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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薛简从没有被这样的四个字形容过。


    但他很高兴,他喜欢听到江世安这么说。这具残破的、折损寿命的身躯,竟能在与对方的争执中迸发出别样的生机。薛简的吐息带着淡淡的檀木味道,这是一种很中正平和的气味,木材一般温厚的底色,混杂着血液的奇香涌入江世安的唇齿间。


    江世安有一颗尖尖的虎牙,并不俏皮,长在他身上只觉得锋利。他的尖牙刺入薛简的口腔,一只手猛地扼住对方的喉咙,咬字很重,压抑、沉冷、近似痛苦,他的怒火险些烧穿理智:“薛简,我真的会恨你的。”


    道长的血沾在他的唇间。薛简仰头露出脖颈,完全不在意地任由对方掌握,他甚至会沉醉于对方偶尔展现的强势和不容反抗——这是胜过他的人、是唯一让他遥远追逐的人,江世安的锋芒和锐气,他举世无双的剑术,他的全部,都深深地刻入了薛简的生命当中。


    他脆弱的喉骨在江世安的掌心之下颤动,这个人深入黑发的手却仍然那么松弛、那么柔和。


    江世安觉得非常挫败。


    他的恼火烧尽了,尽头不是一捧干柴,只是烧空了的灰烬。江世安甩开他的手,按住自己眩晕的额角,以堪称恐怖的自制力挣脱出薛简的怀抱,重新握向风雪剑。


    薛简拉住他的手,说:“文吉,我们不是知己。”


    江世安起身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我们是……道侣。”他说出口,又想了想,“不,我们是爱侣。我不是敬仰你,而是爱慕你。”


    他说话的语气很确定,掺杂着一丝初次出口的生涩。这样短暂的一句话,却让江世安的脑海顷刻空白,拉着手的力道紧了紧,江世安被薛简拉过去时,膝盖碰到了室内的桌椅,发出一声“吱嘎”的摩擦声。


    屋里不仅有心痴和尚,还有名义上的长辈、镇明霞道长。江世安思绪断裂,脊背发麻地渗出冷汗,这样电光石火般的紧张还没过去,薛简就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抵在一个桌柜之间狭窄的角落。


    灯火被微风吹得摇晃,一阵一阵迷离的影子在眼前闪过。江世安被他紧贴着、拥抱着,像求索抚摸的动物一般贴着颈项,他不得不仰起头,任由密密麻麻、蜻蜓点水般的啄吻触碰在喉骨。


    眩晕感和饥饿的食欲更重了。薛简似乎知道怎么安抚他,隐约中有刻刀划破肌肤的声音,随后大股的血液顺着唇缝哺喂下去,血液不仅香甜、而且充实元气,招魂术的供养一方毫不吝啬地献出自己的血肉与精神。


    薛简连“为他牺牲”的感觉都没有存在过,他很乐于这么做,这是在薛道长为数不多的反叛和任性当中,最让他高兴的一件事。


    江世安将血液吞咽下去,五脏的躁动渐渐平息。但他也完全沦入到了被诱导的陷阱,主动抓住了薛简的手,撕咬开他的伤口。


    内功散尽之后,他的伤没有那么容易愈合了。在半新不旧的刀痕上,叠加着一条、又一条崭新的伤疤,那把刻刀不算锋利,钝得篆刻竹简都要用力,划开肌理时,触感远远没有风雪剑来得干脆。


    江世安舔舐到伤疤的边缘,唇.瓣触碰到陈旧的疤。他倏地清醒了一瞬:“够了……够了。我不杀人,我不碰他,你不能再这么做。”


    薛简没有回答,他垂首吻了下去。失去味觉和嗅觉之后,他对自己的血液也完全没有任何抗拒了。他修长的双手捧着江世安的脸,低垂的眼帘与对方的睫羽交错着轻颤,微微触碰。


    他怎么这么冷。江世安突兀地冒着一个念头。


    薛知一为什么这样冷?他一个大活人,一个正当英年的男人,怎么会让自己觉得冷呢。


    江世安来不及仔细思考,他的思绪再一次滑落向黑暗当中,与其说是交吻,不如说是在唇齿间品尝血液的余温。薛简就放任他如此,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低声道:“文吉。你真的会恨我吗?”


    “会。”江世安缓和了很久,才吐出一个字作为答案。


    “但你一直在保护我。”他说。


    江世安的额角抽痛地跳动,他不知道为什么薛简可以把自己的付出和奉献如此轻描淡写的掠过,他到底有什么亏欠自己的?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薛简这样?他不明白,他总为自己的不解而感到痛楚。


    “你其实不需要我保护。”江世安没有动手,他勉强压制住渴血的欲.望,攥着薛简的手腕,取出伤药和手帕给他包扎,头也不抬,“道长,你本来就不是需要我保护的人。多年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输给了我,论道试剑的那一天,我说保护你、说帮你收拾欺负你的人,那只是开玩笑的。”


    薛简静静地聆听着。两人近在咫尺,但他能感受到江世安的视线并没有落在脸上。他温顺地接受疗伤包扎,低语道:“倘若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你应当冠盖群英,你应当空前绝后……你保护的不止会是我,还会仗剑护世,扫除不义。江世安,我就是怀想着这样的未来认识你的,你的剑下不应该有心痴的性命,这玷污了你的剑。”


    “魔剑本就杀孽无数。”


    “风雪剑只杀该死之人。”


    江世安语声一滞,他喉结滚动,将一抹酸涩咽入腹中,沉沉的呼吸舒缓,道:“薛简,你说得这些都没有用了。已经发生了。”


    “不一样的。”薛简轻声道,“现在不同了,你的通缉令已经被抹去。我们重新来过……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包扎的手帕系紧。江世安却维持着低头的这个动作,他如同一座木雕泥塑,如同一具没有情绪的布偶,有太多的彻悟和隐痛落在这张年轻俊秀的脸上,熔炼在一起,到最后竟然只剩下无言的苦笑。


    江世安笑了一声,墨眉不曾完全舒展开,他望着薛简手上层层叠叠的伤疤:“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顾虑名誉了。薛知一,我真想撬开你的脑子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是不是鬼上身了,你……”


    薛简笑了笑,说:“是啊。”


    江世安话语停顿,他抵住薛简的肩头,将自身的重量完全放在对方身上,像一只精疲力尽的黑色蝴蝶,翅膀已经挥不动了,就这么沉沉地停息在他的肩上。


    薛简的手臂绕过去,按住江世安的背。他慢慢地道:“心痴是一个好人。他跟曾经的我没有什么不同……他更淳厚善良。要是你成为武林中空前绝后的剑客,有一统诸城、联结盟会的机会,他也算是你会保护的人之一。”


    江世安没有回应,薛简就继续说了下去,他今夜仿佛感慨良多。


    “……我每次都会被你逼退,每一次。你想要杀的人,就算天涯海角也要追逐而去,在你出事之前,我曾经很是荒谬地产生过一个念头,要是你想杀我就好了,能终结在你的剑下,是我百次千次幻想最后一刻时,重复设想的结局。”


    “疯子。”江世安声音微哑地说,“病得不轻。”


    “是。”薛简坦然承认,唇边带着一丝微笑,“你的强悍就已经足够动人。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年少时总是对你念念不忘,我以为我怀恋的是你的剑术、你那遥遥在先的天赋和本领,我以为我是追着你的脚步太累、太痛苦了,我以为我恨你……不是的,我那么频繁的想起你,只是因为我爱慕你。”


    “……病得不轻。”江世安还是这么说,声音却发抖,有些哽咽。


    “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薛简说,“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我想死在你手里……不要离开我,不要抛下我,不要、不要离开我身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的病就好了。”


    江世安沉默了一息,他想说这话很不吉利,不可以再说了,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薛简停顿了一下,低头亲了亲他的耳尖,声音很温柔:“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我不爱说话。”这是假话,江世安无论过得平淡还是凶险、快乐还是痛苦,他都能在苦闷中找到事情来开解自己,他调侃命运、嘲弄虚伪,是天生的反叛人物。只有在薛简面前,只有在他温和的声音里,江世安才会空前的沉默。


    薛简也知道这是假话,他侧过头,亲了亲对方的发丝。墨黑的青丝映着苍白的唇,他那么虔诚,比叩拜任何神明时都小心:“跟我说说吧,你在门外归来的脚步声,我已经不能完全听清了。”


    江世安呼吸停滞。


    “那些微弱的动静变得模糊了。”他温柔地叙述,“我不知道还能听到你的声音多久,文吉,我害怕听不到你的声音之后,就会感觉不到你在哪里。不要松开我的手,好不好?别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别忽然消失,别不回答我的话……我想多听你跟我说些什么,什么都好,一句也好。”


    短暂的沉默过后,回应他的是再也无法压抑的、低低的哭声。


    江世安的眼泪有了温度,打湿素净的青衫。他呜咽着在对方怀中寻找呼吸的间隙,越接近活着,他越喘不过气来。薛简的手护住他的后脑,聆听着他的抽泣与哽咽。


    薛简吻去他的泪痕,他不愿意让江世安流泪,紧抱着他,用极致的亲密让江世安更快地遗忘这些痛苦。在天际微微泛白的时刻,他终于如愿在对方口中听到一声碎裂的气息。


    在耳鬓厮磨之中,江世安的思绪沉溺在爱意与疼痛之间,他像是踏入一条永远也不能靠岸的河水,挣扎的声音淹没在浪潮下方。


    烛火燃尽了,残余的蜡油凝涸在桌面上。他微微抬手,指间绕上一缕薛简的白发。江世安闭上眼陷落在他怀中,声音沙哑地、带着哭过的微颤:“薛知一,你身上好多剑伤,这些都是我做的吗?”


    “你总不记得。”薛简低声道,“那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第42章


    天明的一缕晨曦落在窗棂上。


    江世安一.夜未眠,更鼓声打过之后,靠在薛简肩上睡着了。


    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人,不便处理。薛简伸手绕过他的腰,想把江世安抱起来到隔壁无人的房间,还未起身,忽然听见一旁长长的叹息声。


    薛简动作一顿,向声音来处望去。


    镇明霞道长饮了许多酒,然而最钟爱珍贵的一盅还放置在桌案上。他伸了伸懒腰舒张筋骨,对这场面并不惊讶地望着薛简:“徒儿啊,既然如此,当年何必修纯阳之体,如今破戒,成了人家最好的补品。”


    他说着起身,断裂的拂尘已经七扭八歪地联结在一起了。镇明霞立在窗前,伸手推开窗的缝隙,晨光洒落在他的身前。


    “我没有心思管你的闲事,还要把这酒带给你二师爷。”他道,“今日就启程,离开大梁城。”


    薛简的手贴着江世安的后颈,轻声道:“唐突师父,是弟子之过。”


    “不怪你。咱们两个并没什么师徒情谊,你自然不可能去怀疑其他人。”镇明霞无所谓地道,“我确实武功被废,经脉损毁,终生不能重修。你已经让这位小友试探过了——啧,他的剑术太过凌厉、杀气四溢,贫道还以为今日大难临头。他的天赋才华冠绝当世,却没有被‘师匠’收服,让人着实意外。”


    薛简道:“我却从未听过此人。”


    镇明霞笑眯眯地道:“江湖隐蔽事,怎么会是人人得知?要不是身处其中,谁会明白天下还有这样的事。你身在观主膝下,自然没有人敢对你下手。”


    薛简安静了几息。


    镇明霞没有武功,向来只有内力深厚者伪装普通人,而普通人却无法将自己的气海内息掩饰为内功深厚者。若师匠真是镇明霞,在红衣教修改功法、在万剑山庄传授内功,就已经被其他人试探揭穿。


    “怎么,你还是不放心?”镇明霞挑眉道。


    薛简道:“师父,你也是观主嫡传。”


    “啊……”镇明霞吐出一口气,道,“只要你留在太平山上,留在师爷身边,那么终身都不会踏入江湖波澜的漩涡。可人修行有成,怎么能不下山闯出一番事业?我正是待在山下的那几年出事的,所以观主对你格外小心,除了奉命追缉、完成任务之外,从不让你在山下久居,以免发生有如我当年的事,使方寸观正统断绝……没想到……”


    他对薛简其实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触。


    他并不喜欢这个弟子,即便他明白薛简秉性纯善,他知道薛简天资过人,但他依旧不喜欢。广虔道人放在薛简身上的关注太多太重,从来都多过自己。这就像是广虔道人在面临第一个孩子的失败经验后,把惭愧和亡羊补牢加诸在了薛简身上。


    镇明霞既感念广虔道人的养育救命之恩,又想要得到长辈更多的疼爱。这份争夺之心跟年龄无关,只是因为两人亲厚,他就更在意第三个被疼爱、被厚待的弟子。


    但这一切似怨愤似嫉妒的心情都消散了。他没想到薛简并未走火入魔,可也走向了一条孤独黑暗的路。在得知薛简被逐出师门之后,镇明霞对他的厌恶完全消失,甚至多了一点惺惺相惜。


