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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这个眼神绝称不上友善。


    方雪蚕惊魂未定,强自打起精神来迎向裴疏玉的打量,不肯露了怯。


    好在,裴疏玉只是淡淡一瞥,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她朝沈兰宜道:“去吧。另外?,今晚别急着睡,晚些有?事与你相商。”


    沈兰宜匆匆应下,还来?不及多嘴问一句是?何要事,裴疏玉的身影已然匆匆离去。


    沈兰宜叹口气,旋即松开扒在窗沿边的手,探身同?赶车的人道:“劳驾,可以动身了。”


    马车缓缓驶动,车舆内,方雪蚕依旧怔在原地,瞧着竟似比方才刚被救出来?时?还要呆一些。


    沈兰宜回身,刚要坐下,见方雪蚕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不免关切地唤了声:“方姑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方雪蚕勉强回过神来?,可看到沈兰宜这张并?不熟悉的面孔,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骤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沈兰宜料想到方雪蚕会有?很多疑惑,她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方姑娘若有?精神,先听听我?怎么说吧。”


    方雪蚕抿住唇,迟缓地点了点头。


    见状,江禹颇为君子地拱了拱手,道:“你们先说,我?去车舆外?坐坐。”


    沈兰宜见方雪蚕瞳孔中的亮点渐渐收拢,松下一口气,从今日发生?之事,一件一件往前解释。


    “自助者天助……”说了许久,沈兰宜坐得也离方雪蚕越来?越近了。见她不排斥,她隔着衣袖轻轻握在了她的手腕上,“如果不是?方姑娘的画,就是?掘地三尺的找,也不知该去哪里找。”


    沈兰宜的声音本就温柔,刻意放缓了语调之后,更是?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去信服的力量。


    方雪蚕静静听着,情绪平缓了许多。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眸,对上沈兰宜坦荡而赤忱的眼瞳。


    “只说谢未免太?单薄,可是?……”方雪蚕的声音仍有?些发颤:“可是?沈姑娘,你为什么会想要救我?呢?我?记性尚可,不记得何时?曾与你谋面。”


    方雪蚕很清楚,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要救她要花多大的心力、冒多大的险。


    前世今生?的夙念难以言说,救方雪蚕,就像是?救她自己。沈兰宜摇了摇头,道:“我?知道,方姑娘现在一定有?很多的疑惑,特别是?……”


    她顿住了。


    特别是?方才裴疏玉露过面以后。


    裴疏玉既然来?打这个照面,一定有?她的用意。她在这件事中插手的程度,似乎也不足以用来?帮她找人这么个潦草的由?头来?解释。


    斟酌了一会儿,沈兰宜才继续道:“特别是?,方才那位贵人出现以后,你一定是?担心的,担心自己再度陷入进另一种无法?摆脱的漩涡之中。”


    “不过,方姑娘,虽然你可能会怀疑,我?也无法?将真实的缘由?告诉你,但是?我?还是?想请你相信,我?救你的本心,绝不掺杂这些虚虚实实。”


    方雪蚕的眼睫轻颤,许久之后,她反握住沈兰宜的手,庄而重之的点了点头。


    “方才……江师兄同?我?说起了一些,”方雪蚕的声音渐渐落到实处,不再像刚刚那般有?气无力,“他说,抓了我?的人,是?肃王……”


    理智来?说,方雪蚕知道自己不应该轻信旁人,她经历过的生?死与背叛太?多,沈兰宜确实救了她,但是?背后同?样也有?太?多她捉不清看不明的东西。


    可不知为何,与沈兰宜相处时?,她莫名的就是?提不起一丝警惕。


    听到“肃王”二字时?,沈兰宜的动作一滞。


    她突然反问:“方姑娘可知,我?为什么确信是?肃王所为吗?”


    不等方雪蚕回答,沈兰宜垂下眼帘,盯着她被方雪蚕当成?救命稻草般攥在手心里的手,轻声道:“我?已经不做姑娘了,出阁已有?好几年。”


    方雪蚕没懂她的意思,略为诧异地看着她。


    既而,她听见沈兰宜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丈夫……姓谭。我?曾经窥见,他与肃王往来?的书信。”


    ——


    是?夜,月朗风清,沈兰宜漫无目的地在山头间转悠。


    裴疏玉只留了句没头没尾的吩咐,也不说在何时?、何地等她。


    不过回到鹿鸣山后,沈兰宜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一时?间也不觉得等候难熬,她在泛着凉意的夜风里清醒着头脑,一件一件捋着手头上的事情。


    “谁叫你在这儿等的?”


    熟悉的嗓音传来?,沈兰宜猛地回头,便见裴疏玉站在不远处,背后是?屋舍未熄灭的灯火,腰间挎着长?剑。


    “殿下。”她眨眨眼,视线下移:“你的剑上,都凝了寒露了。”


    何止是?剑,裴疏玉的护手、金属的带扣上也都是?露水。


    她本人倒不以为意,信手掸了掸身上的寒气,朝沈兰宜走近,“没头苍蝇似的,打什么转?”


    沈兰宜以为裴疏玉自个儿忘了,忙道:“不是?殿下同?我?说,今晚有?事相商吗?”


    “在你住处等着,本王回了自然找你,出来?吃什么冷风?”裴疏玉话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没继续寒暄,只问:“今日之事,怎么说?”


    见裴疏玉往回走,沈兰宜忙跟上她,一边道:“已经将方姑娘安置下了,她倒是?同?我?说了一些事。”


    裴疏玉没接话,示意她往下说。


    沈兰宜道:“肃王囚她,为的是?探查故太?子流落在外?的子嗣。老太?傅与孙女亲厚,他疑心方姑娘会知道线索。”


    “肃王么,一贯是?这样的人品。”裴疏玉的话说得波澜不惊,语气却是?十足的嘲讽:“他爱做皇帝的刀,做这些阴私狠毒的事情来?搏皇帝青眼。”


    裴疏玉脚步未停,她走路很快,沈兰宜得小跑才追得上。


    沈兰宜边追,边觑着她的神色,道:“除此之外?……方姑娘还说,肃王囚她时?,用的是?殿下你的名号。”


    裴疏玉的眉梢一挑,随即意味深长?地问道:“那她可信了?”


    沈兰宜诚实回答:“我?瞧着,是?信了七八成?的。”


    “不错。本王做这样的事情,确实很合理。”裴疏玉勾起锋利的唇角,玩味地笑了笑:“残害忠良,得位不正,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成?为捅破这天下的借口?”


    沈兰宜略吃了一吓,不过她已经习惯裴疏玉忽然间不加遮掩的狂放言论了,闻言,只抿了抿唇,问道:“殿下所说要事,便是?指这一件吗?”


    十几步路的功夫,裴疏玉在这山上的住处已经近在眼前。


    她自然地推开门,侧身引沈兰宜进来?。


    沈兰宜踟蹰着,不知该不该进,一见屋舍内空空荡荡,除却床榻和长?几,便只有?两把交杌,没什么私隐的东西,也就进了。


    “是?。你只是?想救人,剩下的事情,不必插手了。”裴疏玉招招手,示意沈兰宜坐下。


    沈兰宜坐定,问道:“殿下的意思是?,也想用方姑娘的身份做文章?”


    “送上门的理由?,凭什么不笑纳?”裴疏玉坦然点头,并?未闪躲,“怎么,在担心我?会是?肃王那样的人?”


    这自然不会。沈兰宜道:“我?只是?担心,方姑娘她……心有?顾忌,毕竟……”


    “她是?聪明人,以她的身份,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裴疏玉淡淡道:“她也一定有?想做的事情。全家死绝,又被肃王那样的人抓去,不然如何周旋到今天。”


    那就是?……各取所需。


    沈兰宜听懂了她的意思,垂了垂眸,道:“殿下本不必与我?解释这么多。”


    裴疏玉行事严谨,神情却总是?懒散的,看起来?对万事万物都不挂心。可眼下,她的神色却是?难得一见的认真。


    “救方雪蚕是?你的私事,更发自你的感情。救人归救人,我?不屑做利用旁人感情的事情。”


    所以,她非但没有?让她去游说方雪蚕,反倒让她不必再插手。


    ……自诩自己是?阴谋家,做事却如此堂堂正正。


    听到这儿,沈兰宜忽然笑了一下,道:“殿下若是?哪天做厌了亲王贵胄,浪迹江湖也能做一侠客。”


    裴疏玉也笑了,不过却拒绝得干脆,“说话的功夫见长?啊沈兰宜。不过,这亲王暂且当腻不了。”


    她把话拐回正事,道:“有?另外?的事交予你做,正好方家的事暂了,这两日随我?出去。”


    沈兰宜犹豫着还是?开了口,道:“非是?我?想推拒,只是?……京中确实还有?没有?解决的麻烦,离开太?久,我?担心……”


    原本的打算,只是?将灵韫送到,再看方雪蚕的线索如何。虽说离开了谭府,暂居别庄,她还是?忧心离开久了,万一哪日被撞破她不在京中,会节外?生?枝。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道:“先把心放回肚子里。晚些回京以后,你会见到惊喜的。”


    第62章


    人丢了的消息传到肃王耳朵里,已经是月余后了。


    ——非是消息传递不及时,只不过,做事的人总想着先自己处理,发?觉当?真?解决不了之后,才开始往上?禀。


    “区区一个女人,你们居然让她跑了?”


    肃王暴躁如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镇纸被砸到地上?的巨响。


    险些?被砸中,跪在地上?禀报的亲卫脊背一抖,旋即颤颤巍巍地道:“殿下?息怒,他们已经着人去找了,就是掘地三尺,也一定把人给找回来!”


    肃王冷哼一声?,道:“有说这大话的本事,还能给人跑了?”


    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忽又?问道:“怎么丢的?”


    亲卫拣着重点的说来,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只是这样?”肃王的眼神愈发?危险,“趁走水,跑丢了?”


    见亲卫嗫嚅的样子,肃王不耐地给了他一脚,叫他滚了出去。


    亲卫滚得求之不得,一骨碌爬起来往后退,才出门口正好?撞上?人来,忙不迭闪身,见礼道:“谭大人。”


    谭清让老远便听见了巨大的动?静,他脚步一顿,悄声?问道:“发?生什么了,殿下?在为何事动?怒?”


    亲卫知道谭清让是肃王的心腹,是以并不避讳,只“嗐”了一声?,而后用更低的声?音回道:“姑苏的那个女人,逃走了。”


    闻言,谭清让微微一讶,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神情,拱拱手朝亲卫道了声?多谢,才再往内室走去。


    肃王负手立在长案前,除却?地上?那只镇纸、和被连带扯到地上?的空白纸页,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多少火气了。


    谭清让叩门、走进,拾起这一地零散后再行见礼,“殿下?。”


    肃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来了。正好?有事与你?相商,北境那边的线报,情况很不好?,裴翎川太不中用。”


    还没进来时,谭清让就清楚,肃王这一肚子火气,不只是来源于一个女人丢了。


    他点点头,目光也随之沉了下?去:“偏偏北境的事情摆不上?明面,皇上?也不好?直接插手,只能暗中调度。”


    肃王表情沉痛,“打一开始,裴疏玉便和我?们一样,都是拿他那叔父当?筏子使。我?们反吃中他的计了。”


    从裴疏玉现?身北境起,谭清让就隐隐察觉出先前的种种微妙之处,然而马后炮说了也是找骂,是以他只劝慰道:“于永宁王而言,是身家性命。于我?们而言,不论谁占了上?风,那都是他们裴氏自己的内斗。”


    肃王喃喃了一句“苦寒之地,又?接外夷”,随即便道:“你?说的是,眼下?这些?且轮不到本王来担心,本王只是担心,父皇会觉得我?办事不利。”


    毕竟,从弭山布局,再到监视盯梢,这一起子事,皇帝都交予了他来做。至于江山稳固,还轮不到一个皇子来忧虑。


    两人就此再商量了会儿态度与对策,肃王话锋一转,忽而提起方才亲卫所禀之事。


    “父皇最?大的心病……唯此一桩。”即使房中只有他们两人,肃王也依旧没有明说,“所以,如果能找到那个失落的故太子侧妃,父皇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


    北境风云不断,但一时半刻却?还牵系不到皇帝屁股底下?那把椅子。


    可能流落在外的故太子子嗣,才是皇帝更膈应的东西。


    谭清让也是很清楚这一点的,他试探性问道:“如今方氏女逃了,殿下?是个什么打算?”


