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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在江世安的感知当中,这是一个很寒冷、令人几乎僵不能动的雪夜。


    薛简常常这样,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算再怎么询问他也不会说的。两人从太平山上下来,没有找到能住的客栈,城镇里的百姓们早已安睡,偶有打更人的声音间歇地响起。


    两人在山下小镇不再供奉的土地庙里停了下来。


    江世安沉默着抖掉对方身上的雪花,走到泥像面前。土地庙前只剩下短短一层蜡油覆盖在台子上,他挑起浸在蜡油里凝固的灯芯,将灯点燃了。


    火光映照在两人面前。


    他别开视线,低头又生起一团火。火堆的光芒比灯烛要亮很多,但江世安发现薛简的眼睛对这两道不同的光源没有任何变化——他已经完全瞎了。


    他的动作凝滞了几息,才慢慢地向火堆里添柴,拉过道长的手靠近过来。江世安是鬼魂,不能特别明显的感受到热度,所以只按照生前的习惯保持了一段距离,低声问:“会不会太热了?”


    “不会。”薛简的手反扣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指节收拢在掌心里,“你还怪我吗?”


    “……没有,我不知道怪你什么。”江世安垂着眼睛,他脸上的泪痕早被擦干,一双墨眉微微蹙起,他生得相当俊美,眼睫在火光下投射出浅浅的阴影,影子被摇动的火焰放得很大,在他身后的墙面上,连眨眼时双睫的颤抖都能一一看清。


    破旧的庙宇,陈腐的草木,夜风飒沓来去。剑客坐在火焰之前,只影伶仃。


    这其实是一幅很有味道的画面,薛简一分都没有看到,他光凭借自己的想象,就能感受其中。他攥着江世安的手,忽然说:“文吉,你是不是有影子了?”


    江世安愣了一瞬,第一反应不是回头,而是整个人完全绷紧地望向对方身下。在看到薛简的影子还在的时候,他才吐出一口气,回眸扫了一眼身后的墙壁。


    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做出这个动作。


    “对。”他答复薛简,又问,“你怎么会知道,你能感觉到吗?”


    “嗯。”道长点头,“我能感觉到一些。你有了影子,就可以在白天出现了。”


    江世安感觉不到高兴,他动了动唇角,想扯出一个笑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干脆就放弃了,只是道:“接下来你想去哪儿?你被逐出师门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周围的万剑山庄、天月观,都会变得不再安全,说不定很快就有打着正义旗号的家伙寻觅踪迹,向你出手。你可是学过方寸观至高内功心法的人,怀璧其罪。”


    薛简倒是并没有什么担心的,他说:“有你在身边,没有人敢对我出手。”


    “我每次动武都要借取你的力量。”江世安直接把问题问了出来,“这到底会不会催使你五感消失?广虔道人说的那些话我也不是全然听不懂的,你最后到底会沦落到什么下场,这个招魂之术真的不能停吗?”


    不需要道长回答,江世安自己就能寻觅到答案。……倘若招魂术真的能停止,那么按照广虔道人最后的目光,自己现下就应该烟消云散了才对。


    他再度垂下头,拨弄了几下火堆,闭上眼沉默了很久,然后道:“我们……”


    “我们还是去万剑山庄。”薛简说。


    江世安脑海中嗡得一声,他有些费解地望过去,见到薛简在怀中抚摸那片刻字的竹简,那些薄竹片上预先刻好了一个个工整而深刻的刀痕,道长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的重温过去,确然道:“从前不清理‘洗红棠’,只是因为没有他们当年犯案的名单和证据,既然如今得到了线索,自然要逼迫洗红棠把人交出来。”


    “怎么交人?”


    “这样的记录,他们一定也有一份。我要见到当年跟圣坛‘巴蛇’、‘烛九阴’合作的那几名杀手,在你面前自刎谢罪。”


    薛简将这句话说得很轻。


    每一个字音都轻飘飘的,但组合成一句话,重得如有千钧。江世安的手霎时被他攥住,从道长的掌心传来一股奇特的热度,仿佛在跟他说,不要后退。


    江世安甚至有些语塞:“你……”


    “我如今不是方寸观的人了,也没有戒律要守。为你报仇,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江世安不知道他的天经地义是怎么论的,只听到薛简稳定平静的语调,“只要牵连不到师兄弟们,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万剑山庄的赵怜儿死了,她的几个养子为掌大权定然斗得不成样子,加上在旧陵园时,洗红棠已经减员受创,整个世家名门里,没有比这个更软、更容易拿捏的仇家。”


    江世安的手被他攥紧,道长的脸面对着他,一双墨黑的、没有焦距的眼睛也望着他,发丝雪白,唇吐寒声,分析局势时冷漠得如同一块坚冰。


    “我们在师爷公布罪证、昭告天下后上门问罪,并追查大善师匠的其他线索。倘若他们伪造搪塞,拿别人冒名顶替,有圣坛的消息在手,我们稍一审讯就不难分辩。”薛简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倘若他们拒不配合,文吉……有劳你亲手剪除洗红棠,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江世安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勾唇笑了笑,“怎么从你嘴里说出这四个字来?”


    “我们没有时间跟他们周旋。”薛简道,“光凭名声上的洗清翻案,那到底有什么用?因果报应,自然以命偿还。”


    “佛家才讲果报。”江世安叹道,他靠近过去,慢吞吞地抱住对方。薛简的身躯在火焰前渐渐回暖,这股恰当的热意非常舒适,比栖息在风雪剑里还要更加舒服,他的脑海在投入怀抱的一刻得到了巨大的放松,后半句话都说慢了一些,“你的内功一直在消散,我们就这样……打上门去?”


    薛简动作温柔地回抱住他,低头贴向江世安的耳畔,轻声道:“我还有你呢。”


    江世安埋头在他的怀里,挤出一声发闷的笑,很快又消散,哑声喃喃道:“我还没原谅你……你这个疯子。不逃命还送上门,那可是万剑山庄……”


    “是什么都不要紧。”薛简对他的信任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地步,“你什么都做得到的。”


    他的唇贴向耳畔,温热的气息缓慢地扩散过来。


    “不要后退。”他说,“文吉,不要因为任何人后退,特别是不要因为我。你要一直向前方看……”


    江世安睁开眼,只望见道长绣着一片云朵的衣摆。他恍惚了片刻,伸手捉住了那片云,道:“薛知一。”


    “嗯?”


    “如果你死了,我会一起消失吗?”


    薛简安静了几息,然后说:“会的。”


    江世安挤压在胸口的巨石稍微移开了一些,他终于从密密麻麻的担忧和恐惧当中暂得残喘,让自己可以透过气来。他笑了一声,这才高兴起来,说:“那就好。”


    他又重复了一遍,还是一句:“……那就好。”


    江世安的手抓紧了薛简的臂膀,将衣衫攥出密密的褶皱。他尽力地调整呼吸,但语调里还是充满了破碎的忍耐和哽咽。薛知一仿佛被这样的声音定住了,他手足无措、一片茫然,感觉衣衫被冰凉的眼泪透湿了,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紧紧地抱住江世安,掌心抵住他的脊骨,低声道:“文吉……这哪里好?”


    “这还不好?”江世安很满足地道,“这已经很好了……木头脑袋,这已经很好了……”


    第32章


    江湖上的盛会就在四月末召开。


    在剑器大会上问鼎头筹的英才少年,会立即扬名武林、受人敬仰,收到各大名门巨擘的橄榄枝。只要做出了正确的、人心所向的选择,未来便会一片光明。财富、权力、声望,红尘世俗中人人眷爱、贪恋不已的好处都将接踵而来。


    英才齐聚,众人汇集。


    两人远离了盛会的漩涡,在剑器大会开始后的第三日,江世安忽然见到有杂役外门子弟撕下驿站道路旁贴着的旧悬赏令。那悬赏令的纸张已经泛黄了,似乎贴了很多年,上面画得不像,名字倒是写对了,写得是“魔剑江世安”。


    他的脚步稍有一丝停留,薛简便也跟着停下,他的听觉还算敏锐,能听清泛黄纸张被清除、撕落的声音,还有两个杂役弟子窃窃私语的嘀咕声。


    “……都这么多年了,他人不都死了吗?少主为什么忽然让我们将悬赏令清除干净,年年贴、赏金年年提,这得多少活儿啊……”


    “不光我们这儿,”另一个人安慰道,“你不知道吗?方寸观的观主神仙跟各派前往参会的长□□同商议,决定给魔剑……哦,风雪剑翻案。只是这也太迟了,望仙楼血案虽是他所杀,他本人却也是被害之人,事情内幕还要等过些天才能知道,只说让把通缉和悬赏都撤除。”


    “死都死了……那当初除魔卫道的庆功宴算怎么回事儿?咱们何庄主又算什么……还有夫人……夫人她……”


    “别说了。”年长的杂役连忙道,“这些事我们哪儿能明白?听说还有几家盘算着朝咱们山庄问罪,明明庆功宴大家一起喝了,现在见咱们赵夫人没了,内忧外患,都要来分一杯羹。你以为要是魔剑不死,翻案能有这么容易?都是给活人看的,给观主他老人家一个面子。”


    “那他那位徒孙,就是薛简被逐出师门的事儿,又是……”


    薛简听到这里,握了握江世安的手,道:“走吧。”


    江世安拉着他的手走过驿站。他有了影子之后,只要不是日头炎炎的正午,便可以在白日出现,阳光落在身上不仅不灼烫,反而热乎乎得十分温暖,仿佛正在增长他身上的血肉,好像他是一株树、一株草木似得。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不过能随时守在薛简身边,算是一件好事。


    “后面的不听了?”江世安终究不能完全放下,有意无意地呛他一句,“我也想听听道长眼下是个什么声名,要是你后悔了呢?”


    薛简丝毫没有被呛到,平淡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只是说:“你会生气的。”


    他说得对。


    薛简不会有任何反应,但江世安听了会生气的。


    这句话跟棉花似得,软软地堵在胸口。江世安一时语塞,被他毫无攻击性地、轻柔地推了回来,只好熄火作罢。


    两人登上万剑山庄。


    万剑山庄如预料当中那样,颇有些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之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表看起来依旧财大气粗、人手充沛,山庄坐落在飞英城内城,地势高峻,轻易人等无法得到接见。但这等小事难不倒曾为正道座上宾的薛道长,他没带什么东西下山,手上却特意留有一份昔日万剑山庄的请帖。


    请帖素雅名贵。


    管事光看了一眼,摸一摸封面,就立即能判断并非伪造。这必然是山庄热情宴请过的武林名宿前来拜访,于是不敢耽搁,就算薛简不曾告知姓名,也立马回禀给了少庄主。


    而且是三位。


    是赵怜儿的三个养子,何英、何旭、何诚。


    三人正在议事堂商议长老发回来的信件——正是广虔道人为魔剑昔日血债翻案之事,里面证据确凿,而被盗取出内部案卷的红衣教远在关外,难以问责,他们是左道大派,各个名门就算私底下有所勾连,也不敢明面上发怒,斥责她们没有管好内部资料,牵连到了他们。


    面对江湖上的泰山北斗、方寸观观主,那些巴结拉拢太平山的门派几乎是立刻同意,全然见不到庆功会上谄媚讨好的面貌,甚至说出了“该为风雪剑立个碑”这个可笑的话。


    “大哥,我们不能在上面盖印啊,这些人恐怕有一部分是冲着我们来的,下一步八成就是问罪山庄,这——”


    三弟何诚的话音未落,一名心腹管事走上前来,将请帖交到了何英手中。


    何英展开一看,脸色骤变,但这种变化很快消去,露出一股莫名的笑意,他道:“我们不去找他,他居然送上门来。”


    “谁?”


    “自然是咱们的仇家。”何英道,“薛简。”


    “他还敢来?!”二哥将牙齿咬得嘎吱响,怒道,“爹死在他手中,怜儿姐没了也跟他脱不了干系,就连洗红棠的刀客我们也折损了不少,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哥。”何诚倒是定了定神,“洗红棠是怜姐一手组建的人马,咱们使唤起来费力。况且他们回来说,薛简身上有怨魂缠身索命,身有奇术,他们见到了、见到了那个……”


    “那个死人?”何英瞟了他一眼,“我是不信世上有什么鬼神的,你也知道洗红棠的家伙咱们使唤不动,还把他们推脱责任的话听进耳朵里。这样,三弟,你安排庄里的好手在屏风后面伏击,二弟,你去召集飞英城留守的杀手,将议事厅在外围住,别说怨魂,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插翅难逃。他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孤家寡人,竟然也敢登门,咱们就让他有来无回。”


    何旭跟何诚对视一眼,都没有全然赞同,但看了看大哥的背影,居然什么也不说,转头领命出去了。


    两个弟弟走后,何英挥手吩咐了管事几句,命人将来客请进来。


    这段时间并不算久,待客厅的茶水还没凉透,薛简就被两队弟子亲自“护送”过去。他一言不发,沉默以待,面上也不曾有什么表情;一旁的江世安戴着覆盖了半张脸的面具,更看不到神色如何。


    何英不曾近距离地见过江世安,他的视线掠过黑衣青年,没怎么打量他,就转向了薛简。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在发觉薛简似乎瞎了的时候,唇边的笑容愈发扩大,问候道:“还真是稀客。难不成道长是要来登门道歉?要我说既然眼睛坏了,就老老实实找个林子躲起来,我处理了手中的琐事,自然会一点、一点地把你揪出来,剁得粉碎、祭奠双亲。何须自己上门,送我这么大的礼?”


