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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沈兰宜放下刀,用力揉了揉眼?睛,终于确认了眼前人不是见血后?出现的幻觉。


    她似乎想笑,只是吹久了夜风的脸有些僵硬,牵扯出的表情实在不?好看。


    声音也很轻:“巧遇?”


    裴疏玉未作回?答,只松开了搭在剑柄上的手,站在另一边的屋脊上,遥遥与她对视:“刻意为之。看来,我来得不早。”


    她像是已经料理完这些事情了。


    沈兰宜神?情有些怔怔的,卸下沉重的包袱之后?,也不?知魂灵飘去?了哪里。


    她攀上绣楼的屋顶看着月亮,只觉得月亮好大,而?被她踩在脚下的这座绣楼,是那么的渺小。


    可她却被它困了这么久。


    见沈兰宜大概没听清她说的话,裴疏玉扬了扬眉,问道:“可要替你?处理首尾?”


    闻言,沈兰宜瞪大了眼?睛。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又低头看了一眼?沾血的刀,哑然失笑,道:“殿下,你?把我想成是什么人了?”


    裴疏玉抱着臂,神?情冷冽:“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用这把短刀杀人的。”


    沈兰宜摇摇头,“没有。”


    她拾起那把齐知恩给她防身用的刀,凝视着上面的血迹,淡淡道:“我不?会杀人。我只是捅了我父亲一刀,上面是他?的血。”


    “他?们还以为能像从前那般对待我,先关一夜,让我害怕了,到第二天,再在绣楼之外怀柔。”


    “她们苦口婆心地来劝,说娘家?才是我的靠山,说我的兄弟们起来了,我才有依傍。只要我伏低做小,继续好好伺候夫家?,这点小小的要求,谭家?不?会不?允的。”


    她的话很碎,被风一刮就散了,裴疏玉半懂不?懂地听着,没有出言打断。


    沈兰宜喃喃道:“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我说,父亲读书多,我要听他?来和我解释。”


    “他?从来不?管女儿们的教养,好人坏人都?让我母亲来做,那还是他?第一次踏进?这座绣楼,闻到这里阴暗的气息,就开始皱眉了。”


    裴疏玉终于开口,语气没有之前那么生硬:“然后?呢?你?为什么捅了他?。”


    沈兰宜低着头,松开攥着刀柄的右手,复又合拢了指掌,将锐器重新握紧。


    “他?要我跪下,我不?肯。”


    “就这么简单?”裴疏玉挑眉。


    “对,”沈兰宜回?答得干脆,“他?不?配。”


    “听起来很痛快,但他?们不?会轻易揭过。”


    沈兰宜抬起头,她看着眼?前抱臂而?立的身影,露出一点狡猾的笑:“当然啊,可是他?们不?敢。”


    不?必解释,裴疏玉便已了然。


    ——沈时安不?会说出去?的,他?有一个如此不?孝不?悌的女儿,有损的是沈家?的名声?,影响的是他?儿子的前途。


    “我带的人也赶来了,他?们没有机会再对我动?手。”沈兰宜的话音一点点变实,就像飘在空中的纸鸢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地:“现在,这家?人连郎中都?不?敢深夜去?叫,大概还在想,能编个什么理由?遮掩吧。”


    裴疏玉垂下眼?帘,见沈家?的主屋果然还亮着灯。她耳力极好,能听到里面强自压低的惊惶之声?。


    “明日,待我启程回?京,他?们还得来送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就是个物件,也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了。”


    说到这儿,沈兰宜脸上的笑意变得有点嘲讽。


    她在楼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伦不?类地朝裴疏玉行?了个谢礼。


    “谢我做什么?”裴疏玉不?解,“我没有帮你?。”


    沈兰宜道:“殿下听我闲话许久,自然当谢。”


    听她说自己?捅了父亲一刀都?没有震惊的裴疏玉,此刻却有些愕然。


    沉默良久后?,她露出一点戏谑的表情,指了指仍旧亮着灯的主屋,征求意见道:“既领你?一句谢,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比如说……一把火把这里烧了,如何?”


    沈兰宜敢火烧馥香楼,是因为那里本就是腌臜地方,当时楼里其他?人也都?被遣散了出去?。可这里却是民居,连片住着普通的百姓。


    见她摇头,裴疏玉又道:“那放点迷烟,找人把这些姓沈的抓起来全都?打一顿,如何?”


    沈兰宜琢磨不?清这位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不?敢随意应承。然而?脑海里却诚实地没忍住,浮现出沈家?兄弟猪头般的脸。


    见沈兰宜终于笑了,裴疏玉像得了什么乐子似的,也勾了勾唇角。


    她抱着臂,朝通明的月亮吹了声?口哨,正要转身离开之时,却又忽然转身,认真地留下一句话。


    “一件事,你?记着。”


    裴疏玉很快就收敛了表情,仿佛方才的轻浮、玩世不?恭,都?是沈兰宜的错觉。


    沈兰宜想起先前留书那茬,眉心一跳,正要追问,裴疏玉却已经踏着房檐砾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兰宜只好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长出一口气,活动?着酸麻的腿脚,从阁楼返回?了绣楼。


    绣楼只有两层,阁楼只不?过是延出去?的一小间,用雕花的栏杆围了起来。


    在她曾被锁在绣楼中不?得进?出的时候,连上阁楼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是奢望——栏杆被封死了,直到如今。


    可是昨夜,沈兰宜突然发现,原来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脆弱。老旧的木质栏杆朽到空心、满是灰尘,一刀就能砍断。


    前世她敬畏的、看到都?会浑身战栗的人,其实是卑劣、是怕死的;前世她害怕的囚笼,也只不?过比纸糊的好上一点,只要她握紧手中的力量,统统都?可以砸碎。


    连同归于尽的勇气都?有,难道还要害怕以人的身份活下去?吗?


    她忽然就不?害怕了。


    只不?过,现在情势调转,害怕的另有其人。


    看着从绣楼里稳步走出的沈兰宜,正巧端着炉子路过的徐含巧吃了一吓,手上一松劲,炉子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撒了一地炭灰。


    徐含巧下意识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结结巴巴地道:“三、三三妹妹妹……”


    那把刀仍旧被沈兰宜别在自己?的腰间,她的神?色倒是如常,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大嫂。”


    徐含巧炉子都?不?要了,逃也似的溜之大吉。


    沈家?会有什么动?静,沈兰宜已经不?在乎了。昨夜在屋顶上,她还有点儿想看他?们今天精彩的表情,今日一来,却觉得了无趣味。


    出绣楼后?,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不?必火烧,腐朽的东西也终将沦为灰烬。


    她不?会再回?来了。


    ——


    回?京路上,沈兰宜心情松快许多。没了来时的惴惴,此刻的她,瞧起来都?要意气风发不?少。


    珊瑚知道这趟在沈家?发生的所有事情,因此不?能理解她的这种变化,狐疑道:“夫人,你?若是难过,没必要强撑的,奴婢一直都?在。”


    沈兰宜轻笑一声?,道:“在你?跟前我还撑什么?甩掉了一个包袱,难道我不?该高兴吗?”


    “来,帮我把这个还给齐姑娘。”沈兰宜解下已经擦拭干净的短刀,放到珊瑚手心里。


    珊瑚应声?,刚打起车帘,正在前头一边啃着半截生胡萝卜,一边拉拽着缰绳的齐知恩猛摇头,道:“留着吧,别还我了。”


    沈兰宜歪头,问她:“不?是借我的?”


    这短刀虽然看着不?精致,但鞣制好的牛皮剑鞘,细细缠裹布条的刀柄,一看便是精心手制的。她怀疑是齐知恩的惯用物,所以打算归还。


    “不?是,”齐知恩道:“这是小时候我爹给我做的,那时候刚习武,用不?了大家?伙,如今你?用也合适,送你?了。”


    她的话语随性很多,不?无这几日经历的缘故。


    走南闯北的人,确实比看家?护院的家?仆要机警很多。快要两日未得信也未见人,齐知恩发觉不?对,她也没想那么多,直接带着自己?手底下几个镖师冲了进?来。


    这一回?,沈兰宜与她可谓是配合默契。


    珊瑚又有点担心,她问道:“夫人,那回?去?之后?怎么说?到底不?是光彩事。”


    齐知恩不?插嘴就不?舒服,“杀个把爹而?已,算什么?自古成王败寇,且看龙椅之上……”


    珊瑚骇了一跳,她下意识抻长脖子环顾四周,见官道上其他?马车都?离得远远的,才舒了一口气,“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吗?”


    沈兰宜也有些哭笑不?得。


    可她忽然又想起了裴疏玉。


    啊……好像他?们天潢贵胄确实是这样的,怪不?得那夜听到她说捅了自己?父亲都?波澜不?惊呢。


    珊瑚忧心忡忡地拉着沈兰宜的手:“希望谭家?那边没有听到风声?,如若不?行?……”


    沈兰宜反手捏捏她的脸,稍微用力,道:“珍珠看家?,你?跟着,你?就要把她那份一块唠叨回?来不?成?”


    “放心吧,谭家?来的家?仆住在外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至多奇怪怎么忽然闹得不?欢而?散。”


    齐知恩突然道:“好没意思啊,沈姐姐,回?去?了我们岂不?是又难以见面,你?又难得出门了?不?如这样吧,我现在一鞭子下去?,我们直接纵马离开,不?回?京城那个鬼地方了。”


    沈兰宜也不?喜欢京城。或者说,她不?是不?喜欢京城,而?是不?喜欢京城那个困住她的一亩三分?地。


    然而?天地之大,这样片刻的自由?听起来很诱人,实际上却是穿肠毒药。


    她冷静地拒绝:“没有身份、没有户籍、没有路引。我也不?如齐姑娘你?有拳脚功夫,没有安身立命的底气,只会沦落到更可怕的地步。”


    她只能堂堂正正地攀出去?,拿到她的自由?。


    “好吧。”


    齐知恩没想这许多,她一贯率性而?为。


    闻言,珊瑚倒是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沈兰宜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低下头,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细白的手。


    毕竟似乎多荒唐的事,这双手如今都?敢做一做。


    沈兰宜不?知珊瑚心里在想什么,她在与齐知恩继续商量旁的事情。


    “……那个郎中似乎姓贺,是个游医,”她说:“旁人一贯叫她贺娘子,她极擅医治妇幼,说话有些南音,常在北直隶往东一带行?医。”


    沈兰宜要找的郎中,正是前世治好了陆思慧儿子不?足之症的那位。


    齐知恩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写画画,追问:“贺娘子?一定是姓贺吗?会不?会是名字里带‘鹤’之类的?”


    沈兰宜若有所思:“确有可能,我不?知是如何写的,只听别人这么称呼她。她常年做寡妇装扮,医术高明,游医时身上会带两个虎撑。”


    齐知恩应下,又道:“还有呢?先前不?是说,还有个姑娘想托镖局寻找?”


    沈兰宜抿了抿唇,道:“这位……可能难找些。”


    “她姓方,姑苏人士,模样……”对于方雪蚕的长相,沈兰宜如今记得不?是太清楚,她甚至是回?想着吴语秾的相貌在脑海里补足的。


    齐知恩听完,点点头,附和道:“确实难找许多,前面那是个游医,总是要出来抛头露面的,街巷上会有她的名声?。可这位,听沈姐姐的意思,就是个姑娘而?已。”


    珊瑚听到这儿,神?色忽然怪异起来,她望着沈兰宜,不?解地道:“姓方的姑娘,还是这个年纪……夫人,你?要找的不?会是姑苏方氏的女儿吧?”


    当年方氏的案子,闹出来的动?静不?小,珊瑚知道也不?奇怪。


    当今太后?姓秦,是上一位永宁王妃的亲姑姑,裴疏玉的姨姥姥。


    秦家?是开朝元勋,秦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膝下嫡子早早被封作了太子。只可惜故太子命浅福薄,虽有经纬之才,却是早早病逝。否则当今的皇位,也轮不?到今上来坐。


    这些本来早成了陈芝麻烂谷子,可谁料前几年,齐王密谋宫变、意图谋逆,竟又牵扯出这段旧事来。


    齐王生母是当年先帝的娴妃,除却故太子,便数他?最年长。故太子的“病逝”,正是他?指使人下毒所致,只可惜,先帝最后?也没有传位于他?。他?不?肯甘心,在儿孙绕膝的年纪,再度起兵叛逆。


    当今皇帝登基多年,根基稳固,轻而?易举地扑灭了这场兄弟阋墙的祸事,将齐王打入大牢,更是在搜查中,发现了当年他?给故太子下毒的证据。


    而?受齐王指使下毒之人,正是当年的太子太傅,方存。


    可怜方老太傅致仕多载,一把山羊胡都?白完了,却还是不?得善终,亲眼?目睹了这场抄家?灭族的惨剧。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局已然如此。


    “是,”沈兰宜点点头:“我要找的这位方姑娘,就是老太傅方存的亲孙女。”


    齐知恩挠了挠头,她虽然年纪不?大,连二十都?不?满,但是四方镖局地处京城,走镖这一行?当也讲究个消息灵通,这桩旧案,她自是听过的。


    “那就难办了……”她的面容难得严肃正经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姑苏的方姑娘是出了名的才女,之前还有文人委托镖局,去?姑苏一带时捎上她最新的文集。”


    “可是这么出名的姑娘,怎么会一下子销声?匿迹呢?方家?的姑娘要么沦落为奴,要么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她的才名在这种时候是坏事,若真的落到……那种地方,那我们哪还用找?恐怕早就艳名远播了。”


    齐知恩的话点醒了沈兰宜一直没深想过的关窍。


    她皱了皱眉,仅仅只是耳闻得这些话,心里就已经隐隐不?适起来。


    可不?论?如何,她这辈子一定要找到她。


    沈兰宜又问道:“我久在深宅,经验不?丰。真真,你?觉得……一个人为什么会毫无音讯?”


