿了。想必,她已然在院中站了许久。


    这一刻,青莲捻着佛珠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今日该再早些起身的?。


    向来心境平和的?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心绪却有了好几次起伏。他将?人引入正厅,又搬来火盆,而后才离开,去给她煮茶。


    依旧是简朴而熟悉的?竹叶茶。这茶没有龙井的?鲜爽,也没有普洱的?醇厚,在那缕微不?可察的?清香中,甚至夹杂着清苦的?气息。


    但楚灵均捧在手里,却觉得暖意?融融。


    她垂着眼?眸,望着手中淡绿色的?茶汤,问起那个咋咋呼呼的?小沙弥。


    坐在她对面的?国师略一躬身,告诉她天色尚早,明?允还未起身——这本也只是他随口寻来的?托辞。


    两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于是楚灵均不?再多言,安静地打量了几眼?这间屋子,又随手翻阅起了对方放在书案上的?佛经?。


    无需多言,青莲早已看出?她心情不?佳。而心情不?佳的?缘由,多半是……前不?久的?那桩谋逆案。


    他在心中无声叹息,开口道:“世间万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但是,人的?情意?,却是做不?了假的?。”


    楚灵均微愣,旋即反应过?来,自嘲道:“谁说情意?做不?了假,世上逢场作戏之辈,还会少吗?便是有真情在,又怎能敌得过?这真金白银的?利益?”


    “天下至尊的?位子,谁不?想要呢?”她捏紧手中的?陶杯,仿佛又听见了楚载宁那句冷冰冰的?成王败寇。


    青莲捻动手中的?佛珠,拢眉叹息:“小僧记得,当年在此地时,陛下还是信任景王的?。”


    “大?昭已没有景王了。”只有因谋逆大?案,被黜为?庶人的?楚载宁。


    女子眉间冰雪长存,眸中冷意?未消,话中是一成不?变的?讥嘲:“不?过?是人心易变罢了。”


    “陛下不?信旁人,也该信自己。这些年来,你的?所?见所?闻、所?观所?感,总是不?会欺骗你的?。”


    “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我看人的?眼?光竟如此之差。”


    “陛下,何必妄自菲薄?您心中不?也有所?疑惑,才会心绪不?宁吗?既如此,何不?顺着自己的?心意?,再去见他一面?”


    青莲话音微顿,再次念了声佛号,这才接着道:“万一事有隐情,岂不?是遗恨终生?”


    “事有隐情……”她不?知不?觉地呢喃出?了声,可心中才有此念,那句让她寒意?顿生的?嘲讽便好似再次在耳边响起。


    楚灵均啊楚灵均,你的?亲缘可真是淡薄到?了让人怜悯的?地步啊……她勾了勾唇角,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扯出?一个与往常一样的?笑容。


    “青莲师父,我想静静。”


    青莲眉间忧愁不?减,但到?底是顺着她的?意?思沉默了下来,安静地为?她煮着茶。


    天色渐明?,晨光熹微。


    楚灵均望了眼?窗外的?晨光,思绪越发?繁杂。她知道,她该离开了。若是今日她缺席,皇宫和朝堂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可私心里,她并不?愿离开。


    她贪恋这方安静宁和的?天地,也喜欢青莲身上那股浅淡的?梵香。或者,更真切地说,她讨厌那些永不?停歇的?争斗,讨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风起云涌。


    她开始了漫无目的?、毫无根据的?假设:也许,她不?该带兵回来平乱。早知道,她就?该将?宫里那两位早早捞出?去,而后任由楚载宁逼宫篡位——省得熹宁帝将?这烂摊子扣在她头上……


    “陛下,您该回去了。”青莲见她还低着头,犹自沉思,试探着出?了声。


    恰在这时,一串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从庭院之处传了过?来。


    楚灵均顺着脚步声循声望去,便看见了以清瑶为?首的?一众宫女。


    “陛下,果然在此处。”清瑶一笑,无奈中带着些了然。


    “随意?走走,偶经?此处。”她三?两句揭过?了此事,又看向宫女们带来的?冠冕礼服,淡淡道:“有劳了。”


    “陛下言重。”清瑶笑着应了一句,请国师暂闭,而后领着宫女到?屏风之后,道:“仆为?陛下更衣吧。”


    “好。”


    清疏胜雪,眉眼?锋锐的?女子双臂一展,那件绣着山川草木、日月星辰,昭示着天下至高身份的?玄绛冕服,便慢慢穿到?了她身上。


    女子本就?贵气的?身姿容貌,在这件昂贵非常的?礼服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威仪深重,凛凛不?可犯。


    清瑶眼?带欣慰,浅浅弯唇,又小心低头,为?她整理环佩、冕旒、充耳、冠带。


    “陛下,千秋无期。”清瑶为?她整理好仪装之后,笑着俯首,朗声贺喜。


    楚灵均不?愿令她失望,便也淡淡笑了笑,将?人扶起来,准备登辇。


    临行前,她向等在廊下的?青莲颔首告辞,嘱咐他留步。


    却不?料,这位从来深居简出?、不?喜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的?国师,竟然跟着她出?了庭院。


    “陛下今日践祚登基,于情于理,小僧都该去的?。”隽秀清丽的?男子语气平淡,与往常别无二致,但那双水光潋滟的?含情眼?,还是泄露出?一些饱含暖意?的?关怀。


    楚灵均莞尔。


    *


    熹宁二十四年春,镇国长公主祀天地、祭先祖,于云台殿践祚登基,自此,改年号章武。


    是为?章武帝。


    丹心血(五)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但楚灵均暂时还无意将底下那帮老?家伙换一遍——那桩谋逆大案牵连甚广,原本满满当当的朝堂,不免有了许多空缺。


    为了彰显恩德, 也为了培养自己的人马, 楚灵均在登基之?后, 便立马下了诏书, 广告四海, 欲在开春之后再开恩科,招贤纳士。


    然而很可惜, 朝堂上那帮臣子,早已经盯上了那一个个空闲的肥缺, 意图将自己的亲朋故旧、门生子弟推上去。


    楚灵均看着中书省呈上来的名单,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看向站在队列最前面的中书仆射顾清之?,“谢党伏诛之?后, 门?下省上下惶惶,群龙无首, 朕苦恼不已?。以顾相来看,哪位卿家适合接过门下省呢?”


    一派儒雅的朱衣臣子躬身拱手, 恭谨道:“朱尚书任事多年, 德高?望重,李侍郎一表人才,官声斐然,自然都是好的。全凭陛下圣断。”


    这位凤阁左相轻飘飘地打完了官腔,翩翩有礼地退了回?去。


    若端看表面, 倒真是个风雅君子。


    然而他领着中书省荐上来的这两人,一个垂垂老?矣, 平生?只爱和稀泥;一个庸庸碌碌,徒有其貌——最重要的是,这两人还都与他顾清之?有着不深不浅的关系。


    这是想接替谢玄,成为新的权臣呢?还是迫不及待地来试探她这位新皇帝的底线了?