    他准备欣赏薛简露出恐惧、求饶的神色。他在飞英城说一不二,所有人都在他的话语下匍匐跪拜、讨取权力。一个瞎子,一个跟他有仇的、失去门派庇护的瞎子,何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死。


    薛简准备发问的话语停了停,说:“看来我跟少主没得谈了。”


    何英道:“啧,奇了,你有在我眼底讨命的砝码?说出来听听。”


    “文吉。”薛简转头看向那名黑衣青年,“我们换一个人吧。”


    何英仍在笑,他从不知道哪个江湖好手叫“文吉”这两个字,只觉得有些耳熟,于是笑着看那人起身、笑着看他拔剑,笑脸凝固在脸皮上,而脸皮在瞬息间飞起在半空时,他居高临下、志得意满的脑海终于迟钝地想起——


    文吉。被薛简斩杀的韩飞卿曾经叫过一个人,江文吉。


    那是一个死人的名字。


    惨叫声冲天而起。屏风后刚刚就位伏击的弟子们脊背一寒,透过乳白色的屏风,见到血迹喷溅在上面,洇红如一团巨大的牡丹。他们头皮发麻,跟着三少主冲了出去,见到何英的两个护卫好手昏倒在地上,一道血红的脸皮从半空飞起、落下。


    黑衣人背对着他们,用靴子踩住了一张没有脸皮的、血肉模糊的脸。他背对着伏击的刀剑、十几个练家子好手,浑身似乎尽是破绽,但他本人居然一边用深黑的靴子踩住脚下的头颅,一边端详议事厅上挂着的画。


    是赵夫人画的红海棠花。


    “救——救——啊!!!”


    刺耳变形的尖叫从无脸人的喉中爆发,他还活着,他甚至没有受什么很重的伤,只是很完整地被一柄剑剥下了脸皮,精准得堪比雕花。江世安没有挖掉他的眼睛,只在他的眼睛上刻了两个字。


    “瞎子。”


    是这两个字。


    血迹晕透了视网膜,极细、极细的血线充斥着他的眼球,他的面前被精细的血线晕染出这两个字,渐渐变成一片鲜红。


    “赵怜儿的工笔画不错。”江世安回首,将脚下的人一脚踢回到万剑山庄的人群中,他扫过面色惊恐的人群,转身坐到何英的位置,靴子抬起搭在三兄弟处理公文的桌案上,姿态闲适随意,对出现在面前的人手笑眯眯地道,“这个人不太会说话,换一个会的。嗯?你跟何忠长得很像嘛,你是老二还是老三?”


    何诚浑身僵硬,握紧了手中的刀。他想不到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瞬间解决大哥的护卫,何英的武功不算差,居然没有半分还手之力,恐怕就是被称为“红酥手”的怜儿姐还活着,当世一流高手,在这个人手下也走不过三个回合。


    “他是、他是——”含糊的嘶吼从翻滚的血人口中传出来。


    他是江世安。


    他是“魔剑”!


    他没有说出来,极大的痛苦将他吞噬,血液淋过他的视网膜,盖住了眼前的一切。


    何诚的胸口剧烈起伏,不同于盛气凌人的何英,他的大脑被这样的场面震得顿时清醒,不惜放低姿态道:“不知是哪位前辈下临?在下何诚,行三,我大哥心直口快,得罪了前辈,我代大哥向您赔礼道歉。山庄的长老都去参与剑器大会了,只剩我们三个年轻人留下办事……不过看家而已。”


    江世安发觉厅内出现了其他的呼吸声。


    是洗红棠的杀手被召集而来,正在周遭窥伺,虎视眈眈。


    江世安不怕他们来,只怕他们不来,于是随手点了点桌面,指向薛简坐的位置:“去,给道长上杯好茶,你们待客的茶水难喝死了。”


    何诚这才将目光落到薛简身上。


    跟这个黑衣执剑人比起来,薛简此刻的气息太过没有存在感了。他的内功一直在消散,圣教教主姬珊瑚能看出来,到如今,连何诚这种普通江湖高手的眼光都能发觉,或许大哥就是认为薛简此刻没有丝毫威胁,才莽撞地惹怒了他们。


    何诚不敢怠慢,命人点住大哥的哑穴,而后亲自捧上一杯茶,递送给他:“道长。”


    他本想故意提前松手,试探薛简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瞎了,可被江世安的目光盯着,那股作祟的心被死死憋了回去,直觉告诉他,要是自己敢作弄这个瞎子,身后那尊煞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薛简双手接过,态度很平和,道:“三少主请坐,贫道……在下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何诚如芒在背:“薛道长请说。”


    薛简便平平淡淡地将自己的要求说了一遍:“请三少主核查万剑山庄的案卷,将参与八年前无极门灭门案的洗红棠杀手交出来。”


    何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长,我年纪还小,八年前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啊。”


    薛简淡淡道:“那请问山庄是何人在主事?三少主,就算在下有耐心与你仔细商谈,我这位知己恐怕没有耐心听你们兜圈子。”


    何诚下意识回头,见到主位上的黑衣青年弯起眼眸,似乎听到了什么有意思、很中听的词汇。


    “好……好。”何诚道,“我这就去查看名单,等道长稍等。”


    他后退了几步,身边的人拖着何英一起走了出去,就在两人都走出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时,蛰伏在四面八方的洗红棠杀手们,陡然动了。


    一把锋锐的短刀从身后捅出,穿破那幅红海棠花的挂画。这面墙的机关被拧开,杀手就如鬼魅一般现身在江世安身后,刀锋“噌”地一声破空袭来,却没有扎漏人的脑袋,而只是勾断了一缕漆黑的发丝。


    江世安偏过头,抬手拿下面具,吹掉刀锋上的残发,回眸看向残破挂画后的红衣刀客,眼中的笑意还没有彻底消退。


    那双漆黑的眼眸隐隐透出血光,这张早该死去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洗红棠的面前。


    他说:


    “是你先动的手,现在,该我了。”


    第33章


    杀手的刀被折断了。


    只是一击不中,洗红棠的刀客便再也没有了出手的机会。进行伏击的人没能从江世安的手下活过三个呼吸,等待他们的唯有剑光下的终末。


    那是一个极为血腥而美丽的场面。破碎的挂画被从中撕开,穿喉而过的风雪剑冻结了血液,一道未完全凝固的血霜“呲”地一声爆散在半空,堂内的屏风落满点点飞红。


    万剑山庄正是薄弱时刻,山庄长老又前往参与盛会,猝不及防之下,无力与这尊杀神抗衡——何诚很快叫停,跟二哥商量了两句,只用了半炷香的时间,便取出何家的森*晚*整*理案卷资料跟薛简交谈,将当年配合“巴蛇”、“烛九阴”的杀手名单如实奉上。


    可惜的是,当年参与灭门案的洗红棠杀手早已死去,最后一个与之有关的人也死在了江世安的剑下,正是第一位骤然发动袭杀的杀手。


    薛简核对无误,印证了其中几个细节之后,当着万剑山庄的面取走了盖着何家宝印的案底,并仔细地刻在了竹片之上,用细丝线串联起来。


    在这期间,两位少主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悦的神色,对着江世安只叫前辈而已。但这位“前辈”究竟是谁,却在两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记录结束,薛简不忘询问:“红酥手赵夫人有一位老师,传授给她、以及何庄主道门心法,不知道这位老神仙如今在何方?可有联系?”


    何家兄弟敢怒不敢言,正要搪塞,忽而听薛简又道:“此人所授功法大有缺憾,名义上使人功力大增、延年益寿,如同仙法。实则不仅不能延寿,反而易入死门……他骗了你们。”


    何诚是三人中最为能屈能伸的一个,他虽然也记恨薛简,心中却埋了一个怀疑的种子,回答:“道长见谅,这位老神仙我们兄弟只是听说,连面都没有见过。”


    薛简对着他沉默片刻,仔细甄别何诚说话的语气、情绪、呼吸,他通过听觉能判断出对方说的话足有七八分真,于是微微颔首,起身行礼道别。


    何诚完全不敢受他的礼,侧身躲避,躬身回礼。他正屈身低头,肩膀猛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拍了一下,何诚浑身僵硬地转头,见到黑衣剑客明亮含笑的眼眸瞥过来一眼,跟鬼一样悄俏倏地靠近耳畔,血腥混着雪花的寒冷味儿翻涌而来:“我不喜欢骗子,你没撒谎吧?”


    这话语气轻盈,听不出半点威胁。


    何诚被刺骨的寒意洞穿身躯,飞快地道:“绝不敢欺瞒前辈。”


    江世安又拍了拍他,上前拉住薛简,带他走出去。


    这一路畅通无阻。万剑山庄如果要拦住他们,不知道还要损耗多少人手,这样亏本的买卖何家兄弟自然不能做。而且也不能既吃了亏、落了这么大的面子,又让此事肆意传播出去,所以嘴上说得是吩咐弟子避让贵客。


    因是“贵客”,管事将两人送出去时,还做主给江世安送了一匹好马,为了不让两人拒绝,开口劝道:“您这位契兄弟虽不能骑马,可若是兼程赶路,也好上马休息,让您能牵着走几步也省力啊。”


    薛简的内力还未彻底消散,行路对他来说不算困难。


    道长正要推拒,江世安忽然问:“契兄弟?”


    管事怔了怔,又看了看两人,连忙道:“难道是小的老眼昏花看错了?难不成两位不是——”


    江世安竖起耳朵要听,被薛简抬手捂住耳朵。他什么都看不到,居然伸手的方向这么准确,管事的后半句话一丝一毫也没漏进来。薛简对管事说了句什么,管事立即露出了然的神情。


    江世安把薛简的手拿下来,两人的交谈已经告一段落。老管事招呼几个杂役装配马鞍,将鞭子不由分说塞到江世安手里,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一直到离开飞英城,江世安都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他回过味儿来,忽然道:“咱们这样好吗?连杀带拿的。”


    薛简低头触摸竹简的字,淡淡道:“飞英城里有济善堂协助建立的医馆,价格低廉近乎没有利润,其中有一半的资金都记在无极账下……”


    而万剑山庄会向飞英城的百姓收取税金。


    薛简上一次在济善堂捐助的账簿,早已送到太平山上去了。他虽然没有带走,但在眼睛彻底坏掉之前看过一遍。


    江世安那点儿愧疚感烟消云散,他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薛简,提议道:“我抱你骑马吧。”


    薛简的脚步很短暂的慢了一瞬,他的指尖抵在竹简上,突然忘了自己读到那里,于是缓缓地收起来,说:“……骑马?马只能跑官道大路,如果不能疾驰,比我们两人赶路要慢。”


    江世安道:“哎呀,那就让它跑起来嘛。万剑山庄的好马养得膘肥体壮的,你看,只让它驮包袱也太可惜了,人家都不乐意了。”


    这匹黑马应景地打了个响鼻。


    薛简的脑海中想象出了那个画面。


    他看不见,就算能凭借感觉驾驭马匹,那需要一匹非常熟悉默契的骏马才行,否则说不定会撞到树上、山上。缰绳只能让文吉来掌握,要跑起来,他的手臂一定要从身侧穿过,腿会夹紧马肚子,两个人要贴得非常近……


    官道有行人,会被看到的。文吉还不知道契兄弟是什么意思……


    “不行。”薛简拒绝了这个提议,“这和公然……有什么区别……总之不能这样。”


    道长说着还有些耳根泛红,江世安接收不到他的纯情讯息,不太明白地捏了捏黑马的耳朵。跟在他身后的黑马扭头看了他一眼,也只好几乎是无所事事地跟在两人身后。


    离开飞英城不远,很快就要进入天月观的辖区。消息还没有传过来,只有一些天月观的弟子在撕通缉令,把新的告示贴上去。


    次日,两人在一家客栈暂时休息,客栈只剩下一间房。


    两个男人住一间不算少见,江湖上多得是这样结伴而行的人。开了房后,客栈跑腿把食物送进房中。


    天月观所在的长月城山地居多,雨水丰沛,十分潮湿。阳春四月天气虽好,却也是春雨绵绵。当地人喜食辛辣,连送过来的面都红汤赤面,看起来……很好吃。


    江世安不能吃活人吃的东西,看着面汤发呆,慢吞吞地咽了下口水,觉得这肯定比蜡烛好吃。


    薛知一已经三天没有喂他蜡烛了……


    江世安一边想,一边把头埋在桌子上,默默地听着薛简拿起筷子,半天没有动静。他抬头眯眼看过去,见薛简神情平静,一丝不苟地把里面的辣椒和姜蒜挑出去。


    江世安想起薛简不仅只吃素,而且不吃葱姜韭蒜榧,他大概也吃不惯辛辣食物。


    薛简看不见,挑出来全靠气味。但辣椒的味道盖住了其他调料,很难辨别。江世安叹了口气,把手伸过去接过筷子,很快地帮他挑干净,一边动手一边道:“薛知一,这么薄命还这么挑食,没有我你就等着饿死吧。我们就做一对孤魂野鬼,每到饭点儿就跑到人家的灶火旁边喝西北风。”


    “倘若当日不刮西北风呢?”