    “几年了,吐出来的都是没用的东西,本王的耐心本也要耗尽了,”肃王冷然道:“原预备北境之事落定后,亲去一趟姑苏,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最?后期限。这下?倒好?……跑了个干净。”


    谭清让道:“殿下?安排妥当?、守卫森严,怕就怕她不是自行逃脱,而是有人协助,抑或干脆是被人劫走。”


    “一定有人胁从。”肃王皱了皱眉,道:“本王一直在想,所谓故太子子嗣只是宫里头的传言,若真?的还有这么一号人在,秦太后凭什么这么安分?”


    “莫不成故太子真?的留下?了血脉与势力?方家对他忠诚,救走方家的血脉也不足为奇……”


    谭清让适时接道:“是不是故太子余党所为并不重要,殿下?回禀皇上?之时,大可以如此说。”


    肃王抬了抬眼,“你?的意思,是叫本王把父皇的精力,引到对旧事的恼恨之上?。这样,我?和父皇有着同仇敌忾的敌人,办事不力只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谭清让颔首。


    有更鲜明的恨恶在前头,一点点小小的差错和不得力,算得了什么?


    肃王抚掌轻笑,道:“不愧是宣本,果然妙哉。”


    他的心情渐轻快不少,开始开谭清让的玩笑了:“不过,人还是要找的。这方氏女几次三番戏弄本王,这次尤甚。等把她捉回来,宣本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好??”


    谭清让眉目不动?,一副正派模样,“自是要从她嘴里,把实话套出来。”


    肃王摆摆手,道:“没什么必要。呵,天底下?就她一个知情人了?待将她拿回,宣本若想要,送予你?好?了。”


    他是知道谭清让曾经那段婚约的。不过语意依旧轻慢,比起送猫送狗都不如。


    多年前蜻蜓点水般的情意,谭清让显然也并不在乎,相比之下?,方雪蚕从前有几篇文章他倒是记得更深。


    谭清让笑着应承回这个玩笑,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年纪渐长,我?如今更喜欢驯顺的女子。这般不驯的,还是留给旁人消受好?了。”


    肃王“啧”了一声?,道:“那方氏女确实,一身的棘刺,空有才名美?貌在身,没得叫人倒了胃口。不喜欢便罢了,到时候我?自会安排好?她该有的去处。”


    敷衍顶头上?司这种事情,谭清让手到擒来,不过今日?不知为何,在说起方雪蚕和驯顺与否之后,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肃王瞧出来了,以为是这几日?事务繁忙,倒也没说什么,挥挥手放谭清让回去休息。


    回府的路上?,谭清让回过神来,想起了方才蓦然间浮现?在他面前的那张面孔。


    刚才的那些?男人间的玩笑话,是玩笑,却?也不是玩笑。


    他只需要驯顺的女人,至于其他性子,他暂且还没有玩趣的心思。


    从前的沈兰宜无疑是合格的。所以即使她无趣、呆板,他也愿意多包容她一点。


    可不知何时起,她浑身的棱角都竖了起来,更是生出许多她不该有的想法与念头,不再事事以他为先。


    不过嘛……谭清让心想,尽管先前沈兰宜对他多有冒犯,但若此番吃了苦头,晓得改好?了,到底从前情分在,他也不是不愿意,将她接回府中。


    京中的时疫如今已经安生许多,谭清让心念一动?,叫住了车夫,道:“等等,先去一趟郊外的别庄。”


    ——


    “我?可以走?”


    更漏悠长,嘀嗒、嘀嗒……


    方雪蚕的心跳却?慢不下?来。


    “对。”


    在她的对面,贵气逼人的那位殿下?正闲坐着,甚至还吊儿郎当?地翘着个二郎腿。


    “不过,方姑娘离开之后的事情,就恕我?爱莫能助了。”


    方雪蚕垂下?眼帘,袖底的拳头捏得死紧。


    她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光凭她耳后那枚黥印,被人发?现?了扭送官府都算是捉拿逃奴有功。


    方雪蚕抬起头,直视着裴疏玉的眼睛:“殿下?……我?听沈姑娘是这般叫您的。敢问殿下?,是哪位殿下??”


    裴疏玉波澜不惊地回答:“哦,忘了说。先前捉你?那位,用的便是本王名号。”


    “永宁王?”


    闻言,方雪蚕脸一白,下?意识想要退后,却?还是艰难地定住了脚步。


    裴疏玉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方雪蚕不是久居闺阁,对政局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女,也正因为她清楚,所以先前那个永宁王的名号,她是信了的。


    肃王所言不算胡诌,永宁王确实有足够的理由,来做先前的事情。


    方雪蚕勉强笑笑,试探道:“殿下?身在北境,缘何会踏足姑苏这块地方?”


    裴疏玉慢慢悠悠地道:“放心,不是特地为你?而来,顺带帮旁人一个小忙罢了。”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抱歉,要食言了。本王的行踪乃是机密,方姑娘现?在知道了,所以即便你?想走,也得等到本王这边的事情了结。”


    被困了这几年,方雪蚕只觉现?在的脑子有些?钝钝的。


    她咬着下?唇,即使不能全听明白也不肯露怯,硬着头皮道:“殿下?特地找我?,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吗?”


    好?在她脑子再钝,也能明白显然不是。


    裴疏玉坦然道:“自然不是。而理由,你?如今应该也知道了。”


    方雪蚕眉心突地一跳。


    这位永宁王殿下?的用意,她好?似明白了。


    裴疏玉继续道:“看在她的份上?,你?同意与否,都不会有人为难你?,你?可以好?好?想想。”


    方雪蚕重复:“她?”


    “救你?的沈姑娘。”


    裴疏玉眼神淡淡的,瞥了一眼窗外,而后才继续说下?去。


    “全家都死绝了,方姑娘还能活到今天,想必是有些?要做的事情,在支撑着你?吧。”


    “让本王想想,是想为方家洗冤呢?还是……”


    裴疏玉的话毫无温和可言,听到那句“全家死绝”的时候,方雪蚕的肩膀一抖,可下?一刻,她忽然出言,语气坚决地打断了裴疏玉未竟的话音。


    “天底下?谁会觉得,方家的罪名是真?的?”


    也不知是觉得什么好?笑,方雪蚕竟勾起唇角,露出一点惨淡的笑意来:“洗冤?不,我?没打算拼尽全力,去洗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罪名。”


    听到这儿,裴疏玉终于来了一点兴趣。她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发?问。


    “那敢问方姑娘,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方雪蚕抬起眸,眼中泛着鲜明的红意。


    “死。”她的声?音坚实而有力,“我?只想要他们死。”


    第63章


    深秋已?至,回程的路上寒风瑟瑟,沈兰宜整个人都还有些恍惚。


    这一年里发生的太多?,以至于她竟生出一种仿若隔世的感触。


    裴疏玉没有在姑苏徘徊太久,北境终归还是有太多需要她把持的事?宜。方雪蚕的事?情也终于?尘埃落定,意外的是,不知?她和裴疏玉如何达成了一致,她竟也要在之后回北境了。


    或许不应该用“回”这个字。方雪蚕是土生土长?的姑苏人,不曾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不过……现在的她仿若飘蓬,落到哪里又何尝不能安家。


    沈兰宜私以为,眼下去北境,确实也是她最好的路了。


    她们最后达成了什么协定,沈兰宜只?隐约知?晓一点。然而她没有深究旁人私事?的打算,更没有一定要和谁成为知?交的想法。


    方雪蚕会有自己?的人生,不会再如前世那般沦落风尘,把轻飘飘的一生都付托在那根游荡的绳索,这已?经够了。


    只?是,在她们即将动身的前一个晚上,沈兰宜撞见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下晌喝多?了茶,夜晚难以成眠,屋里呆着憋闷,而天边一片月光正好,她慢悠悠地在山间踱着步,意外听见一阵细微的声音。


    像是泣音。


    沈兰宜脚步微顿,循着声音找去了方雪蚕暂时的住处。


    屋舍里没有亮灯,有人在哭。


    沈兰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轻轻扣响了门扉。


    泣音戛然而止,门却?依旧安静地关着,许久后,朴厚的木门才被从里打开一条小缝。


    仿佛看不出方雪蚕脸上的泪痕一般,沈兰宜礼貌地冲她笑笑,道:“今晚月色正好,方姑娘,可愿意陪我走一走?”


    无人多?言,并不相熟的两人在山间沉默地并肩而行。


    沈兰宜装作不知?方雪蚕依旧在无声地垂泪。她别开些脸,不经意地说?起些旁的。


    “我还没有去过北境呢,据说?那边天气严寒远胜京中,深秋时节,就足够冷死人了。”


    沈兰宜边走,边慢慢地说?下去。她只?是闲话,并没有指望谁给她回应。


    “不过依我看,天高皇帝远,民风又多?少开放些,是个好地方。”


    说?完北境,沈兰宜又提起裴疏玉,“担心是难免的,不过,方姑娘,你放心,世上也不都是肃王之流的恶徒。”


    “心在哪儿,人就能安定在哪儿。到时候……到时候方姑娘若安定下来?,也可以给我来?一封信呢……我也想知?道,那边的风物人情,该是什么样儿的……”


    沈兰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身侧的方雪蚕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像是再走不下去了,在原地抱膝蹲了下来?。


    月光透过树影间的牖隙,洒在她弓起的背上,清粼粼的,像一片足以溺死她的水面。


    沈兰宜的眸子颤了颤,她抿住唇,蹲在方雪蚕身边,伸出双臂环抱住她,和她一起沉入这片水面。


    被抱住的人没有一点挣扎,或许也正迫切地需要一个依靠。她把脸抵在沈兰宜的颈窝里,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是不问缘由、不讲道理?的哭法,仿佛不把心肝脾肺全?都哭出去就不罢休。


    沈兰宜努力撑起肩膀,更用力地抱住了方雪蚕。


    她想,她实在有太多?值得落泪的理?由。发生在她身上的桩桩件件,随便拣出一条来?就足以将人压垮。


    “哭吧,”沈兰宜用侧脸轻轻去贴她湿润的鬓边,“哭吧。”


    哭吧,这里没有需要强打起精神去面对?的恶人,没有一定要坚强的理?由。这里只?有朗月稀星,伴着二三秋虫最后的鸣叫。


    到底淌了多?少眼泪已?不可考,沈兰宜只?记得,回去的时候,她的肩膀都沉甸甸的。


    方雪蚕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失态的时候,她抬起手背揩着还在无意识往下掉的眼泪,别开脸,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沈兰宜忽然就想起了前世的那一面。


    那是她们最狼狈的时候。


    一条命,一口气,那么潦草地走向了终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燃起的火焰,也只?保全?了最后一点尊严和自由。


    是我应当谢你。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她拉回越望越邈远的视线,看着方雪蚕,庄而重之地说?出了一声想说?很久了的——多?谢。


    多?谢你与我的共鸣。


    多?谢你曾让我生出的,不甘的感触。


    ——


    沈兰宜回了京,两个丫头最是松了口气。


    为避人耳目,沈兰宜抵达别庄时正是夜深。更深露重,珊瑚和珍珠来?迎她的脚步却?轻快地要飞起来?了。


    “夫人若再不回来?,我们急都要急死了。”珊瑚小跑着,来?接沈兰宜脱下的披风,“当时走得突然,现下回来?得也突然。夫人,你是做什么去了?”


