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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没有疼痛感。


    但他能感觉到热切、感觉到窒息,感觉到心中混乱怦动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扎落在脊骨上,让江世安觉得自己被刺穿、被撕扯成碎片。


    可薛简只是吻他。


    这是亲吻还是噬咬?江世安恍惚之间,错乱地觉得薛简真的恨他,像是因爱生恨般,每一丝亲昵包裹着温柔的外表,撕开里面,就是密密的长针刺进血肉。


    他的舌头要被他咬掉、被他吞进去吃掉了。


    江世安眼底发湿,喉骨无力地滑动了几下,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眼睑碰到薛简的睫毛,道长的眼睫密而纤直,触碰到脸上痒痒的,在被咬碎吞下去之间,这种细密的微痒突破了一切压迫和窒息,成为了最鲜明的触觉。


    他的齿印咬着舌根。


    江世安泛起一股窒息和欲呕的感觉,喉咙间的软肉一阵阵的痉挛。他攥住薛简的脖颈,在对方的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攥深的指痕。痕迹密布在苍白的肌肤上,反而像是罪恶的孤魂野鬼纠缠上了他、烙出交歡般错落的印记。


    薛简很喜欢。


    他甚至喜欢得放轻了动作,用残损渗血的舌尖贴向江世安的唇缝,蹭着他说:“文吉……你再凶一点……”


    江世安抬手要打他,指骨又一节节蜷缩握紧起来,他脱水一样杂乱无章地喘着气,好歹把气息匀过来,才牙根儿痒痒地道:“我凶你?我怕你爽到了,又开始疯。我当初该杀了你啊!”


    薛简笑了笑,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要是能被你杀了,那立刻就死也无妨。”


    他拥过来,把江世安冰冷的、渐渐虚无变得十分轻盈的身体抱在怀里。舌尖血的效用消失了,他虽然能感觉到江世安在身边,但这份重量跟常人身躯大相径庭,连一把骨头的分量都没有。


    江世安受到连番刺激,疲倦不已,此刻也没工夫细细计较,就这么让他抱着、哄着道长运功入定。


    薛简言听计从,运功将余毒压制了大半,有了方才的失控和发泄,他得到了一定的安全感,长久黑暗中受到的焦虑和毒素干扰也慢慢压下去,心智恢复,清醒了许多。


    江世安缓过神来,听他问:“我吓着你了吗?”


    “不算吓着。”江世安凉凉地道,“你是真的恨我啊,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要是我的骨灰不是苦的,合你的口味,我现在该住在你的肚子里啊。”


    他说后半句时,薛简腹腔中内功波动,透出渐渐升温的热。他居然真的有一刹那开始幻想让江世安住在肚子里的想法了,这样他永远都不会离开半步……这样的幻想让薛简浑身都烫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为此羞愧不已。


    道长耳根红了一片,十分内疚,道歉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江世安叹了口气,随后却笑,装作没事儿一样宽慰他道:“这有什么?我又不疼。你为我做得够多的了,要是真能饱腹,我便听从处置又何妨。只是我并不能果腹。”


    薛简很温和地贴着他,抱着他闭上眼:“只要你别走……”


    “能走到哪儿去?我一介孤魂野鬼。”


    “你一走,我就找不到你了。”薛简轻声道,“我追着你的踪迹前往各地,总是扑空。你太过狡猾,总有办法脱身,我连你的衣角也不能抓紧……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我以为我会追着你一辈子的。”


    薛简素日寡言少语,此刻语出真心,却也前后颠倒、词不达意。


    江世安不能悟透他的心。


    问心堂暗无天日,不知究竟能不能“问心”。


    因为道长性情大变,江世安觉得不能招惹他,心里原本打着“等他睡了我就飘出去找广虔道人”的想法,可又怕他突然苏醒见不到自己,光是提了一句,薛知一身上的伤就没有少添,他要是真跑去见观主……后果难料啊。


    他难得老实,与薛简日夜紧贴,耳鬓厮磨。这种分寸全失的亲近让江世安很不适应。


    第五日晨,终于传来锁链打开、钥匙转动的轻响。


    一缕晨光迸射进来。


    这道晨光豁然闯进漆黑的牢笼里,驱散一部分沉沉的暗色。


    迎面的日光让江世安的大脑眩晕了刹那,他立即转头看向薛简,果然见到道长猝然紧闭的双眼,映照在晨光下的肌肤透着些许病色,那件道袍青衫上沾着血。


    他被血迹玷污了。


    江世安莫名这么想。


    薛简狼狈不堪。他的衣袖被血色浸透,手腕上凝着才刚长好的剑伤,与之相反的,是风雪剑的剑刃被他擦得干干净净、光洁如新。


    江世安喉间一哽。


    他脑海中的眩晕感消散过去后,凑到对方身边仔细审视,掌心贴住薛简的脊背,低声道:“先不要睁眼。”


    骤然刺目的光让他的眼落下生理性的泪。


    薛简沉默地抹去,只缓了两个呼吸的工夫,便转头望去,见到师爷立在门外,清知师弟在他身后跟着。


    广虔道人的神色不动,凝重肃然地望着他,见到薛简如此模样,与他的双目相对时,原本藏在腹中的诘问忽然忘却。


    双方相对沉默


    江世安不便言语,跟在观主身后的清知师弟也不好开口。就这么静寂了好一会儿,广虔道人不得不错开视线,眺望向太平山边缘连着的天空,对着那缕薄薄的赤金朝霞。


    师爷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道:“百年修身养性,临老却得了这样一个孽障。他既是煞星,又是冤家,你怎么不懂避讳命中克你的人,反而自投罗网。”


    薛简垂首道:“师爷教训得是。是徒孙愚钝,不能领悟。”


    “我看你不是愚钝,而是太过疯魔了。”广虔道人知道就算他强行将薛简困在太平山上,也不过是让他郁郁难平、身心枯竭,强求无用,便转身吩咐道,“罢了,清知,把你师兄带回去修养。”


    “是。”


    ……


    薛简的眼睛仍旧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遇到强烈光线时,他的双眼变得比常人更易流泪。这一点是江世安吃蜡烛的时候发现的。


    他的瞳仁映着烛芯,片刻后无知无觉地淌下泪来。江世安吹灭了蜡烛的焰火,抬手帮他擦了擦,道长才蓦然回神。


    回神的刹那,他的指腹还落在薛简的脸上。对方怔忪一刹,攥住江世安的手贴过来,贴着他的掌心轻轻地摩挲了几下,垂眼低语道:“我没事的。”


    江世安故态复萌,随口调.戏他道:“看你这么柔弱,我见犹怜,故而替你擦一擦。只是道长的血虽热,泪却冰得很。”


    薛简凝视着他的脸。


    江世安嘴上说完,感觉到他专注的视线映在面上,这才意识到似有失言。不等他补救,薛简便俯身过来,抓住他的衣领道:“江世安,你行走江湖百无禁.忌,是不是对任何人都如此轻佻。”


    虽是疑问句,却是确定了一半的语气。


    他的字音重重地落在“轻佻”二字上,听起来与捉奸无异。江世安面上一热,尴尬不已:“哪有的事……”


    薛简的眼神更沉了。


    他闭上眼吐出一口气,抓着对方的手渐渐松开:“请日后不要对别人说了。我已破戒,道心不稳,恐怕杀了对方也未可知。这样的怨妒杀孽你我都不愿造。”


    江世安道:“……你礼貌得让我有点胆战心惊。”


    薛简喉结微动,稳住心绪,抬手又重新点了一根蜡烛给他吃,声音渐渐平缓:“我不善言辞,说话总不顺耳,这都怪我不好。”


    他顿了顿,道:“求你不要同外人那么说。”


    这种事情何以用到一个“求”字?江世安失言在先,于是点头应允。


    修养了三五日,薛简身上的外伤就好得差不多了。他的眼睛和骨折的手指还没有养好,却不愿意再闲着待下去,于是再次向师爷请命。


    广虔道人无可奈何,只能默许。


    在启程之前,正逢一个光辉灿烂的好天气。


    江世安避着日光,身形隐藏在薛简的影子里。他随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摆阵法,分出一只耳朵听两人说话。


    “……罗辰那孩子有些木讷迟钝,寡言少语,反应总是慢一截。慈幼堂的小道童们虽然善良,可终究跟他顽不到一起。就算我再三叮嘱了,也不过一天说上两三句话。”清知师弟略带忧心地道,“加上这孩子身世已经传开,众人都说他是魔剑养大的,忌惮他身有反骨,戒律堂的长老都不肯收。”


    薛简道:“记在我的名下吧。”


    “这怎么使得。”清知道,“师兄还没有开门收徒,他天资不佳,万一碌碌无为,恐怕辱没了师兄的名声。”


    薛简淡淡地道:“我不在乎什么名声。”


    清知劝说了几句,见他执意不改,只好叹道:“好罢。既然如此,我倒可以分配他去师兄的住处。这孩子总不说话,我担心他口齿或是心智有问题,叫来给师兄探一探,是不是从前经历的事吓着他了。”


    说罢,清知道长转头跟一个小道童说了几句。那个十二三岁的道童便跑进慈幼堂里,里头正教《太上度厄真经》,在齐声诵读之间,罗辰被道童带了出来。


    江世安的手顿了顿,继续摆小石子儿。


    薛简道术更精,探了探这孩子的心智,并无异常。调动内力体察躯体,也没有问题,便道:“我要前往北方一趟,请师弟多多照管他,不要让他受委屈。”


    清知点点头,正要让他回去,一贯不说话的孩子却突然站定,从地上捡了一枚多余的石子摆了过去。


    两人转头一看,见到地上不知何时用碎石子形成一句——“ 薛简你早上没吃饭。”


    在场之人一时沉默。


    清知师弟愕然片刻,看了看罗辰,又掉头望向师兄,他压低声量,问:“薛师兄,我听说魔剑江世安的魂魄在你身边。前一阵子五行书院派人过来,说了一筐无赖至极夸大其词的话,说……”


    薛简盯着碎石子组成的字,唇边竟然隐现出一丝笑意,他轻声道:“倒不算十分夸大,他的确在。”


    清知领教过江世安生前之威名,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他心生惧怕,下意识向后退开远离了一步,又偶然间看见薛师兄脸上似有若无的微笑,悚然一惊,愈发泛起嘀咕,轻咳两声,道:“师兄,你不会和他……和他……”


    薛简收敛神情,转头盯着他。


    清知被口水呛了一下,咳得惊天动地。他抬手让道童过来,将罗辰带回去,见孩子们走远了,才半是试探、半是担忧地道:“师兄,魂魄若是有了道行,阴气便极重,需得吸人阳气才能调和……这幽灵鬼怪缠在身上,你的童子功……”


    薛简静默不语,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看着他。一旁的江世安也起身,飘着依附过去,把手压在薛简的肩膀上,贴着耳根儿低声问:“童——子——功——”


    薛简悄无声息地从袖中取出一道折成三角形的金符,点在对方的腰腹上。江世安小腹一热,顿时被烫得弯下腰去,“嘶” 地抽了口气:“薛知一,你这心眼儿也太小了,我就问问!”


    清知道长被师兄看得胆寒,却还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听镇明霞师伯提过,说师兄功力大退,焉知不是被阴气重的鬼物散了元气……”


    薛简道:“不是。”


    他的情绪变化罕见地流露在脸上,竟然透露出一种恼羞成怒。


    清知不好探问,立刻停住话题,向看不见的江世安行了个礼,说了几句“请他放过师兄”、“不要再为非作恶”等话,便送师兄下山去了。


    ……


    出了中原,行过山海关,便彻底脱离了名门山海盟的地界,进入了北方关外。


    北方关外动荡混乱,匪盗横行。除了左道大派红衣娘娘教所统辖的城池县镇,没有红衣教弟子巡视的地方充斥着强盗和匪徒,土壤贫瘠之地早就没有了农户百姓,纷纷落草为寇,彼此残害。


    江湖上区分正邪两道的条件极为简单——那就是会不会遵从世俗道德行事。譬如世家名门汲汲营营、剥削敛财,但终究要经营一番自己的好名声,维护治安、庇护百姓。而红衣教、百花堂等左道门派,却只是强者为尊,唯胜负而已。


    进入彤城时,已是两个月后。


    不巧,进城当日落了鹅毛大雪,马匹被冻得低伏不起,举步难行。薛简干脆把马卖了,走过这段路。


    阴天下雪,江世安毫无顾忌地飘在他右手边,打了声哈欠,问:“以你的轻功,眨眼间就到了,非要走路吗?”


    道长的回答删繁就简:“很累。”


    江世安贴过去问:“你冷不冷,广虔道人给的那瓶药还剩多少,我昨天见你没吃。”


    两人离开之前,方寸观观主将薛简召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他一瓷瓶的丸药。江世安见上面写着“玉露定神丹”,名字文雅,味道也泛着一股隐隐的草木甘香,只是从未在药房见过,因此不知道效用。


    薛简也并未问,自从下山后按时服药。


    “吃完了。”道长说。


    “要紧吗?不吃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江世安上下打量他的身躯,“方寸观的妙源玄灵护命心法是世上第一流的内功心法,天下皆知,按理说你的奇经八脉和交汇大穴应当充盈强盛,那些皮肉伤碍不着什么事儿的。怎么我看你却迟迟没有复原,只有吃了药才好一些。”


    薛简路上花七文钱买了个斗笠,挡住落雪,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不会骗人,所以问到关键处总是沉默。”江世安又从脑子里冒出另一个猜想来,“方寸观训诫当中戒淫戒色,你师弟说你是积年的童子功,你不会是犯戒泄了元阳,所以行错了功,功力才……”


    薛简脚步一顿,清寒的眼眸幽幽地盯着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快走了几步,以示不满。


    江世安追着飘了过去。


    进了彤城,两人找了一个落脚的客栈。这客栈很冷清,楼里只有一个白胡子的老人埋头算账,见人进来只是掀了掀眼皮儿。


    薛简在客栈中沐浴更衣,换了一身不染风雪的干净衣衫,又重新擦拭一遍桃木剑与风雪剑。


    两把剑被同一匹布包裹着,一个锋锐至极、寒芒隐闪,一个草木为材、大善无锋。薛简爱惜剑器,将上面的血迹一一擦拭干净,待风雪剑更甚过自己的佩剑。


    江世安盯着他的手指拂过剑背。


    他跟佩剑有一种联系,也时常栖息在风雪剑中。薛简这么细细地、温柔地摩挲过去,让江世安的脊骨间也诡异地酥麻了一阵,仿佛被极为柔软温和地擦拭过去。


    他不好开口倾诉,想着都是男人怕什么?摸几下又不会掉块儿肉。正想着,忽然记起薛简一口咬住他舌尖的滚烫触感……江世安浑身一激灵,忽然把头埋进床榻上的被子里,像鸵鸟一样开始清洗自己的大脑。


    薛简动作顿了顿,转头看他。


    江世安爬起来,整洁的床褥被他蹭得卷了边儿。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床被褥好端端地皱了起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薛知一。”


    “嗯。”薛简望着他的背影,先是应了一声,而后忽然转望向窗外,放下风雪剑,朝江世安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他没有再摸那把剑,江世安背上那阵被细细抚摸轻按的触感也烟消云散。他跟着挪到窗前,看向下方。


    半空飘着雪,彤城落着一层苍茫的白。


    在这种空茫的白中,彤城每家每户都紧紧地闭着,每家的房檐上都高高挂着一只硕大的鲜红灯笼,里面有的点着蜡烛,有的没点。


    这些灯笼做工非常精巧,精致得简直与这个乱世格格不入,平民百姓之家,需要掏空积蓄才能买上这么一只。但彤城里家家户户都有,还反常地烧着蜡烛。


    薛简稍一皱眉,听到身侧传来江世安清朗的声音,贴得很近,就在耳畔。


    “你没来过关外,不知道她们的规矩。”江世安低声道,“红衣教大多是女弟子,她们自称是‘圣教’。想要在城中住,就要花大价钱买一只圣教的灯笼,悬挂在门户旁边,才能保证平安。这只灯笼非常昂贵,谁家做生意,就要再供圣教的蜡烛。”


    “这是彤城的税?”