    “不刮风就……诶?”江世安抬眼看他,“到底会不会接话,有这么说的吗?吃饭。”


    薛简听话地认真进食。


    他的进食其实只是为了维生而已,如果能维持辟谷,便不会多吃一顿饭,从来也不计较味道如何。薛简习惯了极为寡淡生硬的味道,眼也不眨地把食物放进嘴里,动作忽然顿住了。


    疼痛。


    没有任何味道,只有辣椒带来的一种十分直白、不加掩饰的疼痛。


    他缓缓停下手,感觉到江世安的目光时,又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下去。


    还是只有疼痛,食物被调和出的香气完全消失,这演变成了一种刑罚,只有细腻绵长的痛感不断蔓延开,坠入五脏当中。


    薛简放下筷子,忽然不再吃了,他指了指自己,只说了一个字:“我……”又顿住,似乎是不想让江世安担心,将说辞咽了回去,续上一句,“你尝尝。”


    江世安愣住了。


    我不能吃人的食物,那这话什么意思,让我尝尝……他?


    他回忆了一下薛简指向自己的动作,目光落在道长泛红的薄唇上。他果然不习惯辛辣食物,嘴唇被刺激得异常红润,江世安的思绪顺着一个诡异的角度流转下去,试探道:“真尝啊?是不是特别辣,我吹吹得了……”


    薛简道:“不热。”


    “哦。”江世安脸一红,琢磨了一会儿,凑过去贴到他面前,冰凉的唇覆盖上去,舔了舔他发烫的下唇。


    他的动作很仔细,而且小心。还摸索试探地舔了几下,透着“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你这么说我就帮你一把”的大公无私。他轻柔地又吹了吹,整个人都要成红烧的了,小声道:“挺、挺好吃的。……你挺好吃的。”


    江世安觉得薛简应该是这么个意思吧。


    让自己品尝他一下。


    道长僵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像是一块儿冰把他冻在里面了,半晌才消融一小块儿,低低地、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我让你吃一口面。”


    江世安:“……是么。”


    薛简:“……嗯。”


    江世安:“……薛简,我要杀了你。”


    道长闭上眼:“对不起。”


    江世安恼羞成怒,抓住薛简的衣领准备掐死他,然而道长比他还不好意思,一边愧疚,一边还忍不住抓着他的手,攥紧他的手指,语气小心翼翼地问:“文吉,你是不是生气了?”


    这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瞎了的小猫依偎在脚边,很怕江世安一怒之下把他踢开。


    江世安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好拍拍自己冒烟的脸,把对方挑食不吃的东西给吃掉。他本来以为会很难以下咽,没想到自己的舌头居然对活人的食物没那么排斥了,甚至还浮现了一定的感知。


    适当的辛辣,似有若无的鲜香。热食带来的饱腹感,很快就充斥进了身体。这样的五谷食物和东方的第一缕朝霞一样,都能给江世安带来一种增长血肉般的舒适和满足。


    ……还挺好吃的。


    江世安愣了愣,喃喃道:“还不错……”


    薛简抬手倒茶,他垂下眼帘,听着茶水落入杯盏的声音适时收手,确认了一句:“还不错吗?”


    “对。”


    道长吹凉茶水,喝了一口。确认舌尖上没有出现任何茶叶的味道,终于能够确认——


    他的味觉消失了。


    第34章


    两人以万剑山庄为始,途径天月观、百花堂,在短短三个月内,不断地补足了当年的事件细节,将参与其中的杀手、剑客、乃至于江湖名宿,处决于风雪剑下。


    这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个被通告“已死”的债主,居然现身在众人面前。这样的冲击感和震撼力让无数人开始怀疑——当初万剑山庄的庆功宴不会有水分吧?死在设计之下的那具躯体,真的属于江世安吗?


    先有广虔道人揭露真相、广示天下,后有江世安“死而复生”,依照名单上门讨还经年之恨。这短暂的三个月里,江湖上愈发风声鹤唳、疑窦丛生,两人行踪不定,但凡出现,无论是名门正道、世家大族,还是左道邪派,都不能免除低头认罪的下场。


    在许多人的感知中,甚至觉得再度出现的“风雪剑”江世安,比之前更强。


    对此最为敏锐的正是被他闯过一次的百花堂。


    百花堂当中的风护法与两人曾经遇到过,他也是所知信息最多的一个。一听到江世安再次出现的消息,就立即建议百花堂的大天女和小天女与之修好,千万不要惹怒他,江世安上一次闯阵就已经令百花堂元气大伤。


    所幸两位天女脑子清楚,她们暗中探知了万剑山庄、天月观的应对结果,对江世安如今的实力也能揣测几分,并不打算与他硬来。


    另外的护法有些犹疑:“我们就这样配合?不再试探一下他么?”


    众人的目光顺势投向他,每个人的视线都非常好懂,意思是“你可愿前往一试?”


    那名护法头皮发麻,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连忙低首:“谨遵天女圣裁。”


    异议消除。于是两人来到百花堂后,不仅没有被阻拦袭击,反而跟这个左道大派的核心成员平和地商议了很久。风护法送两人出来时,还代替大天女奉上了更多的证据,里面就有袭击无极门的所有名单。


    上面在江世安面前自裁、或是被风雪剑所杀的名字,已经被一只朱砂笔勾去。


    薛简收好这份名单,向风护法道谢。


    风护法不敢受礼,向旁边躲避开,上下审视了两人一番,忽道:“几个月前,道长还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绝顶高手,怎么如今看起来却几乎没有内力?”


    这一路上没有人问出来,直到今日。


    薛简说了一句:“只是天意如此。”


    风护法看向江世安,道:“江少侠能出现在我面前,就知道薛道长是不相信天意的了。”


    武林中出现了一种传言,说是薛简救了当初被围攻设计的风雪剑,才让他能够短暂消失后重现江湖。这说法不能算是错的,但亲自感受过“鬼魂现身”的风护法并不相信,他更愿意相信是薛简用了某种改命之法,于是才能忤逆天意、起死回生。


    江世安正擦拭剑鞘,头也不抬地随口道:“你怎么只跟道长说话,不跟我搭话,你怕我?”


    风护法心中一颤,像是被江世安短短的一句话拆穿伪装。他脸色微僵,心道“世上有几人不怕你?”嘴上道:“只怕打搅少侠。”


    江世安轻笑一声,道:“我记得你胆子不小的。”


    风护法咽了口唾沫,勉强对江世安道:“至于、至于少侠询问我们的那个人,百花堂实在不知。什么‘大善师匠’,什么‘方寸观跟脚’,我们对此人并不知晓,当初只是受到圣坛和万剑山庄的联合邀请,于是派人前往,所谓杀人分赃,皆属江湖常事。惹不起便偿命,恩怨报应,也是天理循环。……不过那一.夜,我们是见到了几个面生的高手,不属于名门正派、也并非红衣教弟子,可能是来自于那位‘师匠’吧。”


    “你们不认识?”薛简问,“不在行动名单上?”


    风护法道:“对。那几个人并不出名,但实力深不可测,只是……没有表情,也不会说话。像是中了蛊、或者是巫毒之术。”


    薛简沉默片刻,将特点记下,再次与他行礼告别。


    两人离开百花堂,按照名单追索仇家,终于在七月末,踏入了奔月城。


    奔月城西南方埋葬着望仙楼的残址。江世安路过停留,给死去的魂灵上了柱香,把路上带来的贡品放到破旧祠堂上面,吹了吹上面落灰的灵位。


    “……小辰交给了方寸观的清知道长,他们太平山的人与世无争,一生向道,你们就放心吧。”江世安活着的时候经常过来,语气熟稔地跟几个牌位聊天,“等以后小辰武学有成,就能带着内功传承回来重建此地,到时候……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恨我。”


    江世安说到这里,摇头笑了笑,觉得自己没必要在意这种事情。这些年他能回顾往昔的话越来越少了,无论是在父母墓前,还是在亡者灵位边,好像都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走下阶梯,撩起衣服坐在薛简旁边,递给他半个苹果。这是他从贡品里克扣的,掰开给道长分了一半。


    薛简接过来,咬了一口,味同嚼蜡。他没有什么表情,完成一件任务似得咽下去。


    江世安盯着他的脸,冒出来一句:“你怎么吃什么都没有变化啊,薛知一,你到底爱吃什么东西?”


    薛简道:“这个就好,挺甜的。”


    江世安道:“糊弄鬼呢,奔月城水土不好,蔬果都没那么好吃,你味觉退化了?”


    薛简咀嚼的动作顿了顿,他缓慢地咽下去,道:“没有。”


    江世安本来想开玩笑,就在他话语出口的前一个刹那,蓦然想起薛简会逐渐消退的五感,他安静了一瞬,笑容渐渐收敛,问他:“你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薛简平静道:“什么?”


    “不要装傻。”江世安道,“眼睛一点东西都看不到了吗?听觉、味觉……还有触感……”


    “我闻不到血的味道了。”薛简说。


    江世安怔了一下,他迟疑追问:“血?”


    “对。”薛简不善于撒谎,他口中的谎言都很简短,而且不能够重复提起。为了不让江世安详细地问下去,他只好用比较轻微的症状来躲避盘问,“自从你死之后,我总能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一开始,我以为是我衣服上的,是桃木剑上的,可是我换了衣服、洗干净木剑,还是能够闻到。”


    “……听起来更像是幻觉。”


    “应该是吧。”薛简闭上眼,从一片虚无中回忆那种感觉,“后来我以为是身上的伤疤,是没有愈合的旧伤,可我的伤早已不再流血了。我就又觉得是我的指甲刺进了掌心,压出的血痕,可是那种味道很浓、久久不散,不是手上的伤口能带来的。最近,这种幻觉终于消失了。”


    江世安紧锁的眉头放开些许,长出了一口气,道:“倒不是坏事。”他说完又笑了笑,打趣一句,“说不定是你的心在流血呢?你想我了,你想我想得过分,所以就流起血来了。”


    话音未落,薛简平静温和的神情忽然变化,他抬手捂住嘴,低头干呕了几声,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只剩下不断地呛咳。


    江世安抬手拍他的背,慌乱道:“怎么了,是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了?我们上一顿是在百花城用的,吃了当地的鱼。然后、然后喝了点茶水,再就是……”


    薛简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将喉咙里咳嗽忍回去,他吞咽了一口空气,想要克制住这种令人无法喘息的恶心呕吐的欲.望,手指死死地按在了江世安的小臂上。


    但他没能完全忍下去。


    薛简再次干呕,吐出来的不是食物,既不是在百花城客栈吃的饭,也不是刚才那半个酸涩的苹果。


    他吐出了一口血,混着柔软的、小块的凝涸血肉。血迹染透下唇,还溅落在了他的衣衫上。


    江世安怔愣了一瞬,他的脊背瞬间蹿起来一股令人恐慌的凉气,他立即反扣住薛简的手,可是静不下心来把脉,好半天才用发抖的指尖切中脉搏。


    薛简的脉象没有任何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吐出来了什么,但那股恶心感立即消失了,他道:“没事的,我只是吃错东西了。”


    “你吃错什么了?”江世安盯着他的侧脸,猛地攥住薛简的手腕,他不敢太用力,可又怕就这么让对方轻易挣脱,“你怎么了?薛知一,你的医术也不弱,你应该知道医书上说肺疽伤胃则唾血,这是内症。”


    薛简转向他的方向,低声道:“你不要担心,我们去一趟医馆,我自己配点药吃就好了。”


    “配药?”江世安半信半疑地望着他,想起之前师爷给他的定魂丹,前后串联起来,慢慢松开手,“广虔道人知道你的病?”


    “嗯。”薛简点头。


    这不是病。


    只是吃错了东西而已。


    薛简再次擦拭了一下血迹沾上的地方,他看不到东西,清理起来很慢。江世安便接过手,将对方唇角上没有完全拭去的血迹擦掉,指腹带着手帕抵在了唇缝间,将道长下唇的血迹抹去。


    薛简感受到他指尖的每一分触感。


    他抬起手,握住江世安的手腕,偏头贴了贴对方的掌心,轻声道:“血的味道是不是很难闻。”


    江世安能闻到苹果的清香、闻到饭菜的香味,也能闻到方才上香的香灰气,他低头凑到薛简的唇边仔细地嗅了嗅,无奈道:“你的血一点儿腥味都没有,不好说……还有点香。”


    薛简忽然说:“说不定对你来说,这是一味灵丹妙药。”


    江世安愣了愣:“什么?”


