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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京城,永宁王府。


    所谓王府只是一座华丽的空壳,裴疏玉不常住在这里。


    或者说,历任永宁王都不曾在此久居。他们的封地、属于裴氏的北境,才是?他们的天下。


    这半年来,待在这座空壳里的时间,倒比往前十几年都多?。


    难得闲暇,身后没了催命似的战鼓,也没人天天站在中军帐外打来打去?,裴疏玉起了闲兴,在院中操了把重剑练着玩儿。


    凌源匆匆从院外赶回来,肩膀上还?站着他的宝贝信鸢。见裴疏玉将比小孩儿腰还?粗的一柄重剑耍得虎虎生风,他一面咋舌后退,一面高?声道:“殿下,属下有要事来报。”


    裴疏玉耳目灵敏,早听见他脚步声了,否则这一时半会的,重剑还?不好收势。


    “怎么了,老岑那里又说什么了?”


    她把几十斤的重剑随手掷到地上,发出铿的一声。


    凌源眉心一颤,心道,真是?个天生猛人,好在王府没有奢靡到连院子都铺石砖。


    他抱了抱拳,从鸢腿上卸下小小的纸筒交予裴疏玉,道:“岑校尉传信,裴翎川确有异动,近日与京中书信愈发频繁,军中……”


    裴疏玉闲闲听着,眉目不动。


    朝中暗流涌动,北境的裴氏也从不是?铁板一张。


    从她十五岁领封亲王诰命起,这些相向的刀剑就没少?过。


    攘外必先安内,太多?的阴谋潜藏在暗处可不成。此?番进京,正是?因为她想?将这些挑到明面上来。


    “我这叔父好大?喜功,却怯懦太过。我若一直不离开北境,皇帝不敢动作,啧,也给不了他下定决心的机会。”裴疏玉掸了掸微有些充血的手掌,道:“夷人那边呢?”


    凌源道:“还?是?老样子,今夏水草丰茂,会不会南下来犯,要等秋天再看?。”


    裴疏玉“嗯”了一声,凌源又拣着军中其他要务说了一通。


    永宁王之所以受人忌惮,无非就是?因这兵权。昔年袁裴分治天下的故事仍在传说,袁家人纵然想?收兵权,可这北境的十万大?军被人家牢牢握了几十年,早已?与私军无异。别说收回了,每回起战事,朝中派去?的监军都说不上什么话,俨然就是?裴氏的一言堂。


    裴疏玉动作闲散,实际却听得仔细,她有安排正要同凌源细说,眼?睛一斜,忽看?得院墙外探了半个小脑袋出来。


    小孩儿脚步轻,以至于她方?才听得入神,都没发现。


    倒不至于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提防,裴疏玉朝她随意招了招手,跟叫小猫似的,道:“过来。”


    说实话,裴疏玉有些忘记自己?领回来的这个小姑娘了。那日宫宴后,她便将人甩给了底下人去?带,偌大?的王府里,面都没再见过几回。


    灵韫没有犹豫,欢快地跳了过来,不知?是?谁教的,开口就是?一句清脆的“父王”。


    凌源在旁听了,一口口水好悬没把自己?呛死。


    裴疏玉好不到哪去?。她生来丧母失怙,既没受过父母教养,自然也不知?该如何去?做别人的“父母”。


    她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被这样贴近,“为什么来找我?”


    硬邦邦的语气。


    乡野长大?的小姑娘缩缩脖子,献宝似的从袖底掏出一只狗尾巴草编的花环,“我……我呆腻了王府,想?、想?叫姐姐带我出去?玩儿,她说,没有殿下的命令,我暂时不能出去?。”


    小孩儿似乎很?擅长察言观色,见裴疏玉神色冷然,父王是?断不敢再叫了的。


    原是?为了这个,裴疏玉接过草环,道:“再等等,过了这两日,会有人人正经带着你。”


    听说自己?带大?的小世子有了血脉,昔年王府的那个奶嬷嬷、本?已?归乡荣养的孙婆婆,正在马不停蹄赶来京城的路上。不过她一把年纪了,路上难免多?费些时间。


    灵韫张圆了嘴,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然而裴疏玉却已?将侍婢叫了过来,让她领人下去?。


    离开的时候,小姑娘明显地沮丧了许多?,耷拉着脑袋。


    家中三个小子、没一个女儿的凌源眼?热得很?,见状,没忍住道:“殿下,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裴疏玉以为他要接着方?才的继续回报,低头把玩着草环,随口道:“说。”


    “呃……”凌源也缩了缩脖子,既而正色道:“您让我杀了这孩子的同胞哥哥,我没有动手,还?请殿下降罪。”


    裴疏玉挑了挑眉,只问:“哦?为什么。”


    “我不知?殿下意欲何为,不敢轻率动手。”


    “怎么说?”


    凌源望了一眼?灵韫踩着小靴子离开的方?向,那里花树葳蕤,是?个小花园。


    四下无人,他垂首道:“若殿下只打算用这孩子应付眼?下的局势,以后有了亲子亲女再议,她那哥哥,杀了便杀了。可若不然……他日小郡主若知?道您杀了她的亲兄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殿下,您养的应该是?孩子,而不是?雠寇。”


    裴疏玉从不心慈手软,既在梦中预知?了将来给她致命一击的人,将火苗摁杀在摇篮里才是?她的作风。


    之于这一世的他是?否无辜、对孩童下手是?否道德,并不在她的考虑范畴内。


    缘由不好与他人言说,然而凌源的理由又确实入情入理,裴疏玉闭了闭眼?,而后道:“我不会有亲生的子息。之于灵韫,我有自己?的考量。”


    那个梦里,她似乎没有做回女子的打算,一直用着男子的身份,直到被褫夺姓名,然而这一世,裴疏玉却多?了些别的考量。


    已?然乌云密布的天,炸开惊雷是?早晚的事。


    男装扮不了一辈子,正如凌源所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既如此?,怎么炸、什么时候炸,都该早做准备。


    而这一世的灵韫,就是?她选来投石问路的那个“石”。


    “没杀成便算了吧,留着他的命,我以后有用。”裴疏玉轻描淡写地道:“找两个身手好的女子来府里,再把我当年入门时的剑找出来。今日见灵韫如此?,想?来时闲呆着无趣了,叫她学点东西。”


    见裴疏玉没计较他自作主张之事,凌源松了口气,挠挠头道:“好。不对,殿下,小郡主现在才几岁,又是?女娃娃,正经习武会不会太苛刻了?”


    他很?清楚裴疏玉的性格,既开口,就不可能是?让灵韫随便学学。


    裴疏玉乜了他一眼?,反问道:“那我小时候,是?怎么长大?的?”


    ——前任永宁王身故后留下了些中用的人,然而除了孙婆婆都是?些舞刀弄枪的糙人。丧母失怙的“小世子”,自小就是?在北境的风沙里、在马背上摔摔打打长大?的。


    到她十岁时,裴氏内斗得厉害,新皇登基,秦太后索性一道懿旨将人接入宫中,直到十五那年,才再领封亲王诰命回了北境。


    凌源一噎,刚想?说那不一样。可不知?为何,他本?能地觉得裴疏玉不会喜欢这句话,囫囵又吞下去?了。


    他低头,拱手应是?,未再多?言。


    ——


    晚间,沈兰宜命人在院中石桌上摆了一桌好茶饭。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不至于汗流浃背,但总归有些燥热,便将饭摆在了院子里。


    “温一点酒,”她吩咐珊瑚:“果子露就行,意思意思。”


    珊瑚应下,又道:“夫人,只一壶就够了吗?”


    “我没打算喝几口,到时候哄他做气氛罢了。”沈兰宜漫不经心地道:“兰芝坊的账还?没算明白,你替我合在那一页,别叫风吹乱了,我一会儿还?要接着看?。”


    兰芝坊是?南巷那点心铺的名字。


    珊瑚嗳了一声,只是?酒还?没温来,谭清让就先回来了。


    沈兰宜眼?睛一亮,惊讶地道:“三郎回来了,可用过饭了?”


    比她料想?得要早些。


    最近他大?抵是?要升迁了,回来得越发晚。


    沈兰宜甚少?向他表现出如此?这般热切的态度,谭清让脚步微顿,他缓缓抬起视线,正对上她的黑曜石般的一双眼?睛。


    她不闪不避,直视他的目光,笑道:“没用的话,先稍坐下,酒一会儿就来。”


    谭清让没说话,只依言坐下。


    桌上都是?好菜,即使沈兰宜并不想?和眼?前这位同餐,倒也还?吃得下去?。


    吃得差不多?了,她要起身为谭清让斟酒,壶嘴还?未碰到他的杯口,他忽然伸出筷子,钳住了酒壶往下的动作。


    “今日,宜娘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既问了,沈兰宜也就不婉转了,她放下酒壶,给自己?斟了一个杯底,道:“吴氏既有孕,是?不是?该提她作良妾了?”


    时下律法,对官商人家能纳的妾侍数量有要求,正经良妾也要去?官府造册登记的。


    像金嘉儿丈夫那一院子莺莺燕燕,显然就超出了律法所束,所以那些都只是?通房,连正经妾侍都不算。


    “可以。”不知?为何,今日的谭清让格外惜字如金,他悠悠地提起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喝过才继续道:“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沈兰宜动作一顿,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来,觉得她既有孕,总做着通房不好。对了,三郎,其余的赏赐,你可有什么打算?”


    “去?找宁禄拿钥匙,你看?着办。”谭清让道。


    目的达成,沈兰宜放下心来。


    她注定会离开的,而谭清让一定会续娶,届时新妇进门,还?不知?会如何。


    孩子、身份、钱,都有了,希望那时吴语秾的日子过得好些。


    沈兰宜不说话了,谭清让反倒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盘算什么呢?”


    沈兰宜心尖一揪,还?以为他修了读心的本?事,瞧出她在想?什么了,好在紧接着便听见他继续道:“放心,她肚子里的孩子,若生出来是?个儿郎,只会养在你膝下。”


    沈兰宜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得他这样“体贴”的话,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好贴心,好……轻描淡写。女人的肚皮好似天生就该归他管束。


    她勉强笑了两声,道:“我听旁人说,这养了的孩子,也是?要算在子女宫里的。我……我还?年轻,我不愿意养别人的孩子,怕耽误了自己?的亲缘。”


    “哦?”谭清让没想?到她竟不是?为了这个打算,才开口替吴语秾跟他要东西,他眉稍挂着几分讶色,道:“你果真是?这样想?的?”


    沈兰宜打着哈哈带过这句话,又道:“说起这个,郎君,府上如今女子多?,有孕的都不少?,我先前听闻有一个游方?女医医术高?明,想?请她到家里来看?看?。”


    大?房不止吴语秾有孕,今年年初才成婚的小弟谭清甫,才娶进门不久的梁家姑娘前两日诊出来已?经有了身子,谭清文的院子里,也有通房怀了。


    “女医的医术大?差不差,盛名之下恐怕难副,”谭清让道:“不过,你愿意请,请来便是?。”


    沈兰宜心里啐了一声,道才不是?。


    那位贺娘子的本?事,她前世是?见识过的,无论大?疾小痛,她统统都能治。那些女子间难言的病症,更是?治得得心应手。


    然而他不阻拦就好,沈兰宜目的达成,懒得同他分辩。


    或许是?要擢升了心情不错,用过饭后又小喝了两杯,谭清让还?有同她开玩笑的心情。


    “今日,宜娘开了这么多?次口,不知?我这口该不该开?”


    他的眼?光在妻子身上来回逡巡,竟有些难以描述的欣赏意味。


    沈兰宜扯扯嘴角,尬笑道:“三郎想?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谭清让开口,夹杂着微微的酒气:“尚有公事要做,不若……宜娘替我磨墨。”


    原来是?打着红袖添香的主意。然而只是?磨墨,沈兰宜倒也没有拒绝。


    不知?为何,谭清让在她的面前,是?越来越不避讳提起朝野中的事情了。


    前世,她越谨小慎微,周遭人反倒越对她不满,嫌她温吞、嫌她过于贤惠,越是?做什么都不对。


    可这一世,没了顾虑的她,行事愈发丢开了拘谨的影子,再抬头一看?,却发现所有人,即使是?许氏和谭清让,对她也没了前世那种苛刻的态度。


    他们不是?要贤妻吗?可若以贤的标准来看?,她分明没有前世“贤”了。


    微妙的感触让沈兰宜既痛快,又不痛快。


    墨香染在指尖,沈兰宜磨着墨,心绪全然不在书房里。


    谭清让不急着动笔,耐心等着她。


    他似乎在读一封信。


    字斟句酌地反复读过几回,才终于提起狼毫,饱蘸墨色,落笔回信。


    而沈兰宜发着呆,眼?神飘忽。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滑落,直至落在了那封信上。


    这信上的字迹确实有些功底,遒劲有力,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笔墨间文辞并不繁冗,以至于尽管沈兰宜只是?无意识地扫过一眼?,依然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她的目光停住了。


    好在,谭清让端坐案前悬臂提笔,并瞧不见她急转直下的神色。


    怎么会……


    怎么会在这里,看?到方?雪蚕的名字?


    沈兰宜攥着拳头,近乎无声地长吸一口气。


    她提起胆气,正打算再确认一眼?,谭清让却已?顺手将信收起,压在了镇纸之下。


    第32章


    砚台上?的墨汁隐隐有要凝结的迹象,磨墨之人却没?留心添水,谭清让笔尖一顿,抬头看向身边的妻子。


    沈兰宜察觉到他的目光,猛然从恍惚中惊醒,她垂下眼帘,盖过复杂的神色,道:“跑了会儿神。”


    “近来?事多,吴氏又有孕,辛苦你了。”谭清让随口说?着,没?注意到沈兰宜正盯着那镇纸下的信笺,“既辛苦,便先歇着去。”


    在沈兰宜面前,他一贯是有底气自负的,这封信不算密信,方雪蚕这个名字更不是什么密辛,他的这个?妻子也不该知?道她当年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和她的丈夫有旧,故而根本没?设防。


    “陪着三郎,不辛苦。”若是平常,能走沈兰宜早就走了,可这会儿,她却还是强忍着喉口翻涌着的恶心之感站在这里。


    只凭江湖行当四处搜罗消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不能走,她要想办法看到这封信。


    谭清让也没?拒绝,他低着头,书罢回信后又开始忙别的公?务。沈兰宜满腹心神都?在那?封信上?,却只在落款处瞧到了一个?“渊”字。


    渊……沈兰宜眉心一蹙。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谭家选的边儿、谭清让如今效忠的,正是肃王、袁佑渊。


    可只这一个?字的话?,她什么也猜不出来?。


    月上?中天,谭清让终于?放下了笔,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眶,一抬头,见沈兰宜仍旧在旁,面前茶水依然温热,不免喟叹:“难为宜娘如此用心。”


    她竟如此耐得住性子,只为陪着他。


    沈兰宜压下心头焦躁的火气,笑道:“应该的。三郎忙完了吗?先前吩咐了热水,直接去盥洗就好,这里我着人收拾。”


    这书房几乎是谭清让一人在用,她的东西被收起来?过那?一回后,沈兰宜再算账也只再支个?小桌子。


    放在书房面上?的都?不是紧要东西,然而香炉后有一小间密室,要钥匙才能打开,机要的文字大概都?在那?里。


    沈兰宜悬着颗心,祈祷谭清让不要把那?封信放去密室、抑或随身带走。若如此,她再想看到就麻烦了。


    好在,他没?有。


    大概那?封信确实不甚紧要,谭清让把它?夹在公?文册中,随手搁下,朝沈兰宜点了点头,道:“不必,宁禄——”


    他只一放声?,屋外,那?长随便巴巴地来?收拾了。


    沈兰宜没?有纠缠,她和谭清让一道出了书房。


    跨过门槛前,她几不可察地稍扭过脸,记下了宁禄将方才的公?文收到了哪里。


    翌日晨,沈兰宜从凝晖堂给许氏请安回来?,院子里空无一人,平时廊下洒扫的丫头都?被珍珠叫去整理库房了。


    天光耀耀,做这窃人文书的事情沈兰宜也毫不心虚。


    谭清让从未真正把自己的妻子看到眼里,因而对她过于?放心、吝啬防备。


    倒成全了现下她的所为。


    跃动的阳光越过窗棂,跳得欢实。沈兰宜无暇去感受初夏的灵动与鲜活,她屏着一口气,动作极快的找到昨夜记下的位置,轻车熟路地翻开手册,找出了那?封信。


    落款有且只有一个?“渊”字,原来?不是她少?看了。


    沈兰宜一面记下信的折处,一面飞速翻开。


    果然,正是谭清让与肃王袁佑渊往来?的书信。肃王近日似乎不在京中,然而他的触角却没?有离开。


    前面两页,都?是些再琐碎不过的政务往来?,确实没?什么好防备的。沈兰宜一目十行地翻过,直到视线触及到那?个?名字,执册的手才终于?顿住。


    信上?文字只有寥寥两行与方雪蚕有关。


    ——她仍未放下戒备,不愿开口,威逼利诱皆不见效。


    直到阖上?信,将它?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离开书房,沈兰宜仍旧没?缓过劲来?。


    她站在廊檐边上?,怔怔久立,直到日头偏移、阳光渐渐变得刺眼,她才终于?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可以确定了。


    方雪蚕在方家败亡之后,是落到了这位肃王的手中。


    方家这桩案子,本就疑云扑朔。方雪蚕的祖父方存曾任太子太傅,更是亲自教导故太子袁承允多年。故太子出身高?贵,有经?纬之才,有名士之风,昔年先帝也对这个?嫡长子极为看重,若非变故横生,帝位上?如今坐着的就该是他。


    像方存这样板上?钉钉的太子党,待到他日太子继位自有荣华富贵,何必去帮齐王下毒谋害自己的主上??


    议论声?甚至蔓延到了民间,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是,至少?,当今皇帝很介意故太子之事,多年来?,皇帝表面上?敬重早逝的长兄,实际上?却在一点一点铲除他留下的势力。


    然而方老太傅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更是在形势不妙时急流勇退,回乡教书去了,所以过去了这么多年,方家一直安然无恙,可谁知?到头来?,皇帝却还是……


    沈兰宜叹了一口气,然而肺腑间的阻滞感却没?有这么容易就消散。


    上?位者?的威压,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谁都?知?道这个?罪名有多荒谬,可是谁又能奈何得了龙椅上?的那?位?


    旁的恩仇暂且不论。人,她是一定要想法子去救的。


    可是天大地大,即便知?道方雪蚕被谁关起来?了,又该去何处寻?