    楚灵均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嫣然道:“朱尚书年事已?高?,李侍郎性?情温和,恐怕,都不是合适人选啊。”


    她的话中似乎带了点若有若无的遗憾,但很快,又话锋一转,亲善道:“以朕看来,不若就由顾相兼领门?下省吧。”


    底下的臣子低低议论了起来。


    而被?议论的正主则手执玉笏,不紧不慢地跪倒在地,拱手禀道:“臣不敢。”


    “子曰:以仁为任,无所谦让。顾相何言不敢?”


    “启禀陛下,鸾台不预凤阁事,乃自古以来的先例。臣万万不敢,坏了祖宗规矩。”


    “如此,那便请顾相再拟一份名单吧。”楚灵均浅笑?,亲切道:“朕初登大位,许多事还要仰赖顾相公呢。”


    顾清之?又道一声不敢,谦卑恭顺,无可指摘。


    楚灵均看着他这份姿态,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略略思索片刻后,只好将其归结于?自己的多心?,转而挥手,示意如今临华殿的尚仪女官清瑶,宣读早已?准备好的圣旨,而后便从朝会上抽身离去。


    徒留下一众摸不着头脑的朝臣,脸色变幻莫测。


    这道圣旨首先将御史中丞林文擢门?下侍郎,而后又出其不意地……将顾清之?由二品的中书仆射升为了正一品的中书令。


    本朝向来以低位掌高?权,如中书仆射、门?下侍郎这样的二品官职,便已?能被?人敬称为宰相。而像中书令、尚书令这样的正一品长官,从来都是虚设,或者追赠。


    金紫垂腰,可不是寻常之?辈能享受到的殊荣。


    旨意宣读完之?后,朝堂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而后又纷纷起身,不约而同地围到两位刚刚得了升迁的主人公面前。


    翻身一跃,便成了宰相的林文淡淡一拱手,未曾多言,便向同僚们?告了辞。


    人人皆知这位前御史中丞性?子刚直,除了纳闷这愣头青怎么得了今上青眼之?外?,倒也不怎么意外?她这一如既往的冷淡。


    倒是一向平易近人的顾相,今日竟也有些寡言,匆匆客套几句,便回?了府。


    甫一踏进府门?,府上的仆从管家连带着他那缺心?眼儿的儿子,便凑到了跟前,齐声贺他升迁之?喜。


    顾清之?将闲人斥退,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话中难掩忧愁:“本朝开国数百年,你见过几个活着的中书令?”


    顾昉讪讪一笑?,尴尬地挠了挠头,艰难地为自己找补道:“倒也不至于?,父亲为何要这样想?指不定是因为章武陛下信重您呢。”


    顾清之?满腹忧思,在对上自家儿子那张写满纯良无辜的脸之?后,还是哑了声,只道:“往后你就在家安心?读书,莫再与你那帮朋友附庸风雅!”


    “为何?”


    “没有为何!”顾清之?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了头,径直寻来管家,皱着眉问道:“今日有可有人拜访?”


    管家低头答:“有不少学子都递了文章、诗集进来,欲求见家主。”


    顾清之?听得愈发头疼,忙道:“全都不见*七*七*整*理!往后顾府闭门?谢客,与朝中同僚的应酬也能推则推。”


    那位看起来,真是深恨朋党啊。


    *


    宫城内不知何时?飘起了雨。


    阴云密布,细雨绵绵,整个天空都仿佛被?一层灰扑扑的布笼罩住了。


    风雨如晦,却有一把水墨色的油纸伞破开了晦暗的天幕。那伞并?不精美,甚至有几分素朴,只粗粗画了枝疏影横斜的瘦梅。


    现下,那枝瘦梅正随着执伞的披发青年一步步穿过台阶,行至明丽的宫殿之?前。


    “国师来了。”小宫女见他来了,忙上前去接伞。


    青莲谢过,自己收了伞放至一旁,双手合十做了个揖,请宫女为自己通报。


    “小僧欲求见陛下。”


    “烦请稍等。”


    宫女很快便入殿通报,得了允准后,含笑?请眼前之?人进殿。


    青莲再次谢过,跟着她进了皇帝日常起居的临华殿。


    “见过陛下。”


    他只着粗衣布衫,长发披散,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点饰,本应与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格格不入。


    但恰恰相反。


    青莲置于?此间,不见丝毫局促,仿佛天生?就该处于?锦绣之?中。


    一身玄金袍服的楚灵均自案牍中抬头望了他一眼,招呼人给他看了座,语气却稍稍有些冷淡:“国师进来到临华殿的次数,可比过往的十余年加起来还多。”


    “陛下……”


    楚灵均打断他的话,开门?见山地问道:“国师今日,又是来为谁求情的?”


    “陛下初登大宝,不宜大造杀孽,惹起物议。”


    “谋逆,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我已?开恩,只夷三族。”


    “此案牵连甚广,便是只夷三族,亦有许多无辜之?人蒙冤遭戮,陛下……”


    “倒也不见得有多无辜。”她淡淡回?了一句,头也没抬。


    而对方犹自苦劝。


    楚灵均不以为意地放下手中的奏疏,拿起下一本。


    恰是眼前人呈上来的。他的国师之?位不算完全的虚职,是有参与朝政的权利的。


    但是那么些年,他好像从来没给他那老?父亲上过奏疏。往往都是熹宁帝在心?情郁结,或遇事不决时?,主动咨询于?他。


    楚灵均略略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果不其然,还是求情。


    她以手扶额,难免有些头疼了。这要是朝堂上那帮老?古板,早就被?她扔出去揍一顿了,可……怎么这人人都怕沾染上的事情,他就非要往里钻呢?


    “青莲师父……”她无奈阻了他的话,叹道:“你倒果真是个修佛的。”


    “可一昧的仁心?,是治不了国的。畏其威严,方能感其恩德,而后能从。”


    他念了声佛号,眉眼间自有悲天悯人的光辉:“陛下,杀戮过多,恐伤人和,亦损您仁名。


    “为人君者,抚育万民,教化?百姓,岂能妄动刑杀?您刚刚登基,若是就因此落下了苛重刑典的恶名,将来……唯恐物议沸腾,青史污名。”


    “况且,陛下先定北疆,后又以雷霆之?势平乱诛逆,重整乾坤,威严赫赫,谁敢不从?何不趁此机会,施行仁政,也好让臣下……”


    楚灵均心?意已?定,不愿更改,却也知青莲不会轻易放弃,于?是皱了皱眉,故意冷下声来,讽道:“我这个皇帝若真有威严,国师岂敢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直言极谏、忤逆犯上?”


    青莲起了身,垂眸给出一个规规矩矩的回?答:“君明则臣直。”


    在此之?前,楚灵均不曾料到,像他这样的人,也会像朝堂上那帮厚黑的老?油条一样,阿谀上官。


    她被?哽了一瞬,暗暗磨了磨牙,直言问道:“国师是朕的臣子吗?”


    青莲微微一愣,低头时?,露出一个藏得很好的苦笑?。


    他撩了衣摆,缓缓跪下,缓缓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青莲,你莫拿这些官话来诓我。”楚灵均固执地打断他的话,怫然不悦,“我只问你,你能为朕所用吗?”