    “死了呗,”齐知恩回?答得斩钉截铁:“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被人藏起来了。总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沈兰宜心下暗忖,方雪蚕后?来辗转至馥香楼,甚至再遇谭清让,说明她并没有在抄家?灭族的时候寻死。


    又或者……求死不?能。


    “我相信她没有死,”沈兰宜捏紧了拳头,“此事棘手,要有劳你?们四方镖局了。按照你?们的规矩,这两项事宜


    应该给你?们下多少银子?”


    “嗐,小事一桩,提什么钱啊。”齐知恩呼哨一声?,引着马儿绕开一侧颠簸的路面,“沈姐姐,老实说,先前我对你?多有看轻,抱歉。”


    沈兰宜道:“一码归一码,这是我的私事,找镖局干活,自然不?能不?给钱。”


    齐知恩爽朗地笑了,“哪有事儿还没做好就收钱的?等我把人找到了,再议也不?迟。”


    珊瑚不?无奇怪地对沈兰宜道:“夫人,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认识这位方姑娘,还与她很熟悉。”


    不?应当呀,沈时安在饶州做了十年官,此前也未去?过姑苏。不?管怎么算,沈兰宜应该都?没有见过这位姑苏生长的方姑娘才对。


    沈兰宜微微一笑,眉宇间有些莫明的颜色:“世上之人,未必要见了面才熟识。”


    她甚至没有见过活着的方雪蚕一面,可她依旧很感?念她。


    她燃尽生命最后?一节的火光,点醒了从前素未谋面的她。


    “听着怪酸的,搞不?懂你?们。”齐知恩捂着腮帮子说:“不?过既答应了下来,我就一定会把人给你?找到。”


    沈兰宜再次谢过了她。


    回?京的路上,少了那两车的礼要拉,一行?人的速度快了不?少。


    按理说,沈家?也要给亲家?回?礼的,然而?一切发生得突然,沈兰宜也没兴致与他?们再耽搁,打算着是快到京城时,再随便采买些东西充数。


    面子上过一过便罢了,谭家?人也不?是不?知道这姓沈的亲家?是怎么一回?事儿。


    眼?看路途不?剩几日,沈兰宜正和珊瑚商量着该买些什么东西,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找。


    珊瑚打起车帘,见是随行?的两个谭家?家?仆。


    其中一个道:“见过少夫人。少夫人,快回?去?了,我们弟兄俩想着先快马回?京,与家?里主子知会一声?,提前通禀准备。”


    很正常的安排,即使他?们不?主动?提,沈兰宜也会吩咐人先回?去?。


    她点点头,没多问:“有劳二位。”


    ——


    京城,谭府。


    年后?风波未平,朝野中又起了一波大变动?。


    正院书房里,谭清让与父亲谭远纶正在谈话。


    “弘王垮台之后?,都?以为皇长孙会受他?父亲牵累,许多人疏远了他?,”谭清让道:“没想到这一次,陛下居然还是派他?去?督办水利。”


    这两年,运河多支流段垮塌,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整改,沿途的乌纱帽撸了一大堆,结果今年春讯一来,该出事依旧出事,该死人依旧死人。


    这个位置太敏感?,朝中都?琢磨着皇帝会派谁去?督查。


    没想到最后?竟落在皇长孙袁平初的头上。


    “儿子以为,此事未必是好事。虽说被皇上选去?督查之人,皆有信重之意,然而?此事棘手,其中利害关系繁杂,要想厘清,恐怕要远离京城这个权利漩涡多时了。”


    谭远纶点点头,看着长子的目光不?乏赞许:“现在众人的想法,大抵两面都?有。然我觉得,皇帝此举,其实意在保护。处置弘王,却又没将他?真的摁死,细细想来,不?无将长孙与他?父亲切割开来之意啊。”


    谭清让稍加思索,而?后?道:“父亲所言极是。”


    谭远纶叮嘱:“心里有数就好,在翰林院当差,接触的都?是关窍,多学多思,你?的长进?还在后?头。”


    说罢,他?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件事,“已经开春了,太后?的寿辰将至。虽然今年不?是整寿,但皇上有大办一办、去?去?晦气的想法。礼不?可轻。”


    谭清让应是,道:“之于太后?的寿礼,儿子早做了准备。”


    长子做事一贯是让谭远纶放心的,他?抚了抚须,没有再深究细节:“你?操持就好,此乃大事,不?要让女人插手。晚些我会着人把各家?勋贵大致的礼品单子拿给你?,你?对照来办。”


    他?格外强调:“永宁王府的礼单你?仔细看看,他?一贯与太后?一脉亲厚,地位又高,皇帝轻易都?不?会找这个异姓王府的麻烦,莫要撞上了。”


    送礼的讲究很多,有时候,太出彩比不?出彩还错。


    譬如说,同样是翡翠珊瑚,若一出手,比亲王甚至皇帝送的品质还高,那真是自找麻烦。


    谭清让应下,拱手退了出去?。


    正值午间,他?顺路转去?许氏屋里请安。


    许氏满口所言不?是子嗣子嗣子嗣,就是暗示他?后?院可以再填两个人。事多如麻,谭清让听着有些心烦,敷衍两句,杯中茶水还滚着,就告了退。


    出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他?的弟弟、谭清甫。


    兄弟间感?情不?过了了,谭清让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后?便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时,还没进?书房,谭清让便看见了一个人影候在外头。


    是前面刚回?京时纳的那个吴氏。


    见谭清让回?身,吴语秾急切地迎了上来。


    “郎君——”她的嗓音本就娇滴滴的,此时刻意婉转起来,宛若黄鹂,“妾身可算等到您了。”


    谭清让眉心一皱,道:“又怎么了?”


    吴语秾含羞带怯地往他?身边凑,而?后?反手把夹在胳肢窝下的账本掏了出来。


    “郎君,这几日的账,我算不?明白。”


    虽说律令规定,朝廷命官不?得在外经商,然而?谁家?还没点忠仆挂名,谁手底下没点产业了?


    公中有公中的产业,谭清让这一房亦有些自己?的经营。


    只是沈兰宜回?饶州省亲,这些事情无人料理,谭清让不?愿将这点事再拿到父母长辈那边去?要人来管,就暂且交给了吴语秾。


    那时想着这吴氏到底父亲是个秀才,多少会识文断字。怎料事情一到她手上,成天不?是这里不?会便是那里不?懂,见缝插针地逮着谭清让不?多的回?来休息的时候来问。


    见谭清让的神?色不?耐,吴语秾心底啐了一声?,面上却依旧柔顺,“郎君且看一看嘛,妾给您揉揉肩、沏壶茶?”


    她心里非常清楚,管事管出了错可是要背锅倒霉的,这里又没她一角银,她才不?乐意担这个责。


    是以,只要有一点拿不?准的就来询问,讨嫌就讨嫌,她请示过了可就怪不?了她了。


    厚厚的账本在面前摊开,谭清让眉宇间的颜色愈发复杂。


    他?从不?觉得家?中能有多少事务。开府成家?之后?,这些事情一向是沈兰宜在管,她也从未拿这些琐事送到他?跟前过。


    他?压下性子,随意翻了两页,道:“清明烧的纸钱也看不?懂了?”


    吴语秾委屈巴巴:“纸钱也有很多门道啊,要提前采买,要放丫鬟小厮出去?祭扫,要轮值排班,资历不?同要贴补的也不?同……妾以前在家?只会给妾的爷爷叠元宝,哪晓得这些。”


    谭清让想说点什么,抬头,又见吴语秾这张与旧青梅几分?肖似的面孔、和截然不?同的做派,喉头一哽。


    “罢了。”谭清让扬了扬手,示意她出去?。


    吴语秾眼?睛一亮,她搁下提篮里的甜汤,忙不?迭就往外退,“那郎君,妾就不?打搅了,您先看着、看着……”


    书房清净了下来,谭清让埋首案牍,再抬头时,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这些闲事,起码费了他?一个多时辰。


    他?闭上眼?,有些困扰地支肘揉捏着自己?的眉心,一面忍不?住想,如果沈兰宜在呢?


    她从来没让他?为这些事烦心过,以至于他?几乎以为,这才是理所应当的。


    谭清让忽然有点怀念沈兰宜还在的时候了。


    想到这儿,他?的眉心毫无征兆地一跳。


    不?对,什么叫她还在的时候?


    她只是回?娘家?省亲,一直是他?的妻子,谈何在与不?在?


    正想着,宁禄在外叩了两下门,道:“大人,全大和全二两兄弟回?来了。”


    全家?两兄弟是谭家?的家?生子,此番一起跟沈兰宜去?的饶州。


    他?们回?来了,也就是说……沈兰宜也要回?来了。


    无端的,像是有一阵清风拂过,谭清让心头的杂念瞬间被平息不?少,他?端起梨汤润了润嗓子,开口道:“让他?们进?来。”


    全家?俩兄弟推开门,和谭清让禀报这段时间的事情经过。


    都?是些不?甚要紧的事,谭清让现在只想知道沈兰宜还有几天能回?来。然而?俩兄弟还没汇报到后?半段,这时开口,他?总觉得显得他?太着急。


    谭清让咳了一声?。


    他?拿起中途正院里拆人送来的各家?府上的礼单,一面闲闲翻看,一面听他?们禀报。


    “不?欢而?散?”听到这儿,谭清让捏着纸页的手顿住了,“沈家?如何?”


    全大答:“我们这些人是外男,进?不?了内院。大概知道一些,估摸着是沈家?要夫人干些什么,夫人不?愿,故而?吵了起来,没待两日就走了。”


    沈兰宜的性子,谭清让自问还是了解些的,他?挑了挑眉,道:“居然能惹得她吵起来,想来确实过分?。”


    这话,底下人就不?好接了。全家?两兄弟对视一眼?,讪讪笑了。


    全大又道:“三少爷,还有个事儿,我俩不?知该不?该和您说。”


    谭清让眼?皮都?懒得掀,“别卖关子。”


    “去?时的路上,夫人好似与一个外男……有接触。”


    闻言,谭清让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册子。


    “确实不?该说,到此为止吧,”他?的神?情淡漠不?改,“不?要让我在其他?地方听到这句话。”


    全大一哆嗦,连连应是。


    谭清让漫不?经心地问起他?想问的问题:“夫人大概还要多久回?来?”