    薛简回答:“我。”


    第35章


    药铺的老先生眯着眼,跟薛简再次核对了一次药方,确认无误之后,转身按着药方抓药,一边搭话道:“两位客人,这方子是哪儿来的?”


    江世安带着他找到了奔月城内的一家医馆,坐诊的老先生把了脉,得出的结论相同。这样的结果让江世安稍微放心了一些,在旁边看着道长讲述药方。


    “是家中长辈所赐。”薛简回答。


    老先生将药材上称,称出了需要的量,又按照比例包成一份份的药包,交给江世安。只留下一份药现场借着炉子烹煮。


    浓重的药气在室内飘散而出。江世安嗅了嗅空气中的药味儿,伸手将窗子推开一些,问道:“这药方听起来没什么出奇的啊,你从小都要喝吗?”


    薛简坐在药炉旁边,只回了一个“嗯”字。


    江世安倒不觉得他态度冷淡,只是觉得这药的味道这么苦涩浓重,薛简居然也在旁边坐得住。煎药这种活儿要有十足的耐心,在旁边待久了,恐怕嗅觉都会变得麻木。


    他想到这里,转身凑过去想要帮他看着,薛简却道:“离炉火远一点。”


    “为什么?”


    “这是阳火。”他说,“会烧到你,很痛。”


    一旁的医馆先生笑了:“您这话说的,谁被火烧了不疼的?我看这位小哥比您身子强,不怪我多嘴,满头白发是早衰之兆,你该另配一副药吃。”


    江世安挑了下眉,勾唇道:“听见没?我帮你看着。”


    薛简听着水沸声,就能判断出药物的火候,掐算时间自己就足够了。但他还是向右侧挪了挪,把位置让给江世安一部分。


    在炉子边煎好药,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汤药放凉,薛简吹去上面的热气,当着江世安的面喝了下去。


    他尝不到苦涩,入口如水一般。江世安看他痛快地全都喝完,便掉头跟医馆的老先生结清药钱,两人正拨算盘算账,薛简忽然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江世安抓住他的手臂:“我跟你去。”


    薛简顿了一下,说:“去方便。”


    江世安愣了愣,慢吞吞地把手收回来,低语道:“我跟着去也没什么的,我不会看的,再说我看了也不会怎么样……”


    医馆先生连忙叫一旁搬运东西的伙计,让伙计带着这位客人过去。江世安还要说话,便听薛简说了一句:“十五步内。”


    两人不能分开太远,这一点在此刻让江世安宽心了一些,望着他出去,这才收回视线。


    医馆不大,薛简跟着伙计走出正堂,拐了一个弯,还没有走到地方,他便道:“就在前面吗?我知道了,你回去忙吧。”


    伙计瞅向他看不见的双眼,有点怀疑,但看着薛简面色镇定。他又正琢磨怎么偷懒,乐得清闲:“就在前面,您小心点儿。”说罢便掉头,找个掌柜看不到的地方歇着去了。


    伙计的脚步声转了回去。


    四周再也没有任何人旁观。医馆前面晾晒药材的架子缠着几株翠藤,开着雪白的小花,影影绰绰地遮挡住了医馆侧方这个夹在厚墙之间的狭窄小巷。外面便是人来人往的城中道路,挑扁担的、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时起时落,人息如流。


    但这一切都很远、很远。


    红尘的流水被晾药架隔开,风拂翠藤,摇曳着挡住一个狭窄的缝隙。


    薛简从怀里取出手帕,刚攥到手里,五脏就不堪重负地翻腾起来。每一个脏器都挣扎着、像是要在他身体里挪动错位,一股隐隐的疼痛蔓延开,一直顶到喉咙里。


    他低下头,没有什么表情地吐出了一口血。其实他不应该吐血的,因为他的身体内部并没有出血,但那些活人的食物、那些药材、那些治病救人温补阳气的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就只能融化成一滩血水,他没有将食物和药材分解消化的能力。


    一滩混着零碎血肉的东西被吐了出来。


    薛简闭上眼,沉沉地喘了口气,然后用手帕擦掉唇上的血迹。因为没办法看到,他要很细心地处理自己,不让江世安感觉到一丁点儿的异常。还好他的血液没有什么气味,不然这实在很难掩饰。


    他不知道那些零碎的血肉是什么,也许是失去处理能力的胃。他的胃已经没有用了,就算全部融化成肉块被吐出来,也无所谓,这不会对他的处境有丝毫变化。


    薛简擦拭掉血迹,转身要走回去时,听到舔舐的声音。他站在原地听了听,原来是一只流浪狗跑了过来,舔食地上的肉块。


    他站在原地停了片刻,轻微地笑了笑,沿着自己的记忆走回去。


    ……


    另一边,江世安对着医馆先生拨算盘得出来的结论看了半天,终于认可结果,把药钱付清。


    虽然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但两人接下来还有很远的路程要走,不能随意花费。江世安付完钱,将方子折成一个小三角夹在药包中间,一旁的老先生忽然仰头看了看医馆外,大声呵斥了几句。


    江世安的耳朵一震,躲开半个身位,跟着老先生的视线望过去,发现那是一个乞丐。


    那个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连男女都分不清。背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巨大一团,包裹着东西的布比乞丐身上穿得还要好。


    “这是……”


    “您别见怪,这是城里新来的叫花子。”老先生解释道,“她又疯又傻,城里拉帮结派的花子都以为她背上背着的是什么好东西,抢过去一看,居然是一个死人,扔到河里去了。没想到她又给捡了回来,还背着死人到处乱跑,我们都嫌晦气,才见了她就赶的。”


    说话之间,乞丐已经爬到了门槛上。她的腿似乎伤了,只能半挪半爬的。老先生看着急了,抄起铁铲要上去恐吓赶人,却被江世安拦住,道:“我去看看。”


    老先生模样着急,上手撵人恐怕伤了这个乞丐。江世安倒不忌讳死人,他自己也半死不活的,有什么好在意?于是走上前去,将她的手从门槛上挪下去,开口道:“饿了?去别处吧,我给你买点吃……”


    他话语一停,落在乞丐身上的视线凝滞住了,猛然抓住她的肩膀拉过来,盯着乞丐的脸看了片刻,难以置信道:“乔红药?!”


    女叫花子呆住了。


    她的眼睛瞎了一只,腿折了,原本的黑发里掺杂着白发,看上去苍老了有二十岁,几个月的分别,竟然垂垂老矣。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背着的是你妹妹?”江世安震惊至极,上下扫了一圈,发现她的右腿下面完全坏死了。


    乔红药被叫了名字后双眼发直,仿佛被当头棒喝。她非常迟钝地清醒了一瞬间,满是冻疮和伤疤的手蓦地攥住江世安的衣领,嗓音嘶哑、有些哆嗦地喃喃道:“江世安、江世安!是你,薛简呢?!薛道长呢!我要找他、我要找他!!”


    江世安半跪下来,低头听她说话,问:“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发生了……我学了招魂术……”她的声音还在颤抖,“小年死的太久了,为了复活她,我做了一些事,我杀了教内的人,我杀了另一个护法,我找了一个命格相合的人!我找到了,我召回了小年,可是、可是她……她不能活在我给她准备的身体里!她不能活下去,她只能——我要见薛简!我要见他!”


    她的手在江世安身上摸索了几下,那只还没有瞎的眼睛靠过去盯着他的身体看:“你为什么能出现?现在是白天、现在是白天啊!他到底、他到底……”


    “再详细一些。”江世安不能完全听明白,“她不能活下去,你失败了吗?”


    乔红药脸色一变,她的瞳孔微微缩了一瞬。神情完全变化了,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而这个人十分懵懂、呆滞,好半天才哭闹似得喊了一句:“姐!姐、我不要回来。姐,你让我去死吧!”


    江世安喉头紧缩,勉力缓了口气。他竟在对方身上感到一种事与愿违的痛苦,如果眼前现在这个人是乔小年的灵魂的话,那她的身体里不就有了两个人?乔红药的招魂术一定出了什么很可怕的差错。


    乔小年哭闹地喊了几句,然后四肢并用地向外爬去,想要远离江世安、远离任何她不认识的人。身体的疼痛让她无法忍受,不断地哭泣着、控诉着,喊着:“姐!你放过我吧!你让我死吧!”


    江世安用力把她拉了过来,朝医馆的掌柜要了一根绳子,将乔红药的身体捆了起来。


    医馆老先生正要问,见这个架势却又不敢,以为这个叫花子是江世安的亲人友朋,于是连忙配合。


    江世安把她捆住之后,又用布条塞住了乔小年一直哀嚎的嘴。他把对方身上的麻袋取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具森*晚*整*理不成型的骨头。


    连尸体也不是了,昔日那个由无数少女生命拼凑组合出来的美貌身躯,只剩下一把森森白骨。那些属于别人的脏器皮肤全都腐朽尽了,只剩下属于乔小年的、她自己的尸骨。


    老先生被吓得后退了数步,正好撞上一个人,他回过头,见到一身青衫的薛简,恐慌地道:“您、您快去看看吧,这个人、这个人……”


    薛简取出一把铜钱交给他,平和宽慰道:“劳烦老先生海涵。请为我们另抓一副药,二两半夏、竹茹,三两陈皮、一两半茯苓,加生姜五片……”


    这是真正有用的药方,定魂温胆。薛简嘱咐完医馆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用药炉子的火星烧成灰烬,落在清水里,走到江世安身旁,撕开布条,将一碗符水给她灌了下去。


    江世安转头看他,心中顷刻间安定大半,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才走开片刻,我都要想死你了。这种事还是你比较清楚,她这是怎么……”


    薛简灌水的手定住了,扭头问他:“真的吗?”


    江世安忙道:“水水水!”


    符水漏了些许,薛简立马回过神来,将一碗水喂完,见乔红药连连呛咳,默默道:“……抱歉。你现在清醒一些了吗?”


    乔红药咳得惊天动地,她被捆住了,只能匍匐在地上喘气。江世安伸手给她松绑,乔红药半个身子贴着地面,抬头看向薛简,眼神里布满血丝:“道长……你怎么知道死者就一定、一定愿意回来呢……”


    薛简沉默片刻,道:“因为还有未完之事。”


    “未完之事?”乔红药边咳边笑,近乎癫狂,“让自己唯一的亲人在世上独活,就不算未完之事吗!难道一直以来,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凭什么、凭什么是我一厢情愿!薛简,你所做的事,难道就不是一厢情愿吗?!”她立即扭头看向江世安,“你为什么愿意回来?你为什么愿意让他——”


    啪。


    乔红药完全被打懵了,脸上的其他伤口因为这个巴掌裂开。


    薛简收回手,淡淡地道:“对不起,还在说胡话吗?这样会更清醒一点,是不是。”


    江世安也看得愣了愣,转头在薛简的耳畔小声道:“凶一点会有用么?”


    薛简握住他的手,语气忽然低下去,听起来温柔了无数倍:“文吉,没有在凶你。”


    第36章


    乔红药被一巴掌打得呆了很久。


    她本来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反应非常迟钝地意识到——她所质问的事情,或许是江世安不曾知晓的。薛简并不是那个获得允许的人,他向江世安隐瞒的事情,大概为数不少。


    她笑到喘不过气,望着薛简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同病相怜和微妙的嘲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江世安把老先生帮忙煎好的药取来,向乔红药灌下去。她的情况变得更加稳定了,并不再闹,只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他雇了一辆马车,拴在管事送的黑马上,把残废的乔红药装上去,在奔月城中找到一个僻静的客栈,让她自己洗漱换衣。


    江世安跟薛简就在门口不远处,立在回廊的窗前,两人特意让掌柜叫了一个客栈的烧火女工送水。女工干活勤快,也不多问,只把热水送进去就出来。


    窗前清风阵阵,撩起江世安耳畔的碎发。


    这样的景象薛简是看不到的。但两人挨得很近,他能隐约听到风声撩起碎发的微弱轻响,这是一种非常隐蔽的声息,比江世安的呼吸声还要更低,似有若无。


    薛简抬起手,果然被他漆黑的发尾扑过指间。长发被吹起来,散落着没入他的指缝,让人有一种想立刻收拢手指,把他牢牢抓紧的欲.望……薛简垂下眼,喉咙干涩地上下移动,沉默克制地松开手,让发丝在指缝里穿过。


    江世安正想着怎么开口。


    他单手屈指抵着下颔,手臂靠在回廊的窗棂边,等到烧水的女工走远,便偏头看向薛简:“她的招魂术看起来出了不小的问题,你们说得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一厢情愿’?”