    她心?头转过一念,觉得这个随口?拿来堵他话的借口?真是不错,于?是继续黑着脸,道:“国师若愿匡辅朝政,尽心?王事,那么此事,朕也不是不能退一步。”


    “臣之?幸也。”这位一心?佛法、不问世事的国师,竟真的应下了此事,恭顺地执臣礼,伏拜于?地。


    楚灵均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她深深望了青莲一眼,道:“国师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便改死?刑为徒刑,没为奴,流放边疆。”反正剩下的那些小喽啰,估计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国师请回?吧。”


    她现在不太想看到这张脸。


    明明记忆中,这人一直都是和光同尘、静水流深的平和性?子,怎么最近却忽然这般倔呢?


    “陛下……”


    “国师还有何事?”


    “还有楚公子之?事。”青莲望着对方越来越黑的脸色,无可奈何地拐了个弯,道:“陛下,楚公子身体一向羸弱。陛下能否让臣探望一二……”


    楚灵均最终还是拂袖而去,冷着脸离开了前殿。蒙蒙的细雨裹挟着刻骨的冷意迎面而来,似乎也将她心?头的愠怒压了下去。


    她的心?情稍稍冷静了下来,于?是捧着香茗,反思自己的失态——为帝为王,怎能这样沉不住气呢?为什么一听旁人提起楚载宁,心?情总有剧烈的起伏呢?


    濯濯如月的女子一身玄衣,安安静静地坐在小窗下,眸光清寒,双眉微锁,脸上的神情恰如廊下的细雨,朦朦胧胧的平静中,偏又有挥之?不去的刺骨冷意。


    宫中之?人,便鲜有不会看人眼色的,何况是能伺候在帝王宫里的人精?殿中侍女见状越发小心?,不敢再凑上去,只有女官清瑶微微叹息,欲上前关了那扇窗户,以隔绝廊下飘进来的冷雨。


    楚灵均拦了她的动作,声色清冷而平静,“不必了,姑姑,为我准备车驾吧。”


    “我要去见楚载宁。”


    她不能沉溺于?任何忧惧之?中,她不能允许自己因为任何事情情绪失控。


    ……最后去见他一面,也算给这些年的情谊一个结果。


    从此,只当自己识人不清,真情错付。


    没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


    丹心血(六)


    粼粼车轮碾过宫道, 而后安静地停在了诏狱之前。


    厚重的深红大门甫一被打开,寒风便带着森森寒意冲了出来,使人不自觉地拢紧了身上的衣衫。


    楚灵均心下?一沉, 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几分。但很快, 心中那点儿波澜便又被她不着痕迹地抚平。


    “免礼。”她抬手免了周围人的礼节, 面色沉静, 神情淡淡, “带路吧。”


    清瑶早派了人来说明来意,掌管诏狱的司寇不可能不知御驾所为何来。一身青衫的女官恭顺地垂着首, 将屈尊降临的皇帝往牢狱里带。


    被废黜了王爵的那?位是牵头谋逆的贼首,自然也是毋庸置疑的重犯, 此时正被单独关押在那?间守备森严的天字号牢房。司寇只能带人穿过重重深院,行至监狱深处。


    寒意深重,北风凄凄。楚灵均越往里走?,眉头便越皱越紧。


    “人在哪儿?”


    “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陛下?。”


    司寇将腰略弯了弯,继续低头引人入内。不多时, 那?间守卫重重的牢房便出现在了眼前。


    楚灵均免了众人的礼节,只吩咐打开牢房的铁锁, 又让无关之人暂时退下?。


    她?站在简陋脏污的牢房前, 沉默地打量着那?个倚靠在墙壁上的青年人——那?曾是救过她?性命的兄长,是她?曾立誓要保护的家?人。


    只可惜,过往的一切,都随着那?场宫变消失殆尽。如今,他是意图谋反的罪首, 而她?则成为了掌控他生死的新君。


    ……她?不得?不沉默下?来。


    在来时的路上,她?设想过许多两人再次相?见的场面。她?以为她?会怒不可遏, 会大发雷霆,会忍不住心里的悲伤,固执地让他给出一个答案……但是,都没有。


    此刻的她?看上去平静极了。


    于是,无论是谁,都不曾发现——在发现牢房里的罪人陷入了昏睡时,威严凛凛的皇帝陛下?悄悄松了口?气。


    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一夕翻覆的宫廷,还是无法接受……昔日那?个对?她?温柔良善、无有不应的景王兄长,竟要为了那?所谓的皇权与她?刀剑相?向。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上前几步,“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牢房的门。


    牢房里昏睡的人在听到声音之后,终于轻轻撩开眼皮,慢慢睁开了眼。


    青年人微微仰起了头,眼底似乎还不甚清明,在看到那?抹身姿匀亭的玄色身影时,苍白的脸上似乎竟有了点淡淡的笑意,抬起纤白的手腕,试图去拉她?的衣摆。


    周围余数不多的护卫见状大惊,生怕这罪人要加害陛下?,纷纷拔出长剑。


    许是被长剑折射出来的湛湛寒光灼伤了眼,许是被自己身上晃动的锁链声惊醒了。他眼底的迷蒙在顷刻间褪去,只剩下?能刺痛人心的冰冷。


    那?双漂亮却不显凌厉的凤眼略微垂下?,他侧侧身,偏开了头,目光定定地落在牢房中?那?扇小?小?的窗。


    “退下?。”楚灵均出声呵斥了那?几名欲上前的护卫,也没多余的话了。她?的神色冷了几分,不言不语地踩在满地脏乱的牢房里,睨着不复往日荣光的楚载宁。


    墨发披散,赭衣裹身。冰冷的锁链不仅扣住了那?双抚琴作?画的手,也锁住了他的脚踝。赭色的囚衣单薄而醒目,像是一汪已?经凝固的血,已?经擦不去的污血。


    他的脸色是如玉般的苍白,看不到一点儿本该有的红润颜色。只有那?纤长的脖颈上,隐隐可见一道红痕,不深,却很长……楚灵均几乎在一瞬间,就记起那?日宫变之后,他意图自尽的事。


    思绪沉沉,对?方反倒先开了口?。


    “公?主?殿下?……”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这人身份已?变,带着淡淡讽意,开口?道:“陛下?屈尊前来,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也是近日才知道,这张温润如玉的脸能冰冷得?令人心惊,这把吟风弄月的温柔嗓子也能吐出无比刻薄的话。


    有时候,她?宁可相?信陪她?长大的哥哥已?经死了。而眼前这人,不过是披着兄长皮囊的赝品,卑劣的赝品。


    这样想着,心里果真?便像得?到了某种安慰一样。


    楚灵均将下?唇咬得?糜红,一字一句地将在嘴里滚里好几圈的话吐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蓦地便是一声轻笑。青年人话里的嘲意更甚,“我道是做什么?”


    自她?进来,便没什么动作?的楚载宁,此时拖着沉重的足镣,徐徐屈下?膝盖。一阵急咳之后,抬头直视着九五至尊的皇帝,从容笑道:“原来,陛下?今日到这儿来,只是想我向您摇尾乞怜吗?”


    “啪——”


    话音刚落,皇帝便蹲下?了身,倏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楚载宁,你真?是混账……彻头彻尾的混账!”


