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柔红艳的海棠花簌簌飘落,像从天而降的一场朦胧红雨。


    今安在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他晃了晃脑袋,抖掉发间的海棠,向上望去,红衣少女坐在院墙上,一条腿曲起,手上晃着一枝探出院落的海棠花枝。


    目光相接,一双猫眼笑得弯了起来:“被发现了。”


    说完,江羡年松开花枝,纵身一跃,如一团火,倏然点亮了荒凉的方寸之地。海棠花伴她而落,仿佛熊熊燃烧的烈焰坠落带来的细小火星。


    “江姑娘。”今安在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你在看什么呢?那么专心。”江羡年向他走去,要越过他看杂草里的物件。


    “哎,别看,有些吓人。”


    今安在没拦得住。


    江羡年看见了草里的东西——两只四分五裂的花猫尸体,断骨维持不了猫的形态,头不是头,尾不是尾,扭曲在一起,皮毛被血糊在一起,沾了尘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停在尸体上的苍蝇被惊扰,乱哄哄地聚在上方来回打转。血肉腐烂的恶臭味散发在空中,竟是连那一树海棠倾其所香都无法将其彻底盖住。


    与其说那是尸体,倒不如说是两块脏兮兮的肉团更为贴切。


    “又是那个妖物。”江羡年眉头紧锁,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尸体看。


    今安在后知后觉想起来身旁的娇俏少女曾经利落地斩杀过一只残暴凶狠的魔蛛。


    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而是生于除妖世家的大小姐,内里含着凌厉的锋芒。


    她不需要别人保护。


    倒是他以貌取人了。今安在收回手,跟她说起在杜家旧宅里看到的诡异景象。


    “这个我知道,我刚从屋里出来。”江羡年打断今安在,将从算命先生那里听来的见闻复述给他听。


    今安在安静地听完了杜府旧事,沉思片刻,问道:“江姑娘怀疑杜如月之死跟妖物有关?”


    “你不觉得很巧吗?妖物诞生之地跟失火的房间是同一处。”


    “话虽如此,但那妖物为什么要针对王家?它想做什么?”


    “是啊,它想做什么呢?”江羡年一筹莫展。


    妖可诞于天地之间,也可生于人的欲望。欲望千奇百怪,妖物千姿百态。


    正所谓恶念滋恶妖。若那妖真是自死去的杜如月的执念中降生,那她心中所愿,绝非善念。


    可杜如云是她情同手足的妹妹,王焕金是她两小无猜的竹马,她对王家做那些事的目的何在?


    “三人的关系恐怕没那么简单,”江羡年跟今安在对视一眼,“还是要回去问问王焕金。”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回王家。先走一步,告辞。”她向今安在告别,转身欲走。


    “那一起吧。我住在那边,正好顺路。”今安在跟了上去。


    城南繁华,街道两边做小生意的商贩也比其他地方要热情许多。路边的小贩往往也不管过客何人,见到人就冲上去拉客。一打招呼,二推销,三拉胳膊,四拽人。


    本地人知晓小贩的德行,只要他们一上前就甩出冷脸,长袖一摆,头也不回地阔步往前走。若遇到厚脸皮的小贩纠缠,他们还会用方言高声骂上几句。


    所以小贩偏爱来临水的外地人,尤其是那种面善好欺负、一看耳朵根就软的。眼毒的小贩专门练就了识人性子的本事,专挑老好人忽悠。


    十分不巧,今安在就长了一张小贩们偏爱的脸。一条街不到走了一半,他已经被摊位紧挨着的八个小贩拦过。


    今安在不会拒绝。小贩强势地一拦,他只会摆手摇头,客客气气地告诉他们对买东西没兴趣;小贩上手,他就半推半就跟着人家去了摊位,着急赶路却得不被迫听他们花里胡哨的推销词,甚至还有两次被哄骗着掏出了钱袋。


    江羡年那边说走一个小贩,他就又在下个商贩栽了跟头。


    “还是我走里边吧。”江羡年筋疲力尽地插到今安在与小贩之间,从小贩手里抢出他,又将他提溜到外侧。


    “抱歉,麻烦江姑娘了。”今安在难为情地垂下头,语气有些低落。他还是没学会和世人相处,给江羡年添麻烦了。


    江羡年转头看今安在,看到他头发里有一朵海棠花。是那场艳丽花雨遗留的雨丝。


    她伸手取下海棠花,将花举到他跟前,眨眨眼:“淋你一身花雨,我罪有应得。这就当赎罪了。”