    “我们的马脚程快,算下来,至多三日后?,夫人他?们便能抵京。”


    回?禀完后?,二人便退下了,谭清让屈指敲着楠木桌面,心里并没把方才那句话当真。


    倒也不?是他?多么信任自己?的妻子,若真的十分?信任,便也不?会着人留心她了。


    他?只是觉得行?路途中,无论?是护卫还是过路人大都?是男子,就是偶尔说两句话也不?奇怪。全大所言,实乃小题大做。


    得了准确的时间后?,谭清让放下念头,继续翻看手中各家?的礼单。


    眼?前这一页,正是永宁王府要送的礼。


    据说,前段时日永宁王裴疏玉为给太后?置办礼物,亲自出京,跑了不?少地方搜罗好东西。


    现在看来,礼单确实长得看不?到头。


    美玉珠宝,一应俱全,恐怕京城不?少金银铺子都?凑不?了这么齐。


    能送的东西无非就是这些,这永宁王倒好,财大气粗地一下子把其他?人送礼的路都?堵死了。


    谭清让心里对照盘算着,还好,至少款式样式上和谭家?备的礼并不?冲撞。


    再往下,便是琐碎小玩意儿了。


    太后?人老了反而?童心更甚,相比金银玉石,她更喜欢新奇古怪的摆件、玩具。


    谭清让琢磨的时候也考虑过这些,他?扫了一眼?,正打算再看看其他?家?的东西时,视线却忽然在翻页之时被定住了。


    那一页上,画着只滚灯。


    滚灯没什么稀奇的,能工巧匠做烂了的东西。


    上面的绣样倒是有点新意。


    只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细微的疑惑如涟漪般泛起,谭清让心中莫名有些毛躁。


    说不?上来的毛躁。


    ——


    好在,时间过得很快,短短三日,一晃眼?便过去?了。


    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谭清让今日不?当值,公衙点过卯便回?了府。


    马蹄踏在京城的石板路上,声?声?清脆,一列不?太起眼?的车马从街巷的另一端缓缓驶来,正是省亲归来的沈兰宜一行?。


    她戴着幕篱,略弯下腰,在珊瑚的搀扶下步下马车。


    谭府的门楣近在眼?前,沈兰宜撩开幕篱,心下还来不?及感?慨,忽然就看见了正站在影壁前的谭清让。


    她没想到他?会在,微微有些吃惊。


    只是,吃惊的不?止是她。


    谭清让亦然。


    一别不?过三月,再见时,他?竟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妻子了。


    就像蒙尘的夜明珠,被人扫去?了灰土,正在黑暗里,散发出柔润的光华。


    眉眼?分?明没有变化,衣装也依旧是一贯的清雅配色,从头到脚,找不?到一点出格的地方。


    可当她裙裾微移,缓步他?面前,如从前一般叫了一声?,三郎——


    咯噔一下。


    他?的心跳,竟然跳漏了一拍。


    第25章


    还没跨过门槛,就被谭清让直勾勾地盯住了,沈兰宜身形一僵,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侧。


    “可?是我脸上沾了东西?”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说捅了亲爹一刀就容光焕发,听?起来实?在荒唐。但不得不说,在彻底卸下来自所谓亲人的包袱,丢掉最后一丝期望之?后,沈兰宜这一阵,确实?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相由心生?,七情上面。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举手投足间,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懦弱犹疑的印迹,变得自如许多。


    而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之?后,谭清让沉默一瞬,既而转过身去,一句话也没说。


    他厌恶这样不受控制的情绪出现在自己?身上,既而迁怒了让他产生?这种情绪的人。


    若是?前世,丈夫突然的冷脸,会?叫沈兰宜感到惶恐不安,生?怕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然而此时此刻,沈兰宜却只觉得莫名其?妙,全然没有反省自身、揣摩他心意的打算。


    一旁的仆妇小厮们都低着脸,没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谭清让一贯是?冷清的性格,今日得知夫人回府,在此等候已?经让他们感到意外了,没人觉着他骤然的转身是?在甩脸。


    沈兰宜跟在他身后进了府。区区三月,谭家陈设自然一如往昔,她?的心境却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人都是?需要鼓励的,而这个鼓励,未必是?需要旁人来给。这次的路途之?中,虽然几番惊险,颈项上那道细细的刀痕都用高领遮了许久才褪去,可?成也好败也好,至少这一趟,所有有关生?死的决定,都是?她?自己?做的。


    她?有了一种真切掌握自己?人生?的实?感。


    那夜与裴疏玉在檐顶之?上的闲谈,也并不是?她?犯癔症产生?了幻觉。误打误撞间……好像这位永宁王殿下,确实?记得有她?这么号人了。


    就是?不知,那日她?递给她?的字条,她?有没有当真,又有没有把那个最后背刺她?的男孩带回来记在名下……


    要找个机会?打听?打听?。


    沈兰宜边走边思考,没留心谭清让在与她?说话。


    一直没得到回应的谭清让皱着眉,回头?,却发现沈兰宜正?低着头?,若有所思。


    微风拂动她?鬓角的碎发,和暖却不炽烈的阳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上。谭清让恍然发觉,他的妻子,竟是?生?得极美的。


    她?的美,一点也不惊心动魄,只是?一个没留神,就悄悄溜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宜娘……”他喉咙哽了一哽,声音有点哑,“在想什么?”


    沈兰宜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似乎已?经叫了她?许多声。


    她?稍微有点心虚,移开眼神,道:“坐久了马车,现下有些不舒服。想着回去小坐一会?儿,再喝口茶。”


    谭清让还未出口的话堵住了。沈兰宜既回来了,他原本打算在这个时候就和她?说清楚,让吴语秾把家里的事?情就交还给她?。


    但她?才说自己?不舒服,这会?儿就张口确实?不太好,谭清让顿了顿,道:“好好休息,晚上再去母亲那里请安也不迟。”


    他都这么说了,沈兰宜也不客套,左右她?也并不惦记许氏或者谭家这一大家子人。


    “好,那等到了晚间,我再和三郎一起去给母亲请安。”


    谭清让便道:“这两日,我便不去了,你自己?去就是?。”


    这几天许氏见他总要提子嗣和纳妾的事?情,他听?了心烦,索性躲一躲。


    估计他们母子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回去问一问珍珠就好。


    沈兰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夫妻间的气氛沉闷下来,谭清让忽然发觉,数月未见,沈兰宜好像并没有什么想问的,也没有什么话和他好说。


    明?明?从前和他相处的时候,沈兰宜总是?会?小心谨慎地、顺着他的脾气主动起话茬,从前他嫌她?聒噪,话讲不到点上,如今……


    是?哪里变了?


    谭清让骤然间觉得,有点不习惯。


    两人沉默无语,并肩回了院中。沈兰宜心里揣着事?,心思不全在脚下的路上,渐渐比身边的男人快了一个身位。


    刚要跨过小院的门槛时,身后,谭清让叫住了她?。


    沈兰宜回眸。


    拂晓的阳光下,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柏树的阴影之?中,神情晦暗不明?。摇晃的树影里,他薄而锋利的唇轻启。


    “……三日后,是?太后的寿宴。这几天好好休息,届时,你随我一起。”


    沈兰宜有一瞬晃神。


    他的模样周正?英挺,否则当年也不会?被点了探花郎,说实?话,她?刚嫁进来那会?儿,未尝没被这幅皮囊迷惑过。


    只是?眼下,她?只觉得奇怪。


    她?总觉得,谭清让是?有其?他想说的话没出口,才说了这句。


    这一晃神的功夫,他已?然拂袖而去。沈兰宜自觉越来越摸不透这位的脾气,索性不想了。


    嫁来谭家三年,其?实?在这处名义上该是?她?家的院子里待得并不多,是?以,沈兰宜此刻也没有多少倦鸟归巢般的感触。


    唯独让她?有些挂念的,就是?留在这儿帮她?把守事?务的珍珠。


    珊瑚外放,珍珠内敛,此番要留一个人在院中,沈兰宜没太纠结,留了珍珠。


    此时再见面,主仆俩倒都想得很,拉着彼此的手有不少话要说。珊瑚在旁边眼热得很,一面给两个人倒茶一面说酸话。


    “还没回来时夫人就念得不行,这一回来果?然不得了。”


    珍珠白她?一眼,拿话顶回去:“你还在这儿酸言酸语呢,下次我替你出去,你在家看?大门吧!”


    笑?笑?闹闹的,沈兰宜身上的疲惫缓释不少,珍珠见状,拿着这段时间两家铺子的帐,在旁边打着算盘算给她?听?。


    “多少都有进项,茶水铺上限就在这里,一文钱一碗的茶,赚不了太多。汤饼铺倒是?不错,仰赖傅二娘的好手艺,斜对那家的小吃店让了价都干不过我们。”


    沈兰宜一边呷着微苦的茶水,一边啃着块白糖糕,好不惬意。她?刚想开口,门外忽然有一阵银铃般的女子声音传来——


    “夫人、夫人——听?说您回来了,妾身来给您请安啦。”


    珍珠瞬间绷直了背。


    沈兰宜瞧见,不无疑惑地道:“听?见吴氏的声音,你怎么这么紧张?”


    珍珠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夫人,奴婢听?到她?的声音就头?痛。”


    接着,她?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个清楚。


    吴语秾的“好学多问”,当然不只是?针对谭清让的。谭清让回府的次数不多,更多的时候,她?管事?遇到不懂的地方,都来缠着珍珠这个大丫头?来问。


    沈兰宜脑筋一转,想明?白了事?情的关窍所在之?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珍珠臊眉搭眼地攮了沈兰宜一下,俏生?生?的小脸都皱了,“夫人,你还笑?话我!”


    沈兰宜忙不迭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有笑?话你。我是?在……”


    她?是?在笑?话谭清让罢了。


    怪道方才迎她?回府,几番欲言又止。他以为自己?的纳的是?白月光的替身,结果?还没来得及替呢,这“白月光”就走下了神坛,叭叭地要他教算账。


    光是?想想谭清让可?能的表情,沈兰宜现在简直都要笑?破肚皮了。


    她?前世怎么没发现,这吴语秾是?这么个妙人?


    沈兰宜咳了一声,顶着珍珠哀怨的视线,跟按住水缸里浮起的水瓢似的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然后才道:“叫吴氏进来吧。”


    吴语秾一来,先是?柔声请安,然后反手掏出整叠账本,一边笑?得温柔小意,一边道:“夫人,您可?算回来了。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您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沈兰宜眼皮一跳。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吴语秾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很熟练的样子。


    珍珠小声同她?耳语,“小心,她?马上就要开始哭惨。”


    吴语秾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没听?见旁人讲话:“妾出身市井,这深宅大院里的庶务真是?叫妾一个头?两个大……”


    珍珠:“马上,她?就要抹泪、擦眼,蹭到你身边来。”


    沈兰宜:……


    很好,人已?经贴过来了。


    吴语秾确实?是?个妙人,只是?这妙处是?一种无差别的伤害。


    沈兰宜随手翻了翻她?递上的账本和记簿,随意看?了看?,本没报什么希望,结果?打眼看?过去,竟没什么错漏的地方。


    “从前在家里,你也管过家吗?”沈兰宜问。


    吴语秾讪讪道:“吴家叫我爹喝酒败得鸡都没两只。”


    沈兰宜邻着账本扫了几眼,揪着两三个重点的地方和吴语秾说清楚了,吴语秾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急急摆手道:“夫人,我没有要和您分?权的意思!今日来,也是?想把这些东西交还与你。”


    沈兰宜略歪着头?,看?了她?一眼,而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我且问你,这些产业,姓谭还是?姓沈?”


    吴语秾嗫嚅着,没说出口。


    “既姓谭,那何来分?不分?权呢?”沈兰宜轻声道:“我管不管,我都是?正?头?娘子,底下人都不好拿捏我怎样。你却是?妾侍,手上有没有东西,差得可?就远了。”


    见吴语秾的眼神闪了闪,沈兰宜也没再趁热打铁,她?合上账本,道:“好了,这些你先拿回去。三日后我要进宫赴太后寿宴,且没空看?,你之?后再拿还我不迟。”


    吴语秾还有些犹豫,然而她?抬头?一看?,沈兰宜已?经是?闭门谢客的姿态了。


    她?咬了咬唇,拿上东西福身退下了。


    待她?走后,珊瑚忽然感叹:“夫人如今做事?,奴婢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沈兰宜奇道:“这有哪里看?不懂?我只是?花言巧语诓她?做事?罢了。我们的全副精力若都叫这府里的事?占去,哪还有空活自己?的?”


    珍珠若有所思地道:“夫人嘴上说是?诓她?,实?则她?若真能帮忙管家,底下人也都总高看?她?一些,对她?也是?好事?。”


    沈兰宜耸耸肩,道:“那便是?她?自己?的事?情。”


    说完闲话,天边日头?已?经到了正?当空,主仆三人正?打算去厨房拿午饭来,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在搬东西。


    果?不其?然,谭清让身边的宁禄来了,他行过礼,指了指身后的木箱,道:“夫人,这是?三少爷差我送给您的,都是?些京中时兴的好料子。他说,三日时间,叫绣娘赶身新衣裳也还来得及。”


    沈兰宜低头?,不觉得自己?身上这身有哪里不对。她?点点头?,含笑?应下,“好,替我多谢他。”


    宁禄挠挠头?,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客套的。然而他二十多了还没成家,压根听?不出一点话外音,拱拱手就退下了。


    珊瑚上前打开木箱,里头?除却几匹布,还放着几支金钗,见状,她?不由道:“夫人,奴婢觉着,回来以后,郎君似乎对您……变好了许多。又是?亲自来迎,又是?送料子。”


    沈兰宜亦上前几步,她?摸了摸这料子,笑?道:“管家婆也是?要拿薪俸的,好不好的……谁知道呢?”