    沈兰宜微微一笑,被两个丫鬟架着往屋里走。


    珍珠挑亮了烛火,又忙不迭要去端热茶,沈兰宜拦住她的动作,道:“先别忙,先与我说?一说?,最近人、事?可有变动?”


    “回来?的路上,我听人说?京中疫病已?不似先前骇人,贺娘子那边可回来?了?”


    在姑苏的时候,沈兰宜便心焦得很。只?是鞭长?莫及,总得一件事?一件事?了却?,只?能先搁置下冗余的记挂。


    眼下回来?了,她一张嘴便和连珠炮似的。


    珍珠和珊瑚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犹豫着,还是由她来?开口。


    “宫内宫外医署的大夫通力合作,加之有人献上药方,如今的疫病,确实平息了不少。贺娘子……她后面也回来?了,不过……”


    珍珠话音踟蹰,沈兰宜皱了皱眉,问:“药方?”


    “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宋大人,据说?是他家的府医妙手偶得。宋大人将其进献,确有奇效。如今也是更得了皇上的看重。”


    沈兰宜直觉不对?,眉心紧蹙得化?都化?不开,“贺娘子回来?了,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见珍珠抿着嘴,张不开口,沈兰宜将目光投向珊瑚,珊瑚本还想逃避她的眼神,最后还是没抵住,说?道:“贺娘子大病一场,回来?时……人当时都快不行了。”


    沈兰宜瞳孔微缩,顾不得一身的风尘,腾地站起来?,抓起披风就往外走,“她在养病?我现在便……”


    珍珠匆匆拦住她,也终于?不吞吞吐吐了,急急道:“夫人,夫人,贺娘子她现在不在庄上。”


    沈兰宜的声音急得更高了,“才说?她大病一场,这才过了几日!怎么会不在庄子上呢?她去哪了?”


    珍珠忙道:“贺娘子还好好的,夫人别担心。她挺过来?了,只?是她、她养了没多?少时日,月前,留下信便走了,再没回来?。”


    沈兰宜总觉得松不下这口气,她又道:“把信拿予我看看。还有,小榕那孩子,贺娘子带走了吗?”


    见珍珠点头,沈兰宜自语道:“还好、还好,还能带着人走,应该没有大碍。”


    贺娘子是极在乎那个捡来?的孩子的,先前去那几个村庄诊治,她都担心自己?有了万一顾不上小榕,用近乎托孤的方式将人交代给她。


    如果真有危险,贺娘子是不会带上这孩子的。


    只?是,这走得也太突然了……


    沈兰宜接过珊瑚跑来?递上的信,见字迹和她从前所开药方上的笔迹相同,又低声通读一遍,确实像贺娘子平素说?话行文的风格。


    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贺娘子确实走得突然,我们也不舍得她。”见沈兰宜明?显地放心不下,珊瑚出言安慰道:“可她本就是游医,四?海为家,也许是觉得京城待得憋闷,又出去游历四?方了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沈兰宜叹口气,又再三问过当时的情况,知?贺娘子走时并无异样、身体也尚可之时,才缓缓坐了回去。


    听沈兰宜说?到这儿,珍珠像是想起来?什么,从一旁的箱箧里翻出一只?香囊,双手递给了她。


    “这是贺娘子走前留下的,说?里头有木香、佛手……配在身边,闻着也能疏肝解郁,还留了方子,叫我们一并给你。”


    沈兰宜微张了张唇,许久后,她才接过并无锦绣的香囊,垂着眼,指尖缓缓捋过上头的系带。


    再开口时,沈兰宜难免自愧:“贺娘子助我良多?,又是我巴巴地将人从老?远请来?的。可人家走时,我却?连相送都不曾。”


    珍珠也宽慰她:“天大地大,夫人不是想着……”


    说?着,她压低了一点声音,“不是想着要和离吗?到时候一身自由,与谁没有再相见的机会?”


    这话说?中了沈兰宜的心坎,她握着拳头、重重点头,随即低头将香囊配在腰间,顺着话茬问起了谭家的事?。


    “这些日子,谭府有没有派人来?过?”


    珍珠答:“那两个嬷嬷只?来?打了个绕,还是一样门都懒得进,好应付得很。不过,差不多?一旬以前,谭大人是来?过的。”


    谭清让竟真的自己?来?了?沈兰宜心里咯噔一下,随即问道:“那是你们给唬住了,没叫他进来?找着我?”


    不对?,谭清让不比那两个痴愚惫懒的婆子,他想做的事?情,哪怕只?是心血来?潮,也不会被人一拦就改变主意。


    “奴婢们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说?来?也奇怪……”珍珠顿了顿,“那日我和珊瑚遥遥见了谭大人骑马要来?,心知?夫人不在,本都担心得要命。”


    珊瑚适时接口道:“可不知?为何,那马儿,离咱这儿还有半里地时,突然拔足狂奔,像是受了什么惊。我们都吓着了,后来?再去打听,就得知?了谭三郎因马受惊、摔断了腿在养伤的消息。”


    是巧合吗?沈兰宜忽然想起了有的人说?的有些话,眉心一动。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倒也没多?少快意,只?是随口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安生了,我们也安生。明?日我要出去一趟。”


    珍珠不免担心地道:“才回来?,夜也深了,夫人去哪儿,不能多?休息两日吗?”


    沈兰宜笑着摇摇头,道:“路上已?经休息够了,我明?日打算去新铺子里。另外惊马的事?情蹊跷,谭府上的事?情总得知?晓一二,否则突然要发生点什么,我们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去了铺子里,也好叫人递信给大嫂,我刚好同她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了。”


    话都已?经这么说?了,珊瑚和珍珠也不多?劝,只?拱着沈兰宜去睡觉。


    这倒好,正好遂了沈兰宜的心意,她一手逮一个,一个也不放过,全?部?拉去大被同眠,把这段时


    日铺子里里外外的事?情全?搜罗着问了一遍,直问得两个丫头告饶。


    珊瑚跳下床,发出夸张的惨叫:“夫人,你是不晓得累的么!才赶了这么久的路,明?日还要起,盘账也没有这时就盘的!”


    沈兰宜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她埋着半截脸在被子里,道:“好了好了,我这就睡。今夜太晚了,明?日你们也不必和我同去,多?睡会儿。”


    见她们显然对?此有异议,沈兰宜把被子一扯、脑袋一蒙,直接结束了这场战斗。


    确实也困了,不一会儿,沈兰宜的呼吸便慢了下来?,装睡很快就变成了真睡。


    是夜多?梦,沈兰宜睡得不算太安稳,醒来?时天还未大亮。不过,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她钻出寝屋,谁也没惊动。


    前段时日在姑苏苦学骑驴,眼下沈兰宜没多?纠结,便在厩棚里的马和驴之间做了选择。


    斗笠一戴、灰突突的小毛驴一骑,任谁和她打了照面也反应不过来?。


    京城还未斩断的许多?事?情,于?她而言,都似附骨之蛆,虽不至于?叫她立时便病死,但攀在身上总是膈应。


    如今,也到了该准备了结的时候。


    新铺子还未见过他们的新主人,不过陆思慧做事?周到,之前就和这里的管事?账房交代过,是以,当沈兰宜带着信物出现时,未曾遇到什么阻碍。


    今日是第?一次亲自来?这边转转,沈兰宜没有什么要摸个底朝天的打算,她大致转了几圈,了解了情况,便安安心心地在内室中喝着茶,等去递信的伙计回来?的消息。


    女眷出府不方便,二房比她们好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所以沈兰宜想着,话带到了就好,得了大嫂哪日方便的信儿,她再来?便是。


    谁料今朝意外的好运气,伙计还没回来?呢,她就正好撞见陆思慧来?这边查账。


    沈兰宜惊喜道:“嫂嫂——”


    陆思慧没一眼认出是沈兰宜,沈兰宜却?一眼就认出了是她,时辰还早,眼下这家做过路茶水生意的还没开张,四?下无人,她也就无甚顾忌地叫了一声。


    陆思慧闻声转头,见是沈兰宜,眼珠转了两圈,脚步轻快地靠近时,话也飘过来?了。


    沈兰宜鼻尖微皱,闻见了一股香灰的味道。


    “宜妹妹。你……”陆思慧的眼神通透,像是立马明?了了什么,拉着沈兰宜的手往更里面走,“如今……这是正好松快了?”


    陆思慧猜不到离府是故意为之,但见她眼下和缓的精神,一点也瞧不出弃妇的自怨自艾,现状还是能明?白一二的。


    沈兰宜狡黠地笑笑,与陆思慧对?坐饮茶寒暄了几句,便问起如今境况。


    “如今呀,我这心病也了却?大半,”陆思慧笑道:“阿瑞的病已?经大好,贺娘子还留下了半月的方子,言道届时再找郎中掐拿,调理?调理?就好。”


    沈兰宜心里担心贺娘子,然而此时也不好向外言说?太多?,她咬了咬下唇,又问起谭清让之前的事?情:“听说?,三郎他惊了马?”


    “说?来?也邪门,不只?是惊了马。”陆思慧的眼中不无嘲讽:“之前不知?是下值还是议事?了的时候,他像是有事?就要出城,结果半路上,车夫突然犯病惊厥,车舆这就翻了一次。”


    沈兰宜不解地道:“便是这时受的伤?”


    “还没到受伤的时候呢。马车都翻了,他那日自然去不成了。后面又有两次,那马车都还没出城,不是马腿崴了就是车辕断了。”


    陆思慧顿了顿,啧了一声才继续道:“要我说?,有时还真不能不信邪,可他便不信,不坐车了,改自己?骑马出去,似乎就是要去庄子上。这次出了城门,可没再跑多?远,啪——马又疯了似的,带着他摔的,啧。”


    “现下府里还在做法事?驱邪呢,请了灵谷寺的大师傅来?。你是没见,许氏那眼泪掉的,就跟恨不得疼的是她似的。”


    陆思慧显然并没有多?想,或者说?,也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情与沈兰宜牵连上关系。


    沈兰宜的心,却?微妙地跳漏了一拍。


    这便是裴疏玉所言的……惊喜?


    以她某些时候行事?的恶趣味来?说?,这确实很像她的作风。


    不知?谭清让是为什么要来?庄上找她,可几次三番碰上这样邪门的不顺,再不信鬼神之人,恐怕也要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刻意避讳之前的念头了。


    不过嘛……沈兰宜憋着笑,心道,就是他想,也得拄着伤腿先上得了马先。


    心里如此想,沈兰宜面上却?丝毫不显,在陆思慧提及谭清让之前又纳了两个良妾的时候,也只?是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


    “总说?他们的事?,也没意思。”沈兰宜打断了陆思慧接下来?的话。


    陆思慧也不恼,反而问道:“喔?哪有什么有趣的,妹妹与我说?一说??可是铺子里见着什么有趣的、不明?白的?”


    “铺子里的事?情?”沈兰宜缓慢地眨着眼,目光清澈地看向这个大嫂:“不,比起这些,我倒是更好奇嫂嫂,偷运私盐贩售的事?情……做了多?久了?”


    第64章


    生民每日?所需,自然是天大的生意,有天大的钱好赚。若非如此,历朝历代也?不会都把它牢牢把持在手里?,私贩几斤都是堪比造反的罪过。


    沈兰宜今日?所为?,正是因为裴疏玉先前玩笑般的一句“缺钱”。


    其实不算玩笑了。


    北境直面夷狄,军中所费不浅,京中虽名义上会拨粮饷,但两?边割裂之势已?显,指望姓袁那帮人拨的那点钱,无异于抱杯水止沸火。


    那日?与沈兰宜谈完,裴疏玉还笑着和她道:“真是捉襟见肘啊。这世上?来钱快的事宜,除却走私贩私,便只?剩盗墓了。这么一听,是不是觉得,买卖私盐听着还好听些?”