    薛简听得懂他没有说完的言外之意,他明白师父从来都不喜欢自己,依旧言辞斟酌地问:“弟子虽然没有久居山下,但也时常因为追逐风雪剑在外,‘师匠’的目标既然是控制住这些少年天才,一边作为助力、一边帮他的功法试错,弟子应当排在前列,让他更有兴趣才是。”


    镇明霞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不等他出言,薛简脑海中陡然电光石火地一闪。他抚摸江世安的动作顷刻停住,感觉到一缕青丝缠卷在指骨上。他抿了抿唇,再次开口:“是因为……有更大的目标……”


    “你现在就抱着他。”镇明霞轻描淡写地说,“能为风雪剑做出联合灭门、引导他滥杀无辜的惨案,这才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目标,甚至多年来徐徐引诱、不忍下手。而你修行纯阳之体,不近女色,不像为师身边有道侣,又师承方寸观,想让你走火入魔被人控制,似乎也太难了些。”


    薛简的齿根忍不住咬紧,意识到是江世安无意之中挡住了狩猎者的视线。他稳定心神,道:“多谢师父。”


    “谁知道你对他……是这种意思呢。”


    镇明霞慨叹一声,低头看着器皿当中那半具蜈蚣尸体。当年废除内力之后,广虔道人费尽心思才取出半截来,至今还有一半的蛊虫在他身体里蛰伏沉眠。


    他不知道那一半蛊虫还有没有活着,是长久的冬眠、还是已经死在了他身体里。但镇明霞曾经见过一个被蛊虫控制的人,因为将蛊主的名字身份写在纸上,那人立即七窍流血暴毙而亡。这不能不让人胆战心惊。


    十几年来,他心中转过的每一个念头,都附加着也许接下来便会死去的恐惧。为此,广虔道人专门派人到十万大山去寻访过,可山中尽是左道旁门、一座座闭门不出的村寨、一道道翻越不过的绿水高山,山中的寨子抗拒外人,最终不了了之。


    他无法再修行了,而脑海中被控制时所残余的记忆也十分破碎。甚至是“薛简在寻找大善师匠”这个消息传来时,他才蓦然被当头一棒,想起“师匠”这两个字,继而拼凑出更多。


    “罢了。”镇明霞道。这句话不知究竟是哪一种终结,似乎他对自己的人生落笔批判,就仅剩下‘罢了’两个字,他转过身,推开房门,“没有人提示,你就算回到圣坛,也不过只是找到一些陈年腐朽的遗迹。为师看倒是不必去,这蛊虫是‘师匠’控制他人的工具,而精通蛊术者,无非是十万大山,山寨排外,去之无用。我听闻‘毒仙’季春笛正在中原,为师将这蛊虫送给你,要是能找到她,或许能知一二。”


    “季春笛……”薛简再次道谢,“多谢师父。”


    他对精通毒蛊之术的邪派高手不但没有交情,说不定还有仇在身。


    镇明霞说完这话,站在原地等了等。四下极为平静、无事发生,他骤然一笑,这并不全是高兴蛊虫沉眠没有反应,还顺便嘲笑自己瞻前顾后、担惊受怕。他喃喃道:“说不定死了呢,说不定……”随后便抬手推门,径直离去了。


    ……


    心痴和尚没有喝多少酒,却丁点儿酒水都受不住,一醉不起。


    直到日头高升,他才恍惚清醒过来,连忙一脸愧意地念起咒来。心痴念了一段,抬起头,见到江世安换了衣裳,发丝未束,一身潮湿微热之气地坐在桌畔,一只手翻看信件,一只手研墨。


    江世安似乎沐浴过不久。


    他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半带湿润潮气的落在脊背上。对于成年男子来说,不束发的时候极为难得,也是此刻,年轻和尚才忽然发觉眼中纳入了对方的‘颜色’。


    心痴看待众生万物,都是心地纯然、慈悲为怀,对他们生得美丑高低全然无法分辨。他十分罕见地意识到,江施主生得很俊秀。


    江世安有些困。


    他只窝在薛简怀里睡了一小会儿,沐浴时勉强撑着清醒,然后更换衣衫、晾晒熏衣,他的眼皮打架了很久……这种困意愈来愈无法抵抗了,江世安研墨的手停了停,略微低头,发丝差一点落入砚台里。


    “施主。”心痴忽然醒了,提示道,“仔细头发。”


    江世安向下瞥过去一眼,抬手把发丝拢到一边,看那小和尚:“你醒了?”他说着接过一支笔。


    这样的互动动作之下,心痴顺着交互的手指看过去,才发觉薛简就坐在另一侧,仔细地垂眸给江世安铺开黄麻纸。他内力全无,整个也敛息沉默到了最低点,让人非常难以注意到,似乎变为了一个不可捉摸的影子。


    心痴先答了一句:“罪过罪过,小僧打搅了。”旋即又觉得自己不可能注意力如此低下,他凝神又看向两人的方向,视线反复移动,越是观望,越是疑窦丛生,忍不住发问道:“江施主、薛施主,你们两个里……有一个……是死人么?”


    空气凝滞了一瞬。


    随后,江世安和薛简放下了手中的一切,忽然一起面向他。薛简什么话都没说,江世安盯着他道:“什么意思?细说。”


    心痴被看得有些无措:“小僧说错了,我是说……小僧也看不出来。”


    他正解释,一眨眼,江世安忽然间到了面前,一双墨瞳困意全无:“大悲寺的神通不凡,识人极为准确,明明是我曾经死过,继而复生,大师怎么说看不出来呢?”


    心痴对自己突然晋级成“大师”这一点很是茫然,他想要推脱逃离,却被江世安死死抓住手腕,于是硬着头皮,挪开眼神,小声道:“轻些夸,小僧怎么敢当。”


    第43章


    江世安没有松开手,他对这句话的在意不加掩饰,盯着心痴追问道:“为什么这样讲?你之前看得出乔红药魂魄不定,又能看出我跟道长身上的问题。大师还能看出什么吗?”


    心痴看着他,语气诚恳:“小僧看出施主想杀我。”


    江世安面色微变,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


    这其实在预料当中,心痴和尚具备佛门神通,他的眼力超出常人。连普通高手都会对杀气具有一定的敏锐感知,何况是他?只不过心痴即便感知到了,竟然也毫无防备地来到这里,甚至欣然醉倒,视背后的杀意如无物。


    “我……”江世安声音顿了顿,偏过头,“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我们素未谋面,我本不该对你有所敌意。”


    心痴道:“小僧没有怪施主。施主明明很想杀我,却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这已经是能够立地成佛的善举了。”


    江世安闻言勾唇一笑,笑容带着些微苦涩:“大师说错了,我还没有回头,仍在苦海飘零。如果换了一个人,不像大师这样慈悲善良,我一定会动手的。”


    心痴摇了摇头:“不会的。”他反手捉住江世安的手腕,运起内力,指腹忽然变得无比滚烫,指纹抵在江世安的手腕内侧,一片炽热。


    江世安没有抽离,他低头望去,见到对方炽纯如金的内力印在手腕上,灼出一个佛家印记。除了热之外,江世安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也并不疼痛。


    就在他如此思索时,身后响起一声低低地、忍耐的呼吸。江世安回首望去,看到薛简用左手勾住衣角,让宽松的袖口遮住手腕。


    心痴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发出一声疑问的单音。他忽然松手起身,走到薛简面前,止住了薛简的动作,说:“如此看来,倒是薛道长更像是已死的幽魂鬼物了。”


    薛简顿了顿,说:“我的道牒已经废去,大师叫我薛简即可。”


    心痴摇了摇头,直接称呼别人的名字并不礼貌,他道:“薛施主,你们两个只有一条命。这应当是道门密不示人之术,可否告诉小僧这道秘术的后果究竟如何?”


    江世安在场,这个问题太过敏.感,薛简无法告知。


    心痴过于淳朴,不通人情,没有意会到对方隐晦的拒绝,继续猜想道:“是你折去阳寿化为鬼物,供养江施主成为生人,还是你的五感血肉全部流逝,化生为死,做他的影子?你们两人的形影都虚无缥缈,并非阳寿在身的生人之态。方寸观是正统,必无邪术,世事讲究因果平衡,报应相还,一个得生,而另一个必死无疑……”


    薛简心中一堵,刚要开口,突然被江世安打断:“一个得生,一个得死?”


    心痴转头看向江世安:“正是。”


    这样一个简单不实的谎言,竟然要心痴当面戳破,江世安才彻底认定。他对于同生共死的期望就像是一个水泡,忽然被戳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灭尽了。


    江世安能感觉到薛简心里很忐忑,但他居然没有质问的力气,一种剥夺一切情绪的平静进入到了他的脑海,比他死去之前那一刻更加寂静。


    这就像是在反复地撕裂自己。第一次时,他还会疼痛煎熬,还会崩溃,第二次时,他还会愤懑不平,痛不欲生,但他不愿意相信的事实出现得多了,江世安反而解脱了,他感觉不到痛,也生不出丝毫对薛简的埋怨。


    江世安只是沉默了片刻,便道:“……多谢。”


    心痴看着江世安的脸,他道:“江施主,我们在此遇见,你又肯收回对小僧的杀心,便是缘分。小僧的师父玄悲住持正在寺中,若是江施主愿意,可以随小僧回大悲寺,师父见识广博,修习的心海神通已臻大成,或许……”


    他也不是很确定,思考了一会儿,仍旧道:“或许能有让薛施主续命延生的办法。”


    ……


    希望来得出乎意料。


    如果是昨夜之前,江世安一定会欣喜若狂,他会陷入高度期待和执迷当中。可是放到今日,他的身心都对疼痛和喜悦的刺激都感到很麻木,哪怕有好消息,他也不能寄予太多的期望。


    人生总是失望更多的。江世安明白。


    江世安向心痴郑重地致歉和感谢,小和尚听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他次日就向大梁城的管事告知即将离去的消息,还主动带上了乔红药——比起江施主的情况,乔红药这样的魂魄不定其实更适合师父的心海神通。


    从大梁城驿站离开前,江世安给“毒仙”季春笛写了一封信——是约战。


    江世安也认识一些十万大山精通巫蛊的朋友,但造诣都没有季春笛更高。而“毒仙”季春笛亦是一位追求武道巅峰之人,她善于巫蛊毒术,几乎没有人愿意跟“毒仙”公平约战。


    在过往的数年当中,季春笛为了领略剑道之顶峰,年年不落地在盛夏时分给江世安下约战的帖子。江世安常年来萍踪浪迹,偶尔能收到,大多收不到,他收取约战帖时,只是轻笑一声,抬指撕碎,留下一句:“毒仙就非要惦记自己这稀松平常的剑术吗?要我指导,先拜师叩头才对。”


    回忆散去,江世安捏了捏眉心,很幽怨地在约战帖上落下名讳,不死心地问:“我真说过这句话吗?”


    三人同室。薛简没有开口,心痴倒是耿直:“这段传遍江湖的佳话,小僧也曾听闻。”


    小和尚才十几岁,他居然也知道。


    “佳话吗?是笑话吧。”江世安头疼得很,“她被这么落下面子,岂不是恨透了我。”


    “但季施主还是年年给你下约战帖啊。”大悲寺是中立门派,心痴对毒仙这种左道高手全无偏见,“只是自那之后,魔剑就从未回复了。为了跟你一战,季施主还亲自去太平山拜访,请教至清剑薛施主,想要得到你的踪迹。”


    江世安看向薛简,薛简轻叹一声:“确有其事,不巧,我在闭关。”


    “要是约战帖的话,她一定会现身。”心痴年纪还小,看到传闻中的江湖之事发生在面前,显得格外活泼,“就约在大悲寺吧,我师父从来不忌讳有所争斗,森*晚*整*理所谓清净,只要心静,则万事清净。关外的高手若有仇怨,大多有来大悲寺决一胜负的。我师父修行的心海神通须得看遍世间百态,他若是知道了风雪剑江世安和毒仙季闻笛在寺中一战,一定会同意的。”


    江世安无奈道:“我有求于她,却不愿意放水,无论输赢,岂不都很难回话?”


    薛简低声道:“那你收她为徒?”


    江世安:“……薛知一。不要捣乱。”


    薛简轻叹:“换了我会很愿意的。”


    江世安假装没听见,将约战的帖子交给大梁城的驿站,请驿站使者快马前往中原地带,将这则消息传遍各个主城,能张贴悬示为佳。


    处理完此事后,几人离开大梁城,在心痴的带领下前往大悲寺所在之地。


    路途不算遥远,但因绕过红衣教地盘,稍有颠簸。薛简的身体状态没那么好,行至中途,江世安忍不住上车陪他。


    薛简的听力有所减弱,他听到时,江世安已经登上马车,将一壶热水带进来,在面前沏茶。薛简刚要开口,就被江世安递过来一颗苹果。


    薛简接过来,也没说什么,默默掏出一柄小刀削皮。江世安扫了一眼,轻哼一声:“挑食啊你。”


    薛简摸索了一会儿,很仔细地将苹果削开一段薄薄的皮,他道:“不挑食。我其实不能吃这个。”


    江世安眉尾一颤,自山神庙之后,对方就不再为自己煮药了。到了这个时候,薛简已经没什么掩饰的余地。


    “那你还……”江世安说到一半,嗓子有些哽住,他吐出一口气,恢复如常,“那你能吃什么,餐风饮露?仙家丹药?”