    当今皇帝性喜铺张,常在宫中宴请百官,她?前世也不是?没有作为谭清让的眷属进过宫,可?他却没有哪回像今日这般特地叮嘱过什么。


    沈兰宜忽又想起前世里,谭清让同友人对她?轻慢的评价。


    说她?无趣,乏味,嫌她?不通文墨,像个管事?嬷嬷。


    她?不甘,是?因为天底下谁都可?以这么嫌弃她?,唯独谭清让,她?的丈夫不可?以。


    他不能一边享受着“管事?嬷嬷”的好处,一边又嫌弃“管事?嬷嬷”不够知情知趣。


    当然,之?于男人而言,即使他们真的娶到了知情知趣又通文墨的美人,也免不了得陇望蜀。


    哪怕没有变故发生?,谭沈两家解除婚约,他娶了自己?心仪的方姑娘,保不齐多年以后,同样嫌弃她?恃才傲物、嫌弃她?十指不沾阳春水。


    “收到屋里去,”沈兰宜淡淡地道:“按他说的,找人赶两身衣裳出来。”


    东西她?可?以笑?纳,至于那些不知是?好是?坏的“怜惜”、“体恤”,她?敬谢不敏。


    ——


    太后寿宴,皇帝有意大办,宫内流水席几乎要排到宫墙外,宫外,太后寿康宫里的几个掌事?姑姑,也都各自去了护国寺等处,搭棚施粥接济百姓。


    夜宴要等太阳落山才开席,然而进宫流程繁琐,这回往来者众,各家更是?清早就起来准备。


    前一日,宫里的司礼太监已?经照礼单纳了礼走,否则今日会?更手忙脚乱。


    前世今生?,沈兰宜不是?第一次进宫了,因此,她?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忐忑。


    皇帝也好,太后也罢,都有各自的命运与结局,在生?与死之?间,谁也没有比谁多一个脑袋。


    更何况,以谭清让如今的官身,再加上她?平平无奇的身份,宫里的那些倾轧压根就到不了她?头?上。


    想到这儿,沈兰宜心宽得很,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糖糕。


    她?家夫人最近酷爱吃这些,珊瑚忧心地道:“夫人,马上要进宫了,还吃吗?”


    沈兰宜咽下糕点,答:“正?是?要进宫了,赶快填填肚子,宫宴就不是?奔着让人吃饱去的。”


    珊瑚性子躁些,珍珠更沉稳,今日这种场合,她?便让珍珠跟着。珊瑚倒是?没有半点异议,她?听?说书的讲故事?讲多了,总觉得宫里头?十分?危险,也并不想去。


    沈兰宜哄着明?显紧张的珍珠也多吃了点东西垫巴,正?说着话,谭清让那边来人了,催她?快些。


    到了前院里,谭远纶和许氏、谭清让,这一家三口已?经聚在一起了,沈兰宜姗姗来迟,先屈膝赔了不是?。


    谭远纶对于这个儿媳没什么印象,只淡淡嗯了一声。许氏瞧着似乎有话要讲,觑着父子俩神似的神情,最后只睨了沈兰宜一眼,没说话。


    沈兰宜走到谭清让身边,小声地叫了句:“三郎。”


    谭清让侧过脸,瞧见自己?前日里送的金钗,如今正?被她?好好别在发髻上,指尖一热。


    老少两对夫妻各自乘了一辆马车,吱呀呀地往宫里去。沉默的石板砖路上,只有往来不断的车轱辘压过地面的声响。


    沈兰宜垂着眼帘,摸自己?的指甲打发时间,谭清让把她?的举动误以为是?一种局促,蹙了蹙眉,道:“别胡思乱想,你只管跟在我身后。”


    他的语气不甚动听?,沈兰宜眨眨眼,只哦了一声。


    都说一入宫城深似海,不说旁的,只这望不见底的宫墙就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从进宫起,沈兰宜从善如流,只管跟在谭清让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规行矩步,一言不发。


    第二道宫墙的入口处,守门的侍卫正?在查验各家的身份,一一放行。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突兀的骏马咴鸣。


    众人皆是?咋舌。宫内不许纵马,进了第一道墙口之?后,任你多尊贵都要步行入宫,竟有人将马骑到了这里?


    再一抬头?,见正?翻身下马的是?人尽皆知的那位异姓王,众人彼此交换着眼神,心下也不觉得奇怪了。


    这位确实?是?有些特权的。皇帝有时候也乐于永宁王展示给他的这种特权,说直白点,不怕他年轻气盛,就怕他老谋深算。


    今日寿宴,裴疏玉身着亲王常服,头?佩玉冠、腰束革带,往那一立,端的便是?个浊世佳公子。


    她?长腿一跨就下了马,将马缰凌空一抛,头?也不回,身后自有宫门卫替她?去牵马。


    “宫有宫规,本王也不会?犯禁。”裴疏玉大剌剌地走到所有人之?前,站在守门的侍卫跟前,双手一摊,“喏,查查本王可?有不妥之?处?”


    侍卫哪敢查她?,只眼神还是?讪讪地、落在了她?腰间的剑上。


    裴疏玉的手随之?落下,长指缓缓握在剑柄上。


    众人的视线和心似乎都跟着她?的动作悬起来一截,好在,里面只是?一把无锋的文剑。


    在她?来时,众人自觉都退开了些,谭清让也不例外。


    他心下正?感慨于这永宁王的做派不羁,稍侧过脸去,却见自己?身后的沈兰宜,正?怔怔地盯着前方。


    “做什么?”他压低了声音。


    离得太紧了,以至于沈兰宜甚至能看?出,裴疏玉今日所佩文剑,正?是?那日救她?染血的那一把。


    “没……没什么。”


    她?别开了目光。


    侍卫的搜查本就是?走个过场,见裴疏玉如此,立马谄媚笑?道:“文剑而已?,而已?。殿下,这边请——”


    裴疏玉刚要迈步,脚步却忽然顿住了。她?偏过头?,饶有兴味地往人群中扫了一眼。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位谭夫人和她?的丈夫走在一起。


    不太配得上她?。


    与谭清让擦身而过的瞬间,裴疏玉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见状,谭清让还以为是?说他的妻子哪里不妥,下意识回头?。


    而沈兰宜动作一顿。


    ……裴疏玉的意思似乎是?,她?的丈夫,不行。


    第26章


    “怎么魂不守舍的?”


    裴疏玉匆匆走过之后,沈兰宜的神情仍有些不自然,谭清让见状,心底对这个妻子薄有不满:“走了,等会儿还?有的是世面要见。”


    沈兰宜垂下眼帘,掩去瞳孔中的神色。


    她?只是有些讶异。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裴疏玉是独自一人前来?的?。


    前?世,裴疏玉正是借着这次太?后寿宴的?机会,带着孩子来?给太?后请安,顺带向京中众人挑明了这个“儿子”的?身份。


    她?那?时了解的?不多?,只在后来?永宁王实为女子之事暴露以后,偶然间听闻,那?个叫裴哲安的?小郡王,曾经就是饶州人士。


    因?自己就是在那?里长?大的?,所以有点?印象。


    所以在省亲的?路上撞见乔装出行?的?裴疏玉时,沈兰宜隐隐就对她?此去的?目的?有了猜测。故而在离开之前?,给裴疏玉留书一封,讲了两个故事。


    从东郭先生,到侯景之乱,意在提醒她?小心,以免引狼入室。


    沈兰宜只想委婉地让裴疏玉多?考虑一下,没打?算把之于重生之类的?神鬼之谈都袒露出来?,更不会暴露自己知道她?女扮男装继承王府的?真相。


    讲故事的?说法,进可攻退可守,即使裴疏玉疑心她?知道的?太?多?,沈兰宜也可以辩称说自己的?意思是,她?不会做没好下场的?白眼狼。


    这回进宫,却没见到那?个孩子……


    是裴疏玉改变了主?意,另寻其他人呢,还?是说她?只是没和他一起进宫?


    沈兰宜压下心底的?疑惑。


    左右是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到了太?后的?寿宴之上就能明了。


    席间,命妇们?没有分桌,各家夫人都跟着自己丈夫一起入座。谭家的?坐席意外地靠前?,谭清让神色微霁。


    不过再前?,前?面也还?坐着些超品的?国公、累世的?勋爵、以及秦太?后自己的?娘家人。


    席案上摆着各色瓜果、糕点?,然而一眼就知道是样子货,看着色彩鲜艳、花型美?丽,实则不用尝就知道味道不会好。


    沈兰宜无比庆幸自己来?前?吃过东西。


    谭清让甫一入席,便开始和附近的?同袍酬酢,沈兰宜与他们?家的?女眷遥遥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没有动身替他多?周全几分的?意思。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他既然都嫌她?没见过世面,她?还?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席间的?人已经来?得七七八八。一个身形窈窕的?淑女,在宫人的?指引下步入席中。


    她?身着八宝石榴裙,腰系织罗,手挽臂钏,顶着一脑袋金光闪闪的?红宝石头面,趾高气昂地走过。


    沈兰宜先是注意到她?单薄的?裙子,心道,早春时节,这位贵女可真不怕冷,再一抬头,看清她?的?面孔之后,便觉得不奇怪了。


    这位,便是那?名声在外的?康麓公主?。


    论起来?,她?不是皇帝年纪最小的?女儿,生母只是个贵嫔而已,可偏偏今上最喜爱她?这张扬恣意的?性格,几乎要宠到天上去。


    “今日人可真多?。太?后不喜杂乱的?香气,杜若,一会儿你回我宫里去,把那?掐丝的?银绣球拿来?,做袖中香清清鼻子是最好不过……”


    康麓公主?走过时,沈兰宜恰好听见了她?与身边侍女的?低语。


    这样周全的?礼数和惦记,难怪太?后也喜欢她?。


    一直婀娜往前?的?裙裾,在她?面前?停住了。


    沈兰宜指尖微动,她?缓缓抬头,见这位康麓公主?确实是停步了,只不过不是停在她?跟前?。


    康麓公主?抬着头,站定在谭清让身前?,“今日,谭大人也来?了?”


    心眼子多?的?人耳目自然灵敏,谭清让早听见了康麓公主?来?的?动静,此时,听她?开口寒暄,他回身、拱手,道:“参见殿下。”


    四个字,没一个字挑得出错处。康麓公主?听了,却把嘴一撇,视线绕开他,直戳向了一旁的?沈兰宜。


    她?虽看着沈兰宜,话却是对谭清让说的?:“之前?你走得急,还?未来?得及贺你新婚呢?这位……便是你夫人了?”


    新婚和夫人两个词被她?咬得极重,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谭清让自小就是在规矩体统里熏染长?大的?,对于行?为举止时常出格的?康麓公主?没有好感。


    然而,公主?虽不见得比朝廷命官地位高,可规矩却都是皇权定的?,因?而他再不舒服,也只能顺着她?的?话应承:“是,正是下官的?夫人、沈氏。”


    沈兰宜坦坦荡荡与康麓公主?对视,见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康麓公主?的?眼神上下扫了她?好几圈,简直是要把她?穿什么颜色里衣都瞧出来?才肯罢休。


    “充其量不过相敬如宾罢了,”她?狐疑地道:“哼,我是瞧不出来?,她?对你有多?情深似海,深到要和我抢男人吊颈子的?地步。”


    闻言,沈兰宜与谭清让俱是神情一僵。


    好在此时,有侍女低声提醒:“公主?,其他两位公主?,还?有永宁王都已经到寿康宫里坐下了,咱得快些过去。”


    “啊,他这就到了?那?我得快些去才是。”康麓公主?啊呀一声,眼珠子在这对夫妇间转了两圈,没再找茬,急匆匆地就走了。


    沈兰宜很明显地感觉到,谭清让舒了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康麓公主?方才的?话,席上,他一直对她?施放着过于刻意的?好。


    沈兰宜干笑着拒绝了他倒的?第二杯茶水,道:“三郎,要开席了。”


    他拿着瓷盏的?手一顿,想到康麓方才的?话,心弦一紧。


    两人没再多?话。


    所有人都到齐了,帝后亲自搀扶着太?后,从主?座之后稳步走了出来?。


    好和睦的?一家三口,全然看不出皇帝并非太?后亲生。


    皇后脸上也无不虞之色,也看不出她?抚养长?大的?弘王,如今还?被皇帝圈禁在王府中、等候发落。


    礼官起头,众人齐齐行?礼。皇帝的?脸色倒是温煦,他叫了起,又道:“今日实乃家宴,众爱卿莫要拘束,开怀所至,才能讨得我们?寿星翁欢喜啊!”


    笑声应声而起,席间好戏开场,第一回 合就是献礼。


    ——小太?监扛着勋贵豪门?所赠寿礼,流水般依次摆到太?后前?面献宝。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都有机会过这么一遭。


    秦太?后年轻时也是个模样温柔的?美?人,如今上了年纪,皱纹更是放大了她?和蔼的?气质。


    送上来?的?东西,她?都极给面子点?头夸赞,只不过到底有几分送到了她?心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小太?监在底下唱道:“永宁亲王府,礼单呈上——”


    秦太?后终于提起了点?兴致,她?“哦”了一声,道:“快些呈上来?,叫我看看,我这小外孙送了什么好东西。”


    裴疏玉站起身,朝太?后满饮一杯,道:“孙儿手头空空,没得什么好东西,先自罚一杯赔罪了。”


    皇帝在旁,跟着太?后揶揄她?:“你小子就爱故弄玄虚,京中谁人不知,早半年前?你就开始搜罗给太?后的?寿礼了?”