    江世安意外于他能很快理解,笑了笑,道:“正是。”


    两人说着,不远处的雪路上响起打更的梆子声,一个喊声传出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薛简就是被这道声音吸引了注意。


    他辨别了一下,道:“打更人身怀内力,大概已经贯通了任脉。”


    “这是红衣教的人。”江世安道,“为数不多的男弟子都是打更人。”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梆子又响了。


    打更人开路,左右各有一个红衣女孩提着灯笼,身后又跟着七八个弟子。她们一边检查每家每户的灯笼,一边在灯笼座儿底下伸手掏钱出来,就这么走了一路,停到客栈底下。


    客栈挂着四个灯笼,只点了左上的一盏。


    红衣女孩上前问道:“掌柜的,今儿有外客来?”


    “是是,不敢瞒姑娘们,今儿来了一个年轻爷们儿,模样好着呢。我老眼昏花地瞧不清楚是不是道上的人,我带姑娘们上楼看看就是了。”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说:“是不是从大悲寺过来的?”


    “还是山海盟那边来的?”


    “进了彤城就得守咱们的规矩了,不知道他的命格合不合用,红姑正要挖一个命格对得上的人的心肝,要炼什么……什么回命转魂丹。”


    “不中用。红姑说外面的男人脏得很,得要大悲寺的小和尚、或是方寸观的小道长才行,破了元阳的家伙都扔进磨盘里捣死了算完,夫道都不守,谁还炼药吃呢?”


    女孩儿们哄笑成一团,因为高兴,没让掌柜的带路,只顺着掌柜指的方向走了上去。


    少女的脚步落在楼梯上,将老旧的木楼梯板踩得吱嘎作响,在寂静的雪夜中格外明显。


    脚步声上了楼,走在回廊之中。


    江世安耳力不错,凝神旁听,将双方的对话听得大差不差。他伸手按住道长的肩,想到他内功倒退、屡受外伤,精神又不那么太好,便询问道:“左道邪派可不管什么人命无辜,薛知一,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对方道:“想好了。”


    江世安诧异道:“什么?”


    薛简盯着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说:“你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两人形影不离地过了这么一段日子,江世安不疑有他,立即凑上前去。


    他依言靠近,全不设防,没想到薛简低头贴耳过来,却是轻咬舌尖,含着一滴血舔舐在他耳垂上。


    江世安的右耳顿时如遭火焚,滚烫一片。他的身躯也被牵引着显出形体,青年漆黑的长发束成高马尾,垂荡在身后。


    薛简的下唇上沾了一点血,他不紧不慢地拭去,将风雪剑双手交给他,只说了几个字:“文吉助我。”


    江世安伸手接过剑鞘,轻而易举地将这柄名器从鞘中抽出,随着寒光乍现、剑声骤吟,他脸上的热度才渐渐消退,话语磕绊了一下,把字眼重新组在一起,拼成一句:“你直说就是了,吓了我……吓了我一跳。”


    他挡在薛简身前。


    这时,脚步声已经停在门口。红衣教弟子们没有敲门的习惯,砰地一声敞开房门,提灯向内看去。


    掌柜的说“来了一个年轻爷们儿”,可里面分明有两个人。


    一个人坐在床边,沐浴更衣后不久。宽袖博衫,一头灰白的长发,他静静地抬手倒茶,望着窗外茫茫如盖的飞雪、寸寸清寒的月光。


    而在他身前,是一个黑衣剑客。


    窗外的风涌进来,吹起青年墨黑的长发。月光映着雪光,雪色笼着月色,他掌下的剑光,却比雪与月更美、更冷——


    寒意冲天。


    为首的红衣女孩呆愣片刻,脸色忽然变了。她能感觉到江世安身上至极的锋芒和冷意,这绝对是当世绝顶的剑客,并非江湖上寻常虚张声势的阿猫阿狗可比。女孩呼吸一滞,抱拳叫道:“前辈!”


    江世安手中的风雪剑出鞘了半寸,抬眼瞥向她。


    区区一道视线,就如同阎王点名似得,女孩儿脊背冰凉刺骨、腿肚子转筋,但求生的欲.望占据上风,嘴上一分一毫都没停:“不知道前辈大驾光临!圣教有失远迎。我等奉我教护法红姑之命,在彤城中巡视勘察,不想惊动了前辈,请前辈恕罪,我等当即便走。”


    江世安轻笑一声:“圣教四大护法,红姑是护法之首。我知道她从来不干什么好事儿,一心求仙问药炼丹修法,我正想会一会这个人。你们在楼底下说的回命转魂丹,是什么东西?”


    女孩们面面相觑,碍于情势,道:“红姑的妹子死了,她正缝了一具年轻美貌的身体,凑了心肝脾肺,将她妹子的脑袋接了上去,只是却不能醒。红姑就想着炼丹救她……”


    这声音越来越小。


    忽有一个少女小声道:“这位前辈看着有些眼熟,是不是那位……”


    “嘘,你要死了不成?不许提那个人的名字,让圣子知道非得杀了你不可!”


    江世安听了全当没听见,架不住身后的薛简低声问:“圣子?”


    江世安回头想要解释。就在他回首欲开口的这个刹那,人群中忽有一个红衣女孩儿口吐暗器,将藏在舌根底下的鲜红刃片旋飞出去,意图偷袭。


    刃片在空中飞转数次,“叮”地一声撞在风雪剑的剑背上——这看起来几乎像是“好巧不巧”,动作随意,全无雕饰,更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剑招。


    江世安只一抬手,就将暗器挡下,两头没耽误地解释了一句:“她们有一个圣女,一个圣子。那个圣女是红衣教下代教主,神出鬼没,真容难觅。圣子,则是我的仇家。”


    薛简道:“没听你提起过。”


    江世安摇头笑了笑:“两月之前,你也是我的仇家。”


    女孩们听他这么说,终于确定此人身份,脑海中轰然爆鸣,一时理智全无,只想着逃命,当即掉头就跑。


    登登!慌乱的脚步踩在楼梯上,打更人的梆子锣鼓掀翻在地,被踩过去乱糟糟地响。寂静的彤城瞬间变得非常喧闹,犹如一只巨大的爆竹在城中炸响。


    红衣教弟子们运起轻功,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唯恐落下的人会被剑光斩杀,彼此你追我赶,甚至从心底对超过自己的人生出一抹怨恨。


    通红的灯笼在寒风中颤抖——


    仓促的脚步声响了一刹,随后是风雪大作的剑吟。倏地,脚步声尽数消失了,只听“砰”、“砰”几声接连不断的重物倒地之响,黑夜终于重归静谧。


    门扉敞着,血迹在台阶上乱流。


    薛简起身走去,将门口的尸首双眼拢上,按照方寸观的规矩念了道经。他问:“放走了几个?”


    江世安道:“放走了四个。”


    薛简说:“你比从前慈悲了不少。”


    江世安笑道:“那是自然,道长的性情变了,我也该改一改。我本来是不想伤及性命的,但这些人为虎作伥、横行霸道,又总是‘先下手为强’,我现在不惩治一番,日后道长自己遇到了,岂不让红衣教的人欺负?”


    薛简在心中默念道经,闻言思绪忽乱,一时忘了言语,转头看着他道:“……你待仇家这样好?”


    江世安一时语塞,顿了顿,说:“现下已经不是了。”


    薛简双目清寒湿润,凝望着他道:“那是什么?”


    江世安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舔了舔齿根,选了一个很折中的词汇:“……知己?”


    薛简沉默了一下,看不出对这个身份满不满意。


    就在他安静思索的时候,江世安已经借着维持实体的最后一段时间,将行囊食物打包起来,收剑入鞘,重新裹好,拉着薛简的袖子道:“快走。”


    道长的神色有些许疑惑。


    “……你这是没当过坏人啊。”江世安嘀咕了一句,解释道,“在彤城杀了圣教的人,你当他们是吃素的?过一会儿四面八方的红衣教弟子、坛主、护法,就要立马赶过来。我们现在逃走,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再找机会前往圣坛。”


    薛简问:“躲去哪里?”


    “嗯……”江世安思考了一瞬,很快决断道,“俗话说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圣教在彤城的坛口就是他们圣子和护法红姑坐镇,我们潜入进去。这么做虽然很有风险,但胜算也不小。”


    第22章


    正如江世安所说。


    这客栈中出了事,乱声在夜中分外明显,连门口的大红灯笼都掉了一盏。掌柜的、还有几个伙计连滚带爬地逃出去,迎面撞见好几路从各方赶来的红衣教弟子。


    “姑奶奶!”掌柜的先是叫了一声为首的女弟子,又看见几个年轻俊秀的少年混在里面,忙道,“圣子座下的公子们也来了,正好,我们客栈里今儿来了个外人,不想是个煞星!有几个姑娘折在里头……哎哟……”


    女弟子冷冷地问:“她们死了,怎么你竟活着?”


    老掌柜呆了一呆,不等分辩,迎面见到一缕惨白的寒光,一道短短的飞刃从女弟子口中吐出,嗖地一声正中眉心,老掌柜登时倒下。


    女弟子一挥手:“去查查,把这老东西的家产抄了,指不定他就是引来外人的贼。”


    她身后的几个红衣少女应声道:“是,师姐。”


    旁边的俊秀少年却没动,笑道:“大师姐何其英明,这样一来,弟子们喝酒玩乐的钱不就有了吗?红姑待姐妹们还是太严了,也不给妹妹们多些脂粉钱,不然您到我们这儿来,我偷师父的东西卖了,给师姐买酒喝。”


    女弟子厌恶地颦起黛眉,寒声说:“不劳费心,圣子座下自然是贵地,我这脚踏不了贵地。你们从合.欢门学的什么媚功、邪术,也少到我眼睛里现世。要是哪个浪出水的贱.货带坏了我的丫头们,别怪我不给你们脸面。”


    她这话说的不客气,几个少年脸上的笑模样也淡了,只等着森*晚*整*理将客栈团团围住,看是什么人胆敢在彤城对红衣教的人动手。


    不多时,前面探查的小丫头回来,禀报道:“ 回师姐,我们搜了整个客栈,没见有人影,倒是妹妹们的尸首干净整洁、一剑毙命,不仅合了眼,连地上的血都擦干净了,还在桌上多放了一吊钱。”


    她说着有些发憷,心说这人动了手还怪讲究的,整个北方各派哪有这样的人?


    师姐闻言发怒道:“这不是挑衅我们,又是什么意思?!给我发搜查令,我这就回去告诉红姑去。”


    少年们敷衍着行了礼:“我等也回头告诉师父。”


    “师姐。”那少女犹豫着,再三握拳,才叫住师姐,补了一句,“那剑术……剑术……有些像那位。”


    红衣娘娘教自诩圣教,世家名门照骂不误,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不敢诉之于口。教中年轻一辈的弟子,多是听这个人的“恶行壮举”吓大的,再加上江世安亡故的消息还没有传得人尽皆知,只有上头的一些圣教前辈知道。


    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霎时一变,脑海中想起几年前那人单枪匹马地来到关外——那是圣教弟子唯一一个惧怕风雪吟啸之声的冬日。师姐叱骂道:“不许胡说!去发通缉令。”


    就在整个彤城因此而震动不已时,江世安正领着薛简,在红衣教分坛之内,潜入到一座结构精致、壁画鲜艳的小楼之上。


    江世安主动带路,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抄小道过来,绕过了三四拨搜查的弟子,停在小楼上被覆盖了一层雪的屋瓦上。


    “这儿是护法的住处?”薛简问 。


    “不是。”江世安道,“圣教女弟子居多,四大护法都是女人,没一个不是绝顶高手的,不好惹。据我所知,彤城驻扎的应该就是四护法红姑和圣子闻振玉,这是三年前闻振玉的住处,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儿。”


    薛简淡淡地道:“你们有旧啊。”


    “彼此相杀,怎么能算有旧呢?”江世安抬眼看去,忽觉他的脸色不太对。薛简一贯矜持冷淡,可那是对外人,自从两人发生了“唇友谊”之后,他看过来的目光不是温柔静默、就是透着万千思绪,少见他流露出这么冷淡的眸光。


    江世安喉结微动,空空地吞咽了一口空气,有点儿别扭地补道:“跟你自然是不一样的。”


    薛简听了这话,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嗯。”


    ……居然还真是这么哄?江世安揉了一把脸,将话题拐回正事上来,“闻振玉的功夫自然是不如你我,就算你受着伤也不妨碍。只是风闻他又学了什么合.欢门的邪术,你小心不要中了他的道。”


    江世安说着,垂手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撬动屋瓦,将瓦片移开一片。一侧的薛简忽然抵住他的手背,刻在骨子里的规矩训导发作起来:“私自偷窥,这样恐怕不太君子。”