    薛简道:“蜡烛和香火。”


    江世安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一点,他清点包裹,将一根雪白的蜡烛取出来,用火折子点亮。白日之中,烛火的焰光映照车内,显得十分微弱,他抬手伸过去。


    烛火的气味飘荡过来。薛简低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对方当初一样,他也感受到一股奇妙的饱足感。但他还不能从蜡烛和香火当中尝到味道,味觉失去之后,连脑海模拟出的口味都彻底消散。


    白蜡融化,高温的蜡油流淌下来,缓缓滴落在江世安的手指上。


    江世安没有动,他不在意这样的灼痛,但薛简在乎,他伸出手,指腹触碰到温度降低的蜡油。降低的体温被蜡油一烫,灼出一个浅红的痕迹。


    江世安攥住他的手,制止道:“乱来。老实一点。”


    薛简不再动了,过了几息,他主动吹灭蜡烛,低头继续削皮。江世安沏好了茶,就这么在旁边静静地凝望着他。


    他其实做好了很多打算、很多心理建设。可到了这一刻,江世安望着他的脸庞,依旧感觉到一股不明的隐痛,这种痛楚长久地浸润在他心里,扎根于此,贯穿血肉。


    江世安不想去理会这种对分别的惧怕,他揉了一下脸,扯开嘴唇,想要保持笑意,却最终失败:“……有没有人说过,你太勉强自己了。”


    薛简道:“是我一直勉强你。”他抬起手,把削好皮的苹果交到江世安手里,“你没有生气,我很高兴。可是你这样不生气,又让人心怀愧意……我总是勉强你接受现状,总是隐瞒欺骗……”


    他话音未落,江世安就咬了一口苹果,在嘎吱一声清脆的苹果碎裂声后,江世安忽然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最大的错,是让我喜欢你。”


    薛简怔住了。他的手腕被捉住,江世安舔掉他指尖清甜的汁液,道:“你倒是事事顺利了,可你顺利了,我怎么办?我比你还可怜,好不容易刚喜欢上你,你就命不久矣的样子。要我怎么办呢?真自私。”


    薛简露出微笑,说:“你是要惩罚我吗?”


    江世安咬了他一口:“得到了心爱之人的惩罚,我们道长高兴极了。这还算惩罚么。”


    “被你看穿了。”薛简弯起眼睛,很温柔地对他说,“我们文吉对付我这样无赖的人,总没什么办法。”


    第44章


    比江世安和薛简更快抵达大悲寺的,是那些闻讯而来的江湖人士。


    风雪剑的约战帖下达不久后,“毒仙”季春笛当即现身,接下战帖,放言说“要一雪多年被江世安看轻之辱”。前往大悲寺想要观看的人络绎不绝。一时之间,关外最负盛名的佛门圣地门庭若市,日夜常有往来之人。


    等到心痴带领江世安一行人赶到时,已近九月,早过了蛊虫最为活跃的盛夏。


    天气逐渐转寒,大悲寺外人流涌动,三五江湖人士交友对坐,彼此切磋,议论着风雪剑与毒仙的这场约战。


    喧沸之声不绝于耳,这样过度的热闹让心痴和尚有些不好意思。他一路上讲大悲寺清净出世、人烟罕见,却只是因为江世安的名声,便让这么多人聚集而来。


    几人绕过寺庙前人流密集之处,转走小路,经过几道拐弯后,终于进入了大悲寺内部。


    从僧人所住的整齐房舍穿行而过,不多时,迎面便见一尊巨大的塑像。这是大悲寺所供奉的三生佛,属于关外信仰,并不在中原佛经之内。


    三生佛面有三态,似喜非喜,似怒非怒,似哭非哭。凝神看去,才幡然醒悟,看出佛像只是端正微笑而已。


    三生佛后,正是大悲寺的几座大殿。心痴从左侧绕行,走到一间外面朴实无华的房屋外,合掌行礼,唤道:“师父,徒儿带着三位施主来了。”


    内中有一道苍老的声音。


    “是风雪剑江施主?”


    “是。”心痴在门外点头,“还有太平山方寸……还有薛知一薛施主。”


    他想起薛简已经被逐出师门,话说了一半,这才迟迟地改了口,随后又补充道:“还有一位魂魄不定,似乎有很多问题的女施主。还请师父帮忙看一看,徒儿学艺不精,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何如此古怪。”


    “请进。”这句话是对江世安说的。


    旋即,一道掌风震荡开房门。门内陈设更为简朴。仅有佛陀挂画与蒲团而已。


    一个老者坐在蒲团之上,手中转动佛珠。


    他太老了。


    这是江世安见到玄悲住持的第一眼,他心中这样的念头油然而生。这种老态并不只是出现在身体上,更多、更强烈的是出现在他的神情和状态之上。对方的每一根皱纹、每一块皮肤,都细细密密地爬满了苍老两个字,几乎让人怀疑在一不留神之间,老者就会在面前圆寂。


    江世安怔愣了片刻,收回思绪,上前拱手行礼:“晚辈江世安,见过玄悲方丈。”


    玄悲抬起眼皮,先是看了看他,又转而望向他身边的薛简,模糊地叹了口气。


    “住持……”江世安听到叹息声,心中不免紧张,“晚辈有事相求!我——”


    “贫僧知道了。”玄悲方丈无悲无喜地道,“我知道你的来意。”


    江世安将提前打好腹稿的话语咽了回去,十足赤诚地道:“请问住持,可还有什么办法吗?只要有一丝希望,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只要有办法,我什么都……”


    他咬了咬唇,将略微起伏的情绪压制下去,以一种尽量平和冷静的语气道:“晚辈什么都可以做。”


    玄悲大师只是摇头,转而望向他的身旁,开口对薛简道:“小道长孩提之时,我还在广虔道人面前抱过你。怎知十几年后,小道长血肉消融,已然奄奄一息。可知你命中的这个魔障灾星,终未跨过。”


    薛简抬手行礼,态度谦和尊敬,但没有同意玄悲大师的说法,回应道:“那并非魔障,也不是所谓灾星。是晚辈的情谱鸳盟,累世情缘。没有错过,这是我毕生之幸。”


    玄悲闻言,合掌念了一声佛号,又是一声叹息。


    他伸出手,薛简会意地上前。玄悲大师干枯如鹰爪的掌心扣住他的手。


    老者半睁着眼皮,瞳孔微动,道:“你的命魂……已全然归属他人。”


    这句话时候,薛简刚要回答,胸口陡然被一股精纯深厚的内力灌入,这股内力涌向五脏六腑,将他生机消逝的身躯完全浸泡在醇厚内力当中。


    薛简那颗勉强支撑跳动的心脏“砰”地响了一声,浑身血液极速流淌,他脑海中蓦然出现一幕幕往昔,整个气海被洗礼充盈的同时,过去的大喜大悲之事重新唤起。


    他的表情变了变,浓烈的喜悦和痛苦交织着撞击思绪,这感觉令人几乎要发疯。


    薛简的手刺入掌心,指尖险些压破血肉。蓦然间,江世安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穿入发抖的指根,与他交握。


    他的背上多了一只手,安抚似的放在那里,没有动。仅仅是这样,薛简就从悲喜交加和颤抖的痛楚之间追寻到一条可以呼吸的缝隙。


    他得到了一瞬的缓和。


    就在这一瞬,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有一个模糊的光出现在面前,内力凝结,像刀锋一样向那道光斩去——


    “不要!”


    薛简挣脱了玄悲大师的手。


    他没有内力,玄悲大师也不会受到反噬,倒是薛简自己,进入气海的内力瞬间消失,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当即吐出一口血。


    他低低地呛咳了几声,沙哑道:“请您海涵……一旦断绝阴阳联系,后果不堪设想,晚辈生不如死。”


    玄悲大师的神情并不讶异,他隐隐猜到了这一点。


    招魂之术一旦停下,多是玉石俱焚的下场。只有玄悲所修行的佛门神通能够断去秘术,重归因果。一旦斩去,江世安就会立即消散。


    玄悲大师闭上眼,掌中转动着佛珠,道:“小道长已然决定了么?招魂术进展到这个地步,药石罔效、术法无门,天下虽然广博,未必还有生路。替命、毒术、灵丹妙药……对你而言,已经什么用都没有了。”


    薛简平和道:“多谢大师教诲。晚辈若不能死在他前面,就算只多活那么一日两日,亦如身在无间地狱。”


    玄悲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让心痴去带乔红药进来。


    薛简行礼退出房门,他冰凉的手紧握住江世安的手指,指尖没有什么温度。


    江世安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捧着他的手搓了搓。他沉默片刻,也干脆不为难薛简了,除去发问的环节,直接道:“住持似乎有办法保住你的命……你拒绝了。”


    他的语气近似陈述。


    薛简张口欲言,却又顿止。面对这样的话,他只能道:“我不能没有你。”


    江世安空空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眼眶微红,轻微的酸涩涌了上来。随后叹了一声,低声说:“真想撬开你的脑袋……算了,里面只装着我,我知道的。”


    到了此刻,就算一贯不相信事情已成定局的江世安,也生出面前无路的茫然和疲惫。他徒劳地握紧眼前这个人,紧紧抓着他的手,仿佛能从这样的十指交叠当中,得到一丝陪伴的慰藉。


    “是不是累了?”薛简在耳畔低声问他。


    江世安摇头,笑了笑,说:“只是觉得明日的约战意义全无。”


    “怎么会意义全无呢?”


    “一想到你会……世上诸般执念,皆成泡影。赢了我也不会高兴,输了我更不会伤心,假如季春笛对我们想要问的事一无所知……”他说起了最坏的猜想,“那就算了,我要带你去遍访名医,寻找机会,这些恩怨杀戮之事,不如放下。”


    薛简没有强求,但他知道情况就如玄悲大师所言,药石罔效,术法无门,他不愿意江世安把时间花在没有结果的事上面,却又渴望对方能够就这样握着他的手、珍视、陪伴,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没有说话,后方响起心痴的声音。


    “施主悟了。”心痴很高兴江世安能这么想,“江施主能够放下,便能得解脱。”


    江世安见只有他一人出来,便问:“乔护法如何了?”


    心痴道:“乔施主情况复杂,我师父要留她数日以作医治。我带你们去暂住的禅房……寺里还没有这么香火鼎盛过,这都是江施主的功劳。”


    心痴和尚对江世安的观感很好——在经过被他杀机锁定之后,印象依旧好得出奇。


    他带着两人前往禅房。


    房间清幽简朴,距离人声鼎沸的大殿很远。


    在约战的前一夜,月上柳梢时分,依旧车马不绝。


    江世安沐浴后推开了窗,在月色微风之下晾晒长发。他擦拭了半晌,手上的动作有些懈怠,不知不觉中,另一只手接过布巾,拢住他湿漉漉的漆黑发丝。


    江世安低下头,挨着窗棂贴了一会儿,脊背弯曲成一条弧线,薛简的手贴上去,他一直紧绷着的那口气就散了,浑身放松了下来。


    谁也没有说话。


    水珠被一点一滴地抹掉。薛简的手也一点一点地穿过他的青丝。这动作很温柔,让江世安无法生出抗拒之心。


    只要薛简在身边,他就全无防备,潜意识松懈下来。薛知一隐隐成了他的安全区、庇护所,成了他在无尽苦海中栖息蜷缩的一叶扁舟。


    薛简给他选好了应战的衣服。这是风雪剑翻案后第一次以比武公开露面,他比江世安还更重视。


    薛简的手指拢着他的发丝,发尾已经不再滴水,他屈指擦拭长发,黑发撩起,露出一片半湿着、光洁微润的后颈。


    江世安闭着眼睛,快要在这条安定的小舟上睡着了。他模糊地感觉到一股微凉的抚摸,薛简的指尖碰到了脖颈,随后,平稳的呼吸伴随着什么很柔软的触感……


    是亲吻吗?朦胧的困意让他感知失灵了。


    第45章


    江世安的感知变得有些模糊,困意侵入他的脑海。


    但对方温柔的触碰持续了很久。


    一双苍白的、微冷的唇,柔软又轻盈的吻。他的手迟缓地覆盖上江世安的手背。


    两人都在接受那个不可翻转的定局。


    薛简对这个定局接受得十分从容。甚至可以说,他早已将这样的归宿当成了许愿的一部分,天地命运并没有薄待他,能找回江世安,一切都足矣。


    他的轻吻停留在耳后。


    江世安觉得有一些痒,他散落的碎发在脸颊边滑落。一股温和微凉的气息贴上来,抵着这一缕发梢,与江世安缓慢又亲密地贴合在了一起。


    就像互相依偎的两只猫。


    一只伤痕累累、一只疲惫不堪。这是他们短暂同行的一段时间。似乎很快天气就要再次变冷,那时,被留下的那位只能独自流浪。


    江世安想起薛简被逐出师门的那个雪天。


    他想起在发生争辩时,薛简很突兀地在请求中夹杂了一句,他说:“文吉已经没有家人很久了。”


    是啊,那你又为何跑出太平山的屋檐之下呢?