    薛简回过神来,道:“她召回的魂魄并不想回阳世。”


    “我看出来了。”江世安思索道,“乔小年已经在人世里受够苦了,就算乔护法倾其所有,她却不领情。”


    “她妹妹死得太久了。”薛简道,“那具拼凑而成的身躯不能作为载体,只有乔红药自己的身体,才能因为血缘关系作为联系。她们现在住在同一个身体里,但神智意念却大相径庭,所以智识混乱,不是疯癫、就是痴傻。”


    他看向江世安的方向,补充说:“你不一样,你的肉身虽然湮灭,但我拿到了你的骨灰、还拿到了你的剑,这都可以作为暂时的载体让你留在阳世。如果你愿意喝我的血的话,你能更快地……”


    “咳。”江世安重重地咳嗽一声,用那种“再说下去我就掐死你”的怨气目光盯着他的脸。


    薛简停下话,说:“……不愿意算了。”


    “你这个人……”江世安觉得很头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明明说了一些很可怕的话,还一副是我不配合的表情。我知道你的符咒和血液能让我恢复实力,可我已经能长时间留在你身边,不需要这样的助力了。”


    薛简沉默片刻,转而道:“她问我的话,其实是问你为什么愿意回来。我知道你心中还记挂着灭门之仇,才说你有未完之事。看来乔小年并没有记挂着什么,她对阳世没有留恋。”


    “她费尽心思想找回的人,没有挂念着她啊。”江世安感慨一句,忽然想到,“乔护法的腿残废了,她自己沐浴更衣,不会被木桶给淹死吧?”


    薛简有些不安地伸手攥住对方的手腕:“你不能帮忙。我去吧,我是瞎子。”


    江世安道:“你自己都不能好好走路,还要……啊?”


    薛简正常地走到了门前,礼貌地屈指敲门,然后推开房门。这个过程中毫无阻碍,他的方向感、对地形的辨识度,以及声音来源的判断,都远远超出常人。


    江世安摸了摸下颔,蹙着眉尖,总觉得他其实不需要自己拉着手。那这一路上,薛知一总是朝他伸出手求助……道长不会是故意给自己找点活儿干吧?


    薛简不知道江世安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知道,一定会觉得文吉的脑子也是木头刻的,浇过那么多次水,都没办法从木头芯儿里发芽。


    房门关上了。薛简闭上眼睛,凭借声音和微风拂动的流向来辨识房间内部,他听到乔红药的提示,低头将洒落在地上的皂角捡起来,无甚表情地问:“快要淹死了吗?”


    乔红药嘶哑的嗓音响起:“你是不是盼着我死,这样就不担心我会把招魂术的内容泄露给魔剑了。”


    薛简将皂角放到浴桶旁边的架子上,指尖微微停滞了一瞬。在这个瞬间,乔红药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冰凉的杀意一闪而逝,很快又消弭。


    乔红药低低地笑起来,她挣扎着爬出浴桶,“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地面上洼着一层水,她拖起残废的身体,看着薛简从屏风上取下浴巾,接过来胡乱地擦干,这过程简直像一只瘸了腿的流浪狗,头发湿润打结地披着。


    红衣教的四大护法……居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乔红药把干净的衣服一套,在席子上面喘了口气,忽然说:“我也觉得我该死。”


    薛简神情无波地道:“我没有要杀你。”


    乔红药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瞎了之后脾气好了不少啊,薛道长。不过我说的不是你,我说我就该死掉去陪小年,而不是让她回来。”她垂着头,声音哑得听不出性别,整张脸都低垂下去,一点儿表情都耻于露出,“姬珊瑚废了我的武功,打断了我的腿。她知道我是从你这里得到方法的,教主说,‘你迟早会后悔的,薛简也会’。但是我到现在都不后悔,我要见她……我要见她,当人当鬼,我都要见她,我现在见到了,就不后悔。”


    薛简淡淡地道:“不顾她的意愿。这很自私。”


    乔红药冷冷地笑了一声,血丝密布的眼睛抬起来,模样看起来完全是个疯子:“我见到她了!我和小年永远都在一起了,她用不了别人的身体,那就用我的!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流浪、相依为命,她还是会把食物留给我吃,这就是我的妹妹,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薛简问:“那你为什么要找我?还不满意么。”


    乔红药用手抓住头发,捧住脑子,手指紧紧地收拢起来,掌心里都是她自己拔断的头发。她大口地喘息,好半晌才稳定住神智,晃了晃头,道:“她在离开我,她想离开。”


    “这很简单。”薛简平静地说,“只要她控制这具身体的时候自杀就行了。你们能一起离开。”


    乔红药大笑起来,睁大双眼,激动地道:“她不想杀我。薛道长,你知道吗,小年不想杀了我,她只想自己死,自己离开!我能感觉到她要离开了,她要走了,你帮帮我,帮我把她留下来,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薛简对她道:“招魂之术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就算她不想待在人世,也要你死了之后才能离开,这个你无需担心。”


    他转过身,刚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低声嘱咐道:“乔护法,不要再找我了。也不要把任何关乎招魂的事告诉江世安。”


    他开门出去了。


    但这次相遇,却远远没有结束。


    这间客栈的房开到次日午后,江世安临行之前给乔红药买了一对拐杖,两人便离开奔月城,向五行书院而去。才走了半日,在傍晚时分,江世安再次望见远远缀在身后的、一瘸一拐的人影。


    “……她好像赖上咱们了。”江世安把黑马系在草棚底下,进了路上的一个山神庙,生起篝火,一边折出细柴,一边道,“你跟她说的话,乔护法似乎没有听进去啊。”


    薛简将两人对话告诉了江世安,只不过言简意赅,没有暴露太多。


    “天气一会儿要下雨了。”江世安看了一眼天上的阴云,将马背上驮着的小药炉取出来,架在火堆上,给薛简煎药,“她愿意进来就进来吧,不是积德行善吗,道长?”


    这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薛简曾经就很仁爱良善,必然不会拒绝。但他现在的性格却变得难以揣测。他听了江世安的话,只是埋头用手摸索着修复风雪剑的剑坠儿,既不赞同、也没有反驳江世安的提议。


    这个剑坠儿在行路的时候挂在了树上,挂玉的绳子断了。薛简听到了剑坠掉落的声音,便捡起来,重新给风雪剑编织挂绳。


    真是瞎子做针线活儿啊。江世安看着他叹了口气,对着火堆添柴。他面前是烧得泛起小碎沫的药炉。


    拄着拐杖的身影摸进了山神庙里。


    但这并不是乔红药。她的头发夹杂着霜白的发丝,满身都是伤,一身衰老久病的气象,但神情却很恐惧懵懂,脸上隐隐浮现出一股胆怯的纯真。


    是乔小年。


    薛简似有若无地松了一口气。


    江世安煎好药,小心地给道长吹凉。他认真地盯着对方喝下去——薛简好像很不怕苦。他闻着都呛得慌,忍不住道:“不苦吗?”


    薛简也不知道,他喝不出来,只好说:“你尝尝。”


    江世安对着他的脸看了片刻,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在两人面对着面沉默的短暂几息中,不知道是谁的脑海率先开始想到那份滋味……想到柔软交缠的舌尖、想到悱恻纠葛的唇、想到那股从唇到咽喉几乎烧灼起来的辛辣和热气。


    江世安低头用手捂住了脸,咽了口唾沫,说:“……先不尝了吧。”


    “……嗯。”道长捧着碗边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只吐出一个字来,将药全部喝光,然后说,“我出去一下。”


    “要下雨了。”江世安下意识道,“还是别去……”他一瞬间见到药碗遮挡之下、对方泛红的耳根,蓦然醒悟,“你去吧……嗯,去吧。下雨了就回来,找得到门口吗?找得到吧……我们道长下雨了会往回跑的……”


    天……这是在说什么啊?


    江世安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搓了搓脸,把一切伪装成酒后的脸红,然后给一旁呆滞胆怯的乔小年掰了一块儿干粮,冲着她晃了晃。


    乔小年的眼神像是看到食物的小狗,她凑过来,试探地抓住江世安分给她的粮食,很用力地咬了一口。


    第37章


    在乔护法的身体里,寄宿着这样一个稚嫩的、惧怕痛苦的天真灵魂。


    江世安端详着这个同样被召回阳世的魂魄。她看起来有些呆愣,脑子不是很好用,怕饿般的急匆匆吃掉一半的饼,却又留下另一半塞进怀里藏起来,似乎很怕别人夺走,怯怯地看过来:“谢……谢谢。”


    “不用。”江世安随口道,“怎么是你,你姐呢?”


    乔小年道:“姐睡了。该我醒了。”


    江世安笑道:“你们还分什么时候醒啊。”


    乔小年点头,说话有些结巴:“我姐累了。”她说着哽咽了一阵,嗓音沙哑,“我不想回来、我不想活着,放我回去,我姐不放我回去。”


    江世安问:“不放你回去?乔护法找道长是为了什么,为了留下你么。”


    乔小年没有说话,她迷茫了好一会儿,才道:“为了、为了……”她顿了顿,说,“我姐说道长也会死的,她要在道长活着的时候知道怎么留下我,我不要留下,我……我要离开的、我不要活着……”


    江世安身躯一僵,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又缓慢地恢复原状。砰、砰……原本风平浪静的胸口剧烈狂跳起来,他身上的血液都跟着这几个字升温、近似沸腾,他低下头,忍耐着语气缓缓问道:“乔护法为什么说道长也会死?”


    乔小年说:“都会的。”


    “都?”


    乔小年却忽然望向庙外,外面开始飘起雨丝了。江世安忍不住攥住她的肩膀,抓着她追问道:“什么意思?”


    她怕了,愣愣地看着,半晌才道:“招魂术是禁术。我姐用了,只能再活两年,我不要回来,我要她自己活着。”


    江世安也跟着愣住了。


    他的思绪凝固在这一个刹那,脑海中接连映出过往的一幕幕。想起他消散的内功、雪白的长发、衰退的五感……江世安的眉心狂跳起来,突突地点在颅骨上,他伸手捂住脑袋,神魂都仿佛剧烈地摇晃起来。


    江世安咬唇晃了晃脑袋,把那股带着剧痛的眩晕感甩出去——他居然能感觉到痛了。一个死去多时的魂魄,身躯都被焚化成灰,竟然能白日行走、能品尝食物、能感觉到痛。


    他完全就是一个活人,真是可笑。


    江世安的胸腔被填满了,一股窒息、压抑的闷痛填在胸口中。这一切都对应上自己一直不敢确定的猜测,他想过薛简年少白头、牺牲不小,想过他的内功和血肉都因此衰弱,但当他从另一个残缺魂魄的口中得到证实时,还是涌起一股无法偿还的痛苦。


    魔剑让世人偿还自己的恨。


    风雪剑的半生,都在偿还漫漫不见尽头的愧。


    雨水被风吹进来,濡湿了庙宇房檐下的砖石。江世安从她面前起身,停驻在山神庙残损的石像前,比破败的山石更安静、更沉默。


    他沉沉地喘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尘世中尽力找到可以呼吸的缝隙。随后转过身向外走去,脚步停在房檐下。庙外阴云密布,雨丝朦胧,薛简的身影由远及近,他耳畔的薄红已经消退,唇色有些苍白,神情平静至极。


    薛简感觉到江世安守在门前。


    他伸手抓住对方,说:“我们进去吧,雨会下很久。”


    他能从潮湿的空气中鉴别天气。


    江世安没有顺从地跟着他走进去,他的手腕紧紧地绷着,被掌心包裹时,瘦削起伏的腕骨线条紧密地贴着薛简的掌心。道长松了松手,又重新包裹住对方的手腕,舒展的掌心将一切地容纳进手中。


    他垂眼问:“怎么了?”


    两人身高相仿,薛简略高一寸不到,与其说是低头,不如说是靠近。用他的呼吸、他的体温来靠近,那股淡淡的檀木味道流淌进江世安的嗅觉中,他用力挣脱薛简的手,攥住对方身上素净的青衫,吐字清晰,声音有一种忍痛般的冷静。


    这种冷静令人觉得可怖。他抓紧薛简:“两年的时间够用么,已经七月了,薛知一,你不打算预备自己的后事?”