    得从他们的动机出发……


    沈兰宜沉吟片刻,从乱麻般的思?绪中找到了一点头绪。


    信中说?,方氏女不愿开口,也就是说?,他们有想从方雪蚕嘴里知?道的东西。


    方老太傅对这个?孙女的疼爱,便是沈兰宜也从旁人闲语里听到过一些。也许肃王之流,便是觉得以这份宠爱,或许方雪蚕会从祖父口中,听到过什么秘辛。


    或许可以顺着这个?思?路想一想……


    齐知?恩那?边,得先暂时叫镖局的人不要再去查了,沈兰宜总觉得,再这么草率地查下去,会很危险。


    要想些其他的办法。


    确认了方雪蚕还好好活着,她还有利用价值、一时半刻不会出事之后,沈兰宜稍微松了松紧皱的心,可是紧接着,她想起这封书信的主人、想起谭清让来?,心底又油然升起了之前那?种恶心的感受。


    她原以为,谭清让只是没?有主动去寻昔年落难的青梅,谭家也只不过明哲保身罢了。这听起来?很无情,但在这翻云覆雨之间,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可现在看来?……恶心之余,沈兰宜愈发毛骨悚然。


    谭清让明明清楚地知?道,书院里的旧青梅是被谁折去的。


    不仅如此,肃王在书信中的语气,甚至是在与自己的幕僚商议。


    商议该如何处理她,如何撬开她的嘴巴。


    这个?男人,一面在做着这些事情,一面还饶有兴味地面汁源由。扣抠群肆贰儿二午玖亦伺启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对着后院里那?张与青梅肖似的面孔。


    沈兰宜越想越觉得可怕,她甚至无法确定,后来?馥香楼的那?场“偶遇”,到底是不是偶然。


    如果说?,原本沈兰宜还有和这个?曾经?夫妻十余载的男人虚与委蛇的力气,那?么现在,和离的欲望就像闪电过后的阴天,骤然间炸开了惊雷。


    在这个?男人身边,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沈兰宜花了很久,才将胸口愤懑的火平复下去。她冷静下来?,叫来?两个?小丫鬟,去书房洒扫拖地,又喊来?珍珠,打算给齐知?恩去一封信。


    信里还是那?两件事,一个?是问一问那?位贺娘子如今到哪了——沈兰宜急于?见到她,才好继续后面的谋划,另一个?,就是叫他们不要再去找方雪蚕的下落了。


    信刚刚写就,珍珠还没?拿去呢,角门那?的门房忽然来?找。


    那?仆妇站在院门外,绘声?绘色地描述:“好家伙,那?女人有这——么高?,比我高?一头多,在小门外邦邦邦地敲门,那?哪是敲啊,简直就是砸!”


    能看门的仆妇本就已经?是健壮的了,珍珠咋舌,道:“比你还高?那?许多?怪吓人的。对了,那?找我们来?做什么?”


    仆妇答:“她就是来?找你们的啊,说?是三少?夫人请她来?的。好像是个?游医?我看着她的虎撑和药箱了。”


    早听到仆妇说?有很高?的女子来?找时,沈兰宜便知?道是谁了。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开口道:“珍珠,走,随我去接贺娘子进来?。”


    珍珠疑惑地“嗳”了一声?,跟着沈兰宜往角门去。


    角门外,一个?高?个?子的女人裹着青灰色高?领布袍,身畔还有个?十岁左右小女孩,大概是药童。


    两人各自背着一大一小的药箱,满身风尘。


    珍珠见状,上?前迎道:“这位,便是贺女医吧?请随我们少?夫人来?——喔,还有个?小女郎,贺娘子是你的娘亲?”


    一身寡妇装扮带个?小姑娘,确实很容易被误会。


    小女孩摇摇头,还没?说?话?,她身边的高?个?子女游医、那?位传说?中的贺娘子已然冷淡开口,“捡的。”


    声?音有点哑,听着比珍珠的嗓音粗许多。


    “我叫小榕,是在榕树下被娘子捡回来?的!”小女孩脆生生地补充。


    阔别一世,这位贺娘子还是她记忆中那?般惜字如金的作风。沈兰宜也不见怪,只笑道:“贺娘子来?得仓促,怎地不叫齐姑娘先来?知?会一声??我好派人接您进京。”


    贺娘子没?有回答,眼神直视着前方,这谭府里的富贵景致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沈兰宜先领这位回了院子。好在空屋子还是早就备了的,她引这一大一小先过去,结果还未坐定,这位贺娘子便问道:“病人,在何处?”


    沈兰宜眨眨眼,“娘子先稍事休息,哪有远道而来?,茶都?未喝一盏就忙活的道理?”


    “娘子不讲究这些虚礼的,”小榕一边回答,一边摘了自己的药箱,又去摘贺娘子的,“我们在京中还有旁的病患要诊治,需得尽快。”


    珍珠爱怜地摸摸小孩儿脑袋,“你可真伶俐。”


    见贺娘子执着如此,沈兰宜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还是先领着她去了吴语秾的屋子里。


    ——虽然她的目的,是想让这位替陆思?慧医治她那?先天不足的儿子。然而大房都?没?看就先去了二房,实在有点儿过于?刻意了。


    沈兰宜不想落人话?柄,故而没?有这么去做。


    吴语秾依旧在屋子里起不来?身,她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几乎就靠傅二娘每日给她熬点米油过活。


    见沈兰宜带着医女来?,她也恹恹的,没?什么力气回话?。


    也不是没?看过郎中,然而郎中摸过她的脉象,知?道她腹中孩儿无恙之后,基本就随便开点不痛不痒的药吃吃。


    都?说?害喜呕吐是孕期常有的,没?人拿她吐得天昏地暗当回事儿。


    吴语秾原以为这位也会如此。她垂着手腕,便见眼前的医女,用她那?相较寻常女子要粗大一些的指节托住了她的,又从怀中掏出温热了的脉枕,开始替她诊脉。


    她如此郑重,倒叫沈兰宜有些担心,“贺娘子,可是有什么要紧的?”


    贺娘子没?说?话?,许久之后,她才松了手,拿了纸笔仔仔细细地写药方。


    吴语秾见她神情严肃,下意识揣起自己的小腹,道:“是有哪里不对,怎么药方这么长?”


    贺娘子开口,依旧是一字一顿的语气:“孕吐是病,要治。”


    小榕歪着脑袋看药方,然后道:“药药好好吃,会好的。我家娘子治过很多孕吐的毛病,药到病除。”


    吴语秾的眼眶忽然有些热了。


    她擅长拿乔做戏,情绪向来?外放,此刻的眼泪却是安静的。


    “多谢你……只有你拿我当人治,拿我的不舒服当病……”


    沈兰宜亦有些感慨,然而这位贺娘子,却像是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一般,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转身就起来?了。


    多半日的功夫,这院子里所有的女人,从丫鬟到仆妇,从吴语秾到沈兰宜,全被贺娘子抓着手诊了个?遍。


    有小厮见此情形,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也要贺娘子给他诊脉,“女郎中哪方人士啊?瞧着怪高?的,眉眼也怪俊的,就是少?了点柔美。”


    贺娘子没?说?话?,小榕却把他的手打一边去了。


    小榕振振有词地道:“我家娘子只医妇孺,闲杂人等免谈。”


    小厮不满,嘿了一声?,又道:“医者?仁心,你这人怎么这样?”


    贺娘子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好啊,等医完天下女子,我再来?找你。”


    珍珠打着哈哈,把小厮使唤走了。沈兰宜上?前道:“抱歉,没?管束好下人,冒犯了娘子。”


    说?话?时她抬起头,对上?贺娘子黑漆漆的眼睛,不知?怎的,竟下意识把目光移开了。


    贺娘子垂眉敛目,只道了一声?无妨。


    天见黑了,她这边终于?歇下。沈兰宜回到屋里,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谭清让这两日似乎又忙起来?了,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孤枕孤衾,沈兰宜欢喜得很。


    既然延了女医来?,许氏又病着,肯定是要请贺娘子去凝晖堂走一趟,除此以外,大房……再是陆思?慧那?边……还好这位贺娘子她不怕忙,反倒是怕自己不忙,否则如此辛苦,定是要恼了。


    然后,明日还请了牙行里的经?纪来?,太后赏赐的那?间铺面收益很好,她现在手中有了不少?余钱,要趁热打铁,看一看新的铺子……


    沈兰宜眼皮坠坠的,或许是因为贺娘子新配的安神香,尽管心里压着很多事,今夜,还是难得的好眠。


    ——


    清早去给许氏请过安后,沈兰宜就回来?了。


    珍珠有些不安,她搓着袖子,道:“夫人,我总觉着不好。贺娘子到底远道而来?,我们就这样让人家连轴转……”


    沈兰宜其实也不好意思?,然而有的人天生脾性如此,于?是,她只道:“贺娘子是要春满杏林的大圣人,闲不住的,我们拦她反倒耽误她的事儿。回头,咱把礼封得厚厚的,也算尽一点谢意了。”


    珍珠偷觑着沈兰宜的神色,问出了真正想问的事情:“那?……您的身子,贺娘子怎么说??”


    沈兰宜垂了垂眼,忽然就笑了。


    其实还是和前世别无二致的诊断,身子无恙,孕息要靠缘分。


    只是这一回,她开口朝这位女医要了避子的药。


    这会儿人多耳杂,沈兰宜没?说?这个?,只道了句“老样子”,便匆匆结束了话?题。


    快到午间,贺娘子并那?收养的小小药童也没?回来?,沈兰宜让珍珠着人去打听她们人在哪儿,是在凝晖堂还是去别的房里了,看要不要送些吃食过去。


    正安排着,先前找的牙行的人也来?了。因着主顾是女子,为方便行走,派来?的经?纪是个?妇人。


    这妇人也是寡妇打扮,一看便是个?泼辣的把式。


    沈兰宜早和牙行说?过自己是要置铺,聊过一轮之后,她心里有了大致的打算。


    “我晓得了,”沈兰宜的声?音轻快,“现下……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女经?纪受宠若惊地摆摆手,道:“小人哪敢当夫人一句请教,您说?便是。”


    沈兰宜指了指这四方的庭院,状似心血来?潮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要析府另居的话?,在京城里置办一个?和这儿差不多大的宅院,上?下大致要多少?钱?”


    第33章


    “这要看夫人想在何地置产了。”


    女经纪开口,没?有因为沈兰宜的发问起疑。


    京城的贵妇人,想要买地置宅皆是寻常。女经纪熟门熟路,就着面前的纸笔开始边说边写?写?画画。


    沈兰宜听了一小会儿,出言打断了她?,道:“这些地方都太繁华了,有没?有僻静些的所在?最好……离这里远一点。”


    女经纪一副了然的样子,她?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是想置办婆家不知道的私产,对?吧?放心,我?们牙行这边很?熟的。”


    京城居不易啊,在女经纪的话音中,沈兰宜悄悄叹了口气。


    她?盘算着手?底下不丰的资产,算来算去,还是太后赏的那两块金饼子值钱。


    她?那两间嫁妆铺子,只是在成果上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收益摆在大家族里简直不够看。


    四方镖局那边她?虽然出资入股,然而镖局行当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意,赚得也就是个辛苦钱,原本又有亏空,这边一时也指望不上回头。


    当然,沈兰宜看上镖局,打得也不是挣钱的主意,而是防备后面局势乱了手?底无人相护。


    真正算稳定挣钱的还是兰芝坊的糕点生意。


    但那里的收益没?落袋多久,而京城繁荣多年,无论是宅院还是铺面都?很?稳定了,除非有人遇上抄家灭族的祸事?,否则核心地带很?少有需要置换产业的需求,好地方都?是有价无市,她?就是有钱也很?难置办这样的铺子。


    可偏偏先前谭清让发过?话,明里暗里都?是嫌弃她?那茶水铺汤饼铺上不了台面,再?叫他们知道她?还在扩张这“上不了台面”的生意,恐怕是给自己找麻烦。


    她?现下还未离开谭家,不得不低他这一个头。


    可若不做平民生意,和?离之后无有背景,恐怕也守不住……


    听女经纪说得差不多了,沈兰宜便先把这些念头丢一边去。


    再?急也不能乱做打算。


    见她?一身寡妇装扮,她?想到了贺娘子,不由笑道:“有时我?我?也挺羡慕你们的,有在外行走的自由。”


    “嗐,也不是家家都?供得起一座贞节牌坊啊!”女经纪叹道:“总是要吃饭的,家里又挂着两个拖油瓶,改嫁也没?人要两个小的,只能出来混口饭吃。”


    她?见沈兰宜好说话,主动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夫人,我?姓秦,您叫我?秦四娘或者秦经纪都?好。今日说的这些铺子宅子,您随时考虑好了,随时来牙行找我?。”


    说起来,倒和?秦太后一个姓。然而一个只是市井经纪,一个却是当朝太后,族中连宰辅都?出过?两位。


    沈兰宜点点头,应道:“置产是大事?,秦经纪,你放心,待我?思虑周全?,再?去牙行一定找你。”


    她?命珊瑚送了秦四娘出去,自己则在案前望着方才的记录发呆。


    手?头能动的钱不算多,再?开铺的话,赁比买合适,然后就是和?离后的住处……银钱不多,或许该去京外找找。


    沈兰宜转念一想,又觉得豁然开朗起来。


    何苦要留在京城呢?


    不在京城最好,和?离成了,又住得远远的,她?就再?也不会见到谭清让了。管他是好是坏他日又是否炙手?可热、位极人臣,这些个危险的人物,就叫他们自去波谲云诡里搅弄吧!


    她?只想要自由地呼吸,自由地行走,仅此而已。


    正想着,珍珠回来了,她?一面火急火燎地往院子里跑,一面大声道:“不好了夫人,快去二房看看吧!”


    沈兰宜本就在想何时去陆思慧那儿一趟。


    ——如果她?有时间,或许可以一点点试错,慢慢琢磨这个生意下一步该怎么做。可现在她?只是想到谭清让这个名?字都?觉得恶心,能早一日离开都?是好的,已经没?了徐徐图之的耐性。


    这个大嫂经营自己的生意很?有一手?,沈兰宜想向她?请教?。


    可是……现下是怎么一回事??


    沈兰宜皱了皱鼻尖,拦下珍珠,问道:“别急,不是叫你去找贺娘子吗?二房那边又怎么了?”


    珍珠深吸一口气,稍作平复后立马道:“就是因为她?呢!大少夫人和?她?吵得针尖对?麦芒的。”


    怎会如此?前世虽与这位贺娘子接触不多,但也还算清楚她?的作风——话少、冷淡、至多在旁人眼中又点儿倨傲,不是个会与人争辩的性子。


    沈兰宜蹙着眉,一面马不停蹄地动身,一面继续问道:“你看见什么了,先同我?说一说。贺娘子不是多话的人,大嫂……大嫂平时也是讲理的。”


    大概……吧。


    珍珠道:“贺娘子确实?话不多,我?听了两耳朵,主要是她?那个小跟班当喇叭,在替她?和?大少夫人吵呢。”


    沈兰宜听不明白,索性加快了步伐,赶到了很?少踏足的二房。


    二房里果然鸡飞狗跳。院前的丫鬟打水的打水,拧巾帕的拧巾帕,而花圃前的春凳上,陆思慧正抱着瑞哥儿哭天抢地。


    她?怀里的孩子,口鼻间糊着鲜血,囟门后还插着针。


    乍然见到这样的场面,沈兰宜也是被?唬了一跳,好在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旁的没?修炼出来,遇事?冷静下来的速度倒是快了很?多。


    她?上前几步,再?定睛一看时,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还好,阿瑞鼻子下面的鲜红一看便是鼻血,只是瞅着吓人了点。


    沈兰宜再?一抬头,就见贺娘子站在旁边沉默不语,而她?身畔的小榕像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嘴仍叭叭的。


    “……哪有你们这样的……娘子施针的时候要闯进来……信不过?就直说,天底下哪……”


    年纪虽小,嘴却利得很?。沈兰宜心下其实?有点想笑,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陆思慧见她?来,腾的一下就抱着瑞哥儿站起了身。


    “三弟妹,我?也是信得过?你,才敢叫这位你请来的游医给阿瑞诊治,可你瞧瞧给治成什么样了?”


    陆思慧的颧骨生得高,本来就有些刻薄,眼下她?这般声泪俱下,沈兰宜实?在发怵。


    然而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瑞哥儿怎么了?我?瞧他像是流鼻血了,啊,怎么还蹭了一脸灰。”


    陆思慧心疼地抬起手?背去擦,连帕子都?顾不上拿一张,一转头,又瞪上了一大一小那两位。


    “施针便施针,阿瑞都?流鼻血了,还拿锅底的灰去抹他鼻子,若非我?撞见……”


    若事?实?真如陆思慧所说,沈兰宜也不明白贺娘子是想干什么了。


    然而前世这位风评是确确实?实?的好,也确确实?实?治好了阿瑞,她?也就没?急着顺陆思慧的话说下去,只是转头看向贺娘子,歪歪头,问道:“锅底灰?”


    贺娘子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繁杂吵闹的场面,她?皱着眉,扭过?头去,解释的声音很?轻,却并非没?有底气。


    “气滞血热,发散而出。百草霜止血、清虚。”


    一旁的小榕又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补充道:“旁边的丫鬟正好在烧水,锅底灰气是百草凝结成霜,入药止血是最好不过?的。”


    听到这儿,沈兰宜其实?已经信了,然而陆思慧关心则乱,仍是将信将疑,“我?怎知你是不是拿话搪塞?若不是我?方才过?来,他还不知要流多少血。”


    沈兰宜面露无奈。


    她?忽然知道问题在哪了。


    这一世,她?提早把贺娘子找来,是想早些治好阿瑞没?错,可这两年贺娘子在外的名?气还没?后来那么大,人也不是陆思慧自己寻来的,平素她?将儿子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恐怕没?那么容易信得过?。


    沈兰宜心里懊恼了一阵自己弄巧成拙,只顾着想牵线搭桥同陆思慧套近乎找门路,却想得不够周全?。


    她?不无歉意地看向贺娘子,对?方却没?有接收她?目光的意思,眼睛依旧看着陆思慧怀里小小的病人。


    贺娘子道:“还有两针,半途而废是忌讳,不利血脉通行。让我?治完今日。”


    陆思慧几乎是愤愤然地又瞪了她?一眼,不肯松手?,却到底没?有再?拒绝。


    贺娘子也不纠结把人接过?来,她?屈下膝盖,几乎是半跪在春凳前给阿瑞扎针,神情专注,仿佛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沈兰宜悄悄往后,伸出手?,摁住还想说什么的小榕。


    从二房离开之后,沈兰宜和?贺娘子并肩而行。她?心里是愧疚的,几番酝酿之后,满怀歉意地开口:“实?在对?不住,我?这小侄子久病在身,大嫂对?他格外疼惜,方才多有冒犯,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


    这样的事?情,贺娘子见过?不少,往往话到这儿就作罢了。


    医者身份不高,至多算个中九流,像她?这般只医女疾的女游医更是地位低下,在达官显贵眼中,恐怕和?奴仆也差不多,能说两句软和?话,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没?成想,沈兰宜却真的停下脚步,向她?欠身一礼,诚恳地道:“日后……我?再?想办法?吧。”


    她?虽有意借助先机为自己谋利,可事?已如此,她?也不会再?强要贺娘子去医治谁。


    刚刚她?已经听小榕说了,陆思慧情急之下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沈兰宜设身处地地去想,若换了是她?,她?也决计不会再?热脸贴人冷屁股了。


    贺娘子没?说话,她?这一以贯之的沉默,叫沈兰宜分不清楚她?是生气了,还是只是懒得回答。


    好一会儿,贺娘子才终于开口:“有什么办法??”