    江世安眼眶微红,他忍耐了一下,半晌才睁开眼,戳了戳薛简的手臂,轻声道:“好痒啊……”


    他一睁眼,薛简又恰当地保持一个能够对视的距离。但江世安的声音太轻了,这样的距离并不能令人辨认言语,薛简没有回答,而是眼中略微疑惑,贴近了一些。


    江世安刚想再说一遍,忽然意识到——他没有听清。


    薛简聆听的能力快要消失了。


    江世安的唇慢慢地抿紧,唇线变得冷硬、挣扎,有一些不愉快的错觉。他低了下头,再抬眼时,表情已经完全整理好了,带着一点笑意地把他摁过来,薄唇贴着薛简的耳尖。


    他说:“我没有想睡,你跟我说点,或者做点什么吧。”


    薛简怔了怔,弯起眼睛,微笑道:“做什么好?”


    江世安也跟着笑了。他没有作答,直接伸手抱住了他,这份力气有些失控,这份情绪也处理得有些粗糙。两人从窗边桌畔猝不及防地滚落下去,椅子只支撑了一刹那,旋即也被带倒。


    哐当的响声当中,江世安攥着他的肩膀,低头骑在了他的身上。在节奏错乱的呼吸当中,江世安钳住他的下颔,用一种掠食者的状态狠狠地咬上他的唇。


    薛简先是愣了,然后耳朵跟着红透,他没有闭眼,目光很温和地看向对方。


    江世安凶巴巴地亲吻啃咬,可连一点儿血都没有出。他强势地压住薛简的腿,保持这个紧紧依偎搂抱的姿势,动作明明像一头精神奕奕的豹子……可他的眼睫不断地颤抖,喉结反复吞咽挪动,他的呼吸紧绷地放不下来,最后,江世安的肩膀也僵硬住了。


    他的喉间有一阵哽咽。


    江世安停下来。


    他看着薛简的眼睛,挺直的脊背瞬间垮下来,倒在薛简的肩膀上。


    薛简抬手抚摸他的背。


    “好累。”江世安的鼻梁抵着薛简的肩头,隔着青衫的布料。他的唇似有若无地印在当年那道几乎将薛简劈开的伤疤上。“……好痛啊。”


    这几个字的字音有一点不稳。


    薛简问:“哪里痛?”


    江世安无力垂着的手动了动,把对方的手指带到胸口。左胸,在他体内崭新生长出来的血肉构建出了很健康的心脏,一颗无法被长期麻痹的心。他痛得太过清晰,连疼痛中夹杂着的溃败和孤独都没有放过。


    薛简的掌心贴在他心口上。


    “……我痛得想死。”江世安疲倦地说,“可是……可是……”


    薛简的心也跟着蜷缩起来。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


    江世安又笑了,眼泪从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滑落。他说:“你干脆不收留我好了……我可以一直没有家人的。我早习惯了。”


    薛简摇了摇头。


    他在心中回答:不是。是你收留了我,收留了一个将你当做引路之星的我。


    江世安拉起对方的袖子,胡乱擦了一把眼泪。他揉搓面颊,让看起来伤心的神情变得平常一些、释怀一些。


    月上中天。


    莹润的月光洒进室内,夜风闲散地吹动江世安披落的长发。


    他的头发还没干透,薛简想要起身去关窗,江世安摁住了他,起身扶起木椅,抬手刚碰到雕花木窗的边缘,陡然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


    江世安脊背噌地发凉,他下意识后退半步,两个呼吸过后,密密麻麻的毒虫从窗外爬上来,房顶上的瓦砾被故意踩的啪啪响。


    江世安面色一冷,按住风雪剑,挡在薛简面前。


    这样细微的声响道长应该已经听不见了。江世安也就没有为此做出什么解释,直到窗棂边哗啦一声,在毒虫爬行的行军路上,一个化着两团胭脂的女人依靠窗边,姿态潇洒的坐在面前。


    她穿了一身彩衣,面颊上有两团灿若云霞般的胭脂色,看不出年龄,手里展开折扇,扇子上写着“战无不胜”四个字。


    江世安挑了下眉,拉过椅子,随手一撩黑衣,神情懒散地坐在她对面,把薛简的身影完全遮挡住。


    风雪剑往地上一划,剧烈的寒气让毒虫爬行缓慢,还有一些僵直冬眠、完全不动了。


    “啪。”


    季春笛甩开折扇,用战无不胜四个字挡着脸,笑吟吟地说:“天下人都说你变强了,能胜下今日的你,岂不更添我之荣光。”


    江世安心情不佳,本来说好跟对方拉一拉关系,然而张嘴还是一句阴阳怪气的取笑:“剑术不怎么样,当贼的本领不错,梁上君子四个字要为你改一改,叫梁上仙子了。”


    季春笛眯起眼看着他,折扇并拢,用力地敲打了几下手心:“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真想跟我打,早几年就打过了!何须现在才请?我这三流剑术竟然也被你邀请约战,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江世安哼了一声:“这回可不是我说的。你自己心里不是不知道,光论剑术,喂招指导你都看不明白,给我擦剑鞘都不配。”


    季春笛敲得更急了一些,她烦躁地捡起一只毒虫,朝着江世安扔过去:“祖宗,我追着你约战只是为了给我的江湖战绩镶个边儿,找点场子。让大家觉得你避而不敢接战而已。……到底有什么事儿麻烦我啊,咱们商量商量?”


    “商量不了。”虫子没扔中,从江世安脚边爬走了,他低头扫了一眼,“你要是不听我的,或者要骗我。明天我就当众将你打得一败涂地。”


    季春笛恼了:“花花轿子人抬人,到哪儿不是互相捧一手,就你轴。有事现在说,当面说,明天……明天的事……”


    江世安看着她的脸,忽然问:“你都听到什么了?”


    她摇头:“没听清什么,只知道你跟薛道长……嘶,这种事儿在十万大山里也不罕见。快说正经事。”


    江世安从身边取出一个瓷瓶,里面正是操控过镇明霞道长的半截蜈蚣。


    ……


    大悲寺。


    乔红药最后一次清醒过来。


    她已经感觉不到身体里乔小年的存在了。这种空旷感让乔红药呆了很久,一抬头,周围正在做法事。


    她喊了一句:“小年……”


    没有人回答,乔红药又高声喊道:“小年!乔小年!”


    尖锐高昂的声音当中,没有任何或悲痛、或懵懂的回应。乔红药拍了拍自己已经神志不清的大脑,喃喃着“不会的”、“不会这样的”……然后蓦然冲了上去,冲进僧人们的队列当中。


    她发疯地爬到供桌上,经文,送葬的经文、超度的经文。贡品,死人的贡品、冥府开路的童子。牌位——乔氏女小年之位。


    乔红药嘶吼着喘气,但她瞬间失声了。


    啊……


    吼叫变得很嘶哑微弱。


    乔红药抱着牌位,把头砰砰地往上面撞。突然,她怀中的牌位被夺走了,乔红药凶狠地冲上去,拽住夺走牌位的那个人,说,还我、还给我!


    她嗓子哑了,极度强烈的情绪让她说不出话。


    在她面前,玄悲大师单手护着牌位,无悲无喜地看着她,说:“施主,这位施主已登极乐。”


    乔红药额角流血,用尽力气捶打着玄悲,从他手中抢夺牌位。


    玄悲说:“她离开时,非常高兴。施主……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第46章


    “我没有错!”乔红药嘶吼着。她的嗓音汇集了所有力量,将这句话爆发出来,双手抓住玄悲大师的衣领,双目泛着血丝。


    但她太虚弱了,这样的力量即便全部爆发出来,也没有撼动玄悲分毫。这位看起来极为苍老的僧人,用一双遮掩在褶皱眼皮下的双眸静静地、悲悯地望着她。


    “如果我是错的,那薛简不也是错的吗?!”乔红药质问道,“小年已经是一道魂魄了,我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她、才能见到她,这算什么普度、算什么慈悲?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她说到这里,浑身颤抖似得发冷。这通常是疯癫的前兆,当她的情绪起伏激烈、或者跟小年吵架之后,都会因为一体双魂的副作用而陷入疯魔和痴狂。此刻,这股冷意消失后,她的大脑却还是清醒的。


    这种清醒让乔红药痛不欲生。


    她松开了手,跪在供桌上,身形低伏下去,如一颗被狂风吹倒的树木。


    “那位施主不愿留在阳世。”玄悲伸出手,将牌位重新放了回去,“乔小年施主神魂不全,天生有一些神智缺失。她在人间受尽了劫难和苦楚,如今该登往极乐。是乔施主您,让她所获的安宁消散了。”


    玄悲大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歪歪扭扭。这已经是乔小年认字的极限,里面还有许多错漏和笔误,是在乔小年占据主导、意志清醒时写的。


    “姐姐,我走了。”


    小年死在她怀中时,最后也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她笑着,明明之前还在因为身体受伤的疼痛哭泣,最后却只是说姐姐,我要走了。


    “那位施主对老衲说,人世之苦她已经不愿再受。逆转生死而来,并非她的心愿。”玄悲道,“这只是施主你心中的魔障业火、执迷不悟。那孩子……其实过得很苦。”


    那张纸被一阵风吹走了。


    乔红药眼前的纸飘走,她浑身一震,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然而纸张被风吹得更远,她便不顾一切地想要留下,翻下供台,眼前法事的一切障碍都视若无睹,只望着、只追着那张字迹歪斜的纸——


    忽然间。


    在她追上去抓住之前,纸张的边儿从她的手指边缘擦过。随后义无反顾地坠入进了烧法经的香灰炉中,炉子里的法经、纸张、香火无数,火焰熊熊,顷刻间将那张单薄的纸完全吞没。


    乔红药愣住了。下一刻,她几乎是要一头扎进大香灰炉里去翻找,可却又被一只手抓了回去。


    是陪同做法事的心痴,正好在她身边。


    心痴和尚提醒道:“施主,逝者已矣。”


    逝者已矣。往生的那一边,会有真正极乐吗?


    乔红药抬起头,看了看心痴,随后借着他搀扶的力气起身。她什么也没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穿过前堂,身影消失在秋夜朦胧的烟雨当中。


    ……


    那半截蜈蚣的尸体已经干瘪了,脆弱得像是一碰就碎。


    季春笛接过半截蜈蚣,表情轻松地道:“天底下最眼高于顶的剑客,也有不得不妥协求人的时候?中蛊的是你的什么人?”


    江世安思索了几息,道:“一位长辈。”


    季春笛没有追问,她的目光集中在毒虫之上,目光停滞了很久,忽然轻咦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只相同大小的蜈蚣。


    那只蜈蚣通体泛紫,个头不小,它从瓶口爬入,像吞噬其他毒虫尸骸一样,用口器搅碎干瘪躯体,正当它吃的尽兴时,身躯突然一阵抽搐,仿佛一切都不受控于自身,不超过三个呼吸的时间,紫色蜈蚣当场干枯倒下,比风干还更快。


    季春笛猛然坐直。她大受震动,一时不防,差点从窗棂上掉下去,方才的潇洒气概一点也装不下去了。


    毒仙一招手,环绕在身边的毒虫密密麻麻的聚集过来。然而她手中的几只蜘蛛、蜈蚣,全都当场抽搐风干。


    “……好厉害。”季春笛凝眉道,“这蜈蚣的毒性可以令人当场毙命,一旦钻入人体,根本无法取出。这是怎样取出来的?”


    江世安道:“是一位老前辈……是广虔道人出手相助。”


    如今既然有门路,他也并不打算太过遮掩。


    季春笛道:“怪不得。这种毒虫只要扎入人体,就会汲取对方的内力气海为生。如果不是废除武功后再以深厚精巧的内力包裹捕捉,根本无法取出。像这样取出一半已经是仅有的特例……它这样的毒性已经远远超出了置人于死地的范畴,目的怕不单纯,是不是做药人用的?”


    “药人……”江世安也曾听过这样的说法,“十万大山似乎有这样的传承。”


    季春笛点头。这样罕有的范例也让她十分亢奋,即便脱离了达成交易的条件,光是这半截蜈蚣,就已经激起了她的兴趣:“一只毒蛊要长久操控人的神智,它迷乱神智的毒性就会非常强。譬如十万大山中的……”


    季春笛刚要展开解说,突然听到江世安身后的声音。薛简低声询问了一句:“将习武之人炼制成药人之后,武功就会维持现状,再无寸进,是吗?”


