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苦(一)


    如今正儿八经的百官之首顾清之, 竟忽然在家告了病,紧接着便开?始上?表致仕,以年老多病为由, 请求辞官还乡。


    人人都没将?这当真, 只以为顾相这是不满旁人接连弹劾, 借此来拿捏刚刚登基、羽翼不丰的皇帝。


    楚灵均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碍于手上还没有顾家的把柄, 只好捏着鼻子遣人去连番慰问, 又将?顾清之的致仕表留中不发。


    但这老狐狸竟然还不满意,倚老卖老, “带病”再次在朝会?上?请辞,声泪俱下地请求皇帝准他告老还乡。


    楚灵均自然还是没允, 亲下?御阶,牵着这臭老头的手情真意切地演了一场鱼水情深的戏码,而后?大手一挥,遣了几名御医到顾家为老丞相调理身体。


    一般来?说, 戏演到这儿,也该停了。再折腾下?去, 恐怕就?要彻底惹怒天家,招来?祸端了——可这老头儿竟然还嫌自己脸面不够大, 第三?次上?了封骈四俪六、文辞恳切的致仕表。


    他就?真不怕戏台子搭太高, 到时候下?不来?台?楚灵均将?那封奏章恶狠狠地捏在手里?,心里?已经将?那老头发落了八百遍,面上?却始终笑盈盈,遣人再次往顾家送去慰问之礼。


    这时,却听黄门郎来?禀:顾相之子代父求见陛下?。


    求贤若渴、尊重老臣的皇帝, 自然是温和有礼地将?人请了进来?。


    这看着清清秀秀的少年郎,将?他老父亲那副不要脸的做派学了十足十, 一进来?便拜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家中老父离乡数十载……请她体谅病中老人的乡梓之思。


    呵。


    楚灵均连连冷笑,心中已经在思考要不要遣个刺客,让那老头真的病得下?不来?床——她现在是没有正儿八经的由头抄他的家灭他的族,但让一个垂暮老人暴毙还做不到吗?


    “……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1]……”


    她冷脸忍受着堂下?那小子的鬼哭狼嚎,眼?角的余光却见派去勘察顾家的人正在屏风处等?候。


    她便轻轻招手,示意人过来?。低眉顺眼?的暗探附在她耳边,悄声告诉她顾家女?眷已在离京途中,而顾家的管家近来?都在变卖田庄、家产。


    难道……这老头是真心要走?


    楚灵均将?信将?疑地起了身,亲切地叫起堂下?那个哭得鼻子都红了的少年郎。


    “卿请起。”


    那顾家小子抬起了头,直起了身子,但双膝依旧跪在地上?,哭得可怜,“请陛下?稍稍开?恩,成全家父……”


    楚灵均本要出?言劝慰,但在看清他眉眼?之时,却莫名觉得十分?眼?熟。她微微一怔,才出?言安抚了几句,而后?召了朝中要员,又带上?这个还算清秀的少年,驾临顾家。


    圣驾亲至,这是何等?的殊荣!


    况且皇帝在带着朝中大员看望顾相时,还特意嘱托门房不许通禀,不让卧病的顾相奔波。这是何等?的体恤啊!侍奉在朝堂上?的臣子,哪个不希望自己的皇帝是位圣明的仁君呢?


    以林文为首的臣子们跟在皇帝身后?,欣慰地与身边的同僚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陛下?虽然尚且年轻,但还是十分?礼贤下?士、体恤臣子的。


    只有担任户部尚书一职的永宁郡主?掩袖弯了弯唇。陛下?这哪是体恤啊,这分?明就?是想试探顾清之是真病还是假病。不过,在同僚们欣慰地赞叹陛下?圣明时,她也掩了眸中笑意,低声附和。


    一行?人很快就?跟着侍从到了病人所在的内室。踏入门槛之后?,果然是满室清苦药味。


    卧病在床的人连称惶恐,拱手行?礼,而后?再提旧事。皇帝一面上?下?打量着他,一面亲手将?人扶起,这次,她没再一口否决顾清之所提之事,只用着满是惋惜的语气,沉痛哀叹:“先生何故弃朕而去?”


    他只是告病,又不是病重……顾清之眼?皮一跳,总觉得皇帝这是刻意报复。但做臣子的,总不能事事都跟皇帝计较,便只能当自己没听见,抹了把泪,开?始跟着哀叹自己年老力衰,不能再忠勤王事。


    一场戏演完,皇帝得了贤名,顾家得了殊荣,双方都很满意——就?连围观人员也很满意,万分?肯定自己跟了个仁慈的好皇帝。


    虽然不知道这老头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但楚灵均觉得他很识趣,在不久后?的殿试中,还点了那个哭哭啼啼的顾家小子做状元。


    权相已退,而新科又是人才济济,有着不少可用之才。朝堂上?的一切都很顺利,但大昭皇帝陛下?的眉头,却始终未曾真正舒展,只因她请遍了天下?名医……但这些人却都对那人的病束手无策。


    何其无奈。


    人人都说皇帝坐拥四海,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得,然而她广贴皇榜、遍寻名医,却只能看着那人一点点清减,一点点憔悴,满脸病容地在她面前强展笑颜。


    楚灵均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一脚踏进蒙蒙的黑夜里?,却不知怎么地走到了伽蓝阁。


    她站在这扇并不陌生的朱门之前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推开?门,一路行?至佛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


    她从来?是不信神佛之说的,可若佛祖当真能保佑她得偿所愿,她便也愿意在往后?都做个虔诚的信徒,多多为佛祖修建寺庙、广积功德。


    身后?有脚步声慢慢传来?。


    楚灵均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再次朝面前的佛像仔细拜了拜,转身出?了门。


    微风乍起,吹散了夜幕中层层叠叠的乌云,映出?满地清辉。廊前不知名的野花,也在月华下?,清风里?,开?始婆娑弄影。


    本不是为赏月而来?,但不期与此美景相遇。心中总算是欣然了几分?。想来?,只要她不妥协,总能等?到云破月来?、出?现转机的那一天。


    “陛下?。”站在微明月华下?的青年做了一揖,清隽的面容添了月晕,更显高华。


    楚灵均颔首示意,随他一同沿着长廊走向旁边的正厅。


    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古今一揆,成败同势,愿陛下?远览强秦之倾,近察汉武之变,切勿轻信方士。”


    她近来?的确是召见了几名声称有治病良方的方士。


    楚灵均脚步微顿,答道:“晓得了,我有分?寸的。”


    “陛下?,凡事自有天命,不可强求。”青莲微微一叹,接着劝道:“信重方士术士之流,不是圣君应有之作为。”


    管他是方士还是术士,如果他真能治好阿兄的病。他即便是十恶不赦的逆徒,楚灵均也不会?介怀。


    但这话是不能与青莲说的。


    她的脸上?多了几分?认真,但话里?话外还是透着几分?敷衍。


    “知道了,我明白。”


    青莲何其了解她,只得再劝。


    楚灵均终于停下?了脚步,正色道:“我知道青莲师父这是为我考虑的老成之言,可我怎能不试一试……”


    鼻尖忽然传来?一阵血腥之气。


    玄衣女?子的话音微滞,眉间染上?点点忧虑。


    “你身上?有伤?”说话时虽是疑问语气,但她心中却几乎能笃定这事——在边疆待了三?年,她对血腥之气最敏感不过。


    “这是怎么弄的?何人伤了你?”


    青年迎着她坦坦荡荡的眼?神,略有些狼狈地别开?了眼?。


    “劳陛下?垂询,无需挂心。”


    这便是避而不答的意思了——连谎话都懒得和她扯。


    楚灵均心中稍稍有了点怒气,掉头就?走,“你不愿答的事情,我自然能从明允口中挖出?来?。”


    “是戒鞭。”身后?忽然传来?回答。


    语气平平淡淡,却让皇帝陛下?实打实地吃了一惊。


    她脸上?的错愕丝毫不加掩饰,将?信将?疑地问道:“先说好,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果真没骗我?”


    青莲苦修多年,译注的经书不知凡几。虽然不知道她老爹当初是怎么将?人骗进皇宫的,但这人无疑在僧侣之中享有极高的声望,每次在外讲法授经,皆是座无虚席。


    这样一个从来?循规蹈矩、律己甚严的人,竟然是会?犯戒律的吗?


    “嗯。”他波澜不惊地点了头。


    难道……他们和尚不能管俗事,所以他为了自己干涉朝堂的事,把自己打了一顿?


    楚灵均思来?想去,也只得出?这么个猜测,便如是出?言询问。


    青莲毫不犹豫地否认:“并不是,陛下?不必多虑。”


    楚灵均抓心挠肝地想了半天,也还是没弄明白,是什么旷世绝伦的稀奇人、稀奇事,能勾起这位的凡心。


    于是很真诚地开?口请教。


    廊下?忽然陷入了沉默,四下?无声,唯有满地月华。


    就?在楚灵均懊恼自己问得唐突,唯恐勾起眼?前人伤心事之时,一直低垂着头的青年国师忽而抬起了头。


    他今晚没有束发,乌黑如瀑的发丝随着晚风吹拂微微扬起,遮住了青年白皙如玉的面容。


    不过,那双璀璨夺目的桃花眼?仍旧明亮澄澈,波光潋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定定地瞧着她。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师父喜欢,那便直截了当地去告诉人家。”


    一身团龙祥云锦衣的女?子在对上?他的眼?神之。后?,蓦然品出?了点不同的味道,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襟,道:“你们僧侣还俗,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强自镇定地笑了笑,道:“若有需要,我还可以给你们赐婚的。”


    “果真吗?”他低低呢喃了一句。


    青年神情明秀,风姿详雅,语气柔和如春水,一直未曾离开?楚灵均的目光也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又将?刚刚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似是晚风的叹息。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的陛下?。”


    相思苦(二)


    若楚灵均还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那么,她根本不会将青莲那晚的话放在心上。


    但很可惜,她不是。


    皇帝陛下已不再是不识情滋味的少女, 故而她清楚地看到了……青莲眼中?露出来的, 是明晃晃的绵绵情意。


    那不是多年相伴的师生情意, 也不可能?用一句轻飘飘的君臣之义掩盖, 而是男女之间的倾慕之情。


    ……这听上去很荒谬。但细思之下, 好像也没什么可惊讶的。青莲就算再怎么佛法?高深,到底也身处滚滚红尘之中?——反正他?那满身清贵的模样?, 看着也不像是真和尚。


    楚灵均这样?安慰着自己,但每每见着人, 还是觉得尴尬不已,接连几天都?避着这人。


    好在近来事忙。


    裴少煊回到边疆之后,前线应当?无?忧。她便召了几名当?初有?功的属将,正式回京受封。


    最近几天, 她都?在为这事劳心劳力,很快就无?暇多想, 将青莲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清新非常的烟雾自错金铜博山炉中?袅袅升起,氤氲出满殿馨香。


    临华殿主人随意瞥了眼一旁的熏炉, 便请人唤来了南嘉以及洛含章。


    在这批回京受封的旧部之中?,*七*七*整*理 就属此二人功绩最高,见见也是应该的。何况,她对这两人予以重望。


    便请清瑶备了小宴,又遣人到皇帝私库中?拿了两坛珍藏多年的好酒,与?许久不见的属下们笑饮一杯。


    说是分别已久, 但坐在上首的皇帝略一思之,发现自己与?这两人分别的时间也不长。只?是数月之间, 天地翻覆、局势迥异,使她平添了许多感?慨。


    底下这两人望着这巍巍宫阙,以及身着皇帝礼服的主君,各自也有?些?慨然。


    不过生性爽朗缺根筋的南嘉看上去对此还算接触良好,除了最初相见时行了拜礼,此后与?她相处的方式与?从前无?二。


    楚灵均不由得弯起了唇,笑问她近况。


    已然拜了伏波将军的年轻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地说起边疆之事——也没什么大事,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惟妙惟肖地复刻着昔日旧部闻听新主登基的反应。


    尚仪女官清瑶很喜欢这个鲜活生动,能?让自家陛下开怀大笑的女子?,私下里令宫人给她准备了好多她爱吃的糕点吃食。


    南嘉受宠若惊,连连道谢。而清瑶望了望御座上的动静,低声与?眼前的将军交谈起来。


    正与?洛含章交谈的楚灵均闲时往这一瞥,猜测清瑶多半是在打探自己在北疆的际遇,心中?一暖,不由失笑,接着与?人寒暄:“含章近况如何?”