    沈兰宜没?懂,她?“啊”了一声,仰头看身边的人:“什么什么办法??”


    贺娘子平静地道:“继续医治那孩子的办法?。”


    沈兰宜着实?吃了一惊。


    她?惊讶到顾不上收回目光,就这么有些冒犯地直视着人家的脸,说道:“贺娘子竟还打算继续医治阿瑞?”


    “为什么不?”贺娘子垂眸,微微偏过?脸去,和?沈兰宜保持着两步的距离,“那个孩子的病,我?可以治。”


    第34章


    贺娘子的语气实?在太?理所?应当,以至于沈兰宜对自己的疑惑都开始感到自惭形秽。


    有病人可以治好,为什么不去治?


    沈兰宜心生敬意,感慨道:“和娘子比起来,我实在是个太不纯粹的人了。”


    贺娘子垂着眼帘,似乎在盯着自己漫过鞋面的裙裾,“没有。”


    和她说话总要多费些力气,好在旁边有个小传话筒。


    小榕解释道:“贺娘子的意思是,夫人过?誉了,她没有。”


    沈兰宜刚想反驳,可?忽然又?觉着不对。


    眼前这位的纯粹似乎也是有条件的——只?医妇孺。


    若说医者仁心,眼中只?有病患的话,好像有一部分人天生被她排弃在外了。


    沈兰宜不免生起了一点好奇。


    世上之人大都有自己的私心,如?眼前这位贺娘子……她的私心是什么呢?她的过?去,又?经历了什么?


    寥寥数面,她们还未熟到交心交底的地步。沈兰宜没有问出口,只?不过?她这边没话,贺娘子却望了她一眼。


    “方?才,多谢。”


    这位游医的话总是一个字一个词地往外冒,但又?听不出口吃的意味。


    沈兰宜这回听懂了,大概是在谢她刚刚的回护与信任。


    然而她心道:贺娘子,我信的是前世你的功德,你应该谢你自己。


    沈兰宜不想冒领这份谢意,别开话题,抿唇一笑:“我该多谢贺娘子才是。这两日劳心劳力,午前我着人煨了汤。听娘子口音,大概不是北方?人士?我特地请了南边的厨子到家里来,一会儿娘子赏光多用些,我心里才过?意的去。”


    沈兰宜言笑晏晏地陪她继续往回走,她其实?不是很擅长做这种客套笼络的事情,好在不论她说什么,贺娘子似乎都不会给出太?积极的反应,倒也任她随意发挥了。


    有那叫小榕的丫头在,气氛不算沉闷。聒噪的小喇叭仰着脸,和沈兰宜汇报今日在其他房里诊治的情况。


    和沈兰宜料想中大差不差,无论长幼,妇人家身上多少?都有些不好,夫人们平日也都吃着各自的方?子,在见识过?贺娘子的本领之前,对她的诊断兴趣不大。


    “不知道是为什么,”小榕又?把话拐回来了,她说:“五少?夫人那边,似乎对娘子也很排斥。”


    年?初的时候,许氏的小儿子、谭清让的弟弟谭清甫成?婚,娶了中书侍郎梁家的嫡幼女、梁秋澜。


    低娶高嫁,在谭家这一辈的儿媳妇里,粱秋澜算是出身最高的了。不过?梁家子嗣丰茂,一个女儿而已,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


    沈兰宜两世都与这位存在感不高的五弟妹接触不多,只?知道她性子文气,人也文弱,她那丈夫谭清甫,样?貌虽堂堂,按理说比谭清让那个叫谭清文的弟弟争气许多,但人总是有些阴恻恻的,沈兰宜也不喜欢与他接触。


    “此话怎讲?”她提起一点警惕,生怕再听到是起了什么争执。


    小榕答道:“也没有,就是听见娘子是三少?夫人您请来的,就说些什么‘可?真是个好人’、‘谁说不讨人喜欢了’之类的怪话,”


    沈兰宜有一瞬茫然。


    啊?她何时得罪过?这位弟妹吗?


    脑子里转过?几圈,沈兰宜也想不出来。梁秋澜进门都没几个月,性子喜静不爱出门,而她也没如?前世那般掌中馈当管家婆,压根就没有交集,这是怎么起的龃龉?


    沈兰宜满腹疑惑压下不表,随口接道:“她在孕中,心情起伏也是有的,没冒犯贺娘子便?好。”


    她转过?话题,主动同?贺娘子道:“待明日,待明日大嫂她冷静些,我带着娘子开的药方?去找她,再请其他郎中看一看,大嫂知道没问题的话,想来不会再刁难,或许会愿意试一试。”


    贺娘子点了点头,小榕在旁边嘟囔:“真是的,是给她儿子看病,还要上赶着求她。其他地界想请娘子看病的人多了去了,也就天子脚下怪事多。”


    沈兰宜失笑,却不恼怒。


    小榕还是个半大孩子,却如?此旗帜鲜明地袒护贺娘子,只?能?说明这个在榕树下将她捡回来的女医,对她很好。


    贺娘子拍了拍小孩儿的肩头,叫她不要再说了。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到了大房的地界,才路过?凝晖堂时,正好撞上谭清甫从门口出来,大概是才给许氏请过?安。


    沈兰宜没太?在意,只?稍作颔首,侧过?身算作招呼。


    谁料谭清甫却突然停步了。


    他的眼睛和谭清让的生得很像,眼窝都比寻常人要深一些,打?眼一看,叫人觉得不自在。


    “嫂嫂。”他开口,连声音都是与他那个哥哥有些像的,“这是带着人从哪儿回来?”


    不论老的小的、公爹还是兄弟,只?要姓谭,沈兰宜一视同?仁地烦。她随意敷衍了两句,便?先告辞了。


    她倒不怕旁人觉得她甩脸子,夫唱妇随么,反正谭清让也是与这个弟弟不甚和睦的。


    之于原因,沈兰宜上辈子也清楚一点。


    谭清甫是嫉妒,嫉妒谭清让这个兄长。


    他是许氏最疼爱的小儿子没错,然而嫡长有序,兄长无论是年?岁还是才干,都是他怎么较劲都赶不上的。


    在谭家这样?的家里头,父母之爱同?样?有隐晦的条件。尽管谭清让不如?他是许氏一手带大亲自教养,可?到了读书进学的年?纪,所?有人都晓得谭清让将来会是有出息的那个之后,原本最疼爱他的母亲,都开始有意识地将关怀补足给这个长子了。


    说嫉妒吧,大概又?有一点不够准确。沈兰宜前世也感受到过?谭清甫对她的鄙夷,大概一面又?觉得她配不上他的兄长,一面又?暗戳戳地想在亲事上面压兄长一头。


    这不,婚事拖了许久,磨到许氏舍下老脸,去替他求到了梁家的姑娘。


    沈兰宜无意掺和他们兄弟间的暗潮汹涌,转身就走。走开几步后,身旁的贺娘子忽然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角。


    “他还在盯着你。”轻缓的话音未落,她已经松了手。


    沈兰宜讶然,她下意识回头,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这个人……鬼气森森的。”沈兰宜啧了一声,点评道。


    回到院中后,她很快把这横生的枝节抛之脑后。


    贺娘子还未迈过?门槛,就被院里叽叽喳喳的丫头们围住了。


    “娘子娘子,你可?算回来了!昨儿下晌你给我开的方?子,我才吃了两回,就没再淋漓不尽了。”


    “贺娘子,不,贺大家!你瞧瞧我,今日我月事来了,这药可?要先停一停?”


    “哎哟,我娘一把年?纪了,你们让让、让让——”


    怎么还有丫鬟把自己外院做事的老娘都叫来了?


    沈兰宜无奈笑了,正想把人支开些好先进门,结果就见贺娘子一点不耐烦的模样?都没有,甚至直接跨坐在了门槛之上,就这么草草开始迎接络绎不绝的人潮。


    沈兰宜眨眨眼,没敢吱声了,悄悄退走。


    珊瑚也在旁边,她拉住沈兰宜,道:“夫人,你还别说,您请来的这位女医,确实?很有本事。”


    “我小日子一来就头疼,夫人你晓得的,”珊瑚压低了声音,还有点不好意思:“就昨日,昨日贺娘子给我扎了两针,我今早起来……竟都没感觉了。”


    沈兰宜了然。


    这世上,不是没有能?看女疾的郎中,然而三教九流中皆有成?见,明明大家都不是什么高贵的行当,但却还是有很多传男不传女的规矩。


    能?传得家学的郎中几乎都是男子,囿于男女大防,哪怕是有身份地位的贵妇们,能?不能?让他们诊治,还要看丈夫愿不愿意。


    像贺娘子这种专医女疾的,医术又?高明的,实?在不多。


    就是有,也轮不到底下这些人。


    也难怪这些小丫头今日都这么雀跃。


    珊瑚嘴甜,没忘了拍马屁,“人是夫人请来的,这底下的人呐,我可?得叫她们记您的好。”


    说到这儿,沈兰宜笑笑,她想起来点什么,“常备的药材,先叫人去外头医馆买好了回来,多买些,省得一趟一趟跑,方?便?贺娘子抓药看诊。”


    有耳尖的小丫头听到她说了什么,自告奋勇地要跑这一趟。


    珊瑚笑眯眯的,找了对牌拿给她。


    被欢腾的女人们簇拥着,贺娘子的神情却始终平静,像一尊精致的玉菩萨。


    沈兰宜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待忙过?之后,亲自端了一盏茶来,问道:“贺娘子不开心吗?”


    贺娘子似乎在犹豫接不接这盏茶。


    沈兰宜又?往她跟前凑了凑,“这么多人围着你,都是真心认可?你的。”


    贺娘子终于接过?,颀长的手指扣在杯柄上,紧到有些发白,“很多人,生着病。”


    渐渐的,沈兰宜也听得懂她惜字如?金的规律了。


    ——还有很多人生着病,所?以她没有那么开心。


    似乎是怕她误会,贺娘子难得主动又?开了口,找补道:“我没有自诩清高。”


    沈兰宜弯了弯唇角,真心道:“娘子仁心一片,我知道的。”


    院子里很热闹,正好可?以掩盖她们说话的声音,贺娘子有些听不真切沈兰宜在说什么,微微靠近了一点。


    这位谭家的少?夫人声音更低了,“不知避子的药丸……娘子这边,几时能?给我?”


    她轻垂眼睫,忽闪的阴影像一把长长的鸦羽扇,足够掩去瞳孔中所?有的颜色。


    “明日,”贺娘子低下头,不问缘由,只?喝了一口茶,“至多明日。”


    ——


    沈兰宜着人煨的那碗汤,熬到就剩个汤底了,贺娘子那边也没顾上喝。


    再叫人去问时,她已经睡下了。


    总不能?把人叫起来喝汤,沈兰宜正要作罢,忽听到有人回来的声音。


    是谭清让。


    沈兰宜眼睛一亮,她朝珊瑚努努嘴,道:“去,多添点水,就当是专门给他煲的了。”


    珊瑚挤了挤眼,“骨头渣都熬糊了,当真要给谭大人吃?”


    “我还嫌便?宜他了呢,”沈兰宜撇嘴,“不给他吃给你吃?”


    珊瑚忙不迭摆手,“不了不了,我刚刚闻过?了,一股苦味。”


    说着,她转脸就往灶上走,背影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是有什么喜事?”正说着,谭清让的声音传来,“夫人难得笑得如?此开心。”


    且憋着笑呢,沈兰宜一转身,见谭清让来,方?才和女孩子玩闹的心情立马没了,她捂嘴轻咳了一声,道:“三郎。没什么,方?才珊瑚逗我玩儿呢。”


    男人行色匆匆,身上有一股脂粉和饭菜的气味。闻到这股味道,沈兰宜就知道,他是在外应酬回来。


    谭清让不过?随口一问,没深究,他只?道:“去厨房叫点清粥来,我过?一过?口。”


    这便?是向上应酬了,陪客自然吃得不好。沈兰宜了然,她随口吩咐人依言照做,自己则悄悄退开了两步。


    她很不喜欢这种“觥筹交错”的味道。


    正巧珊瑚端着汤来,沈兰宜挑了挑眉,道:“正好炖了汤,炖了一整日呢,三郎尝一尝。”


    她可?没说一个字谎话。


    也许是吃了点酒,见状,谭清让有些感慨:“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不怪乎说,要先成?家、再立业。”


    这是觉着有管家婆好了?沈兰宜心底冷笑一声,奉上兑水残汤,“我先用过?了,三郎吃罢。”


    天气热了,用饭是在竹纱帐后的石桌上,谭清让坐下,掸开差点拂到菜里的纱帘,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宜娘似乎……许久未与我同?餐了。”


    沈兰宜呵呵一笑,柔声道:“三郎事忙,怕等不到你呢。晚些我给三郎磨墨赔罪,如?何?”


    ——只?知方?雪蚕在肃王手中,远远不够。有一就有二,她得想办法?,从谭清让这里探听到更多的线索。


    食不言寝不语,谭清让未再多言,然而从他的表情来看,沈兰宜大概能?猜到一点他的心思。


    只?要伏低做小的那个不是他,他自然都乐得享受。


    谁不喜欢小意温柔呢?


    书房很快挑起了灯火,填过?肚子的谭清让俯首案牍,面前窗牖宁静,身畔红袖添香。


    沈兰宜很有耐心。


    为着那一个渺茫的可?能?,她愿意在枯寂中等候。


    只?是,在如?山的案牍间捕捉到方?雪蚕的音讯之前,沈兰宜发现了其他可?疑的字句。


    “后日弭山围猎,马与弓弩皆已备好。”


    “备”这一字上,笔墨尤其浓重。


    弭山地处京郊,山脚下是皇家的围场。年?节、祭祀、抑或只?是皇室兴起,皆会在那儿围猎游戏。


    夏至将近,天朗气清,围猎聚会并?不奇怪。


    可?沈兰宜却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一件事情。


    前世,在这围猎之夜,康麓公主误入深林遭遇狼群,永宁王率人去救,却被叛贼埋伏,中了当胸一箭。


    第35章


    已至寅夜,永宁王府之内却是灯火通明,有客来访。


    “我已经说的如此直白了,殿下却还?是不信我?”


    密室里烛火憧憧,摇曳的光影晕开在女子露在兜帽外的半张脸上,端的是一位富贵娇娘。


    正是康麓公主?。


    “公主?还?未成?亲开府,深夜出宫……可不容易。”裴疏玉一身月白常服,抱臂站在兰锜边上,端详着上头的若干锋刃,并未分多少目光给一旁的公主?,“只是男未婚女未嫁,如此行事,小王未免感觉唐突。”


    明明说的是正事,却还?开这种?玩笑,康麓公主?气得跺脚,心里骂道,怪不得一身风流债,在外孩子都有了!


    她把兜帽摘了,恶狠狠瞪了裴疏玉一眼,道:“我呸!你?爱信不信,左右我已经知会过你?了,有人要拿我当刀使,要你?的命!”


    “你?要是没了命,可怨不到?本宫头上!”


    裴疏玉闲闲坐下,给自己和康麓公主?都斟了一杯茶,声音懒散,“原来公主?殿下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在被当刀使?”


    闻言,康麓公主?的神情里的愤愤然立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堪称凄凉的神色。


    她吸了一口气,一开口却不见悲戚神色,只剩喋喋不休的一张嘴。


    “是殿下不知还?是我不自知?父皇宠爱我,宠爱我这恣睢的性子,不就是觉得我好用么??像榜下择婿攀折谭家这种?事,早不知做过多?少次了。”


    “反正无?论我做什么?,传出去都是女儿家恃宠而骄,天家公主?胡闹。”


    “殿下,我实话?和你?说吧,这一次,父皇他想对你?动手,收回?北境兵权,让我故意引诱你?入深林。可我觉得你?太危险了,我可得罪不起。你?要是没被摁死……扒我父皇的皮难,扒了我的皮可太容易了。”


    裴疏玉轻笑一声,挑了挑眉,道:“多?谢公主?抬爱,不过要让你?失望了,小王暂时还?没有扒皮的嗜好。”


    她顿了顿,朝屏风外道:“凌源,送公主?从秘道离开。”


    康麓公主?深深望了裴疏玉一眼,没再多?言。正如这位永宁王所说,她可没出嫁没辟公主?府,瞒着所有目光从宫里头偷跑一趟,确实不容易,得赶快回?去了。


    送她走后,凌源回?了密室。而裴疏玉抓起面前的长?枪,拿在手中掂了掂。


    凌源自觉后退两步,以免被枪头怼上,“只是围猎,不是上战场杀敌,带这把长?枪的话?,是不是太显眼了些?”