    季春笛应道:“这是自然。”


    “不对。”江世安道,“这些蛊虫寄居人体之后,这些人依旧能够修习新的武功,除了收到控制之外,几乎与常人无异。”


    季春笛沉默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她摩挲几下手中装着蜈蚣尸骸的瓶子,转身就要走。


    哗啦一声。两扇窗户被掌风震荡起来,猛然一齐关上。在房檐下避雨的毒虫纷纷爬下去,抬头看着自己的主人。


    季春笛回头无路,心说真是一条贼船。她将“战无不胜”的扇子合拢,在窗边敲得邦邦响,只好回头道:“江世安,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江世安瞥了她一眼,道:“你也没打算放下我给你的毒蛊啊?”


    季春笛确实舍不得。她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犹豫片刻,这才在屋里搬过来另一个椅子,坐到江世安身畔,套近乎地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江世安皱眉甩开她的手,跟毒仙接触的危险太大了,谁知道这人心眼儿里还有森*晚*整*理没有别的图谋:“好好说话,别把你的虫子往我身上放。”


    季春笛撇了下嘴,无奈地收回手。她梳理了一下言语,道:“我出身于山中,寨中世代豢养毒蛊。以蛊虫控制人的法子,苗寨盛行的那种蛊名叫‘续魂”,能够对死人使用,让死人虽然没有神智,却可以行动如常,庇护子孙。所以家家的续魂蛊都用在亲人上,很少对活人用。”


    江世安点头。这一点他也听过,十万大山没有被划为邪派,除了路途遥远艰难之外,这也是原因之一。


    “后来朝廷败亡,藩王割据,江湖门派各为其主,而后混战多年,皇族血脉混乱消逝……在这混乱的几十年中,山里的先辈们也都跑了出来,企图得到从龙之功、飞黄腾达。其中有一户人家向当时的藩王献计,把续魂蛊用在了外人、活人身上,将活人炮制成药人……受害者不计其数。”季春笛摸了摸鼻子,对这段历史说起来有些心虚尴尬,随后立马转折,“药人无法修习新的武功,而且呆傻木楞,在称王称霸十年后,终被破解击溃。那户人家也遭到了打击报复,流落各方。”


    “这是你们家?”江世安幽幽地道。


    季春笛脸上一热,正好被两团胭脂遮盖住,并不明显。她道:“要不我怎么能出生在中原……咳,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们家被报复之前,我的一个姑奶通过改进内功、培育毒蛊,研制出一种名为‘夺魂’的蛊虫,就跟你所形容的相差无几……可惜当时大势已去,回天乏术,没有藩王的力量帮助我们聚集江湖人,夺魂蛊只是昙花一现而已。”


    “你那位长辈后来去向何方?”江世安追问。


    季春笛思索片刻,道:“她后来为了避祸,改嫁给了当地的一座武馆。那座武馆尽是年轻一辈的弟子,武馆主人鬼迷心窍,将我姑奶的夺魂蛊骗走,把学武的年轻人操控于股掌之间……后来,大约是二十年前,这样的异常被太平山巡游弟子知晓,将武馆清理了一番……”


    “太平山……”


    江世安回头看了一眼薛简,在脑海中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来。然而道长并不忌讳,推测道:“巡游弟子很有可能得到了夺魂蛊的功法和蛊虫。但这些所获之物都不会在他们手中停留,会交到外事长老手里……”


    季春笛道:“夺魂蛊不是那么好培养的。当初姑奶写信向我家求助,可人海茫茫,亲人离散,实在是收不到消息。也是风波过去、安定下来之后,我们才得知发生了种种事件。写信求助的最后一件事,是姑奶想要将她的孙子送到本家来,可是等我赶到时,我那位表兄弟已经音讯全无……到了今日,我才在你手里得到一只货真价实的夺魂蛊。”


    江世安沉思片刻,道:“毒蛊之物,在太平山那样高峻寒冷的地方,恐怕不易生存吧。”


    季春笛点头道:“没错。就算太平山当时的巡游弟子得到了功法,我们也并没有着急。因为这样的毒蛊条件苛刻,不仅需要潮湿闷热的气候,还要一个具有季家血脉的人以血喂养调.教,令蛊虫彼此厮杀。我们以为姑奶离世,夺魂也就此失传……没想到你……”


    江世安瞟了她一眼:“你好像不是很想亲人团聚啊?方才怎么转身就走。”


    季春笛低下头,逃避似得用扇子挡住脸:“这受害者能让广虔道人出手相助,想必来头不小。比起亲人团聚,我更不想惹到武林泰斗……我又不是你,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说动手就动手一点忌惮都没有。”


    “啧。”江世安单手撑住脸颊,“明天我多让你几招。你带我们去找找能够培养夺魂蛊的地方,怎么样?”


    季春笛睁大眼,怒斥道:“这能是一锤子买卖吗?我明天大不了不来就是了!让你的!”


    江世安唇角微勾,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季春笛话语渐渐弱下去,正当她左看看、右看看,咬紧牙不想答应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薛简的声音。


    薛道长语声平淡清寂,细听却有一种叹息般的无奈:“你说得这种地方,太平山其实也有。”


    两人一起转过头去。


    “后山山腰之中,有一道天然泉水,是热的。”薛简道,“温泉下连接着十几个石洞,石洞下方土地潮湿肥沃,草木丛生。清知师弟幼时经常去那里游玩,二师爷常骂他贪玩,总是一脚泥地跑回来。”


    那些泥土颜色不一,有的是紫色,有的掺着红色。那时,观察敏锐的薛简以为是因为山石的矿物被风雨打落进了泥土里,才造成潮湿土地的颜色各异。现下,薛简才忽然发觉,那些沉淀的红,亦有鲜血凝固的可能。


    “那是什么地方?”季春笛问。


    “望仙泉。”薛简道,“是秦二师爷起的名字。据说那里的地下存放着二师爷多年搜集的美酒,只有清知师弟常去打理。幼时有人顽皮,跑去偷过,没找到藏酒的地方,被罚了一顿,就再也没有人去了。”


    窗外秋夜,朦胧的烟雨细碎如沙。窗棂下,聚集在一起的毒虫彼此碰着触角。这些毒虫比起瓶子里那只死的,简直说是清澈娇嫩也不为过。


    季春笛听到这里,已经决定离开,却被江世安一把拽回来,风雪剑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不要这么着急,毒仙阁下,明日我让你大出风头,让你……五十招,好不好?你跟我们去一趟望仙泉,反正你也常年在中原浪迹,说不定很快就找到你那个失散多年的表弟呢!”


    季春笛嘴角一抽,欲言又止,她忍了忍,还是怒道:“你当我傻啊!这是方寸观家事,我一个外人去,我……”


    “不止你一个。”薛简忽然道,“我们既然在关外,不如顺路问一问姬珊瑚。她也对师匠的真身充满兴趣。”


    第47章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季春笛终于与两人达成协议。


    她离开时,秋雨还未停歇。


    冰冷湿润的窗棂上毒虫如潮水般退去。江世安有所留意,将窗隙和墙根底下留着的闻声虫捏起来扔掉。这种小虫子没有毒性,但却可以泄露秘密。


    名门世家忌惮用蛊高手,盖因如此。


    他扔去闻声虫,扫清周遭,关好窗户,回身点燃一支蜡烛。


    香火之气袅袅而起。


    “姬珊瑚真的会因为一封信就入关吗?”江世安问,“听你的描述,望仙泉似乎跟纳灵子……还有清知道长有关。”


    二师爷本姓秦,名秦永臻,也称纳灵子。他也是江湖上跺跺脚就能震动一方的武林泰斗,只不过对这个人而言,一切的光辉与阴影,一切的荣耀与耻辱,尽数隐藏在了他的师兄广虔道人之下。


    世人想到方寸观,大多会想起广虔道人和他的嫡系徒孙。


    “……大概。”薛简说了两个字,喉咙忽然停滞僵硬了一刹,出现了非常短暂的失声。这个失声出现的太短暂,让江世安都没有注意到,而他垂下眼帘顿了顿,便神情自若地用恢复如常的声音说下去,“……我情愿在那里一无所获。”


    江世安道:“你说出这种话,我反而觉得,你心中早有答案。”


    薛简沉默一息,道:“清知师弟比我稍小一些,他被抱回方寸观的时间,跟季春笛所说的日子是对得上的……师弟端方正派,待人谦和,孝顺师长,被二师爷收为弟子之后一贯勤勉……他没有被蛊虫控制,这我可以肯定。”


    江世安脑海中回想起清知的模样,单手抵住下颔,在室内闲散踱了两步:“他神智清楚,话语很有条理,也有自己的感情。”


    “望仙泉下都是二师爷多年所饮、所窖藏的美酒。”薛简低声道,“二师爷对我们这些小辈也一向慈爱回护,他表面严厉,其实只是吓唬人的,在他面前犯的戒律规矩,从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弟子们……都很敬爱他。”


    这些话的语气很平静。


    江世安从中听出一些幽微的苦痛。这种苦痛在怀疑镇明霞时,也曾经在薛简的身上一闪而逝。但那时,薛简将这种表露克制到近乎于无。


    在这个秋雨淅沥的夜晚,江世安清晰地探知到了这种晦涩的愧疚和伤怀。他知道薛知一在因为什么而愧疚——对于一个对他关照有加的长辈、从来没有害过他的长辈,他却无法信任,甚至诞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和怀疑。这是一种不能言表的体验,就像在甜蜜的果实里藏着密密的、一根一根的小刺,越是享受这种甜蜜和关爱,那些毛刺就会扎的越深、扎到血肉里、扎到你不得不拼命得往下吞咽。


    或许连那位广虔道人,也免不了这样埋头吞咽的苦。


    江世安贴过去,在他的耳畔说:“走到这里已经很好了,薛知一,能走到这里已经够了,要是你现在说‘罢了,回头吧’,我就马上带你去寻医问药,带你寻找别的契机,不再追问任何过往。”


    薛简听清了这些话,他略微抬头,那双没有焦距的、灰色的眼睛与江世安对视,里面空空荡荡。


    “文吉,”他温和地说,“这样一来,我岂不是背叛了曾经如此执拗的我自己,那么当时的我,也太可怜、太孤立无援了。”


    “前面可能还有一步,也可能还有一万步。”江世安说。


    “一步走,一万步也走。”薛简说到这里,轻轻地笑了笑,“还是你嫌弃我走不了多久了吗?”


    他玩笑似得说。


    薛简是一个很不擅长开玩笑的人。


    江世安应该顺着这话接下去,才能完成这个玩笑的下半部分。但他近在咫尺的面前,是道长微微颤动的眼睫,是急促了那么一瞬的呼吸,是他绷紧收拢、又再次克制着强迫放松的双手。江世安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强烈地发觉他的需要——薛简很需要他的认可。


    江世安伸出手抱住他,交颈相贴。他闭上眼,说:“我会紧紧地握着你的手,每一步。”


    雨声似乎没有尽头。


    薛简抱着他,从桌椅交错的角落,到床脚倾斜的空隙。无论到哪里,他的怀抱都是一样的逼仄狭窄,挺直的骨骼就像是一架扎好了的竹骨,潮浓似雨的爱遍布在竹骨上面,把江世安圈在里面。


    一根蜡烛,就这么摇曳晃动着燃烧。滚烫的蜡泪、炽热的火苗,窗外交织着寒冷的秋雨,一阵涌起、又一阵落下。交叠的声息当中,江世安流不出泪来了,他掰开薛简的手,指腹抵在了对方善用刻刀的掌心,仰头吸了口气,说:“……钝刀的伤。”


    薛简迟了一瞬才回他,语气还是那样温柔:“怪我笨。”


    江世安摩挲着他掌心里刻刀的刀伤,摸过他习武的茧。这茧子很粗糙,刮在腿根一碰就红了。他埋在薛简的怀里,闻到清幽的木制香气,混杂着皂角洗过的清香。


    蜡烛飘的香火顺出了窗外,一缕渗进来的秋雨潮湿地铺在他的长发上。江世安靠着窗子,又分出神来,居然问了一句:“这么久了还抱得动吗?”