    今安在顺着托着海棠花的手看向江羡年,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江姑娘可真像海棠啊。他心道。


    “哎,姑娘,我看你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可惜美中不足,少了样东西。”一个小贩拦下了江羡年,摇头晃脑地故弄玄虚。


    “我知道,我缺钱。”江羡年皮笑肉不笑,直接拽着今安在走过了摊位。


    “哎姑娘别走啊!看看我家的镜子,做工精致还便宜实惠,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买我家镜子,你绝不吃亏,不买后悔一辈子。”小贩锲而不舍在身后吆喝。


    “镜子。”今安在猛地停了下来。


    “你要买镜子?”江羡年转头看今安在,听他小声嘟囔起什么。


    “镜子......镜子......一生二.....自相残杀......”


    今安在反复念叨着这几个词,语速越来越快。突然间,他一手张开,一手握拳,捶到一起,看着江羡年激动道:“我想起来了!是镜生!那妖物是镜生!”


    听到“今安在”三个字,洛雪烟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江寒栖,却没想到他也看了过来。她眼睛转了转,将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私下却支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江羡年传音的内容。


    江羡年言简意赅地说明了镜生的来历。


    镜生是种极为罕见的妖物,因为其苛刻的形成条件。一是需一面用了至少三十年的铜镜,二是需强到至死不能消散的恨意,三则是,恨意必须是双生子之间的恨。


    镜映万物,仿其相,拓其型。而长相相同的双生子,天生互为镜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当死去的一方恨不得将另一方千刀万剐时,他就打破了互为镜像的平衡,成为镜生。


    镜生,生镜,活过来的镜像。镜像是不会杀镜外人的,但镜生会。


    某物一旦被镜生附身的镜子照到,与镜像对视,其镜像就会化为实体。待到发育成熟,镜像就会照到本体,跟本体互相残杀,不死不休。


    唯一的破解之法便在镜像杀死本体前先击杀镜生,然而最麻烦的一点是镜生产出的镜像不带妖气,根本无法用灵力区分。


    此外,镜生会吸收镜像的力量,生出的镜像越强,镜生也越强。


    蛰伏在王家的这只镜生最先杀过老鼠、鸟雀、花猫,后来又将目标转移到那一池锦鲤上。而它最近一次动手,杀死的是体型比成人都健壮的黑背狼狗。


    离能杀人不远了。


    “哥你赶紧找黑布把王家所有的镜子遮起来,别让镜生照到人。我马上赶回去。”


    “知道了。”


    通讯切断,江寒栖找到管家,将遮镜子的事和注意事项吩咐下去。王家的下人行动迅速,很快办妥了遮镜子的事。


    江寒栖问管家:“确定把所有的镜子都遮上了?”


    “是,都遮上了,不会有漏的。”


    “老爷和夫人在哪儿?”


    “哦,今天一大清早老爷就带着夫人出门拜佛了,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快回来了。”


    管家话音刚落,卧房那边就传来了杜如云惊恐的叫声。


    “嘉儿!”


    洛雪烟跟着江寒栖跑进房门大开的卧房,映入眼帘的是呆滞的杜如云,还有小床里哇哇大哭的一对婴儿。


    一面小巧的手持镜摔在地上,镜面四分五裂,地上碎片遍布。形状各异的碎片映照出房间的每个地方,将所有的角落纳进了镜中的世界。


    镜外有卧房,镜中也有卧房,分毫不差。


    脚下踩到一块碎片,洛雪烟后退一步,不自觉要低头察看。


    “别看。”


    冰凉的手覆上双眼。洛雪烟僵在那儿。眼前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闻到熟悉的青木香气。


    “闭眼。”


    她闭上眼,感觉睫毛扫过指腹,那只手像是被惊到似的,跟着稍稍弓起。凉意离开肌肤,青木香气淡去,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好了。”


    她睁开眼,看到缚魂索缠在江寒栖腕上吸血,千咒棍身咒文闪烁,镜子碎片被缚魂索织就的一张张黑网包住。


    江寒栖转过身,望向啼哭不止的婴儿,举起千咒。无数条缚魂索延伸,交叠,呈现出绞杀前的预备之势。


    “不要动她!”杜如云回过神,冲到小床前,警惕地看着江寒栖。


    “你要对嘉儿做什么!”


    洛雪烟毫无防备,被突然冲进来的人撞得一趔趄,险些没站稳。


    这个声音?!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闯进屋里的不速之客。


    不远处,站着两个杜如云。


    一个张开双臂,挡在小床前面;一个怒不可遏,手握千咒一端。


    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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