    “蒙陛下垂询,臣一切安好。”一身汉人袍服的异族青年温顺垂首,拱手?答道。


    楚灵均举杯遥遥一敬,并没接他?这句客套话,只?莞尔一笑,继续问道:“朕与?含章相识已久,却少有?机会这般闲谈。”


    洛含章忙跟着举起酒杯,款款答了话。


    “却不知洛卿志在何处?志在边疆?志在朝堂?”


    碧瞳青年闻言立刻改坐为跪,拢袖拱手?。眼眸恭谨地垂了下去,脊背却挺得笔直。


    “陛下剑之所指,即臣志之所在。”


    皇帝陛下抚掌而笑,欣然问道:“朕初登大宝,百废待兴,虽有?凌云之志,却苦于蠹虫掣肘,无?可用之人。”


    她幽幽叹息一句,而后便亲自起了身,亲切地执起青年的手?,拉他?坐到自己身边,朗朗道:“洛卿可愿就此留在上京,为我掌管御史台?”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洛含章弯了弯唇,本要再次参拜君主,却被皇帝阻了动作。


    “含章何必与?我多礼?”


    楚灵均扬唇一笑,亲自为他?斟了杯酒,而后又举杯敬了南嘉一杯。


    推杯换盏之间,小宴很快就接近尾声。楚灵均吩咐清瑶安顿好二位宾客,便打算去看看兄长。


    不料南嘉忽然去而复返。


    “可是有?何为难之处吗?”楚灵均歪了歪头,见她神色隐隐有?些?为难,一面体贴地屏退了闲人,一面打趣道:“卿不是从来事无?不可对人言吗?”


    年轻女子?拱手?笑了笑,再开口?时少了许多拘谨,道:“臣听闻,陛下正为了太上皇的头疾,广寻名医?”


    “正是如此。”为了掩人耳目,楚灵均一直都?是以老父亲的头疾为幌子?,寻找天下名医。


    “不知,如今可有?了什么眉目?”


    若真有?进展,她何必病急乱投医,去见什么方士术士?楚灵均思及此事,眉眼间不自觉便多了几分愁绪,无?奈道:


    “重赏之下,前来应召的人虽多,却鱼龙混杂……唉,怎么突然与?我说起这个?”


    她苦中?作乐地抿了抿唇,拍拍肩膀,想将人打发回去。


    “殿下容禀!”匆忙之下,她一时忘记了场合,用了从前的称呼,懊恼地一拍脑袋。


    楚灵均素来不爱拘泥于小节,此时并无?怪罪的心思,只?疑惑道:“南嘉想说什么?”


    “臣早年间……曾有?过一番奇遇,从一位高人手?中?得到一颗……据说可以包治百病的丹药。”


    脑海里,“高人”本人简直气急败坏:“宿主,你当?真要将这药送出去?我们只?有?一颗啊!你以后要是万一……”


    南嘉没管歇斯底里的系统,甚至还因?为嫌它聒噪,径直给它禁了言。


    新任伏波将军笑得诚恳,将装着药物的小瓷瓶递到楚灵均面前,挠头道:“陛下若不介意,或可一试。”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大昭皇帝闻言大怔,眼底迸发出惊喜的光。


    “我……这……果真?”


    “那位高人确实是这么说的。他?虽有?些?不着调,但人……还是挺靠谱的。陛下若信不过……”


    楚灵均接过了那个普普通通的瓶子?,视如珍宝地抓在手?中?,闻言十?分恳切地出言道:“我知南嘉不会害我!”


    一身玄衣的皇帝振袖拱手?,郑重非常地做了一揖。


    “这可使不得!”南嘉大吃一惊,连忙避开,又匆匆忙忙地伸手?去扶。


    身份尊贵无?比的皇帝坚持长揖及地。


    “卿以真心待我,我岂能?再有?所隐瞒。”


    “此番寻医,其实并不是为了我的父皇。患有?重病、急需此药的另有?其人……那也是我的挚亲。”


    “我代他?也谢过你的赠药之恩。”她再做一揖,道:“先前皇榜上所张贴的奖赏,我会如约给你。此后,卿若有?所求,只?要于社稷无?害、于公德无?损,我定全力允之。”


    “陛下何必多言?我……”


    “我可以祖宗基业起誓,楚灵均日后定不负今日所言。南嘉还有?何话要说?”


    南嘉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脸上的神情却有?些?严肃。


    “陛下容禀。”她连忙还了礼,蹙眉道:“难道陛下以为,臣献出此药,是为了您许下的奖赏吗?”


    不等楚灵均回答,她又毫不间断地接了下去,“臣今日之所以留下,只?是为了偿还陛下昔日的搭救之恩、栽培之义罢了。陛下刚刚所言,臣实在惶恐,不敢受之。您若执意如此……”


    楚灵均扶住她欲下拜的手?,忙道:“我心昭昭,卿岂能?不知?你我已相识多年,我怎会将你我之间的情谊看扁了?只?是,你刚刚所言之事,并不能?与?今日之事相较。”


    南嘉愣了一瞬,迟疑道:“为何?”


    “你当?初之所以落入狱中?,是一心为国,舍己献身,我作为一国公主,明知其中?有?冤,不得不救。”


    “后来栽培你,也只?是因?为你勇武有?谋,是个可造之材。你所说的这两件事情,皆是公义使然,是我本就该做的事。”


    南嘉到底是个武将——嘴拙。没多久,就被人绕了进去,挠着头,满脸不知所措。


    楚灵均掩了脸上的浅淡笑意,若无?其事地说道:“君子?一诺千金,何况,我如今还做了皇帝?说出去的话,就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难道,爱卿欲将朕置于不信不义之地?”


    南嘉拱了拱手?。


    “臣万万不敢。”


    “如此,卿其还也。等你回疆之时,我再设宴为你践行。”


    皇帝一招手?,清瑶便温温柔柔地上前,将迷迷糊糊的人领了出去。


    而楚灵均则拿着药瓶,直奔太医院。短短几月就憔悴了不少的太医令愈发愁眉苦脸,胆战心惊地辨认着丹药的成分。


    遗憾的是,他?并不能?完全辨认出其中?药材,更别提复刻。只?能?确定,其中?的大部分药材皆是温补之物,于病人无?害。


    楚灵均在遗憾之余,不免又觉庆幸。想来也是,灵丹妙药,哪是这般容易得的?还好,还好,有?了这药,她就不必再看着阿兄日复一日地憔悴下去。


    她拿着这药,亲自递给了自己的兄长。


    现已拥有?了全新身份的青年无?奈一笑,没问是什么,便温顺地吃了下去。只?是吃完药,免不了又要开口?规劝:“天命如此,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若是往常,楚灵均定然要因?为他?这态度生闷气,但今日,心情却很是不错。


    “嗯,天命如此。”她甚至还附和了一句。


    虽然不知身边人忽然看开了此事,但楚怀安在疑惑之余,不免有?些?欣然。


    他?已热热闹闹地活过一回了,也就不必再有?人为他?伤怀了……迷迷糊糊睡过去时,他?心里只?剩下这个想法?。


    可再次醒来时,身体竟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每天在他?面前唉声叹气的太医们也忽然展了颜,在给他?把完脉之后,几乎热泪盈眶,而后便齐齐给他?贺喜:


    “乐安王殿下!您的身体已然无?碍了……”


    正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的青年微微侧头,因?为这个称呼,愈发是满头雾水:“这是……是在唤我吗?”


    几名太医对视一眼,随即便整齐划一地行了礼。为首一人上前,像模像样?地说道:


    “您本就是宗室遗珠,流落在外多年,昨日又献上奇药,治好了太上皇的头疾。陛下万分感?念,便下了圣旨,给您封了乐安郡王……”


    这可真是……楚怀安很快便反应过来,掀了被子?起身,准备穿戴好衣物,出去接旨。


    身边的侍女忙拦住他?,体贴道:“陛下知您车马劳顿,特意吩咐了,不用您接旨。”


    他?这才发现,身边的侍女又换了一遍。


    见他?没有?动作,侍女又小心补了一句:“也不用谢恩。”


    “好。”他?哭笑不得,又担心皇帝的说法?不能?让众人信服,心思愈发忐忑,可偏偏又不好直言。


    侍女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拐弯抹角地解释道:


    “殿下不必忧心,您虽与?前景王是双生子?。可陛下向来是非分明,尚且不曾因?为前番事牵连安王府,又怎会因?此迁怒于一直流落在外的您呢……”


    相思苦(三)


    今日没有朝会, 当朝皇帝在与几名重臣简单议完政务之后,便照例坐在?了临华殿批折子?。


    她随手拿起一本奏疏,粗略一扫, 顿时兴致缺缺。


    花团锦簇的文辞, 狗屁不通的内容——手还伸得忒长, 想往她后宫塞人?了。


    楚灵均一哂, 觉得这位实在太闲了些。


    还是不要放在?京城碍眼了。正好, 岭南尚缺一位长史,就?让他去那儿好好教化百姓吧。


    打定主意之后, 她便吩咐了身边随侍在?侧的中书舍人?拟旨,将这本没一点价值的奏本丢到了一边, 接着苦哈哈地批折子?。


    转眼便是晌午,清瑶低声附在?耳边,说是太?上?皇那边来了人?,请她到长乐宫那边共用晚膳。


    想来, 应当是为?了册封乐安郡王的事情。


    “姑姑,你待会儿帮我往那边回个?话, 朕忙得很。”


    那厮当初拍拍屁股,就?将这烂摊子?推给了她, 从此整日关闭宫门, 连个?日常的问候都没有——如?今倒是冒出来了。


    楚灵均一想到这事,心里就?不舒服,说话的语气?也便愈发不友善。


    “等我得了闲,自然会亲自给他一个?解释。”


    “是,陛下。”


    “还有, 清瑶姑姑,你帮我好好提点提点长乐宫里的人?。”


    清瑶颔首应好, 正要转身离开,却又听?出灵均问道:“殿中熏的香不错,是尚寝局新献上?来的吗?”


    “已换了有些时日了。”清瑶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臣记得陛下说过,不喜欢之前的香,便做主换了。”


    “最近的熏香确实比从前的好。”闻着舒心了不少。


    但清瑶刚刚竟然对刚刚的问题避而不答。


    楚灵均搁下奏折,直直地看着她。


    清瑶歉意一笑,温声道:“不是尚寝局调制的香。我答应了制香人?,不透露他的姓名。”


    “不过……”温婉的女子?弯了弯唇,无奈道:“不过陛下若想知道,去伽蓝阁一看便知。”


    伽蓝阁?是青莲吗?


    ……青莲竟还会调香?


    楚灵均默了默,忽然觉得自己刚刚不该多问。但想起这个?名字之后,她倒确实记了起来——自己是该往那走?一趟的。


    于是,在?批完折子?之后,她便踩着满地碎金到了伽蓝阁,在?佛像前恭敬地上?了香。


    与青莲遇上?,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真见着了,心中总觉得有些挥之不去的微妙感。


    楚灵均笑了笑,拿起多年的养气?功夫微微还了一礼,若无其事地问道:“我欲从私库中拿出钱财,修建寺庙。国师以为?如?何?”


    青年气?度依旧高华,一举一动?之间?,皆是翩翩风仪,闻言答道:“陛下广结善缘,自是好事。只是不知,陛下为?何有了此打算?”


    楚灵均道:“从前在?佛祖前许下的愿望应验了,故而以此还愿。”


    “原是如?此。”青莲道:“陛下若不嫌,请至正厅小坐片刻。”


    楚灵均不疑有他,依言入内。青莲这个?佛门中人?,自然比楚灵均这个?外行人?更明白怎么修建寺庙。


    楚灵均在?与其详谈之后,有了不少收获。只是,正事谈完之后,场中气?氛不由便添了几分尴尬。


    楚灵均看着正为?自己烹茶的青年,不好直接离开,只得找些闲话。


    午时的那个?疑问便不由自主地跳了出来。“国师竟还会调香吗?”


    青莲淡淡颔首,宠辱不惊地给她斟了杯茶,缓声道:“我少时也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于制香之道小有所成。”


    又解释道:“是我嘱咐了尚仪为?我隐去此事,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不怪罪不怪罪,毕竟姑姑交代?得很干脆。不过话说回来……青莲从前竟真的是世?家子?弟,难怪有这样的学识、这样的气?度。


    “既是世?家子?弟,为?何又入了佛门?”她好奇道。


    “那时顽劣,不愿遵从家族安排入仕。”


    楚灵均没忍住扫了他一眼又一眼——透过这满身清贵的皮囊,倒还真是无法想象青莲少时顽劣的样子?。


    “后来呢,怎么又做了国师?”她不禁得顺着话题问了下去。


    青莲放下了手中摆弄的茶盏,倏然抬起头来,略有些怔愣地看着她,目光似有些慨然之意。


    皇帝陛下立马警觉,飞快道:“我多言了,国师不必在?意……”


    “也是为?了一个?人?。”他垂下了眼眸,语气?淡得几不可闻。


    楚灵均莫名耳热了几分,寻了个?借口之后,便起身离开。


    如?今关系本就?不尴不尬,若他再说出些什么不合宜的话,岂不是更糟糕了?