    裴疏玉未置可否,又把长?枪抛了回?去,转头去摸另一柄剑,“遭人惦记倒无?妨,怕只怕,吓得他们不敢动手。”


    “殿下全然信任康麓公主?的……投诚?示好?”凌源面露犹豫,劝道:“要属下说的话?,这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人物,那都是一丘之貉。”


    裴疏玉睨了他一眼,道:“你?这么?骂,可是把太后一起骂进去了。”


    凌源立马闭嘴收声,只是面上仍有些不服。


    骂进去就骂进去了呗。


    当年殿下还?只是那点点大?的小世子时,也没见秦太后给了多?少关照。还?不是待她崭露头角之后,开始觉得她是可造之材,所以才趁裴氏起了内斗,将人养宫里养了几年,一是施恩、二为制衡。


    愿意放当时十?来啷铛岁的世子封王回?去,也无?非是觉得她年轻资历浅,是她上位,总比她那些老谋深算的叔叔伯伯上位好控制。


    只不过,这个初出茅庐的永宁王,比他们所有人料想得更出息。


    裴疏玉心知这一切,好在她并不在乎。


    她其实很少把自己当成?男人或是女人,她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感受过权势的妙处之后,人都很难对其他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正动心,譬如说男女之情、譬如说亲缘之爱。


    凌源见裴疏玉面色坦然,便知道自己多?虑了。


    轻信、莽撞,都不是她惯有的作风,谨慎、多?思,才是她的底色。早年跟随她,或许只是出于?对上任永宁王的恩义,但现在,眼前这位已经是他认可的主?上。


    凌源道:“宫里头的暗桩,被肃王的人排查、拔掉了两个。大?概他们真的想干一点大?事了。只是这康麓公主?不来倒好,来了,属下反倒怀疑是故布疑阵。”


    “肃王算什么?东西,”裴疏玉轻嗤一声,“比康麓更是他爹的狗。想动手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


    凌源面色沉重,“昨日岑校尉那边传来急报。裴翎川趁您不在北境,已经开始悄悄调兵了。岑校尉假装被策反多?时,不得不和他虚与委蛇。”


    “戏台都搭好了,开唱便罢。”裴疏玉低着头,拿着剑帕细细拭过手中剑锋,“对了,这次围猎,多?叫两个女官随行……”


    话?未说完,密室墙边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凌源瞬间推剑出鞘,朝声音的方向大?喝一声:“谁!谁在那!”


    裴疏玉亦是有些惊讶,不过她的惊讶只在一瞬。


    京城的这座王府她极少呆,平素她不在的时候管理松散,这间密室隐秘却又不太隐秘,只潦草地藏在书房后头,有心人想要发现也不难。


    只是……


    裴疏玉眉心一跳,摁住了凌源越来越往前的剑,径直向前走了几步。


    “灵韫。”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阴影后,堆叠的书画如山倒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头爬了出来。


    “小郡主?!”凌源目瞪口呆,“小郡主?,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小孩儿就不稀奇了。


    孩子的呼吸和脉搏都浅,又有前面的故纸堆阻隔,难怪他们都没听见声儿。


    见灵韫怯怯地站定,不敢再往前,裴疏玉半蹲在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朝她缓声道:“过来。”


    声音越缓,威压越甚,灵韫不敢不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我错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灵韫低着头,缩着手,恨不得把脑袋当葱栽到?地里去。


    裴疏玉只能?看见她毛茸茸的发顶。


    她顺手摸了一把,却不问灵韫是怎么?闯入这里,也不问她是来干什么?的,只道:“灵韫,你?知道方才,我为什么?要点女官随行吗?”


    灵韫痛苦地犹豫了一会儿。


    她本想撒谎说,自己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可是一抬头,触及到?裴疏玉澄明的眼神,这个谎就撒不下去了。


    灵韫嗫嚅片刻,才勉强开口:“阿罗……阿罗不知道……”


    大?概她是真的怕了,又下意识用起了小时候亲娘给她取的名字自称。


    一旁的凌源挠挠头,一会儿看看大?的一会儿看看小的,实在没懂自家殿下是想做什么?。


    吓唬小孩玩儿?


    嘿,凌源腹诽道,以他家殿下时隐时现的恶趣味来说,也不是没可能?。


    裴疏玉却松开了摸在灵韫发顶上的手掌,认真地道:“因为,本王打?算带你?一起去。”


    温水煮青蛙,等?到?世人已经接受了有女世子、女继承者的存在,有朝一日她这个永宁王的身份被揭露,想来也不足以掀起前世那般轩然大?波。


    所以,灵韫就是她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儿。


    只不过裴疏玉恍然惊觉,她似乎没有问过,这颗石子儿本身的意愿。


    当然,会有如此惊觉倒不是因为裴疏玉仁慈,她只是觉得,这条路注定是难走的路,无?论是之于?她还?是她身边的人,若灵韫自己胆怯不愿,到?头来不止是烂泥扶不上墙,更会如前世一般,走向反目成?仇的命运。


    灵韫把裴疏玉这句“带你?一起去”,和方才偷听到?的那些不懂的词汇,在小小的脑子里努力拼拼凑凑,拼出了一个让她惊喜的答案。


    “我愿意!”她抬起头,大?声道:“围猎,我……我想和您一起去。”


    裴疏玉忽然又觉得自己方才的顾虑实在是太多?余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怎样才能?懂那些刀光剑影的意味。


    不过,话?已至此,问还?是要问一下的,“你?方才都听见了,会有很多?危险。没准……”


    讲什么?政治斗争、纵横捭阖,小孩儿也听不明白,裴疏玉索性换了一个方式来威胁,“山中有狼,有老虎,你?怕不怕。”


    灵韫眨眨眼,露出一抹澄澈的笑,“您不怕,我就也不怕。”


    有点意思。裴疏玉伸手,指尖碰了碰灵韫的脸颊,朗声笑道:“好,那带你?去见见这个世面。”


    凌源在旁围观了一场不伦不类的“父女”、“母女”情深,心下悄悄给灵韫默哀了一秒。


    这位小郡主?还?不知道,她的这个“父王”有多?严格。


    先前找人教她习武开蒙,都还?只是小打?小闹,现下,既然开金口说要带她一起去围猎,只怕就要亲自来教了。


    果然,他没有猜错,很快,裴疏玉便沉下脸来,正色道:“明日鸡鸣前,灵韫,我要看到?你?在门前等?我。”


    ——


    围猎之期将近,沈兰宜明知以自己的处境,没有资格去担心旁人,心却还?是被揪的一簇一簇的。


    世间事皆由世间人起,同?一条路重新再走,不见得会回?到?原来的轨迹。所以,沈兰宜明知前世裴疏玉没有折戟弭山,却还?是难以避免地担心自己的重生,改变了既定的进程。


    然而身在后宅,连在外行走都缺乏自由,沈兰宜担心,却也只能?担心。


    好在,这一次围猎,谭清让是要去的。


    围猎听起来只和刀枪剑戟有关,实际上却有着繁重的礼仪,与祭祀都差不多?了。


    谭清让身在翰林,又素有文名,自然和其他同?僚一样,要紧随这次盛会,记写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篇。


    而围猎场上达官显贵云集,可若只有达官显贵,就没有人依次托底下去衬托他们的地位,所以皇帝有令,随侍的官员,可以带家中女眷随行。


    前世,或许是谭清让看不上自己的妻子,又或许是沈兰宜自己也畏惧这样的场面,她是没有去的。


    这一回?却不同?,谭清让没问沈兰宜的意思,就和礼官报上了她的名字。


    启行前一日,沈兰宜仍有些疑惑,她偏头问道:“三郎怎地想着带上我了?”


    谭清让没太在意,随口答道:“这几日你?操持辛苦,请的那女医,母亲和我说确实有些本领,如今她夜里咳得少了。这次权当奖励你?,出去散散心。”


    奖励。


    沈兰宜心底哑然失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在担心谭清让对她起疑了,这和前世不一般的安排就是试探。


    是她想多?了。


    就像家里养的狸奴,人看“她”上蹿下跳,带倒花瓶踩出脚印,只会嫌恶“她”顽皮多?事,却不会觉得一只猫要窃走人的机密。


    谭清让如何能?想到?,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身家性命都系在他身上的妻子,会有这样的异心呢?


    心下百感交集,即使启行之日是个艳阳天,沈兰宜也依旧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她心底挂念着裴疏玉的事情,尽管自己都不知道这份莫明的感应从何而来,她还?是决定顺从自己的本心。


    ——她左右不了太多?,若是围猎场外有机会遇到?这位永宁王殿下,不说旁的,至少道一句“小心”。


    弭山之上,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晴如碧玺,不愧是司天监卜算过的好天。


    沈兰宜立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


    她看到?帝后并辔而行,看到?众人皆知斗到?你?死我活的肃王那几位紧随其后,彼此间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好场面,看到?督办完水利回?京的皇长?孙摆脱了父亲弘王的阴影,如今也走在第一梯队。


    在他们之后,若干公主?也骑着马走过,大?多?数公主?与康麓公主?这种?性格张扬的不同?,她们与其说是骑马,不如说只是坐在马背上,由侍从稳稳地牵引向前。


    堆叠的粉云间,却出现了一抹突兀的亮色——


    面如冠玉的永宁王殿下,慢悠悠地骑着马,混迹在脂粉丛中。


    今日的裴疏玉格外张扬,居然穿了件绿色的圆领袍,腰佩绣金革带,连挎着的剑都是银闪闪的,嚣张得很。


    等?她的马再往前些,沈兰宜才明白过来她为什么?骑得这么?慢了。


    那才被认回?来的小郡主?,正骑着一匹小马,跟在裴疏玉身边呢!


    围猎的首日,没有安排太多?的活动,只有两场祭祀。谭清让有事要忙,沈兰宜没心思去和其他夫人应酬,她在外走了两圈,有心碰碰运气。


    ——就算没那么?巧撞见裴疏玉,就是撞见她身边那个中年武将也是好的。


    只可惜事与愿违,沈兰宜没有遇见想见的人。


    到?了晚间,谭清让没有回?来。沈兰宜猜测他要么?是忙于?酬酢,要么?是在与谁密谋。她心里焦灼得很,索性顶着夜风,去了近处的林中散步。


    这里离山脚下还?有距离,旁边又就是营帐,林中的野兽早被清理过了。不远处还?能?看到?灯火,并不算太僻静,她也就敢在这里走一走。


    走了大?概百余步,算算时辰差不多?该回?去了,沈兰宜的心情稍作缓释,她正要转身,一扭头,视线连带全身骤然一僵。


    有人。


    林间深处,大?约二十?步开外,有两道人影。


    其中一道,正是她的丈夫。


    ……理应趁他们没有发现她时离开的。


    可犹豫片刻,沈兰宜却没有动身。


    第36章


    正值夏日,地上枯枝败叶不多,为迎贵人,就是有也大致清扫过了。


    软缎鞋轻轻踩在扎实潮湿的泥土上,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林中光影昏暗,树影幽深,若她方才走过得再匆忙一点,都?不会发?现那两道人影。


    反之,也是一样的……他们的心思又在密谈中,小心些……靠近些,不会被发?现的。


    沈兰宜自知她总是做出?很冲动的决定,然而?眼下,却是意外的冷静。


    能在谭清让不防备的情况下探得一点方雪蚕的蛛丝马迹,已经是意外之喜,若想继续循着线索找下去?,只靠窥伺书信,决计不可能了。


    他对自己?的妻子无甚提防,不代表他是个蠢人。真正机要?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在纸笺中传递,就?算要?书,也不至于当着旁人的面、叫旁人看见。


    可天大地大,无头?苍蝇般去?找,她又得到几时才能找见方雪蚕的人影,她又要?多经历多少苦楚?


    冒这一回险吧,沈兰宜心想,就?是万一被发?现了,只说自己?误入林中就?好。


    不论谭清让到底怎么?想,她如今尚还算他的夫人,夫妻利益一体,他面上也一定会替她圆过?去?的,否则,对面只会连他一起怀疑。


    便是再不济,她也不至于掉脑袋。


    她放缓了呼吸,悄悄攥紧了拳头?。


    可以了,不能再近了。


    沈兰宜藏身?在粗壮的树干之后,侧对着密谈中的两人,竖起了耳朵。


    谭清让对面的男子裹着长长的罩衣,兜帽将脸盖得严严实实,阴影中,只露出?一点鼻骨,看不清长相身?形。


    但是沈兰宜能猜到,这一位,要?么?是肃王、要?么?是肃王的亲信。


    男人低沉的嗓音缓缓飘荡,像林中的鬼魅,“……都?安排好了?”


    “都?已妥当,”是谭清让的声音,“只待明日鱼儿上钩。”


    他们在打什么?谜语,沈兰宜听不明白,她捂着自己?的嘴巴,一点呼吸声都?不肯泄漏,全神贯注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有夜风穿过?林间,叶片沙沙作响,他们的对话被风声扰得琐碎模糊。


    “……姑苏……一切如常。”


    “方家?的人,父皇杀得太干净,都?没留两个下来让我威胁她。”


    闻言,沈兰宜呼吸一滞。


    “殿下思虑周全,不过?是时间问题。此女?性格倨傲,吃软不吃硬,暴力手段,恐怕无用。”


    男人“啧”了一声,又道:“也不知那个身?份,她信了几分。”


    “那位殿下未曾去?过?姑苏,她也未曾去?过?北境或是京城,想来给她时间,她就?是不信也会逼自己?信了。否则没有希望,该如何撑下去?呢?”


    “那可没准,她聪明得很。方存那么?些个门生?子弟,兴许真有不怕死?的,会来救人。”


    “那得他们知道,她还活着才成,”谭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夹杂任何感情,“最近最远的地方……谅他们猜不到,便是猜到了,也不敢近前。”


    “猜到了又怎样?来救人又怎样?”肃王轻笑了笑,“拿诱饵把不驯服的叛逆余党一网打尽,父皇该夸我才是。”


    最近最远的地方……


    黑暗中,沈兰宜还来不及思索,侧后方的对话声便已戛然而?止。


    她瞳孔微缩,捂着口鼻,一动也不敢再动。


    “宣本,你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话音未落,林间忽然传来有些尖锐的吱吱两声,谭清让皱了皱眉,道:“或许是这山间松鼠。”


    “是吗……”肃王眯了眯眼,袁氏皇族共用的一双狭长凤眼在此刻显得愈发?危险。


    他缓缓侧身?,往十余步外、那棵粗壮大树的方向?看了过?去?。


    不知为何,谭清让的眉心猛地一跳,而?肃王却已经伸出?手,拦在了他跟前。


    “嘘——”肃王道:“别惊了鸟雀。”


    学松鼠叫没用之后,沈兰宜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她的脑子飞速运转,还没考虑清楚这是不是故布疑阵、到底该跑还是该如何时,另一道混淆在夜风里的调笑嗓音忽然而?至——


    “哟,莲娘在这里呢,可是叫某好找。”


    衣袂飘然,伴随着暧昧的话语从树梢跌落,正正好好抵在了她的身?前。看清楚是谁之后,沈兰宜的眼睛瞪得比方才险些被发?现时还要?夸张。


    她深吸一口气,简直要?背过?气去?。


    树影之后,那两道脚步声稍顿。


    他们显然也听见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沈兰宜没有犹豫,迎着眼前人直勾勾的目光,掂起脚,直接抓住了她的衣领。


    “郎君——”沈兰宜仰着脸,尖着嗓子,发?出?柔腻到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声音,一句话要?缠缠绵绵拐三个弯,“你怎么?才来,叫妾好等……”


    虽有意如此遮掩,但对面的人似乎也没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快,演得如此上道。


    她勾了勾唇角,低头?,单手撑在沈兰宜左耳之后,若有似无地呼了口气。


    “叫佳人久候,倒是某的不是了……良宵漫漫,你那夫君……”


    掌根压到她头?发?了。


    沈兰宜头?皮一疼,下意识嘶了一声。


    不远处,肃王的脚步一顿,拦住了谭清让,没让他继续往前。


    “野鸳鸯罢了,”肃王低声道:“悄声走。”


    谭清让没出?声,他只浅望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此时此地,也不知是谁家?的龌龊事,没准就?是哪家?的夫人小姐。都?是有身?份的人,强行惊扰灭口反倒麻烦多多。


    何况……可疑的动静仍在继续,他们也不像听清了什么?的样子。


    树影之后,沈兰宜的神经极度紧绷,若她是只刺猬,只怕全身?的倒刺都?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人的声音又走了多久,直到堵在她身?前的裴疏玉开了尊口——


    “我说,这位夫人,你可以松手了。”


    沈兰宜匆匆回神,意识到自己?还死?死?揪着这位永宁王殿下的衣领之后,她像是被自己?的刺扎到了一般,猛地向?后一弹,松开了手。


    只是后脑勺这下被树干撞得不轻。


    顾不上痛,沈兰宜连再直视裴疏玉一眼都?不敢,她急急低头?,俯首道歉:“方才多有得罪,我……我不是存心要?冒犯殿下。”


    “行了,”裴疏玉退后几步,抬起手,掸了掸被沈兰宜攥皱的领口,道:“是我存心被你冒犯,才从树上跳下来,行了吧?”


    沈兰宜听不出?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她垂着眼帘,有话想问,有话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疏玉倒是饶有兴致地扫了她两眼,啧啧称奇,“你们这一家?子……丈夫瞒着妻子,妻子盯着丈夫。可以,很有意思。”


    虽如此说,可她的话语里却没多少意外的意味。


    沈兰宜大概能明白为什么?。


    从与裴疏玉的那么?多巧合起,恐怕谭家?早就?让她筛了个底掉,哪还有她不清楚的事。


    不过?,沈兰宜不是很乐意被这么?概括的称呼,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唇,鼓足勇气道:“我姓沈。”


    “好的,谭夫人,”裴疏玉戏谑地道:“方才帮你搭了戏,陪我走一走,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很想答应殿下,”沈兰宜有些犹豫,“但我得快些回去?,以免……”


    “你若此时顺着来时之路回去?,恐怕正好遇到他们。”裴疏玉淡淡道:“随我来。”


    这一回,就?不是商量的语气了。


    沈兰宜很聪明地什么?也没有问,左右这位神通广大,若是有心坑害她,方才也没有必要?搭台救场,只冷看她被发?现就?好了。


    裴疏玉身?量修长,又是武人出?身?,随便迈两步,沈兰宜得提着裙子小跑三步才撵得上。


    她没有等沈兰宜的意思,在沈兰宜调整好步伐,跟上她的节奏之后,方才悠悠开口。


    “都?听到了什么??”裴疏玉问。


    沈兰宜没有直接回答。


    她和这位不过?几面之缘,身?份又实在悬殊,故没有袒露心声的打算。


    沈兰宜捏着自己?的衣摆,耍了个滑头?,“殿下您听到了什么?,我就?听到了什么?。”


    裴疏玉没说话,沈兰宜提起一点胆量,把问题反抛回去?道:“殿下方才为什么?要?向?我伸出?援手,肃王之流一贯与殿下不相合,看他们之内闹起来,不应该更?合你意吗?”


    裴疏玉点点头?,赞道:“问得好。不过?本王可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看他们发?现自己?的密谋被野鸳鸯打断,会是什么?表情。”


    沈兰宜


    没说话了。


    幽静的林间,只剩彼此的脚步声,眼看营帐的灯火就?要?临近,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旧事重提:“先前在饶州,殿下说许我一件事情。不知可还作数?”


    裴疏玉脚步一顿,故意逗她:“如果我说,方才已经用掉了呢?”