    众人皆笑。小太?监此时也打?开了木箱,一件件开始高唱。


    尽管这些礼物各家早就通过气、心里有数,然而此时亲眼得见,还?是免不了被裴疏玉的?财大气粗震撼到。


    小太?监把最后一匣物件搬来?了后,秦太?后的?眼睛倒比先前?要亮些,核雕佛塔、玉摩罗……她?一件件看过,兴起时还?叫小太?监送到她?手上,亲自把玩。


    虽说送礼的?人是谁,比礼是什么更要紧,谭清让却还?是仔细揣度着上首三人的?反应,琢磨着他们?的?喜好与态度。


    小太?监唱到末尾时,不知为何,席间的?谭清让,心跳蓦然快了起来?,仿若擂鼓。


    太?后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噢——这小玩意儿,也有点?意思。”


    天已经黑了一半,昏黄日光照不透漫长?的?席面,宫人们?正在掌灯,而礼单也进到了最后一项——


    太?后案前?,一只玲珑的?灯球在地上扑朔滚动,细细的?夜风拂过,烛火翻动不灭。喜上梅梢、太?平有象……摇曳的?火光恰到好处,各色吉祥纹样皆被点?亮,光的?背面、四周映下的?烛影,竟是一串连绵的?寿字。


    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宫里人,此刻,也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只滚灯。


    沈兰宜面上没有得色,她?低下头,浅啜了一口酽茶。


    前?世,肃王送太?后都喜欢,这回是亲侄孙所赠,不开颜才奇怪。


    “宜娘。”


    忽然间,好像是谭清让在唤她?。


    沈兰宜应声抬头。


    他不知何时收回了视线,正静静端详着自己的?妻子。


    “你觉得这只滚灯,可还?精巧?”


    第27章


    热闹喧嚣落在他的背后,衬得他的脸色愈发冰冷。


    他像是一堵墙,矗立在冷与暖的分界线上。


    沈兰宜眉心一跳。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这只滚灯上的绣样是她点灯熬油所绣,然而这制灯的技术,却是前世的谭清让搜罗的,这辈子她凭借记忆复原出来,和前世那?只别无二致。


    难道说他看出来了什么?沈兰宜心道,不?应该呀,只在最开始打样的时候,有一回谭清让进来没声儿,叫他看见?了一眼。


    那?时的绣绷上,连个囫囵的形儿都?没有,男人又都?看不?上这些女人家的把戏,哪懂什么针法绣技,她不?信他能瞧出来滚灯上的纹样是她的手笔。


    那?……他是疑心什么了,才这样开口刺她?


    沈兰宜放平心情,斟酌着开了口:“宫里头?的把戏,确实精彩。三郎不?觉得吗?”


    谭清让深深望她一眼,袖底的指掌用力?攥紧,却又缓慢松开。


    ——他无法言说,他正在疑心妻子?与旁的男子?私交甚笃。


    谭清让似乎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才淡淡道:“市井之道,不?过?尔尔。”


    今日情绪似乎总在起伏,他偏转过?身,不?再把目光抛向她。


    他的目光移开后,沈兰宜反倒皱起了眉。


    不?对劲。


    不?知为何,今日的谭清让,给她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回去之后,还是要想办法与他虚与委蛇才是……


    言语间,席上贵人们献礼贺寿的环节已经告一段落。皇帝动?了筷子?,算正式开了席。


    乐坊的舞姬们鱼贯而入,顶着倒春寒的凉风翩翩起舞。舞乐如?水歌如?诗,席间气氛不?错,沈兰宜没吃什么东西,光看美人的细腰就已经饱了。


    认亲的戏码,仍旧没有上演。她心下正揣摩着此事,舞乐声忽然停了。


    裴疏玉上前,朝主位三人、尤其是太后,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又道:“今日之机难得,孙儿还有一件喜事,要向太后娘娘禀报。”


    她似乎生性总比旁人少些规则尺度,这样规整的礼节对她来说很难得。


    秦太后不?无诧异地抬眉,道:“哦?什么喜事?”


    裴疏玉扬了扬小臂,身侧随从应声而下,很快,便从外?头?带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看起来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小孩儿,肩上披着件能盖过?脚踝的毛绒绒的斗篷。


    这个小孩儿出现的瞬间,宴席间骤然静了下来。


    什么意思?


    沈兰宜亦是一惊。


    她离得远,那?小孩儿的半边身子?又都?叫裴疏玉的身影挡住了,只能瞧见?半个圆乎乎的脑袋,完全无法分辨到底是不?是那?个男孩儿。


    明明这位永宁王将来的死活与她不?甚相干,可此时此刻,沈兰宜的心还是悬了起来。


    “孙儿昔年在南边时,曾经欠下过?一场姻缘债……”


    裴疏玉生得一副好皮相,轮廓清晰,棱角分明,眉眼又生得极好,认真看人时,墨色的眼睛简直就像一汪泉水,叫人直想坠进去。


    提前编好的故事,由她此刻娓娓道来,都?显得有几分情真意切。


    不?乏有未婚的小娘子?发出小小的惊呼,连前头?的几位公主都?不?例外?,面面相觑着交换眼神。


    永宁王一直未娶王妃,府上也无通房侍妾,京中?爱慕她的少女,可不?在少数。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沈兰宜失笑。


    莫说其他人了,就是主位上的帝后和秦太后,此时都?是目瞪口呆的。


    其中?皇帝尤甚,他狭长的眼睛反复打量着下首立着的裴疏玉,几乎要把她看出个窟窿眼来。


    “……只可惜斯人已逝,她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


    裴疏玉话?音刚落,她身前的小身影应声而动?,朝上首的长辈叩首、行大礼。


    秦太后最先反应过?来,或者说,皇帝皇后一直在等?她开口。


    “我?的乖乖——阿玉啊,你怎么……怎能行事如?此荒唐?就是有看上的姑娘,带回王府便是了,谁又会苛责你,何苦叫血脉流落在外?呢?”


    裴疏玉低头?,道:“是孙儿之错,您教训的是。”


    秦太后年纪大了,喜欢孩子?,而裴疏玉的母亲、当年难产而逝的永宁王妃,又是她曾经格外?疼爱的外?甥女。


    她本?就担心裴疏玉二十大几还未有家室,口头?上的教训都?没多来几句,目光就已经转向地上趴着的毛绒绒的小身影了。


    “来,到外?祖母这里来,叫我?看看,是小囡囡还是小儿郎?”


    小不?点一骨碌爬了起来,站起,回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裴疏玉,得了她肯定的眼神以后,才迈着双短腿儿,哒哒地往上头?跑。


    寻常勋贵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尊卑贵贱,然而这个孩子?出身乡野,上面坐着的三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只当是陌生的大人,没有特?别的畏惧。


    秦太后微弯下腰,张开臂膀把这小孩儿搂住,不?顾宫人劝阻、亲自抱到自己膝上。


    “哎哟,不?怕我?呢,和我?的阿玉小时候性子?可真像,胆大包天。”太后伸出手,替小孩儿摘下斗帽,毛领子?的簇拥之下,露着一张俏生生的粉嫩脸蛋。


    秦太后没忍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


    “是个小姑娘。”一旁的皇后故作夸张地惊喜开口。


    席间响起了些细碎的议论声,沈兰宜亦是微微一惊。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探寻的目光,垂手立于前方的裴疏玉忽然抬头?,遥遥与她对视一眼。


    裴疏玉自然看到了她的留书。


    ……似是而非的几个故事,像是指向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这世上,配让她去揣摩的事情不?多,裴疏玉起初不?以为意,只觉得是沈兰宜又在故弄玄虚。


    可是,在启程去找那?孩子?的前一晚,一贯好眠的她,却做了一个梦。


    一个真实到不?像梦的梦。


    在梦中?,她仍旧是她,风光堂皇的永宁亲王,连那?点隐秘的、还未曾宣之于口的野心,都?被梦境中?的现实点破了。


    风霜刀剑,纵横捭阖,她这个叛逆之辈,趁边境局势动?荡,割据为王,不?纳税贡、不?剿兵粮,周旋于几番势力?之间,妄图夺取最后的胜果?。


    只可惜天不?假年、人不?遂愿,那?一年盛夏,田野间起了旱蝗,过?境的蝗虫就像延绵的雪一般看不?到尽头?,直到严冬来临,腹背受敌,她遭受了最后一击。


    ——她亲自取名“哲安”的那?个孩子?,投向乱局之中?,成了其他人的棋子?,向天下人正告,逆灾并非无因,祸根实在阴阳颠倒、扑朔迷离。


    局势一朝倒转,就连她的裴氏同族,都?在浪潮般的讨伐中?保持了沉默。


    “驽钝之辈。”被绑缚押往京城之前,她见?到了那?些拿她做投诚利器的族中?兄弟,“你们只知我?是女子?,不?甘被女子?骑在头?上,可你们却忘了,我?也姓裴。”


    便是到了阎王面前,她也要看看,她该下的地狱,会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再加一层。


    她梦到他们的嗤笑,她梦到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到自己连名字都?被褫夺,被枭首示众前,围观众人轻蔑地称呼她为,裴氏。


    梦醒之时,记忆逐渐朦胧,梦中?的感受却越来越真实,裴疏玉几乎要分不?清楚,何谓现实。


    不?。


    冷汗浸透了衣衫,她的脊背连同后颈一片冰凉,眼神却愈发坚定。


    如?果?梦是真实的,那?这一次,就让她拿回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天命注定,裴疏玉还是遇到了上辈子?的那?两个孩子?。


    ——那?个被纨绔抛下的小官家庶女,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前世,她带走了那?个与她长相相似的男孩儿,将女孩儿送予他人抚养。


    这一次,裴疏玉没有主动?去寻他们,却路遇他们在才开冻的河边捉鱼。


    既是同胞兄妹,两个孩子?的长相都?是像的。


    鬼使神差的,裴疏玉带走了这个女孩儿。


    她需要子?嗣来证明自己后继有人,仅此而已。


    回程路上,再咂摸起沈兰宜留给她的那?封书信,裴疏玉终于读出了另一种意味。


    引狼入室……好一个引狼入室。


    世间缘法大都?奇妙,裴疏玉没有深究自己的那?场梦的来由,自然也没有去追问沈兰宜的打算。


    此刻,感受到她探寻的目光,裴疏玉也只是低眉淡淡一笑,随即便收回了视线,朝太后正色道:“确是个小女公子?。只是她在乡野生活多年,只有个‘阿罗’的小名,还请您赐名。”


    秦太后爱怜地摸了摸小阿罗的丫髻,道:“女孩子?闺名不?打紧,不?过?这封号,要好好考虑考虑。”


    皇后在旁给太后递话?,“永宁王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天底下还有谁,比您更合适给她起这个封号呢?”


    秦太后年轻时也是宫里才思敏捷的一号人物,她望着阿罗眨啊眨的眼睛,皱纹里都?满是笑意。


    “石韫玉而山辉。这孩子?的封号,便取作灵韫吧。”


    先任永宁王妃,闺名中?似乎就有一个灵字。皇帝瞳孔微闪,既而顺着秦太后的话?道:“灵韫……确实是好封号,传朕旨意,着,封永宁王之女,为灵韫郡主。”


    女眷的那?点食邑不?过?是个好看的添头?,是郡主还是县主都?差不?了太多,今日是太后寿辰,皇帝乐得表现自己的孝亲之名,开口就封了个郡主。


    前日还是山野间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今日便摇身一变成了灵韫郡主。小孩儿年幼尚不?懂得,底下席间却已有了窃窃私语。


    “陛下他……对永宁王是不?是纵容过?甚了?就连他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女儿都?……”


    “或是有旁的考量……”


    今日把人带来,就是为了过?个明路。封不?封郡主的,裴疏玉并不?在乎,她只当没听见?这些碎语,谢恩后便领灵韫回席间入座。


    宫人已经极有眼力?见?的,在长案旁边加了一张小几,引灵韫坐在裴疏玉身旁。


    舞乐声再起,貌美的歌舞伎流水般翩翩而入,灵韫不?怯场,也只是对孩子?而言,而席上所有人的目光,还是都?在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她。


    她紧张极了,埋着脑袋,下意识看向裴疏玉。


    可裴疏玉并没有多关照她的意思,灵韫只好把脑袋埋回去,伸手扒拉面前的核桃糕,一点点往嘴里塞,缓释自己的紧张与局促。


    “小郡主……奴婢帮您切小块一些,好吗?”伺候的宫娥见?状,在旁温声问道。


    突然有人和她说话?,灵韫的背脊倏尔绷得更紧,她放下糕点,想要摇手拒绝,可嘴里那?口还没咽下去。


    宫娥有些疑惑,歪着脑袋问:“小郡主?”