    薛简神情一滞,他抬眸向庙内瞥过去一眼。事情总是这样,想要避免的所有事都在他刚刚准备放心时急剧恶化,一切都滑落向深渊,他足够克制、足够冷静,近乎虐待自己似得立即接受了现实,因为现实总是如此。


    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伸手覆盖住江世安的手背,道:“……没关系的,我们把一切都处理的很快,时间不是问题。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找到师匠本人……”


    “我没有在问你这个。”江世安打断了他的话。


    江世安其实很少情绪不稳,他很少崩溃、很少像个疯子一样失去理智。在经年的追杀和逃窜当中,他所受过的坎坷和欺辱已经将他塑造成一个永不倾斜的天平,再多恶言冷语也不能让江世安多皱眉一下。


    但薛简不同。


    他为薛知一的执着而痛恨,他为对方一意孤行的牺牲而恼怒,他是真的恨他,恨不得能现在就咬碎他的血肉,撬开他的脑子,倘若世上有让一切回归正轨的办法,江世安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要复活。


    他被深深地爱着,被爱得很痛苦。


    “……我没有问你这个。”江世安再重复了一遍,攥着对方的衣衫没有松开,“你是真的想死啊。”


    薛简说:“我不是为了你。”


    江世安笑了一声,檐外的雨落如水帘。他点漆般的星眸停在薛简脸上:“你在跟我讲笑话吗?不是很好笑。”


    “我是为了自己。”道长说下去,“我是为了我的不甘,文吉,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甘心,世事太刻薄了,我不甘心。”


    “这些你觉得不甘心的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江世安的冷静消耗殆尽,他无法自控地拉过薛简的手臂,“你用一句不甘心就能当做理由了么?我是要问你有没有办法,有没有让一切都停下来的办法?……你没有,不然你就会告诉乔红药、广虔道人也不会让你下山、不会将你逐出师门。”


    江世安其实早知答案。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抬手拂掉薛简肩上的水珠,转头望向天边,低声道:“进去吧,让淋湿了会生病,死得快。”


    “文吉。”薛简唤他的名字。


    江世安没有回应。


    他没有理会薛简,独坐了很久。两人还是行走在这条已经确定的路上,翻案、报仇、寻找线索,接下来的数日,江世安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


    但他看起来终于更像一个幽魂了。薛简时常不知道他在哪里,江世安的气息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他不再将手牵过来,有时薛简甚至觉得他在某个瞬间消失了——好安静,这样的静谧让他的内心逐渐地恐惧起来。


    夏日多雨。


    七月末,两人暂住进雨水丰沛的怒江城,受到当地大派的以礼相待。怒江会尽力配合、提供线索,叶家家主还积极地想让嫡子拜江世安为师。


    江世安婉拒之后,叶家人盛情款待,请两人住在内城。


    当夜是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雨,尾随两人而来的乔红药被安置在了另一个房间。江世安点了一盏灯,在灯火中写了几封信件。风雪剑就放在一旁,剑柄上已经挂上编织整齐的剑坠儿,窗缝里渗进来的夜风将坠子拂得轻微晃动。


    信件纸张的边缘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自山神庙那日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而僵硬。江世安自然没有真正的怨恨他、没有恼怒到要跟道长一分为二。但沉重的焦虑和紧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依旧形影不离,但是越靠近薛知一,他就越容易感觉到难以呼吸,他会在道长身边变得异常脆弱。


    江世安厌恶自己变得脆弱。


    他第一次动用起关系。曾经交友行善、仗义疏财的时刻,江世安从来没有期望得到什么回报——期望回报是一种微妙的暴力。但他这一次不得不渴望能得到回报,他给自己的朋友写信,守陵人姜老、域外魔道的两位朋友、远在十万大山豢养巫蛊的苗女、曾经拉拢他的左道邪派、想要收他为徒的杀心观观主……


    他的自视甚高、他的轻狂自负,在渺茫的机会面前,根本就一文不值。


    只要有任何办法可以救薛简的命,他什么都愿意做。


    时间紧张,江世安每次行至一个地方,都会立即给常年在此地活动的名医写拜帖。今日两人已经见过怒江城最好的医师——可那个人连两人谁是活人都分不清楚,真是庸医。


    他写好信件,用红泥封起来。窗外的电光无声地划过天际,瞬息间点亮室内的一切。那些隆隆雷声、迟迟地翻滚着响起。


    江世安用手按住眼睛,低低地吐出一口气。他听到身后轻微的声音,是薛简走过来,立在他身后。


    薛简抬起手,指尖很轻地碰到了他的肩膀。他慢慢地,将手落到江世安的肩头,像是怕惊走他。在烛火之前,薛简轻声道:“文吉……你会抛下我吗?”


    江世安说:“你死我也死,有什么大不了,谁抛下谁啊。只是我没想到你的时间这么短……真是一笔不划算的交易。你和乔红药的脑子都有病……”


    薛简低头凑过来,声音渐近:“我应该早跟你说的。”


    江世安扯了一下嘴角:“再来一次你也不会说,别当我是傻子了。”


    薛简的手微微收拢了一下,摁住江世安的肩膀,他向江世安道歉,可是又一次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明明文吉的触感就在指尖,但他的回应、他的声音,却总是沉向无人般的寂静。


    薛简的思绪有些混乱起来了。他积压着许多被“冷置”的失控,在江世安忽然间的沉默中,一种比失去血肉更煎熬的滋味纠缠上来,噬咬着他的骨骼。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摸索着,紧紧地攥住对方的手,轻声唤了一句:“文吉。”


    江世安“嗯”了一声,屈指挣脱他的手掌。


    这份明显的挣脱感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薛简对自己的安慰失效,他的理智就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浪潮冲垮,被撞得粉碎地埋葬在了水下。越是忍耐克制,到了决堤的时候就坍塌得越是彻底,他用力地重新握紧江世安的手,死死地拉住他,蓦地抓住江世安的肩膀,入手是切实的触感。


    “薛知一?”江世安还没意识到问题,“你……唔、咳……”


    他的喉咙被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扣住了。薛简的掌心被指甲刺进去,伤疤上又加了一层伤口,他看不到,锁住江世安的喉结后,又立即松手捧住对方的脸颊,埋头贴着他的脸,唇上是咬穿了肉的深深血痕,他低声道:“你不可以讨厌我。”


    这句话简直透着幼稚。


    他可是薛简啊,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江世安说:“……在说什么呢……”


    道长用冒血的唇堵住了他的嘴。


    江世安还没有办法解开心结、不能完全自然地接受薛简命不久长的事实。他没有被掐住脖子,但还是感到窒息,两人在这时候的靠近,与其说是彼此亲密,不如说是催人发泄。


    江世安不仅没有躲避,反而更进一步地吻回去。这时候薛简往往会温柔地退避引导,编织罗网般滴水不漏地取回主导权,但这一次他没有,薛简对江世安的进攻全盘接受,他拉过对方的手按在胸口上。


    牙齿撕开了柔软的伤口。


    舌尖、唇.瓣、口腔内壁……到处都是利齿撕开的伤口,起伏不断的疼痛混杂着血迹,在亲密的交缠中涌向彼此。


    文吉留下的伤口……他的牙齿咬出的伤,他如虎豹般发泄出的攻击性和猛烈的掠夺,他制造的疼痛……薛简晃动不堪的心渐渐地停止下来了,在安定中得到了被对方弄伤的兴奋,他兴奋得快要起一些荒唐的反应,再也没有什么忐忑不安、快被抛下的惶恐占据着他的心了。


    残破的内脏,命不久矣的身躯,都因为灵魂得到满足而产生了一种足以安抚他的愉悦。


    江世安回过神时,血液已经流入喉咙。


    好香啊……


    他在品尝到对方的血液时产生一种食欲。这不是他应该有的感觉,就仿佛对方的血肉和生命都应该是属于自己的,他为占有这一切而感到饥饿。江世安被这种吸引力和香气惊得回不过神来,突然感觉到唇上一软,薛简将他压在椅子上,再次吻了上来,雪白的长发滑落在身上。


    江世安控制不了地回抱住他。


    饥饿要演变成……


    他闭了下眼,想要将那种不应该的期望从心中驱离。但薛简却符合他幻想的那样伸手解开他的衣服,把黑衣脱掉,扔到地面上。瞎子在他身上摸索着寻找衣带,精巧细致地解开。


    江世安好崩溃,他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他又高兴、又想哭,咬着牙忍了半天,终于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薛简说:“你不能讨厌我。”语气居然还是很认真。


    江世安很想推开他——道长肉眼可见的在不断衰弱,他竟然还做这种事,这跟清知道长说的吸人阳气有什么区别?但江世安的手动不了,这股无法形容的渴望掌控了他的身躯,他无比地想要跟薛简融为一体……不管是血肉躯体,还是灵魂交融,他想把对方吃掉,吃什么都行。


    薛简说:“别着急。”然后划破手腕,将手腕里流出的血喂给他。江世安被流淌着血迹的手腕堵住,不知道是被迫、还是主动地吞咽了两口,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香气完全蛊惑住了他。


    江世安听到他说:“这里没有准备什么东西,可以用我的血吗?”


    江世安攥住他的手腕,将上面的血迹舔干净,摇头,他非常想说“不可以”、“怎么能做这种事……”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牙齿还得寸进尺地咬开伤口。


    薛简因为疼痛而抽了口气,然后又笑了,轻声说:“文吉,你不会讨厌我的。我知道。”


    第38章


    温暖的血液随着吞咽、流入进喉咙里。


    江世安被蛊惑了,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脑海里乱哄哄的,只剩下本能般地舔舐伤口周围,舌面与红肿的创伤周边相接触,一片滚烫。


    用血……


    什么叫用血……


    江世安没有明白。


    他埋进薛简的怀抱里,四面八方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木味道,还有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江世安诞生出一种想吃掉他的渴望,这样愿望甚至超越于血肉躯体之上,而是想要吞掉他的想法灵魂,他不愿诉之于口的一切。他们应该完完整整地、彼此切合地并拢在一起,应该将彼此填入对方的凹槽和缺陷当中……这样才称得上完整。


    瞎子摸了很久,才解开衣服。


    江世安的手臂绕过去抱着他,勾着对方的脖颈。他既觉得两人的情况不应该是这样的,又无法控制地、如同恶鬼一般纠葛着,他噬咬住薛简的喉结,在对方的脖颈上落下一道深深的齿痕。


    薛简手掌微微合拢,隐隐能听到交叠的心跳声。


    窗外风雨大作,连绵不休的夜雨扑洒进来,落在江世安的背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剑客的脊背挺直光洁,各式的积年伤痕都早已隐去、只剩下淡淡的痕迹,背上被风吹进来细密的雨,水珠很小,湿润地覆盖上皮肉。


    江世安感觉不到雨水的凉。


    他只觉得好热。


    道长的呼吸好热、血也好热,烫得他受不了。


    江世安紧锁双眉,想从喉咙里说森*晚*整*理出控诉的话,但又马上被堵住,只剩下隐去的、碎颤的声息。他想要争辩、想要质问薛简为什么会这样,可一切都说不出口,一旦大声地争吵些什么,不光彩的声音就会顺着窗隙飘出去。


    他还记得这是怒江会的内城。


    道长的血非常不合适。江世安用嘴喝过、用舌头尝过,香气浓郁,烫得不合时宜;他又喝下去时,这股滚烫逼人的热度一直窜到小腹,他的身躯都发出隐约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就像是一架被润过的陈旧器具,上面的锈迹被大量的血迹磨掉了,小腹内部都跟着极为剧烈地烧灼起来。


    江世安真的受不了了,他被烫得想哭,却不听使唤地、不可抑制地想要喝他的血、吃掉他的一切,那种饥饿就像是无底深渊,除非两人今夜就这么死在一起,不然是根本停不了的。


    “薛简……”他说,“薛简!”


    他的嗓子都听不出来本音了。


    薛简“嗯”地应了一声,低头耳鬓厮磨:“文吉。”


    他的语气那么低柔,像是哄着人似得。


    “你他娘……真是疯子。”江世安骂了一半,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疼痛带给他一刹那的清醒。他不可能任由自己把对方咬得伤痕累累,更不能用这么大量的血来做这种事……他挣扎着起身,捡起地上的外衣披到身上,衣衫跟脊背冷冰冰的雨水刚一接触,对方的怀抱就从后方覆盖上来,箍住他的身躯。


    江世安的膝盖碰到靠窗的椅背,一股柔和的力道从身后贴过来,他竟然折在这么温柔、这么不值一提的靠近当中,膝盖一下子就软倒下去抵在椅子上。


    他的手攀住了窗棂,指骨扣住冰冷湿透的窗边。只有这样他才能维持着不瘫软在薛简的怀里。


    “薛、简……”江世安咬着牙说,“你要死吗。”


    他说得每一个字都费尽力气。


    他担心道长流了太多血,可回应自己的只是肢体动作,江世安气息一滞,垂手摸着小腹,烫得埋头呼吸。他爬起来,松散的黑发上一片潮冷。


    他想要逃走了。


    薛简的手掠过他的黑发,掌心没入其中。江世安都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道长就再度贴了过来,亲密地与他交警低语,两人的距离一点儿都没分开,他说:“文吉,你不可以离开我。”


    江世安头晕,对方的气息就在耳根徘徊,他的手紧紧地扣着窗棂,手背上青筋微凸,修长的指骨绷得发白:“……不想活了。……让我死吧。你是不是、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薛简的薄唇轻轻地点在他的耳尖上。他说:“抱歉,下次我会准备得更周到一些。”


    ……


    江世安觉得不应该有下一次了。


    两人深更半夜要了沐浴的热水,这已经很麻烦了。屋里的景象还惨烈得像是凶杀案现场,根本不能让杂役上来帮忙。


    江世安把还没写上字的信纸盖在脸上,黄纸很薄,朦朦胧胧的透着对方的身影。他看着薛简清洗布巾、擦拭桌角和窗户,瞎子干活儿虽然慢,但是很细致。


    他没装睡,只是想不起该写什么了,就这么对着薛简发呆。过了半晌,道长忽然转身走过来,给他盖被子。


    “薛知一。”江世安冷不丁地道。


    薛简知道他没睡着,点头答应了一声,语气担忧、还很温柔地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江世安额头上青筋直跳,他道:“连鬼都上,你是不是正经人啊……荒谬绝伦、倒反天罡!”