    沈兰宜直视着裴疏玉映着火光的眼瞳,认真地道:“那我,也要?谢过?殿下,免了我回去?的一桩大麻烦。”


    这小古板性子不知怎么?养出?来的。裴疏玉有点恼火地啧了一声,随口道:“骗你的,说吧,想求本王什么?事?”


    沈兰宜犹豫着,有些张不开口,裴疏玉却面色了然,转过?头?来看着她。


    “谭夫人,你很想与自己?的丈夫分开罢?不如本王找人,一刀把他的头?砍了,咔——一了百了。”


    说起杀人这种事情,裴疏玉的表情也依旧是坦荡的。


    她似乎料定了沈兰宜会在这件事情上求她,虽有玩笑之意,却是在等一个笃定的答复。


    沈兰宜抿了抿唇,声音很轻,却是一字一顿地道:“多谢殿下记挂,我会和离的,我会自己?离开谭府的。今日……是另有一事想请托殿下。”


    闻言,裴疏玉的眉间浮现起一点讶色。


    沈兰宜稍作停顿,而?后坚定地道:“请殿下帮我找一个人。”


    裴疏玉剑眉一挑,反问:“下家??”


    沈兰宜愕然,她摇摇头?,细声道:“是一个女?子。”


    只是这一次,裴疏玉却没有爽快地答应,“本王只允了你一件事情,沈兰宜,你要?记清楚。”


    “殿下是怕我后悔?”沈兰宜扬起脸看她,目光温柔却坚定,“方才走了这么?久,我已经想清楚了。”


    裴疏玉未置可否。


    没直接答应,却也没拒绝。


    快要?走出?这片密林,已经能隐隐听见营帐那边的人声。两人到了必须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望着裴疏玉离开的背影,沈兰宜下意识捧住了自己?的胸口。


    当胸一箭,很痛吧。


    虽然,她已经隐隐猜到了裴疏玉不会一无所觉。


    今夜她是无意撞见谭清让与肃王密谈,可这位殿下,怕是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才会前来戏耍。


    她总是游刃有余的,或许根本不需要?那一点微末的、画蛇添足般的提醒。


    然而?,沈兰宜却还是没忍住,朝着裴疏玉的背影道:


    “殿下,万事小心。”


    知道了。


    灯火通明的方向?,她笑了一声。


    第37章


    谭清让回到帐中的?时候,这边的灯已经熄灭了大半。


    不知为?何,回来的?路上,他总觉得黑暗的阴影中,有眼睛在盯着他。


    微妙的?感觉如影随形,他放快了脚步,直到回到营帐,这种毛毛的感触才终于消失。


    见他回来,守在帐外的宁禄提起灯火迎上,道:“大人,您回来了。”


    谭清让正要进去,忽然?想?起点什么,问道:“夫人可歇下了?”


    宁禄答:“夫人散步回来有一阵了,大抵已经歇下。”


    谭清让“嗯”了一声,没多想?。


    女眷难得有这样?出门子?散心的?机会,他方才回来的?路上,分明已经夜了,经过的?营帐里外,还?有不少夫人小姐,在和手帕交们谈天说地。


    像她夫人这般内敛的?,反而是少数。


    帐内,粗陋的?屏风之后,女子?的?呼吸声均匀而平稳。谭清让走?到榻前,随意撩了衣摆坐下,低头一看,便见沈兰宜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睡意惺忪的?眼睛,似乎是听见他回来才醒。


    光影昏暗,谭清让本?想?点灯,可一低头,看见她微翘的?眼睫、有些蓬乱的?发丝,忽然?就停了动作。


    “睡了?”他捏起沈兰宜一缕头发,凑到鼻尖,“不同旁的?夫人姊妹闲耍一耍?”


    困意当?然?是装的?,头发也是自己揉乱的?,沈兰宜低声道:“没有。我在京没有熟悉的?手帕交,赶路累了,随便走?走?便睡了。”


    发间分明没有林间的?草木气息,也没有沾染旁人身上的?熏香,谭清让心下却还?是萦绕着一股没来由的?疑惑。


    他忽而又问:“夫人都去何处行走?了?”


    沈兰宜提着小心道:“大概是……往南边一些,那里僻静,走?了会儿没趣,就回来了。”


    她刻意没有模糊地点。


    人多眼杂,若是有人瞧见她的?行踪,传到谭清让耳朵里,发现与她所说不一致,反倒是麻烦事。说实话,说不完全的?实话,才最为?稳妥。


    果然?,谭清让终于松开了捻着的?那缕发丝,低声道:“你未来过弭山,不清楚,那边蛇虫鼠蚁多,不要再去了。”


    沈兰宜抬了抬眼,露出眸光中的?一点茫然?,点头道好。


    她看起来像是还?未醒觉,谭清让敛了敛神色,道:“歇下罢,明日?仔细些,莫要失态。”


    折腾了一天,刚刚又从紧绷中强行冷静下来装睡,沈兰宜早就真困了。迷迷瞪瞪的?,她也没太在意谭清让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叮嘱,是怕明日?围场争鸣场面浩大,她给他丢脸。


    只记得最后,半梦半醒的?时候,似乎有人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提醒她说,明日?不要去往鹿山,那里危险。


    ——


    整夜未起山风,连夜空都是万里无云,翌日?一早,果然?也是个晴光耀耀的?好天。


    皇帝似乎很是满意,抚须道:“很好,司天监当?赏。”


    随侍的?宦官叠声应是。


    一旁的?康麓公主听了,笑嘻嘻地道:“父皇仁德所昭,这天上的?星君自然?要给弭山盛典赐个好天气。”


    这话若是让皇帝的?几?个儿子?来说,未免显得太过阿谀,不够庄重,然?而康麓一贯是这样?的?形象作风,加之只是个公主,她这么说话,众人瞧皇帝的?脸色未有不虞,自然?一个个都裹着笑跟着奉承。


    都是人精,拍马屁的?话拐着几?道弯说出口,一个比一个动听。


    阳光下,皇帝眯了眯眼,道:“行啦,朕早晚给你找个郎君,治一治你这张快嘴。”


    康麓公主则笑道:“好啊,这可是父皇亲口说的?,今日?,儿臣可要在这弭山的?好儿郎里挑一挑了。”


    此话一出,不少离得近的?世家?脸色俱是一僵。


    难道说,这场围猎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给康麓公主择婿?


    尚公主本?就不是好事,而这位康麓公主眼高于顶,压根看不上那些寻常人家?的?儿郎,估计又要在他们里头逮着谁祸祸了。


    底下响起些细微的?议论。


    弭山与其说是一座山,不如说是一片小山头。南面的?叫鹿山,北面的?叫鹤山,都是根据山形强行诌的?祥瑞的?名?字。


    按今日?的?日?程安排,亲王贵胄们会去鹿山游猎,其余世家?子?弟、和底下寒门想?要以武出头搏贵人赏识的?,则会去鹤山争彩头。


    如果公主打算择婿的?话……这个彩,争还?是不争?这个头,出还?是不出?


    猎场空旷,康麓公主说话的?音调又高,以至于不远处,沈兰宜都零星听进去了几?个字词。


    哦?这是终于对谭清让没兴趣了?


    好事,沈兰宜心道,她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明确的?是,康麓公主一日?不嫁,想?来就算她提和离,谭家?也不会同意。


    毕竟,她是被沈家?卖进来当?挡箭牌的?。


    旁边的?夫人耳朵灵,大概也是听见了不少,正在悄悄打量沈兰宜这位事主之一,对上她讶然?抬起的?眼神,才讪讪收回目光。


    目光云集之处,皇帝一副头痛的?样?子?:“你乐意挑就挑去,这么多好男儿,还?挑不出你喜欢的?了不成?”


    其他人不知这对父女的?用意,不敢随意接腔,唯独肃王站了出来搭话:“皇妹不如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一会儿游猎,皇兄也好帮你瞧着点。”


    肃王人如封号,是个正派冷肃的?模样?,说话的?时候更是一板一眼。这兄妹相亲的?场面,画风实在不对。


    “喜欢什么样?的??”康麓公主秀眉一拧,目光转向裴疏玉所在的?方向,趾高气昂地开口:“喏,像永宁王这般,我便很是喜欢。”


    话音刚落,偌大的?猎场陡然?间陷入一派诡异的?凝静。


    皇帝即位多年,朝野之上早就不复昔年他刚登基时的?那般百家?纷纭,如今天下大权集于一手,他宠爱的?女儿,想?嫁谁都容易。


    唯独永宁王,他既做不了主,也不会允许。


    袁裴两氏的?隔阂,百年来从未断绝。所谓退而分治,不过是兄弟义气下美好的?自我欺骗罢了。


    没有哪个皇帝能够容忍,卧榻之侧有这么一块自治的?地方——几?乎不纳赋税,临到与羌人战时,还?要朝中的?军粮。


    可偏偏北边有赖人家?镇守,有时其他地方还?要人家?出兵支援,再加上历任永宁王在面子?上从不敷衍,袁家?人自己又内斗得厉害,皇位上经常没几?年就换人,就是女娲补天也得先补漏得厉害的?地方,两方就这么相安百年。


    可康麓公主此时的?话,几?乎是把这些尴尬挑到了明面上。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着,不敢出声。


    率先打破这场寂静的?,竟然?是裴疏玉本?人。


    她抚掌大笑,朝康麓公主道:“公主殿下好眼光,只不过殿下若以本?王为?择婿之准绳,怕要一辈子?嫁不出去了。”


    此话实在嚣张,有气不顺的?儿郎想?反驳,却也不知话该怎么开口。


    裴疏玉确实有嚣张的?本?钱,先不论权势抑或如何,单就外貌这一项,在场的?几?位王子?皇孙就没一个能越过她去的?。


    有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嘀咕,“昔年故太子?才是风姿绰约……永宁王么,蛮子?作派……”


    这话没说完,身边人就急急捂住了他的?嘴巴,“嘘!闭嘴吧!”


    康麓公主也是气盛的?,闻言却没恼,只掸了掸手上的?马鞭,道:“殿下好大的?口气,今日?也不必旁人与你相较了,我来同你比一比,可好?”


    裴疏玉闲闲睨她一眼,视线定格在她翩跹的?裙摆之上,道:“公主乃千金贵体,丽质天成,与小王一介粗人比什么?”


    遥遥听至此处,沈兰宜心里已经隐隐察觉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康麓公主娇蛮,意气上头立下赌约,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裴疏玉怎地明知是激将,还?顺钩往上咬了?


    ——她全然?忘了,她带着既知裴疏玉是女子?的?印象去看,隐瞒身份多年图谋大业,才觉她沉稳澹然?。


    然?而现下在世人眼中,裴疏玉确确实实是个年轻气盛、轻狂得不得了的?形象。


    话已至此,肃王在旁忽然?搭腔:“皇妹,你虽擅长骑射,可到底是女子?,与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永宁王殿下,如何能较量?”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话说得可真是恰到好处,表面上,是息事宁人劝康麓打住,实则恨不得昭告天下,堂堂永宁王竟连女子?的?赌约都不敢应。


    康麓公主哼了一声,道:“今日?之机又不是战场,怎么就不能较量了?皇兄,你看不起我。”


    裴疏玉弯着食指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空气,看起来心情竟然?是不错的?。


    “可以啊,”她像是懒得再思考了,统统应下:“左右今日?也是要拉弓的?,比点什么?”


    康麓公主伸手一指远处的?鹿山,道:“就比今日?谁打得獾子?更多,怎样??”


    限定了猎物的?种类,确实要比直接比谁打得猎物更多来得讨巧,若直接比数目,那确实都不用比了。


    裴疏玉点点头,爽快地应下。


    皇后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适时开口,笑道:“光比试无甚趣味,不若本?宫来添点彩头。”


    “沉珠,去把那株玉珊瑚拿来。”


    侍婢应声而动,一会儿,便有人端着那玉珊瑚走?上前来。


    康麓公主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叹道:“这等成色的?好玉,用来雕作珊瑚这种嶙峋的?盆景,也太过奢侈了。”


    皇后微微一笑道:“是平初此番督办水利,从江淮那儿的?贪官家?里搜出来的?。他觉得此物糜费,不敢擅专,贡给了你父皇,陛下又赏到了我宫里。今日?算作彩头,既是我的?心意,也是陛下的?心意。”


    底下的?世家?们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咂摸皇后话中的?意味。


    看来弘王虽然?倒台了,他的?好儿子?袁平初、这位皇长孙殿下,仍旧得陛下信重,还?在帝后之间周旋,叫坐了许久冷板凳的?皇后也有了新的?方向。


    发现火似乎没有烧到自己身上的?意思后,各家?人都一扫方才的?恹色。


    围猎之事每年都中规中矩,没什么稀奇好看,今日?倒是戏多。


    也不知康麓公主打的?什么算盘,前面说的?还?是选婿,到后头怎么就变成了“比武招亲”?


    于永宁王而言,赢了小女子?不算光荣,让了输了却会显得软怂;于康麓公主而言,输了是嚣张托大,赢了也不会真的?嫁给这位,反而更添她自己“母夜叉”的?威名?。


    这两败俱伤的?场面,也不知道怎么就都乐意参加了。


    最后,皇帝一锤定音:“只一个盆景哪够,开朕私库,添五十金来。”


    这便是允了这场比试。


    裴疏玉似乎对彩头兴致缺缺,她漫不经心地扫了康麓公主一眼,而这一次,对方却回避了她的?目光。


    简单的?祭祀仪式之后,今日?的?围猎正式开始。


    能参与进来的?女公子?着实不多,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像康麓公主这般肆意,除她以外,只几?个武将家?的?女儿也挎着箭袋入了山林。


    沈兰宜自然?是没有这种缘分的?。


    想?到自己两辈子?还?没自个儿骑过马,她暗自把这件事情,列入了和离后的?待办清单。


    虽然?无法感受山林间的?风,然?而眼下天地开阔,身边也没有讨厌的?男人,沈兰宜心情不算差。


    如她这般感触的?夫人女眷不在少数,沈兰宜慢悠悠地踱着步,心里却还?是有记挂着的?人事。


    所谓比试,想?来早有预谋……谭清让与肃王的?密笺中写道,备好了“弓”与“马”,备的?到底是谁的?弓与马?又是做了什么手脚?


    可弭山并不算大,之于鹿山,地方就更有限了。


    京中贵人多到有如过江之鲫,方才沈兰宜也是亲眼见得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投入山中,这么多人,就算做了手脚,也不可能避得了这么多耳目。


    而且,以裴疏玉的?本?事来说,怎么也不可能连胯-下的?马、背上的?弓有异样?都发现不了。


    思绪万千,沈兰宜散了许久也未厘清,只是她忽然?感觉腿上一紧、步伐一顿,再低头一看,竟是被个小姑娘抱住了。


    “灵韫郡主?”沈兰宜一讶,她扶下小郡主搂着她的?手,蹲下问她,“郡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灵韫今日?穿着身火红的?小骑装,瞧着比数月前高了一些,只是一张小鹅蛋脸还?是稚嫩得很。


    她的?眼睛滴溜溜打转,“姐姐,我记得你。我找不到带我的?婆婆去哪里了,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原来如此,沈兰宜了然?。


    小孩儿走?丢了,放眼过去都是不认识的?人,唯独一个她,是曾在宫宴上救过她的?面孔,所以跑了过来。


    沈兰宜拉上灵韫的?手,以免她被其他人冲撞,一面温声道:“别着急,我记得……永宁王殿下的?营帐……大概是在这边?”


    小孩儿神色懵懂,跟着她往前走?,沈兰宜有点儿好奇,不由问道:“你……你父王为?什么想?着,把你也一起带来了?”


    灵韫脆生生地答:“他说,要带我见一见外面的?场面。”


    不过这话刚说完,她的?脑袋和嘴角又耷拉下去了,“为?了来这里,我可辛苦了,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箭,可是还?是不能跟父王一起进山打猎。”


    沈兰宜这才注意到,灵韫的?身后背着一把小弓、一只箭袋。


    她忍俊不禁地道:“你还?太小啦,没有合适的?马骑,今日?是游场游猎,明日?,明日?大家?就是在圃中比箭了,你可以背着你的?弓参加。”


    “真的?吗?”灵韫眼睛一亮,可是既而她又努了努嘴,道:“可我方才去马厩看了,明明有小马,有和我一般高的?马。”


    沈兰宜失笑。


    她想?摸小孩儿的?头,想?及她是郡主,方才作罢。


    目的?可真明确啊,直奔马厩去,真的?是不小心走?散的?,不是偷溜出来玩儿迷路了吗?


    果然?,等她把灵韫送到裴疏玉及率部所在的?营帐附近,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就焦急地奔了上来。


    “小郡主!”


    老?妇人几?乎是一把将灵韫拉过,见她全须全尾,才舒了一口气,“我的?小殿下,可别乱跑了,这猎场上到处都是刀剑与流矢,若被误伤到了,可怎么办?”


    灵韫也不解释自己的?行为?,只绕着自己的?袖角,嘟囔道:“我不想?关在帐子?里,明明父王都在外面玩儿。”


    “你父王可不是在玩。”老?妇人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抬头看了一眼沈兰宜,像才发现还?有活人杵在这里。


    沈兰宜会意,她福了福身,道:“刚刚巧遇小郡主迷了路,故送她回来。我先走?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位应该就是传说中那位,在上任永宁王妃难产之际,当?机立断瞒下裴疏玉女子?身份的?奶嬷嬷、孙婆婆。


    据说,连裴疏玉她爹的?爹,都是她奶大的?。


    孙婆婆鬓发已经白透,精神却还?矍铄,虽不知沈兰宜什么身份,仍旧全了谢礼道:“老?奴多谢夫人。”


    沈兰宜哪敢受老?人家?的?礼,略别过身,正要离开的?时候,被孙婆婆拉在手上的?灵韫却忽然?又道:


    “我不要。我要出去。”


    孙婆婆苦口婆心地低头去劝:“外面危险,如今人手稀少,周全不过来。小郡主,你该懂事些。”


    “我不怕危险!”灵韫大声道:“父王就是要让我见一见这些危险。”


    沈兰宜脚步一顿。


    确实,不知为?何,裴疏玉这边的?侍卫看起来都其他营帐少许多,连她之前见过的?那个姓凌的?中年男子?都不在了。


    方才裴疏玉也是独自进的?鹿山。


    “那我不出去,我要这个姐姐陪我玩一会儿。”灵韫的?语气并不叫人生厌,反而带着可怜巴巴的?意味,她摇着孙婆婆的?胳膊,苦苦哀求:“好嘛好嘛,我想?打六博,可是没有人陪我玩儿。”


    孙婆婆不识字,确实没法同她玩棋。另外两个侍婢也不太会打。


    见孙婆婆的?视线投向她,沈兰宜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老?人家?道:“这……就当?是永宁王府的?不情之请了。夫人若是闲事不忙……老?奴着人,去跟您府上知会一声?”