    糕粉已经化在了咽喉,但核桃仁没有,灵韫急着回答,可她越急越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待宫娥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啊……小郡主!小郡主卡到了!”宫娥大惊,呼叫出声。


    上首,太后原本?在于皇后和两个掌事姑姑商议,该给灵韫郡主赐些什么东西,闻声,立马惊道:“太医!速速传太医!”


    静好的席间立马变得鸡飞狗跳,裴疏玉跨到灵韫的身边,一面生疏地拍着她的背,一面皱眉道:“不?必去太医院,太远了,问问可有谁的奶嬷嬷在这边……”


    孩子?的气道短,呛到咽喉不?过?几息的功夫都?可能要命。不?远处,沈兰宜的眉头?绞得死紧,她本?强捺着自己站出去的冲动?,可看到灵韫渐泛起青紫的面孔,她到底没忍住,提起裙摆,直接跨过?面前的长案,径直飞奔了过?去。


    “我?来。”


    沈兰宜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片嘈杂声中?,直接把灵韫箍在了怀里。


    她让灵韫背朝着她,又将她小小的双手交叉按住自己的肚子?,膝盖顶在她的背后,摁着她的双手猛地向后一提——


    事发突然,她几乎是把灵韫从裴疏玉手中?“抢”到了自己怀里,待到其他人反应过?来之时,灵韫已经在她粗暴的动?作之下猛地一咳,将卡住喉咙的罪魁祸首、那?颗小小的核桃仁呛了出来。


    惊魂未定之际,还是皇后先回过?神,她拍了两下桌案,道:“去,把所有的核桃糕都?撤下去!”


    沈兰宜没有抬头?,她半蹲在女孩身边,小声地安抚着。


    方才的动?作有些激烈,鬓边落下些碎发,沈兰宜抬起手,刚要把发丝拢上去,一抬头?,忽然看见?秦太后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了她身前。


    沈兰宜下意识要行礼,却被秦太后亲手扶住了。


    她的心跳蓦然加快,一直压抑着的自持在此时涌上心头?,让她有些后怕。


    老人家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沈兰宜和灵韫之间转了两个来回,真切地道:“好孩子?,多亏有你了,你是哪家的?”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


    她有些冲动?了。


    席间这么多人,纵使这些贵妇没有亲自带过?孩子?,那?这些跟她们一起来的丫鬟婆子?呢?她们中?,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该如?何处理小儿呛咳的情况?


    肯定是有的,然而这种时候,明哲保身的念头?总是会占上风,救好了或许有功,可是犹豫间也许错过?了最佳的时候,救不?好就是大错。


    然而沈兰宜到底是不?同,她好不?容易得见?到裴疏玉的命运偏离前世的轨迹,终归不?忍心看到无常之手将这一切颠覆。


    她恭谨回答太后的问题:“妾身姓沈,翰林院谭修撰,正是妾的夫君。”


    不?远处,康麓公主忽然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开口了:“听说谭夫人尚还无子?,今日一看,倒看不?出来。”


    无非就是呛她无子?,呛她已是妇人容颜逝去。沈兰宜压根不?在乎这两点,她朝康麓福了福身,而后不?卑不?亢地道:“妾虽福薄,但幸好从前从一位医女的口中?,听过?这个救治的法子?。”


    秦太后没有调停口舌之争的意思,听完沈兰宜说话?,她眼神中?赞许反倒更深一层,“哦?是何处来的医女所授?”


    沈兰宜答:“是一位姓贺的女游医。”


    前世,这位贺娘子?来到谭府,给陆思慧的孩子?医病,有一回那?孩子?呛住了,沈兰宜正好在旁,见?到了她是如?何动?作的。


    秦太后又亲自俯下身察看灵韫的情况,见?孩子?无恙了,就是脸还有些涨红,太医也急匆匆赶来了,心下稍安。


    秦太后喜欢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此时,对沈兰宜亦是有些爱屋及乌,“救下郡主有功,当赏。”


    沈兰宜以为是在说该赏贺娘子?,忙解释道:“这位贺女医是游医,如?今我?并不?知她在何处。”


    赏都?不?知先往自己身上揽,秦太后失笑,而后拉上沈兰宜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她要赏,你更该赏。说吧,好孩子?,你想要哀家赏你些什么?”


    太后的手很热,沈兰宜很少与年长者如?此亲近,不?知说什么才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于太后与她亦然。拒赏不?会显得清高,可要说想要什么,沈兰宜一时也拿捏不?好分寸。


    踌躇之间,身后,忽然有人悠悠地笑了。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还和你客套不?成?”裴疏玉道:“你想要什么,只管说便是。”


    想要什么……吗?


    沈兰宜低下头?,含羞带怯般回头?望了一眼席上的谭清让。


    想要的东西没有,想做的事情,倒是有一件。


    第28章


    “话都叫你这孩子说去了。”


    秦太后没好气地白了裴疏玉一眼,然而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她的话里只?有宠溺的意味,并无半点愠怒。


    这位永宁王殿下,昔年还在襁褓之中时就没了双亲,一度是由太后接到宫里、亲自抚育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寻常。


    说罢,秦太后转过头,对上沈兰宜缓缓抬起的眼神,不由笑?道:“你这孩子,我瞧着挺合眼缘的,说吧,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当我是你祖母就好了。”


    她的笑?容越温煦,越是让沈兰宜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冲动。


    她想开口,请旨和离。


    可惜冲动只?能是冲动,沈兰宜很清楚,她不过恰巧救下了小郡主,要钱要物都好说,而想与丈夫和离这种?事情,却不适合在此时开口。


    此时提出和离,一来太后不会应允,二来即使允了,也不啻于大?庭广众下打谭家的脸。如今她的依傍不过两家铺子和一点碎银,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沈兰宜露出一点弯弯的笑?眼,开口道:“长者赐,不可辞。可妾身能得太后娘娘您一句这样的夸赞,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这话其实不假。


    上?位者的喜好和话语,足以改变底下人的风向,今日得太后赞许,明日,她再被京城众人所?提起时,就会从那个“为?保住与探花郎婚约又哭又闹”的谭夫人,变成“勇救小郡主得太后青眼”的沈氏了。


    只?要马屁好听,没几个真正清高的人不喜欢。秦太后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了,她拍拍沈兰宜的肩头,道:“话虽如此……你先?下去吧,该你的赏赐,不会少了你的。”


    沈兰宜乖巧福身,适时退下。


    回到席间之后,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和打量分毫不少,沈兰宜恍若未觉。


    才坐定下来,身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就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除了谭清让,还能是谁?


    沈兰宜动作一滞,没有把手抽开。她下颌微收,低垂眼帘,目光顺着他盖在她手背上?的左手缓缓上?移。


    谭清让却并没有看她,他神色如常,甚至还有心情应付旁边席案的人试探性的问好。


    无人在意,广袖之下,他的手正攀上?了妻子的手腕,如蛇一般、越收越紧。


    沈兰宜收敛神情,不经?意地用另一只?空置的手去端案前的杯盏——方才说了不少话,现在口渴了,理应润润嗓子。


    “啊呀——”


    单手没有拿稳瓷杯,盏中微烫的茶水翻覆,撒到了她的裙门上?。沈兰宜下意识抽出另一只?手,接了珊瑚在旁递来的帕子,洇去裙上?的水渍。


    手心蓦然一空。谭清让察觉了什么,他抬起手,虚空一握,忽然微妙地弯了弯唇角。


    很好。


    “小心些。”他温声叮嘱,甚至还自然地拿过那张帕子,低头替她擦拭。


    他俯身靠近时,不知为?何,沈兰宜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起来,连指尖都在发麻。


    就像是旷野中逃避弓箭的野鹿,一个转身,又撞入兽夹。


    “多……多谢三郎。”她小声答。


    谭清让的眼神幽深,却只?轻触她一瞬就转过头去,正襟危坐道:“你我本是夫妻,何需如此客套?”


    沈兰宜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前世今生?,她也未尝真的走近过这个男人。然而她敏锐地察觉到,今日之事,不论?到底因何而起,回去之后,恐怕都没有那么容易一带而过了。


    后悔今日冲动而为?吗?沈兰宜在心里问自己。


    不是不后悔。


    如此冲动地进入旁人的视线中,又引得谭清让疑心,这绝非此时的上?上?之计。


    可是,若再来一次,也许她仍会做出如此冲动的决定。


    前世循规蹈矩那么多年,落得什么不冲动的好下场了吗?


    馥香楼升起的熊熊大?火,路遇新嫁娘逃跑时冒险急转的车头……左右这辈子冲动的决定已经?做了这么多,世上?之事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日既有收获,回去之后,就算谭清让诘难,也是她主动选择的后果。


    宾主尽欢的寿宴很快到了底,秦太后年纪大?了,年前还中过一场毒,精力不足以支撑太久。


    她在宫人的搀扶下先?行?离席之后,帝后也都先?后离去了,只?剩席间各家,在宦官的引领下一个个出宫。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出宫的路上?,沈兰宜竟又遇上?了裴疏玉。


    这一回,裴疏玉没有再主动与谁出声,她只?叉手立在一旁,看着小宫女半蹲着身子、给小郡主系着斗篷,神色不明。


    擦肩而过的瞬间,无人言语。


    让沈兰宜意外的是,回程的车马上?,谭清让竟没有开口,也不曾如之前那般对?她失态。


    他双目紧阖,抱臂靠在车舆内的软羊皮垫上?小憩。


    沈兰宜稍稍有些放下心来。


    或许是她想多了,谭清让会有那样的举动,没准也只?是讶异自己平素低调的妻子突然的表现。


    耳边只?剩下车轱辘轧过青石板的吱呀声。清早起来折腾了一天,沈兰宜也累了,见谭清让没有说话的意思,她闭上?眼,倚靠在车舆的角落休息。


    她没有察觉,有人久久凝视了她一整路。


    ——


    好容易回到谭府后,今日还没有结束。


    身为?儿?子儿?媳,他们理应先?送长辈回屋。许氏久病在身,没力气折腾了,在长青的服侍下进了寝屋。而谭远纶却有话要同儿?子说,把谭清让留了下来。


    沈兰宜正要退下回避,怎料谭远纶这个公爹却忽然朝她开口,眼神闪烁,道:“沈氏,你也留下听一听。”


    既而,他又同自己的儿?子道:“她既是你的妻子,朝野之间的利害关系,有的时候,该让她知道一些。”


    这对?父子都是谜语人,叫人很难拿捏他们的真实想法。沈兰宜只?管低声应是,退至旁边,用耳朵听,并不说话。


    短暂的会谈结束后,沈兰宜如习惯的那般,低头,亦步亦趋地走在谭清让的身后。


    刚出正院的门槛,她的脑门撞到了什么东西?,像是人的胸口。


    沈兰宜止步,她蓦然抬头,正撞进谭清让的眼中。


    不知何时,他已经?停步,正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的瞳孔比背后的寅夜还要幽深,像冷铁做的刀,不把她内心包裹着的所?有念头都剖出来检视到血肉模糊,誓不罢休。


    沈兰宜扭过脸,躲开他的直视,“三郎……”


    她的害怕和闪躲太过明显。


    谭清让低笑?了一声,攫住了妻子的手腕,却是一言不发,直拽着她向前走。


    他走得太快,甚至足以带起风声。腕骨几乎都要被他捏碎了,沈兰宜趔趔趄趄地跟在他身后,喊了他许多句,喊到最?后甚至是直呼他的名姓,可他就像耳朵被塞住了一般,平静到没有给出半点回应。


    直到回到自己的院中,直到所?有下人都被遣散出去,直到屋内只?剩下他与沈兰宜两人。


    沈兰宜手腕一松,她还来不及去揉被扼到发麻的痛处,身前的男人毫无征兆地迫近,直将?她抵在了床尾。


    呼吸相触的瞬间,他低下头,俯视着自己的妻子,抬起指节,在黑暗中轻轻刮过她的侧脸,“你怎么能疏远我呢,宜娘?”


    被触碰的只?有侧脸,可沈兰宜的头皮却都在发麻。


    她竭力冷静地道:“三郎事忙,我自是不敢时时常去打扰于你。”


    “是吗?”谭清让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可我怎么觉得,回京以后,你变了许多。变得……很排斥我。”


    沈兰宜扭过头,眼睛看着地面,与他保持着心理上?的距离,“我介意。”


    “介意什么?”