    沈兰宜直勾勾地看着裴疏玉,问:“兹事体大,殿下放心交给我吗?”


    这句话的疑惑显然不在信任与否了。


    沈兰宜不至于?这时还觉得被她信任是件值得惊讶的事情?。


    裴疏玉的眼神很有趣,打量中总带着玩味,“你的能为?,我自有评判。不过放心交给你,却不是因为?这个。”


    沈兰宜挑了挑眉,追问:“那是因为?什么?”


    裴疏玉随口道:“交给旁人,生死一线间,怕要胆怯。而你却胆大包天。”


    沈兰宜听了自然意外:“胆大包天?殿下,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旁人看我,大概都像在看一头驯顺的羔羊。”


    “驯顺?”裴疏玉的语调稍提高?了些,尾音里?夹杂着上?扬的笑意:“那是旁人的感观,本王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毕竟,我观谭夫人的第一面,生死之间,她可就敢赌命回头救人了。”


    调侃的话说过,她正色下来,道:“此事危险,沈兰宜,先?别急着应,你还可以再想一想。到时若有什么差错掉了脑袋,鞭长莫及,没有神兵能天降救你。”


    沈兰宜神色认真地道:“无知者无畏,我无畏却并非不知凶险。臣效死为?君,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裴疏玉的眉心像被针扎了似的微微一蹙,“不必如此重话。”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顶着她的目光继续道:“殿下顾虑我的安危,我本该感激涕零,可现在,我却有一个不知好歹的问题,想要问你。”


    裴疏玉沉默一瞬,才道:“问。”


    她直觉会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果然,沈兰宜胆大包天地开口了:“殿下的其他属臣,诸如凌将军他们出生入死时,您会觉得,他们为?您效死,是冲动、没有深思熟虑下的结果吗?殿下会劝他们不要这么做吗?”


    “我刚刚以为?是殿下觉得我能力浅薄、有待验证,才如此说。可殿下既说不是,我就很想问一问,那到底是因为?什么这样看轻我?”


    裴疏玉很难得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良久,她摇了摇头,道:“说你胆大包天,真是一点不错。”


    除了沈兰宜,没有人敢这么同?她说话。


    然而扪心自问了好一会儿,裴疏玉终于?还是喟叹一声。


    “没错,我是有心用你。这么一想,有时确也?因你不比他们是男儿,而下意识看轻了你。”


    她意义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若不是你,我险些要忘了,本王自己就是个女人。”


    肝胆相照、意气相合,这些自古以来似乎都只?是男儿的雄心与担当。


    可她现在摸一摸,在自己女子的胸腔里?,这些该有的情?绪,一分也?没少?。


    不待沈兰宜揣摩,裴疏玉又道:“点到即可,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只?是……有的话分量太重,你得叫我知道,它的来由是什么。”


    沈兰宜没有被问住,但还是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开口坦白:“我只?是觉得,天下的女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在同?一片泥沼里?。”


    她最初向往的日?子,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实现。


    裴疏玉虽没反驳,可是明显觉得此话好笑了:“你是认为?,爬出去的女人,一定会回头去拉其他挣扎的人?”


    沈兰宜摇头,道:“不一定。但只?要泥潭里?的女人见到有人能爬出来,站上?高?处,这就够了。”


    前世的许多年,她犹豫、挣扎,最后还是否定了自己。周围人都蒙着眼睛过日?子,那睁开眼便是一种过错。


    可听闻“永宁王实为?女子”的那一次,她走在泥泞的雪地里?,睁着眼睛,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世上?是有另一种活法的,尽管身死道消。


    见裴疏玉这次没有急着开口,沈兰宜顿了顿,犹豫间还是继续道:“天若太低,没人能站起来,地若太低……站起来的人,被攀扯回去的下场,也?太惨烈。”


    裴疏玉虚了虚眼。


    再定睛看向沈兰宜时,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却依旧如她惯常那般轻佻,听不出来是在讲正事。


    “赋役、刑狱、户口……哪里?的地方?官都得考核这些,人口既是重中之重,却要将一半人的才智全都隐没,确实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裴疏玉抬了抬唇角,饶有兴致地发问:“那么,依你的意思,除却你这一位,本王还该用哪些人?”


    话已?至此,沈兰宜没打算再婉转道来,她极诚恳地道:“眼前不就有一位吗?她虽身世飘零,可昔年饱受老太傅教导,就是真的去考科举也?考得。若只?以她身世做文章,岂不是屈才?”


    裴疏玉没说话,她屈着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案——这是她思考时的惯用动作。


    她没问沈兰宜怎知她打算利用方?家之事做文章,毕竟她在这事儿上?的心思,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过了许久,久到沈兰宜的心越来越忐忑的时候,指尖叩击的声音忽然停了。


    “好。”裴疏玉看着她,眼神幽深:“也?叫我看看,你们到底如何。”


    ——


    内室。


    沈兰宜的话刚钻到耳朵里?时,陆思慧的表情?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直到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兰宜说的是什么之后,她的脸色,才极为?明显地僵住了。


    而沈兰宜依旧扬着笑,神情?自若,丝毫不觉自己方?才所说是足以砍一片脑袋的罪名。


    会知晓陆思慧参与贩运私盐,实属巧合。


    去姑苏前,齐知恩留信别庄,提起有人下定欲运私盐。


    江湖行?当本就刀尖舔血,他们没那么在乎这颗脑袋掉还是不掉,今朝有酒今朝醉,用的就是明日?的买命钱。


    不过沈兰宜到底谨慎,她还是悄悄去了镖局一趟。怎料和齐知恩推敲了一会儿后,透过描述的字句,她越想越觉得那个下定的人形容熟悉。


    眼下,看着陆思慧脸上?精彩的表情?变幻,沈兰宜愈发笃信了自己的猜测。


    陆思慧艰难地抽了抽嘴角,道:“妹妹你说的什么话?我竟一个字也?不敢听明白。这抄家灭族的罪过,倒不知你是从何知晓,又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在此妄言?”


    知晓私盐之事后,沈兰宜对陆思慧有了全新的认识,从前只?知她情?绪外放、不惯作戏,兼之拳拳爱子心切,哪曾想她竟如此深藏不露。


    便是现在,被如此直白地戳穿了,陆思慧慌归慌,一开口却还能在试探她到底是从何而知的。


    沈兰宜觉得有趣,轻笑一声,道:“与其关心我是怎么知道的,嫂嫂不如问我,我现在打算做什么。”


    内室中一室寂静,良久,陆思慧也?笑了声。


    只?是致命的关窍被旁人拿在手中,她现在就是笑也?有些胆气不足:“明明不算阔别太久,可我眼下瞧着妹妹,却实在陌生。”


    沈兰宜的表情?谈不上?锋利,姿态也?是温和的,但陆思慧能感受到,她身上?不自觉释放出的、原本她并没有的侵略性。


    沈兰宜将细微的语气听得分明,眼看对峙般的气氛愈发浓重,她起身,拾起袖摆,主动为?陆思慧斟了一盏茶。


    “说起来也?巧,”她没再卖关子,主动袒诉以示诚意,“嫂嫂先?前找的四方?镖局,好巧不巧,算是我半个产业。”


    陆思慧的瞳孔中惊讶闪过,她缓缓抬眸:“妹妹,你也?真是深藏不露啊。”


    沈兰宜勾了勾唇,盯着陆思慧的眼睛问道:“先?前约定的货品……嫂嫂应当已?经看过,觉得成色比之之前的如何?”


    “确实不如先?前的驳杂,不像私货,倒像官货。”陆思慧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沈兰宜没有虚与委蛇的打算,大大方?方?地点头道:“私盐这种东西,沾多沾少?都要掉脑袋,何不干脆做得更大些?那些确实不是偷挖的盐井所得,如此好货不缺销路,所以来找嫂嫂要门路。”


    威逼加利诱,裴疏玉搞定了姑苏的两?处盐井,自当日?起,盐井的出成将会有两?成悄悄送上?鹿鸣山。北境有天矿产盐,这般下来更是足够了。


    至于?多余的那部分么……


    “好大的口气。”陆思慧眉心一跳:“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这可不是赁个铺子开门做生意那样简单的事情?。”


    沈兰宜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一点腼腆的味道:“嫂嫂觉得,若是身后无人,谁敢说这样的话?”


    陆思慧道:“你这是在做旁人的打手。妹妹,好心听嫂嫂一句劝,这不是玩闹的事情?。”


    “利弊关系,我自然知晓,沈兰宜坦然应承,坦然辩解:“这些事情?,嫂嫂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就好了。”


    陆思慧深深皱着眉:“如果我不愿意,只?想及时抽身止损呢?”


    沈兰宜没记急着说话,只?抬起小臂,将盏中茶水泼在了桌面上?。


    茶水不多,很快便顺着黄花梨的桌面淌落、风干,而沈兰宜迎着陆思慧不解的眼神,道:“只?要嫂嫂肯引荐一二,那么今日?所言之事,就都会像泼出去的水一样,了无痕迹。”


    反过来么……


    内室只?燃了一盏桐油灯,火光正好映在陆思慧的唇边。


    她的唇单薄,本就容易显得刻薄,眼下更是被抿得只?剩一条线。


    陆思慧问沈兰宜:“这是威胁?”


    沈兰宜“唔”了一声,诚恳道:“算是吧。”


    陆思慧讽然一笑,道:“这样大的罪名,好像谁都担待不起呢。别忘了,我们还都是谭家人。”


    直说就是,一根绳上?连着的脑袋。


    沈兰宜摇摇头,了然道:“不会的,现在谭家还能兜底,嫂嫂接触的有实证的不算多。姓谭的会有办法平息的,只?是事情?败露,你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


    “想得可真周到啊,”陆思慧皱了皱眉,道:“我本没想太多,不管是放印子钱,还是私盐,只?要能赚钱,我都敢试一试。”


    沈兰宜大概能猜到一点缘由。


    单是给阿瑞治病一项,就已?经够烧钱的了。各地请来那么多名医,又用了那么多好药材,谭家纵使不缺产业,公?中也?没那么多闲钱去治一个眼看着就不会好的孩子。


    陆思慧的话音仍在继续,“那你呢?其实从最开始,我便没有看懂,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沈兰宜面色平静,坦然应答:“这天底下没有缺过铤而走险的人,嫂嫂只?需告诉我,可是不可。”


    话已?至此,陆思慧没有深问下去。她站起身,扫视一圈徒有四壁的内室,然后低声道:“明日?午时三刻,你来这里?。”


    ——


    之后琐事不一而足。


    世事变迁实属出人意料,便是半年前的沈兰宜自己,所思也?不过是想办法避开谭家的耳目,给自己攒点和离后的身家。


    谁料路一步一步走下去,竟也?走向了与今生伊始时截然不同?的方?向。


    因着北境风波平定,皇帝的如意算盘泡了汤。气恼之下,抑或疑心自己死在最完美时候的那个好哥哥留下了子嗣、随时可能掀他一脚,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也?正如每一个垂垂老矣的帝王一般,日?渐多疑,让皇朝陷入了储位之争的泥沼。