    江世安用见了鬼的模样盯着他,一双如星的明眸审视了他浑身上下,直把对方看得颇为不自在。


    邪了门儿了。薛知一现在的性情真是复杂,时而狠辣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甚至透出一股阴暗和疯魔;时而又规矩客气得像个菩萨,在邪派分坛里面说起“君子”两个字来,木头脑袋,一点儿也没长进。


    薛简默了默,收回手,任他处置。


    江世安撤回视线,伸手将瓦片掀开一块儿。他没有显形,看起来就像是雪后的风将屋瓦吹松动了似得。


    瓦片打开,他挑的地方很对,里面果然是内室。江世安低头看去,还没等定住视线,忽然听到一阵交缠的喘气和少年的低吟。


    听觉比视力更快地接收到了信息。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双手蓦然捂住了眼睛。


    薛简的胸膛贴上后背,他的掌心挡住江世安的目光,温热的气息扑落在鬼魂冰冷的耳畔:“……不要看。”


    江世安倒很放松,轻笑一声:“你是出家人,应该是你看不了这样的场面。”他抓着薛知一的手拉下来,继续道,“闻振玉的风评很香.艳,他收的徒弟没有一个不遭到毒手……”


    他说着转头,与薛简对视了半秒。道长保持着安静沉默,看起来近似驯顺地颔首,只是耳朵被冻红了一片,眼底潮湿清皎,明亮如月光。


    道长贴了过来,没有看下方的场景,视线沉静地落在江世安身上,望着他漆黑垂落的发梢。


    江世安知道他不方便看,于是扫去一眼。内室里是一个巨大的木桶,里面盛着热水,湿痕从水桶旁边一直洇透过去,扑腾得到处都是。榻上与闻振玉行房事的是一个少年,只听他道:“师父……师兄他们……要回来了……”


    “他们回来就回来,你怕什么?”是闻振玉的声音。


    少年气息不定地道:“师父疼爱,我怕师兄们生气……”


    闻振玉笑了一声,随手将榻上湿了个边儿的外衣披在少年身上,道:“你师兄们也不过是争夺练功的进益罢了。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家伙私底下什么坏事不做?去,给你师兄开门。”


    他掐算好时辰,算着自己座下的弟子该回来了,便随手推了推少年。


    那少年不情不愿地起身,听话地前去开门。果然那几个俊秀少年正好回来,刚到门口。


    几人依言回了话,告诉闻振玉城中发生的事。闻振玉不在意地点头,让他们回去休息了。又过了片刻,几个杂役进来将热水换了,他再次洗漱更衣,借着刚行过的媚功打坐修行——


    彤城内乱糟糟地搜查起来,唯有分坛这里清净少人。江世安觉得这时机正好,转头看了道长一眼。


    两人心有灵犀,薛简虽然没有那么足的江湖经验,但他寻觅敌方弱点的直觉发作,便以轻功潜入进去。等到闻振玉脊背生寒,危机感陡然降临时,已有一把剑从后抵住,锋锐的剑芒刺在肌肤上。


    闻振玉浑身僵持一瞬,很快气息如常,他垂首笑道:“好大的胆子。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在彤城里杀了人,不夹着尾巴逃命去,居然反来偷袭。”


    薛简不言语,江世安从旁叹道:“命门都落入你的手中还要虚张声势,左道中人时常这样,越是作恶多端,越是怕露怯。”


    身后人一言不发。


    闻振玉察觉到对方功力不浅,如此超逸的轻功,他自然不敢赌对方是个花架子,只顺着话试探道:“阁下要挟我,却不刺下命门。一定不是来找我寻仇的,难道是有话要问小生?振玉洗耳恭听。”


    他的声音与常人不同,隐隐透出一股缥缈柔和,颇为可亲。


    江世安刚要提醒,见道长丝毫不受影响,面色如常,便又住了口。


    “我问你。”薛简道,“八年前,万剑山庄、五行书院、百花堂……联合你们,灭杀无极门的那桩案子,你知不知道内情?”


    闻振玉愕然片刻,失口道:“你怎么知道是……”


    他脱口而出,蓦地一顿,稳了稳心绪,说:“阁下真是神通广大,这件事唯有各派高层才明白。就连追查此事八年的魔剑都还没能探知内情……不过他也知道的够多了,多得都该死了。”


    薛简眼瞳微颤,盯视着他的后颈,眼神渐渐地冷了下去。


    “我原以为这桩案子已经了结了。想不到江世安死后,居然还有人探问。” 闻振玉摇首道,“他亡故的消息传到关外不久,我也是才知道,可惜多年知交,没到他坟前吊唁一二。”


    “……知交?”薛简问。


    江世安更是诧异:“从哪儿论的啊这都是?”


    闻振玉态度温柔地解释道:“风雪剑四年前曾来过关外,我们一见如故。只是在下碍于圣教的立场,不能随意出手相助,可恨韩飞卿不仅不能助他,竟然害了他。在下既然是为了江世安的事情而来,不如坦诚相见,我也好帮你啊!”


    江世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无语凝噎半晌,道:“污蔑,这是污蔑。我发现我死了之后整个世界都不太对劲儿了……”


    薛简声音冰冷:“不要说废话。”


    闻振玉听到这里,已经大概试探出了他的身份,暗中增强了功力,声音愈发低柔起来:“原来是薛道长大驾光临——探子说你为了他将中原武林闹得鸡犬不宁,我原本还不信。怎么仇家相杀到尽头,反而成了冤家呢?道长,你不会是暗中属意他吧?”


    这后半句话说得轻盈,落地无痕,却蓦然如惊雷在两人耳畔炸响。江世安张口结舌,欲言又止,只得立马转过视线,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只留下一只手在衣服上无意识地捏来捏去。


    闻振玉没听到回答,对薛简的长久沉默十分满意,自觉拿捏人心,他精通口舌话术,将自己放在跟薛简同一个立场上,意图打动他:“我与江世安真是多年知己,道长问他的事,就是问我的事,振玉绝不会有丝毫欺骗,只是请薛道长放下兵器,我们慢慢商谈——”


    话语未完,闻振玉倏地感觉到一股凉意。放在他身后的利器忽然贴上侧腰,割破了衣衫,冰凉迅捷地切开肌肤,大好皮肉就这么快速地分成两半,破开一个口子。


    薛简的手微微一动,剑身刺入侧腰,抵住一个内脏。他垂着眼,声音无波无澜:“你是知己,那我是什么?”


    闻振玉没料到他这么问,疼痛迟迟地狂涌上来,一股刺骨的寒意顶住脑门,让他连太过出声都不敢。


    他听到薛简继续说,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


    “做他的知交?你也配么。”


    这几个字冷得像块儿冰,底下却藏着噬人的火焰。


    剑刃捅破内脏,一片、一片地切掉了闻振玉的右肾。之前暗藏在声音中的媚功居然一点儿效用都没起——不应该啊!他既然有喜爱之人,又大概率是个未经人事的修道之身,应该最容易被影响动情……


    闻振玉来不及思考了,他听到薛简低微的、至极平静的话语。


    “我要把你切碎。”他说,“剐成三千片……”


    闻振玉终于压制不住惊骇,他痛吸了一口气,咬牙问:“你不是薛简!你根本就是魔头再世!江世安的死讯是不是假的?是不是!”


    “是真的。”江世安伸手捂住脸,搓了几下,抬头以一种“活一天算一天”的怜悯眼神看着他,叹道,“你看你惹他干嘛,我都不敢惹他。道长,我们还是以大局为重……”


    薛简没有听进去。他用剑把对方的肾脏切掉了,然后斜着探进去,挖开肋骨,在骨碎的清脆声中,他静静地说:“这里面是你的心吗?你太脏了,心里不许有他。”


    江世安:“……薛知一。”


    道长偏头看他,眼神清澈。


    “……我好想把你敲晕。”


    薛简笑了笑,问:“是为了救你这个好知己么?”


    江世安立即闭上嘴,递给对方一个“你还是杀了他吧”的眼神。


    兵器探入体内的全程,闻振玉都是完全清醒的。他的试探和算计完全被击溃了,已经来不及想其他的,立马招道:“那件事我知道一些!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别杀我,我带你去找红姑,她更年长,比我知道的更多……薛道长……不,阁下,我和江世安根本没什么交情,他上回来关外险些杀了我!我们不熟,实在不熟啊!”


    第23章


    他说完这话后,感觉到刺骨的威胁从身躯内逐渐退离,但仍有一只手扼住命门,在周身大穴之间点了几下,闻振玉气海一滞,浑身发软。


    薛简封住了他的经脉内力,起码两个时辰之内,闻振玉不能催使内力。


    利器离体,扼制命门的手也松开了。闻振玉头皮发麻,连忙退开,来不及说别的,先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将身躯上出血的伤口包扎起来,而后吞了一颗吊命止血的丸药。


    薛简就站在他两步之外,面无表情地道:“带我们去找护法红姑。”


    “我们”?


    闻振玉听到这两个字,扫视过去,只见到一个素衫白发的道人擦拭剑刃,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踪迹。他心如擂鼓,望着薛简手上的风雪剑——是那柄魔剑。他甚至开始怀疑薛简被江世安夺了舍、或有什么附体的说法,竟让他这样性情大变。


    薛简垂下眼帘,仔细地擦拭剑刃上的血迹,令它整洁如新。


    闻振玉让薛简跟在身后,前往红姑的住处。


    相比于圣子所住的精致小楼,这位护法的住处就显得十分低调,从外面望起来不过茅檐草舍而已。进入内中,布置也极为冷清朴素,不过桌案、书柜、一架床。


    床上用帐子掩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红衣女人坐在桌案边,对着一本书捣药,桌上是各色药材,有常见的、也有不常见的。她听到叩门声,并不搭理,就算脚步走入室内,也没有抬头。


    “……研成末……”红姑口中喃喃着什么。


    “姑姑。”闻振玉尊重地叫了她,“振玉有事要问您。”


    江世安看向对方桌上用黄纸包裹着的血淋淋的东西,联想起屋外那个巨大的磨盘。磨盘大到要两头牲口才能拉得动。上面残余着深红的血痕,若有所思道:“闻振玉更衣熏香,将自己的伤势遮掩过去。我原本觉得这样做十分敷衍,恐怕让人看出来。但见了她才知道,屋子里遍是血和器官的味道,她的嗅觉大概已经失灵了。”


    薛简侧身倾听,点了点头。


    前方两人仍在交谈。


    红姑头也不抬,迟钝了好一会儿:“说。”


    闻振玉道:“八年前姑姑奉命带人前往无极门,究竟奉的是什么指令,又是谁的指令?那江世安虽说是冠绝天下的天才,不能收复,各派联手杀了便是,何必残杀他的亲友、有用圣香令他神智迷乱,滥杀无辜,近乎入魔呢?”


    红姑捣药的动作一滞,缓缓抬起头来。


    闻振玉与她对视,怕漏了马脚,不经意地转移视线,走到书柜旁边随手捞起一本书,看起来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一下,继续道:“这件事的记录在彤城踪迹全无,我想应当是放在白松山圣坛里。姑姑,我们圣教纵横关外、在三城四县比死了的朝廷还自在,为什么听‘老神仙’的话,跟关内那些虚伪之士勾连合作。”


    好半晌,红姑才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她的目光落在薛简身上,沉默而长久地审视着他。


    “除了这个,倒也有一些别的事令人疑惑。”闻振玉将这些年真心实意颇为怀疑的话一吐为快,“六年前三泉山出了一名天才,崭露头角不过半年,就走火入魔杀死同门师弟,随后音讯全无;四年前杀心观观主收了一个横空出世的奇才,说是十年不遇,一样入魔陨落。向前数还有更多……是什么人,怎么非要这些天才‘走火入魔’呢?”


    他合上书,转头道:“江世安亘古奇才,比别人高出不知多少,他的案子也极为惨烈。姑姑,难道残害天才是那位老人家的一项乐趣吗?”


    闻振玉旁观者清,一口点破规律。


    红姑的表情逐渐变化,眉头紧紧收拢起来:“知道的太多,命不长久。你带来的这位是个高手,想必是今日在彤城杀人的那位,不给我介绍一二?”


    闻振玉知道瞒不过她,但又怕薛简觉得自己不配合,勉强笑道:“怎么会呢,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对那些旧事颇感兴趣……”


    话音未完,一直静坐案前的红姑飞身而起,迎面袭来,指缝冒出淬着毒素泛出紫光的长针,针锋落如飞羽,令人眼花缭乱。


    薛简早有防备,掌中转了一个剑花,便听叮叮几声,长针被挡住扫落一片,只有一两根漏网之鱼,嗖地撩过薛简的白发勾着一缕雪丝,倒也没伤皮肉。


    他内功大退,江世安不如先前那么有信心,十分紧张,见到一缕发丝被长针勾住扯断,忍不住嘀咕道:“天杀的红姑,这是道长的头发,本来年纪轻轻就少白头了,要是掉光了可怎么办,我要跟方寸观告状把她抓起来!”


    薛简专心抵挡,没听清他说什么,倒是红姑蓦然停手,话语中确定了八成:“薛道长。”


    两人眼花缭乱地过了五十招,瞬息飞影消失,双双分离。


    薛简并不否认。


    红姑的眼神逐渐生光,她没有恼怒,更没有立即召集弟子,脸上露出一种控制不住的笑意,喃喃道:“得来全不费工夫……薛简、薛知一,方寸观嫡传……据说你行邪术跟恶鬼纠缠在了一起,这把剑、这把剑……”


    她早就看到风雪剑的剑鞘,此刻凑上来仔细端详,全然不顾贸然上前露出的破绽,而后突然捉住薛简的衣衫,睁大眼睛道:“你会招魂,对不对?他在哪儿呢,江世安的鬼魂在哪儿呢,让我见一见,让我见一见啊!”


    薛简抓住她的手腕拂下去:“不行。”


    红姑的眼底泛起血丝,她呆了半晌,从那种痴迷狂热的状态中想起“等价交换”四个字来。


    “我可以带你去圣坛。”这是她的第一句话,随后便是,“白松山圣坛留有事关无极门的案卷,有你想要的答案。但我不是白帮你的,我要你教我招魂……我要学方寸观的招魂之术!”


    薛简的视线望向床榻掩藏着帐子内,他道:“你是为她?”