    还是罢了吧。


    *


    要说如?今御前的红人?,那必然是襄阳侯洛含章。听?说这人?原本只是个?北狄的俘虏,后来蒙今上?看重任为?长史,频频献计,凭战功得封襄阳侯,近日又留在?了上?京,掌管御史台。


    这人?无根无基,胆子?却不是一般的大。在?上?任的短短一月之间?,便接连弹劾了好几位涉嫌贪污受贿、官风不正的大臣。


    其中不乏在?朝中经营多年的要员,以及在?朝野之中享有不小声望的大儒。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人?人?都怕下一个?被革职下狱的人?便是自己——在?官场上?混的老油条,有几个?手脚是真正干净的?


    大小官员齐齐纳闷,实在?不知太?上?皇那般温吞的人?,怎会有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女儿。


    但这话是不敢当面说出来的。


    朝臣们至多只能和自己的好友聚在?一起,骂骂那个?碧眼小儿。


    可当御史台的动?静一日大过一日,诏狱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便有人?再也坐不住了。


    即便他简在?帝心又如?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老底掀出来吗?


    不如?想办法将他扳倒。


    弹劾新任御史中丞的奏疏雪花一样,飞到了君王的案头。


    楚灵均只置之一笑,含笑看向坐在?对面的异族文臣,叹道:“含章的棋艺,近日见涨了不少啊。”


    洛含章道声谬赞,温顺一笑,手下的攻势却越发凶猛。修长的手指捻起莹白的棋子?,不紧不慢地与黑子?展开又一轮的搏杀。


    不能输得太?难看,也不能赢得太?利落——这大概是绝大多数臣子?秉持的信条。因为?输得太?难看,会让皇帝觉得你能力不行;而赢得太?利落,又难免惹了君王不快,只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力求稳妥再稳妥。


    精明的谋士怎会不懂得这样的道理。但他还是没有收敛自己的锋芒,毫不示弱,步步紧逼。


    他最终赢了这局。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侍奉的主君虽说在?战场中频有奇计,但于棋之一道并不擅长。


    对面的人?输了棋,可不但没有沮丧之色,反而开怀大笑。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以皇帝的胸怀,并不会在?意一局小小的棋。况且,眼前人?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想通过这四?四?方方的棋盘,通过这黑白二子?的厮杀,缅怀在?战场中纵横驰骋、运筹帷幄的日子?罢了。


    异族青年恭谨地垂了眼眸,也弯眉笑了起来,为?了附和皇帝,也为?自己的猜测成真而欣然。


    “我棋艺不精,让含章见笑了。”轩轩若朝霞般明艳的女子?莞尔道:“卿赢了棋,想要什么彩头。”


    洛含章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拱手道:“实不相瞒,臣看中主君这方松花御砚很久了。”


    楚灵均笑骂一句,令人?将那方砚台收拾好,又从私库中取出不少绫罗丝绸,一并赐给了他。


    洛含章谢恩之后,便行礼告了辞。即将退出殿外时,却忽然遇上?了一名仪表风姿俱不凡的青年人?,秋波漾漾,在?其眼眉;绿竹猗猗,在?其风骨。


    为?其容貌气?度而惊叹的同时,更为?这人?的特?殊而惊叹——竟能不经通传,直接进入皇帝的临华殿。


    “这是乐安王殿下。”引他出去的宫女忙为?他介绍。


    洛含章挂上?完美的笑容,抬手见礼:“臣拜见乐安王殿下。”


    四?周安静了一瞬,这位乐安王似乎在?观察着迎面走?来的青年,“免礼。”


    语罢,便转身进了内殿。


    洛含章起了身,继续缓步离开。即将踏出正殿门的那一刻,却忽然回了头,审视着那个?逐渐缩小的背影。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素不相识的乐安王,似乎对自己抱着某种……莫名的敌意。


    相思苦(四)


    “怀安!”


    一踏进内殿, 女子略带惊喜的声音便传到了耳边。


    楚怀安由衷一笑,心中的不快总算稍稍消减了些。


    “怀安怎么来了?”楚灵均含笑坐起身来,殷勤地上前拉他的手。


    “怎么与我这般生分?都说让你不要行礼了。”楚灵均无奈低语, 话中虽有?不满, 却绝无怨怼。


    “礼不可废。”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 就被人手拉着手一起坐了下来。


    “有?什么不可废的?都是自家?人。”楚灵均支着手看他, 眉眼不自觉地挑了起来。


    青年一身苏绣月华锦衫, 袖口处兼饰以雅致的竹叶暗纹,恰好与他束发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 越发将人衬得丰神俊朗、郎独绝艳——而这一身行头,都是经她手送过去的。


    她越看越欢喜, 暗道自己可比那不靠谱得爹会?养人。


    “长乐宫里那位……”楚灵均犹疑一瞬,撇嘴道:“太上皇想见你一面。”


    “我……”青年眸光一颤,不自觉地别?开了眼,艰难地组织语言, “既是太上皇有?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灵均将人的手握得越发紧,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若想去见见, 那我便和你一起过去请个安,若是不愿, 也不用勉强自己, 总之有?我陪着你。”


    她轻轻附在他耳边,悄声安慰道:“现在可是我当家?,谁也不能为难你了。”


    楚怀安一颗心简直快跳到嗓子眼上,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样?,坐立不安。


    听到这话后, 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心中只?余哭笑不得。


    “可不能这样?说话。”时?人重孝道, 若是让那些言官听见这话,可又要揪着不放了。


    可这劝谏的话到了嘴边,又让他吞了回去。楚怀安微微叹息,只?好转移话题,说起自己的来意。


    他是因为刚刚接到的任书过来的,事?实上,那道任命他为吏部左侍郎的任书现在就捂在他袖子里。


    而吏部左侍郎乃是从三品的要职,在吏部的地位仅次于?长官尚书,实在不适宜授给?一个刚踏进仕途的宗室子。


    他将任书摆到桌案上,劝道:“便是……永宁郡主,也是从五品的舍人做起的。陛下不能开这样?的先例,否则宗室里的年轻子弟,岂不是人人都盼着沐浴皇恩、平步青云。”


    而大?昭开国数百年,宗室的数量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若是今日开了这个先例,明日那些个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便要为自家?的子侄求到御前了。


    “他们若是真有?怀安这样?的才干,我自会?一视同仁,绝不偏袒。”楚灵均知道他要劝什么,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也不乐意撤回任书,固执道:“不许再说。”


    “我就是故意的。”她又凑了过去,小声道:“好教?乐安王知道,章武帝可比熹宁帝大?方多了。”


    她的吐息就打在他颈侧……这可真是……楚怀安无奈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轻轻别?开头去。


    从前是兄妹,无论怎样?也不会?落人口舌。可如今,他们之间早已没了那层兄妹的关系……是始终将他当成了兄长,还是说,灵均心中根本?不顾及男女之别??


    楚怀安又想起刚刚离开的那位,心中闷得慌。饶是聪慧如他,一时?也弄不清自己的心绪,只?能将自己的行为简单归结于?对?妹妹的爱护与担忧。


    他默了默,还是提起了刚刚那个异族青年。


    “方才与陛下对?弈的人,便是洛桑吗?”


    一句“你怎么知道”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悦道:“在外面等了多久?早便与你说过,让你直接进来。”


    他还是满口应下,楚灵均却深知他下次还是会?如此行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摆摆手随他去。


    “怎么突然提起含章了?”


    听到这个称呼后,楚怀安的眉头又紧了两份,径直道:“观其面容,似有?狼顾之相,陛下应该当心。”


    这倒稀奇。


    自家?哥哥可从来都秉持着君子之道,鲜少在背后论人是非。


    楚灵均不置可否:“怀安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我吗?我有?分寸的。”


    楚怀安点头,不再多言。


    “留下来,陪我一起用膳?”


    “好。”


    午膳过后,皇帝本?想陪着楚怀安去看看新修缮的乐安王府。怎料遭到正主的再三委婉反对?,于?是只?好作罢,吩咐底下的人务必尽心。


    楚怀安温声与她告辞,跟着皇帝安排的人出宫,途中却恰遇一熟人。


    正是不久前才提起过的永宁郡主楚令仪。


    楚怀安避至一旁,深深一揖,而后及地。


    郡主爵与郡王爵地位等同,即便官职略低,青年也不用如此谦卑。楚令仪一叹,拱手还了礼,本?要离开,但还是驻了足。


    “王爷安好?”


    “蒙您关怀,一切安好。”


    “近来住在何处?”


    “蒙太上皇与陛下恩泽,暂居宫中,择日搬往王府。”


    一连几个问题,青年都据实答了,只?是始终低眉敛目,不曾抬起头来。


    楚令仪又道:“我与王爷一见如故,欲请王爷到寒舍小坐片刻。不知王爷现下可有?闲暇?”


    “我之幸也,多谢郡主相邀。”


    楚怀安吩咐身边人暂时?等在府外,独自一人跟着楚令仪进了花厅。


    待府邸主人屏退闲人,青年便起身离席,行至堂中,再次长揖,拿出了赔罪的态度。


    永宁郡主待他从来友善,但他此前却刻意漏了消息给?她,借她之手完成自己的计划。


    对?方要怪罪也是应当的。


    “王爷这是做什么?”楚令仪弯了弯眉,笑得温良,道:“我只?是初见王爷便觉亲切,故而有?几句话想说与你听罢了。”


    楚怀安拱手听训。单看他此时?模样?,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温温雅雅的人,行事?会?如此极端?


    年轻女子凝眉,脸色稍微严肃了些。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无论情境如何,总要顾念自己。再不济,也该顾念亲人。”


    楚令仪又想起那晚皇帝灰白的脸色,心中多了几分慨然,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陛下总是将你当做挚亲的。王爷做事?如此决绝,难道便没有?想过:倘使?景王当真死在了去岁的寒冬,陛下哪日再明白了内情,心中该是何等悔恨?”


    其实他已留了遗表,托付在可靠之人手中。若是发生了对?方所说的这种情况,那人自然会?现身……


    “你竟要她做亲自杀害挚亲的凶手?”


    “我……”楚怀安俯身而拜,脸上愧色更?甚,“怀安绝无此意。”


    楚令仪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着请他起来,“前尘已往,不必再谈,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只?盼你以后珍重自身,莫再钻牛角尖。”


    “唯,多谢郡主教?诲。”


    “不敢谈教?诲,只?是虚长你几岁,想多说两句罢了。”


    他垂着眸子,“……我知阿姐是为我考虑。”


    楚令仪莞尔,眼前人还是第一次喊她姐姐。不过,这服软示弱的姿态,怎么越瞧越眼熟?该不会?是跟今上学的吧。


    府邸主人一挑眉梢,请他重新入座,“王爷喝什么茶?”


    “自是客随主便。”他忽而抬起了头,迟疑道:“郡主能给?我说说灵……陛下的事?吗?”


    楚令仪扬唇,又记起刚刚那句阿姐——原来是有?事?相求。


    “王爷想问什么?”