    而这两?年运河的河堤数次垮塌,眼见朝中是越来越缺钱了。年景越是不景气,官府越要用钱,官盐价越贵,百姓无力负担,私盐的生意也?越好。


    私盐的生意自古有之,哪怕天子脚下也?不例外。沈兰宜顺着陆思慧提供的游丝一线,顺藤摸瓜,在鱼龙混杂的多方?势力中斡旋,分得的羹也?越来越多。


    而谭清让先?前几次三番要来庄上?,却都跟中邪了似的受了伤,待他腿伤好后,也?偃旗息鼓了,未再起过来这边的心思。


    沈兰宜乐得自在,她忙里?偷闲,时时也?冷眼盯着他那边的事情?。


    十月怀胎,吴语秾如前世一般,诞下了一个女婴。官场上?连升两?级、正春风得意的谭清让对此不以为?意,在她生产前,便纳了两?个良妾进来。


    其中一位,前世也?是这么个轨迹,然而另一位,沈兰宜却没见过,只?听说是一个小文官家的姑娘,大概被纳进来,也?是充当管事人职责的。


    后院的事无非就是这些,真正叫沈兰宜在意的,是他与肃王的关系。


    肃王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姓氏的人可用,事实上?,在前面那位弘王倒台之后,他又颇得了几次皇帝青眼,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储位人选之一了。


    是人就会有争斗,同?一派系也?不例外。不知内部发生了什么龃龉,总之肃王的态度微妙,与谭家的关系也?稍冷了下来。


    沈兰宜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一家人的气质、脾性,往往都是一以贯之的。她可没忘,在最开始的时候,谭家就是因为?首鼠两?端,两?面下注,才最终惹得皇帝不喜,不得已?暂离政治中心。


    她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做到什么“一主事终身”。


    沈兰宜有意留心,终于?,在离开谭府三年后,又一季夏蝉鸣泣之时,她终于?拿到了,她最想要的证据。


    第65章


    隆冬时?节,沈兰宜端坐在书案边。磨得极薄的琉璃窗扇光可鉴人,瑟瑟寒风被隔绝在窗外?,婀娜多姿的雪影却正好映衬在窗前。


    屋内烧着?地?龙,不过沈兰宜怕冷,她依旧穿得厚厚的,毛领子?堆到了腮边,不拿笔的左手也揣在手炉上?。


    铛、铛——


    有人敲窗户,沈兰宜循声抬头,便见珊瑚在窗外?,献宝似的托起手上的酥糖,示意她开门。


    沈兰宜打开门,迎她进来。珊瑚呵着气,边往里走边道?:“娘子?,怎么不去书房那?边待着?,只窝在这小厢房里写字?”


    “屋子?小才聚暖气呢。”


    沈兰宜搁了笔,把一旁的字帖推开,拈了酥糖,甜滋滋的一缕一缕,凑在手炉边暖热了才吃。


    归属谭家的别庄,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去过了。那?里荒僻得很,经过那?“邪门”事儿后,谭家连带对庄上?的人,一并?是敬而远之。


    沈兰宜也很快离开了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如?今,正住在自己所置的宅子?上?。


    宅子?在京城不算繁华的地?带,是她用了假身份置下的。街头巷尾大多都是不算站稳了脚跟的外?乡人,大家各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没人有空在乎邻里街坊的事情。


    当?时?沈兰宜随那?位姓秦的女中人看?了好几处宅院,最后也正是因为这个,才选定的这里。


    屋前屋后都有邻居,却又都是这种互不打扰的状态,平时?她这儿出入些什么人,反倒比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更不惹眼。


    珊瑚凑过来和沈兰宜一起分食酥糖,她咂咂嘴,道?:“我和珍珠都拾掇好了,贵重的不贵重的,只要娘子?一声令下,我们马上?就能卷铺盖走人。”


    裹了黄豆粉的酥糖并?不腻人,沈兰宜一个没留神就吃进去半碟子?,她咳了一声,斯文地?擦擦嘴,才道?:“那?就好,今年?不在这儿过年?。”


    珊瑚不无担忧地?道?:“非得在此时?走吗?”


    沈兰宜便道?:“那?生意本也做不长?久,这三年?已经赚狠了钱,该抽身去其他地?方看?看?。”


    毕竟是天子?眼皮底下,今年?夏至后,她已经感觉到被人盯上?了。与其继续死磕这里,沈兰宜觉着?,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反正分销的销路已经顺到了其他地?界,哪里的人不吃盐米?


    传信报给裴疏玉此事,谁料她大手一挥,直接叫沈兰宜撂下这边回北境,言道?有其他要事,只给她留出了三个月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


    今时?不同往日,还挂着?个谭夫人的身份没有和离,已经不是她不想,只是还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沈兰宜想,离开京城之前,确实该处理干净了。


    珊瑚似懂非懂,问道?:“娘子?有十足的把握吗?那?姓谭的阴得很,怕只怕他……”


    沈兰宜不解地?问道?:“怕什么?”


    珊瑚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地?说:“就是、那?个……呃……”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


    从前的沈兰宜,瞧着?总是有些怯懦的,也许是来自她的本性,也许是来自底气不足,连带着?神采也少有飞扬的时?候。


    相由心生,现在明明还是那?张面孔,比之之前却活像是两个人。珊瑚只隔着?琉璃窗遥遥看?了一眼,就被她身上?熠熠闪动的光华,惹得再挪不开眼。


    男人么,心里会?想什么拿脚趾头都能猜到,珊瑚担心谭清让没那?么容易同意和离。


    沈兰宜不知珊瑚如?何作想,只低笑一声,道?:“管他如?何,已经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了。”


    做走私贩私这种刀尖舔血、火中取栗的生意,多一点不坚定,有时?都是要命的事情。


    几年?下来,便是沈兰宜自己,也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心智的长?进尚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之于人脉、进益,却都是实打实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谭家行?事首鼠两端,她有意从旁接触、留心,拿到了先前他们背地?里与皇长?孙一派暗通的书信。


    现如?今肃王势大,谭家也依旧没事人儿似的做他的拥泵,仿佛先前冰冻的时?刻不复存在。但若事情败露,想来谭家两面都别想再讨好了。这样的证据,换区区一个和离,实在太轻巧。


    沈兰宜站起身,掸了掸裙裾因久坐而有些皱了的地?方,道?:“时?辰差不多了,走了。”


    珊瑚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不由问道?:“娘子?,你……要不我给你重新梳梳头,换一副气派些的头面?这季还有身宝蓝的新衣没有穿过,这个颜色最是沉稳气派。”


    沈兰宜的唇角都没放下来过,她抬手扶了扶依旧端正的发髻,起身道?:“不必,我不需要这些外?物来壮声势。见一个谭三郎而已,我光着?脚去都够了。”


    珊瑚受她情绪感染,也笑道?:“那?感情好,娘子?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马车早就叫好了,两个丫鬟跟送人上?战场似的拥她登上?车舆,眼神殷切,就差摇旗呐喊。


    沈兰宜失笑,和她们招招手,目光沉静:“风冷,回去吧,等我回来。”


    车夫依照吩咐,送沈兰宜到了一座茶楼。马车刚停下,茶楼的小二便殷勤上?前,迎她一道?跨过门槛。


    小二道?:“客官这边请——您前日定好的雅室,给您留着?了。”


    “有劳。”沈兰宜微微颔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二答:“大约巳时?一刻。客官可是与人约好了时?候?”


    沈兰宜提着?裙裾,缓步步上?楼梯,道?:“对,约了巳时?三刻见。我和另一位客人都喜静,一会?儿没有召你们,不必上?来续茶水。”


    小二一甩汗巾,勾腰拉开了雅室的门,请沈兰宜进去,道?:“您放心,来雅室的贵客都是来谈生意的,都好一个静,小的们自然知道?规矩。”


    沈兰宜心道?:她确实也是来谈生意。


    只不过交易的东西,有点儿特殊。


    落座后,小二端来茶水和点心就走。因着?她说不必再续,还特地?多上?了两壶,怕茶水变凉,还架了小炉子?。


    房内布置得雅趣十足,一应附庸风雅的物什几乎都能在这儿找到,博古架上?还摆着?几卷书,瞧着?和花魁娘子?的房间也没什么区别。


    筹谋多时?,只为今朝,不说夜不能寐,至少也该是有些紧张的。


    沈兰宜却眉目平静,还有心跽坐在长?案前,打着?香篆打发时?间。


    这段婚姻已经没有办法成为她的束缚了,走前决定要斩断这一切,于她而言,和离更像是一个仪式,通过这个仪式,了却前世今生的一桩心愿,把“沈兰宜”还给自己而已。


    从她打定了主意要摆脱这一切起,她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天过得更好的,和离不会?是她人生重要的分水岭,不会?往前数都不堪,往后数才灿烂。


    炉子?上?的茶水渐渐滚沸,茶香袅袅,在空中氤氲成圈。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沈兰宜拿来线香,燃起炉内香篆,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同样是在等那?个人来,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在等谁的审判。


    廊外?,有两道?前后不一的脚步声渐次传来,沈兰宜耳尖微动,果然,听见了零碎的、熟悉又不熟悉的字音。


    “……这里……”


    “你到底是卖什么关子?……”


    有一道?脚步声似乎先行?离去了,另一道?脚步声的主人,先是不无迟疑地?走了几步,而后又带着?疑惑快步走来。


    身影停驻在了门前,沈兰宜静静抬头,须臾间,镂花的檀木门被推开,映入她眼帘的,果然是那?张已经快三年?没见过的脸。


    正是她今日要见之人。


    谭清让的脚步匆匆,却在推开门后顿住了。


    他抬起眼帘,看?见雅室内有人的瞬间,垂眼拱手,随即便退后两步,道?:“在下不知已有淑女在此,大概是愚弟方才引错了路,多有冒犯,万望海涵。”


    他竟是没认出眼前的人是沈兰宜,误以为是错至了旁人的房间。


    不得不说,这副温文有礼的皮囊,确实很能迷惑人心。


    沈兰宜轻笑了一声,在他就要转身离开之前,开口道?:“你没有走错路,三郎。”


    确实是她用莫须有的“解药”为柄,要挟谭清甫在今日用他的名义,将谭清让诓来了指定的地?方。


    ——甘草丸子?沈兰宜也敢骗他是剧毒,很蹩脚的伎俩,谭清甫不是个蠢的,原本自然没信。


    但是他被折腾了一场,小命差点都没了,身上?总有不好的地?方,疼的痛的,郎中又不可能都瞧得分明,疑心生暗鬼,到最后,他是把自己吓信的。


    不知是沈兰宜那?一声笑、还是这句“三郎”拉回了谭清让的注意。


    总之,他的脸先肩膀一步扭转回来。定睛看?清了端坐长?案前的倩影是谁之后,谭清让的瞳孔微微一缩。


    “是你?”


    沈兰宜扶着?自己的袖子?,大大方方地?朝他抬手示意,“坐。”


    谭清让的视线仍旧流连在沈兰宜的脸上?。不,与其说是流连,不如?说是一种带着?惊讶的审视。


    还伴随着?越是看?清、越是阴沉的脸色。


    谭清让的反应倒比沈兰宜想得还要快。见是睽违已久的她布下鸿门宴等他,他立时?便明白了什么。


    “今日,是你让五弟找借口,将我引来这里。”


    沈兰宜坦然点头:“是啊——坐吧,给你留了位置。”


    她东向而坐,留出的位置不论面南还是面北,都在她的下风。


    见他没有要坐的意思?,沈兰宜未置可否,只道?:“三郎若打算站着?聊,也不是不行?。”


    “你这又是在玩什么把戏?”良久,谭清让才再开口,语气戏谑:“别庄待得太久,终于晓得委屈寂寞了?今日费尽心机勾我过来,是想要‘小别胜新婚’……还是‘余情复燃’?”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然而沈兰宜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实在是有紧要的事情,三郎纵然不想聊,也得先过目过目。”


    她放慢了语调,声音同样戏谑,“免得他日纸包不住火,三郎怨我,不讲夫、妻、情、分。”


    说话的时?候,沈兰宜伸出右手,指腹按在桌上?的一张信笺上?,缓缓向前滑动。


    直到这时?,谭清让才终于发现,眼前这位不声不响,从前也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妻子?,今日,实在是太过沉稳了。


    眉心蓦地?一跳,他的目光终于随着?眼皮一起落下,定格在她推出的纸张上?。


    只一眼,谭清让的脸色便彻底沉了下去。


    再一目十行?也不可能一下看?清楚这么多字,但是信上?的火封是他亲手所盖,他记性一贯又好,是以这信是给谁的又是什么时?候写的,他记得分明。


    仿佛有一股气,腾地?从五脏六腑窜上?了天灵盖,谭清让袖中的指掌立马攥紧了。


    沈兰宜却依旧保持着?矜持持重的姿态,她甚至还抿唇笑了笑,然后才顶着?谭清让的目光,将信笺收回了袖中。


    “这会?儿,谭大人可以坐下来聊聊了吗?”