    即便刻意压了自己的情绪,她?话中?的怒气还是显而易见。她?实在是太生气了,比当初得?知楚载宁要伙同?谢党谋反时,还要生气。


    但当目光触及他狼狈的样子时,她?心中?喷涌的怒火忽地一顿。


    青年人抬起赭色的衣袖,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左边脸——就像在那?些?相?互陪伴的日子里一样……她?力气大,而他的肌肤又十分容易留下?印子。故而他总是这样,小?心地遮掩着身上被她?无意间弄出来的痕迹,不愿让她?知晓。


    她?一时怔住了,慌忙去查看他的伤口?,俄而悔意顿生。她?不愿承认是自己心软,于是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哪有皇帝亲自打人的呢?


    青年避开身去,将袖子抬高了点。她?只能听到,他倚在墙壁上时,乱如风中?蓬草的气息。但也正是因此,腕间层层叠叠的伤口?与淤青竟相?露了出来,触目惊心。


    她?迅速抓住了他的手腕,肌肤相?触时,又不免为他没有一点温度的手而蹙眉。


    “谁准你们用刑的?”话已?先一步出了口?,她?霍然起身,眼神清凌凌地瞪着掌管刑狱的司寇,补了一句:


    “他好歹也是天家?的人,朕未曾下?旨,你怎么敢对?他用刑?”


    任谁,都能听清她?话中?的不悦。


    司寇携狱吏跪了下?去,以额触地,不卑不亢地为自己辩解道:“陛下?明鉴,臣等不曾对?公?子施刑。镣铐加身,则是重犯应有之制。”


    那?他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口?,那?他身上怎么能冷成这个样子?


    质问的话几乎已?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压了下?来。


    她?侧目望去,担心这混账又要借此冷嘲热讽。目光一转,却见靠在墙壁上调整呼吸的青年人,已?然晕倒了过去。


    她?心中?大惊,身体不受控制地冲了上去,小?心将人揽在怀里——却只触到一副消瘦得?不能再消瘦的躯体。


    “传太医!”


    她?连声吩咐人去请太医,而后解了自己的大氅,低头披在青年人身上。


    思绪不间断地转了起来。脑海里,时而是冰天雪地里舍身下?水、奋力相?救的清秀小?少年,时而是明媚春光下?温暖和煦的青年,时而又忆起那?日宫变,怀中?人冰冷至极的眼神……


    但这些?断断续续的梦幻泡影,很快就在太医支支吾吾的话中?消散了。


    “景……脉象虚浮,脾胃有损,已?有无力回天之兆……”老太医犹豫几瞬,终究还是不忍,欲开口?求情。


    昔日的景王待下?温和,示人以礼,不少人都蒙受过他的恩情,这位老太医也是如此。


    “这位想来已?是时日无多,陛下?不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宽容一二,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您是一位温和体恤……”


    老太医话还没说完,君王身边那?个简陋的桌椅就已?然被一脚踹翻再地。


    老人眼皮一跳,不敢再出言求情,战战兢兢地同?其他人一样俯身大拜,正要出声请罪,不料皇帝已?开了口?。


    “……何至于此?”


    老太医稍稍一怔,咂摸片刻后,终于隐隐约约意识到君王话中?的惊痛,悄悄抬头一看——楚灵均脸上果然不是全?然的愤怒。


    他心里已?有了底,便比刚刚镇定了两分,拱手回禀道:“这几年来,公?子身体本就每况愈下?……如今,如今又身陷囹圄,饱受牢狱之灾,自是再不能……”


    “庸医!”


    没等他讲话说完,楚灵均便高声斥了一句,声色清冷,无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那?日天色昏昏,西风簌簌,是他自己说的……成王败寇。那?么,他是生是死,便该由她?说了算。


    在她?未曾下?决断前,谁也不能夺了他的性命。


    他必须好好活着。


    *


    诏狱里的罪人被皇帝带回了宫,住回了从前所居的宫殿,只是始终昏昏沉沉,少有清醒的时间。


    在皇帝不容违逆的命令下?,几乎阖宫的太医都聚到了含光殿,在主?殿的寝殿中?乌泱泱地急作?一团。


    太医们一面哀叹病人这年纪轻轻就熬坏了的身体,一面哀叹自己前途渺茫的乌纱帽。


    好在人到底是醒了过来——但就在众人满脸庆幸地擦了把额上的汗,意欲将此消息禀告给皇帝时,刚刚还坐在殿中?一动不动的人,已?然离开了此地,只有尚仪女官还留在殿外,郑重地传达口?谕。


    “诸卿务必要尽心医治,不容有失。”


    老老少少的太医从地上爬起来时,无不在小?心地揣摩着君王的意思。


    不是前些?时候还不许任何人求情,恨不得?将人杀之而后快吗?一眨眼,风向便变了?


    被无数人揣摩着心意的君王,此时已?回了临华殿,但老太医的话却始终盘旋在耳边。


    一个身体每况愈下?、不堪病痛折磨的人,会如此醉心权势吗?


    肃颜若雪、眸若星辰的青年女子站在窗边,默然望着窗外还为融化的白雪。


    片刻后,却忽然出声:“去请永宁郡主?。”


    潇潇洒洒的年轻女子很快便很快奉诏而来。她?与从前相?较,并无二致,若执意要说区别,至多也就是官仪重了几分。


    在新主?登基之后,这位与旧日二殿下?交情不浅的郡主?,受到的信重有增无减。如今,已?掌了户部,成为朝中?大员。


    她?徐徐入了内殿,向窗边沉默站着的楚灵均施了一礼。


    “陛下?……”


    “仪姐姐……”


    女子莞尔一笑,略有些?犹疑地抬眸望了窗边女子一眼,似乎在苦恼怎么劝君王改变称呼。


    但很快,她?就被楚灵均所说的话攫取了心神。


    “阿姐,你当初,是如何发现楚……他意图逼宫谋反的?”


    永宁郡主?蹙眉。


    楚灵均便稍稍敛了神色,但眉眼之处依稀还是能看出几分不解。


    “我非疑你,只是闲来回忆往事,惊觉他处事从来滴水不漏,甚至无懈可击。”


    “为何在筹谋多年的大事上,反而会有所疏漏?”


    楚令仪微怔,脸上不由得?也有了沉思之色。


    丹心血(七)


    冬日清晨里的禁中向来安静, 偶有一声?鸟鸣,也很快就会湮灭在蒙蒙的雾霭中。


    但那丝丝缕缕的清雅馨香,却长存于宫殿之中, 无声?无息地沁入人的心?脾之中, 使那双始终蹙着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许。


    被圈禁在从前所居宫殿的楚载宁悄然开窗, 终于确定了香气的来源, 正是园中那丛鲜艳肆意的红色山茶。


    驻足片刻后, 他提出了想出去走走的要求。


    自他被皇帝带回来之后,便鲜少与周围的侍女说话, 也不曾有什么要求。


    这还是第?一次。


    负责看守的掌事女官有些意外,也有些踌躇——皇帝对眼前之人的意向并不明朗, 若说厌恶,可?上面传下来的命令是让她们好好照顾;若说已?经消除芥蒂,可?陛下又确实?将人圈禁在了这片宫殿里,不许人外出……


    话说, 出寝殿算外出吗?