    *


    一番整顿吏治之后,底下的群臣百官们在战战兢兢之余,也不由得对?御座上的皇帝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这可不是那位软和的熹宁帝了。


    此前那些故作姿态,意欲拿捏新君的老臣立时?便歇了心思,不约而同地乖顺了起来,然后……有?了另辟蹊径的打算。


    也就是将自己的子侄塞进皇帝的后宫里,给?人吹枕边风。


    一来呢,表示自己的顺服;二来嘛,如今后位正好空悬,若是自己家?送进去的青年才俊真入了皇帝的眼,那么整个家?族都能更?上一层楼。


    于?是,劝皇帝擢选才俊、广开后宫的折子,也就越发多了起来。


    皇帝对?此置若罔闻,全部留中不发。


    ——开什么玩笑?往后院里养男人是要花钱的。


    她可没有?钱花在闲人身上。若要底下的臣子廉洁奉公,那么这俸禄总得往上提一提,让人能够养家?;若要边疆的将士有?战力,那么军饷、战备必不能少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比选秀紧要?况且,她现在的清闲日子过得好好儿的,为什么非得将一群莺莺燕燕放进来,整天看他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


    对?于?那些开后宫的谏言,楚灵均权当未听过,只?在心里暗暗给?他们记了一笔,等着秋后算账。


    可她并未料到,伽蓝阁里那位竟然也凑了这个热闹,上了一封骈四俪六、文采斐然的谏表。


    皇帝看着这笔铁画银钩的字动作一滞,脸色瞬间便冷了几分,恨不得用目光将这封奏疏烧了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地提起朱笔,在上面做了答复。


    只?是心绪始终难平,连带着对?那袅袅娜娜的熏香也讨厌了起来,沉声命人掐了熏香。


    侍女依言而行,顺带奉上一盏香茶。


    楚灵均淡淡啜了口茶,却是再无心批折子,便起了身,沿着朱色长廊一路走到了御花园。


    饶是皇家?园林,入秋之后也不免有?些萧肃。她越看越乏味,没多久便打道回府,正好遇上每旬固定来请平安脉的太医。


    这是皇帝登基之后的惯例,楚灵均上位之后也没做什么改变,便稍稍卷起袍袖,将手伸了过去让人把?脉。


    她的身体一直康健得很。太医把?完脉后,也只?是说了几句老掉牙的话,委婉劝她夜间不要点灯熬油,早早歇息。


    楚灵均听了几句之后,便不耐烦再仔细听了,本?要挥手让人退下,抬头时?却忽而注意到给?自己把?脉的人换了一个。


    此前可一直都是太医院的太医令亲自到临华殿。


    “刘太医他老人家?呢?”


    看着约摸不惑之年的太医拱手答:“启禀陛下,太医令往伽蓝阁看诊去了。国师近来染恙,高热不断,其余人不敢贸然开药,太医令便亲自去了。”


    “嗯?”楚灵均眸光一转,继而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四日前,便染了风寒。本?来以为只?是小恙,谁曾想昨夜忽然起了高热,反反复复。”


    劝她成婚的折子可就是昨日递上来的。怎么不干脆病死他得了?


    楚灵均慢慢磨了磨后槽牙,面上倒没什么表示,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疑惑:“怎么突然便病了?”


    这太医之前也去过伽蓝阁,闻言立刻道:“听阁中的小沙弥说,国师近来都在为新建的白马寺奔波,许是……劳累过度,才让风邪入了体。”


    楚灵均话音微滞,“那便好好照料,尔等务必要尽心。”


    相思苦(五)


    因着那?封折子的缘故, 楚灵均本与青莲生着气,但念及他是为自*七*七*整*理己交代的事情劳累染恙,以至高?烧不退, 难免又有些心虚气短, 起了些恻隐之心。


    便?在晚膳过后, 往伽蓝阁里跑了一趟。


    这院子依旧冷清得很?, 除了那?个小?沙弥的人影之外, 只能看见一个昏昏欲睡的药童。


    那?药童瞧着十四五岁,正哈欠连连地看着炉上的药, 转头一瞥,却忽然看见了一身玄色袍服的女子。


    大昭尚玄, 宫中能穿这个颜色的年轻女子,实在是屈指可数。饶是药童从前未曾有过面圣的机会?,此时也?一眼识破了来人身份。


    那?点儿困意顿时烟消云散。药童忙打起精神,战战兢兢地抬手见礼。


    “起身吧。”


    “唯。”


    “国师的病可好些了?怎么太医院只留了你一人看护?”


    听出皇帝话中的不满之后, 药童禁不住擦了把额上的汗,小?心地出言辩解。


    原是此处缺了味珍稀的药材, 太医令唯恐他人会?出错,便?亲自返回太医院取去了, 便?只留下药童暂时看护炉上正熬着的药。


    药童答完话之后, 怯生生地看了眼皇帝,却见那?包裹在锦绣华服之下的年轻君王微抬清眸,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药童飞快转动思绪,忙道:“国师……国师还?未大安,身上还?烧着……”


    这帮太医院里的人, 真是越来越无能了。


    “你们两个,好生照看着炉上的药。”楚灵均冷冷觑他一眼, 留下两个随身跟来的贴身侍女,便?沿着记忆中的小?径,到了青莲的卧房。


    她驻足在屏风处,远远地打量着病榻上的人。不过几日不见,竟已?消瘦了不少,满脸病容,看得人心中难受。


    守在窗前的沙弥明允见到来人之后,草草地做了一揖,便?忙着为?青莲换更换额上的汗巾,随即又匆匆去了厨下,为?几日水米未进的人熬些豆粥。


    果然还?是太冷清了些,一旦有个什么状况,连个身边侍候的人都没有。


    楚灵均正盘算着往阁中添些人手,病榻上的人却忽然低低出声,一把如泉水般的好嗓子如今一嘶哑得厉害。


    她听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出他是想喝水,便?也?没再管什么男女之别,端起旁边的陶瓷杯,温声递到人唇边。


    “青莲师父?还?好吗?”


    满脸憔悴的人急急啜了一口?,听到这声音后,反而顿住了动作,紧接着便?睁大了那?双含情眼,堪称急切地抓住了楚灵均的一只手腕。


    “青莲……”


    “陛下!”


    病中人的力气实在小?得可怜,楚灵均稍稍一挣,便?脱开了身。她原只是想先将喝水的杯子放回桌案上,烧得迷迷糊糊的青年却以为?她欲离开,通红着眼,慌慌张张地起了身,然而病中无力,几乎摔倒在地。


    好在楚灵均手疾眼快地扶了一把,这才让他没再磕在桌角。


    “陛下!”青莲的语气十分古怪……竟平白透出几分惊慌。


    楚灵均奇怪地望向他,正对上一双雾蒙蒙、清凌凌的眼。


    他没再抓她的手腕,只用着病中全部的力气,扯住了她的衣袖,哀哀低语。


    女子起先并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便?躬了腰,拉进了几分距离。


    “陛下……景王已?死,无力回天……陛下怎能一味宠信方士,听从那?些怪力乱神之语……”


    楚灵均顿时拉下了脸,又不好对着病中的人发作,忍着心中的郁闷,淡淡开口?:“国师病糊涂了,竟开始说胡话了。还?是好好歇着吧,有事改日再谈。”


    这话却好像触到了什么屏障一样?。


    烧得满面酡红的青年脸上愈发急切,眼中隐隐有着泪光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气陆刘捂另爸八耳伍,扯了扯唇角,道:“陛下……陛下还?是不肯信臣吗……陛下。”


    他抓着衣袖的手开始收紧,努力抬头看着君王,话中隐隐带着颤音。


    “臣确实是顾氏子……但我从始至终,决没有要加害陛下之意。陛下英明至此,却不愿体察臣的真心吗……”


    楚灵均秀眉微蹙,带着几分探究意味望向眼前的人。却只见到满脸的病容,以及怔愣的眸子,微微一哂,暗道自己为?何要与这个病得糊里糊涂的人计较。


    便?弯了弯唇,耐着性?子,顺着他的话劝哄道:“国师真心,我岂会?不识?且先歇着吧,万事都要养好身体再说。”


    青年安静了下来,定定地走瞧了他一会?儿,乖顺地躺了回去,复又阖目沉睡。


    楚灵均在斟酌片刻后,还?是没有直接离开,在榻前的小?案前坐了下来。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那?人便?又好似魇着了,开始哀切低语。


    “陛下……陛下,天下社稷、朝臣百姓,都离不开您,您怎能就此而去……”


    楚灵均听得眼皮一跳,皱眉凝神细听。


    “……陛下,恕我这次不能遵旨……你说若有来世,不愿再纠缠……可我还?是想陪着你……我想早些到你身边了……”


    楚灵均心头巨震,恍惚间,心中忽而浮现出一个极荒谬的猜测。她深深看了眼复又归于昏睡的青莲,却是再不愿留在此处了,沉下神色,冷着脸离开了伽蓝阁。


    回到临华殿之后,楚灵均坐在殿中主位,抬手召来了前顾相之子,如今正在翰林院供职的顾昉。


    虽说他是新科状元郎,但到底资历尚浅,不过只是个五品小?官。按理来说,轻易是没有机会?面见皇帝的。


    是以顾肪在收到诏令之后,也?很?是纳闷。他小?心地跟在来传话的女官身后,低眉敛目地进了临华殿,躬身拱手,弯腰行礼。


    却久久没有得到皇帝的回应。


    实在不对,今上一直以礼贤下士著称,从不会?在小?节上与臣下为?难。


    顾昉眉心微皱,心里不由闪过许许多多的猜测。


    “抬头。”


    这声音清清冷冷的,却让顾昉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女帝陛下懒懒地倚在凭几上,端丽的面容上似乎透出了几分倦怠。目光却十分犀利,直直地审视着堂下的弱冠少年。


    顾昉不敢再看,忙垂下了眼眸,以示恭谨。


    “罢了,退下吧。”


    “唯。”


    顾昉拱手称是,趋步退出殿外之后,才发现身上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果真是君威浩荡。


    他饱含敬畏地望了一眼这座巍峨高?大的临华殿,心中却不能不思考那?个问题:陛下为?何要召他觐见呢?


    *


    待顾昉退下之后,御座上的女子轻轻弯了弯唇角,脸上露出几分自嘲之意。


    难怪她此前总觉得顾家那?对父子身上,有几分诡异的熟悉感;难怪青莲说他少时出自钟鸣鼎食之家……顾氏,当真是好得很?。


    楚灵均唤来侍女,淡声道:“殿中的香,往后都不必再熏了。”


    “还?有……”她顿了顿,又飞快接上,继续道:“若是国师求见,不必来禀。朕不见他。”


    傍晚时分,青莲果然来了。侍女按着皇帝的吩咐,委婉地告诉他皇帝今日并无闲暇,请他改日再来。


    这位素来平和清正的国师却并没转身离开,而是一撩衣摆,端端正正地跪在了丹墀之下。


    直到乐安王照例来陪皇帝用晚膳,也?不曾听从宫女的劝告离开。


    走到长廊下的楚怀安微微一怔,倒也?没多问,同往常那?样?拱手见了一礼,便?温温和和地进了内殿,同楚灵均一起用膳。


    他并没提起殿外的事,只是见她神色有几分郁郁,搁下玉箸,柔声问道:“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佳?”


    在亲近的兄长面前,她长长舒了口?气,也?没提自己与青莲那?点儿破事,只闷闷道:“朝堂上那?帮人整天正事不干,就知道盯着我后院。”


    楚怀安动作一滞。知道这个消息是一回事,由楚灵均亲口?说出来,却又是一回事。


    ……是了,后位总是不能长久空悬的。也?许要不了多久,后宫就会?住进新人……她总是要立后的,即便?她此时不愿,以后也?会?遇上自己喜欢的人。


    到那?时,便?会?有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人站在她身侧,陪她赏景作画,共话桑麻。


    他只要一想到那?样?的画面,心情就忍不住低落了几分。可他……有什么资格难受呢?


    青年只能垂眸,强作镇定地说几句玩笑话,欲盖弥彰地岔开话题。


    却到底是再没心情陪她用膳了。


    楚怀安笑了笑,起身向她告辞,“臣府中还?有些小?事,今日便?早些回去。”


    退后几步,又猛然想起殿外的人,便?又拱手劝道:“国师颇有清名,陛下不宜过分冷待他,损了自身声名。且臣听闻国师尚未大安,恐怕不能久跪。”


    楚灵均眉头一皱,旋即了然,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


    待人离开之后,皇帝立刻招来身边的宫女,不悦道:“青莲呢?”


    “国师半个时辰前便?来了,一直跪在殿外,请求觐见陛下。”


    倒还?玩起长跪逼宫这套了。


    楚灵均将手里的筷子重?重?往案上一扔,也?没了用膳的心思,嗤道:“那?便?将国师大人请进来吧。”


    熟悉的梵香很?快就随着青莲出现在了临华殿。从前,皇帝是极喜欢他身上的气息的,然而此时闻到,心中却只剩下愤怒。


    被愚弄之后的愤怒。


    身着长褂的青年国师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洒脱模样?,即便?因为?生病憔悴了几分,也?掩不住那?骨子里的气度,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他自进殿之后,便?举手加额,伏地叩首,行了臣子拜见君王的最重?礼。


    “臣来向陛下请罪。”


    楚灵均不置可否,莞尔道:“国师莫再说笑了。如今虽说还?是仲秋,但已?有了几分凉意,国师还?是回去,好好休养吧。”


    青莲那?张清隽的脸上,难得添了几分慌张,“求陛下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


    楚灵均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反倒把自己气笑了,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好啊,你说。朕给你一个机会?。”


    青年国师这才抬起头来,却正对上君王的视线。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如今正燃烧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陛下……”千般万般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苦笑一声,竟不知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了。


    “怎么?国师来之前,未曾考虑好,要怎么继续蒙骗我吗?”