    事教人,学?得可真快。


    阴着?脸、似乎在酝酿一场风暴的男人,不仅不在意坐次了,还自觉转身带拢了门,拴上?门闩前,更不忘检查走廊旁有无人窥探。


    “不必这么小心。”今日有的是话要说,沈兰宜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润喉,才道?:“左右邻近的厢房,今日都被我定下了。”


    “沈氏。”甫一落座,谭清让缓声开口,眼神像刀:“你到底要做什么?这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沈兰宜早有预料,半点不慌,反倒觉得有些微妙的好笑。


    真是没趣,愿意动嘴皮子?哄人就喊“宜娘”,想要翻脸立威就喊“沈氏”,左不过就是这两句,还能抖落出什么新鲜的吗?


    沈兰宜扬眉看?他,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三郎这下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绕着?圈子?找你来吧。”


    谭清让眼下来,只以为是同胞兄弟突然又闹什么幺蛾子?,根本没有做什么准备。


    若直接放出有谭家首鼠两端证据的消息,他自然也会?来赴约,然而那?时?,跟他一起来的,会?是杀人灭口的刀,还是一重又一重的陷阱,可就说不定了。


    快刀才能斩乱麻,沈兰宜当?然不会?把自己放在如?此危险的境地?。


    谭清让危险地?眯了眯眼,道?:“你聪明了很多。”


    沈兰宜微微一笑:“多谢。不过,这话轮不到你对我说。”


    谭清让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中好似烧燃起一股奇怪的焰火,漆黑的瞳仁里,有光点闪烁。


    “那?你想听什么呢?”


    乍然见得那?封信的惊异褪去,他说话的尾音带上?了饶有兴致的调调,“或者说,宜娘,你想要做什么?”


    能被点作探花,他的皮相自然没有可以指摘之处,这双眼睛认真看?着?谁的时?候,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引得人直往里坠。


    从前,沈兰宜很害怕对上?谭清让的眼睛,害怕自己哪里又做得不妥了,害怕从这双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不满,害怕从这双眼睛里,分辨出愠色。


    可现在,沈兰宜却没有挪开目光,只用更锋利的眼神回赠。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良久,她轻轻叹口气,一字一顿道?:“今日,我要与你一刀两断。”


    第66章


    “今日你我和离,一刀两断,我保证这封信,明日不会出现在谁的案头。”


    沈兰宜的话音一点一点落到实处,目光仍定在谭清让的脸上。


    说实话,她很好奇,这个人听到自己从未放在眼里过的妻子,向他提出和离,会?是什么反应。


    是不可置信,还是恼羞成怒?


    果然,二者皆不是。


    知道?了她有所图谋,那封信不过是要挟的把柄,谭清让微微挑起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松了一松。


    毕竟相比真正的纵横捭阖,她提的要求听起来,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条件。


    谭清让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竟似有些关心:“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沈兰宜讶异地看着他,道?:“三郎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郊野之?地不比京城内富庶繁华,吃穿用度,府里?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谭清让叹了口气,看向沈兰宜的眼神带着细碎的怜悯。


    尽管早对这个男人有了清楚的认识,此时此刻,沈兰宜还是有些被他空口说白?话的本事震撼到了。


    何止“顾及不到”?


    “谭三夫人”因病被弃置在别庄的这么几年?,头年?也许还有些实在的关切会?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到后面,实在的东西再没有过。


    他们?是真忘了这个角落里?,还有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否则她变化再大,谭清让方才?推门进?来时,也不至于连人都不认得了。


    若她真的只是一个触怒了丈夫无处哭诉的弃妇,带着病,傍身的嫁妆又微薄,恐怕早就被耗死在了别庄上。


    谭清让的话音还在继续:“看你如?今病也好了,若是想回来……挑个日子吧。”


    沈兰宜无心用外物装点来撑气派,平素连钗环也怠懒去配,此时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衫子。


    她的从容以对,倒被他误以为是强撑起的体面也不过如?此。


    沈兰宜斜眸看向门侧的衣桁,目露嘲讽。


    那上面挂着件厚实的狐皮披风,毛色极亮。屋子里?热,她进?来就脱了搭在衣桁上。


    她如?今不爱矫饰自己,左右不靠这张脸吃饭,也不必用好皮相去搏谁的喜欢。


    但她怕冷,外衣首饰无所谓,过冬的皮子却?是置办的最好的。沈兰宜敢说,这种成色的狐皮,谭府里?就算有,也至多有那么一件在长辈身上。


    这么看来……或许应该把这富贵披上?省的有人不敬人、只敬罗衣?


    沈兰宜摇了摇头,心底觉得好笑,开口时声音冷冰冰的:“三郎说我聪明,可惜了,我得说你一句,你太不聪明。”


    不待谭清让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味,她便继续道?:“把我当深宅弃妇之?前,谭大人不如?先好好想一想,一个深宅弃妇,怎么会?拿到你这样的把柄。是从前压制我、看轻我的日子太多,以至于你现在,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吗?”


    闻言,谭清让原本不屑的神色骤然冷凝下来。


    也许还称不上是天?之?骄子,但他活到今日,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蠢。


    这个人还是他的妻子、一介妇人。


    然而,在怒气攀升之?前,他先一步明白?,沈兰宜说得没错。


    相比骂他,另一件事显然更紧要。


    谭家曾经私底下与皇长孙有联系的事情,便是在谭家,知道?的也只有他和他的父亲。他那两个弟弟一贯不靠谱,也是不知道?的。


    她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谭清让此刻神色稍僵,这股让人讨厌的气场却?还在。沈兰宜最讨厌看她那副玩味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嘴脸。


    眼下就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面,故而她一点要忍的打算都没有。


    沈兰宜挑了挑眉,昂起下颌,趁胜追击道?:“三郎不妨再猜一猜,当时,到底是我讨了你们?的嫌被逐出府外,还是我想要脱离、主动为之?呢?”


    “时至今日,你不会?以为,我眼下对你,还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吧?”


    谭清让许久未见过沈兰宜,与她相关的记忆早就不再明晰。但是,那一次隔着房门激烈的争执,他却?还不至于忘了。


    甚至说,他清楚地记得,她那时包含怒意的声音。


    ——便是有这一日,也只会?是我休了你!


    谭清让的眼神渐沉了下来。


    踏进?这间雅室的门这么久,他终于,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眼前的沈兰宜。


    她端正地跽坐在长案前,平视着他,姿态舒展,眉目和缓。


    他习惯性地不正眼看她,以至于他到现在才?发现,她周身上下不见一点局促,哪里?是吃了苦要来求和的样子。


    “怪不得。”谭清让讽笑一声:“怪不得一贯委曲求全的夫人,那日却?敢梗着脖子与我吼叫。”


    零碎的、模糊的记忆残片在他的脑海中忽然鲜活了起来,回京后的桩桩件件,似乎都成了遥遥呼应的佐证。


    谭清让深吸了一口气。


    沈兰宜看得出他在想什么,却?不以为意。


    她微耸了耸肩,直率道?:“刻意激怒你罢了。”


    “很好。”谭清让腰背挺直,捏在影青的杯壁上的手指也在用力?,“但现在,激怒我对你并无好处。”


    沈兰宜低头,借饮茶举杯掩去了唇畔的笑意,随即才?道?:“谭大人不会?还以为,我今日来,是与你商量的吧。”


    她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良久,久到沈兰宜以为他大概真的已经急怒攻心,要再谈不下去了的时候,他却?忽然笑了一声,问道?:“为什么?”


    沈兰宜没听懂他的意思,下意识反问:“什么?”


    谭清让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可以当没听过这些话。只要你不再生事,他日你依旧是谭家的宗妇。也许……”


    他顿了顿,目光停在了她腕间的手钏上,“也许你得了些富贵,但相比真正的家族绵延,这些都只是蝇头小利,总不长久。”


    “威逼,利诱。我是在威逼,那谭大人便是在利诱了?”沈兰宜微微一笑,道?:“谭大人果然能屈能伸,我方才?胁迫的话都说过了,你还能软得下架子来哄我。”


    便是笑意里?看不出嘲色,话里?总也能听得出来。


    谭清让的面色越发铁青,他几欲掀桌,修养让他堪堪忍住:“哦?是吗?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宜娘好狠的心,竟连一个离开的理?由都不肯给了?”


    “我不知你的拖延是在打什么算盘,我只能告诉你,孤身赴会?,又带着如?此机要之?物,我不会?毫无准备。”


    沈兰宜淡漠地开口,手指和另一个人一样无意识地叩击着长案,“如?果你硬要知道?,我倒是随口可以说些与你听听。”


    谭清让道?:“洗耳恭听。”


    “一个对妻子、对母亲毫无尊重?的男人,一个嘴上说着不好女?色,实际上妾室通房一个没少的男人,想要离开他,还需要什么更特别的理?由吗?”


    谭清让抬了抬眼皮,道?:“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如?此。”


    沈兰宜笑意温柔:“如?果天?底下的道?理?就是如?此,那现在,形势比人强,你也得接受。”


    说罢,她没再多言,只平静地推出早就准备好的和离书。


    好一句形势比人强。


    谭清让的拇指几乎都要抠进?瓷杯里?了,他却?再未发一言,而是垂眸看向了自己面前的短案。


    签字的笔墨、盖手印的印泥。


    有备而来。


    沈兰宜不紧不慢地道?:“一共四份。你我各留一份,还有一份,我要交留官府存放、立女?户。”


    “请吧,谭大人。只要你签下这份和离书,既能免除谭家的祸患,还能摆脱你不喜欢的妻子,何乐而不为呢?”


    过不下去和离的虽少,但也有之?。明明是一别两宽,然而此时此刻,听沈兰宜在旁循循善诱,谭清让却?莫名其妙生出了一种被休弃的感觉。


    和离书上字迹大开大合、自成风骨,与他印象中沈兰宜的笔迹大相径庭,偏偏又与落款处的笔锋相同,确实是她本人的字。


    她早准备好了这些,从和离书怎么写,到需要几份。


    谭清让抬眼,看向沈兰宜揣着的袖笼,目光有一瞬恍惚。


    沈兰宜以为他疑虑的是那封书信的事情,低头笑笑,从袖中又排出那封信笺,展开念了两行?,而后道?:“……放心,没有骗你。我无意卷入你们?的事端之?中,你什么时候签好,我就什么时候当着你的面,把这封信烧掉。”


    这句话也不是在骗他。沈兰宜确实没兴趣掺和。


    什么这个王那个王,这个长孙那个爷,皇权斗争听起来高高在上,实则和炕头的小孩儿抢糖吃也没有什么分别。


    谭清让没有说话,室内只剩下展平纸张的细微动静。


    哪怕在皇权之?下、被强压着就要尚公主时,他似乎也没有低过这种头,似乎也总能找到转圜的余地。


    但现在,他除却?签字落笔,竟没了旁的选择。


    见他总算拿笔,沈兰宜便是再不紧张,心也难免悬起了些。


    笔尖就要碰到和离书时,他却?突然停了动作,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沈兰宜。


    “信是半年?前的事情。你既想要和离,半年?前就可以如?今日这般行?事,为什么不?”