    女官不愿开罪眼前的青年人,但又确实?害怕他借此与人联系逃脱了去, 让自己担了干系。她咂摸片刻后,左右为?难地取来了一根锁链。


    楚载宁淡淡望了一眼, 便自己取了那根铁链, 弯腰扣在脚踝上。


    “我现?在能出去了吗?”


    女官微微躬了身,温和道:“公子请便。”


    楚载宁点头朝她道了谢,但没接她手里的氅衣,便推开了寝殿的门,缓步下了台阶。


    园中的山茶花已?然经了寒霜, 凋零不过?只?是在旦夕之间。


    但却并不像那些行?将败落的花类一样颓糜,反倒显现?出了些许春天的缤纷颜色。


    楚载宁怔怔地望了许久, 倏而又蹲下身来,拾起一朵落在皑皑白雪中的红色山茶。


    花瓣晶莹剔透,像是宫中最上乘的丝绸。上面沾染着的点点露珠,在明媚晨光的照耀下,正闪烁着细微的光芒,更显出花瓣的娇艳欲滴。


    他将那朵完完整整的山茶花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芳香扑鼻,身姿纤瘦的青年人似乎透过?这花、这景,想起了一些经年之前的旧事,便浅浅地弯了弯唇。


    但这浅淡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


    寒风拂过?时,花树下的人以袖掩面,躬起身子,一声?接着一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身边的宫女想扶他一把,被他挥手谢绝了。女官想上前扶他一把,又被他避开了。


    他似乎对外竖起了一道由坚冰筑成的墙,不肯再接受别?人的半分馈赠、一点好意,只?固执地抓着一侧的凭栏,慢慢适应起身时的晕眩,而后站稳了身体。


    一转身,那个玉立亭亭的高挑身影却忽然映入了眼帘,不知已?在廊下站了多久。


    楚载宁忽然有了些悔意。


    也许,他不该临时起意,为?了这丛望了十?几年的山茶,出来这一趟。


    他在身侧女官担忧的眼神?中,悄然将手中那朵花掩在了衣袖中,皱眉看着长廊下的人。


    “陛下倒是好兴致。”


    这声?音依旧如珠如玉,只?是听着太过?冷淡了些,甚至隐隐带了挖苦的意思。


    “怎么?是我写的陈罪书,还不能让你满意?陛下不妨直言——想让我攀咬哪位王公大臣?”


    站在廊下的人没接话,仿佛全然没听见他的冷嘲热讽。


    她只?是沉默地站在廊下,微微咬紧了唇,将视线落在花丛掩映中的青年人身上。


    今日,他身上穿的是从前的旧衣,只?是,昔日合宜得体的袍服,如今再穿到身上,却凭空宽大了许多,瞧着突兀极了。


    她无意冒犯,原只?是想随意打量几眼,但当金属相撞的清脆响声?传入耳中时,她的眼神?蓦然冷了几分。


    谁给他加的足镣?


    “我也是近日才知道,陛下这么喜欢看阶下囚的笑话。”


    楚灵均紧紧攥着的拳头松了开来,闻言略略垂了眸:“你不必拿话来激我。”


    “楚载宁,今日我来,是来与你做个了断的。”


    她转身往花厅的方向走去,衣袂翻飞,带起阵阵凉风。


    楚载宁很平静地迈了步子,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


    “公子,且慢——”君王身边跟着的尚仪女官很客气,抬手止了他的动作,示意他身后的人给他解了足腕间的镣铐,这才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陛下近来染恙,不喜喧闹,公子见谅。”


    楚载宁抬腿的动作一顿,但很快就又掩下眉间那微不可?察的异样,若无其事地上了台阶,沿着君王刚刚走过?的长廊进了花厅。


    推开虚虚掩映的门时,楚灵均已?然在左下首的位置落了座,正一手支额,一手揉着眼周的穴位。那双清丽的眼眸悄然阖起,无声?地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听到脚步声?后,女子在他面前第?三?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楚载宁深深望她一眼,复又别?开了目光。


    “陛下想听我说什么,直言便是了。”


    “既然你已?无话可?说,那便宣旨吧。”他口中的陛下慨然一叹,似讥似嘲地扬了扬唇,给身边的清瑶使了个眼色。


    “章武元年二月廿四,大昭皇帝诏曰:庶人楚载宁敢悖天恩,犯上作乱,危及黎庶,伤我百姓。朕抚今追昔,深有感念,虽有不忍,又岂敢曲从私情?念伊乃皇室宗亲,加恩赐令自尽,钦此。”


    加恩赐令自尽……楚载宁将最后一句轻轻呢喃一遍,而后便整了整衣袖,看向清瑶身后的宫女。


    宫女们垂着首,将手中捧着的匣子打开,露出一套精美绝伦的酒具,一柄寒光湛湛的匕首,并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


    楚载宁挑了挑眉。


    他此时很想回头看看皇帝的神?情,但几度犹豫,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青年人向前走了几步,欲抬手去碰那壶鸩酒。见血封喉的毒药,应该不会让人痛苦太久……


    一只?坚实?而干净的手忽然伸了过?来,阻了他的动作。


    他不需转身,不需抬头,便已?能通过?这箭袖的花纹、这衣上的馨香,清楚地辨清身侧之人。


    那双手接了盛着鸩酒的酒壶,矜雅地在一旁的座位上落了座,语气不辨喜怒:“虽然你说从前种?种?都是逢场作戏,但朕向来重情。”


    “无论怎么说,朕与你也算兄妹一场,今日,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此言落下后,布置清雅的花厅中,忽然有了片刻的寂静。


    清瑶带着身边的几名宫女,躬身行?礼,告退离开。


    楚载宁仍旧垂着眼,但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瞥向那袭玄底绛色的裙角。


    “好啊。”楚载宁松开一直攥着的绸布,默不作声?地抚平了衣上的褶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那我便先谢过?陛下的恩德了。”


    “不必。”


    她今日的神?色一直很寡淡,不知是因为?未曾休息好,还是因为?身份已?然今非昔比,故而将那些无用而累赘的灵俏、生动掩在了金昭玉粹的皮囊之下。


    “辞世?之前,你若还有什么未尽之语、未完之事,不妨直言。”


    “兴许我哪日忆起旧事,就忽然念起了你那几分子虚乌有的好,替你完成了去。”


    她的动作镇定而从容,姿态优雅而端方,若是……若是能再笑笑就好了。她笑起来时,一向很明丽,让见者禁不住开怀,无论什么阴霾乌云,统统都抛在了脑后。


    “不劳费心?。”楚载宁垂眸掩了神?思,抬起恍若梅枝般清瘦的手腕,接过?了对面之人还未来得及递过?来的毒酒。


    修长如玉的脖颈昂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从始至终,那张神?清骨秀的脸上,都未曾出现?过?一丝一毫的波澜,像是一汪沉寂已?久的死水。


    相对而坐的两人,神?色皆是清一色的平和。仿佛只?是两个许久未见的好友,相约在清新的早晨,佐着桌案上的美酒佳酿,一面叙旧,一面说起近来的趣事。


    但这到底只?是错觉罢了。


    楚载宁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桌案上,淡声?道:“陛下,如今可?放心?了?”