    他再次伏下身去,哑声道:“臣万死。”


    “卿既然不愿多说,那?便?也?不必说了。我问,你答,如此便?好。”


    年轻挺拔的君王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地的青年。


    “你的本名?”


    “臣出自清河顾氏,是已?故文襄公幼子,家中行二?,名唤微之。”


    “我出生时的所谓谶言,是否只是你的刻意为?之?”


    “臣当年……”


    楚灵均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国师不必多言,只需回答我是或不是便?好了。”


    “……是。”


    楚灵均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少时父亲执意要我掌权,背后是不是有你的手笔?”


    青年痛苦地抬起头来,光彩湛湛的桃花眼蒙上一层水雾。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仿佛梁间燕子的呢喃,“陛下……”


    “这便?是默认了。”楚灵均将自己的衣摆从他手里拽回来,嫌恶地望了他一眼。


    青莲霎时间便?被刺痛了。他膝行两步,焦急地仰头去追寻她的眼神。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阿兄会?以身设局?顾清之忽然告老?还?乡,是不是因为?有你的劝说?”


    她蹲下身来,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忽然间,绽出一个温柔而完美的笑容,“青莲,将皇家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想必还?不错吧?”


    “陛下明鉴!臣从无此意,请给我一个解释……”


    “好啊,那?国师便?从你和那?位陛下的事情说起吧。”


    青莲脸上的悲伤都迟滞了一瞬。


    “青莲,你知道的……我最恨欺瞒。”


    相思苦(六)


    常年在寺庙中清修的青莲法师忽而听闻了一个?消息:清河顾氏的?家主及其独子都病逝了。


    前来上香的香客在谈起?此事时?, 皆是?扼腕叹息,相顾慨然。


    周围的?僧侣俗客在听到此事后,也是?惋惜不已。无他, 这位曾经的顾相确实算得上一位好官, 年前因为科举案被流放岭南时?, 前去送行的人几乎站满了官道。


    这样一位年老功高的?老臣, 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岭南, 如何不让人感慨呢?


    青莲法师的?心中却不只有感慨。


    因为人们挂在嘴边的?这两位逝者?,一位是?待他温厚宽容的?长兄, 一位是?他曾经抱在怀中逗弄的?侄子。


    即便再怎么不染凡尘、一心潜修,他也到底身在这十里?红尘之中。他姓顾, 即便如今已抛却往事、不问?前尘,也到底改不了他从前姓顾的?事实。


    法师下了终南山,带着不多的?干粮,一路行至顾氏族人的?流放地, 亲自祭拜了长兄侄子的?坟。


    尚且还活着的?顾氏族人多半已认不得他,唯有一名两鬓渐星的?老者?, 依稀认出了眼前这个?一身清贫的?僧侣,便是?从前人人交口称赞的?顾家玉树。


    他们围在法师身边, 声泪俱下地诉说着流放之地的?艰辛, 哀悼着逝去的?亲人,最后愤恨又无奈地指着朗朗青天——家主立身清正,怎会公然做下舞弊的?丑事,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他们围在曾经那个?惊才?绝艳的?麒麟儿身边,希望这个?唯一自由的?人, 能够为顾氏洗刷冤屈,重?振清名。


    法师就这样带着族人的?期许, 回到了煊煊赫赫的?上京城。


    他的?确是?个?聪慧的?人,通过沿途的?诸般见闻,便已然明白如今的?君王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绝对容不得一手遮天的?权臣。


    想来顾氏,便是?因此遭了君王的?忌惮。他的?长兄与侄子,死在了天家的?猜疑之下。


    法师久违地感到了一点愤怒,不止是?为无过而遭戮的?族人,更为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因为君王的?好大?喜功、频举战事,他沿途走过的?郡县,几乎家家挂白、户户奔丧,人人脸上都是?失去亲人的?痛苦。


    他怀着这样的?愤怒,去见了被整个?天下敬畏着的?……暴君。


    那日?恰好是?个?艳阳天,他只身一人拦住了君王的?轿辇,声色俱厉地历数其诸般罪名。


    他居然没死。


    云台殿外被公然杖毙的?朝臣不知凡几,上京城中被抄家的?士族勋贵数不胜数,然而这个?胆敢辱骂皇帝的?秃驴,居然保住了性命?


    随侍在君王身边的?护卫大?为震惊。


    法师本人也是?极为震惊的?。在此之前,他已做好了死于非命的?准备——他固然可?以加入现下已十分庞大?的?刺客队伍……可?国?家无储,帝王一死,必起?动荡。


    可?他也不能对长兄侄子的?死视若无睹……法师已做好了在黄泉地府向兄长赔罪的?准备。


    君王却从那座华丽非常的?轿辇中走了出来。那日?,他遇见了一双澄澈而黯淡的?眼睛,一个?美丽而孤寂的?灵魂。


    “朕看你倒是?个?适合做官的?。”


    他被这句话弄得怔了一瞬,但很?快便重?整旗鼓,厉声质问?:“历朝历代的?君主,无不重?视百姓的?休养生息。陛下却为何连举战事、大?兴征伐?”


    “北狄扰我边疆,屠我子民,焉能不除?”


    “蛮夷之患,已是?冰冻三尺之寒,岂是?一朝一夕能祛除的??陛下岂不知徐徐图之。”


    君王脸上非但没有愤怒之色,反而笑了笑,“你说的?对,可?惜我等不起?了。”


    果然是?个?好大?喜功的?主!青莲法师心中顿生愤懑,却被侍卫捂住嘴,带回了宫中。


    君王倒未曾苛待他,只是?在得知他的?法号后,再三让他为一个?人做法事。


    他后来问?过君王,她怀念的?人是?谁。


    一向言笑晏晏、不动声色的?君王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一样,第一次冷下脸来,罚他在雪中跪了一天。


    他不曾从君王口中得到答案,但却自己摸索出了答案。


    倒有些可?笑,她放在心中,久久不能忘怀的?人,竟是?那位景王——因谋反之事死在狱中的?景王。


    难道是?时?日?渐久,又忆起?从前那几分情谊了?


    真是?可?笑。像她这样的?人,竟也有……真情吗?


    他被困在了宫中,反反复复地为那个?人抄写佛经、操持法事,同时?,也看着君王日?复一日?地接见术士,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


    他忽然理解了初见那日?,君王口中的?那句“等不起?”,对这位说一不二的?天下之主,起?了点怜悯之心。


    法师秉着自己的?原则与良心,劝她顺应天命,莫再强求。


    君王冷下脸来,一字一句地唤他:


    “顾微之,你处心积虑地到我面前来,难道不是?为了杀朕吗?”


    他少时?走马章台,张扬肆意……君王能凭着这张脸,查到他的?本名,也不稀奇。


    只是?,该说皇帝果然多疑吗?


    法师自认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地宣了声佛号。


    君王微嗤,忽而又承诺:只要自己为她所用,她可?以下罪己诏,为顾氏平反。


    法师心中并没什么起?伏。顾氏族人已所剩无几,即便重?回上京,也不可?能再恢复往日?荣光。流放之地虽然艰苦,但扎根之后,也未尝不是?个?容身之所,何必再搅进京城这趟浑水。


    但他望着君王身上惯常穿着的?月白色袍服,不知怎么的?,竟然应下了此事。


    那日?,他看着君王即将离去的?身影,问?道:“陛下既然觉得我所图不轨,为何又要用我?”


    “这天底下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她的?笑容矜傲而自信,“你想杀我,便凭本事来。”


    法师看着君王渐渐离去的?背影,心中陡然生了点痛惜。这缕微妙的?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是?对着月色,轻轻叹息一声。


    此后,他果然得到了君王的?重?用,逐渐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只是?,法师清楚地知道:君王用他,也疑他;倚重?他,也防着他。


    她多疑、固执,不肯予人一丁点的?信任。她狂妄、自大?,还十分滥情,蓝颜知己遍布前朝后宫。


    然而,当法师看着她一日?比一日?灰败的?神色,心中竟闷闷的?疼。


    “你将如愿以偿了,爱卿。”


    “……陛下,这是?何苦呢?”


    君王的?身体在从前受过伤,一直未曾好全。但法师知道,真正让君王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的?症结,恐怕在于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君王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永远悲天悯人的?性子,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她总算没有因为眼前人流露出来的?矜悯而愤怒,心平气和?地说道:


    “答应你的?事,我自不会忘了。我亲自写的?罪己诏,已交由永宁郡主。待她接受禅位,掌握朝堂之后,你顾家便可?洗去污名,其余事,还要你多多费心。”


    青莲握紧了拳头。


    一向平和?的?人,心中也生了点怒火,但很?快,愤怒就被深深的?无力感所取代。他的?君王至死都不肯多信任他一点儿,非要用他做新君掌控朝堂的?棋子,要让他成为新君施恩的?棋子。


    君王看出了他的?不平。


    她弯弯唇角,用尽最后的?力气挑起?他的?下巴,就像往常一样,云淡风轻地挑衅道:“爱卿,你不是?一早便知道我这个?皇帝有多无耻吗?为何还要如此做态?”


    “陛下……”


    “你遇上我,也怪可?怜的?。”君王叹了口气,“若真有下辈子,我们还是?别再见了。”


    这成了君王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皇位更替得很?顺利,法师也成了国?师,只是?不再干涉朝堂事。接受禅位的?新君本以为他是?避嫌,多番相请,皆被拒绝。


    法师回到了终南山中,不再过问?朝堂事,但却总忍不住想起?死去的?君王。


    他用了很?多年,也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与君王的?事。好不容易放下一切,安安心心地坐化。一睁眼,却再次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珍馐美食,锦绣华服,走马章台,千金买笑。


    他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拜别了兄长,比前世更早上了终南山。前世为他剃度的?住持,却坚持他尚有尘缘未曾了去,不愿为他削发。


    青莲糊里?糊涂地做了带发修行的?记名弟子,所做的?事倒是?与前世一样,修行功课、译注经书……直到一年半后,定?安公主降生,他下了山。


    因为他总是?忘不掉,前世君王登基之后,总有人拿她母亲的?事情,攻讦她天生不祥、不堪为君。便跑进宫中,在熹宁帝面前演了一出天降祥瑞的?戏码。


    刚刚拥有爱女的?皇帝大?喜,当即为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取了文殊奴的?小名,又邀请这位年少名盛的?少年法师出任国?师。


    青莲婉拒的?话几乎就到了嘴边。


    君王说过,不愿与他再见。他来时?,便已做下了决定?,今日?之后,不再走出终南山……


    小婴儿的?哭声恰在此时?响起?。


    束发之年的?法师顺着声音,望向熹宁帝手中抱着的?孩子,觉得新奇极了。


    这个?看着乖乖巧巧的?孩子,日?后居然……再来一次,结果会否不同呢?


    青莲留了下来,站在朱色的?宫墙下,看着他的?君王一点点长大?。


    ……


    回忆与现实逐渐交织在一起?。


    青年国?师停止了他的?讲述。


    楚灵均没有对这个?故事发表任何看法,她只是?看着眼前的?人,浅笑道:“所以,你现在求的?又是?什么呢?家族兴旺?天下安宁?还是?……”


    有晶莹的?泪珠顺着青年的?如玉般的?脸庞流下,青莲苦笑着唤她:“陛下,我……”


    “往后别这样喊我。”君王依旧笑着,从容而淡定?,“青莲,你告诉我,你这样喊我的?时?候,能分清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吗?”