    红姑甩袖一扫,掌风撩起床帐。


    里面躺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身躯用羊肠丝线细细地缝制、拼接起来,身上擦拭着深绿的药液,双眼紧闭,生机全无。


    这是红姑的妹妹。


    方寸观的招魂之术不可外传,若传给他人,必定要了结一个宿孽相逢的冤债,这是师爷教他时所说的。


    薛简抬手掐算了一阵,淡淡道:“你很不该为了她大费心血,到头来无果而终……”他说到这里,看了看沉思的江世安,心中倏忽一软,再不相劝,只道:“成交。”


    ……


    红姑的本名叫乔红药。


    床上被缝合起来的尸体是她的孪生妹妹,叫乔小年,已经死去多时了。乔红药备了前往圣坛的车马,亲自将妹妹的身躯抱起来,一路抱进车内,四周尽是她身侧女弟子随行,鞍前马后,稳妥齐备。


    三辆马车,中间是闻振玉,留给薛简的车居末尾。


    “她的心意不像假的。”江世安看着薛简点起蜡烛,“至少在你把秘术交给她之前,乔红药都不会对你有什么威胁。只是方寸观……”


    素来法不轻传,私传秘术定然违反戒律。


    江世安说到这里,被一口带着香火之气的蜡烛引住。他已经习惯薛简喂他,低首吃了一口,要继续说时,对方偏又送过来堵住他的嘴。


    江世安吃到一半,终于还是一把攥住他的手,停下吸取香火的动作,盯着他道:“你为我做得太多,也该考虑自身安危。广虔道人再三嘱咐,薛知一,你真的不在乎被逐出师门吗?要是事情演变到那个地方,天地之间就再无庇护之所了。”


    道长转而握住他的手,说:“你不会保护我吗?”


    “我当然会。”江世安不假思索,“你为我做的事我无法报偿,就算我能显身助你,但每次也是你先借取力量给我。这样下去你的内力会消退得更多。”


    说来薛简修行勤勉,怎么会一点儿也不长进,反而倒退。江世安并不怎么多想,却还是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道长听了他的话,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他轻声道:“你会保护我就够了。”


    马车行驶在路上,车轮发出辘辘的滚动声,压过枯枝碎叶、沉沉积雪。


    江世安心中猛然震动,一股酸涩抵上喉口。他握着薛简的手松开又收拢,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道:“怎么你的脸色不太好。”


    薛简道:“我会晕车。”


    “哦,晕车啊……什么?”江世安诧异挑眉,盯着道长的脸看了半晌,“习武之人能用内力抵抗,一般不会晕的太严重。”


    薛简抬手扶住额头,他闭上眼,眉峰紧锁。


    江世安伸手给他顺通合谷、内关两穴,这两个穴位都能缓解眩晕,但按压穴位没有立即起效,薛简似乎更加头痛难忍了,他沉沉的喘气,忽然道:“你闻到香气了吗?不……你只能闻到香火蜡烛的味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甜的熏香。


    江世安思绪一转,蓦然记起闻振玉为了伪装自己的伤势,曾用香炉熏过衣服。像闻振玉这样的内功跟脚,熏香恐怕不是跟圣香有关、就是与合.欢门有干系。


    江世安将马车内的小香炉用茶水浇灭火星,刚要扔出去,就猛地被抓住了手臂。


    薛简把他拉到身边,掌心温热地、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说:“别走。不要、不要走……”


    他话音至此,蓦地抱住江世安,吐出一口血来,一边喘气一边呛咳了几声,道:“……这是……圣香吗?”


    江世安感觉到他的血液流过肩膀。


    薛简能够碰到他、触摸到他,但那种触感很轻很不真实,而被他的血迹晕染过后,江世安的身躯慢慢凝实,有了“人”的分量。


    随着凝实之感,江世安慢慢地能闻到气味了。四周弥漫着一股浓甜的香气,里面似乎有一部分令人神智迷乱的香料,但更多的是……他瞳孔微缩,立即协助薛简静守灵台,保持清明通畅,道:“静心守神,闻振玉这个家伙从哪儿弄来不正经的东西,连你体内的旧伤都勾起来了。”


    第24章


    另一辆马车内,红姑抱着妹妹,与闻振玉对坐。


    闻振玉不知何时钻到这里来了,他垂手给小鎏金香炉里添香,面色露出几分受伤的苍白和疲态,但精神却很好,流露出一股兴致勃勃。


    香料燃烧,散出一阵浓香。


    “你很不该这么做。”乔红药看着他的手,嘴上话语虽然劝阻,但却没有真的阻拦,“我们已经答应和薛道长合作了。”


    “姑姑,你怕什么呢,又害不死他。”闻振玉道,“你我都自小服用过圣教的药丸,对圣香已经免疫。何况这里面的那种东西只对男子有效,影响不到姑姑你的。”


    乔红药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方寸观修道戒色,薛简想必还是个纯阳之身。他这样手段狠辣的伤我,我只是让他难堪一些,已经很是大度仁慈。”闻振玉低头嗅闻炉中的香气,一股甜腻味道涌入脑海,他不避反喜,神情颇有些享受,慢慢道,“我一贯这样修行媚功,他听了我说话,居然面色不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家伙说不定是个天残,根本就不能人道……”


    ……


    江世安协助他稳定心神,可薛简的思绪却越来越乱。


    他冰冷的手指落在身躯上,与薛简此刻愈发滚烫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就如同一块儿薄冰投入沸水之中,立即迸发出滋滋的震响和白雾。


    江世安有些不敢触碰他了。


    道长身上太烫。他的旧伤被勾动起来,内中有损耗精神、积劳成疾,竟然一阵一阵地发起烧,连说话时气息都热得灼人。


    薛简很没有安全感地抱着他,手臂越收越紧。他没有目的、手足无措地抓着江世安的衣衫,抚摸他身上每一道伤疤、每一根肋骨,热烫的指尖温度从冷肤滑过。


    江世安有些受不了了。他口中说了几句“清心定神”什么的话,如同废纸一般被火焰烧成灰烬。他但凡有一点儿要松开、或是将两人分开的举措,薛简就会立刻变本加厉地禁锢住他。


    道长明明很是虚弱,臂弯和胸膛却坚硬如囚牢。


    他温热的唇落在脸颊上,江世安闭了闭眼,低声叫了一声“薛知一……”才唤了一声名字,就感觉一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腰,掌心紧紧地箍着、将他锁在怀里。


    道长痴缠地贴着他的脸颊,似乎连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尘世万物、戒律教条……一切都朦胧而空茫地离他远去,天地中唯剩彼此,他的触感、眼神、气息,慢慢地只对江世安生效,眼底只看得见他一个人、只听得到他近似轻言细语的声音。


    “文吉。”道长低低地唤,薄唇印在他的眉心上。


    江世安被他紧密地啄吻了几下,耳根微微发红,试图在脑海中给两人的行为做出什么恰当的解释:“他中了旁门左道的迷香,如今紧要的是守住关窍,眼下没有别人,磨蹭几下又不会怎么样……”


    想法还没落实,薛简的手就突然捧住他的脸,一片柔软毫无预兆地落在唇上。


    江世安瞳孔地震,身躯跟着猛然僵硬住了。哪怕上次已经被他咬过、几乎将舌头吞吃下去,但此刻他依旧大脑空白,心中狂跳不已。


    薛简的手从侧颈上移,深入他的发间,掌心收拢起来紧紧攥着他的黑发,透着一种难以克制的掌控欲。他细密的眼睫摩擦在江世安的脸上,气息混杂着甜香、混杂着一丝檀木气息。


    马车里原本是有坐席的,前方还放有一道小小的几案。如今骤然失去了平衡,几案被撞翻在一侧,摆设的水果滚落在地面上。


    江世安被他压在车内,后脑躺在薛简的掌心间,他被堵住口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青年的音调混着一丝抱怨的味道、有些轻微的沙哑。


    薛简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他分开唇.瓣,埋首在江世安肩上吐了口气,又重新凝望着他,眼睛湿润。


    雪白的长发落在江世安身上。


    江世安脑子里混乱地想着“道长处子之身,我却与他如此狎昵……”一会儿又想起什么,“恶鬼缠身吸阳气”的说法,千头万绪,无所理清。就在此刻,他猛然听到薛简说了一句。


    “涨得……好痛。”


    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甚至还轻微蹙着眉。


    江世安愣了一下,感觉有一道旱天雷轰得一声砸在脑子里,他哽了哽,憋得受不了,双手抓住薛简的衣服道:“你怎么能用这样冰清玉洁的脸和神情说这种话!薛知一你、你……你……”


    薛简凝望着他的眼睛,眼底一片潮湿,态度过于亲昵、简直到了黏人的地步。他轻轻地蹭江世安的脸颊、额头,抱着他抵磨双唇,又撬开齿关吻进去。


    江世安昏头转向地又亲了半晌,攥着他衣服的手松了,许久才听他问:“你会恨我吗?”


    “什么……”江世安模模糊糊地问。他抬手挡在眼睛前,隔绝视线,缓了几息,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似得问,“……为什么、为什么恨你?”


    薛简安静了一会儿,说:“我阻挡你报仇。”


    “原来道长还有很坏的时候,你不提我都要忘了。”


    “如若我病重不能久留人世,你会……”薛简只提了半句,很快又把后面的问题咽回肚子里。他喃喃着说,“文吉,你摸摸我。”


    江世安面红耳赤,不能言语。


    道长却用那张清冷正经的脸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近在耳畔,重复了几次。难以想象下流的字眼会从他的口中说出……不,薛简也没有说什么可耻的字眼,是江世安自己亵渎了,把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想得那样意义丰富。


    直到江世安听他说:“我病了,有些发热,是不是烫到你了?”


    他的每一寸肌肤都烫,但却不是为了肌肤的接触而道歉。


    江世安实在无法忍耐,他蓦然翻身起来,决意教训一下对方,墨眉紧敛,单手按住他的肩膀,感觉对方不安分时又用掌心掐住了他的喉咙。


    脉搏、呼吸,生命的起伏在江世安掌下流淌而过。薛简被他扼住咽喉,却没有丝毫不悦,恰恰相反,他为江世安颇有掠夺性的举止感到一阵兴奋的心悸,他浑身上下的血管经脉都因此而雀跃不已——将命门交付在他手中,对薛简而言,有一种通彻灵魂的至高快意。


    掌下的喉结缓慢地动了动。


    江世安忽然问他:“你的功法和戒律……怎么办?”


    薛简声音低哑:“随它去吧。”


    江世安意图后退,被薛简紧紧地攥住手腕,此刻,被钳制者成了误入迷路的同谋,促使着凶手顺着错误的道路走下去,他重复道:“文吉,不要想太多,随它去吧。”


    薛简俯身过来,动物一样舔舐他的唇,温存地抱紧了他。


    ……


    江世安从这片混沌的温柔乡中醒来时,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回神的第森*晚*整*理一眼,看到车内的几案已经摆在了应有的位置上,滚落的水果都回归原位,一切脏污混乱、甚至于特别的气味,都尽数散去了。


    江世安感觉到自己很明显的变强了。


    他迷惑地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道鲜红的纹路,沿着掌纹通彻到经脉之中。他用左手摁了摁,居然有一种血肉的触感。


    他的身躯到现在还没有重新回归成灵体状态?


    江世安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手臂、腿脚,竟然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他躯体的低温也减轻了不少,有那么一瞬间,江世安怀疑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死而复生,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马车仍在行驶。


    辘辘的车轮声,道路上飞洒的枝叶声,千万声息尽数入耳。江世安发觉自己就算不借用薛简的力量,也保存有一定的内力……虽然这道内力留存的很浅,大概只有他全盛时期的一成左右。


    “薛知一。”江世安转头看他,发问,“我不会……真……采阴补阳了吧?”


    薛简抬起眼皮,心平气和地问:“谁是阴?”


    江世安脸色发烫,心中嘀咕“我是,我是还不行吗?”旋即更正词句:“采阳补阳,这总行了吧。”


    “不是。”道长驳回了他的想法,“这不是什么双.修,我不懂合.欢门的那种功法。这是……”他顿了顿,道,“是因为,嗯,因为你是色中饿鬼。”


    “……感觉在骗我,但又觉得在骂我。”


    “是真的。”薛简说谎时的表现极不自然,他根本就不会说谎,“你喝我的血就能增强魂体,吃我的……”


    “好了不要再说了!”江世安立即阻止,控诉道,“你用这张脸说奇怪的话,让我有一种仙子下凡摊煎饼的感觉,我的意思不是摊煎饼不好,是——”


    薛简忍不住露出笑容,他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江世安,举止矜持尽消、分寸全无,说是痴缠黏腻也不为过:“文吉,你要对我负责。”


    江世安被黏得心里发痒,暗地里莫名高兴,嘴上却道:“我对你元阳失守散了的那一部分内功负责。”


    薛简的眼神定了定,看得人心底发毛。江世安怕他发病,立即道:“自然也对你的清白负责。”


    除了清白之外,另有问题需要解答。江世安转折话题,问道:“我能以实体留在你身边了么?会不会对你有什么损伤?”


    薛简道:“你可以随意出现,只是白日正午时需要小心……咳。”


    他的旧疾被勾出来,不仅未愈,还变本加厉,五脏六腑疼痛难忍。他的长发已经完全变成雪色,连一点灰都寻觅不到了,望之如同一座冰雪雕塑,仿佛日照之时,便会消融。


    第25章


    火候和时辰都差不多了,闻振玉熄了香炉,满心要见薛简的反应,一路上心情都十分不错。


    马车驶至天黑,红姑命驾车的弟子停下,在圣教的产业停下歇脚。闻振玉屏退弟子,亲自走向最后一辆马车,语调玩味地问赶车的打更人:“一路舟车劳顿,这位是乔护法的贵客,可不要怠慢了他。”


    打更人如实道:“客人一路上未曾进食,只在启程时要过一次水。”


    薛简修行方寸观的辟谷之术,进食本来就很少。闻振玉听了不由一笑,亲手叩动车门:“薛道长?可是身体不适?路上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请你多包涵……”


    嘴上说着什么包涵,他心中想得却是:“圣香加上合.欢门的调制手法,怎能是你只用内力忍得住的?丢了元阳还事小,要是强自忍耐,恐怕走火入魔、气血逆行而亡也不是没可能。薛简不近女色,又没有下车,想必此刻狼狈得很。”


    他这么想着,伸手擅自打开了车门。


    门内并无特别的气味。闻振玉心中疑惑,抬眼一看,不仅见到薛道长青衫白发,衣衫整齐、面色冷淡,还窥见另一个黑衣的人影。


    人影?不……只有薛简上了车,一路上他紧盯着,并没有什么其他人潜入……


    就在思绪来不及转动的刹那,黑衣人影忽然转头看了过来。两人对视的一刹那,闻振玉的脑海里晴天霹雳,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哐当一声把车门狠狠地关上了。


    一旁的打更人没有向内看去,见到圣子大人面孔惨白,眼瞳发散,慌忙问道:“大人?”