    楚灵均不答,只?将他面前的酒盏放到自己面前,而后提起精美的酒壶,抬手再次斟了杯酒。


    对面的人终于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了。


    不过?,药量大些,应该能少受些痛吧……


    青年人一手捋起自己的广袖,一手去取桌上的酒杯。


    却不料,女子已?先一步将酒杯握在了手里,作势要喝。


    “你做什么?”楚载宁霍然起身,飞快抬手去夺她的酒杯。


    他如今还在病中,但惊怒之下,一直乏力的手臂,竟真的生了些力气。


    可?他即便不在病中,又如何比得过?这位从马背上杀出来的皇帝?


    酒杯岿然不动,稳稳地被楚灵均握在了手里。


    “那年我落水,你救了我一命,今日……便将这条性命还给你便是了。”她脸上居然还带着点咬牙切齿的笑意。


    “你疯了?”青年血气上涌,眼染薄怒,比羊脂玉还苍白三?分的脸,破天荒地有了几分血色。


    “楚灵均,你哪来的底气任性?你已?经是皇帝了!今日天子驾崩,明日四海就要沸腾,天下大乱,纷争四起!”


    “这偌大一个天下,断没有离了谁就不能运转的道理。皇帝既死,躲在长乐宫的太上皇,自然会出来主?持大局。”


    “你……你!父亲年事已?高,如何承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人死如灯灭,与我何干?”她微嗤道:“与你也无关,楚载宁。”


    “我将这条命还给你。等到了黄泉地府,我便不用再对你留情了。”


    楚载宁微愣,似乎没想到她竟执念至此,只?得软言相劝:“你何必因一时意气,铸下大错。人一旦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不是最喜欢裴少煊吗?你放得下他吗?”


    “镇北侯自有他的千秋功业、未竟之志,如何舍得下那一切,入宫来陪我?我与他早就一拍两散,再无干系了。”


    想了想,她又将楚载宁那句不劳费心?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楚载宁始终拗不过?她的力气,只?能再劝:“好,你的恋人没了,那你的双亲、你的师长呢?还有,与你相交的朋友,仰仗你的臣子……你将他们置于何地?”


    “楚载宁,你难道不清楚吗?还是说,你就是喜欢看我的笑话?


    她使了力气,一把将他的手拍开,像是怒极了的模样。


    “我没什么知交,只?有一二亲朋。但母亲一心?将我视作仇人,父亲眼里只?有患病的母亲。”


    “我原以为?你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亲人,所以尊你敬你、护你爱你,可?是你骗了我,你将我们的情意恶狠狠地踩在了脚下,告诉我过?往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们还是在地底下,接着斗吧。”


    他被推开之后,又迅速起了身,绕过?桌案,劈手去夺那个酒杯。


    争执间,桌案上的梅瓶被衣袖碰倒,摔在了地上。雅致洁白的瓷器变成了四分五裂的瓷片,零落于地。


    眼看着楚灵均就要将那杯酒送入口中,楚载宁几乎心?神?俱裂,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手撑在地上时,不慎碰着了散落于地的瓷器碎片。霎时间,便有红色的鲜血自伤口处汩汩流出来。


    委顿于地的青年却顾不得伤口,一迭声?地开口道歉:“灵均,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胡话。”


    端着酒杯的女子一侧头,动作有片刻的迟滞。她微微睁大了眼,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


    “是我不好,我明知道那些话会惹你伤心?,还拿那些话来激你。”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努力去抢楚灵均手里那只?酒杯。


    却连指尖都是颤抖的,哪是人家的对手。


    “别?这样,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本就是残躯一副,未来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没什么意思。若能为?你扫除一二障碍,已?是极好。”


    他的声?音也打着颤,带着深重的愧悔,又有着无限的期望。


    “但你不一样,灵均,你生来就光芒万丈。我想看你践祚登基,想看你留名青史,我想让以后的千秋万代,都传颂你的仁名,好不*七*七*整*理好?”


    楚灵均似乎愣住了,卸了手上的力气,任他夺过?了手里那只?酒杯。


    “不好。”心?中的猜测被印证之后,她的嗓音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些哽咽的意味,但却坚定如磐石。


    “我不愿意。”


    她就像少时受了委屈一样,急切地扑入兄长的怀抱里,寻求安慰。而楚载宁也确实?像从前那样,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揽住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恳切地道歉。


    兄妹俩时隔多年,再次相拥在一起。


    楚载宁很快就发现?,从前他一只?袖子就能遮住身形的少女,如今几乎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她衣上的幽香扑至了鼻尖,而她的吐息则就在他颈侧。


    他甚至能听到两人混合在一起的心?跳声?。


    如冰雪般清莹的青年人安抚妹妹的动作一顿,将两人的距离再次拉开,好看的凤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旋即又转向地上那只?酒杯。


    “你诈我?”


    “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有何不可??”


    楚灵均将脸上那种?失而复得的笑意一收,焦急地扶住了险些要摔倒的青年。


    青年脸上的神?情复杂得很,说不清是愠怒,还是懊悔。鸦色的睫羽微微湿润了些,漂亮的眼瞳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底则曳出了一抹淡淡的绯红。


    “真要论起来,还是我吃的亏更大!阿兄,你别?生气……”


    “诶!”楚灵均话还没说完,就见沉静如竹的青年崩紧了脊背,硬生生吐出一口血。


    自认在沙场中见过?了大场面的楚灵均大惊,反应过?来后,紧紧地攥住他的手,高声?传唤门外等候的侍从。


    “混账东西!你们端来的到底是什么?不是说好了拿药酒吗?”


    丹心血(八)


    酒壶里装的酒水, 自然只是普通的药酒。


    至于楚载宁为?何会吐血……几乎要?对含光殿闻之色变的太医令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告诉皇帝:这是一时情志失和、急火攻心,才会突然吐血。


    皇帝不置可否, 兀自沉思。


    一众太?医不知道皇帝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 只?能拢着袖子, 低垂着头, 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他的身体, 到底何时能调养好?”


    底下人?的脸色愈发为?难,支支吾吾地拱手答道:“陛下, 这……公子本就身体孱弱、天生不足,如今……如今, 只?能顺其自然了。”


    皇帝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一下子便拉了下来,咬着牙问道:


    “卿,何意?”


    太?医令携着同僚俯身大拜, 叩首于地:“若是安心调养,戒思戒虑, 或许,还能再……”


    “再什么?”


    老太?医再次叩首, 满脸都?写着破罐子破摔, “或许,还能再支撑两?三年。”


    自小便浸淫于宫廷礼仪之?中的皇帝,第一次气得摔了茶盏。茶水四溅,顷刻间便打湿了地上铺着的如意纹地毯。


    清晰的碎裂声在耳边响起时,太?医眼皮一跳, 果?断伏身请罪。


    “陛下恕罪,臣无能。”


    “的确是够无能的。”楚灵均深深吸了口气, “朕不管你们太?医院用什么办法,总之?,朕要?他福寿康宁、长乐无忧。”


    皇帝话音刚落,便拂袖而去,只?留下几名太?医面面相觑,徒然长叹。


    *


    楚灵均在侧殿见完太?医之?后,便怀揣着满腹不可?言说的忧思,急匆匆地赶回了寝殿。


    可?人?到寝殿门口之?后,心里反倒多了点?近乡情怯的感觉,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迟迟不敢推开那扇朱红色的门。


    “陛下……”推门而出的侍女?在看到廊下那片绣着团龙纹的衣角后,便大惊失色,连忙行礼问安。


    楚灵均朝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抬手免了她的礼。目光在瞥到宫女?手中原封不动的汤药之?后,微微蹙眉,低声出言问询:“如何了?”