    他幻想中的对方总是受伤,在大悲寺才刚吐过血。江世安总觉得他没有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


    薛简不回答。他低头锁住了那双唇。


    简朴家具的轻微震颤,瞬间引起地动山摇般的连锁反应。关好的窗一下子被撞得打开,哐当一声。江世安的心也跟着一紧,他紧张得全身绷着,想说——会被听到。这一声说不出口,反而是薛简重重地吸了口气,他看不到,触摸的就更频繁,那道很磨人的茧子又开始刮得很痒了。


    两人的唇分开了一刹,江世安听到他很低很低地说了一句,很模糊,似乎是说,抱得动的。然后不甘心,补充了一句,夹得再……也抱得动的。


    他为人端正,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江世安觉得自己听错了,听错的话悄悄顺着耳朵向下,从耳根到脖颈都泛红。


    ……


    雨停之后,大悲寺迎来了一场近年罕有的盛会。


    以江世安的剑术造诣,他完全可以掌控局面。既能让整个对局精彩纷呈、险象环生,使季春笛输得没那么难堪,又满足了聚集在大悲寺的众人眼光,没有辜负许多好手千里迢迢赶来观看。


    这几日连带着寺庙的香火也随之鼎盛了不少。


    盛会结束后不过两日,江世安见到了姬珊瑚。


    姬珊瑚红衣金冠,身后立着三位圣坛护法,她正与玄悲大师对坐下棋。棋枰上茶气氤氲。


    江世安瞟了一眼那三个护法,两女一男,都是红衣教的绝顶高手,但触及到江世安的目光时,都纷纷收敛避开,一边避开视线一边却面色不虞,露出又敬又恨的神情。


    江世安懒得理他们,上前一步,扫了一眼局势,刚想对着姬珊瑚吹嘘一句“棋艺非凡”,话到嘴边又闭上了,这棋下得真是不能再烂了,看一眼都怕污染脑海里的棋谱定式,夸一句听起来跟讽刺没两样,于是硬生生咽回去,转而道:“教主来得这样快,难道未卜先知?”


    姬珊瑚看了他一眼,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遍,又看了看薛简,道:“本座听闻你现身跟毒仙约战,特地前来,不过来晚了。只从道中截到你的那封信,你约本座相见,是要交手?毒仙的剑术稀松平常,你竟然能跟她打上数十回合,奇了。”


    她唇边的笑容晦涩不明,似乎有几分跃跃欲试。


    江世安并不怕跟她动手,只是没有这个必要。他道:“毒仙也一样手下留情,没有暗下致命毒蛊。倒是教主应该好好检查一下,自己身边的护法弟子、心腹手下,这里面有没有他人爪牙。”


    姬珊瑚眯起眼,唇边的笑意缓缓消失。她抬手捏起一枚棋子,弹指之间向薛简的方向飞去——


    江世安面色瞬变,挡住那枚棋子,漆黑的眼眸里已有怒火。


    两人的交手非常迅速,殿内除了玄悲大师竟无人捕捉得到,只感到眼前似乎微风一动,江世安展开手掌,一枚雪白的棋子粉末从指缝落下。


    姬珊瑚道:“我还以为你让季春笛把他做成了药人。”


    薛简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江世安滔天的怒火为之一滞,他顿了顿,皱眉反问:“你说什么?”


    “他的五行都空了。你是纯粹的剑客,不钻研阴阳五行的学说,但也应该听说过,内脏分别有其对应的五行,而没有内脏还能正常行走坐卧的人,我只听说过十万大山里做成药人的法子,听说那叫续魂蛊。”姬珊瑚从棋枰上起身,投子认输,朝着玄悲大师示意,转过身来,“这次见面,江世安……你跟我印象里的上一面大不相同。你信上说得那个地方,我跟你去。”


    “教主……”“教主!”


    三位护法神态各异,但劝阻之意倒是很明显。


    姬珊瑚抬手止住,道:“教内走火入魔的弟子、终生残废的弟子,我那些为了登仙而神智全无的师叔、师伯,还有直到今日还向这位‘师匠’跪拜,称太上供奉的人……他们可以一直蒙昧、一直信任下去。但我不能。”


    江世安凝视着她的眼睛,道:“想要清醒可能会很痛苦。”


    姬珊瑚道:“这种痛苦,我早就恭候多时。”


    第48章


    出乎意料的是,心痴居然也要同往。


    这件事与大悲寺毫无干系,且颇多危险,江世安本想拒绝,然而季春笛却说:“小和尚学的心海神通不知道有玄悲住持几分火候,这也是罕见的奇技,不输于方寸观的心法,你真不带着他?说不定他的用处比我还大。”


    姬珊瑚为了圣坛的稳定,让随行的三位护法全部返回。此次行动隐秘,她改变装束,将内功气息收敛得低调不显,换了一身适合行动的暗红劲装,用两指把玩一枚红衣教用来占卜的铜币:“你心里打着的主意——不会是带着心痴和尚,好让玄悲大师暗中襄助吧?”


    她似笑非笑地点破。季春笛不仅不尴尬,还颇为理直气壮:“正是如此。”


    “那你还是收回自己的算盘。”姬珊瑚道,“他们讲究苦海之中所受磨难,皆是本身应完纳的劫数。假使心痴天才夭折,被人杀了,玄悲也不会为此走出大悲寺。他与中原名门早有约定,毕生不能踏入关内一步。否则你以为这非黑即白的世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中立传承?”


    啪。


    她指间的铜币转动不休,在话音落定的时候,铜币也相应地落下,被她攥在掌中。


    “……江世安。”季春笛问,“你说呢?”


    江世安正低头,将一块蒙眼的绸带系在雪白长发之间。薛简温顺不动,气息柔和地交缠在一起,蒙眼的绸带是深色的,倒没有别的作用,只是晚秋初冬时节,盛行北风,吹久了会流泪。


    薛简的眼睛不好,曾经受损,他在大悲寺留住的几日,已经有两三次因为寒风吹拂而流泪了。


    “我说。”江世安打上结,端详了片刻,没回头,“小和尚干嘛非要跟着去呢,他连我们要去做什么都不知道。”


    心痴连忙道:“我知道施主是去做善事的。”


    江世安哼笑一声:“我差点没杀了你。”


    心痴说:“苦海回身,更显佛性。当日都没有动手,如今岂不是更安全?有风雪剑同行,小僧正该去历练历练。”


    他居然觉得跟在天下第一剑客的身边十分可靠。


    江世安道:“可靠吗——”


    心痴回应之前,是薛简微笑着低声开口:“很可靠啊。”


    他的声音低微柔和,冰凉的掌心轻轻拢着江世安的右手。江世安的体温已经基本与常人相同,他静静地扣着剑客修长的指节,指骨与指骨亲昵地贴合、缓缓摩擦,光是彼此牵手的触碰,便已缠.绵得胜过耳语与抚摸。


    江世安凑过去:“你同意?”


    薛简说:“心海神通颇为玄奥。如果说天下武学尽可见识钻研,唯独此术极难入门。我想哪怕要面临久经江湖的敌人,也未必防着这一手。”


    江世安点头答应:“那好。”


    两人交谈话语虽轻,但周围都是高手,只要凝神都能听清。季春笛闻言用折扇戳了姬珊瑚一下,搭话道:“你看看,这俩人难道还能是什么正经关系么?若在中原武林众人面前,岂不把他们的下巴都惊掉了,你为何不惊讶?”


    “我早就知道了。”上次见面时,两人含糊的关系就非常值得探究。姬珊瑚联系前后消息,不难猜出。她瞥了季春笛一眼,二指夹住对方的折扇,从扇子的间隙里捏死一只微小蛊虫,面上带笑,声音却发冷:“再往我身上蹭这些小虫子,我就掰断你的手。”


    季春笛脸上没有一点儿被发现的愧疚,她连连道歉,打着哈哈把折扇收回来,刚一动,扇子被风吹成粉末,落下一地。


    她的脸瞬息一僵,又恢复如常,从行囊里抽出一把新的折扇,啪嗒展开,上面写着“天下第一”四个字,表情舒缓了不少。


    也不知道这种破扇子她有多少。


    仰仗教主大人的财力,从大悲寺入关,穿城过镇,一路顺畅,车马饮食全部都是上上乘,丝毫感觉不到劳累。


    晚秋,最后一声蝉鸣在落叶间消逝。


    进入太平山周边后,薛简指了一条很偏僻的路。


    他目不能视,听力减弱,甚至方向感都时而错乱,但却还能依靠建筑物和山水间细微的差异辨别出位置。江世安只要形容一下周围的景象,薛简就能从脑海中勾勒出一条九成安全的路线图。


    太平山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它像迷宫一样设置着风水局、机关陷阱。只不过那些障碍在薛简面前,宛若无物罢了。


    行至北侧的山腰,秋日的寒冷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而闷热的气候。地下的泉眼跟潺潺的小溪交汇着,在山石上流淌,泥土变得很松软、湿润。


    江世安见到了薛简曾说过的,红色的泥土。


    泥土中确实含有矿物,矿石被风雨吹打的粉末渗入土中,但将泥土捻开,里面混着一股浓烈的酒香,这种香气掩盖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凝涸的血腥味。


    江世安在溪水边洗了手,道:“有血的味道。”


    “地上还有毒虫爬行汇集的痕迹。”季春笛抬起手,一只小蜈蚣爬过泥土,密密麻麻的足踩过软泥,跟地上的痕迹一模一样,“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几人顺着溪流而上,见到了薛简所说的望仙泉。


    望仙泉比想象中更大,说是湖泊也不为过。泉水的温度达到四十度以上,周围花草茂密。


    在花草掩映当中,那些血腥味更浓、几乎变为紫色的泥土到处都是。这些泥土被踩实了,居然被踩出一条很窄的小路,通往望仙泉对面的山洞。


    这说明这里并不是无人光顾的,相反,还常有人悄然前来。


    没有人说话,即便是没什么江湖经验的心痴都感觉到了事情的莫测。他紧闭嘴巴,修行时一贯波澜不起的心在靠近山洞时,猛然狂跳起来,他的神通居然被触动了,感觉到一股令人畏惧的死意。


    这是一种丧失希望、只存死志的意念,仿佛在山洞里贮藏着许多求死不能的人……心痴抬手敲了敲头,收敛感知,心跳才逐渐恢复正常。


    山洞里人工造了几阶楼梯,洞前的碑石上写了“非请莫入”四字,倒没有什么其他恐吓言语,也并没有什么阻挡外人的机关。


    里面是大量的酒坛。


    空的、半空的,满的。酒坛层层地叠在一起,被累计存放着,像是山一样塞满洞中。除了这些酒坛之外,中央只有一个石桌,一个小凳而已。


    几人分开探索,江世安拉住薛简的手。


    他其实提议过让薛简不要进来,但很快就发觉没有自己在,他身边只会更加危险,于是便牢牢地把薛知一拴在身边。


    “天仙狂醉……”江世安默读洞中山石上的字迹,拉着薛简的手放上去,低声问,“能摸出是谁的字吗?”


    薛简的指腹抵在刻痕上,顺畅地抚停在末尾,说:“是二师爷的。”


    “这里既然有古怪,会不设守卫吗?”江世安低语道。


    “方寸观弟子极少踏足这里。”薛简顿了顿,“除了清知师弟,他要看顾这些酒。”


    “靠清知道长一个人,恐怕没法把外面那条路踩出来吧?”江世安道,“还有别人。”


    薛简的手从那些字迹向旁边摸索,这些都是二师爷醉后所写,几乎没有其他人的痕迹……不,有道抓痕?这是内力充盈在指尖的指法,能凿入石壁、留下痕迹,似乎是鹰爪门的功法。


    他拨开旁边生长出来的草木,沿着摸下去,在脑海中模拟了一下打斗。这个鹰爪门的弟子不是走火入魔、就是挣扎求死,力道深而无序,混乱不堪。打斗的痕迹地上也有,混杂着其他各个门派的剑法、刀法、掌法……


    但都是一样的,狂乱无序,走火入魔。


    薛简的动作停了下来,他道:“这到底是在调.教他们,还是在折磨他们……”


    在他脑海中的打斗变得错综复杂,他模拟出二师爷所用的方寸观心法,像是猫捉老鼠一样将这些年轻的各派弟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至极的愤怒和挣扎连威胁都够不上……但最后,这些招式都戛然而止了,那些走火入魔的弟子被控制住了。


    江世安跟随着他移动过来,在薛简沉思不语之时,他低头打开酒坛,空酒坛底部什么都没有,反而是半满的酒水里,浸泡着些许毒虫的尸体。


    “这里有蛊母。”浓郁的酒香遮盖了毒物互相吸引的气味,季春笛飞速靠近过来,凝眉道,“我身上的毒虫都兴奋起来了。续魂蛊的蛊母很少见,我手里只有两只子蛊,跟我来。”


    她搜索着靠近,寻觅到子蛊最为兴奋的方位,一脚踏进柔软的土地里,骤然踩到一个低陷之处。


    姬珊瑚就在一侧,她用手里的铜钱转动占卜了一下,伸手摸下去,道:“抬脚。”说罢伸出手指,插入泥土,内力凝聚掌心,猛然掀开一块巨大的金属板。


    下方还有一个洞穴。


    不是很深,江世安跳了下去,在前方点了一支火折子。他刚点燃起火光,忽然不动了。在他身后下来的几人刚要催促前进,一抬眼,一齐愣住。


    片刻安静后,只有薛简低声询问:“怎么了?”