    她努力揣摩着醋意该是什么语气,“我做不来贤妻,我介意三郎会有我之外的女人。”


    “这就是你疏远我的原因?”谭清让轻笑?着反问。


    沈兰宜忙里偷闲,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当然啊,你连青楼都敢去,脏男人。


    离得太近了,他的鼻息几乎都打在她的脸上?。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咬了咬下唇:“我本不想想这些。可是那日我见你看那吴氏的眼神,分明不同。”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她要把话拿回来。


    她要提他不愿意被她知道的事情,她要反将?一军。


    果然此言一出,原本,饶有兴味地释放着他的占有欲、欣赏着她的局促不安的男人,抚过她脸颊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继续开口时,她的话音里似乎都带上?了鼻音,“三郎要我怎样?我还要骗自己吗?”


    危险的气氛夹杂上?不一样的意味,谭清让梗了一梗。


    他无法言说,他是在睹人思人,派遣求而不得的相思与寂寞。


    好在,他是丈夫,他是这后宅中一切关系的主导者,他可以避而不谈她提及的任何问题。


    沈兰宜还没来得及反应,属于谭清让的气息已经?铺天盖地裹向了她。他趁势将?她带倒在榻上?,眼神微妙地缓缓下移——


    “不必担心,宜娘。”谭清让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我还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你所?出的孩子。”


    第29章


    翌日一早,秦太后的赏赐就从宫里头来了。


    领赏自然要谢恩,谭家上下得了消息,清早便开始等候。


    沈兰宜也不例外。


    昨夜闹得太晚,现下起来得又早,她悄悄转过头去打了好几个呵欠。


    珊瑚在旁,小声嘀咕道:“夫人,昨晚是怎么回事儿啊?”


    沈兰宜眉目不动,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有?人发疯。”


    她低了低头,还有?话想对珊瑚说,然而此时正厅堂前,谭家人都都在这里,犹豫片刻便作罢了。


    ——孩子之?于女人,是怀胎十月,之?于男人,却只是再轻易不过的一个结果。


    沈兰宜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的子女缘薄。她既已打定了离开的主意,没?有?牵绊是好事。


    虽然这些年看了许多郎中,都说她身体无恙,然而为求保险,沈兰宜琢磨着,还是得想办法开一剂避子的方子。


    时下常有?贵妇在私底下,寻问可?以?让她们免受产褥之?苦的避子方剂。


    可?这样的药方,寻常郎中是不肯开的,一个是怕把握不好药量、伤身又无效,另一个是,怕惹了妇人的丈夫来找麻烦。


    都说多子多福,可?世人避而不谈的背后?,是子多母苦。


    但是,那?位人称贺娘子的女医不同。


    她孑然一身、四方游医,不论贫富贵贱,都一视同仁地施医问药,不乏有?世家大族请她到府上诊治,她会去,但不会久留,得到的诊金会再用?于医治贫苦的妇孺。


    最重要的是,她医治女疾,从来只问女子自?己的意思,不过问其他。


    正因如此,前世,陆思慧就?曾问这位贺娘子开过一剂避子方剂。


    ——陆思慧满腹心思都在自?己的天生不足的儿子身上,她甚至害怕自?己再有?其他孩子,会不如现在关照得到他。


    也不知四方镖局那?边何时会有?消息……


    沈兰宜正想着,身边忽然有?人影靠近。


    “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谭清让自?然地走近,发问。


    沈兰宜抬起头,便见?谭清让不知何时结束了与他父亲的谈话,回到了她身边。


    她敷衍地笑笑,神情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在想太后?娘娘会落下什么赏赐。”


    她仍是谭家妇,按常理说,这赏赐会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给?谭家,一部分则是属于她的。


    果然,她还是那?个小家子气的脾性。


    谭清让心下稍安。


    昨夜过后?,他的心防倒是松懈许多,以?至于今日晨起,自?己都有?些不理解昨日猛然的情绪是从何而起了。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异姓王,手?握十万兵权,朝野之?上,那?几个亲王见?了他都不敢冒犯;一个不过是深宅里的妇人,连门都甚少出,学识见?地皆是寻常,唯独长相出众些……


    想来……是他最近压力太大,开始杞人忧天了。


    闲话不过两句,传旨的宦官已然在门外开始高唱。太后?赐赏,不可?怠慢,谭家人恭恭敬敬地将人迎了进?来。


    繁冗的赞词过后?,果然和沈兰宜料想得大差不差。


    先是给?谭家的赏赐,褒扬他们治家有?道,子辈出众云云。这部分她没?细听,都是些金银礼器,宫中赐下不可?变卖,又都是要纳入公中的,与她无甚关系。


    直到宦官拈了拈他光洁的下巴,又道:“三少夫人、沈氏,是哪位呀?出来领赏罢。”


    酸溜溜的目光简直要把她淹了,沈兰宜不必抬头,就?知道是金嘉儿在看她。


    金嘉儿的丈夫是个纨绔,没?有?官身,昨夜太后?寿宴没?她的份儿。依她视角所见?,大抵是沈兰宜这个妯娌莫名其妙赴宴一趟,回来竟就?得了太后?青眼?,叫她如何不嫉妒。


    然而这是太后?给?的体面,再如何泛酸也不敢在此时冒犯。是以?沈兰宜并不在乎,她有?条不紊地行?至前方,眉目间始终波澜不惊。


    前世过得再如何不堪,终归也多活了那?么些年,不至于碰到这样的场面就?胆怯。


    宦官照着礼单再次开唱,沈兰宜垂首听着,心下有?了盘算。


    不比赐给?谭家的多是礼器,太后?赏给?她的,大多都是实用?的物件,其中甚至有?两只金饼子,并一间东巷的铺面。


    沈兰宜微微一惊,而那?宦官已经收起了卷轴,一甩手?中拂尘,道:“行?了,今日就?到这儿了,东西?已经搁在了前院,咱家就?不帮着你们清点了哈,还要回宫中复命呢。”


    宰相门房七品的官,没?谁会看轻贵人身边的人,哪怕是奴仆。谭远纶连声道不敢劳烦,往宦官袖底塞了东西?,转头又眼?神示意谭清让,叫他着沈兰宜去送一送。


    由?他们父子送到门外,未免显得太过逢迎,叫沈兰宜这个事主去送刚刚好,既显得看重,又不会过于谄媚。


    沈兰宜一路跟出去几步。几句场面话后?,这年轻宦官忽然低声笑了一下,抬起闪着精光的眼?珠子看了一眼?她,卖着关子道:“谭少夫人,你觉得,今日这一遭里,最实在的赏赐是什么?”


    沈兰宜没?说套话,她坦然答道:“那?间东巷的铺面。”


    东巷是达官显贵常常往来之?所,京城最有?名的茶楼酒肆、乐坊商行?,几乎都在那?儿。就?算不开店经营,仅仅只是把它赁出去,都会是一笔可?观的进?项。


    和她嫁妆里那?两间单薄的铺子,不可?同日而语。


    “和少夫人打个底吧,”身边无人耳目,宦官便道:“这铺子,是永宁王殿下感念你救下他失而复得的女儿,着意给?你添的。”


    闻言,沈兰宜确实吃了一惊。


    裴疏玉身份地位不同寻常,一间铺子于她而言不算什么。


    难得的,是她居然还记着。


    沈兰宜忽然又想到,独给?她的赏赐里,似乎也是实用?的东西?更多。


    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话转到嘴边,只剩下由?衷的一句:“多谢殿下。还请公公替我传达谢意。”


    说着,她摸出袖中的荷包,想要塞给?传旨的这位,可?他竟摆手?拒绝了,又道:“行?啦,谭少夫人,送到这儿吧,咱家要回宫复命了。”


    沈兰宜目送宫中的车马消失,好一会儿,她才深吸一口气,回到了前院里。


    她虽抱着攀附之?心而来,可?当真的拿到了投机的好处,又有?些手?足无措了。


    男人们都散去了,许氏和金嘉儿还在院中,正在安排人按赏赐单子收检入库。


    许氏如今看沈兰宜的眼?光,倒不似之?前那?般横挑鼻子竖挑眼?。


    远香近臭,许氏并不能时时见?到这个儿媳,而沈兰宜在家的时候,晨昏定省又无可?挑剔,这一回更是替谭家长了脸。


    ——对于许氏朴素的价值观念来说,她是谭家妇,她长脸就?是她儿子长脸,她儿子长脸就?是谭家长脸……


    至于什么肃王、永宁王,帝后?与太后?之?间微妙的关系,这些并不在她的了解和考虑范畴内。


    “去,把太后?赏你的东西?,抬你院子去。”许氏道。


    沈兰宜“嗳”了一声,却不急着走,而是道:“事务杂乱,我来同娘和弟妹一道理一理吧。”


    世间事就?是这样,懒汉做了一日活人皆道他变勤快了,勤快人偷闲片刻却会被指责躲懒。


    见?沈兰宜主动留下,许氏的神情好看了一瞬,紧接着,却又朝着金嘉儿道:“你瞧瞧你,叫你做点事儿跟登天似的!”


    金嘉儿不服,她开口道:“大嫂方才也走了。”


    许氏便道:“陆氏的儿子受风寒病了,且她本也不是大房之?人。你呢?你的儿子如今在哪里?”


    还没?投胎,沈兰宜腹诽。


    金嘉儿脸白了一白。


    最近庶务繁多,又是小弟谭清甫要娶新?妇、又是年关节礼一堆一堆,她忙的都不凑手?,没?了之?前那?么多讨好夫君的心思。


    一时不察,谭清文又纳了两个通房。夫妻甚少同床共枕,何提子嗣的事情了。


    一旁,沈兰宜并不参与她们的争执,既留下就?不偷闲,她照着单子,跟着院中的丫鬟一道,清点归类着玲琅满目的赏赐。


    这些后?宅的功夫她只觉得无趣,左右做多做少都是给?外面的男人做事。


    瞧瞧,都是谭家的赏,那?谭家的男人去哪里了?


    谭远纶和谭清让这对父子,尚且可?以?说是在外当官事忙,可?以?说一句男主外女主内。那?剩下的呢?谭清文纨绔子弟,谭清甫尚未考学,却都理所当然的让女人们做事,自?己袖手?不管。


    她叹口气,终于还是出言打断,朝许氏面前递上一张单据:“母亲,这些都是内造的东西?,要您开小库的门。”


    许氏接过,话音稍顿。可?惜的是金嘉儿全然没?意识到这是沈兰宜在当和事佬,她望了一眼?,转而竟把矛头对准了沈兰宜。


    “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金嘉儿掐着嗓子道:“太后?赐下的东西?金贵,是不是……都该由?公中保管呢?”


    沈兰宜觉得她好蠢。


    又蠢又聒噪。


    许氏向来行?事又还算公允,她的难缠从来不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人。金嘉儿就?是撺掇着把她的东西?拿走又如何?打了这个样,不是给?同为儿媳的自?己未来使绊子吗?对她有?什么好处?


    人心都有?偏向,沈兰宜站在那?里不说话,愈发显得像有?委屈笼在身上,许氏叹口气,朝金嘉儿道:“蠢货,连人家在给?你下台阶都不知道,我谭家怎么就?迎了你这样的货色进?门?”


    谭家经济并未不景气,许氏没?有?连儿媳的赏赐都贪的意思。


    金嘉儿没?有?前世的她那?么能忍,眼?看还有?的是争执与弹压,沈兰宜朝许氏福了一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


    转眼?便过去了三月有?余。


    官道上的风沙、绣楼阁楼外的月亮,渐渐都消磨在春末夏初的日子里,平平淡淡的数下一日又一日,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朦胧的好梦。


    沈兰宜倒是一日未曾有?闲。从旧铺子到新?铺子,她忙得不亦乐乎。


    裴疏玉可?以?说是好人做到了底,那?东巷的铺面不仅是个铺面,甚至把原本里头的人的死契活契都一块交给?了她。


    有?时候,沈兰宜又有?些恍惚。


    恍惚什么呢?她不太明白。


    这难道不是她抓住机会、冒险靠近裴疏玉这等人物想要的结果吗?


    天潢贵胄的结局如何,本也与她无干。她小小的提醒她一遭,换来一些金银俗物,已然够了。


    毕竟,她也从未想过能凭借重生之?利,去掺和什么波澜壮阔的大事,她唯独想做的,就?是攒些底气、和离,然后?过自?己的小日子。


    那?日宫宴之?后?,谭清让疯子般的行?径也没?有?再出现过,她与他回到了相敬如冰的状态。


    这很好,她无需应付什么,只是每日调养身子的药依旧被她倒进?了龟背竹的盆里。


    小半年下来,它的叶片都开始卷曲泛黄,沈兰宜有?点内疚。


    盛夏的蝉鸣声中,谭府也迎来了即将添丁的好消息。


    吴语秾有?了身孕。她诚惶诚恐地来到沈兰宜跟前,几乎是投诚般邀她来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好神奇。


    分明掌心之?下感受不到任何存在着一条生命的迹象,沈兰宜还是觉得很神奇。


    沈兰宜收回手?,目光平静,“不必担心,你会是一个好母亲的。”


    吴语秾一怔,缓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夫人不打算……抱到膝下来养吗?”