    “公子已然醒了,只?是瞧着精神不太?好,也不愿喝药。”


    “药搁到现在,也凉了。你到厨下,再煎一副吧。”


    “是,陛下。”


    “你侍候得很用心,明日去寻清瑶讨赏吧。”


    小宫女?闻言大喜,连忙福身谢恩。


    楚灵均温声令人?退下,而后站在门口理了理衣袖。她敛了脸上的忧思,换上一副轻松的神色,轻轻推开眼前的门,缓步穿过玉石屏风,浅笑?着坐在病人?床前,一叠声地唤阿兄。


    “伽蓝阁的梅花今年开得极好,景色颇为?秀丽,值得一观。改日,我们一同去赏梅,可?好?”


    榻上的青年依旧阖目躺着,似乎又昏睡了过去。但楚灵均知?道他是清醒的——熟睡之?人?的呼吸,可?不是这样的。


    于是,轻颦浅笑?的女?子顿了顿,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话,时而提起少时趣事,时而又埋怨他欠了自己一个生辰礼。


    他还是不置一言。


    楚灵均便去牵他规规矩矩放在被褥外的手,骨节分明,冰冷如雪。


    默然不语的青年终于睁开眼,有些无奈地望向床边坐着的人?。


    他回得简单,但字正腔圆,如雷贯耳。


    “陛下。”


    这短短的两?个字,却一下子打破了由言语编织的幻梦,露出内里狰狞的现实。


    楚灵均心中蓦地一痛,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空有满腹辩才,却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重新煎药的侍女?恰在此时去而复返,楚灵均便从侍女?手中接了汤药,亲自端在手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从来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楚载宁悠悠叹了口气,用手撑起身体,伸手接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慢慢喝了下去。


    太?苦了。


    “良药苦口,于病有益。”她见了青年微拢的眉头,柔声劝慰。


    可?是,真的对病有益吗?


    在这乏善可?陈的这二十余年里,他已经喝了数不清的汤药,请了数不清的医士。人?人?都?劝他良药苦口,可?他自己又怎会不知?道——这副身体已如西风落叶,晨间朝露,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好在他亲情淡薄,也没什么知?交故友,即便是身死离世了,也不会平白招惹人?伤心。


    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也只?有眼前人?,这个陪伴了他将近二十年,让他长歌有和、独行有灯的……妹妹。


    他放心不下她,所?以只?能左右支绌,勉力支撑,拖着这副病弱而破败的身体,努力多陪她一程,再陪她一程。


    可?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地护持着那团明亮而微弱的烛火,看着那团烛火增了光辉、添了火光,而后一点?点?地、一步步地成为?了天边高悬的红日,照彻乾坤,光耀四海。


    时间流逝,岁月辗转。她已从垂髫稚儿变成了风流少年,从少不更事的小公主,变成了守疆卫土的国之?镇石。


    她有了共话白头的眷侣,有了携手同行的同袍,有了效忠她的属下、部?将,有了追随她的臣子。


    她已成长为?了参天大树,开始为?别?人?遮挡风雨,而不是接受他的保护。


    她已不再需要?自己了。


    “我累了。”


    “灵均,我实在太?累了。”青年垂下了眼睫,到底不想她太?难过,将称呼换了回来,带着无限期许款款开口道:


    “你如今已是皇帝了,往后,会有很多人?爱你、敬你,天下万民都?会拥戴你、仰仗你。我们就在此处分别?吧,这样……”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有冰凉的水珠打在手背上。


    他一时愣住了,僵硬地抬起头,就看见了女?子通红的眼眶。


    “可?是,就算有很多人?爱我,我也再没有哥哥了……”


    她已很久没哭过了。自打她掌了军,她就再不曾像少年时那样哭过,因为?无用的小儿女?情态,只?会损害将军的威信,削弱主君的威仪。


    就算是那日宫变,她也忍住了心绪翻涌,没在人?前人?后掉眼泪。


    青年手足无措地坐起身来,爱怜地拿起丝帕,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


    却始终没应答她的话。


    楚灵均的心立时凉了大半,怒气忽起,委屈顿生。


    “楚载宁,你厉害!”


    “皇室养你二十年,你便以身而饵,除了谢氏。好,你还完了皇室的养恩,那我呢?”


    “我对你的敬仰之?情、兄妹之?谊,你又拿什么来还?这个皇位吗?”


    “你知?不知?道,我向往的是横刀立马、肆意恩仇的戎马生活,我喜爱的是一望无际、可?以纵马奔腾的草原!你知?不知?道,我本已经和裴少煊同约婚盟、共话白头?”


    “是你的自作主张,是你的自以为?是,把我困进了皇权的囚笼!”


    他的脸色更加惨白,开始不停地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她心中悲不自胜,又想落泪,强自忍住之?后,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我已经站上了高台,被你献上的皇权束缚住在禁中。从此,连上京城也出不去了。”


    君王乃国之?神器,不可?轻移。她从此,只?能站在宫阙之?上,遥遥看一眼她所?钟爱的山川草木。


    然后,像养在御马苑里,锦衣玉食的骏马一样,渐渐忘记自己曾驰骋在无边无垠的草原。


    “你毁了我的自由,却想潇洒抽身,自此离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楚灵均咬紧下唇,直直地望进那双水汽朦胧的泪眼里,一字一句道:“楚载宁,你欠我的。”


    他也红了眼睛,慨然叹道:“那你要?我如何呢……我已给不了你什么了。”


    “我要?你陪着我。”


    青年似悲似喜,“你若不杀我,要?如何服众,要?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今日钧旨已下,四海皆知?,庶人?楚载宁已经自裁。从今以后,你是怀安,楚怀安。”


    “可?是,灵均,我注定年寿不永……”


    她转了身,摆明了已不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刚刚登基的皇帝站在那里,高挑的身影在昏黄的烛火中明明灭灭。


    “你欠我的,那你就该陪着我。”君王的语气坚定而冷硬,充斥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一直陪着我。”


    “活着的时候,做我的臣子,要?是死了,便随葬在我的帝陵,永远陪着我。”


    青年人?笑?了,眼里却泛起了淡淡的泪光。晶莹的泪珠划过如玉一般的面容,像是清晨的露珠遇上了轻盈飘逸的垂丝海棠,莹莹欲落。


    他终究还是妥协了,举手加额,叩拜他的君主。


    “既是陛下所?愿,臣自当遵从。”


    他违逆不了她的意愿。


    丹心血(九)


    今日的朝会没什么大事——如果国师不?曾站出来弹劾中书令顾清之的话, 那么今日的朝会将更加和?谐。


    说?来也怪,青莲法师从来都是澹泊淡然,不?问世事?, 最近却不?知怎么了, 不?但突然涉入朝堂事?, 而且似乎深恶顾相, 频频上表弹劾其擅专。


    被弹劾的正?主瞧着安静得很, 但与顾相一向交好的朝臣们在叹惋之余,却不?能不?站出来为自己的上官或座主说句话。


    如此, 则免不了一番论争。


    偏偏这么一个谪仙似的人物,在玩弄辞锋一事?上, 竟也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令人愕然。