    江世安攥住他的手,牵着他前进,说:“没什么。”


    没什么?心痴无声地质疑这句话。


    在众人面前,这个洞穴内到处都是尸骸。森森白骨铺在地上,踩在脚下,几乎有一种秋风卷落叶的清脆断裂声。在白骨上面,还抛掷着几具血肉尚存的尸体。


    在这些年轻的尸骸上,毛笔沾着鲜血,字迹模糊地写在衣服上,飘逸至极,似有醉态。


    “蝴蝶双剑派,执拗暴怒时,剑术最为锋利,然而心智软弱,难堪大用,死不足惜。”


    “杀心观,所谓天赋绝佳?废物,徒惹人耻笑耳,白费力气。”


    “红衣教,颇有乐趣,不如教中圣女多矣,憾不能为我所用……”


    血字斑斑,早已凝涸。


    姬珊瑚的目光扫过最后一具尸体,视线微凝,跟随着江世安向前。


    前方并不狭窄,这个洞穴被扩建过,除了那些被血字批注过的尸体,迎面有一扇严丝合缝的石门,门上刻着四个字,也是“非请莫入”。


    江世安推开门。


    里面有一个巨大的药柜,穿着道袍的身影跪坐在地,弯腰低头,捣弄喂养蛊虫的草药,听到声音也只是淡淡地说:“非请莫入,难道不识字?”


    说罢,他抬起头,表情倏地一僵,怔了怔:“……江世安……薛师兄?”


    薛简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确认道:“清知师弟。”


    清知抱着捣药的陶器,呆愣片刻后,从药柜前站起身来,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转而看向地面,没有看他们,也不曾解释,只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是那些不识字的蛊虫。师兄……你为什么要闯进来?”


    “为什么?”薛简道,“应该是我问你这句话,听你的解释才对。”


    第49章


    清知叹了口气,面对众人道:“想要解释起来……似乎太难。你们是怎么寻找到这里的?是怀疑到了我身上,还是……”


    随着他说出这番话,一道窸窣的轻微声响在清知身上响起。江世安虽然全神贯注,但只能听出那是一只蛊虫快速爬行的动静,但听起来湿漉漉的,仿佛混着水迹……


    爬行声愈发明显,一只鲜红的蜈蚣爬上清知的领口,在脖颈上一闪而过。但却不是在他身上爬过去的,而是一个血红的蜈蚣虚影,在年轻道人的皮下游动。


    “蛊母。”季春笛捏紧躁动的子蛊,紧紧盯着清知的面容,“你是不是二十年前不知所踪的赵氏武馆之子?你有没有一个姓季的奶奶,你竟然用自己做这条母虫的器皿!”


    “二十年前……”清知摇头轻叹,说,“这位朋友,你的问题太多了。我自小被师爷带回方寸观,生是方寸观的人,死是方寸观的鬼,你说得那些前尘旧事,我根本就不曾听闻,也不愿意想起。”


    “今日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方寸观吗?”薛简问道。


    清知身体里的蛊虫不断游动,蛊母苏醒后,门外陡然响起密集的移动声响。那些白骨枯骸被踩成了粉末,整个静谧的洞穴外围,连同此处的其余三条道路之中,都瞬息响起脚步声。


    江世安拔出风雪剑,挡在薛简侧前方。


    “师兄。”清知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神情,他脆弱的神色只袒露了一瞬,随后又立即变得平淡,“我所做的任何事,都只是为了你们。观主也好,我师爷也罢……观主懒于打理红尘中事,师兄你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天才,有你和江世安这样的人珠玉在前,我就算放弃武道天赋,代观主处理俗务,也并无怨言。”


    他口中的师爷是纳灵子秦永臻。


    清知踏出一步,继续道:“我师爷不甘就此蹉跎老去,想要改进方寸观的根本心法,想要延年益寿再上一层。他抚养我长大,教我功法、道理,让我友爱同门,森*晚*整*理难道我忍心看着师爷终生原地踏步吗?他要做什么,清知怎么会不答应。”


    “你倒是把别人豁出来了。”江世安盯着他道,“天下之人,谁不是他人的子女爱徒,清知道长,你自己不知道这是在助纣为虐么?”


    清知没有再看薛简,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江世安身上:“你的那件事……我还小,并不知道内情。不过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是师爷最关注的人,江世安,如果你愿意早点接受他的招揽,一切灾难就都不会发生了。”


    “笑话。”江世安扯了扯嘴角,“想招揽我的人那么多,你们排得上号吗?为了自己的亲朋爱侣而残害他人,翻搅风云,死伤无数,用尽手段逼死我,还反过来怪受害者。”


    “冠冕堂皇。”清知面色凝滞,声音高了一些,“你就算没有亲朋,总有我师兄在身后吧!外人的性命跟师长亲友比起来算什么?拂袖之尘埃而已。倘若有让你的亲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你未必能不动容,我待方寸观之心便是如此!”


    江世安怔了一瞬间。


    他想起初见心痴的那一刻。为了薛简的生机,他的确有过那样决绝的念头,但这样不顾一切的杀念被薛简阻拦住了……也幸好没有动手,续命之术对薛简已无作用,只会白白糟蹋了别人的性命。


    他收敛思绪,吐出一口气,道:“可惜……我没做成跟你一样的事。你的这些‘牺牲’,广虔道人可曾知晓内情?”


    清知沉默稍许,一直坦然对待的他,因为提到广虔道人而变得躁动和不安。他急于进入正题:“不用浪费口舌了,你们谁都不能走出太平山,谁都不可以。”


    话音初落,第一个在门口停滞住的药人猛然暴起,持兵刃冲入洞穴,直直对着江世安而来。


    在对话期间,季春笛和姬珊瑚已经对这些被蛊母催发行动的药人观察已久,第一个药人傀儡冲入的瞬间,季春笛的折扇便从左侧点水而来,她按照对续魂蛊的了解,在蛊虫控制最弱的几个穴道飞速点击,单手成爪,立即去掏药人的后颈——


    一般来说,子蛊就会寄存在此处!


    对方的身形却没有丝毫变化,她的手掌反而被药人牢牢握住,一把甩开。季春笛运力稳住身形,脚步在地上拖行数步,身后的更多药人涌入洞穴,一拥而上。


    各式的兵刃、各色的功法……但无一例外的,这些被控制成功的家伙,全部都是十几年来诸多门派的年少天才!


    一把带着血锈的红枪从她腹部擦肩而过。季春笛甩袖一滚,窜到小和尚身后躲了一躲,从另一边冒头喊道:“教主!教主!”


    姬珊瑚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鞭尾如蝎子般卷住红枪,将枪身抽飞出去。长兵“笃”地一声嵌入石壁,散下碎石无数。


    “别叫了。”她额头青筋狂跳,“你的法子根本不管用,我就不应该让江世安带你来!”


    季春笛疲于应敌,抽空回嘴:“那小和尚岂不是更没有用!不是,大师救命!”


    她又躲回心痴身后,用心痴的身躯抵挡药人的攻击。心痴和尚功夫不弱,看起来纤弱,却有佛门横练外功在身,虽然左右支绌,但暂时足以抵挡。


    这些药人和续魂蛊差得太多了!季春笛满头冷汗,心中大叫后悔。表弟既然不认自己这门亲,来这一趟就更没收获了——她狼狈逃窜,掌中的毒虫斗不过对方体内的蛊虫,处处受制,被逼的抽出长剑。


    她一着急,剑术更是如同天女散花,混乱不堪,躲避得险象环生。就在药人围攻的刀兵快架在脖子上时,面前傀儡的腰身被一截长鞭卷住,内力流转,居然活生生勒断了半截药人的腰。


    季春笛趁机将长剑刺入药人胸口,翻身离开,叫道:“这人竟然还有血流?他们到底是死是活?”


    姬珊瑚冷冷道:“恐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些人长期沉浸在走火入魔的混乱状态当中,心智被蛊虫操控,大部分还活着……这样的状态跟我教功法出了岔子的弟子没什么两样。”


    “活着?”季春笛难以置信,续魂蛊用于死人,在此基础上改造的夺魂蛊竟然如此厉害?难道那位纳灵子又加以培养过不成?她脑海中的讯息飞速流转——怪不得那位清知道长要在此看顾“酒水”,他要保证这些药人都活着,他要喂养这些蛊虫。


    蛊母才是关键。季春笛正要回头向江世安求援,一转眼,发现江世安身边的形式居然更加严峻。


    在第一个药人夺门而入的瞬间,江世安的风雪剑就已经出鞘。这样快到极致的一剑,竟然被挡了下来——


    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衣药人出现在了清知身畔,两人内力十分浑厚,不惧损伤,用肉.体硬抗这一剑。风雪剑切开略微有些僵涩的皮肉,劈断骨骼,撞在一块非常坚硬的金属之上。


    金属?江世安瞳孔微缩,横起锋刃扩大伤口。将黑衣药人胸膛的破开,露出比百炼之钢还更坚硬的骨架,完全是用炼制兵器的方式改造了这些人的身体。


    “两位前辈。”清知对待这两具药人的态度很柔和,拱手道,“不得不惊动你们了。”


    平时收纳在药柜后方?江世安的目光向后偏移,扫过清知身后的巨大药柜,脑子里的一个自嘲飞掠而过——药人可以用“收纳”这种形容么,幽默得太黑暗了。


    “纳灵子除了残害年轻人,看来也搞到了不少高手随行。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方寸观,却又对镇明霞道长下手,他不算是你的前辈吗?”江世安持剑而立。


    “你不明白。”清知转过身去,捧起陶瓷药罐一下下地捣药,动作用力,“要不是夺魂蛊,他早在走火入魔的当日就逆血攻心而死,怎么会有如今的逍遥自在。我师爷是为了他的性命,只是在找到让他恢复神智的办法之前……暂且用一用……”


    江世安冷笑一声:“你真这么想?我看纳灵子前辈未必啊!”


    这两具黑衣药人非常难缠。


    他们的年纪已经在四十岁以上了,或许在被操控之前,就是颇成气候的一方高手。江世安的剑术独步天下,以一敌二,也不算艰难,只是两人的身体被重重改造,剑刃劈入而不伤分毫,几乎没有疼痛的知觉。


    防的密不透风、破不了招。


    他们以纠缠为主,江世安因为顾忌身后的薛简,不能使出全力。从方才开始,清知就不在意时间流逝,甚至有意说明了一些事以作拖延……他们在等纳灵子?要是秦永臻加入其中,胜算就更低了。


    局面太过僵持,江世安削断黑衣药人一臂,风雪剑吟啸而起,扫向头颅。也是因此,他的身后露出了一个空档……这是江世安故意露出的破绽,他全神贯注,随时准备回防。


    但是没有。


    药人对这个故意暴露的破绽视而不见,没有采取最有效的应对方式,格挡不及。江世安剑锋扫过,一只面目被毁的头颅冲天而起,血迹飞溅而出。


    蛊虫从头颅的耳朵里爬出。


    江世安再次站定,剑刃跟另一人的双刀锵然撞击在一处。他似有所悟,目光穿过药人的斗笠,看向清知身着淡青道袍、侧立而对的身影。


    满室混乱之中,却没有任何一具药人对薛简动手。


    江世安自问防得缜密,正是因为他保护得十分缜密,才确确实实、清清楚楚地知道,没有任何一具药人对薛知一下手。他凝视着清知,开口道:“我的挚爱,你的同门,本是一人,我们却因仇怨而刀剑相向。”


    “万一我说得是假话呢。”清知看着他道,“江世安,你敢赌这个万一么?”


    风雪剑擦出刀刃摩擦的火花,冷兵器交击的寒音响彻洞穴。但这里是地下,而且太深了,就算是天塌地陷,恐怕都很难立即发现。


    江世安凝滞一瞬,旋即,他感受到了身后的触摸。


    以薛简目前的状况,不可能参与这种战局。但他也觉察到自己没有受到袭击,低声说了一句:“去吧。”


    江世安没有回头,轻言询问:“那你呢。”


    “他不会杀我。”


    “我不能赌。”


    “是我赌。”薛简道,“你放心。”


    江世安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我真不知道怎么放这个心!”


    转瞬之间,另一个黑衣药人不惧死亡,奋力纠缠,剑鸣厮杀之中,风雪剑的寒光映照四方,一股如有实质的杀气迸发而出。


    第50章


    风雪剑瞬息突破药人的封锁,穿胸过躯,寒冰一般的剑锋险险地擦过清知的发丝。


    江世安没有丝毫犹豫,纵身横剑抵住对方的脖颈,就在这股杀气即将爆发的刹那,一道磅礴的掌风从另一侧骤然而来。他背后寒毛倒立,可怖的危机感冲上脑海,向左侧躲闪而去,长剑在地面上擦出刺啦的磨动。


    江世安回头看去,望见一个人的身影。


    是纳灵子秦永臻。


    他记得纳灵子是一个瞎子,根据江湖传言,秦永臻年少时就已经失去双眼,他的铁眼罩之下只剩下两个干枯的空洞。可他今日出现在面前,却有一双非常年轻的眼睛——跟他本人的年纪非常不符。


    这不是他自己的双眼,这双眼睛是从年轻的身躯当中摘下的。像这样的方法红衣教就有,乔红药就曾经为了给她妹妹制造复活的身躯,而残害过彤城无数的平民少女,红衣教是著名的关外邪派,并不介意留存这样残暴可怖的功法,而大善师匠作为太上供奉的那些年,大概没少阅读这些邪术典籍。


    秦永臻的黑发里掺杂着白丝,此刻的样子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他深深地望着江世安,目光浮动,像是被一颗石子投入湖心的平静水面,漾开一圈圈绽开的涟漪。


    “小友……”他说,“怎可伤我弟子?”