    不等对方回答,楚灵均又道:“不论如何,你确实也帮过我,我承你的?情。只要顾氏守好本分,我不会动他们。至于其他的?,今日?便一笔勾销,不必再提。”


    青莲的?手僵在了空中。


    从来沉静如竹的?人崩紧了脊背,单薄的?身体不住地抖动,风中落叶一样易碎。


    那一双清泓似的?含情眼,如今盈满了泪水,雾蒙蒙地望着她。


    楚灵均抬手遮住了他的?眼。


    “也别再这样看我。”


    她不能容忍任何人透过她,去追寻旁人的?影子——哪怕那个?人是?另一个?自己。


    楚灵均飞快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青莲心痛如绞,几乎要跪不住。他蜷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不经意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


    那咸涩的?泪没入唇角,也沁入心中。


    ……真苦啊。


    悟黄梁(一)


    “像, 太像了……”


    “要不然?怎么能说是双生子呢……”


    三五名青衫小官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旁边一人听到这话后?,也低声加入了?讨论。


    “要我说, 像, 也不像。”


    “这话怎么说?”为首一名青衫小官做虚心讨教状。


    “那位待人?接物都?十分温和, 令人?如沐春风;这位却是清清冷冷, 好比那群山之巅的霜雪。”


    几人?一听这话, 都?觉得颇有几分道理,纷纷附和起来。


    聊得正欢时, 一人?却忽然?用手肘接连去撞身边人?。正低声交谈的官吏们恼怒地抬起头,正好望见那道萧萧肃肃的身影, 悻悻住了?嘴。


    楚怀安此时却没心思去管旁人?的闲言碎语了?。


    他望着前边引路的内侍,心中一片激荡。行到禁中时,这人?忽然?出现,请他与自家主子一见。楚怀安本?以为是皇帝派了?人?来, 然?而行至此处,已足见蹊跷——这是往后?宫去的路。


    如今后?宫没有新人?……唯一可能召他的主子便是在长乐宫陪着太后?的太上皇, 熹宁帝。


    “中官,小王还有事在身, 便不奉陪了?。”


    在前引路的内侍忙道:“前边儿的宴会还要一会儿才开始的, 殿下莫急。”


    “小王有事要禀告陛下。”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见他执意要走?,内侍满脸无奈,道:“这是太上皇的命令,还请乐安王殿下勿要为难小人?。”


    对方?已经挑明了?太上皇要见他,楚怀安便不得不奉召而行, 一路往长乐宫而去。


    在过去的二十余载里,他已无数次走?过这条小径——却没有一日?像今日?这样思绪万千, 忐忑不安。


    长乐宫的大门打开又关上,原本?侍候在殿中的宫人?似乎得了?命令,垂首敛目地退出去。


    那个为他引路的内侍也福了?福身,悄声道:“太上皇就?在里面?等殿下,您快去吧。”


    楚怀安轻轻点了?头,缓步入内。透过帷幕的缝隙,他已然?瞥见了?殿中人?的身影。


    那是抱着他入宫的熹宁帝,是他仰望了?二十年的父亲。


    他的指尖不住地颤了?起来,双腿如有千钧之重,不能再进一步。


    伴随着不断翻涌的思绪,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乱如风中蓬草。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心中只想?转身离开,去打开那扇门,去寻他的陛下。


    端坐殿中的人?忽然?出了?声。


    “是怀安来了?吗?”


    “是。”他急急地应了?话,掀开帷幕入内,矮身跪了?下去,而后?以额触地,伏身叩首。


    这是臣子待罪的姿态。


    “这是做什么……”太上皇楚悦低低一叹,说话的语气温和到了?极点,“快上前来,让我看看。”


    楚怀安的思绪乱得不成样子,只有身体在机械地膝行向前。


    楚悦便有些坐不住了?,叹息着离开自己的座位,拢眉拉着青年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身体可还好吗?之前落下的病根也好全了?吗?”


    一向玲珑剔透的人?默了?半晌,还是不知该如何答话,只是木讷地颔首。


    太上皇好似松了?口?气。鬓发?渐星的年长者握着青年的手,一寸一寸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目光下的青年只觉全身上下都?陷在了?火海中,被灼得体无完肤。他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力维持这这副淡然?的姿态,而不是狼狈地打着颤,发?着抖。


    但当年长者的手怜惜地抚上他的脸时,他还是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别开头。


    楚悦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楚怀安恍然?反应过来,全力挣开太上皇的手,再次直直地跪了?下去。


    “请太上皇恕罪。”


    楚悦的脸上只剩下苦笑。“怀安……怀安……”他轻轻呢喃起养子如今的名字,不胜愧悔,叹道:“还是这名字起得好。”


    “时靡有争,王心载宁。我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只是希望你平安顺遂,别无他意……想?来,是让你误会了?。”


    楚怀安霍然?抬头,又飞快垂了?眸子。他心如乱麻,本?有许许多多的话想?问出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罢了?……不管那个名字到底是什么寓意,总归都?与他无关了?。他不再是楚载宁,只是楚怀安。


    往后?,再不会有人?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文祯太子是如何恭顺有礼,如何敏而好学。他也再不用费尽心思地去仿着那个影子,满怀希冀地去讨双亲的欢心。


    “臣不敢。”他低声应了?一句。


    楚悦哑然?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许多怅然?。


    “闭居长乐宫时,我想?了?很多事情……怀安,我从前确有私心,对不住你,但我始终是将你当子侄的。”他忐忑道:你若愿意,私下里,还像从前那样称呼我,可好?”


    青年犹疑地望过去,正对上年长者温柔而包容的眼?神。他却不敢再看,抖着手行礼,“臣万死。”


    太上皇似是叹了?口?气,他将这个纤瘦的青年从地上拉起来,就?像寻常百姓家的慈父一样,为青年抚平衣上的褶皱。


    他没有再提起刚刚的事,只道:“前面?的宴会想?必要开始了?,随我一同去瞧瞧?”


    “唯。”


    楚怀安守着臣子的界限,恭谨地跟在他身后?。楚悦却强硬地将他拉上了?帝王的轿辇。他拒绝不得,只能挑着角落的位置远远坐下。


    好在此处离宴会所在的嘉德殿不远。一炷香后?,轿辇就?落了?地。楚怀安依礼谢过,得体地与迎上来的诸位同僚见过礼,便在自己的席位落了?座。


    太上皇在上首落座之后?,宴会便也随之开始。泠泠的雅乐伴着歌舞响起,底下的臣子们不约而同地举杯,向上首的两位频频敬酒。


    楚怀安跟着众人?向上首敬了?两轮酒之后?,便再没理身边同僚的搭讪。他的心绪还未完全平静下来,只沉默地拿着酒杯自斟自饮。


    皇帝身边的尚仪女官却忽然?近前,“陛下赐酒。”


    君王赐酒赐膳,都?是臣子莫大的殊荣。*七*七*整*理


    楚怀安自无边思绪中抽身,会心一笑,依礼向御阶的方?向做了?一揖。一直留意着这个方?向的楚灵均也随之弯唇,朝他遥遥举杯。


    青年重新落座,执起女官搁在食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却并不是女官所说的“酒”。


    楚怀安望着杯中醇香清甜的牛乳,不禁哑然?。


    青年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深了?些,却又在听到身侧同僚们的奏请之后?,化为浓浓的苦涩。


    “中宫空悬,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正是,我儿应该及早遴选邦国俊彦……”


    难怪闭居长乐宫的太上皇今日?竟然?参加了?中秋夜宴,原来也是为了?后?宫之事。


    丝竹管弦之音,伴着朝臣们的调笑劝说之声,不间断地缠绕在耳边,让人?心下越发?烦闷。


    偏偏腹中也不合时宜地泛起了?阵阵的疼。


    楚怀安攥着自己的衣袖,无力地垂下了?眼?。


    “乐安?殿下?”不远处的永宁郡主甫一回身,便看见了?青年苍白的神色,关切道:“可是有何不适?空腹饮酒到底不好。”


    “索性?今晚也不是什么重要场所,殿下先?回吧。个中缘由,我会向陛下禀明。”


    楚怀安勉强笑了?笑,谢过楚令仪的援手,而后?便顺着她的话起身离席,回到自己的府邸。


    府上管家见他身上沾染了?酒气,不免忧心,“仆吩咐厨下煮碗醒酒汤?”


    青年没应,只吩咐无事不得打扰,胡乱解下身上的氅衣,蹙眉瘫在了?案上。


    管家碍于他的吩咐,只得长叹一声,带着周围人?退下。


    于是,当皇帝陛下从宫宴中脱身,穿着一身常服驾临郡王府时,见到的情景便是青年独坐于月夜之下,素手拨弄着手下的瑶琴。


    楚灵均于音律之道不甚精通,但也听得出他所奏的曲目——《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那么,阿兄心中所惦念、所渴求的人?,又是谁呢?


    难道是之前那个谢氏的未婚妻?皇帝陛下又想?起从前他与谢瑛琴笛合奏时情景,心中添莫名了?点不快。


    她加快脚步走?进庭院中,说话的语气也凶恶了?几分,“说好了?一同过中秋,怎么走?得这般快?”


    流水般的琴声骤然?停下。


    青年惊愕地抬起头,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正漾着细微的光。


    “我……太上皇来了?,我以为陛下要与您的父亲……”


    “他与太后?花前月下,我搁那儿讨什么嫌?”楚灵均瞪了?他一眼?,在注意到他被琴弦挑破的指尖后?,又哑了?火,不悦道:“阿兄平白毁了?我的约,好没道理。”


    前日?说起中秋宴时,的确是提过一嘴,但楚怀安只以为是玩笑话。


    他为自己的思虑不周懊恼不已,正要开口?道歉,手指却被女子抓在了?手中。


    “我……”


    楚灵均用丝帕拭去了?指尖沁出的血,嘱咐道:“还是该小心些。”


    他点了?点头,强做镇定地将手抽回,歉意道:“抱歉,今日?是我之错。”


    楚灵均原本?是生气的,可如今心中还横亘着一个未解的迷题——


    “无事。”她摆摆手,试探道:“都?说琴为心声,却不知怀安今日?对月思人?,为的是谁?兴许,我还能成人?之美呢。”


    “没有旁人?。”青年脸上沾染了?艳丽的霞色,漂亮的眉眼?耷拉了?下去,似乎不愿听她这么问话。


    楚灵均半信半疑,“怀安可不要骗我。我可是亲耳听见你在这弹《凤求凰》的。”


    她将心中那抹没来由的不快压在角落,云淡风轻地问道:“难道你还惦念着那位未婚妻?你若喜欢,我也不是不能安排一番……”


    “没有旁人?。”青年抬起眸子,直直地望着她,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的心中没有旁人?。”


    “果真?”


    “绝无虚言。”清冷的月光撒在楚怀安身上,无形中为他镀了?一层银辉,将人?衬得更加温柔隽秀。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不敢再妄求其他,只愿余生能伴在陛下身侧,尽己所能地辅佐陛下成为万世明君。”


    冷月无声,只有青年婉转清脆的声音缓缓流淌。


    悟黄梁(二)


    窗外云蒸霞蔚, 莺啼燕啭。


    楚怀安坐在御花园的?石桌上,看着满脸纯真的绯衣少女折了枝极富丽的?山茶花,殷殷期盼地递到他面前。


    “阿兄你瞧, 今年的山茶花开得多好!”


    他接过了那枝娇艳欲滴的?山茶, 却道:“我不是你的?兄长, 我也不要做你的?兄长。”


    少女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变成不解与疑惑, 其中还夹杂了?点沮丧。


    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稍稍黯淡了?下来,瞧着可惜极了?。


    楚怀安心念一动, 还是坚持道:“我不是你的?兄长。灵均,我要做你的?帐中客、枕边人。”


    女子愕然地睁大了?眼。原本满是孺慕之色的?眼睛, 此时澄满了?厌恶与鄙夷。


    她不可置信地退后了?几步,声音里饱含失望,“楚怀安,你竟藏着这样腌臜的?心思!从今往后, 我们再?无?瓜葛,就此割袍断义!”


    她的?话如利剑一样, 深深地刺痛了?楚怀安。


    他跌坐在铺满鹅软石的?小径上,无?力地看着女子消失在花丛掩映之间。


    “不要, 不要……我错了?, 陛下……陛下,臣错了?……”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说什么呢……”


    他睁开眼睛,飞快地抓住那只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青年?眼中余悸未消, 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认错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怎么?怀安做噩梦了?吗?”


    他愣了?愣, 慌忙松开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左手还攥着她的?衣袖。


    楚灵均含笑看着他,又将自己的?衣袖慢慢抽了?回来,凑到他的?耳边,话中难掩调笑之意。


    “未曾想到,阿兄醉酒之后这样黏人啊。昨晚,你可是一直攥着我的?衣袖,不让我离开。”


    “我……”短短一句话,却在青年?如玉般的?脸上渲染出了?一片的?红霞,就连耳根处,也是鲜红如血。


    “酒后失态,还请陛下海涵。”如果忽略他的?神态的?话,那么青年?此时的?声音与姿态已足以称得?上镇定?。


    陛下不太想海涵——她可是一宿没睡。一身玄色对襟裙的?女子难掩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无?奈道:“好在今日没有朝会……先让我睡会儿。”


    语罢,便又打了?个哈欠,直直地倒在了?一旁的?贵妃椅上。


    楚怀安本要出言劝人到床上去,可在见到她满脸的?倦容之后,又哑了?言,不愿吵醒她,只迟疑地从柜中取了?备用的?毛毯,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在呢,没走……”躺椅上的?女子轻声呢喃了?一句,扯过毯子,翻了?个身,蹙眉睡了?过去。


    楚怀安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殆尽。


    灵均还拿他当兄长,所?以才毫不顾忌地在他的?卧房中歇下。


    而自己,却肆无?忌惮地利用着这份亲近,享受着这份关怀……如此卑劣。


    于公,他不该觊觎自己侍奉的?君主;于私,他又怎能对自己照顾了?十余年?的?妹妹,起这样腌臜的?心思。


    青年?站着,全身都在发颤,艰难地扶住旁边的?紫檀梅纹屏风,慢慢蹲了?下去。


    如果灵均发现了?他的?心思,如果灵均知道他心中竟怀了?这样的?心思……


    楚怀安将下唇咬得?发白,眸中水雾缭绕。


    *


    楚灵均醒转时,清瑶已然拿了?干净的?衣服侯在一旁,想来是怀安知会了?她来。待皇帝陛下洗漱完之后,府上的?侍从又端了?膳食进来,恭敬地摆在她旁边的?食案上。


    一切都很妥当,就是一直不见此间主人的?身影。


    她拿着玉箸,蹙眉向府中侍从问道:“你们家乐安王呢?”