    沈兰宜本不愿与他再分辨,但是有的事情如?果不说清楚,哪怕是背后被他误以为是她对他还有什么未了的余情,也够恶心了。


    于是,她坦坦荡荡地答道?:“一来筹谋需要时间,二来……注定会?成的事情,不必急于一时半日。”


    不只是要和离,还需要立好女?户,连同以后沈家那边可能的束缚一道?斩断,她才?算是真正成了自由人。


    然而立女?户的门槛不少,她能勉强符合的只有夫弃一条。但是事在人为,只是要立女?户又不是要造反,沈兰宜花了时间交际打点,又买通了营管户籍的小吏。


    也许真的是底气足了,谭清让在沈兰宜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胜券在握的神情。


    他嘲讽般一笑,也不知是在笑谁,随即垂下眼帘,凝视着和离书上留给他落款的空白?地方。


    笔尖轻移,蜿蜒书上,谭清让未再犹疑,在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兰宜提醒:“还要盖手印。”


    最后这一步,谭清让做的竟是意外得痛快。


    鲜红的指印落在了签名处,沈兰宜也没起疑。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不信谭清让还能对她抱有什么心思。


    如?果不是要命的证据还拿捏在她手上,沈兰宜都担心这个男人失控之?下,会?对她做出不利的事情。


    眼看和离书落成,沈兰宜浅浅一笑,正要从男人手中接过和离书时,他却?突然发力?,没有松手。


    沈兰宜扬了扬眉,道?:“反悔可是小人行?径。”


    谭清让执著地盯着她的眼睛,放手的瞬间,忽然道?:“你会?后悔的。”


    沈兰宜没空顾及他的眼神。


    她拿起和离书,呼出口气去吹末尾的字迹,而后屈指轻轻一弹这几张单薄的纸页,轻快地道?:“我从不后悔。”


    谭清让被她的态度噎住了,“只是逼得我签下这份和离书而已,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胜过一个男人吧。”


    他是什么好东西?她为什么要和他比?


    沈兰宜觉得莫名其妙。


    只是和离书到手,她此刻实在没了和这个男人敷衍的雅兴。


    她依照约定,将信笺送入了茶炉中。火烧的气味扑来,瞥了他最后一眼后,沈兰宜扬起个和煦的笑,道?:“好了,大功告成,不过谭大人先别急着走,今日有劳您在此偷偷闲、喝喝茶了。”


    说罢,她打了个响指。


    房梁上响动传来,窗外、门外,都有健硕的人影浮动。


    对于危险人物,沈兰宜是不会?吝啬于多做准备的。


    见谭清让看清了这些影子,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只在案前闭目养神,沈兰宜轻轻一笑,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雅室。


    隆冬的太阳光线微薄,时间偏移到了这个点上,天?空中挂着的日头才?终于有点日头的样子,向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播撒着阳光。


    沈兰宜伫立在茶楼檐外,迎着扑面而来的暖意,闭上眼,缓缓深吸一了口气。


    她忽然升起了一点不太真切的感受。


    好在,曾经让她梦寐不得的那份和离书仍攥在手心,真实的触感叫她相信,她不是在梦里?。


    她拿出其中一份,反复读过三遍后,将它紧紧熨在了自己的心口,连同蓬勃的心跳,一起珍藏在了此刻。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谁的妻子。


    她不用舍去一身血肉,也能保有自由的魂灵。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然垂至腮边。沈兰宜一愣,她抬起手,揩掉颊边的湿意,朝候着的马车走了过去。


    她安排人把守、暂时困住谭清让,就是怕在顺利立下女?户之?前,再生什么事端。


    两辈子已经为这条命这口气掉过太多的眼泪了,眼下不是哭的时候,沈兰宜振作起来,一骨碌钻进?马车,吩咐车夫往府衙处开。


    今日上值的小吏正是受她买通的那个,见沈兰宜来,这小吏忙不迭迎上来,道?:“夫人。”


    沈兰宜笑着道?:“不必叫我夫人了,喏,这是和离书,立女?户的其他东西先前已经给过大人。烦请大人行?个方便。”


    不只是这小吏,他的上官沈兰宜也早走动过。


    况且沈兰宜立女?户一事也不算不合规矩,她还如?此周到,小吏一叠声道?着好,便开始登册了。


    京城里?一棍子打下去,十个人有九个是当官的。大小官员多了去了,普通人自过自的日子,谭清让这个名字还不至于如?雷贯耳到连一个小吏见了都警醒,是以,要经的手续很快就要办妥了。


    只是最后,小吏拿着和离书核对的时候,忽然发现些不对劲来,拿圆章的手顿了顿。


    沈兰宜见状,忙问道?:“怎么了?”


    小吏啧声道?:“写了个别字。喏,这明明是个‘清’字,却?少了一横。”


    第67章


    听见小吏说了什么之后,沈兰宜的眼皮突地一跳,道:“那这可怎么办?需要重新誊写吗?”


    好在小吏是疏通过的,没有刁难的意?思。


    这会子他摆摆手,只道:“不必不必,不过一横罢了。我这边该怎么弄怎么弄。”


    沈兰宜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大人通融。”


    她随即又问:“那这一笔……可方便补上?”


    小吏正色告诫她:“不可,每个人的笔迹都是不同的,若只缺漏一笔,上头有手印都还好说,但若后来添补被发现?了,反倒成了伪造的证据。”


    说着,这小吏还不忘自吹:“像我这般仔细的人不多?啦,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也?不是什么机要文书,到了年尾清档的时候,有没有人核验都两说呢。放心,不会有人在意?的。”


    沈兰宜稍放下心来,随口吹捧了两句。


    小吏造册的时候,沈兰宜摸出自留的那份和离书,便见“清”字上确实少了一笔,只是不细看?不明显。


    若只有一张上的字迹有缺漏,还有可能是笔误——当然?,一个饱读诗书的士人,写坏自己名字的可能性,就算有也?是微乎其微。


    可每一张上的“清”都缺了那一横……


    沈兰宜眉头皱起,想?到方才?小吏说的那番话。


    莫不是想?惹她情急之下,动手添那一笔,他日好叫这和离书作废?


    手在袖底无意?识地紧捏成拳,她就知道,以谭清让的为人和脾性,最后怎么可能答允得?那么轻易!


    原来是在这儿憋着坏。


    沈兰宜转念又想?,今日把户头立下远走高飞,就是少一笔也?不能如?何。


    便是待某日他官拜太子少詹事?,那又怎样?他还能去裴疏玉的地盘上把她拿出来不成?


    也?许有更稳妥的处理办法,但时间上折腾不起了。


    谭清让从来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处理他没处理他那登徒子弟弟那么简单。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留生变的时间。


    他一定会去查这几年她的底细,也?一定会去查消息是怎么到她手上的。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宜,今晚城门落钥之前,便会彻底离开京城。


    小吏动作极快地办好了手续,把一应籍册和文书都交到了沈兰宜手上。


    末了,他还不忘笑眯眯地道:“解缘舍结,更莫相谈。沈娘子,他日若再觅良缘,在下也?想?讨杯喜酒吃。”


    只是讨巧的吉祥话,沈兰宜笑笑,没在意?小吏默认她一定会另嫁之事?。


    ——


    中平二十年,隆冬。


    北境,永宁王府。


    相比京城里的那座空壳,北境的这座,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王府。


    乌头的外门往里,便是王府的正门,大门楼高二层,上覆陶瓦、角翘鸱尾,夯实的白?墙横穿向里,分?出内外两宅。


    裴氏的嫡支向来子嗣不丰,常出像上一任永宁王一般只守着王妃过日子的情种。相比之下,其他姓裴的旁支倒是人丁兴旺。也?正是因为人多?,心思杂的也?多?。


    到了裴疏玉这一辈,永宁王府看?起来就更冷清了。


    裴疏玉光杆一人,连个王妃都没有,内宅全都是空着的。王府上养了些礼官、侍女之类的人,人数不多?,外宅也?够了。


    而裴疏玉平素事?务繁忙,办公、练武、吃睡,全在外宅,议事?会客上正堂,起居休息有阁楼和寝堂。


    对她的属下来说是好事?,找人十分?方便,不论?是有事?禀报还是有话要回,先往军营转一圈,没找到就再来王府通传,一找一个准。


    像凌源这种深受信任的,进王府都不需在阍室报备,抬脚就进来了。


    他与戟架擦身而过,顺着白?色宅墙往院中走,踩着夯实的黄土路走了数十步,便在正堂前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看?见了裴疏玉的身影。


    一旁还有那个小郡主在,垂着手站在裴疏玉的面前,看?起来很是受教的样子。


    裴疏玉早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过来,一看?果然?是凌源。见他站在不远处,似乎要等她这边结束了再过来,裴疏玉朝他招了招手,道:“避什么?有事?就过来说事?。”


    见有旁人走来,灵韫极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她擦擦额上的汗,老老实实道:“今早的武经还没有读完,我先去了。”


    裴疏玉“嗯”了一声,拍拍她的肩膀,随她去了。


    凌源走过来,见状,不由咋舌:“啧,要是我家里的混球,也?有郡主这么懂事?就好了。”


    裴疏玉往地上踢了一脚,一长一短两把长枪腾地飞起,她凌空握住了两支枪杆,将它?反抛回了身后的兰欹。


    “本?王可养不来孩子,这你得?请教孙婆婆,”裴疏玉边说,边掸了掸手上的浮土:“闲事?晚些再叙,说吧,来是什么事?儿?”


    凌源不过碎嘴一说,当然?不是真的来请教育儿经。


    他正色道:“还是老问题。自从殿下表现?出……呃,真要传衣钵给小郡主后,那些人一直都有想?法,这几日,有了动静。”


    裴疏玉行事?有时都称得?上乖张,所以最开始将灵韫带回北境之后,很多?人都不以为意?,以为只是这位殿下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


    可这三年过去,灵韫一天大过一天,永宁王对她的重视丝毫未变,也?未曾纳下妃妾诞育子嗣,渐渐的,灵韫的存在就变得?扎眼了起来。


    裴疏玉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而后问:“裴翎川最近如?何,还蠢蠢欲动着呢?”


    裴翎川是她的亲叔父,所以事?败之后,便是为了做给其他人看?,裴疏玉也?没杀他,只将他关在一处。


    凌源点头,道:“依殿下的意?思,已经在悄悄给他‘机会’了。”


    裴疏玉听了都有些想?笑,她勾了勾唇,道:“一石二鸟,既能吊出剩下的叛逆之辈,又能让灵韫也?露露脸。还真是我顶顶亲的亲叔父。之前帮了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再帮我一次。”


    “殿下,虽说提前布局、安排小郡主去做一些事?情,可以让人更信服她……”凌源犹豫片刻,而后道:“但这终归不稳妥、也?……”


    裴疏玉知道,他说的不稳妥,不是指这件事?的安排。


    一个裴翎川而已,先前联合京中那老皇帝,她都能把他摁下去,现?在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翻不出什么花来。


    凌源说的,是灵韫不稳妥。


    这便宜女儿的身世,凌源比她更清楚。


    裴疏玉扬了扬眉,问他:“那你觉得?,什么才?是稳妥的办法?”


    凌源往回瞥了一眼。


    四?下无人,灵韫早去阁楼上读她的书去了,于是他才?低声道:“当时需要子嗣,是因为要在动荡前安抚手下人,叫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追随殿下,不担心以后。”


    “现?在……局势暂安,或许殿下应该纳一王妃,让您的孩子自王妃膝下所出。”


    裴疏玉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最近闹事?的老匹夫多?,是因为本?王一再削减军备上的开支,还预备在开春前还部分?民?壮归田。他们并不是真的在意?灵韫如?何,只是要逼本?王低这个头。”


    裴氏宗族的长老,被她一并概括为老匹夫。


    凌源其实也?清楚,他叹口气,道:“但是北境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殿下还是要审慎考虑才?是。”


    裴疏玉当然?也?头痛。


    不论?是宫中的皇帝,还是她这个北境的永宁王,即使身居高位,很多?东西也?不可能说动就动。


    这北境不知多?少为官的都姓裴,兜兜转转这位是某个老匹夫的侄儿,那位又是哪个老匹夫的孙儿,横根错节,不是一道诏令发下去就有用的。


    “容后再议,先这么说。”裴疏玉叹口气,捏了捏发紧的眉心,道:“另外,古商道的事?,说说,那边的路现?在通得?如?何?”