    沈兰宜是为?难的?。


    有她之前席间与灵韫的?故事在,其实留在这边营帐里一会儿,就是让旁人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觉得有一点不妙。


    尽管,她并不清楚那日?寿宴之后,谭清让突如其来的?发癫是因为?什么,但是这种直觉,还?是让她拒绝了灵韫和孙婆婆的?提议。


    沈兰宜躬了躬身,把拒绝的?原因推到自家?身上:“郡主身份高贵,而我的?夫君生性清高,我担心他觉得我攀附王府权势,不好如此行事。”


    闻言,灵韫天真地去抓沈兰宜的?衣袖,道:“那我去姐姐那里,我攀附姐姐,可以吗?”


    意味确实不同了。小郡主缠她缠到她这儿来,那她还?能赶人走?不成?


    沈兰宜抬眉,看了一眼那孙婆婆。


    年纪大了,再矍铄也有精力不济的?时候,架不住正在最闹腾时候的?小孩儿。


    ——要知道,灵韫在裴疏玉先前堪称严苛的?教习下,都没哭过一声。


    “真是为?难你了,”孙婆婆踟蹰道:“夫人你若不愿,也……”


    左右也确实无事,沈兰宜微微一笑,道:“小事而已,婆婆别记挂。”


    见目的?得逞,小孩儿立马兴高采烈起来,“姐姐等一下!我去拿棋!”


    孙婆婆目露歉疚,道:“稍晚些,过一个半时辰,老?奴就接郡主回来。”


    ——


    日?光偏斜,已经陆陆续续有人从山中回来了。


    皇家?圈出的?围场,早就放归好不少的?野物,又精心将这些无害的?野物都赶到贵人身边,只要拉得动弓,保准不会空手而归。


    皇帝登基为?帝时年岁就不小了,去岁甚至在早朝时都晕厥过一次,然?而此番他仍旧亲自入了鹿山打猎,虽然?是第?一批就回来的?。


    当?然?,他呆的?时间短,马背上的?猎物却是这一干人里最多的?。


    大家?自然?都懂,皇帝自己也懂,然?而他不需要抵御阿谀奉承的?毅力,只管享受权力带来的?这一点最微末的?好处就是了。


    再过了小半个时辰,薄暮已染,裴疏玉驾着她那玉骢姗姗而返,马背上的?獾子?不可谓不多,难得的?是,她的?手上还?提溜着两只活的?。


    “这两只花色好看,”裴疏玉把这俩活獾子?丢给侍从,随口道:“拿个笼子?装了,留给灵韫玩儿。”


    比试的?一方回来了,可另一方,却迟迟未归。


    天色越来越昏沉,皇后蹙起了眉,道:“怎么康麓还?没回来?沉珠,多着几?个人进山去找。”


    裴疏玉站在她的?玉骢旁,正逗着挂马鞍上竹笼里的?獾,闻言,动作稍稍一顿。


    哦,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康麓公主因与她较劲才入了深林,现下人失踪了,她若不去寻,是不是就得背个害死天家?公主的?罪名?。


    要知道不管如何,袁家?再被制衡得动不了北境,这个永宁王的?封位,却还?是人家?朝廷给的?。


    这个罪过,可背不得啊……


    裴疏玉轻笑一声,伸着指头戳了那花獾尖细的?鼻尖。


    果然?,在她身后,肃王已经开腔了。


    旁边预备拱火的?人,更不少。


    “殿下——永宁王殿下,公主人现在找不见了,你……”


    “找,当?然?找。”


    裴疏玉的?声音意外的?轻快,她截断肃王的?话,看都不看他一眼,连脚蹬都不踩,直接一跃上了马背。


    玉骢咴鸣,被带着一起窜出去的?獾子?发出尖锐的?鸣叫。蹄声踏过,快人快马,一骑绝尘。


    第38章


    睁眼时?,沈兰宜终于发现些不对劲来。


    说是?她陪灵韫郡主玩,不如说是被灵韫郡主哄着,陪她打?了好一会儿六博。


    这小郡主年纪虽小,却?颇有些古灵精怪,沈兰宜原还存着些应付孩子的敷衍,打?了两局后也提起精神,开始认真和她一起琢磨该怎么打。


    玩久了累了,小孩儿又央沈兰宜给她讲舆图——弭山到底是?座山,山势复杂,为避免意外发生,宫里给来这儿的人都发了一份潦草的舆图,标注了各处大致的走向,以?免误入深处。


    灵韫长大了些,但也就八岁上的样子,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以?前又是?乡野长大的,想?来没?受过什么束缚。


    沈兰宜便没?多想?,只以?为她是?不能出去玩儿,想?过过眼瘾,于是?拿着潦草的舆图,同她潦草地讲了一讲。


    “这里上去,喏,有条山溪……这里……有谷隘……”


    听了一会儿,灵韫就开始打?哈欠了。她把脑袋倚在沈兰宜的胳膊肘上,头一点一点。


    “郡主可要小睡片刻?”沈兰宜温声道:“睡一会儿吧,一会儿你那孙婆婆来接你再起。”


    灵韫又张嘴打?了个哈欠,眼角都?有眼泪,却?还扒着沈兰宜的手不放,糯糯道:“我要姐姐抱我睡。”


    灵动聪敏的小姑娘,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好闻的草木香,跟个小动物似的蹭人,实在很难叫人招架得住。


    沈兰宜没?有生养,但是?对别家的孩子并不排斥,她应了灵韫的话,抱她到一旁铺着毛皮的美人榻上,斜倚着哄她闭眼。


    哄下灵韫郡主睡着了之后,沈兰宜却?也有点困了,于是?她搂着小孩儿,自己?也稍阖了阖眼。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一片昏黑颜色,有帐外的火光顺着帐帘的缝隙钻进来,晃得沈兰宜紧闭着眼睛一刺。


    她下意识去捞怀里的小孩儿,却?捞了个空。


    沈兰宜骤然惊醒,起身一望,帐中只她一人。


    灵韫不在。


    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她何时?不在的。


    沈兰宜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是?好眠多梦的性子,怎么会在心有挂碍的时?候睡得这么沉,以?至于人从怀里溜走都?毫无知觉?


    不对,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得先?把人找到。


    猎场危险,灵韫本就想?极了出去玩儿,若是?乱跑冲撞了谁的猎物或马儿怎么办?


    沈兰宜站起身,把碎发拢到耳后,在帐内搜了一圈,确认灵韫不在之后,正要出门,却?被一队冲出的人马吓了一跳。


    “让开——让一让——”


    “你们从南面上山,另一队往北,务必要找到康麓公主!”


    沈兰宜一时?闪避不及,被马蹄扬起的尘灰迷了眼,耳畔亦是?嗡嗡作响。


    她分不清是?被蹄声震了耳朵,还是?一团浆糊的脑子正在发出嗡鸣。


    围场之上也是?乱糟糟的,远处似乎还有兽鸣正在逼近。沈兰宜强自压抑下不宁的心绪,从途经的嘈杂话语中,一点点听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康麓公主游猎未归,裴疏玉去而复返,返身回去足足有半个多时?辰,也没?回来。


    她抬起头,所见分明是?晴夜,天边连云都?没?有,却?还是?品出了风雨欲来的架势。


    怪不得……怪不得王府那孙婆婆没?有来接灵韫回去,大抵他们那边乱了起来,觉着小郡主暂且留在她这儿反倒无碍。


    可是?……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往王府那边的营帐走。


    小郡主丢了,但她没?有瞒着事怕惹麻烦的意思,第一时?间想?的还是?先?去知会。


    相比一路走来的乱象,永宁王府的营帐看?起来静谧很多。见沈兰宜来、还是?孤身前来,正在营帐门前徘徊的孙婆婆脚步一顿。


    她提起警惕,道:“怎么了?”


    沈兰宜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极快地把事情原委说了个清楚。


    孙婆婆的表情有惊讶,但是?却?没?有太多的担心。


    她清楚灵韫的来历,知道这孩子与裴疏玉并无什么血缘关系,关心之意本就寥寥。


    而此时?裴疏玉久久未归,孙婆婆牵挂着她,王府帐中的几个侍卫都?被遣进山去找人了,根本没?有力气再管顾一个小小的灵韫。


    “孩子任性,叫夫人担心了。”


    孙婆婆勉强提起一点精力,吩咐剩的两个女?官去找人,而后又同沈兰宜道:“本就是?老奴强夫人所难,王府不会怪到夫人头上的。大概她也只是?去哪里闲耍,她人小鬼大,机灵得很,玩累了总知道回来。”


    事有轻重缓急,现下,这样的安排不是?不合理。


    沈兰宜微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却?在开口的瞬间骤然冷静了下来。


    尽管她并没?有看?见灵韫去到哪里,但心下无比笃定,她一定是?想?办法?进山了。


    灵韫不是?在胡闹混耍要出去玩儿,从在围场上拦住她起、到拉着她问看?不懂的舆图走势,目的就很很明确,就是?要背上她的小弓,去到裴疏玉去的山里找她。


    从东南入鹿山,林浅草深,再越清溪……


    然而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解释了,况且,王府现在无人,就是?有人,沈兰宜也不放心将这些话再说给谁听。


    裴疏玉在筹划什么,沈兰宜一概不知,但就是?对她有一种近乎于痴迷的崇拜和?执着,然不知为何,在灵韫消失了之后,这股信任和?崇拜,陡然间变成?了一种让人发凉的感触,直攀上她的脊背。


    灵韫去哪里了?她既是?去寻裴疏玉,为何这么久两人都?迟迟未归?


    沈兰宜很少升起这样笃定的直觉,她深吸一口气,什么也不管了,转身就走。


    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只是?若靠双脚丈量,恐怕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尽管她从来没?有骑过马,此时?却?还是?一路狂奔到了马厩。


    听方才匆匆而过的都?尉有言,似乎还有零星几个刺客潜入刺杀,现在整个围场都?乱成?了一锅粥,没?人会注意到形色匆忙的一个妇人。


    她急促地喘息着,用目光审视着马厩里的情形——高大的骏马还剩几匹,剩下的都?叫人骑走了。


    出事了,人、马都?被调集,并不奇怪。可是?低矮的棚边,那群矮马的槽里,却?也很明显少了一匹。


    这个时?候,不会有哪位小贵人还来骑马游乐的。


    心里的答案得到印证,沈兰宜不再犹豫,她推开马厩的门,咬咬牙,从剩下的大马里挑了个马背不高、看?起来最温驯的。


    她拉住缰绳,几乎是?颤颤巍巍的、学?着见过的其他人骑马的样子,艰难翻上马背。


    好在这些都?是?供给贵人们骑的马,一个个都?乖觉极了,没?有尥蹶子的打?算。


    沈兰宜夹着马腹,总算是?驱动了它。


    呼啸的风声自她耳边刮过,却?还是?盖不过身后越发响亮的嘈杂声,如果她仔细分辨,甚至能分辨出不合时?宜的刀剑嘲哳、山兽咆哮。


    可沈兰宜听不清楚。


    她的心脏一下跳得比一下用力,震到胸腔都?在痛,震到指尖都?在发麻。


    她循着方才随意指点过的舆图的方向,驾着马越奔越快。


    旷野低垂,天边已经渐有星子,她只要抬一抬头、伸一伸手,似乎就可以?将这整片天空收入袖中。


    沈兰宜怔了一瞬。


    她说不清楚,这是?否就是?她想?要追寻的自由。


    或许死在今夜,将一切定格在这马背上,也是?她喜欢的归宿。


    不对、不对!


    只自由这一刻,可不该满足!


    沈兰宜猛得摇了摇头,将庞杂的念头统统甩到脑后,她提上一口气,把紧手中缰绳,毫不犹豫地从东南角闯入鹿山。


    夜间的山林显得格外幽深,密实的树影足以?隐没?所有的声息与光亮,远处的灯火渐渐起不了效用。


    沈兰宜袖中有一只火折子,然而她不敢擦亮它。在山中,她没?有武器,只有一匹被人挑剩下的马、一把齐知恩所赠的短刀,无论是?遇到人,还是?遇到野兽,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循着山溪的方向,在树下,沈兰宜发现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小兔子。


    灰褐色的皮毛上染了血,背后被箭镞插过,留着个血窟窿。


    分明也不是?野物,只是?被放出来供人猎杀取乐的圈养家兔,意志却?如此顽强,受了伤还拼命往外逃。


    沈兰宜不谙医理,但她能看?出来,兔子身上的箭伤,明显就比正经弓箭能造成?的伤口要浅一圈。


    难道说……是?灵韫射中的它?只是?人小力气薄,还是?叫兔子跑了?


    沈兰宜眉心微动,她松了缰绳,将马牢牢拴在树上,环顾一圈努力记下大概是?拴在了哪里,而后顺着这兔子来时?的踪迹,不断摸寻往上。


    越往上,沈兰宜的心绷得越紧。


    血腥气越发浓了,浓到她的呼吸都?开始黏滞。幽暗的深林中,她不敢低头久久凝视经过的每一处地方,就怕风摇叶动、光影变幻,突然发觉刚刚越过的石头,其实是?人倒下的尸体。


    沈兰宜数着自己?的心跳,仔细记着来时?的方向,生怕走迷了路。


    软缎的鞋不适合走山路,她忍着脚底传来的隐痛,正要继续往前,忽然踩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


    一支短箭。


    和?她下晌所见、灵韫背上箭袋里的箭羽,别无二致。


    是?好事,说明她没?有猜错,说明灵韫确实到过这里。


    沈兰宜提起十二万分的谨慎与小心,不再往前,而是?以?发现短箭的所在,开始一圈一圈地向外找。


    往外不到四?十步,血腥味渐浓,林间的风吹过鼻尖,似乎还夹杂着之前在灵韫身上闻见过的、类似草药的香气。


    这两股气味实在太过迥异,再钝的鼻子也能闻出来不对劲。沈兰宜脑子里的那根弦骤然绷紧,生怕顺着这个方向,下一步就看?见什么骇人的场景。


    可等她一路摸索至山溪附近,血腥气却?忽然淡了许多,淡到甚至能闻出溪水清澈的味道。


    沈兰宜脚步一顿。


    不能这么找。


    这座山上不知有多少金吾卫和?各家侍卫在找,凭什么她漫无目的的找,就能被她找到?


    她要想?一想?……为什么气味消散了。


    沈兰宜的心沉下来,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粼粼的水光上。


    似乎,过于潋滟了。


    ……像是?血的颜色。


    她闭了闭眼,指尖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把先?前被缰绳磨破了皮肉攥得更疼。


    耳畔只余溪流潺潺,山势陡峭,沈兰宜顺着水波的方向,一点一点往上爬。


    她的动作并不轻盈,一路或许无人发现,但枝头鸟雀却?惊走不少。


    可眼下……


    沈兰宜抬了抬头。


    跟随溪流拐过这道弯之后,怎么鸟儿都?没?声了。


    是?此地就无有鸟雀,还是?说……已经被人惊飞了?


    她停下脚步,悄悄蹲下,正打?算抽出绑腿上的短刀,背后忽而有人扑了上来。


    沈兰宜的心都?要扑出嗓子眼了,她反手抽刀,还未被扑倒,忽觉背上一轻——


    她只愣了一瞬,既而小声惊道:“灵韫!灵韫!”


    灵韫手上拿着一把很长的剑,一看?就不是?她的。她原本似乎想?将这把剑扎进闯入者的后心,只是?力气小了,又见沈兰宜身形熟悉,一骨碌收势滚了下来。


    看?清沈兰宜的面孔之后,灵韫眼神中的凶光瞬间收敛,眼眶一红,“姐姐,姐姐你是?来找我的吗?”


    沈兰宜捏着袖子擦她脸上的灰,却?没?功夫安慰,只追问道:“只你一人吗?你怎么走到这里的?你……永宁王殿下呢?”


    她收了袖子,一低头,却?发现袖上染的不是?灰、而是?血渍。


    灵韫没?回答,只拼命拉拽着沈兰宜的袖子,往山涧走去。


    这里稍微开阔一些,两畔树丛稀少,月光隐约可以?漏洒些下来。


    看?清了溪中的情形后,沈兰宜差点没?晕过去。


    她怕血,而眼前所见,几乎是?一个血泊。


    血泊中的人十分安静,裴疏玉闭着眼,月光撒在她苍白的脸上,肩膀往下全浸在溪水中。


    像被血封住的琥珀。


    沈兰宜瞬间明白了——她受了伤,为避搜查,借由流水带走血腥气。


    可是?、可是?……


    她伤得好重,流了好多血。


    沈兰宜手都?在打?颤,她急急奔到溪边,还未开口,听到动静的裴疏玉耳尖微动,骤然睁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疏玉居然还有力气扯了扯冷僵了的嘴角,“怎么……是?你?”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一点调笑的意味了。


    她是?真的,在意外。


    虽是?夏夜,可是?山溪清冷,在其中浸了这么久,裸露在外的皮肤简直连人的温度都?没?有了。沈兰宜只觉裴疏玉开口说话时?,拂到她面上的气息都?是?冰透的。


    她扭头,不回答,只同灵韫道:“和?我一起,先?搀殿下起来。”


    灵韫丢下那把不知是?谁的剑,有点趔趄地跑过来,沈兰宜这才发觉,这小郡主大概也有点伤到了腿脚。


    沈兰宜咬了咬牙,顾不得什么大防,直接伸手托到裴疏玉的手肘之下,用全身的力气顶在肩膀上,将她连托带顶地拽出了溪水中。


    比她预想?中要轻一些,沈兰宜正这么想?着,一低头,看?见裴疏玉的另一只手正撑在她的剑上,手背用力到青筋暴起。


    沈兰宜轻声道:“你没?有伤到一动不能动,方才是?示敌以?弱。若是?歹人靠近,你会出剑。”


    裴疏玉似乎又笑了笑。


    她大半边身子湿淋淋地倚在沈兰宜身上,就这么反问她:“都?这样了,还需要‘示’吗?”