    “殿下梳洗过后,便去官衙理事了?。”


    楚灵均眼神一侧,“今日难道不是休沐?”


    “是……但是,殿下一向忧心王事。”


    近日,朝中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他特地跑过去的?大事吧?休沐日也不在府中好好歇会儿。


    楚灵均只是忍不住向身边的?清瑶念叨几句,并?没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然而等她回到宫中,像往常一样召人到临华殿共用晚膳时,却发现这人又将那些不必要的?礼仪规矩捡了?起来,一股脑儿地往身上套。


    起初,皇帝陛下还以为自家兄长是因?为那晚醉酒失态,一时羞赧,不曾往心里去。好在几天下来,她终于品出了?不对。


    坐在临华殿的?皇帝陛下看着手中这份铁画银钩的?奏疏,不悦地撂下了?笔。


    “去请乐安王。”


    青年?很快奉召而来。


    楚灵均听到脚步声后,便咬了?咬牙,抢先道:“免礼,赐座,赐茶。”


    楚怀安行礼的?动作一滞,听话地在旁边的?席位落了?座。


    “怀安为何自请到云州赈灾?”


    他本要起身答话,却又在皇帝递过来的?眼神中止了?动作,只拱手一礼,道:“赈灾是大事,不可轻忽。臣想为陛下分忧……”


    他话还未说完,皇帝陛下已经斩钉截铁地否决了?此事。


    “朕不允。朝中还没到无?人可用的?时候,用不着宗室的?郡王亲身上阵。再?者,云州地界偏远,你的?身体?,不宜舟车劳顿,长途跋涉……”


    服了?那枚丹药之后,他的?身体?早已经康健若常人。然而,楚灵均却总是下意识地将他当成病弱公子。


    楚怀安默了?一瞬,试图为自己争取:“臣的?身体?早已无?碍了?……陛下不允,难道是信不过臣吗?”


    “我怎会信不过你!”默了?一瞬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语调重新归于平静,“你莫拿这些话来激我。此事无?需再?议,我心中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她的?目光陡然犀利了?起来,恶狠狠地磨着后槽牙,怀疑道:“非得?去云州?朕怎么觉得?乐安王是故意躲着我呢?不知我是何处得?罪了?乐安王……”


    “臣不敢。”


    楚灵均瞥见他提衣摆的?动作后,心中没来由?地起了?怒气,将手中的?奏疏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往殿门的?方向一指,喝道:“滚出去。”


    楚怀安犹豫片刻,竟真?的?拱手告退。清瑶看得?眼皮直跳,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皇帝陛下案上的?青花瓷茶盏很快就碎了?一地。就在清瑶忍不住为自家主子手中那难得?的?白玉镇纸哀叹时,她竟将手中的?东西放了?回去。


    清瑶顿时松了?口气,却直直对上了?楚灵均的?眼神。


    “姑姑,他欺负我。”


    哎呦,谁敢欺负您呢。朝堂上那帮老臣,可是恨不得?绕着您走。


    清瑶虽然知道事情原委,但心里总不免偏向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人,急急出言安慰。见她怒气稍解,才劝道:“想来,乐安王殿下也是想为陛下分忧——这份心意总是好的?。”


    “你瞧他那副样子!我才不要他的?好意。”


    清瑶再?劝:“陛下待乐安王和善,不希望他拘于俗礼。可殿下到底是臣子……恐要遭人非议啊。


    楚灵均这回听进去了?,心里的?气消了?,开始懊悔自己对兄长说了?重话,在侍女面前落了?他的?面子。


    皇帝是不会道歉的?——但为了?不让乐安王遭君王厌弃的?流言传遍宫廷,她遣人从皇帝的?私库中选了?礼物,令清瑶亲自送过去,以示信重。


    清瑶领命出了?殿门,却在廊下看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朱衣玉冠,倜傥若神,正是乐安王殿下。


    楚怀安在瞥见清瑶出来之后,忙提着衣摆飞快上了?台阶,匆匆向清瑶拱手一礼,迟疑问道:“尚仪,不知陛下……”


    “陛下已然消了?气,正批奏章呢。”清瑶看出了?他脸上的?担忧,更加不解他此番作为,问道:“殿下既然心中放不下,刚刚又为何要离开?”


    “我……”丰神如玉的?青年?垂下凤眸,得?体?而规矩地向临华殿的?方向施了?一礼,“不敢逾越。”


    他的?声音极轻,不像是回答旁人的?问题,反倒像是在警醒自己。


    “天气渐凉,还望尚仪提醒陛下添衣。”


    “下官定?然尽好本分。”


    年?长的?尚仪女官看着青年?逐渐离去的?身影,又回头瞥了?眼高大巍峨的?临华殿,幽幽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这是闹什么呢?


    她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女官,算是少数几个知道楚怀安身份的?人,深知兄妹俩的?情谊深厚,非常人可比。


    好不容易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得?了?丹药,不必受天人永隔的?苦,怎么偏偏又闹起来了?呢?


    悟黄梁(三)


    公事谈完之后, 天底下最尊贵的这对堂姐妹难得放下政务,聚在一起?煮了壶茶。


    永宁郡主轻哼一声,看出?了皇帝的心不在焉, 立马拿出为君分忧的架势, 道?:“陛下心情不佳?”


    皇帝不答, 只支额长叹一声。


    “难道是为了云州的灾情?”


    “昨日洛含章已然递了折子回来, 受灾百姓业已安顿。”楚灵均摇头, 抬手为对方和自己各斟了杯茶,道?:“阿姐觉不觉得, 怀安性?子越来越冷了。”


    楚令仪端茶杯的手一颤,吃惊地望向她, 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乐安的性?子不是一直这样吗?逢变之后,性?子冷清了些,倒也正常, 陛下怎么忽然这样发?问??”


    “啊?”楚灵均比她还要吃惊——可是阿兄待她一直都很温柔体?贴啊,哪里冷清了?除了最近这阵, 阿兄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


    “陛下竟不知道?吗?乐安冷美人?的诨名都要传遍六部了。”见她果真不知,楚令仪有些促狭地弯了弯眉, 道?:


    “不单是吏部, 就连我手下的小吏也不敢往他跟前凑。每每与?吏部交接,都要我费心费神地逮人?过去。”


    楚灵均大为震惊,回过神来后,便又恢复了宠辱不惊的神色,略带些不满地开口:“怎能随意给大员起?这样轻佻的诨名。”


    楚令仪一挑眉, “其实,这诨名还有一番渊源。”


    说?完, 便将手中的茶盏搁回了矮案,笑盈盈地望向对面之人?——显然是等着楚灵均主动发?问?。


    楚灵均却不上套,慢吞吞地捧起?刚刚泡好的西山白露啜了一口,便悠悠然移开目光,吩咐周边的侍女再拿碟糖渍梅子。


    “陛下不如少时有趣了。”楚令仪有些遗憾地叹息一声,这才道?:


    “林相家的小女儿,自中秋宴上惊鸿一瞥后,便深深仰慕起?了乐安王的风采,接连半个月都堵在他回家途中倾慕心迹——”


    楚灵均心中涌起?些微妙的不舒服,身不由?主地蹙起?了眉。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众人?为此叹息不已,故有此名。”楚令仪收了手中的这扇,含笑望过去。


    楚灵均隐秘地松了口气,抬眼却见楚令仪正饶有兴味地望着自己,于是启唇道?:“仪姐姐何必羡慕怀安的桃花。我听说?尚书台的沈侍郎,也几次向阿姐吐露心迹,甘愿放弃仕途,自请入罗帷……”


    青衫飒飒的永宁郡主一听她提起?此事,便拱手作揖,连连告饶,“陛下莫要打趣我。”


    “嗯?”楚灵均抬眸望去,“我记得阿姐少时不是一直钟情于沈卿吗?”


    只不过,沈忆安少有才名,野心勃勃,不甘蹉跎于后院之中。故而楚令仪才为了了却自家奶奶的遗憾,与?如今府中那位成婚。


    不知怎么的,那位心比天高的沈忆安如今却放下了身段,求着到郡主府给人?做侧室。


    “少时贪慕颜色,这才乱了眼,迷了心。陛下饶了臣,莫再提了。”楚令仪失笑着摇摇头,“不过,今日说?起?这些,臣倒是有一不情之请。”


    “阿姐怎么同我这般客气?”


    “柳郎家中世代从医,对医术十?分?感?兴趣,陛下能否让他在太医院谋个职位?”


    “不过小事罢了,既是仪宾所?请,自然无有不从。”


    “陛下误会了。非是柳郎所?求,是臣想成全他的心愿。”


    楚灵均点头,又想起?前事,揶揄道?:“是因为仪宾拒了沈卿?阿姐真上了心?”


    永宁郡主耳根微红,少有地露出?些窘态,面对她的连连追问?,无奈道?:“这些年来,柳郎始终以真心待我,朝夕相伴,彼此扶持,怎能辜负?”


    年轻的皇帝眉梢微动,心中立马浮现出?一个朱衣玉冠的身影。


    朝夕相伴,彼此扶持……那这与?亲人?之间的情谊又有什?么区别??


    楚灵均手上的动作一顿,隐隐约约地觉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


    *


    又是一年年底。


    皇帝在吩咐底下人?给各军送去慰问?物资之后,还特地往京郊驻军军营跑了一趟,以起?励军之效。


    因为皇帝本人?不喜排场,故而朝堂上的官员并没有全部陪同。今日巡幸军营,只有几位近臣、大员跟随在侧。


    楚怀安自然在队伍之中。他恭谨地笼着手,得体?地跟在皇帝身后,然而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为什?么不看看她?


    ……他不敢看她。


    目光每每触及那个匀亭的身影,心里的野望就会如野火燎原一样,烧遍他的四肢百骸。君王一个简简单单的笑容,一句例行公事的关怀,也能轻易将他好不容易建筑的心防击溃。


    他是如此贪恋她的一颦一笑,可是……纲常伦理这四个轻飘飘的字,却像一座大山一样,沉沉地压在他的脊梁上,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能去想,不能去看,不能越雷池一步。楚怀安低着头,一遍遍地告诫着自己,可掀开帘子之后,那张皎若日月的脸竟就出?现在了马车内,将原本素雅的坐席映照得朗朗生光。


    “陛……”


    话还未出?口,马车里的人?便已然开了口:“听说?怀安府上的梅花开得极好,正好去瞧瞧。”


    楚怀安皱眉,“您出?行不带侍卫,恐怕……”


    “后面跟了暗卫。”楚灵均淡淡答:“再者,若今日这样的日子还能出?了差错,那我便不得不请京兆尹到清室过年了。”


    她看着垂手肃立的人?,目光一转,道?:“莫非怀安嫌我冒昧?那我这便……”她作势要起?身。


    “不敢,只是担忧您的安危。”青年忙接了话,在玄衣女子对面落座。


    此处无人?,但他仍对她敬执君臣礼。楚灵均见了,心中难免有些气闷,但目光在青年身上逡巡一圈后,又将这点情绪压了下来。


    好似清减了几分?。


    “最近吏部很忙?”