    在面对几名老?臣声?色俱厉的诘难时,这位避居世事?已久的青年国师不?但毫不?露怯, 而且还隐隐凭借着机巧之思占了上风,俨然一个舌战群儒的辩士。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 吵得不?可?开交。而未加入战局的臣子们则一面观察着现场的局势,一面思考青莲国师行事?异常之由。


    却不?料, 皇帝身边的尚仪女官忽然出声?, 斥责群臣喧哗朝堂。群臣们抬头一看,龙椅上哪还有皇帝的影子?楚灵均早已经拂袖而去?。


    君臣伦理到底不?可?逾越。意识到自己可?能惹怒了皇帝之后,刚刚与青莲吵得正?欢的几位臣子一下子白了脸,眉头深锁,面露不?安。


    清瑶却没理会底下诸卿递来的目光, 只款步了台阶,向青莲略一拱手, 而后淡笑着传达皇帝的口谕:“国师,陛下请您到临华东侧殿小叙。”


    青莲不?卑不?亢地拱手领了命,随着端方持重的尚仪女官离开了朝会所在的云台殿,穿过复道,行至长廊,到了临华殿的东侧殿。


    楚灵均早已提着笔,坐在上首批折子,此时听到脚步声?,第一时间便抬起头来,免了礼节,赐座赐茶。


    青莲敛了衣襟,端端正?正?地坐下,脊背挺直,犹如经霜犹茂的劲松。来时的路上,他其实已然思考过皇帝为何要?单独召见他,只是尚不?能确定。


    他正?欲开口,楚灵均已然开了口:“青莲师父。”


    还未换下朝服的皇帝弯了弯唇,端丽的脸上带了点轻浅的笑意,仿佛初春的风拂过破冰的河面,温柔极了。


    “多?谢师父几番提点,让我不?至于因为一时的情绪昏了头,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青莲也不?禁得扬了扬唇,本?就潋滟的含情眼多?了几分?明丽的风光。


    何足言谢呢?他当初进入宫廷,接受熹宁帝给?的职位,不?就是为了守护他的陛下,让她不?必再遭受苦厄,让她不?必再孑然一身吗?


    “那日是我鲁莽了,青莲师父,你当日劝我,是为我好,我不?该以此要?挟你涉入朝堂事?。”


    便是少年时,她也极少向人低头,何况如今已践祚登基,做了皇帝。


    青莲不?愿她道歉,便温声?打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并非是陛下胁迫臣,是我自愿入局。”


    楚灵均以为他还记挂着那日的争执,便搁下了手中的奏章,诚意满满地向他拱手致了歉,又亲自凑上去?给?他斟了杯茶。


    “我那日说?的是气话,还请师父莫要?与我计较。”她脸色微肃,说?话的语气是十足十的诚恳:“师父苦修多?年,僧侣朝臣无不?交口赞誉。若是因我之故坏了你的修行,损了你的清名,则我于心何安?”


    她动作极快,青莲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时,已来不?及避开她的礼节,后面又因为她这一番话怔在了原地,好些时候才?堪堪反应过来。


    “陛下……”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将茶盏接了过来。


    “便是尘世之人,也不?是人人都会将自身的名声?看得太重。况且,我还是修行之人,本?就不?该在意外人的臧否。”


    温暖人心的热度,透过光滑细腻的瓷盏,传到那双并不?怎么细腻的手掌里。


    一身素朴衣衫的青莲努力宽慰着眼前之人:“陛下多?虑了。”


    “师父不?在意,我却不?能不?在意。”楚灵均的神色愈发严肃,敛容正?色道:“朝堂之事?,我自有分?寸。不?过一个顾氏,不?值得你为了我,将半生清誉赔了进去?。”


    这原是十分?严肃的对话,但青莲竟倏而笑了起来。


    楚灵均原是要?恼的,但思及是自己理亏在先,便又蔫了下来,只在心里腹诽几句——什么不?食人间烟火,我看这厮是越来越接地气了。


    “值得的。”


    思绪一断,她有些愣了。


    “只要?是为陛下,都是值得的。”


    嗓音温润,语气沉静,这话与国师青莲从前说?话的语气,并无什么区别。


    可?楚灵均直觉……这里面藏着些她不?知道的东西。


    她目含探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目前的青年人。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闪了闪,不?经意间,露出些掩盖在玉色长褂、清冷颜色之下的情思。但还没等楚灵均辨清这缕情思,那微不?可?察的异色便消逝在了满殿春光之中,只余下满眼的波澜不?惊。


    他缓缓起身告了辞,举止雍容,姿态翩翩,没有半点儿不?妥。


    楚灵均笑了笑,暗道自己果真是想多?了。她揉了揉脑袋,再次提起朱笔,在堆叠如山的奏章上落下御批。


    偶一抬头,恰好便看见了青年国师渐渐消失于长廊的身影。


    只是,人虽走了,那缕荡涤人心的梵香却还残存在临华东侧殿,极浅淡,却极清晰。


    楚灵均弯了弯眉,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让六尚局给?自己换个类似味道的熏香。如今临华殿熏的香虽好,闻久了却总觉得头疼。


    “陛下,镇北侯在外求见。”


    楚灵均已许久未曾听见过这个名号了。


    如今再次听到,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不?过算算,他也的确是该来谢恩了。前两日,自己便下了旨意,拜裴少煊为兵马大都督,率军镇守北疆。


    “他是来谢恩的?”


    “也为辞别。”清瑶颔首答:“镇北侯明日便要?北上赴云中郡了,故而来拜别陛下。”


    早些回去?也好,免得徒增是非,让北狄残部钻了空子。


    “姑姑,你让镇北侯走吧,不?必讲究这些虚礼。朕待会儿还要?去?含光殿,无暇接见他。”她懒懒地倚在凭几上,随口扯了个借口。


    楚灵均能理解他的苦衷,也尊重他的选择,但这并不?代表她乐意见到旧情人。


    清瑶应是,转身去?向丹墀之下等待的外臣传达皇帝的意思。


    “侯爷稍安,陛下此刻恰无闲暇。您也知道,陛下不?是讲究虚礼的人,您请回吧。”


    女官依旧是记忆中端庄持重、滴水不?漏的样?子,只是,他却已不?再是能肆意留在殿下身边的少年了。


    裴少煊望着近在咫尺的临华殿,心里的悲伤几乎难以自抑。此时此刻,他是如此地想抛弃一切,闯入那扇厚重的朱门,再见他的殿下一面。


    然而……他不?能。是他自己背弃承诺在先,往后,便再不?能去?求她的眷顾,她的恩泽。


    他望着眼前的桂殿兰宫,俯身大拜,如是者三,久久不?起。


    直到微凉的清风拂过殿前丹墀,即将远行的将军才?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如梦初醒地起了身,最后望了眼巍巍宫阙。


    他这一生,已不?敢再有他求,只愿他的陛下能够多?喜乐,长安宁,乾坤永寿,德威昭昭。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