    闻振玉抬手止住他的话,那张俊秀的脸与脑海中血迹斑斑的冷酷面容重叠,他离魂一般喃喃道:“什么招魂之术……我见了鬼了,我真是见了鬼了,不会是眼花、眼花了吧……”


    他说着闭了闭眼,又重新打开。


    江世安已经能够自如地在夜晚现身,此刻天际黑沉,最后一丝晚霞的余光也在西方消沉下去。在车内被吃掉一半的蜡烛火光映照下,他漆黑的长发,亮如明星的眸,单臂抵在膝盖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闻振玉:“圣子,别来无恙乎?”


    闻振玉已经没有第二个想法了。


    在两人的注视下,他扯出一个难掩惊骇和难堪的笑容:“风雪剑……”


    声音还未落地,江世安便如一阵夜风般扑面扫来,顷刻间到了面前。他抬手轻巧地钳住闻振玉的颔骨,虽只有一成实力,但魔剑的面子太大,足够将对方吓得战栗呆滞。他的两指缓慢收紧,指下响起骨骼被挤压、颤抖的声音。


    “闻振玉,”江世安唇边带笑,视线却慢慢渡上一层刺骨寒意,“他是我的人,你白日里做了什么手脚,连我的人也敢算计?”


    这句话颇有江湖中一代魔头的锋芒气势。


    闻振玉也许不会相信薛简能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但江世安绝对会。


    就在此刻,一道女声插入进来,说得第一句话是:“竟然能现身于人前……神乎其技……不,这已经超出凡俗范围,是仙人手段!”


    “救、救我……”


    乔红药面露痴迷,眼中涌起一阵狂热。如果说此前红姑还觉得江湖上传闻未必尽真,那么现下,她对薛简的能耐彻底信任无比,在得到招魂之术复活自己妹妹之前,她与薛简的合作关系将会坚若磐石、牢不可破。


    江世安没有理会她,掌心扼住闻振玉的咽喉,那股力道一点一点地加重、层叠如潮水般涌来,直到闻振玉窒息到了极点,闭过气去,昏死在地上。


    乔红药冷眼旁观,没有丝毫要阻拦的意思,她远远地望着江世安,那神情愈发沉浓、专注,许久才挪开视线,望了望满天星夜,道:“没有立刻斩杀他,你比生前手下留情了。”


    江世安道:“学我们道长,上善若水。”


    乔红药知道闻振玉此前的伤势,徐徐道:“他可不算慈悲。你更是世间最坚硬的利器、最刺骨的兵刃。”


    江世安不以为意地一笑:“乔护法只跟我论过一次武,怎么无端生出这么多感慨来。”


    乔红药道:“关外为你风声鹤唳这么多年,你竟不声不响的死了。不过若不是你,也让我见识不到薛道长的道术。”她随手指示了一下随行的女弟子,那名弟子立即手脚利索地将闻振玉拖走,带进圣教驻地之内。


    “离圣坛还有七八日的功夫,我会派人在这个分驻地看住他。闻振玉居心叵测,我们不能让他同行、更不能走漏了消息。”乔红药道,“我的人会给他喂一种让他变成哑巴的药,功效足有一月。无论他多么巧舌如簧、媚功高深,也无济于事。”


    江世安与她商定正事,过程中一直沉默不言的薛道长忽然伸出手,将他的右手抓过去,用一块干净的手帕仔细擦了擦。


    ……


    七日后,一行人抵达红衣娘娘教圣坛。


    车马验过令牌,驶入红莲城。城楼上挂着两盏红莲一般巨大的灯笼,那是圣教主坛的标识。


    主坛极为广阔,内中尽是红衣教弟子,望之数万人不尽。这样的人数和力量自然能够将三城四镇、大半个关外土地牢牢控制在掌中。红莲城层层哨岗、关卡,每百步路就要验明正身,连续通过,才能进入城中的核心区域。


    有乔红药在,四大护法的面子,一路上自然畅通无阻。马车驶入核心区域,周围人人皆穿红衣,在建筑群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石雕。


    这座石雕足有三层楼那么高,比周围的客栈、酒幌高出不知凡几。是一个坐着红莲、面目慈悲的青年妇人,眉心有一点朱砂记,座下一男一女两个童子——这位就是圣教供奉信仰的红衣娘娘。


    石雕倾万人之力,粉装金身,貌比神佛,前方香火缭绕,大炉中的香灰积得极厚。连为了妹妹不惜背叛圣教的乔红药路过,都将右手手背抵住眉心,低头向红衣娘娘行礼。


    过了石雕,就是圣坛最核心的区域,里面来往的无一不是内门弟子、长老、供奉等人,放在江湖上少说也是个二流高手,叫得出名姓的就为数不少。


    乔红药带着薛简向内走去。


    保险起见,江世安在白天、以及人多的地方都是保持着灵魂状态,免得生乱。于是乔红药只说薛简是自己新找的医师,来圣坛再次查一查有关尸合术的奇门书册,就顺利进入了。


    她用来缝合一具少女身躯的邪术,就是从那本书上看来的。


    两人进入了圣坛密卷宝库。


    乔红药点起左边那盏小灯,正要回头点另一个,就见到虚无的空气忽然震动了一下,一股阴风扫过,另一边的烛火亮了起来。


    江世安收回手,关上宝库大门,身躯在阴影晃动之处显现出来:“这里的书太多了,书架书柜就要成百上千个,你不会要我们一点点翻看吧?”


    乔红药思索了片刻,道:“八年前……这件事是天字机密,一定在顶楼。按年份算,是在一千六十四到两千零一之间,你们去找就是了。”


    江世安问她:“你不跟上来?”


    乔红药解释道:“我奉命驻守彤城,现在无命而返,其他人知道恐怕要来问,一旦来了不好应付的人,我在第一层尚可以稍作阻拦,免得暴露。在这里要是露了马脚,别说你们道长,就是我也死无葬身之地。”


    江世安盯着她看了几眼,望向薛简,见薛简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便道:“好。劳烦乔护法了。”说罢便跟薛简一起上楼去。


    普天之下并没有绝对信任这么一说,但要是疑神疑鬼,那很多事都做不成。既然已经深入这里,就没有回头的路。


    江世安走路无声,寂静的密卷宝库之中,只有薛简极轻的脚步声,即便有内力在身,这也简直不像个成年男子的分量。


    江世安神思恍惚了一瞬,拉住薛简的衣袖,忽然道:“你的轻功又长进了么?怎么内力消退,轻功反而……”


    薛简顿了顿,只回了一个字:“嗯。”


    他只说一个字,江世安也就没有听出真伪。两人迅捷安静地来到顶楼,推开房门,找到乔红药所说的书柜编号。


    顶楼没有窗,日光微弱。薛简的手中拿着一盏小灯,驱散昏暗,一路搜索案卷探查内容。江世安则不需要灯光辅助,光靠视力就可以辨认清晰。


    丙辰年七月……丁巳年二月……丁巳年八月……


    江世安的目光从书柜上一卷卷掠过,蓦然见到一本不那么规整的案卷,上面写着丁巳年十二月。


    时间对得上。


    他抬手从书柜里抽出,动作很轻。江世安抬手翻开,前面都是一些其他任务,其中拐卖杀戮、串联勾结、收买内应……无所不有。


    他翻到中途,一行字映入眼帘。


    “丁巳年十二月二十五,大雪,寒夜,红莲降世。”


    红莲降世是红衣教的暗语,意思是灭门。


    “代号巴蛇、代号烛九阴,奉命前往无极门,披圣母慈照,承师匠手谕,待无极门尽死后,在原地点燃圣香,香传四野,烧尽三刻钟为止。将望仙楼令牌放于无极门门主之侧,伪装望仙楼门中剑术,步履血迹、衣衫残片等物。”


    “请君入瓮,引目标神智大乱,血洗望仙楼,事成,取望仙楼楼主随身佩剑为证。将此事报之万剑山庄,广传天下。”


    江世安沉默着翻了一页过去。


    “丁巳年十二月二十六,北风呼啸,朝霞,姑获东飞……”


    后面附有红衣教内部的来往信件书函,以做责任归属之用,其中只言片语地、零星地提到了“师匠”、“神仙”等词汇。


    江世安还未梳理清楚,蓦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交谈之声,是乔红药和另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反应极快,立即吹熄了薛简手上的小灯,拉着道长躲入房中书柜最为密集、层层遮挡的狭窄区域。江世安自己的身躯迅速化为虚无,隐去实体,一边又紧紧地将薛简塞入不易察觉的角落,蜷缩在书柜旁侧的地方,捂住了他的嘴巴。


    薛简没有任何反抗,连潜意识的抵触都不曾出现。他抬手碰到江世安的手背,缓缓拉起来握住,转头看过来,眼神里写着“我很安静,我不会出声。”


    江世安的视力极好,接收到了这一讯号,他非常不合时宜的心中发软,像是让什么棉花一样的东西撞了一下,心跳不止。他忍了又忍,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嘴,又按住胸口,让震耳欲聋的跳动声安静一些。


    脚步和交谈更近了。


    他听到那人说:“你一回来就直奔密卷。无召而回,本就该罚,怎么还带人进这种秘地,护法将圣教的规矩都视若无物了吗?”


    乔红药道:“属下甘愿领罚,那个庸医已经被属下赶了出去,他绝不会到楼上来窥测机密……教主!”


    吱嘎一声,顶楼的门开了。


    第26章


    灯盏灭了,四周仅有从顶楼缝隙之间透出来的微光。


    乔红药跟在她身后。


    圣教教主名为姬珊瑚,自然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跟那座石雕金身很像的青年女性,她的眉心同样也有一点朱砂记。


    “我知道你一回来就来这里,是为了你妹妹。”教主向前走去,视线随意扫过左右,她的目光掠过书柜上的密卷档案、功法书册,“但是,人死不能复生。”


    这句话跟世人劝乔红药的,或是曾经劝薛简的,都没有什么两样。


    教主的裙摆从眼底一扫而过。


    江世安倒是不担心会有人看到自己,只有在广虔道人面前,他才有那种怕被发现的危机感。他担心的是薛简,于是一边跟着屏息,一边忍不住挡住他。


    这其实并不起到什么遮挡的作用。


    “小年很可怜。”乔红药跟在她身后,“她从小跟我相依为命,我们姐妹一处吃一处睡,同甘苦共患难,可到了我终于熬出头的时候,她却死了,纵然我将仇家碎尸万段,焉能复生?如果这一世没有让她回来的办法,属下……生有何欢。”


    乔护法言辞动人。姬珊瑚却已将这套说辞听过千百遍。


    她的脚步在江世安面前走了几步,因为两人躲藏的地方十分隐蔽,姬珊瑚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来,只是又问了乔红药几个关于彤城事务的话,不多时便离去了。


    随着门扉合上,脚步声渐远。江世安也出了口气,他转头看去,见到薛简低下头,垂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


    江世安捡起来递给他:“是要这个?”


    薛简动作顿了顿,点头接过。那是一本在两人躲藏时被碰到脚底的书册,上面写着《自在心决》四个字,看起来像是江湖上某个小门派钻研出来、不入流的内功功法。


    “你这什么眼神儿啊。”江世安随口道,“是我做鬼的视线变好了,还是你上次在问心堂……”


    “太暗了。”薛简解释了一句,将书册翻开,他重新点了灯,将小灯放在旁边,借光研读了片刻,眉峰越收越紧。“这本书……”


    江世安见他神情变化,跟着看过去,审视片刻,道:“虽然能够催发内力暴增,但却透支生命与天赋,着实不像是正派武功。它的优缺点都十分明显,只是缺点隐藏得很好,造诣低的人恐怕看不出来,还会以为此书高深莫测。”


    他说着说着,脑海中思绪一闪,忽道:“这跟万剑山庄何忠、赵怜儿得的那本功法效用很像。署名是谁?”


    薛简反手翻过来,署名者为:大善师匠。


    “假名字……”江世安喃喃道,“在圣教记载当中,这个师匠的地位可不低啊,我怎么从前没有听说过?”


    薛简依旧眉峰紧锁,他将书册收到怀里,寻找刚刚两人碰下来的那面书柜,在里面果然又寻觅出几本薄薄的功法内册,这次不是内功,而是一些招式、剑术、拳法……还将圣教原有的一些功法补录修正了。


    像这样一位博学宽仁的前辈,无论在哪里都会被尊为座上宾。


    江世安跟着看过去,见薛简翻阅的手越来越急促,神情也愈发凝重。他垂眼扫过去,除了这些功法表面高深、而内含纰漏之外,居然也看不出什么,他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薛简合上一本剑法,脑海中顿时显现出里面记录的一招一式,补录修正的第三招、第八招、第十二招……剑影跟记忆当中的逐渐重叠,他缓慢抬眸,说:“里面有方寸观功法的影子。这个大善师匠……恐怕与我师出同门。”


    江世安愣了一下:“……啊?”


    跟薛简……师出同门?!


    “这些他修订过的功法里,有方寸观根本心法的痕迹。不过我派中正平和、循序渐进,‘大善师匠’修撰的部分,却锋芒毕现、剑走偏锋,似乎是在……试错?”


    “拿红衣教弟子试错吗?”江世安下意识问。


    “不止。”薛简道,“万剑山庄流传的那本恐怕也一样。方寸观的心法奥妙十足,我只能修行,不能参悟。这个人却可以精准地找到其中可开发修改的部分,如果他不是跟无极门的灭门案息息相关,大概我还应该叫他一声前辈。”


    江世安思绪骤乱:“比你的眼光更好……那只有上一代的人了,这些人不是退隐就是开宗立派,不会是……广虔……不,他连我的魂魄都能看见,若是与我有仇要设计我,岂不易如反掌,怎么会放任我们来这里?”