    薛简无颜面对、十分愧疚:“让我看看伤口。”


    “停。”江世安拒绝他,“不用,你别找我。也别喂我吃奇怪的东西,我今天就是饿死了从这儿跳下去,我也不会喝你的血吃你的……那个、那个的。”


    薛简沉默不语,从袖中取出一罐伤药放在枕边,然后回去继续收拾现场。


    江世安继续瞥他的背影,心说这人早生华发命不久矣,玩起我来哪儿来的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儿……他拿起伤药,是常见的治疗出血撕裂的外敷药,比江湖人常用的那种更精细温和,像是太平山所制。他没有那个矫情逞能的脾气,用牙咬开小药罐,刚要处理伤口,忽然道:“薛知一,你的伤怎么样了。”


    薛简把椅子上的血迹擦掉,说:“不流血了。”


    江世安嗅了嗅空气。道长在小香炉里点了香,加上雨后清新、一直开着窗户通风,既没有那种黏黏糊糊令人脸红的味道,也没有薛简身上散发着奇香的血液香气……


    他松了口气。在被喂血的时候,他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根本控制不住地凑上去喝。


    薛简在用血肉滋养他。江世安猜到了这一点。经过验证和完全失去控制的发泄之后,他的心情反而好多了,居然心平气和地、逐渐接受了事实。


    虽然薛简已经用心照顾,但江世安还是发烧了。


    低烧,不影响赶路。江世安要离开,薛简却执意让他留下休息。两人又耽误了几天,江世安麻木地收到薛简给他买的各种伤药,他打开瓶塞闻了闻,还是花香的。


    “薛知一。”江世安叹息道,“我不是因为伤没好才生病的。”


    道长正在煮符水,转头聆听,神情认真仔细。


    “我是因为你喂进肚子里的东西才会发热。”江世安舔了舔牙根,把瓷瓶在手指间随意地转了一圈儿,精准地扔到对方身边,然后弹了一下,滴溜溜滚落到道长身畔。


    薛简的脸色有点尴尬,他在地上摸索了一下,捡起药瓶,听到江世安说:“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名单上的人收的差不多了,我们绕了一圈正好北上,要是没有师匠的线索就再去一趟圣坛,找姬珊瑚谈一谈,红衣教相邻的大悲寺是佛门之地,正好可以拜访探问……你可不能在路上就死掉啊。”


    薛简笑了笑,弯起眼睛,这种高兴的情绪并不加以掩饰:“好。”


    第39章


    江世安比以前更强。


    这是不容质疑的结果,被许多门派和江湖高手验证过。在剑器大会上为他翻案之后,名义上的正当性让复仇的道路几乎阻碍尽消。


    那份名单上被勾去了太多名字,鲜红的朱砂抹去名姓,代表了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消失,代表了多年前的恩怨终究归于寂静、尘埃落定。


    在这道讨伐命运的路上,薛简也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用刻刀刮去竹简上相应的刻痕。


    名单里的名字越来越少了。


    江世安守候在他身畔,静静地望着道长用刻刀划去那些仇怨的痕迹。他的心也变得愈发寂静,更多的时候,他不是再回忆鲜红惨烈的噩梦,而是凝望着薛简的面容。


    他仍旧记得八年前的一切。


    但寂夜回首的梦里,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他的怨气完全消去了。两人从怒江会北上,中途没有探问到关于“大善师匠”的消息,倒是江世安发去四面八方的信件有所回函。


    一开始,他没有收到什么好消息。大多是推托、怀疑,或者是讽刺和嘲笑。有人回信问他:“江文吉,他若是死了,世上只剩你一个人盖世无双,无人与你相提并论,这岂不是好事?”


    江世安看了那字迹,视线远望向一旁的薛简。道长正画符咒,他从没有画过这么丑陋的咒文,像是蛇在纸面上蜿蜒,弯曲着超出符纸,沾到了桌面上。


    江世安忍不住看着他笑,笑容又缓慢地敛去。他随手将这询问自己的信纸放在药炉中烧掉,看着炉火中的纸张化为灰烬。


    他在心中回答:“一人的盖世无双,有什么意思?”


    薛简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头向江世安那边聆听了片刻,只听到对方平稳的呼吸声。他将画错了的符咒折起来,同样放到炉子里烧掉,但他的方向感因为长久的视力缺失、出现了一定的消退,他的手指险些碰到了炉底的火炭。


    江世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掌心握紧:“会烫到。”


    薛简的动作顿了一下,松手,让符纸落入下方。他听到纸张被火星吞噬的“嗤嗤”微响,发觉自己的判断果然出了问题。他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很平静、淡漠,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我好像对你一点用都没有了。”


    江世安心中被刺了一下,喉结微动,惯于言辞表达的口舌一下子僵滞住了,他吸了口气,说:“我不是因为你有用才跟在你身边的。”


    是因为没有选择吗?薛简回想到一切的开始——他没有给过对方任何选择的余地。如果让他选择的话,文吉会不会像乔小年那样,其实并不愿意回来?


    江世安继续拆信,把没用的回函一封封烧掉。他从驿站新取回三封信函,恰好在今日同时抵达大梁城。大梁城是北方关城,江世安特意告知友人将回信地点定在此处,出了这里,就是世家名门鞭长莫及的关外,红衣教和大悲寺的地盘。


    大梁城有一种名酒,酒水香醇浓烈。薛简的师父、也就是广虔道人的弟子、武功被废的镇明霞道长,三日前曾在这里出现过。可用的线索太少,就算担上背离师门的罪名,薛简也不得不将怀疑的目标放在师父身上。他没有将自己停留的真实原因告诉江世安,只跟他说身体不太舒服,想停留两日,江世安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裁信刀切开封泥。


    在轻微窸窣声中,江世安的气息逐渐变得快了一些。薛简听到他忽然起身,在包袱里翻找着什么,似乎是找到了,又立即靠近回来,开口问:“薛知一,你有没有听说过替命术?”


    薛简眼皮一跳,他转向江世安面前:“略有耳闻。”


    “招魂一旦开始,无法终止,这我知道。”江世安道,“我有一个远在域外魔道的朋友,他回函给我,说域外邪派钻研出一种替命之术,可以将身世命运相同的两个人交换,以此达到延年益寿、如同再生的效果。”


    薛简沉默片刻,道:“你刚才找的是……”


    “你在方寸观的批命。”江世安捡起桌上的笔,解开束紧的袖口,将方寸观长辈所写的一行字记到自己的手臂内侧,他盯着这一串字记忆了半晌,“身世……命运……要如何找到这样的人?只要抓到这样的人,就可以试着给你延寿,信上是这么说的。”


    “文吉……”


    江世安攥住他的手臂,制止对方的话语。他握得有些用力,两人的体温十分相近,互相接触、彼此依偎,几乎分不出你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薛知一,你不会要拦着我吧?”


    薛简确实想要阻止、想要跟对方说这样做跟那些为谋利求生失去底线的人没有差别。可他想起江世安并不知道招魂术的具体细节,他以为两人是同生共死的。


    事实并非如此。即便自己立刻就死掉,文吉也不会缺失任何一部分,他能够完整地活在这世上,重新生长出血肉和温度。


    文吉大概不需要这具早已生机流逝的躯体,薛简有时觉得,他的存在对江世安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束缚。


    薛简的手臂被紧紧抓住,他将掌心放上去,抚摸江世安的手指,半晌后道:“还会有其他办法的。”


    江世安深深地望着他:“你说谎的时候会皱眉。用假话安慰我的时候更明显……你不愿意滥杀无辜,不愿意一个人因为身世命运和你相仿就遭到横祸,你放心,我会动手得干净利落,这是为我自己,就像你此前跟我说的,是为了我自己。”


    ……


    收到这封信的江世安异常振奋。这是他得到的第一个“或许可行”的办法,这种域外邪派的秘术他也听说过的,有传闻说,用替命术取得他人阳寿的人,最后都会得到报应、跟自己想要的结果失之交臂。


    倘若有的选择,江世安也不会将这个旁门左道的方法记在心上。但他没有选择,薛简也没有时间了。


    人海浩渺。相同的命运不好搜寻,但身世却可以锁定——至少那些世家大派、名门正道的嫡传,倘若又无父无母,那么跟薛简的身世便非常相似,如果从中选出天才横溢被视为下一代传人的,范围就更小了。


    范围虽小,但近在眼前的还真就有一个。大悲寺的嫡传弟子,慈怀方丈的徒弟如今就在城中布施,他法号心痴,年仅十七岁,已在关外颇有声望。


    这是大悲寺最重视的传人,天赋绝佳,修行有成,近年来才放出来行走江湖。八月初三,正是布施之日。江世安把这个日期刻在心里,对自己说,不需要等太久……很快、很快他就能验证……这个人的命运了。


    八月初三来临了。


    这不是一个好天气,阴云密布,风雨欲来。江世安找到一个非常好的地方观察这个进行布施的街道,他在楼宇之上,坐在窗前擦拭风雪剑的剑刃。在窗户下面,等待布施的流民贫户已经聚集起来,衣衫破旧,饥肠辘辘。


    只要心痴和尚出现……


    只要他出现,江世安找不到自己失手的理由。


    薛简从旁起卦。占卜的铜钱在桌面上旋转的时候,江世安一把按住铜钱,将钱币在手指上弹起,铜币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落在了桌上。


    “薛知一。”江世安问他,“你在算什么?接下来的命运么,是我,还是他的?”


    薛简说:“我在算我自己。”


    江世安笑了笑,拉起他的手,把薛简的指腹放到桌面的铜币上,让他用触感来确定结果:“这结果还算数吗?”


    薛简的指腹压在铜币上,感觉到卦象给的结果。他的睫羽颤动了几下,神情忽然放松下来,他轻声道:“小心。”


    江世安道:“该觉得小心的可不是我。”


    他的右手握住了剑鞘,风雪剑透出伺机而动的震颤。这把剑渴饮鲜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江世安的战意了,此刻,对胜利澎湃的渴望淹没了这把名器,让剑器愈发地兴奋起来。


    街道当中,一片阴云的下方。流民像是得到了什么讯息,猛地向前涌动过去,在对面的铺子底下,一个穿着灰白色僧服的年少和尚推门出现,旁边跟着两个小沙弥。


    心痴看上去很小,他有一张娃娃脸,长得比真实年龄更小了几岁。和尚眉心有一点金色的印记,跟着心痴的两个沙弥推着布施的粥车,周围簇拥着无数流民。


    江世安抬起手指,拇指抵住剑柄,一道寒芒从剑鞘中透出。他的目光冰冷而专注,逐渐锁定目标。就在他即将动手的前一个刹那,街道的另一边忽然响起一声懒洋洋的叫喊——


    “和尚啊!”


    心痴向一边转过头去,遥遥行了一个佛礼。来者广袖博带,腰间挂着一壶酒,面带笑容,扬声道:“运势不好,面带凶光,怕有杀身之祸,贫道早就告诉过你了!你这小和尚怎么不听长者劝告?还来这里?”


    薛简从窗后起身,抓住了江世安执剑的手。江世安并没有拒绝他的劝阻,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人身上,那张眼熟的脸跟脑海中的一个人重叠。


    “……镇明霞道长。”江世安低语一声,回头看向薛简,“他怎么在这里?”


    薛简收起铜板所示的卦象,道:“事有转机。文吉,只要知道心痴的行踪,就一直拥有动手的机会。可一旦刀兵相见,反而会没有挽回的余地。而且……”


    他只说了两个字,江世安立即默契地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他道:“我的剑已经出鞘了,平白无故地收回岂不可惜?我想要看看你师父是不是真的武功全失,这样恐怕要得罪他了,薛简,你不会怪我吧?”


    道长说:“如若错怪师父,我自会赔罪。但眼下……我们是同谋。”


    江世安闻言勾唇一笑,翻身而下。他的轻功迅捷轻盈,像是一道夏日阴云中倏忽而至的风,风声掠耳的刹那,风雪剑出鞘的剑吟忽然响起,空中施粥的热雾飘起,被剑锋上极致的寒气镇出一簇冰花。


    冰花坠.落之前,剑光顿时出现在心痴和镇明霞的面前。这道无可比拟、不能匹敌的剑光出现在眼前时,剑刃就已经飞至颈侧,似乎下一瞬,就会割断镇明霞的喉咙。


    啪。


    用于抵挡的拂尘被风雪剑砍断,锋芒悬停在镇明霞的脸颊边,一缕黑发飘落而下,剑风在他的颈项印出一道血痕。


    镇明霞的喉结颤了颤,他抬起眼,看向面前唇角含笑、星眸略带杀气的黑衣剑客,迟迟地长叹一声,道:“原来是贫道的血光之灾,这位英雄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啧,你是……”


    第40章


    江世安唇边的笑意渐渐冷却。


    镇明霞将口中欲说的话咽回腹中,向江世安的身后望了望,忽道:“他已经死在路上了吗?”