    必然是忙的。年底时分?,吏部要考核中央官员,也要审查各郡县地方官吏的政绩,以拔擢政绩优良者,黜落尸位素餐之人?。


    这些事情最是繁琐。楚灵均话刚出?口,便发?现自己问?了句废话。


    青年答:“承蒙垂询,尚可。”


    两人?各怀心事,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马车之内便陷入了沉默。


    楚灵均透过车窗的间隙,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喧嚣烟火,有些感?慨地想起?:少年时她与?兄长?是经常一同乘车出?游的。


    想起?当年的情景,再对比今日的境地,已经登基的皇帝陛下难免有些慨然。


    一直平稳行走的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御者隔着遮挡的帷幕禀告:“殿下,林相家的千金……又来了。”


    楚灵均便侧目看对面的人?。


    霞姿月韵的青年有些歉意地拱了拱手:“您请见谅,容我先去处理些私事。”


    楚灵均颔首允了,抬手轻轻掀开车帘的一角,去观察那个胆敢堵郡王车驾的女郎。


    乌发?半束,红衣猎猎。


    瞧着是位极潇洒肆意的娇俏女郎。也不知,以林文那样板正的性?子,如何能生出?这样迥然不同的女儿。


    楚灵均有些古怪地看着那名红衣女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不多时,那女郎便将一枚香囊扔到了青年怀中,飞快带着自己的小丫鬟转身离去。


    青年也回了马车——带着那枚精巧的香囊。


    楚灵均抿了抿,正思忖着如何开口。


    楚怀安已再次开口致歉,温声吩咐马夫继续驾车。


    楚怀安道?一声无碍,半真半假地打趣道?:“那便是林维桢的女儿吗?看着倒比她那个一板一眼的娘有趣,怀安……”


    “林女郎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心许国,难再许卿。”自他回到座位之后,心中便堵得厉害。他既怕眼前人?在意这个小插曲,又怕她不在意,只能忐忑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不安地揣摩着她的态度。


    可只要她流露出?半点儿对那女子的赞赏之意,楚怀安便不由?自主地慌了神。他害怕她要说?的下一句话,也是像旁人?那样,撮合,甚至是直接赐婚。


    他不能想象,他会和其他的女子成婚结姻,而他朝夕思慕的心上人?却做了他的证婚人?。


    楚怀安将指甲掐进?了掌心,眼睫微颤,撑起?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强笑道?:“我从前便与?您说?过,无意成婚,您忘了吗?”


    “怎会。”楚灵均便笑,将目光慢慢放到那个绣着蕙兰花纹的香囊上,淡声赞道?:“这香囊瞧着也不错。”


    也不知那人?从何处打听到,阿兄喜欢兰草。


    青年垂下清眸,身姿依旧笔挺,“香囊虽好,我收着却不合适。回到府上之后,我便遣人?送回林府。”


    看来阿兄对她果真无意。


    楚灵均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但很快便又想到,楚怀安如今对她的态度,好像比拒绝狂蜂浪蝶时,好像也没好多少。


    于是心情难免又低落了下来,开始思考事情为何演变承这样。


    这问?题她之前也思考过许多次,始终无果,自然也不可能在这短短片刻间茅塞顿开。


    马车缓缓停下,她跟着此间主人?,一路去到了那片梅林。虽然赏梅只是她随口寻的托词,但一起?赏梅,总比两相沉默来得好。


    楚灵均便跟着楚怀安穿梭在梅林之中。


    这片梅林还是前任府邸主人?栽种的,经楚怀安修剪后重获新生,景色确实不错。


    然而天公不作美,没多久,便有黑沉沉的乌云遮了湛湛青空,紧接着,便飘起?了蒙蒙细雨。


    起?先楚灵均还不怎么在意,婉拒了楚怀安回到室内的要求。但很快,空中飘的细雨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楚灵均在懊恼之余,也只能拉着楚怀安匆匆跑向梅林周边的凉亭。


    可惜衣衫已在突如其来的骤雨中被打湿。


    颇有些狼狈的兄妹俩在朱色长?亭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弯唇笑了出?来。


    “今日这雨好急。”楚灵均话中还有些惊意,站在亭下等着仆从将伞送来。


    “是有些突然。”青年文臣附和一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攥在皇帝手中,轻轻挣了挣。


    楚灵均如梦初醒地松开了手。


    “为免受凉,您还是先去沐浴梳洗,换身干爽的衣物吧。”楚怀安从姗姗来迟的侍从手中接过油纸伞,亲自为她撑开。


    女子点头,末了又补充道?:“我倒无妨。倒是怀安,该去换身衣物。若因此染了风寒,我要难过的。”


    青年握着伞骨的手紧了紧,旋即又松开,“多谢关怀。”


    这句客套疏离的道?谢好似又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楚灵均别?开目光,沉默下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青年浸在风雨中的半边身体?。再一抬眼,赫然发?现水墨的油纸伞在不知不觉间已向自己倾斜。


    真是矛盾得很。


    近日沉积于心的郁气一下子涌了上来,楚灵均皱眉道?:“楚怀安,你为何总是这样时热时冷,忽远忽近?像从前那样不好吗?”


    青年呼吸一滞,艰难道?:“礼不可废。您不在意,我却不能不在意。”


    楚灵均心里越发?不悦,也不管什?么风雨,径直加快了脚步。


    青年撑着伞追在后头,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情急之下,高呼道?:“灵均!”


    楚灵均脚步微顿,到底还是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行至长?廊下。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收了伞。衣袖卷起?时,如玉般白皙的手腕上好似带了点淡淡的淤青,恰好撞进?眼帘。


    楚灵均没管身边引路的侍从,上前几步便抓过了那只带有淤青的手腕。确认没什?么大碍后方才松开,只是人?却没退后。


    “您……”


    “十?岁那年,我的那位兄长?曾教导我,礼只是约束人?修心养性?、正身清心的工具,而非束缚人?的枷锁。”


    她凑到他耳边,说?话的声音极低,“乐安王殿下觉得呢?”


    “我……”楚怀安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目送着她跟随侍从离开。


    悟黄梁(四)


    楚灵均跟随侍从换了身干净的衣物之后, 那场骤雨也停歇了下来,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贵人, 殿下已令我等在花厅备下茶点……”


    “不必了。”楚灵均心里正是郁闷, 一点儿也不想品尝王府的茶水糕点, 只是脚步一转, 又记起吏部昨日已经将去岁那批进士的任免情况递了上?来——然而个中情状却不甚具体,不如?让这位刚刚升了官的吏部侍郎汇报一番。


    便驻足转身, 道:“带路,我要去府上?的书房。”谈正事, 自然还是去书房合适。


    “另外,现在去将你们?家殿下请过来。我与他?有事商量。”


    侍从福身应是,垂首带路,在行至书房时殷勤推开门, 但没跟着进?去,只是在门口躬身告退。


    想来府上?的书房应该是个不能?轻易进?出的地方。楚灵均略一思忖, 也没再为难她,自己进?书房挑了个座位坐下。


    这书房布置得极清雅, 各式各样的古籍善本排列有序, 整整齐齐地置于书架中。而书房正中央则放着一张紫檀雕螭龙案几?,其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楚灵均还眼尖地发现,上?面那方端砚正是自己所赠。


    她轻哼一声?,飞快地将屋子打量了一眼,而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画中绘了一株兰, 幽香清远,素雅高?洁, 寥寥几?笔,却将兰草不落凡俗的姿态尽将描摹了出来。


    是楚怀安所作吗?她知道楚怀安善绘丹青,尤善花鸟,从前还收藏过几?幅他?的画作放在含光殿,自然也对他?的风格有所了解。


    但这幅画,好像与她从前收着的那几?幅画,略有不同啊?


    楚灵均心下疑惑,便上?前几?步,试图看清画作角落里的落款。广袖翻飞,竟不慎碰倒了博古架上?的狴犴摆件。


    她连忙伸手去扶,却听?得一声?轻响,紧接着,博古架便开始缓缓转动?。


    一个不怎么宽大的密室顿时出现在眼前。


    楚灵均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昭昭君子,但也无意去窥探兄长的隐私,心中虽觉疑惑,还是准备将摆件放回原位。


    一抹艳丽的红却忽然闯入视线之中。这缕与书房整体氛围几?乎格格不入的颜色,立时便撰取了她的注意。


    那也是一幅丹青,绘的却不是花鸟草木,而是一个少年女郎的背影。


    榴红色的裙摆艳丽如?火,半挽的墨发如?瀑般迎风飘扬。


    站在密室门口的皇帝陛下,立刻就想起了刚刚路上?遇到的林家姑娘。


    难道阿兄心里其实是喜欢她的吗?


    楚灵均心中的失落如?潮水般涌上?来,久久难以平息。她下意识地往里走了两步,盯着画上?的题字出了神。


    ——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乍一看,这似乎与画中内容毫不相干。然而顷刻间,楚灵均便想起少时曾在阿兄殿中读到的集子。


    依稀记得,是王雱填的眼儿媚……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所以,他?果?然是喜欢林家女郎的。


    那为什么在她面前却总是矢口否认呢?


    皇帝陷入沉思,甚至连身后的脚步声?也没发觉。


    直到楚怀安推开门,颤着声?音唤:“陛下……”


    她转身望去,楚怀安已然提着衣摆跪下,拱手请罪。


    “请什么罪,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心中堵得厉害,但面上?却没露出不满,抿抿唇,挂上?一个浅淡的笑。


    “朕来找卿,是为了公事。对于新晋进?士的政绩功勋、任免赏罚,不可?轻忽,你再拟份折子,将个中情状具呈纸上?。”


    青年自进?门之后,便一直低着头。此?时闻言,方才直起身子,抬眼看她,良久应道:“……臣遵旨。”


    楚灵均的心神全在那副画上?,也没注意到楚怀安脸上?似悲似喜的神情,径直抬了脚,离开这个昏沉沉的书房。


    “卿的画技,似乎精进?了不少。”没走几?步,心中那点儿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便又将她扯了回来。楚灵均在青年身边停下,目光炯炯,语气却平平:“不知这画中*七*七*整*理人,是谁?”


    她刚刚明明已有了答案,但却犹不甘心,非要听?他?亲口说一遍。


    楚怀安张了张嘴,却没答话。那不能?说出口的话,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牢牢地堵在了他?的咽喉之中。一身天青色广袖袍服的青年哀哀地望着她,一向沉静如?水的凤眸,竟露出些祈求的意味。


    楚灵均安静地回望过去。然而青年直将下唇咬得糜红,也没给出明确的答案。他?阖了眼,双手交叠置于膝前,一下又一下地叩首于地。


    白皙的额头很快就有了淤青,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皇帝冷冰冰地看着他?的动?作,心中越发窝火。便是说了,难道她堂堂一国之君,还会去找一个豆蔻少女的麻烦吗?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陌生女子,至于他?这样作践自己吗?


    眼见他?的额头破了皮,隐隐渗出血丝,楚灵均终究还是心软了。她气得头昏,堪堪忍住,奋力将人拽了起来,平平淡淡的语气中,含着强自压抑着的怒火,“至于吗?楚卿。”


    “你若喜欢,直言便是,林女郎也是正正经经的相府千金,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女子。”


    青年霍然抬头,轮廓优美的面容上?,现出一个苍白而苦涩的笑,其间好似还夹杂着些劫后余生的意味。


    他?额头上?的淤青刺眼得很。


    楚灵均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丢下一句善自珍重,大步流星地出了房门。


    徒留楚怀安无力地跌坐在原地。他?的全身都在打着颤,就连骨节分明的手,也在无意识地战栗着。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那见不得人的卑劣心思,就要暴露在他?最珍视的人面前……还好,他?的陛下将画中人错认成了林家女。


    青年长长呼出一口气,将遍布青紫的额头抵在雕梁画栋的柱子上?,平复着心头的余悸。


    微风拂过,残存的龙涎香气息扑至鼻尖。楚怀安再次想起皇帝拂袖而去时,冰冰冷冷的神色。


    登时头痛如?裂,心如?刀割。


    不知过了多久,空寂的王府书房才又有了声?音。在地上?枯坐许久的青年文臣终于扶着短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走进?密室,将那幅画轴取下,细细地用莹白的指尖描摹画中人乌黑的墨发,飘逸的身姿。


    满室寂静之中,忽然响起一道饱含怅惘的叹息之声?。


    楚怀安紧紧地抿着唇,终于下定决心,将那幅从来珍而重之的画轴慢慢举起,放在了火盆之上?。


    *


    楚灵均出了王府,乘上?属下准备的车驾,闭着眼睛开始假寐。


    然而神思却始终没离开那幅画。


    他?为什么要画那幅画,为什么要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密室中……只要一想到那人作画时的温柔神情、柔软笔触,楚灵均心中就闷得难受。


    銮铃清脆而悦耳的声?音伴着微风响起,她抬手揉了揉涨痛的额头,任由思绪浸在车外的嘈杂烟火之中。


    一片喧闹中,脑海中却倏然闪过画轴泛黄的边角。


    她呼吸一滞,猛然睁开双眸。


    那画应该有些年头了,不是近来的新作。


    “停车——”


    马夫长吁一声?,贴着帘子询问?道:“主君有何吩咐?”


    “回去。”楚灵均沉声?道:“回乐安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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