    薛简握着书册的手指紧了紧。无论此人的真面目是谁,于他而言,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时间紧迫,江世安当机立断:“我们将有关的证据和案册都带上,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等到了安全之处再细细查看。”


    两人收好书册,由江世安探路感知,确保密卷宝库中并无旁人后,再让道长离去。


    根据约定,薛简在宝库之外见到等候在此的乔红药。乔护法双眉微蹙,见他出来才稍有一丝安心,她做戏做全套,假意斥责他医术不精、对自己没有帮助,随后让一位心腹弟子领他出去——表面说的是“赶出去”。


    红衣教的底层建筑四面皆设窗牖、另有描绘关外景色的屏风。日光投入屏风之上,几乎是半透明的。只要离开这里,乔红药和薛简的约定就算完成,她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招魂之术。


    光影随着屏风上的绘画不同,时明时暗。


    那名领路弟子只顾前进,并不回头。一行人行至那尊石像前,参拜过后,刚要登上马车,江世安忽觉不对,一股惊人的直觉预警骤然发作,他率先一步撩开车帘。


    他的动作很轻,就像是清风飘拂,不意间撩起车帘的一角。


    车上坐着一个人。


    红衣、金冠,眉间一点朱砂——姬珊瑚。她把玩着车内的茶具器皿,又嫌弃它们太过朴素平凡一般扔在桌面上,让瓷器在桌上滴溜溜地打转,旋即抬眸,唇边勾出一丝笑意:“薛道长大驾光临,怎么不下帖子堂堂正正地来,反而做这些暗中偷鸡摸狗的勾当,真让本座失望呀。”


    随着声音响起,车帘再度落下。


    薛简沉默刹那,道:“是薛某失礼在先,请教主海涵。”


    江世安听得大脑瞬息定住,扭头看他:“现在是讲礼貌的时候么?”


    薛简没有退却,在片刻凝滞之后,撩起车帘进入马车。


    他坐得很远,矜持端正得如一尊木雕泥塑的像。这辆车居然真的按照嘱咐动了起来,向圣坛之外驶去。


    姬珊瑚笑道:“你倒有胆识。这里可是我的地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是魔剑再世,也得给我倒杯茶说圣教天下第一,求我让他囫囵个儿的出去。”


    江世安一点儿也没含糊,立即伸手给她倒茶,复读她的话:“圣教天下第一,让我们道长走吧。”


    在两人面前,被扔到桌上的粗糙茶具在空中无形地摆好,把壶中半凉的茶倒了进去。


    姬珊瑚目光一凝,正想着“御物”两个字。传言剑道登峰造极、佩剑就会无风自动,无论多远都能召回执剑者身边……


    她正凝神思考,便见到两侧的车窗“唰”地一声关严,日光被隔绝在外,面前缓缓复现出一个人影,面容——见了鬼了。


    江世安把倒了的茶推给她,无奈道:“我可按你说的做了,别为难薛知一了。要是教主有什么话要说,不如就跟我说吧。”


    姬珊瑚看了看薛简,又对着江世安的脸停了许久,低笑一声,道:“原来你们是这样说服乔红药的。她真是疯魔了——你也是。”


    后半句是对薛简说的。


    薛简轻咳一声,不作回答。


    马车渐渐行驶着远去,江世安在心中清算了一下路程,与她周旋道:“教主大人,你要是真想动手,早就在楼中出手了。那时你甚至还不知道我也在……如今这个时候再想动粗,我可就不答应了。”


    姬珊瑚眯眼道:“江世安,你好像不能在阳光之下现身吧?”


    江世安笑了笑,道:“我向来最擅长的就是血溅五步、一击毙命。正巧是我与教主现今这个距离。”


    姬珊瑚道:“上次你来关外,我四个护法被你杀了一个,伤了三个!这笔债我没找你,你自己就送上门来。就算你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力压群雄、登峰绝顶,难道还能护得住这位内功消散的薛道长么?”


    江世安心中蓦然一紧,简直有一种蛇被掐住七寸的压迫感。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仍旧轻松,只道:“道长与我齐名,亦是绝世高手。为了红衣教考虑,教主还是别起这样无谓的争端。”


    “别以为我看不出。”姬珊瑚拿起江世安给倒的茶,闻了闻里面的味道,解渴般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他的气息比当年闯入关外的你,可差得远了……我与你说这话干什么。我确实不愿意动手,只是你们带走的东西,要拿出来——我还真不知道圣教之内,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你们两位舍身犯险的。”


    她的神情十分玩味,带着一丝探测奥秘的兴趣。但就在薛简将那几本特殊的功法取出、展现在姬珊瑚面前后,她却勃然变色,视线猛地凝固在上面:“……你们看出了什么吗?”


    江世安察觉她话语中别有含义:“教主看出什么了。”


    姬珊瑚伸手要去抓薛简,被江世安从中挡下,只碰到他冰冷的手背。她料到势必不可能轻易在江世安面前挟制对方、强硬逼迫,于是态度立即温和了不少:“我能看出什么?我不过是以习武之人的眼光,觉得这些功法修改得固然好,却……”


    “急功近利、祸及人命。”薛简忽然道,“成者内力大进,败者粉身碎骨。”


    第27章


    姬珊瑚的目光凝驻在薛简身上:“道长所言不错。”


    她屈指敲了敲茶杯,沉思半晌,忽道:“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我也可以视若无睹,放你们离开圣坛。我只问你一句——师匠所传授的功法,是不是在拿我教弟子试验?”


    薛简道:“教主将这些内功束之高阁,心中分明已有决断。请问教主,大善师匠究竟是谁?如此前辈,怎么会在江湖当中籍籍无名。”


    姬珊瑚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江世安不解皱眉,“你一教之主,身份极尊,难道跟他交涉时还一派懵懂,任人摆布?”


    姬珊瑚瞥了他一眼:“你说话怎么这样不中听。大善师匠是我师父的朋友,多年来一直以面具易容的形象出现,真面容从不示人。他自称曾经受过重伤,面容毁坏,不堪相见,只为参悟典籍钻研出天下第一神功为要。虽然为人低调,周围却聚集了一帮无名无姓的高手,对他言听计从……八年前,无极门的这件事,也是师匠吩咐的,那时我还是少主,对此知悉不多。”


    “他在你们教中地位不低啊。”江世安凉凉地道,“手底下的人竟然全数听他的调度安排。”


    姬珊瑚道:“师匠为人慷慨无私,人人敬重,在教内有太上供奉的尊位。不过自从我接任执掌圣教后,他就渐渐的不再露面了,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没有师父那样信任他……还是说天下已经没有他看重的绝世天才,能为他试功炼药、随行左右了。”


    江世安捕捉到了关键:“绝世天才?”


    姬珊瑚露出笑容,用那种意味深长的视线看着他,对江世安道:“力压薛道长、将方寸观传承踩在脚下的绝世天才,不正是魔剑你么?在你之后,天下奇才……黯然失色啊……”


    她的喟叹之声很轻,放在江世安耳畔,却有千钧之重。他纷乱的思绪凝结起来拧成一条线,正要追问姬珊瑚知不知道如何寻找师匠,眼前的红衣女子便飞身而出,撩开车帘,脚下如踏一朵莲花般轻轻落在车外。


    只一晃眼,她便消失不见了。


    马车仍在行驶,此刻已经离开了圣坛最紧要的关隘。


    没有动手,自然是好事。江世安抬手抵住额头,将一直以来的线索整理起来,在车上翻看圣教上的案卷。


    他一时心焦,字眼未必真能进入脑海,只是需要这样一个行为来缓解这种焦虑。没看两个字,道长便握住他的手,掩住纸页:“会头晕的。”


    江世安说:“我是鬼,我可不会。”


    薛简无声微笑,他的指腹摩挲着江世安的手背,将他的手拉起来贴到面颊上,闭眸道:“三日内……我帮你理清线索,总结证据,我们先回太平山。”


    “……三日?”江世安对这个时间限定有些不明白。


    薛简睁开眼,望着他的面容,很久都没有移开。


    ……


    很快,江世安明白了为什么是三日。


    今年的冬日格外漫长。


    两人赶回太平山的路途上天气并不算好,时晴时雪。两人彻夜长谈,很快将证据线索理清——这个“大善师匠”,通过向各派传授功法,半是交好半是控制的情况下,搜罗了很多江湖上的少年天才为他所用,这些人不是走火入魔神智已失、就是心灰意冷走投无路,最终——似乎都成为了他的弟子。


    弟子?也不尽然,从目的上算,只称得上是傀儡而已。


    这是两人根据线索进行的推测。薛简熬夜把关键线索一点点刻在薄竹片上,将竹片连起来,那些竹片上的刻痕很深,光是用手都能抚摸出来。


    第三日,正逢节庆。两人歇脚的小镇张灯结彩,到了夜晚,外面有人燃放烟花。


    江世安停下手,转头看向窗外炸起的烟火。他虽是鬼魂,在这样的寒夜里却并不惧怕烟花爆竹,而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他叫身边的人:“薛知一,今天是什么节啊?”


    薛简没有抬头,他在烛火底下,用一把小刀刻制竹片,轻声道:“是大除节。镇上有击鼓驱疫的活动,扮演‘大傩’在走街串巷,百姓们和当地的门派都会放烟火……你不要去,‘大傩’会冲撞你。”


    “那你不下去看看吗?”江世安道,“噢——你不爱吵闹,我们道长只喜欢清净。”


    他唇边含笑地打趣一句,转过头看,恰好与薛简对视。灯火下,道长那双清寒的双眸泛出一种特别的温柔,他专注地凝视着江世安的脸,想要将他的每一分刻进眼睛似得……慢慢森*晚*整*理的,这种专注演变成了痴迷、热切,如地底最深处燃烧着的幽火。


    他放下了刻刀,当着江世安的面俯身过来。


    两人之间的气息交汇起来。薛简伸手捧住他的脸,他总是这样以一种珍贵的、放在手里怕摔了的动作,默默地接触对方。


    江世安被看得耳尖通红。道长太腻歪了,这样当着面的贴近和亲昵,让江世安的心口突突直跳,他舔了舔唇,眼神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刚要说话,薛简忽然吻上他的眉角。


    他的唇温热柔软。


    犹如蜻蜓掠过水面的薄翅,忽闪一下送来了细碎的风动。这样细微的触感印在眉角上,江世安却好像被烫到了一样,呼吸都急促起来。他握紧了手,掌心几乎有一种攥出了汗的错觉。


    薛简的手从耳畔深入,插进他的黑发之间。他稍微低了一些,从眉角吻到江世安的眼睑上方。


    很轻……痒痒的。江世安的眼睫忍不住颤动,在这张俊秀又锋锐的脸上,在他素来游刃有余中夹杂着玩笑的神情当中,挣扎颤抖的双睫几乎成了他身上唯一的脆弱之处。


    薛简触碰他的眼睫,吻到眼尾。两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他低头轻蹭江世安的鼻尖,在亲他的前一刻,忽然道:“你会不会嫌弃我?”


    “嫌弃……什么?”江世安心中已经预备让他亲了,骤然间插入这么一句,他霎时有一种快要到顶又被憋回去的感觉……倒是那股热乎劲儿不减反增,耳根烧红了一片,心说自己怎么就等着薛知一主动了,他是男人,难道我不是吗?


    正没想通,薛简又不问下去了:“没什么的。”


    随即,他便如预料当中地亲了过来。只是这次并没有那么强的掠夺欲和几乎毁坏的暴躁。他反反复复地、很温柔地感受江世安的唇、感受他舌尖的温度,很久都不愿意分开。


    窗外的烟火炸响了。


    江世安回抱住他,在交吻的间错当中,眼底映上小镇里满天璀璨而下的烟花。他转头想要跟薛简说——他想说你要是真心的话,我们办个冥婚吧——话到口中,词不达意,只说了一句,“今夜的烟火很美,要不要看一眼?”


    江世安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


    薛简摇头,只是盯着他,低声道:“文吉,我能看到你……就已经很好了。”


    江世安想说,你不是天天都能看到我吗?没说出口,便被道长紧紧地抱住,缠.绵地耳鬓厮磨。


    天明之时,还偶有几声烟花散去。


    江世安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他被薛简喂了一根蜡烛。道长硬是看着他吃,吃完了才让他去睡觉。次日一醒过来,摸了摸身旁,空的——薛知一比鬼起得都早。


    江世安爬起来,揉了一下脸,坐在榻上清醒了片刻,一抬眼,见到薛简在抚摸竹片上的刻痕。


    他对着手中的竹片,眼神却没有完全落实,而是用手触摸,摸到字迹清楚、刻痕停止的地方,便从桌上拿起刻刀……摸索了一会儿,借着昨夜没有写完的内容刻下去,才两个字后,小刀便有些刻歪了,抵在两个竹片相接的边缘,向缝隙里一滑,顷刻间刺入了他按在后方的左手。


    “薛简!”江世安怔了一下,立马喊出了声,他凑过去拿开竹片,扔掉刻刀,手忙脚乱地翻了翻两人携带的东西,取出伤药和雪白的布巾,捞过他的手处理伤口。


    薛简看着他的动作,说:“很小的伤口,一会儿就不流血了。”


    “你说什么呢!”江世安有些抓狂,“就是因为你这么想,你身上的伤才迟迟愈合不了。你这手怎么回事儿?掌心里都是伤疤,你——”他声音一顿,蓦然变得出奇冷静下来,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薛简沉默片刻,道:“有些看不清。”


    “有些?”江世安第一个想到的是在问心堂的那几日,但这应当不是主要原因,“你要跟我说实话。”


    薛简更正了一下言辞:“……还能看清一部分。”


    江世安心口一窒,一股非常压抑的感觉笼罩过来。他束手无策、而又无可奈何,半晌后,将声音中发抖的部分吞回去,尽量冷静、克制地说:“回太平山,师爷会有办法的。广虔道人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道医。”


    薛简没有打破这句话中为数不多的期许。他其实很喜欢文吉这样遇到事情第一反应是想办法解决、而不是放弃的反应。他听得会心微笑,语调很温和地说:“没关系的。我只差一点点就全都记下来了,你看,每一个字都可以摸出来。就算我以后瞎了,也能……”帮到你。


    这三个字没说出来,江世安就猛然攥住他的手,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他攥紧的力道有些重,指尖有轻微的颤抖,他低下头,咬着牙说:“你没有。你只是眼睛受伤,视力变差了,我认识几个域外的名医……如果广虔道人没有办法,我们就去找他们。”


    薛简顿了顿,道:“……域外很远的,要走非常非常久,等我们找到师匠,帮你报了仇再去找吧。”


    江世安重复确认:“你真的会跟我去吗?这是答应我了吗?”