    沈兰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傍晚,谭清让回来,沈兰宜将吴语秾有?孕之?事同他说了。


    让她很意外的是,谭清让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高兴。


    他随口说了几句对吴语秾类似“奖励”的安排,沈兰宜悉数应下,可?紧接着,她却发现,谭清让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沈兰宜不解问道,“可?是有?何处还要再打点清楚?”


    谭清让好似深吸了一口气,他瞳孔幽深,背对着沈兰宜躺下,道:“不必,歇下吧。”


    沈兰宜吹熄了火烛,也躺下了,未再言语。


    黑暗中,她望着床顶,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前世,就?是在这个时候,谭清让提起了要再纳妾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他却只字未提。


    ——


    次日一早,谭清让早早离开了,沈兰宜起来后?,听珍珠的意思,说是他起身后?就?去吴语秾那?里转了转。


    沈兰宜心下稍安。


    这日下晌,角门外有?人递消息进?来。


    是齐知恩。


    她给?沈兰宜带来了两条好消息。


    一是,那?位女游医贺娘子已经找到,如今正在来京的路上;


    二来,她寻到了方雪蚕的音讯。


    第30章


    这?几个月里,沈兰宜与齐知恩虽未见面,但是时?常书信往来。


    南巷里那间铺面,不知是裴疏玉有心,还是她手底下的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特地挑的间糕点铺子。


    世上多得是赚钱的生意?,茶叶、水烟、酒……抑或是商行、当铺。不过?,这?些?生意?背后既需要产业托底,也离不开有权位之人背书,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这?两样,沈兰宜如今自然都是没有的。


    最好?入门的生意?,无非都是和人这?张嘴挂钩。吃的这?生意?谁都能做,便是沈兰宜自?己嫁妆那两间,如?今也是还卖茶水和吃食。


    在稳妥之余,沈兰宜也想办法添了点新意?,花了大价钱招了好?师傅,据说这?师傅有胡人血统,从扎糖到酥山,总能做出?点和不一样的滋味,一手樱桃毕罗更是全京城都无出?其右。


    不少食材都要从京外运来,好?在四?方镖局已经周转起来了,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面关照镖局生意?,一面又有进货的便利,免得再去和其他商行镖局切磋。


    齐知恩不擅经营,而?沈兰宜也只管常务,不插手镖局自?己的接单运作?,加之四?方镖局原本就有名?气?,如?此一来二去,已然有了摆脱先前颓势的架势。


    “合招新镖师三人,裁去一人……”


    沈兰宜读着信,信上大概不是齐知恩自?己的字迹,她比文盲好?不了太多,只会看不会写,写信的应该是她最近找来的一个草头军师,负责些?琐碎文事。


    “先前所述游方女医已有音讯,正在河间府行医,已延请她入京,约需半月余。”


    齐知恩这?边的动作?比沈兰宜预想中要快许多,她微微一讶,还来不及高兴,下意?识继续往下的视线却读到了更紧要的东西。


    “另,姑苏的秦楼楚馆,无有那位女郎的音讯。”或是因着人代笔,她没有在信中直接提起方雪蚕的名?字,只用“女郎”指代,“官营织造之所,亦无人得见。”


    ——苏浙一带纺织业发达,没入官府的女奴,除却容色特别出?挑、抑或被贵人点名?要走的,都会被充入织造所绩麻织布。


    沈兰宜蹙了蹙眉。


    以方雪蚕的才名?相貌,即使是去绩麻织布,只要有人见过?她,就不可能不记得。


    难道说……真的和齐知恩之前所猜测得一般,是被人藏匿起来了不成?


    越往下读,沈兰宜的心绷得越紧。


    “昔年她家女眷,两年间均已过?世,独她未有音讯。”


    “然,上月前姑苏有一案,书画店似有人倒卖当年才女之字画,买家购入后发现笔触新鲜、墨迹不似几年前所留,以造伪为由报官……”


    读罢信后,沈兰宜深吸一口气?。


    她合上信,刚打算收起又觉着不妥,拿了火折子来,就在窗台上把信烧了。


    沈兰宜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这?阖府的下人,除却珍珠与珊瑚,都是谭家的人,没有谭清让进不了去不成的地方,被他发现就是横生枝节。


    微风拂过?,沈兰宜盯着化作?烟尘的纸灰,不由出?了神?。


    她原以为方雪蚕是被买卖入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才会在这?之后的若干年出?现在馥香楼。


    她还打算着,便是砸锅卖铁也要想办法把人给赎出?来。


    可沈兰宜现在想来,方雪蚕中间的这?一段故事,却全是空白。


    是啊,她才名?颇显,容色更佳,若是早沦入那样的去处,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以至于谭清让在后来才在青楼中见到她呢。


    眉心像针扎了似的一跳,直觉告诉沈兰宜,背后或许没她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把一个罪臣之女藏起来,图什么?方雪蚕已是官奴身份,若是贪图她的美色,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还有字画……她虽有名?气?,可离名?家还远得很,不至于身后还有人造伪的地步。


    细碎的讯息有如?珠链散逸,可却缺了点什么,叫沈兰宜无法顺利地它们串起来。


    声声聒噪蝉鸣响在耳际,她合上眼,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正想着,有脚步声靠近,沈兰宜睁开眼,见是


    珍珠,勉强朝她笑笑,问?道:“有何事?”


    珍珠道:“吴氏害喜害得厉害,今日都起不来身了。我?方才去问?她,可要替她和您说一声,接她的娘家人来照顾,她说不要。”


    沈兰宜没有怀过?身子,但她见过?太多这?府宅里的女人生产,知道孕期不易。“她娘家虽不太远,但不争气?得很,来了也是白来。”


    吴语秾有孕的消息是给吴家递了的,前世,她家没有来人,她那酒鬼秀才爹回的信里,话里话外都是伸手要钱。


    沈兰宜想了想,上一世,是谁看顾她看顾得多呢?


    她嘶了一声,想起来了。


    许氏当时?拉拔来两个女子,一个吴语秾一个傅二娘,前世,这?两位私底下交情?甚笃,好?像吴氏几次三番有孕,傅二娘都在旁帮了不少力。


    只这?一次,因着傅二娘不是自?愿入府做小,是为了救生病的亲娘才卖身。沈兰宜给了她银钱,雇她到铺子里做工,她便没入府了,在外专心致志地做事、照顾亲娘和小妹。


    细细想来,倒断了她俩这?段情?分?


    沈兰宜正琢磨着,珍珠又道:“夫人,方才角门那边的婆子说,傅二娘来了,想求见您一面。”


    莫不是铺子里有什么急事?沈兰宜点了点头,道:“叫她进来吧。”


    许久未见,乔作?一身寡妇装扮的傅二娘看着要精神?许多。


    靠自?己的手吃饭,确实要比看人脸色要有底气?。她在婆子的引路下走来,细长的眉眼中没有了先前的许多惧色。


    见到沈兰宜,傅二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见面不多,但沈兰宜了解她的脾性?,知她守礼到几乎呆板的地步,便任她做完了这?个过?于隆重的礼节。


    傅二娘觑了一眼沈兰宜的脸色,开始与她说起这?段时?日铺子里的事情?。


    没什么油盐,沈兰宜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发问?:“今日特地进府一趟,只为了说这?些??”


    傅二娘咬了咬唇,再做了做心理建设,方道:“我?……夫人,我?、我?听说她有身孕的消息了。”


    沈兰宜稍作?反应,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吴语秾。


    “确有此事,怎么了?”她不解。


    傅二娘摸了摸自?己的袖子,从里面掏出?一根银簪。


    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她却很宝贝似的反复摩挲着,一边道:“夫人对我?很好?,当时?让我?出?府,还借钱让我?治母亲的病。吴……她见我?要走,悄悄拔了这?根簪子贴给我?。”


    “我?当掉了。现在挣了钱,打了支一样的想亲手还给她。”


    “她有身孕,我?……我?想来和您告假,来照顾她一段时?日。”


    莫说沈兰宜,就是一旁的珍珠听了,都吃了一惊,道:“真看不出?来,当时?吴氏唇枪舌剑的,明明像是看不惯你在,怎么还给你塞东西了。她可不宽裕,吴家几乎是让她白身进来的。”


    傅二娘瘪了瘪嘴,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她是看不惯,看不惯我?的性?子,觉得没出?息。可……所以我?想着,这?个时?候来报答她……”


    沈兰宜沉默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道:“铺子里的事先放一放吧,上个月,白案上招了人,不差你这?一会儿的活计。”


    闻言,傅二娘蒙着雾气?的眼珠子蓦然一亮,她急切地道:“多谢夫人!多谢您……我?教会我?小妹帮工了,她……”


    沈兰宜莞尔一笑,而?后轻拍了拍傅二娘的背,道:“别担心,你能照顾好?她,也是在替我?分忧。”


    确实如?此。后院都是她份内的事情?,这?话倒不止是为了安慰人的好?听话。


    傅二娘欢天喜地地过?去了,沈兰宜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上提着只篮子,里面是一只已经处理好?的鸡,并?七八个鸡蛋。


    “府里哪里就饿着人了呢?”珍珠在旁笑道,有意?替沈兰宜分散有些?郁结的心绪,“她们再聚,倒叫老母鸡的全家也聚一起了。”


    沈兰宜会意?地笑笑,紧接着,吴语秾的屋子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斥骂——


    “出?去了还回来做甚!”


    傅二娘大概也回了句什么,但她没人家中气?足,声音传不过?来。


    “我?要你伺候什么?我?又没死。你那病歪歪的老娘呢?”


    沈兰宜有点恍惚,不禁回想起今生,她问?她们是否愿意?的场景……


    她连妻子都不愿意?做,又有几人是真的心甘情?愿做人偏房?


    当日已经放走了傅二娘一个,吴语秾愿意?留下,是觉着自?己在外还不如?傅二有个娘和妹妹的家,还是觉得,她再大度也不会两个都放?


    想到这?儿,沈兰宜忽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她抬手,拂去窗台上的纸灰,朝珍珠道:“晚间,等姓谭的回来了,记得提醒我?,该给吴氏要些?东西。”


    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男人变抠门了,这?一世,自?吴语秾有孕后,他竟提也未提将她提作?良妾之事。


    ——


    垂柳依依,流水潺潺,盛夏的薰风拂得人昏昏欲睡。


    园中假山耸立,间有曲水蜿蜒、亭台小榭,在这?正午时?分,竟也不显得燥热。


    触目所及,没有金雕玉砌,却是比堆金砌玉更糜费的景致。


    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站在庭中,她背影萧然、长发半挽,若叫醉酒的雅客瞧见了,恐怕要以为是古画中的仕女走出?了卷轴。


    “在看什么?”


    男子的声音悄然靠近,尾音散佚在澹澹的水声之中,飘渺仿若云端雾。


    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可方雪蚕听了,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站定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回头。


    男子却感受不到她的抗拒一般,自?来熟地走到她的背后,轻轻替她拢起散落在肩头的乌发。


    “真可惜,叫我?发现了。”


    方雪蚕身子一僵,她强笑着开口道:“殿下发现什么了?”


    “你的诡计。”男子眼眸乌深,闪烁着诡异的亮色,“不愧是女中诸葛,差一点就让你把消息传出?去了。”


    “故意?引诱下人,叫他们知道你的字画很值钱,勾得他们把你的笔墨拿出?去卖……说真的,若我?反应再慢一点,这?画可真收不回来了。”


    话音刚落,男子伸出?背着的右手,将袖中画轴甩落在地。


    方雪蚕瞳孔微颤,面上却强装镇定,道:“这?确实是我?闲时?所作?,可是,殿下所说,什么传递消息,我?一个字也没明白。”


    男人慢悠悠地踱着步,在方雪蚕的退步中越逼越近,他伸出?手,抚摸过?方雪蚕的耳后。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黥印。


    被触碰到这?里的瞬间,方雪蚕浑身一软,她下意?识扶住身后的亭柱,才不至于继续倒下。


    男人的声音冷漠极了,“即使传信出?去又如?何?没用的。你不会以为,时?至今日,还有你方家的门生,会帮你逃出?去吧?”


    “您既已允诺替方家洗冤,我?又为何要逃?”方雪蚕抬起眼眸,惧怕之意?全然掩盖不住她未曾灰败的瞳孔,她的眼中笑意?森然,“永宁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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