    “我不是?神仙,一两个还可以?应付,多了……”


    灵韫跟在沈兰宜身边,她头也不敢抬,像怕撞到裴疏玉的眼神一般。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循溪而下,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沈兰宜为了让人安心,轻声道了一句:“这是?条小路,我来时?没?见有人从这儿来。”


    她全神贯注地回想?来时?的记忆,生怕走岔了路,一来遇到人危险未知,二来迷路了也耽误时?间,而裴疏玉的状况显然已经耽误不起了。


    快至山脚时?,看?到那匹马依旧好好的被拴在树上的时?候,沈兰宜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没?事了、没?事了,”她的话音蓦然坚定许多,“殿下,我扛你上去。”


    裴疏玉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失血让她的眼前一片黯淡,等她回过神时?,已经被这个稍显瘦削的娘子架上了马背。


    风声呼啸响起,沈兰宜拉着缰绳,双臂间环着个小的、背后倚着个大的,她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血都?被没?来由的意气烧得滚沸,一会儿又觉得,被身后人的体温冰得齿冷。


    裴疏玉冷冰冰的指尖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很轻。


    “不能走围场,从后山绕……绕回营帐。有小径。”


    说完,手松了,原本就搁在她肩上的脑袋却?忽然重了起来。


    沈兰宜害怕得要死,怕裴疏玉睡过去了再也不醒,她抖着声音开口,也不管在快马上会吃进去多少风,“醒醒,殿下,醒一醒——”


    “我们说说话好不好?我其实、其实什么都?还不知道,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殿下,你那姓凌的手下为什么不在,他去哪里了?”


    “殿下,你们方才遇到什么了,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前面的问题,沈兰宜是?真的想?问,可是?到后来,她没?了话说,开始胡乱地乱问一气,什么今天猎了几只獾,几只花的几只黑的,几只腿长几只腿短……


    裴疏玉像是?清楚她的用意,不管多愚蠢的问题,都?慢吞吞地回答了她。


    只是?声音很轻,仿若游丝一线。


    “北境异动,本王……只信凌源,让他领兵回去了。”


    “皇帝预备杀了我,扶他的傀儡上位。”


    “獾子……一只、两只……”


    听她真的在数打?了几只獾子,沈兰宜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


    她吸吸鼻子,道:“他怎么敢!叫你死在这里,他就这么自信能掌控剩下的局面吗?你手下不会没?有亲信。”


    身后人的笑意几乎要熨到她颈上,沈兰宜下意识绷直了背,而后便听裴疏玉继续道:


    “小地方的亲王,又没?继位几年,就是?手底下有些人……被资历深厚的族老策反,也不奇怪。”


    沈兰宜脑内灵光一闪,听明白了她的计划。


    安排亲信佯装倒台,再借口侍疾太后入京暂离,再到今日……给所有蠢蠢欲动的人,一个行动的机会。


    仅仅只是?顺着这个思路想?来,沈兰宜的手心就已经全是?汗了。


    若是?佯装背叛变成?了真背叛,或者在京中又遇到什么撕破脸的变故……


    不对,现在可不就是?横生了变故!


    “殿下不怕么?这不是?一个十拿九稳的法?子。”沈兰宜颤声道。


    “怕什么?”裴疏玉的声音漫不经心,只不过她现在气息微弱,漫不经心听起来更像在逞强:“我确实是?在赌。”


    赌一个把北境权柄尽数收拢掌心的机会。


    她补充道:“死了再说。”


    死了还如何再说?沈兰宜哭笑不得,却?还是?强笑着宽慰自己?:“殿下不会有事的,等回到营帐,治了伤,会好的。”


    话虽这么说,可是?沈兰宜自己?心里都?没?底。


    恍然间,她已明白谭清让与肃王密信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备好”的弓马,大概不是?为裴疏玉预备,而是?留给康麓公主的。


    若杀得了裴疏玉,就把康麓公主也“留”在山里。


    皇帝搭进去一个亲女?,解决一个心腹大患,连骂名?都?不必担,毕竟围猎本就有风险,再老道的猎手也不敢夸口次次都?安然而归。


    最后史书工笔也不过当?作一桩好笑的逸闻,某某亲王与某某公主斗气,双双殒命弭山。


    若是?裴疏玉没?死……


    沈兰宜垂了垂眼,轻声问裴疏玉:“你虽重伤,但还是?要趁此机会,在这几日就赶回北境,重掌大局,对吗?”


    裴疏玉没?有一点重伤垂危的人的自觉,坦然应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了,沈兰宜紧抿着唇,没?有再惹她说话。


    被拢在前面的灵韫,自始至终都?没?吭过气。沈兰宜心下有了猜想?,最后却?化作了一声长叹。


    裴疏玉知道进山会有危险,但是?危险对她来说是?可控范围,或许本来也是?打?算受点伤的。


    但有人在她意料之外出现了……


    营帐的火光已经遥遥可见,内外都?是?一锅粥,而永宁王府这边却?是?一片死寂,不多的几个人都?出去了。


    沈兰宜小心翼翼地和?灵韫一起,穿过后帘将重伤号扛到帐中——方才有光,沈兰宜看?清楚了,裴疏玉的右肩下中了一箭,箭杆大概已经被她自己?掰断了,腿上、腰间,也零零碎碎受了一些伤,深浅难辨。


    沈兰宜将人扶到榻上,才敢去点了床头那盏灯。


    裴疏玉的女?扮男装一旦暴露,比这身伤还要危险。然而此刻,她仰在榻上,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得省着,必须要有人及时?来为她处理伤口了。


    没?有人比那孙婆婆更合适,可营帐内悄无声息,孙婆婆和?其他人一样不在帐中,沈兰宜有些着急。


    “你在找谁?”


    听到裴疏玉的发问,沈兰宜团团转的脚步蓦然一顿。


    她没?有转身:“我……我在找王府的侍从。我不会医术,得有人来替殿下治伤。”


    “不必旁人,”裴疏玉凝视着沈兰宜的背影,“本王随身带有疮药,你来就好。”


    第39章


    沈兰宜的心咚地一跳。


    她?僵硬地回转过身,却见榻上的裴疏玉已经闭上了眼。


    帐内空旷,又只点了一盏灯,她?半边脸沉在阴影里,晦暗不明,愈发显得薄唇苍白、没有血色。


    沈兰宜走近,微颤的指尖在她唇上轻停,感觉到呼吸仍在之后,收回手,长舒了一口气。


    裴疏玉受了重伤,又在冷水里浸了那么?久,能撑到此时再昏,已经很?不容易了。


    沈兰宜扭头?,眼神投向了一旁的灵韫郡主,与她?道:“郡主,现在没?人?,你得帮忙。”


    从山上?下来之后,灵韫一直是愣愣怔怔的模样?,沈兰宜又喊了她?两声,这?小孩儿似乎才惊醒。


    她?猛地一跳,像是被吓到了,很?快又道:“我、我……我应该……”


    沈兰宜望了一眼阖眸的裴疏玉,不知她?到底是如何作想,深吸一口气,只好先把人?支开,“郡主出去烧些开水来,还有干衣裳、干巾帕……再找找有无?糖块。”


    灵韫走后,沈兰宜搬来一把短杌到床头?坐下,先脱去了裴疏玉身上?湿淋淋的外袍,再拿厚褥子拥住她?。而后又拿酒濯净双手,凑到她?肩前,拿剪刀顺着肩线,一点点去剪早被血浸透结块的衣料。


    沈兰宜的心随着动作一点点沉了下去,再生不起?旁的念头?。不考虑留在这?儿久久未归该如何收场,也?不去想裴疏玉到底是什?么?用意,眼里只剩肩下这?道伤口,皮肉翻卷、狰狞可怖。


    等到灵韫趔趔趄趄地提着东西进来时,沈兰宜暂且算处理好了这?道箭伤——箭她?不敢拔,只先清洁了粘连的血肉、凝块,又拿酒擦过,再上?伤药止血。


    沈兰宜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她?心里打鼓,看向裴疏玉的眼神都有些心虚。


    还是晕着吗?不会是她?方才动作莽撞,又给人?疼昏过去了吧。


    一时找不到那么?多干净衣裳换,也?怕再牵扯伤口,草草处理后,沈兰宜索性用被子将她?上?身也?拥住,又拖来香炉,把里面灰都倒了,当成火炉用。


    “姐姐,这?个热水是炉上?坐着的,”灵韫急急跑来:“还有这?个……这?个。”


    裴疏玉腿上?的伤口还在出血,是被锐器所伤,几乎深可见骨。


    沈兰宜卷起?她?的裤腿,咬着牙替她?包扎、压迫止血,又叫灵韫兑了温热的糖水,往她?紧闭的唇齿间灌了一些。


    血能止住,问题是这?么?深的伤,发炎了怎么?办?听裴疏玉刚刚的意思,甚至还打算这?几日就动身离京。


    想到这?儿,沈兰宜的眉毛都拧成了死结。


    如此狰狞的伤口,灵韫自然也?都看清了。再开口时,她?带着泣音:“都怪我,如果不是我……父王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沈兰宜动作一顿,却没?抬头?看灵韫,只顺手把染血的帕子递给她?,平静地道:“今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即使?裴疏玉此刻昏迷着,灵韫也?依旧不敢看她?,可她?也?不敢看沈兰宜,“我找了匹马骑,偷跑进山。”


    “然后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山里,他们、他们在打架。我出现的不是时候,分了父王的心,叫他们钻了空子……又拿我来威胁……”


    “我腿受伤了,跑不动。父王带着我……死了好多人?,把青马也?放出去了,传讯找救兵。”


    灵韫垂着脑袋,话越说越乱,“我在山里长大,我以为我是有用的。我本来只是想打几只兔子,证明自己。后来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了那个公主失踪的消息,听见父王进山去找她?,我想,我是有用的,我就想去帮忙……”


    沈兰宜不知如何作答。


    她?沉默了一瞬,问:“下午的时候,是怎么?回事??”


    灵韫知道沈兰宜问的是她?怎么?跑掉的,嗫嚅道:“我和娘亲、和哥哥在山里长大,娘亲认得一点草药,给我配过一个安神的香包。”


    “我小心着,没?有睡着。姐姐你没?有防备,所以……”


    她?瑟缩着去扯沈兰宜的袖角。


    “我错了……我知道,我闯了大祸。姐姐,你帮我劝劝父王好不好?我不想被丢掉……”


    沈兰宜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


    贪玩、好动,都是寻常,可偏偏心思缜密、目的明确,连大人?也?能算进去。


    她?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只神情复杂地看了灵韫一眼。


    收回目光的瞬间,沈兰宜刚好看见裴疏玉的手指微微一动,她?眸子一亮,下意识喊她?:“殿下。”


    裴疏玉缓缓睁眼,既而低下头?,见自己整个人?都被沈兰宜堆在了被子山里,轻轻笑了一声。


    她?抬起?眼帘,左手缓缓覆过自己的肩头?,神色却不见一点劫后余生的欣喜,反倒渐渐冷峻下来。


    喊完那一声殿下之后,沈兰宜骤然回神,知道真正的问题要来了。


    她?连人?带杌子退出三尺远,结结巴巴地又叫了一声殿下,然后解释道:“除了腰上?,其他的伤处我都上?过药了,等王府的医官回来,想来……”


    裴疏玉截断她?的话茬,只反问一句:“都知道了?”


    沈兰宜眉心一跳,先前面对裴疏玉时的畏惧之感竟是又浮了起?来。


    尽管她?现在满身是伤,看起?来毫无?威胁。


    见沈兰宜将眼神投向了一旁的灵韫郡主,裴疏玉淡淡道:“不必避讳她?。”


    眼下自顾不暇,沈兰宜没?空多想,袖底的手是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却还是低着头?,回了实话:“都知道了。”


    衣料之下,是狰狞可怖的伤口,还有绝不会在男人?身上?出现的裹胸。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清楚。


    裴疏玉心知肚明,她?说假话也?骗不过门。


    ……不对,她?分明心知肚明。


    沈兰宜呼吸一滞,抬起?头?,却正对上?裴疏玉幽深的瞳孔。


    裴疏玉自己坐起?了身,半截带伤的肩膀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裸露在外,她?继续追问:“为什?么??”


    沈兰宜努力冷静地道:“殿下是问,我为什?么?会来救你们吗?我……下午的时候,灵韫郡主来缠着我玩儿,结果她?跑丢了。王府的人?手紧缺,没?空去找小郡主,我怕出事?牵连到自己头?上?,所以才冒险进山。”


    说完,沈兰宜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好理由。


    可裴疏玉神情未改,仍旧坦率地直视着她?的眼睛,重复:“为什?么??”


    沈兰宜以为她?问的是为什?么?还留下处理伤处,打起?一点精神继续应付:“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裴疏玉似乎终于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她?的目光一路往下,转而又问:“你带了刀?”


    沈兰宜有些困惑,她?低头?,摸出那柄短刀,道:“对,怎么?了,殿下?”


    裴疏玉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沈兰宜愈发不解,但她?现在有些怕她?,还是依言照做了。


    她?刚虚坐到床边,还来不及反应,裴疏玉忽然倾了过来,用没?受伤的左手强攥住她?拿刀的手腕,迫使?她?调转短刀的方向。


    沈兰宜脊背一紧,整个人?都被拽了过去,她?慌乱抬头?,而裴疏玉已经利落地咬下短刀的刀鞘,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既带了刀,在看清本王是女子的时候,你就该一刀刺下。”


    沈兰宜想收手,可怎么?用力都不足以与裴疏玉相抗,眼见刀尖离眼前人?的颈项越来越近,她?闭上?眼,声音发紧:“我不敢杀人?。”


    “敢也?晚了。”


    攥在沈兰宜手腕上?的指掌蓦然发力,刀尖再度调转,裴疏玉竟借着她?手上?的刀,反手挑住了她?的下颌。


    “可本王敢。”她?悠悠开口,声音危险而又轻佻,“谭夫人?,此时恩将仇报,把你杀了,才是本王的上?上?选。”


    她?没?说错,死人?才能永远地保守秘密。何况裴疏玉清楚,她?的丈夫是实打实的肃王党,绝不会授人?以柄到这?种?程度。


    沈兰宜眼睫轻颤,可颈项间的那把刀却迟迟没?有更?进一步,只是反复的、在她?的咽喉之上?摩挲。


    刀尖用力,裴疏玉逼沈兰宜不得不与她?对视,而后却只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


    如果真有时间倒转的奇事?发生,她?又为什?么?会选择,把单薄的筹码押注到她?身上?。


    毕竟,预演的梦境已经告诉了她?,她?裴疏玉曾经是输家,不是么??


    对上?裴疏玉深不见底的眼睛,沈兰宜心间蓦地一颤。


    恍然间,她?惊觉自己隐埋最深的那个秘密,竟就这?么?被人?连根刨了出来。


    她?知道裴疏玉在问什?么?了。


    裴疏玉像是怕她?还未听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为什?么?救我?”


    沈兰宜闭上?眼,最后的理智也?几乎濒临断绝。


    对啊,为什?么?呢?


    她?绝望地问自己。


    就是为占得先机、投机取巧,她?也?该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她?知道最后的胜利者是谁,知道自己的丈夫会成功博取到那一份从龙之功。带着重来一世的目光来审视,她?明明可以利用重生的便利,更?轻快地讨得这?些人?的青眼,好好地活到那日,好好地当她?的官夫人?,不好么??


    分明前世,沈兰宜并没?有同裴疏玉有过什?么?接触。


    这?位高?高?在上?的永宁王殿下,给她?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在她?死讯传来的那天。


    那年隆冬,冰寒风似刀,沈兰宜端着煨好的当归羊肉汤,送到谭清让的书房门口。


    宁禄拦下她?,道:“夫人?,大人?在里面谈公事?。”


    沈兰宜点点头?,正打算把食盒交给他,却听宁禄不无?歉疚地道:“大人?说一会儿就聊完了,让你等一等他。”


    她?“哦”了一声,麻木地站在廊下等候。


    她?知道,这?是一种?故意的为难。


    谭清让对她?的态度原不似这?般,可不知为何,在几年前的一场家宴后,他对她?本就不多的好声气都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沈兰宜一无?所觉。


    而这?两年间,她?的身体渐渐不如早前,但谭清让的官却越做越大,要操持打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力不从心,有时会出错。


    几日前,他嫌她?随他赴席时表现木讷,回来还呵斥了她?一顿。


    长路无?轻担,何况手中的食盒本就分量不轻,廊檐外飘着雪,她?的手脚很?快就都冷僵了,肩膀坠得发疼。


    等候无?趣,唯一可作消遣的,就是书房里飘逸而出的几句话音。


    “这?出好戏倒是真的精彩……”


    “谁能想到,这?雄霸一方的永宁王,竟是女儿身?”


    “天命如此、天命如此啊!时该在我,瞧瞧,连天象都不站在她?那一边。”


    永宁王……女儿身……


    沈兰宜恍惚抬头?,有些震惊。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濡湿了的裙裾与鞋面,悄悄踢开一个石子儿。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女人?。


    另一种?可能。


    ……


    “理当这?般……女子掌权,本就有违天道、倒反伦常……蝗灾肆虐,恐就是由她?而起?……”


    “只是斩首,褫夺名姓,倒是便宜她?了。要我说啊,应该……”


    声音越来越低,内容却越来越龌龊,沈兰宜握在提柄上?的手指用力到发麻,却控制不了这?些话,断断续续地飘入她?的耳朵。


    最后,热汤有没?有变冷、又有没?有送到书房案头?,沈兰宜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她?不甘心。


    她?慢吞吞地走在回屋的路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甘心啊。


    她?替永宁王感到不甘。


    成王败寇,自古有之,胜败皆是常事?,可凭什?么?她?的原罪,是女人?。


    无?论是那些手腕,还是北境仁治,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妇都有所耳闻,结果到头?来,只因她?是女人?,她?就是灾星,是带来一切的罪人?。


    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哪怕“儿子”背叛她?,“同族”出卖她?,这?些该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行径,竟都成了“正义之举”。


    可是……


    沈兰宜也?很?羡慕。


    羡慕那位永宁王,哪怕被枭头?斩首,至少死得轰轰烈烈。


    不像她?,只能在这?宅院之间辗转,直到生命终了,再以某某氏之名被葬入谭家坟茔,一生阒寂无?声。


    她?抬起?头?,自廊檐下往外望。


    四角的天空中正降下簌簌雪花,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尽管他们说,那位永宁王被褫夺了名姓。可是,她?想,至少……她?记住了那个很?好听的名字。


    时至今日,物换星移,沈兰宜依旧记得胸口那股愤懑的不甘。


    替裴疏玉,替方雪蚕,更?替自己。


    滴答——有眼泪掉到刀尖上?,晶莹的水光被刃光一破为二。


    裴疏玉微微一愣,旋即,她?听见沈兰宜轻声开口。


    “我不甘心,”她?说:“我不甘心。”


    飞蛾扑火一般扑向前路未知的结局。


    只是因为,她?不甘心。


    “殿下想杀了我吗?”沈兰宜抬起?湿润的眼睫,神情却不再害怕,“殿下逼问这?么?久,还想听到什?么?答案?不若让我在死前,为殿下逐一解惑。”


    裴疏玉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她?闭了闭眼,没?有再问,只捏着身前人?的手,反手将短刀掷到了地上?。


    两人?都被这?铿的一声拉回了现实。


    谁都没?有再开口,可有的话已经不需要再开口了。


    沈兰宜起?身,正要往后退,却见裴疏玉的面颊上?渐渐泛起?些红热之意,一惊,道:“殿下,你好像开始发热了。”


    她?转身,想要出去找人?,却被裴疏玉叫住。


    “不可,我重伤的消息可以传出去,但是不能叫他们确定我真的重伤。”她?皱着眉,大概是在忍痛,“一会儿孙婆婆就会回来,她?通些医术药理。”


    原来她?知道孙婆婆不在是去了哪里。沈兰宜动作一顿,余光里,瞥见了另一个瑟缩的小身影。


    裴疏玉没?有支开灵韫的意思,她?在一旁听进去了所有。


    包括,她?的“父王”,其实是女儿身。


    裴疏玉的目光也?落在了灵韫身上?,只是这?一眼,没?有任何和风细雨的意味。


    不比成人?腰高?的小姑娘,抱着头?,缩在营帐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不是傻子了,何况灵韫本就早慧。


    裴疏玉静静看着灵韫,等她?不抖了,居高?临下地发问:“都听明白了?”