    “会的。”薛简点头,“我答应你。”


    第28章


    江世安对他的承诺深信不疑。


    他知道薛简不会说谎的,他知道对方不会骗自己。只要他答应了,薛简就一定会跟自己去……江世安心中越是着急,回方寸山处理事务、见广虔道人的念头也就愈发强烈。


    他急需知晓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广虔道人究竟有没有办法——无论这个答案是好的、还是坏的,江世安此刻对这个结果的渴求强烈到了超越自己的仇恨的地步,他甚至遗忘了自己的仇怨和痛苦,忘却了八年前那阵痛彻心扉的刺骨寒意,那些像是用一枚枚刀片、将他的血肉分割切破的疼痛,都在这件事面前变得相对模糊了起来。


    他有一瞬间甚至想——要是他真的死透了、死得彻彻底底,薛知一是不是就不会因为自己的事多次受伤、被方寸观责罚,他会不会还是那个宛如旭日朝霞一般的薛道长。


    这份飘入云烟的思考,很快消去痕迹,归于虚无。


    在天明后,两人立即启程。江世安在白日里不能现身,薛简便戴了一件斗笠,让他停留隐藏在自己的影子里。这样即便是在正午,江世安回归风雪剑上休息时,也不会被日光所照。


    这件斗笠很像江世安的东西。


    在生前,江世安也是时常带着一件遮掩面容、荫蔽雨雪的斗笠。反倒是薛道长堂堂正正,从不掩饰身份。


    斗笠上的带子有些旧了,缝线也歪了一些。薛简动作很慢,试探着系好,中途被一双冰凉的手接过去。


    江世安靠近过来,低头给他固定好系带。在阴影之下,薛简的白发昏暗无光,没有一丝光泽。他那双看不太清的、平日里很冷淡的眼眸,望起来却无限温柔。


    江世安心中微动,一阵莫名的酸涩蓦然涌起。他一生从未软弱过,竟一时不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只徒劳地按住了左胸,低头缓了口气,说:“我牵着你走吧,下楼梯要小心一些。”


    薛简点头,平静温和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方向,万物模糊,但在他眼中,还能根据嵌刻进脑海里的回忆映照出江世安的模样,他记得文吉的眼角眉梢、记得他挺直的鼻梁,记得他被亲吻时……因为紧张而忽然急促的呼吸与微微颤抖的唇。


    失去视力对薛简来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他并没有忘记江世安的模样。


    江世安拉住他的手。


    这样的牵手很隐蔽,没有人能看到。江世安不能被其他人看见这一点,微妙的、难以描述地带给了薛简充足的安全感。两人就光明正大地扣着手指,江世安的手指牢牢地握着他。


    薛简眼神不好,江世安不放心他骑马,于是又雇了一辆马车。就这么行过两日的路,江世安发现他对于视线模糊适应得非常快,能根据一点点光线的变化来判断时辰、方向,他的听觉和内力还在,寻常的匪盗毛贼不能近身。


    江世安隐隐松了一口气。


    三日后,两人在关内驿站吃饭。


    那是一间很窄小的铺子,里面只有一个煮面的师傅。周围三三两两地聚着一些江湖客,他们在聊一些武林里风闻的消息。


    江世安坐在他身边——那条长板凳里看上去只有薛简一个人。他在铺子挡下的阴影当中,抵着下颔,认真地看着薛简吃东西。他进食很慢、很文雅,这是方寸观的教导,不像自己,总是觉得下一顿不一定还活着,所以急于把肚子填饱,感觉不到饿的时候,就能获得很多的幸福感。


    江世安是靠这么一点点奇怪的幸福感,在血海深仇里让自己高兴起来的。


    他认真地盯着薛简。从前他没有很认真地观察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薛简看起来更好看了,哪怕他满头白发、哪怕他内力消散面色苍白,他几乎脱去了与江世安平分秋色的宿敌外壳,脱去了一切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武功和内力……他还看不太清了。


    江世安就是觉得他变得更好看了一些。


    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薛知一有这么好看,说不定会早一点……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喜欢上他的。


    道长吃完东西,把铜钱放在桌子的右上角,然后朝他伸出手。


    江世安马上就伸手握住了他。


    薛简看起来心情不错,在他起身离开的时候,身后聚集的江湖客忽然提起:“……你们听说了那件事没有?”


    “什么事?说来听听。”


    “就是那个人啊。”江湖人得意洋洋地说起自己的谈资,“方寸观的嫡传!那位破戒杀人的薛道长!怎么样,嘿,这名声够大了吧?他疯了。”


    “好好的人,怎么说疯就会疯,扯淡,又是你编的!”


    “我编什么!”提起来的那个人急了,“他杀了人,还为一个死掉的魔头跟世家为敌,依我看根本就是疯了,到处滥杀无辜,连世家大派开设的客栈都被他卷席杀光了,亏我以前还接受过方寸观的救济,真没想到他变成了这种人……你没看见吗?最近几个世家的弟子都在外面张贴告示,说他很是危险……”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江世安按剑起身的刹那,薛简紧紧地握住了他,摇了摇头。


    “我不是要动手。”江世安勉强说出了一个听起来漏洞百出的谎言,“我没有要杀人,我……我就是去教训他们一下。”


    薛简说:“快到正午了,我们走吧。”


    “薛知一……”


    道长静静地看着他,神情还是那么温和,这让江世安幻视到了最初的他、幻视到了那个没有被江湖风波浸染过,完全良善的他,就好像是现在这样,习惯于容忍、退让、放弃冲突。


    让他没有忍下去的事,没有一件不是跟自己有关。


    江世安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没有挣脱开,他任由薛简扣住自己的手,低声说:“文吉,我们走吧。”


    江世安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薛简将风雪剑收回身边。


    两人继续向中原行进,向着回太平山的那条路前行。


    也是在这条路上,江世安才发现像这样的谣传和风言风语实在太多太多,多得让人百口莫辩。这些传言里面有各个世家的手笔、还有一些人浑水摸鱼、夸大其词,已经到了无法澄清的地步。


    越接近太平山,天气就愈发暖和,集市就更加地热闹。江世安计算着时日,跟薛简道:“等我们回去,山上是不是要到春天了。”


    薛简带着风雪剑坐在一颗枯树下。这里地势很高,能从此处望见下方城镇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的眼中,这不是人群,只是一条星火汇聚的河流,模糊地东方缓缓流去。


    他说:“山上会冷一些,这里的人都在踏春夜游了,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呢。”


    “要很久才能化吗?”江世安贴着他坐下,身形在黑暗当中显现出来,“已经三月份了。”


    “太平山以前到了四月还会再下雪。”薛知一道,“会很冷的。”


    江世安握住他的手,他缓缓地靠了过去。薛简的手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温热了,似乎是让风吹了,有一点凉凉的。他下意识地想把道长的手放在怀里捂一捂——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身上更加冷冰冰的。


    江世安有点尴尬地停下动作,五指合拢,穿过他的指缝。两人的手以一种非常缠.绵、彼此依偎的姿态交叠在一起。


    薛简维持着这个动作,他唇角微扬,望着江世安的脸,那双眼睛很是明亮温柔,映照着不远的集市里流光璀璨的夜灯星火。


    江世安看了他一会儿,说:“明明路上总是听到无端责怪你的话,你却一点儿都不生气……我都要替你气死了。”


    薛简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一点摸索的感觉,小心翼翼地让江世安靠在自己身上,他说:“不要生气,我不会觉得有什么难过的。”


    江世安抵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喃喃道:“今天的星夜可是很好看的,你都看不清……”


    薛简安慰他说:“没关系的。太平山上的星夜也很美,我看了很多年,早就腻了。”


    江世安又悄悄地说:“这座小镇跟方寸观挨得近,治安好,很热闹,你都不去看一看。”


    薛简无声地微笑,过了一会儿,说:“我小时候下山,早就看过了。没什么出奇的。”


    江世安在他怀里安静了待了很久,山下的春夜已经足够暖和,他感受到一缕温柔款款的风扫过面颊、掠过眉宇,人间四月,连风声都轻盈,像是怕他睡着了,不敢惊动。


    这像是一瞬间,但这瞬间,又久长到令人错觉地以为一瞬过了百年。


    就在薛简解开外衣,想要披在他身上的时候。江世安忽然按住他的手,说:“我是鬼,我才不会冷。你穿着吧。”


    “嗯……”薛简放下手,听到他问。


    “快的话,明天我们就能赶回去了。广虔道人一定有办法的……”江世安闭着眼,声音很低,一会儿飘到很远的地方,一会儿又近似幼稚地在耳畔纠结起来,“你的元阳之身,我要怎么跟师爷解释……?”


    薛简忍不住悄悄地微笑,他的手绕过去,把文吉抱在怀里,低声道:“我来解释吧。”


    “他老人家神通广大,一定会有办法的……”江世安问。


    “会的。”薛简说,“师爷不会忍心让你蒙受不白之冤,当年的事情,他会帮我们昭示天下,向各派索要参与此事的凶手……就像他让我揭露何忠一样,他其实是一个很和蔼的长辈,看不惯有年轻的孩子蒙受冤屈,说不定还会帮你找到真正的凶手。”


    他的话越来越轻,等到江世安没有回音的时候,才低下头,亲了亲他的眉心。


    第29章


    次日,日暮之时,披星戴月的跋涉终于到了终点,两人回到了太平山。


    山上不远处响起道童们做早课的声音。


    薛简没有耽误哪怕片刻,他立即去拜见师爷。静室之外只有清知师弟守在旁边,他远远地见到师兄,刚要露出欢迎他回来的神情,表情就缓缓地凝固在了脸上——他注意到师兄的视线不正常。


    他更像是被人挽着手带领着走的,这段短短的、略微有些弯曲的鹅卵石路,薛简平日里没有走得这么慢。


    清知误以为这是在圣坛受了伤,伤到了眼睛,所以带动前些时候在问心堂受罚的病根儿。他快步迎了上去,开口道:“薛师兄。”


    此刻是日暮,夕阳的一线残光朦胧地映照在薛简的白发青衫上。他用身躯挡住了残阳,江世安早就轻声在他耳畔告诉薛简,提醒师弟在门口。


    “你能回来……”清知缓缓松了口气,“这已经很好了。圣坛是龙潭虎穴,那个地方吃人都不吐骨头,快进去吧,师爷见了你一定也很高兴的。他老人家这两天总是惦记着师兄呢。”


    薛简本要进入,推门前忽然问:“师弟,这段时间师父可曾下山。”


    “……是问镇明霞师伯吗?”清知愣了一下,道,“师伯一贯云游四海,前几日说要为二师爷带一坛巡城的千日醉,如今不在山上。”


    薛简沉默了一刹,微微颔首,道谢说:“我知道了,多谢你。”


    他抬手推开房门。


    静室里提前点了两盏烛火,与黄昏的霞光交相辉映。广虔道人穿着一件宽袖道袍,鹤发严整,臂弯里斜放着一柄拂尘。


    他坐在棋枰之前,棋盘上只下了一颗子,黑棋点在三三处,对面无人,只有一盏刚倒上的茶,茶水泛起淡淡的白雾。


    “清知,”广虔道人没有转头看他,只是说,“把门关上。”


    清知在薛简身后应了一声,关上了门。


    门扉合拢,晚霞的光晕被渐渐收束成一线,掩在门缝里。薛简走了过去,隔着几步向长辈行礼:“师爷。”


    “我算到你今日该回来了。”广虔道人说,“过来陪我下一盘。到这个岁数,世人活到我这个年纪,都是儿孙绕膝的了。你二师爷寻觅好酒去了,你师父那个人性子别扭、又是个臭棋篓子,只剩一个你,还跑了……”


    他说着笑叹了一声,抬眼看向薛简。


    薛简正襟危坐地在他对面。


    广虔道人将他的面容端详了片刻,说不出是倦怠多些、还是无奈更多些。他转头看了一眼江世安,以他多年修来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招魂术如今的进展。


    他道:“你也坐下吧,这么紧张干什么,老道多年不曾出手,早就修身养性了,怕我将你除了?”


    江世安随行到身边,听闻广虔道人这么说,便也默默显露出身形,坐在两人下棋旁侧的空位上。他不是很懂棋,虽知观棋不语,但肺腑五内当中徘徊着薛简的病症……他满腹疑虑,心思晃动,忍不住要开口时,一只手忽然被薛简按住。


    随后就听师爷慢悠悠地开口问:“你的眼睛看不到了?”


    江世安心中一跳,万千疑问抵在喉口,手掌瞬间收紧,望着广虔道人的面容——他日思夜想的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了。


    可是这样的近在眼前,却陡然生出一股胆怯。江世安那颗风刀雨剑之中都能一往无前的心,却因这个未知的结果猛烈地震跳起来,似面临一种可怖的审判。


    薛简低声道:“是。”


    “这是在问心堂受了伤,所以你的五感会先失去视觉。”广虔道人懊悔慨叹,“若是我不罚你,你或许还能多看一些时日。但我若不罚你,岂知你的心有这么硬?”


    薛简道:“能从圣坛全身而退,弟子已受祖师庇佑。”


    五感?江世安被这句话的信息冲击得陷入了沉默和恍惚。他看着两人对弈,手指情不自禁地蜷缩攥紧。


    两人说话之间,棋盘上缓缓又多了一个子。薛简看不清,所以江世安反应过来时,便小声将广虔道人的行棋告诉他,道长摸索着,将白子落在对应的位置。


    这样下棋是很慢的。


    广虔道人并不介意,他继续道:“可有收获?是不是如你所愿了?”


    薛简点了点头,将准备好的案卷取出来。这里面既有从圣坛取出的物证,一部分向乔红药求取到的圣香,还有薛简自己篆刻整理的线索,他将此事规整成辞令,只要稍加润色——不,甚至不需要过度的润色,内容贴合恳切,没有半句虚言,立即便可昭告天下,不仅能翻开望仙楼血案的真相,还能将压在无极门匾额上面的坟土一并扫清。


    如此一来,向参与灭门的杀手、江湖客、成名已久的名门大侠追魂索命,也一样师出有名。


    广虔道人抬手接过。他凝眉翻看下去。


    日光渐暗,四周的烛火愈发明亮。


    广虔道人一直看到天色昏暗,才收拢竹简,看向这个方寸观最寄予厚望的弟子:“小简,我多年清修养性,不会为了他出山。但你……唉,你这样做,师爷也不能坐视不理。四月底是召开剑器大会的日子,我会在那时候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不过……”


    他顿了顿,问到了关键之处:“即便众门派弃车保帅,将此事推诿给当年参与灭门的弟子,也依旧不能锁定主谋,你帮他报仇,只报了十之一二罢了,这个‘师匠’才是其中关键,他的身份,你可有想法?”