    这声音……


    江世安不是没有听到过他说话。


    他的脑海中透出一股隐约的疼痛,在复生之后,江世安的听觉比之前灵敏太多。这种脑海中的刺痛唤醒了隔世的回忆,让江世安猛然想起那道内力醇厚才能做到的传音。


    “大善师匠。”姬珊瑚单手拧断药人的脖颈,手中的绞金鞭转腕一收,啪得一声打在地上。她抬起头看向秦永臻,露出来一个带着切齿恨意的笑容,“老师……您看起来倒是正当盛年,不知一向可好?”


    秦永臻没有看她,从他出现之后,目光就没有从江世安身上移开,口中却道:“姬珊瑚,你还没有攻克《炼心决》第四重的缺陷么?也罢,你虽有天资,并不足以成大器,就算我让你师父好好教导你也无用。既不能改进心法,也不能胜过小简。”


    这世上能够胜过薛简的只有一个人。


    他眼中的波澜愈发剧烈,微微斑白的眉峰压低些许,对江世安道:“小友……你的心智之坚,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走火入魔。”


    江世安握紧剑柄,风雪剑的吟啸时隐时现,周遭气温骤降,寒气浮动,他轻笑一声,问:“这是夸奖我吗?所以你加诸在我身上的层层苦痛,也在你逼人入魔的计划当中么。”


    “若是只要捉到你,就能将夺魂蛊种入你的气海,老夫何须大费周章。”秦永臻跟着笑了,“可惜你入魔的程度还不够深,你痛得还不够,江小友,我多年以来极少失手,但对于你,我是真的十分好奇诧异。你年少失去父母亲人,出生之地毁于一旦,往后八年又历经追杀,声名狼藉,背负罪孽,你为什么没有疯?”


    他真的很疑惑,语气也颇为不解,“世人遭到如此变故,必然身入不可回头的绝境,极难救回。你虽然好命遇到了他人襄助,难道在后来的八年之中,都没有痛苦到极致么?亲朋好友,师门眷属,你不是已经一无所有了吗?”


    一无所有。这就是他对江世安处境的批注。这是一个屡试不鲜的手法,在秦永臻尝试的每一次当中,都会有一个天资绝代的少年或少女意志倾塌。沉浸在温暖和爱意当中长大的孩子,失去了一切的爱,一切的尊严和名誉。


    “一无所有……”江世安重复了一遍,他的情绪没有太多变化,只是道,“你会害怕一无所有吗?”


    秦永臻笑道:“我心中只有道,没有其他。我会让方寸观的心法统率百家,会延寿登仙,也会让师兄知道,我才是方寸观应该寄望的出路,而不是让他固守着中立不出山的规矩,被所谓的世家欺压。”


    他走近数步,展开手掌,从腰间拔出一柄木剑。方寸观之人不可杀生,所以他们所配的剑器,一般仅以木制。


    秦永臻道:“可惜,可惜,可惜!你竟然不能为我所用,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可愿意做我的徒弟?这一次你再拒绝,你带来的这些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江世安面无表情:“你就是求我当爹,我都不会答应。”


    话语未落,他已经调整好方向和气息,剑光蓦然飞掠而去。


    “真是没礼貌。”秦永臻含笑挡下,木剑与金铁发出笃笃的沉闷震响。与此同时,一条绞金鞭在他右侧飞卷而来,姬珊瑚的暗红衣衫如蝶影蹁跹拂来,鞭子卷上腰身之前,却被秦永臻铁石一般的手掌猛然抓住。


    他与江世安飞快过了三招,交击声一下比一下更沉、更快。江世安身上的杀意一点点漫涨,惊人的爆发力被一柄朴实木剑平平无奇地接住。炽热的、狂躁的、锋利得能够见血封喉,他的剑术滚烫酷烈,剑器却凛冽如风雪寒冰,剑影织出一片目不暇接的罗网。


    秦永臻丝毫没有被撼动,他以一敌二,浑厚如有实质的内力运转,在跟江世安交战当中,身法转动,顺势反攥住绞金鞭,掌心如同璞玉浑金,光华隐现。


    在这种角力当中,姬珊瑚的内力如同被大山压塌遮盖,她的实力虽不如全盛时期的薛简,却也在江湖上屈指可数,竟然瞬间被绞金鞭的另一个方向扯动,甩进洞穴的石壁当中,砸出碎石零落。


    姬珊瑚的体内被磅礴内力倾轧而过,经脉爆裂,她从墙面上缓缓滑落,跪在泥沙之上,埋头吐出一口血,风箱一般嘶哑地喘气。


    “姬珊瑚。”季春笛自然不敢动手,凑过来扶住她,目光回头扫去,焦急地快速道,“我们根本拦不住他,现在就逃吧!纳灵子的实力根本就不在玄悲大师和广虔道人之下!”


    姬珊瑚盯着两人纠缠的身影,擦掉唇角的血沫:“逃不掉的。”


    “怎么就——”“确实逃不掉的。”


    季春笛回头看去,是一直守护在她身前的心痴和尚,小和尚身上的僧袍略有些残破,周身内力流转的金钟罩已经多了数个可破的罩门,颇有些灰头土脸。他擦去脸上的灰尘和血迹,道:“我们进来的路已经被堵死了。一点光和风都透不进来,这是铁了心让我们葬身在望仙泉下。”


    “这些药人来时的动向不一,说明有很多条路通往这里,只是我们没有找到。”季春笛的视线左右掠动,“小和尚,你又不用报仇雪恨,我们俩带着教主跑了算了!对了,那个清知道长身后的药柜,后面一定有路,我用我多年设置机关的人品担保。”


    姬珊瑚却反手推开她,唇.瓣全然被血迹浸透,冷冷地道:“你能找到路口已经够了,本来也没指望能出力。滚吧。”


    “难道你不走吗?你疯了不成?”


    姬珊瑚捡起绞金鞭,重新运转内力,内息在她残破的经脉中勉力流通,每一瞬都带着刺骨的剧痛。


    心痴居然也道:“阿弥陀佛,贫僧也帮忙。”


    就在小和尚要跟过去助阵之时,未曾解决的药人再次纠缠上来。他再一次被逼退出了战局中心。


    剑声。


    周遭只有不绝的剑声。剑器荡起重重的风、闪出重重的光。


    “也只有风雪剑一个人,能在师爷手里坚持这么久。”清知咳了几声,他身上的蛊母依旧活跃,鲜红的蜈蚣虚影在他的脖颈间攀爬。他走了过来,坐在薛简身侧,将陶土药钵放在手畔,“别说分心保护你了,他现在稍微走一点神,都会立即毙命。”


    “你不会动手。”薛简道,“清知,你……真是让我料想不到。”


    “我确实不会动手。”清知说,“师爷说得并非没有道理。观主的武学独步天下,却为了遵守什么武林规定终生在山中修道,不可动武。那些名门正派,不过追名逐利、贪婪敛财,全无一点武道之人的尊严。师兄,你不过是杀了该死之人,却要因为什么江湖上的颜面和声誉而受罚,观主竟然要给这样的狡诈贪婪之士赔礼道歉……真是笑话。”


    “我从不知道你有这样的野心。”


    “我没有野心。我只想保护你们。”


    “那我师父……”


    “镇明霞师伯那件事是情急之下,”清知道,“如果不用夺魂蛊暂时控制他,他当时就会死。”


    “利用他滥杀无辜也是保护吗?”薛简冷淡地问。


    清知凝滞片刻,吐出一口气,慢慢道:“他不会记得自己都杀了谁的。观主取出蛊虫,也保下了他的命……师兄,你也一样,你会活着,我和师爷的所做作为,其实都是为了你们。”


    薛简发觉这句话并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忽然被捉住手腕,一条蛊虫从清知的袖中爬出,瞬息间钻入到他的血肉当中。


    薛简抽回手,掌心只剩下一个微小的血洞。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一只蛊虫爬行着穿过空空的腹腔,吞噬他残余的五脏血肉。


    “你……”他立即疼出一背的冷汗,“这是什么东西?”


    清知依旧坐着,他转而道:“已经三十七招了,师兄,如果你的内功还在,能撑得这么久吗?”


    “清知!”


    蛊虫蚕食着薛简的体内,把一种更为狂暴的力量反刍回来,这种力量路过残破血脉时,痛得让人神智恍惚。薛简的指尖刺入掌心,他用极大的自制力压住了这股疼痛,牙根咬紧,一字一顿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还生蛊,这能恢复你的五感,代替你的五脏。一共有五只,这是第一只。”清知说了下去,“不过,这非常、非常痛,几乎是脱胎换骨。你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样的疼痛。”


    薛简道:“你们怎么会研究这种……”


    清知打断了他的话,“只要能救你的命,观主就会对我所做的事情既往不咎……你的命中之劫,连观主都无能为力,不能更改,唯有旁门蹊径可以走。师兄,只要你的五行被换过,就不会被招魂术牵连至死了。”


    招魂术对应两人的八字五行,有这一层联系在,薛简的一切都会源源不断地转换给江世安。他的内脏消融,五感退却,都是因为“换命”给了对方,只有以蛊虫为引,以内力不断温养,使之催生出新的五脏,更替五行,才能脱出樊笼。


    薛简跪倒在地,额头冷汗密布,唇边淌出一道鲜红血迹。他咬住牙关,想要用自己的力气起身,却猛地听到一声噗呲入体的声音。


    是木剑砸断筋骨的声音。


    薛简刹那间大脑空白,他听到两人的交战有一瞬的停滞。江世安低微的闷哼传入耳畔,他听到对方剧烈的喘气和沙哑的声音。


    江世安的左手筋肉断裂,骨头碎在里面。他抬手挡住攻势,脊背抵在墙壁上。在薛简体内被蛊虫催发的瞬间,他对应的脏器也跟着一同爆发出剧痛。


    正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露了破绽而受创。


    招魂术的联系太过紧密,一旦薛简的五行开始更替,他的一切心理感受,就会被江世安贯通分担。也是因为他突然间的波动和痛楚,让江世安无法对战下去。


    江世安喉咙里尽是腥甜的血液气味,转眸看向薛简,他抵住木剑,虎口一点点撕裂开,鲜红满溢。


    “小友。”秦永臻看着他笑了,“我真舍不得杀你。”


    江世安舔了一下沾血的唇。


    “你要是能被做成药人,便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天大好事。”


    在两人对视的刹那,一股令人天旋地转的扭曲感侵入脑海。江世安摇头抵抗,他反手抽回去一剑,摆脱秦永臻试图控制的行为。他低声道:“没这种好事……薛简是你看着长大的,连他你也要残害吗?”


    秦永臻笑眯眯地道:“要是连最后的念想都没了,师兄恐怕会立即撕破脸,这我如何交代?放心,我是在救他。你对小简倒是真心。”


    秦永臻再度攻来,此刻,蛊虫蚕食内脏、置换五行的痛楚已经达到精神忍受的极限。至痛之下,反而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江世安抬手交战,避无可避,就在被木剑砸碎胸腔之前,一个身影在面前一闪而过。


    “师兄!”


    耳畔响起清知震惊的叫声,薛简没有内力,轻功步法却天下无双,他竟然没能拦住薛简。


    咔、咔。


    剑落骨碎。在令人窒息的疼痛之中,江世安身前被护住大半。那柄木剑落在薛简的肩头,骨碎肉烂,血迹染透了青色的衣衫。


    触目惊心的红飞快地扩张开来。


    薛简背对着秦永臻,用一具残破的、没有抵抗之力的身体挡在了两人之间。他血迹斑斑的手发着抖,放在江世安的手背上。


    轰!


    洞顶响起一阵山摇般的剧烈轰击,一块空心的墙壁被豁然轰开,灰尘纷落之中,迸发而出的光线照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微风吹起拂尘苍白的尘尾。


    广虔道人静静地站在落石的狼藉之中。他苍老而沉静的双眼落在众人之间,看了看薛简的伤,转而道:“永臻。”


    秦永臻转过身。


    “师兄。”他的表情晦暗不明,随后只是笑了笑,“你要亲手——清理门户了吗?”


    广虔道人看着他道:“你入魔了。”


    “师兄这是要骗我么?”他说,“我只是有追求向道之心,我只是不择手段而已,哪里称得上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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