    这?话,比方才拿刀抵在她?脖子上?说的那些更?无?情。沈兰宜下意识嘶了一声。


    缩在角落的灵韫抬起?半张脸来,眼眶通红:“听明白了,你不可能是我‘父亲’。”


    更?不可能是她?娘了。


    她?有自己的亲娘,尽管她?娘更?喜欢她?哥哥,做着哪日她?和她?哥哥的亲生父亲回来,接她?和自己的血脉回府的美梦。


    她?娘没?有等到这?场美梦,她?却等到了。


    那一日河畔,她?遇到了一个生得很?俊朗的人?,“他”蹲在她?身前,顺手择了一支野花,别到了她?的丫髻上?。


    “他”说,“他”是她?的父亲,问她?要不要随她?回去。


    “他”还抱歉地摸摸她?的头?,说,久等了,不过这?一次,只能带她?一个人?回去,“他”说“他”还未娶妻,她?的哥哥是男孩儿,不好带回去。


    她?没?有不高?兴,相反,她?还悄悄阴暗地想,真好啊,这?一次被抛下的总算不是她?,而是她?哥哥。


    “我哥哥呢?”灵韫忽然发问。


    “差一点被我杀了,”裴疏玉淡淡道:“凌源拦着我,没?杀成,还留着他一条命。”


    似乎还嫌不够,裴疏玉继续补充:“教?你读书、教?你练武,只是觉得你很?合适,他日我用得上?。”


    “凌源提醒我,到底是养孩子,不是养雠寇。所以带你来围猎,像哄小猫小狗一样?,出来遛遛。”


    好残忍的话。


    “我有什?么?用,”灵韫问:“我有什?么?用?”


    裴疏玉伤重气短,她?静静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想知道?”


    灵韫抱着自己的脑袋,不知道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仍是你的‘父王’,”裴疏玉冷声道:“你可知今日你害了多少人??过来。”


    灵韫眼眶红得吓人?,她?的呼吸仍未平顺,像是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天秘闻里。


    这?个人?,她?骗了她?,还差点就杀了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可同样?也?是她?……


    灵韫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却还是走了过来,伸出手腕,翻转露出手心。


    之前练武时躲懒,她?被不轻不重地打过两回。


    裴疏玉没?有说话。


    或许是她?伤得很?重,也?没?剩多少力气说话。


    啪——


    她?反手提起?一旁的剑鞘,狠狠砸向了灵韫的掌心。


    小孩儿的皮肉细嫩,一敲,立马高?高?肿起?了一道棱子。


    这?一下实在响亮,沈兰宜听了都觉手心幻痛。


    缩手是本能的反应,短暂的抽离之后,灵韫昂着头?,复又伸出掌心。


    第二下、第三下……


    剑鞘是精铁所制,再打下去,把手打折了怎么?收场?沈兰宜有些想劝,可瞧见裴疏玉的神色,终是没?有开口。


    她?的表情,太耐心了。


    每一下的间隙,仿佛都是在静静地,等这?个不大点的孩子做出决定。


    沈兰宜觉得自己不适合在场了,正好香炉里火苗快要燃尽,她?转过身,索性出去找木柴。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帐中没?有了刻板重复着的声响,沈兰宜松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还在榻前站着的灵韫,没?说话,俯身正要添柴,忽听得裴疏玉开口问她?:“你呢?可想好了怎么?办?”


    沈兰宜抬头?,目光一怔。


    裴疏玉大概已经发起?热来了,颧骨上?泛着不自然的酡色,只是声音依旧冷静。


    “想好了,回去该怎么?和你的丈夫解释吗?”


    第40章


    夜渐渐深了,围场之上却还是沸反盈天。


    几拨人进山去找康麓公主,却是进去的多出?来的少,出?来的也是搜查无果回来复信;而后竟连永宁王都没了人影。


    黑暗笼罩下的弭山寂静而幽森,恍惚间,倒真似巨鹿盘踞成了山形,望之便胆寒。


    余下这些?侍卫面面相觑,心里升起些?胆怯的感触,却不得不紧着神继续护卫营帐内的皇亲国戚。


    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


    远山间传来野兽暴动般的嗥叫,此起彼伏。


    起初,这些?响动只在?山间回荡,山脚下的围场,正?在?喝酒吃肉的贵人们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人拿这些?异动当成野猎的乐子,大为赞叹。


    可等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一声高亢的嗥叫传来。


    是狼。


    野狼尖锐的嗥叫如?惊雷迸裂开?来,原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围场此时更是炸得不得了。


    听声音,竟是有狼群下山了。尽管狼的数目不多,可是先?前已经分散了许多人手进山去寻康麓公主,一时间,这场上的精兵护卫,倒真的被打?乱了阵型,节节败退。


    皇帝年事已高,被众护卫拱卫在?中间。但狼伤人不管什么三六九等,不会看谁身上穿了赭黄的袍子就不咬谁,反倒因着这边火把聚堆、人声格外嘈杂,被激出?了凶性的狼群不仅不退,还在?头狼的率领下步步逼近。


    危急关头,竟是肃王挺身而出?,他带着二三弓手,从斜后杀入,直取两狼性命,在?狼回身反扑之前,又高举着挑在?长枪上的带血生肉,遛着狼群扑入了后方的包围。


    反复几个来回,这群狼终于被彻底杀灭。


    “父皇!”肃王声音高亢,他翻身下马,提着两具无头狼尸径直奔向御前,“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降罪——”


    兽血淋了一地,惊魂未定?的皇帝见状,差点威严扫地,直接吐了出?来。


    皇帝别开?目光,勉强赞了肃王几句,又道:“随你而来的都有谁家儿郎?赏——”


    闻言,肃王身后的两人利落上前。两人各自利落地摘下盔戴,皇帝的眼神匆匆扫过,却又在?看清其中一人的脸后蓦然?定?住。


    “你?”皇帝有些?惊讶,“朕记得你,你是十四年的探花,竟也习过武?”


    “禀陛下,正?是微臣。”谭清让行礼,而后道:“男儿志在?四方,多谢陛下的栽培,让臣下得以?在?韶州历练。”


    天下的事情多得很,谭家远离权力中心三年,皇帝并不是太记得清眼前这位了。


    不过,皇帝身后,自有乖觉的宦官悄声凑过去,解释谭清让如?今的官职和调动。


    皇帝眯了眯眼,而后道:“哦,是你。今日……不错,颇有我?朝男儿风范,赏。”


    肃王又道:“陛下,这些?狼来得太蹊跷,儿臣定?然?派人,好好追查下去。”


    皇帝看起来兴致缺缺,随口敷衍两句,便转身和身旁随侍的宦官道:“平初与佑旭呢?他们……”


    肃王拱手低头的动作一顿,他自相对的掌心中缓缓抬起眼来,见皇帝似乎没?有与他继续聊下去的意?思,悄声退下了。


    袁平初,袁佑旭。


    一个是隔代疼的皇长孙、样样优异,朝外甚至有风言风语,说皇长孙甚有故太子遗风,特别是在?他这次督办水利,拿下了好几个巨贪之后;


    一个是皇帝亲自带了几年的安王、最亲的亲儿子。


    论下,肃王比不过这个好侄儿,论上,他也比不过安王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


    ——肃王与安王都是已故淑妃所出?。安王年纪大些?,淑妃身故时他已经十岁上了,皇帝也就没?给他找宫妃带,自己捎带手亲自养着。肃王当时还小,则被交到了德妃宫里头。


    后宫佳丽三千,皇帝最不缺的就是子女了,有时一念之差,养和不养的情分就差了一大截。


    猎场的风阵阵吹过,离开?人群之后,肃王终于再克制不住,一拳锤打?在?了树干上。


    谭清让在?旁劝解,“殿下所为,陛下都是看在?眼里了的。”


    一拳过后,肃王的表情看着倒是意?外的平静:“无所谓,只要我?成为父皇用得最好的一柄刀,他自然?会……比起其他好儿子,自然?会更离不开?我?。”


    夜风中,谭清让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是不是刀,有何所谓?饮多了人血……凶刀,也是可以?噬主的。”


    “宣本此话,可真是太冒犯了。”肃王嘴上如?此说,实际却哈哈大笑地拍了拍谭清让的肩膀。


    这样的马屁,居然?正?拍到了他的心坎里


    “今日演了这出?好戏,一时兴起说了些?轻狂话,殿下莫要见怪。”


    肃王虚了虚眼,看着远处的鹿山,忽然?问道:“那你觉得,永宁王会不会死在?这里?”


    谭清让淡淡道:“陛下有意?削北分权,先?是借太后中毒,让永宁王回京,又着暗探内应分化离间……永宁王表面上八风不动,实际上,这一次,不还是把最亲近的副手凌源都放回去应对了么?”


    “永宁王不想背负杀死亲叔叔的罪名,所以?一直在?留在?京城,还妄想等裴翎川先?动手,反将京城一军。不过,他怕是想不到,他放心留在?北境的岑寂岑大将军,已经被我?们策反了。”


    这些?阴私之事上,肃王一贯是自负的,他神情余裕,笑道:“恐怕他还不知道这一点,否则这一次,也就没?心情来围场打?猎了。”


    谭清让表情不变,“我?倒不觉得,他会那么容易死在?弭山。”


    肃王耸了耸肩,道:“再能活,这一次也得掉一层皮。他吊命养伤的时候,局势足够倒转了。对了,康麓那边如?何?”


    谭清让答:“迟迟未归,可要着人去找?”


    肃王无甚兴趣,摆摆手道:“不必费神。裴疏玉若死,她?必死无疑。裴疏玉若侥幸只是受伤,她?死或不死,父皇那儿也不在?意?。左右今日的事情,包括那些?狼,最后都会被归咎于齐王叛逆余党,与我?们无干。”


    正?说着,肃王突然?眯了眯眼,他伸手朝不远处一指,问谭清让,“宣本,那好像是你的夫人。”


    谭清让本没?注意?,闻言,他顺着肃王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竟真看见了沈兰宜。


    她?从头到脚都潦草得很,像是正?在?人群中找谁,蓦然?间,她?竟也瞧见他了,提着长过脚踝的裙摆,就这么朝他奔来。


    谭清让眉梢一跳。


    “三郎——”她?跑得很急,气喘吁吁,发?间还粘着草叶,再插根草标能直接去卖身葬父。


    谭清让不喜女子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他微微蹙眉,掸下了沈兰宜刚要抓上他小臂的手,不耐地扫她?一眼,问:“怎么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沈兰宜像是才发?现谭清让身边还有一位,她?骇了一跳,缩着脖子退到谭清让这一侧旁,又试着去摇他的胳膊,道:“三郎,我?瞧见康麓公主在?哪了。”


    谭清让还没?说话,肃王倒是先?开?了口,他饶有兴致地发?问:“哦?夫人在?哪里瞧见的皇妹,此乃大功,本王这就带人去找。”


    沈兰宜动作一顿,她?轻轻掀起眼帘看了谭清让一眼,像是得了他首肯才敢回话一般。


    “肃王殿下。”她?福了福身,而后轻声道:“公主在?鹿山南面的石涧处,我?出?来时一路撕下袖摆做了标记,东南坳口进山往上,大概百余步。”


    肃王像是找到了新乐子似的。他掂了掂手上的弓,朗声到了声好,既而真的问也不再问,就率人走?了。


    见沈兰宜似乎还想追出?去,谭清让脸色铁青,拽住了她?的手腕,问道:“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会去到山中?”


    他用了几分力气,掰着她?的下颌叫她?不得不看着他回答。


    沈兰宜吃痛,咬着牙把王府小郡主缠她?闲耍、又偷跑进山、她?怕小郡主出?事进山去寻,却意?外发?现康麓公主倒在?林间的始末说了一通。


    她?瞬间泪盈于睫,倒不是演的,是真的疼,“三郎,我?晓得我?行事不妥,可那时……那时小郡主丢了,我?害怕贵人怪罪……王府那时又没?人,我?……好在?把小郡主找回来了,方才又送她?回去了。”


    谭清让心下冷笑一声。


    王府自然?没?人,如?今裴疏玉都没?回来,怕是已经急得倾巢出?动了。


    他没?再问,却是一甩手将沈兰宜又撂开?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冷声道:“回帐子里去,好好收拾,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这幅样子。”


    说罢,谭清让拂袖而去。


    不知他到底听了几分信了几分,然?而他至少此刻没?有发?作,也没?有把她?和仍在?“消失”中的另一位联系到一起。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只能暂且如?此作罢。


    人多口杂,她?不可能把自己半日的行踪瞒得彻底。这样解释已经是最好的说辞。


    裴疏玉第一次进山之时,就已经救下了因惊马差点就被兽群围困的康麓公主。


    只是彼时康麓公主虽早知皇帝是利用她?,却不至于相信他连女儿的性命都能这么轻易的抛注。


    裴疏玉懒得解释,只是截了两个原本该随侍她?的护卫,从他们口中逼出?了皇帝真正?的命令。


    ——不是护卫,而是看管,若是得令,就将康麓公主就地格杀。


    因这救命之恩,康麓公主自然?答应了裴疏玉的要求,和沈兰宜商量好了这场戏——本来她?也要在?一个差不多的时候,再被人发?现“救”出?去的,只不过把这个人换成了沈兰宜。


    沈兰宜回帐中之后,围场上的好戏仍在?一出?接着一出?。


    侍卫们忠心护主、在?兽群中护下康麓公主,自己却在?兽爪下死得一干二净,康麓公主被救下山后,哭着求皇帝要好好封赏这些?侍卫,给他们最好的死后荣光。


    永宁王府的大帐中却突然?亮起了灯,可谁却都没?见到裴疏玉,王府的人闭门谢客,说永宁王在?山中遭遇刺客设伏,如?今正?是重伤;


    皇帝着医官殷勤探问,却始终不得结果,两日后,坐不住的皇帝亲自去了,却见裴疏玉虽称重伤,却是安然?坐在?榻上,连软枕都未靠,见他来,甚至还掀被而起,要下床行礼;


    重伤与否成了疑云,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这发?箭的人是否如?裴疏玉所愿,因这晦暗不明的情形有了几分犹疑,那就未尽可知了。


    肃王也在?皇帝意?下开?始查案,查出?此番围场风波是齐王余党作祟,众人皆道叛逆之辈可恶,将该打?的打?该杀的杀,此事便就此了结。


    为了扫清晦气,皇帝还下令后面几日的仪式,更要大办特办。


    不过,这些?始末,沈兰宜都是后来才知晓的。


    受谭清让勒令,她?没?有再出?过营帐。


    此番猎场随行精简人数,她?也没?有带珊瑚或珍珠来。


    沈兰宜安安静静地待在?帐中喝茶、绣花,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谭清让也对她?不闻不问,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阴云密布的天,雨将下未下。


    而“丈夫”,就像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索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收紧。


    沈兰宜胸口憋闷、几欲窒息,却也只能随着风平浪静的气氛飘摇下去。


    直到这场围猎结束,所有的天高海阔、惊心动魄尽数化为乌有,她?随谭清让一道,复又回到了谭府。


    回到院中,谭清让屏退所有人,只让沈兰宜和他一起进了书房。


    带上门的瞬间,沈兰宜似乎有所察觉,她?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一个响亮的耳光果然?掴在?了她?的侧脸。


    “早在?那场寿宴,宜娘,你就不该自作主张,与永宁王一脉走?得太近。”


    “从最开?始,你就不该救那郡主。”


    “时至今日,你不会不知,我?谭家,是在?为谁效力。”


    他在?教训什么,沈兰宜全然?听不进去。


    她?只沉默着,想起在?弭山的那一夜。


    想起来她?必须离开?之前,裴疏玉最后问她?,要不要带她?走?。


    她?迟疑了,反问说,是因为可怜她?吗?裴疏玉没?反驳,于是她?又问,跟你走?,我?还能叫这个名字吗?


    裴疏玉说不能,诱拐官员之妻一事可大可小,不会为了这件事情留人话柄。


    “或许有一日,我?会彻底站在?你这一边,可我?不希望这是因为你对我?的怜悯。”她?只勉强笑了一下,“我?不需要谁来带我?走?。我?更希望那一日,是殿下,你看得起我?。”


    沈兰宜的沉默实在?太长久,久到那难堪的红印都有淡下的趋势。


    谭清让见她?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本想继续发?难,可见她?木木呆呆、只有眼睫扑朔,像是被他打?懵了,还是自觉稍有些?过分。


    他重重咳了一声,抛下一句“好自为之”。


    甩门就走?,没?有回头。


    沈兰宜站在?书房中,看着眼前空洞的天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大房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等不到半日,府里上下就都知道了。


    翌日早上,沈兰宜半卧在?床上,没?有起身。


    门外有笃笃的敲门声,她?抬眼一看,见窗纸上映着一个高挑的身影,猜到了是谁。


    “进——”


    推门而入的果然?是贺娘子。


    她?提着药箱,脚步却顿在?了屏风外。


    见沈兰宜眼神清明,未有滞涩,贺娘子挑了挑眉,讶然?道:“都道夫人受气病倒,可我?观夫人,没?有病相。”


    沈兰宜低声笑了一笑,“望闻问切,娘子不近前来诊一诊脉先?吗?”


    贺娘子不解她?的用意?,却还是如?她?所言,坐在?榻前软杌上。


    只是刚探出?手,还没?来得及替她?拿脉,手便突兀地被她?拿住了。


    沈兰宜低垂眉眼,轻声道:“贺娘子,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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