    薛简道:“请师爷看这本功法。”


    他将在圣坛取得的功法交给广虔道人。


    广虔道人开始只是面色有些凝重,察觉此事牵扯不小,但当他看完那本功法之后,神色却直接变了:“小简,不要再查下去了。”


    薛简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居然全然不在预料之内。


    他没有答应,似乎在等待师爷的解释。


    广虔道人却没有解释,也没有再落子,而是起身道:“你现在就回去休息,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离开方寸观,千万不许下山。”


    “师爷。”薛简跟着起身,叫了他一声,“弟子如果不能查清一切,寝食难安……不能从命。”


    广虔道人看着他,望着这位最疼爱的、却屡次悖逆的弟子,他凝视片刻,突然发觉:“你的元阳之身散了。”


    薛简怔了一下,说:“是弟子的错,我们……”


    话音未落,广虔道人转而看向了江世安。这样微妙的视线移动,却立即被薛简接收到,他向左侧挪了半步,想要挡在江世安身前。


    广虔道人冷冷地道:“你跟一个鬼魂纠缠不清,屡犯戒律,罪上加罪,自立派以来,这样的事从未发生。我就算为了方寸观数百年清誉,如今将你逐出师门都不为过!你却还不回头?难道真要寻死不成?”


    他说到此处,怒极反笑,慨叹笑道:“我忘了,你早就是寻死了。”


    江世安听到这里,所获的侧面信息已经足够多了,他攥住道长的手,迎面面对这位长者,道:“薛简到底为我做了什么?他的眼睛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倘若有任何机会,江世安愿献一切,我本是已死之人,我——”


    “你本是已死之人。”广虔道人打断了这句话,看着他道,“以你的眼光,能看出小简身上还有什么生机么?我看你不是魔剑,倒是我徒孙命中的天魔星,毕生的业障。”


    说到这里,观主也自觉失言,他闭了闭眼,继续道:“小简,我只给你两个选择。我依旧会在剑器大会上替他翻案,这是为了你的一意孤行、你的半生心愿,不为别的。但今日之后,你必须留在我身边,终生不能再下山一步,放弃你要做的一切,专心修道,才能保全你和整个方寸观如今的名誉;如果你不肯留在这里,我会——”


    他的视线看向江世安,沉默片刻,道:“师爷多年不杀生,不曾出过手。”


    薛简似乎极是冷静,他撩袍跪下,垂首道:“招魂之术一旦开始,不能中止。如果他命魂消散,弟子也一样不能活下去。”


    广虔道人盯着他的眼睛,说:“那我只有将你逐出师门,革去道牒,清理门户,以保全大局。”


    第30章


    不可以。


    江世安的脑海里只乍现这三个字,他来不及再有别的思考,在这样悬殊的选择当前,他几乎要情不自禁地代替薛知一做出回答。


    比起薛简被逐出师门的严重程度,他宁愿忘却过往的恩仇,他情愿放下屠刀……他情愿就这么永远不甘地沉眠下去,带着满身污名深深沉入无尽的渊底,不要有这么一个人俯下身去,为他身上那些腐朽的泥土挖烂手指。


    但他脱口而出,四面却无声。江世安抬手扣住了咽喉,口中居然一道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脊背一烫,从一股炽热的触感中感觉到了背后的符纸,符纸上的朱砂鲜艳至极,随着金符生效,朱砂一点一滴地流淌下来,坠入他被血锈干的黑衣。


    薛简轻轻地收回手指。


    道长用符纸封住了他的声音。


    江世安转头看向他,眼中尽是不解和慌乱。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薛简的衣袖,喉中一道声音都发不出来,嘶哑的气音穿过胸膛,尘世中一道一道的冷风混着香烛气,豁然灌入五脏中。


    ……不要。


    他想说这两个字。


    他想说的是,不可以,薛简,你清醒一点……


    可是江世安早就知道,薛简一直都没有清醒过。


    在他的双眼注视之下,薛简抬首面对着广虔道人,俯身叩首,一个头磕在棋枰下冰冷的砖石之间,他说:“师爷,求您一定为他伸张真相,世上没有人真心地帮他主持公道……文吉在世这么多年,已经很久都没有亲人了。”


    广虔道人闭上眼,将头转向另一边,握着拂尘的手愈发收紧。


    “弟子不孝。”薛简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他的声音很是平静,带着一丝因忤逆长辈期许而生的惭愧,“薛简不能留在太平山。”


    他站起身,说了下去:“师爷,是我败坏了方寸观的清誉,按照规矩,请师爷召集众人,烧帖熄香,下达钧命……此后弟子做出任何事,都与师门无关,恩怨罪孽,只在弟子一人,若有人来讨我的命,让他们自去寻薛简,不要再玷污方寸观的声名。”


    江世安豁然扯住他的衣角,但薛简没有回头。


    他身上是一件旧衣,这件衣衫落在掌中薄得像是要融化一样。


    广虔道人看着薛简的面容,长久一叹,低道:“……痴儿。”


    他转身离去了,向门口的清知吩咐了一句话。清知道长躬身行礼,在听清师爷说的话时,他脸上的笑容和血色一瞬间蓦然消失,他听到师爷说:“把薛简的命香熄了,寄名帖取来,命众人前来静心堂。”


    这是方寸观每一位正式弟子的两样信物。拜师入门时,师长会为弟子插上一柱命香。这炉香每日都会有人点燃、烧尽后会再度更换,据说会寄托孩提时的一点灵思。而寄名帖则是写上生辰八字,拜认天地为父母。


    “您……”清知眼前一花,观主的身影便忽然消失了,他转头看向室内的薛师兄,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师兄?”


    薛简闭了闭眼,向他道:“有劳师弟了。我……日后要是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他起身要走,把手伸出去。这次迟滞了一点,江世安才将手接过去。


    江世安的手指有些凉,还在轻微的发抖。他紧紧地抓着薛简的指骨,把他的手攥得发白……随后才惊醒一般松开,指尖一点点地扣进自己的掌心里。


    他突然想起薛简掌心的伤痕。


    薛知一似乎就是这样……在不能忍耐的时候扣紧手掌,指甲就会陷入进掌心里,用疼痛来平息心中沸腾的涩苦。然而江世安没有痛觉,他没有痛觉……他感受不到。


    为什么感受不到呢?江世安脑中混乱地想,无声喃喃道,让我痛一点、让我痛一点……我……


    薛简掰开了他的手指,低声道:“我们走吧。”


    江世安的反应迟钝了几息,牵着他走了出去。


    两人走出静室时,天空刚刚飘起一层薄薄的雪花。人间已近四月,可就像薛简说的……四月的山上,居然真的还有雪花飘落。一点一滴的薄雪落在江世安的眼睫、鼻尖上,没有被融化。


    雪花落在他的黑发上,没有被融化,只随着走路的颤动,向下扫去点点飞白。


    江世安对于时间的感知有些麻木了。他来到静心堂门前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年轻弟子被通知到,满脸疑惑不明地聚集在这里。其中还有几位跟镇明霞平辈的师长,有男有女,面色都有些不忍和忧虑,显然是知道情况。


    薛简什么也没有说,撩起青衫,在门槛外、在匾额的下方,向静心堂上首的位置跪下。雪花在这过程中被抖落,可是有更多的雪落在他身上。


    江世安陪他跪了下去,在薛简的身侧。可是自从薛简给他森*晚*整*理贴了一道符纸之后,他不仅不能言语,也不能显露形体,甚至符纸被道长收回时,效用还没有结束,他依旧是天地间一抹无人发觉的幽魂,只有薛简会望向他。


    薛简将金符收回,重新叠好,伸手握了握他,轻声道:“别害怕……只有三刻钟。文吉,三刻钟后你就会复原的。”


    江世安张口想要说什么,只叫了薛简的名字,他就停下来了,星眸凝滞地望着薛简的眼睛,眼底透着一股被冷风吹凉了的湿润,像是从眼球里面开始结冰。


    薛简说:“……不要害怕。”他重复,“很快就会好的。”


    江世安咬紧牙齿,素净的齿列发出碎颤的、磨击的轻响,他喉结动了动,感觉咽喉似乎也被风吹得寒冷,从喉管里慢慢上霜、成冰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挤压他的胸口,一股股的寒气被挤压进去、再被抽离出来,在他的身体里无情地抽打一遍,还是那么冷。


    周围持续着弟子们轻声的私语。


    “……薛师兄?他是怎么了……师兄回来了。”


    “小师叔?”是大吉稚嫩而迷糊的声音,像是睡醒了被叫起来的,很快又紧张起来,“小师叔犯错了吗?太师爷为什么叫我们……”


    “这孩子虽然犯了些错。”一位年长的女冠叹道,“也不至于……”


    “……师兄几个月前就变了。”有人说,“常常来往无踪,还到处杀人。”


    “是师兄的修行出了岔子吗?自从魔剑死后他就……”


    这些议论声随着雪花纷纷而下。


    江世安听得久了,耳朵变得很麻木,他失去了跟每个人解释辩解、大声反驳的力气。他的手指描摹着薛简的衣袖,道长袖子上有一个清淡的花纹,是一朵云,竟然跟风雪剑剑鞘上的纹路有些相似。


    他长久地望着,脑海里迷幻地响起生前听到的话——


    “哟,是薛道长大驾光临,您可是广虔道人的徒孙,方寸观的嫡传,你来这里,我们哪有不盛情款待的呢……”


    高堂之上,长者发须皆白,面目有些模糊,宛如一座世人膜拜的塑像。从塑像座下传来宣判之声,是清知道长代为传达。


    “孽徒薛简,悖逆尊长,目无门规,破戒杀生……”


    “依我看,世上的清浊黑白,只有那么两个人可以分清,一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薛简,当世至清之剑……”


    “滥用秘术、弃忘悯世之心;杀心日盛,有坠邪道之嫌……”


    “……那他岂不是下一代的方寸观观主了?这个位置可一贯是武林泰斗,备受尊重,前途无量。”


    “屡教不改、知错故犯……”


    这两种声音在脑海中渐渐重叠了,在入夜的飘雪中归于虚无。江世安的耳边最后居然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他迟滞地抬手,才有些恍惚地发觉清知道长已经念诵完了。


    一滴仿佛马上就要凝结成冰的眼泪从他眼底坠.落下去。


    鬼魂感觉不到痛,竟然会哭。


    江世安抬手的动作顿了顿,攥成拳头握了握,随后用力地擦去眼下泪痕。他看着广虔道人拿起那张写着薛简八字的寄名帖,将帖子放在炉火之上,在投入炉中之前,一贯不曾动容的观主再次低头,垂眼看向静心堂外的薛简,最后说了一句:


    “小简,我只有一句话问你。”


    他要问什么?


    这似乎是最后一个转机,江世安很想知道这个问题,他扯了扯道长的衣袖,见薛简不动,立即起身上前,想要到广虔道人的面前问出来,他不能说话,那么比划也好、写字也好,用茶水写字、咬破手指用血、不管是什么方式,他要问清楚。


    可他走不到那里。


    他不能离开薛简十五步之外。


    江世安闯入其中,就像是一卷冰雪忽然吹入堂中。他只能走到中途,便被强大的吸引力控制住了行动,一瞬间跪倒在堂中,他向前爬了半步,僵持着停在原地,一寸、一毫,都不能再靠近。


    他终于知道薛简为什么要跪在那里了。他的心思缜密,一针一线地计算着,每一针都洞穿了江世安的心口,没有痛感,只剩夜里呼啸而过的北风穿过,声声如同呜咽。


    薛简知道他冲过去了,也知道文吉走不到师爷的面前。


    他看着面前模糊的那团影子,低下头。


    他只有二十五岁,可是却长出了满头的白发。这片白发垂落在雪地上,几乎彼此交融,他向着养大自己的长辈弯腰磕头,回答:“值得。”


    广虔道人停住在炉前的手僵了僵,随后松开,寄名帖投入到炉火当中,立即被炭火淹没,燃烧起来。


    值得吗?


    值得。


    这就是薛简最后的答案。


    这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雪,也是这场雪,带走了方寸观被寄予厚望的嫡传天才,带走了世人敬畏欣羡的那位薛道长,带走了薛知一前半生光风霁月的一切。


    ……


    太平山彻夜通明。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弃徒,依然有很多人前来送行。


    薛简没有跟他们交代太久,只是托付清知师弟多多照顾罗辰,将自己身上暂有的银钱交给了他。清知师弟摇头推拒,一分钱也没有拿,推脱时只是笑说:“方外之人何须红尘钱财。师兄……薛、薛哥,你放心。对了,你下山的盘缠够不够,我……”


    他还不太习惯舍弃薛师兄这个称呼。


    薛简摇头,道:“我该走了。”


    清知愣了愣,道:“那大吉小吉他们,还有……还有镇明霞师伯……”


    薛简道:“来不及道别了,我现今不是方寸观弟子,留在山上恐怕惹人非议。”


    他戴上斗笠,只带走了两把剑。


    下山的路途有些艰辛,江世安牵着他的手从旁引路。随着时间推移,他被符纸消去的身形在夜晚中徐徐出现,被禁锢的声音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但江世安没有反应,依旧埋头带着他赶路。


    雪下了整夜,到处都是茫茫的白色。月光映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雪白。薛简被这道反射而来的光灼痛双眼,闭了闭双目,有生理性的眼泪濡湿了眼睫。


    “闭上眼吧。”江世安说。


    “文吉。”薛简抬眸看他。


    “我让你把眼睛闭上。”江世安的声音变得冷硬了一些,薛简却仍然没有听从,他的脚步停下,双手猛地攥住薛简的衣领,将对方拉到眼前,一双黑眸死死地盯着他,“我让你不要看!你听不懂吗?”


    一片雪花落在两人之间,落在交缠的异色发丝的间隙。


    薛简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凝视着他眉目间依稀的怒火,他说:“对不起。”


    “我不是让你说对不起,我不是让你道歉!”江世安的声音发哑,像是满腔的怒火和所有力气都灌注在其中,“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薛知一,你为什么要道歉!你为什么要选逐出师门,你为什么不留在山上?!这一切都是我的事,都是我的恩怨,都是我要去调查追究的一切,跟你毫无关系!你不明白吗?我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告诉我,你到底为我做了什么,你还为我做了什么啊!”


    雪花在发丝之间消融化尽了。


    薛简抬手触摸他的脸颊。


    道长的指腹温和地拭过眼下,擦去一道不明显的泪痕。直到此刻,江世安才意识到自己有掉眼泪。


    薛简看不清,他只是凭借感觉擦掉了对方脸上的泪痕,顿了顿,说的还是:“……文吉,对不起。”


    握着他衣领的手缓缓松开了。


    江世安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张寄名帖的燃烧,扎根在了他的胸膛里,像是树木的根须包裹住他的心口……是什么在供养着一道缥缈无根的幽魂留在人世的呢。


    是薛知一的灵魂与血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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