    江世安知道他口中指的是谁,正因为知道,他对这样的揣测并不满意:“道长说起话来,似乎全无半点师徒之情。”


    “师徒……”镇明霞笑了笑,“你们的事……贫道有所耳闻,跟观中也有一些书信来往。若是有话要问,还请移驾别处,免得惊扰了小和尚施粥。”


    江世安回首望去,见心痴和尚果然还在原地。


    那些身体强健、却贪图便宜赖着不走的人原本挤到了最前面,发觉起了冲突,以为必然见血,慌张逃窜着离去……这样反倒逼退散去了一些蒙混过关的贪婪之人,最前方只剩下真正一顿不吃、就会被饿死的灾民。


    心痴见状大为感激,一边让两个小沙弥施粥,一边挤了过来,双手合十道谢:“善哉。施主真是解了小僧心头之忧,平日里粮米不足,总不能发放到最需要之人的手中,多亏了施主!”


    江世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在心痴的脸上停驻一瞬,转头问镇明霞:“他脑子没问题吧?”


    镇明霞笑着摇首:“或许比我那个徒弟要好一些吧。”


    江世安抽剑入鞘,冷冷地道:“薛简跟他不一样。”


    镇明霞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这可说不准。要论痴,大概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江……阁下,我们移步吧。”


    江世安却没有走,煞星般立在一旁。他抱着胳膊,眯起眼向长长的街巷扫过去,视线掠了一个来回,落在心痴和尚的身上:“我要他跟我一起走。”


    镇明霞眼神微动。以他遨游天下的见识,显然从自己的卦象和江世安的态度中寻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摩挲着被斩断成两节的拂尘,把拂尘断裂的部分捡起来,用布条缠紧,问道:“小简还没有死?他的状况……”


    江世安道:“他不会死。”


    镇明霞盯着他的背影:“招魂术是方寸观的秘术,我的体内虽无武功内力,可也有一些见识傍身。你如今这个样子,薛简就算不死,也已经是个废人了。”


    握着风雪剑剑鞘的手紧了紧,江世安的指骨扣在上面,绷得发白,骨骼颤动地绽露出几声咯吱脆响。他的星眸凝上一层寒霜:“镇明霞道长——”


    镇明霞抬手抹掉脖颈上的血痕,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火气这么盛可不好,既然是薛简自己选择的路,我们都应该坦然接受嘛。他应该还活着,难道就不现身出来见我这个师父?还是真的动不了身?我手无缚鸡之力,跟你走倒不是难事,这小和尚可是大悲寺下一代传人,你想要毫发无损地带走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话音刚落,便听心痴和尚道:“施主有事找小僧?若是不急,待施粥结束小僧再随你去,这样如何?”


    镇明霞额角青筋一跳:“你……”


    江世安目光顿了顿,他对这种回应有一种熟悉感,依稀间想起他与薛简年少相见时,小道长当初的澄澈和愚钝,宽仁忍让,与之相比似乎也不分高下。


    这种相似的回应消去了江世安身上的戾气。


    有江世安站在旁边,一些地痞无赖都不敢上前。小和尚的施粥居然比前几次都更加顺利,他挽起僧衣的袖子,将粥米舀到乞丐的破碗里面,动作忽然停了一下。心痴轻咦出声,绕到前面去,将人群中一个瘸腿的乞丐拉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乔红药?……不,是乔小年。江世安的视线一直注意着对方的动静,自然跟着分辨出这乞丐的身份。乔护法的状况时好时坏,两人时间紧张、行程漫漫看不到尽头,就将她安置在了怒江会,但乔红药并不甘心,她并没有留在那里。


    她果然又追过来了。


    江世安认出这是乔小年的灵魂。她的眼神怯弱而畏惧,对食物透着一股强烈的渴望。就在江世安判断出对方的一瞬间,这具身躯的神情又瞬间变化,变得十分暴烈和痛苦,她猛地甩开心痴的手掌,向四周仓皇的张望,口中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


    心痴用力地抓住她,绵软地叫着“施主”、“女施主”。小和尚慈心发作,不仅没有按住她,还被乔红药撞到了旁边的粥桶。


    就在心痴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熟练地在女乞丐的后颈上利落地点了几下,瘸腿女人浑身一僵,倒了下去。


    心痴大松一口气,向江世安投去感激的目光。江世安没注意到,而是低头看着乔红药的脸色,摸了摸她的脉,在心中默然念道:“乔护法的症状更加严重了,她已经糊涂到了这个地步,恐怕所有清醒的时间都拿来追着薛简……招魂术虽然隐秘,但却是道门正宗,怎么会落得这样的境地?”


    正在江世安思索之时,心痴抬手抵住她的眉心,道:“咦?刚刚不还是缺失的么……怎么、怎么又全了。”


    江世安转头看向他:“什么?”


    心痴道:“这位女施主神魂不定,应当缺失了一部分,天生痴傻才对,怎么现下一看,心智居然是完整的。”


    江世安盯着他的脸:“你这是什么本事?”


    大悲寺是佛门传承,有“神通”一说,六感皆异于常人。心痴和尚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只是一些雕虫小技。倒是施主你……你也很是奇怪,怎么时而对小僧杀气四溢,时而对小僧又平静如水,施主很想杀了我么?”


    他是大悲寺传人,武功大约在一流高手之上,绝顶高手之下,能精确地意识到被杀气锁定。他被江世安视为目标时,一贯波澜不惊的心境和思绪如潮水翻覆,寒毛倒立、如芒在背。


    江世安没有否定,而是起身道:“我需要一个地方,跟你、跟这位镇明霞道长,好好谈一谈。”


    心痴点了点头,神情纯然清澈。


    ……


    四人在楼宇上会面,疯疯癫癫的乔红药也被带了上来,呆呆地跟那两个小沙弥玩翻花绳,在门外听两个孩子背经书。


    桌案上已经斟了清茶,薛简将茶盏轻推给对面,抬手行礼,垂眸道:“师父。”


    方寸观有不能饮酒的规矩,薛简更是滴酒不沾,但二师爷爱好美酒,镇明霞跟着他云游四方,也沾上了这样恶劣的习气,放诞饮酒,常饮常醉。


    镇明霞没有接过茶盏,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薛简,忽然问道:“你眼睛瞎了?”


    “嗯。”薛简道。


    “你们这一路过来的动静可不算小。”镇明霞闻言并不伤怀,也丝毫没有触动,他勾唇一笑,道,“一直以来,我都没有什么东西能教导你。你从小跟着师爷长大,在他膝下亲自抚养,他对于你的期待,可比对我要上心多了……让你记在我的名下,不过是为了将来你继承道统,能够更加名正言顺。”


    薛简沉默不语。


    “你的天资比我当年更甚。为师……虽说我自称为师,可我时常觉得在太平山中,你我只是名义上的师徒。就像今日,你就坐着这里,”镇明霞指了指敞开的窗,“就在这里看着一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错了分毫都能要了我的命,你却无动于衷一样。如果换了是观主、是你师爷,你一定不敢如此不敬。说到底……小简,我们的关系只是靠观主、靠方寸观勉强联结起来的,你找到我,恐怕也不是为了联系什么师徒之情吧?”


    “是弟子不恭。”


    镇明霞摇头,道:“都已经下山了,就别再来这一套。有话就问吧。”


    薛简沉默片刻,道:“师父体内没有半分内力,弟子已经得到答案了。”


    镇明霞怔了一下,旋即道:“答案……你说的答案不会是……你们一路遍访名门,到处收集线索找人,看来你是怀疑我是那个‘师匠’ ?”


    他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薛简,又转头看向望着窗外的江世安,心中确定下来,失笑道:“薛简,你还能用搜魂吗?”


    薛简答:“弟子内功散尽,已经不能用了。”


    镇明霞道:“小简,你不要太深究这个人的身份了。依我看,你还是在往后的这些日子里过得高兴一些,这比什么都重要。倘若人之将死,都在汲汲营营于什么真相、什么事实,那过得也太苦了。跟为师的前半生有什么区别?”


    两人对视之中,薛简恍惚想起镇明霞曾经也是一代天才,但后来……


    “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江湖上谁人不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为师的性子还没你这么犟,当初……当初你师娘死了。”镇明霞闭了闭眼,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他的脸上时常存在着这种似是而非、若隐若现的笑意,比起喜悦来说,更像是嘲弄、讽刺,像是虚假的面具,“你师娘死在狡诈宵小手中,那些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之徒,被我屠杀殆尽。也是因为这样,我走火入魔失去意识,几乎沦落成任人驱使的工具,屡犯清规、罪无可赦。是你师爷发现了我,强行把我带回太平山……他废了我的武功。”


    镇明霞喝了一口酒,把酒水分给小和尚。心痴张口要拒绝,却被灌了一口醇香美酒,连连咳嗽。


    “……要是不这么做,我依旧不能清醒过来。只有失去内力、寄居在我身体里的蛊虫才会干枯而死。”镇明霞取出一个宽口瓷瓶,放在了桌上。要是不仔细看,会认为这是装丹药、药粉的瓶子。然而薛简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半具枯死的蜈蚣残骸。


    “真相、事实,这些根本就没有意义。”镇明霞看着薛简道,“一切都没有意义。往昔不可追,我的道侣被不义之徒害死,我走火入魔武功尽废,再也没有了修行的机会。现在换成了你,小简,你也走上了一条毫无意义的道路,你耗费自己的一切寻找师匠的身份,可像他那样的内功造诣,就连观主都不能轻易惊动,何况是你,你只能抱憾终身地死去,无论你知不知道所谓的真相。”


    他说完了话,起身要走,却被风雪剑的剑鞘拦住。江世安道:“得罪了,既然相逢,就坐下叙叙旧,何必急着离开?”


    镇明霞对着江世安看了半晌,道:“你的算盘就更可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没安好心……”


    “咳。”薛简剧烈地咳嗽起来,挡住镇明霞接下来的话,他喝了口水,道,“师父,你只要告诉我一个名字就好,除了您以外,我也有猜想过其他人。”


    镇明霞将装着蜈蚣尸体的瓶子收入袖中,道:“剩下半只在我的身体里,而且还活着。薛简,你这么问,是要为师的命啊……为一个没意义、不值得的答案赔上命,这可一点儿都不划算,你就当已经把江世安的仇全都报过了吧。”


    他这么说,薛简自然不能再追问下去。


    薛简没有问,镇明霞放松了不少,立即恢复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散漫模样,连哄带骗地跟心痴和尚喝了盅酒。小和森*晚*整*理尚一杯酒就醉倒,甚是无趣,镇明霞拉着薛简叙旧,口气很不客气地评判他的所作所为。


    薛简面不改色,照单全收。他握住江世安的手,指腹轻轻摩挲,以作安抚。


    到了星夜时分,镇明霞终于饮醉,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一切归于宁静。


    江世安的目光落在心痴身上,他反复摩挲着剑鞘上的花纹,冰凉如水的杀气在他身上倾泻出来。


    以眼下来看,心痴实在是个好人,但要是跟薛简相比,他连一个选项都算不上。


    他的指腹顶开剑鞘。


    就在风雪剑露出一线雪色锋芒之时,薛简忽然抬手递给他一盏自己喝了一半的茶。江世安毫不防备,下意识地接过来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凉透了,茶叶的香气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神思错乱的奇香。江世安垂下眼帘,映进眼中的是杯底一缕缓缓散开的血迹。


    他的心似被一道电光洞穿。


    薛简伸出手,把江世安拥抱进怀里。他的力道很轻,流血的舌尖却透出一股无法抗拒的蛊惑气味。道长低下头,吻住他的唇,亲自将破损渗血的舌尖递送过去,手指穿入江世安的发丝之间。


    江世安用力扣住他的肩胛骨,在一瞬的寂静后,是失控错乱的、瞬息爆发的噬咬,像一头豹子撕咬猎物,几乎要将他吞掉。下一刻,啧啧作响的交吻吞咽声停了,江世安猛地将头偏过到另一边,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道:“薛、简。”


    薛简又亲上来,他用一种很温柔的姿态抱住了对方,情愿被剑客的锋芒吻颈而死一般,声音低柔,没有任何惧怕:“他是个好人,不要动手。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做。”


    江世安的脑海一阵眩晕。他抬手扶住额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无法抗拒薛简的血肉、身躯,好像两个人天生就该合为一体,若不能饮够血液,他浑身上下都会沸腾着、喧嚣嚎叫着,不肯放手。更难以理解的是——薛简居然以此来诱导他。


    他不怕自己真的被吃掉吗?


    他不会痛吗?


    他、他没看到还有别人在吗?


    这个疯子。


    江世安的掌心全是汗,他沉沉的呼吸了一声,恼怒道:“我真的要恨你了……薛知一,你简直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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