    听她语气,凌源知道她的主意?是拿死了的,估计不会再改,所以没再劝。


    他抱了抱拳,又将其余事?项一一禀报,最后道:“殿下,还有一件,那位京城的谭夫人,飞鸢传信回来,说应了您的吩咐,年前就要到了。”


    闻言,裴疏玉不自觉地笑了一声,道:“这世上已经没有谭夫人了。”


    凌源“啊”了一声,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裴疏玉斜他一眼,拳头扎扎实实捶了一下他的胸口,道:“等人来了,记得?叫她沈娘子。”


    第68章


    茶楼里,谭清让安静地坐在案前?,目光定格在沈兰宜留给他的和离书上。


    起于?利用的婚姻,本?就无关本心。莫名其妙地结束,其实也不算什么。


    但被人算计得彻底的感受,无论如何?也不会好受。


    他注视着纸上全然陌生的字体,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日影偏斜,大?半日过去,手边的茶水都沸到蒸干了?,门外把守的人影,才终于?消失。


    一动不动地盘坐整日,再起身时,不免有?些?趔趄,他扶着柱子?站稳,目光没有?再分给过那?张她亲笔写就?的和离书。


    可就?要离开之时,谭清让的脚步却顿住了?。他缓缓转身,复又拾起那?张轻薄到什么也承载不了?的纸页,轻轻地,投入了?炉火之中。


    他离开茶楼时,沈兰宜已?经在路上了?。


    年?关将至,这个时节还在赶路的,大?多是羁旅异乡的游子?,急着回家?。


    像沈兰宜这般神色轻快、如释重负的,实在不多。


    车舆内,她与珊瑚和珍珠头碰头地对坐着,走得?匆忙,还有?些?东西需要盘算。


    沈兰宜问:“嫁妆里那?两间铺子?,可都过好了??”


    “盘好了?,都过到傅二娘名下了?。”


    傅二娘便是当时和吴语秾一起,被许氏选进来要给谭清让做小的那?位,后来沈兰宜征询了?她的意见,没让她做这个妾,补了?谭家?当时买人的银钱。因傅二自家?从前?是磨豆腐的,还安排她到汤饼店里做工。


    一间汤饼店、一家?茶水铺,傅二娘老实,本?不会受这飞来横财。但沈兰宜告诉她,给这两间铺子?,其实是绕着圈贴补吴语秾。


    吴语秾嘴皮子?利索得?像快刀,心肠却是软的,傅二娘的亲娘得?病,能拔了?自己头上唯一的银簪给她,后来沈兰宜被“赶去”别庄,她不仅求情,还偷偷给庄上送过好几回东西。


    自己都被家?里卖出来做妾,手头能有?什么?而沈兰宜更只是一个“弃妇”,明明也没有?巴结的必要了?。


    如今谭清让后院里的情况,沈兰宜不是很清楚,只知?他陆陆续续又纳了?几号人。不论他再不再娶,她估摸着吴语秾日子?都不会太好过,有?心报偿。


    不过明面上的嫁妆若给了?吴语秾,他日叫谭清让晓得?了?,反倒替人家?惹了?不妙。所以沈兰宜迂回了?这一大?圈,拜托傅二娘好好经营,来日再贴补给自己的小姐妹。


    除却这两间铺子?,后来还陆陆续续用陆思?慧的名义置了?一些?铺子?。后来,沈兰宜知?道自己的待不长久,除却住的宅子?实在租不着称心合意的,索性使了?钱买,其余店面基本?都是赁的,眼下倒是好办。


    这些?进项都是小头,那?些?要掉脑袋的罪过才赚得?来横财。陆思?慧察觉出她和背后的人所图不小之后,事涉私盐的部分,渐渐都放下甩清了?。


    沈兰宜继续安心当着敛财的打手,三年?来不止京城,便是整个北直隶,她都跑了?个遍。金山银山从手上淌过,纵然没有?牟私利的打算,指缝间也沾染了?财气。


    加上裴疏玉为人大?方,从来也不曾亏待过自己的手下。盘着盘着,算盘珠子?渐渐拨出一个连沈兰宜自己都不可置信的数目。


    她轻叹口气,道:“真不敢想……之前?我担心的,还是那?姓谭的不允许我再做不起眼的小生意,我又该如何?积攒身家?。”


    回首看来,其实走了?很多弯路。


    最初有?心收拢镖局,只是防备可能动乱的时刻,以免身边无人依傍保护,最初设法延请贺娘子?来诊治阿瑞,也只是存了?假借陆思?慧名义开铺子?的打算。


    可兜兜转转,每一步似乎又都没有?白走。


    便是最初设法和那?位永宁王套近乎,不也没有?想到今天吗?


    沈兰宜又同珊瑚和珍珠道:“等到了?北境,你们也可以想一想,想一想自己打算要做点什么。”


    和那?些?小吏打好交情,也不只是为了?和离一事。最近她手头动迁、更改的事情太多,这么多照面打下来,都够混个脸熟了?。


    在离开京城之前?,沈兰宜也带着两个丫鬟,销去了?她们的奴籍。


    说得?再动听,也没有?人是愿意为奴的。


    珊瑚对放籍之事倒是接受良好,珍珠则显得?有?些?懵懂,直到此时,她瞧着还没全缓过劲来。


    珍珠老老实实地道:“娘子?,我一贯都是跟在你身边的,这以后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一时也说不出来。”


    从前?都在后宅中,性格再不同也是同片天地。但这两年?在外,珊瑚明显更愿意成为在外跑动的那?个角色。


    沈兰宜拍拍她的背,温声道:“不着急,可以呆在我身边慢慢想,走一步看一步,若留在我身边,我也给你开工钱。”


    珊瑚也看得?出珍珠的苦恼与踟蹰,凑过去插科打诨,“工钱算什么,你若是找个男人嫁了?,回头娘子?肯定给你封个大?红包。”


    珍珠原本?眼泪都快要掉下来,被珊瑚这么一说,眼眶里雾蒙蒙的潮气全都憋了?回去。她作势去捶珊瑚,道:“我呸!你这么想要红封,你今日就?嫁去吧,我吃你喜酒都不用翻年?。”


    珊瑚形容夸张地往沈兰宜身后扭,一边嚷嚷:“快过年?了?,珍珠你怎么咒我!”


    沈兰宜原只笑着看她们打闹,一时不察火也烧到了?自己身上,三人说说笑笑的成了?一团,漫长的路途倒也不太难熬。


    不过,长路无轻担,再不难熬也是辛苦的。


    虽然心知?自己是在为那?边做事,但其实沈兰宜并未去过北境,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身感受从京城到北境的路有?多长。


    这样长的路,先前?裴疏玉带着伤奔袭往返,表现得?竟还跟没事人似的。


    沈兰宜越想越是后怕。且不说当时时局如何?,便是路上出了?一点意外,恐怕都是有?去无回。


    这人太喜欢赌命了?,听说昔年?在战场上,也是这么个惯走奇兵取险胜的作风。


    而这两年?间,顺利收归北境权柄后的裴疏玉,行事却内敛很多。京城试探、或者说冒犯的小动作不断,北境却始终没有?给出回应的意思?。


    沈兰宜已?经很久都没有?在京城的风言风语中,听到永宁王的名号了?。


    不知?这一次,她所说的要事又是什么。


    好在,沈兰宜怀揣着的疑惑,不用再等多久就?能得?到解答。


    年?二十九,岁除的前?一天,她们一行人,终于?悄悄汇入了?喧腾的氛围里,来到了?北境。


    看清是谁来接她们之后,沈兰宜不免有?点儿受宠若惊:“凌将军。”


    她如今已?经知?道了?,这位是永宁王府的肱骨之臣。


    凌源一抱拳,道:“谭……沈娘子?一路辛苦。人生地不熟,我们殿下让我接你回去。”


    那?句“谭夫人”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他想起了?裴疏玉先前?的话?,急急刹车。


    沈兰宜扬起一抹笑,道:“凌将军是忙人,怎好劳动您来。”


    凌源抬手一挥,身后两个亲兵模样的军士便去接洽行李。


    “虽不得?见,但是沈娘子?的名号我们都晓得?,这次回来,殿下还特地吩咐了?要摆宴庆功、给你接风洗尘。”


    凌源看着是个大?老粗的模样,实则粗中有?细,说话?也熨贴。沈兰宜微微一笑,没有?多做谦词,客套后随他上了?同架车马,顺道问了?些?这边的情况。


    “瞧这方向,我们是要去王府?”沈兰宜问。


    这边城池的布局与京城竟也相差不多,四四方方的,直溜溜一条道往城中去,沈兰宜便猜是往王府。


    凌源点头,道:“不错,娘子?心细。快过年?了?,殿下的意思?是现在王府小住,年?后再另寻安置。”


    这些?细枝末节,原本?吩咐底下人去做都已?经够重视了?,裴疏玉却自己亲自来点。凌源自然感受得?到这份不同,不敢怠慢沈兰宜。


    说话?的功夫,永宁王府已?经映入眼帘。


    沈兰宜是遥遥见过京城那?座王府的,眼下两边相较,她更是震憾于?眼前?这座永宁王府的威严。


    王府进深很深,过了?阍室他们才需要下马车。沈兰宜甫一走下,便被眼前?所见吓住了?。


    外墙上,挂着几个倒悬的草人,都穿着有?品级的衣服,乍一看和真人无异。


    她不禁道:“这是……”


    凌源咧嘴一笑,道:“最近出了?点事,原本?是要把逆臣贼子?的脑袋挂起来,殿下说太吓人了?,改把他们皮剥了?,衣服挂草人上。”


    沈兰宜收回目光,心道:还好挂着的不是人皮。


    她道:“怪不得?王府里一片肃杀之气,原来是这个原因。”


    凌源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说:“那?倒也不是,平时王府也这样,死人比活人多。”


    沈兰宜:“……”


    凌源终于?反应过来,这些?话?拿来接风属实不太合适。他猛地咳了?两声,既而道:“娘子?随我来。”


    沈兰宜点点头,和他一起往里走。


    “这边是王府的外院,一些?家?臣、礼官都住在这儿。娘子?稍歇片刻,殿下知?你回来了?,晚些?应该会传召。”


    ——


    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按说总该有?些?不适应,沈兰宜却意外地很能接受,吃了?一顿便饭,还小眯了?一觉。


    珍珠瞧了?不免讶异:“娘子?,这人生地不熟的,你也不紧张嚒?”


    沈兰宜笑笑:“随遇而安吧。”


    生在饶州,后嫁去京城,又随丈夫外放韶州,去哪里都不是她能左右的。唯独现在来到北境,是她自己的决定,没什么好紧张的。


    晚间,王府的侍臣果然来传:“沈娘子?,殿下传您去正堂。”


    夜晚的王府灯火憧憧,沈兰宜跟在侍臣的灯笼后亦步亦趋,直到正堂的轮廓浮现在眼前?,她才终于?生出一点应该有?的畏惧之情。


    一直以来,裴疏玉在她面前?展露的形象都是轻快有?余、威势缺缺,直到今日,窥见这座恢宏王府的一角,沈兰宜才恍然惊觉,她更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府正堂是正经议事的地方,沈兰宜提起精神步入堂中,感觉那?道眼神已?经落在背上后,她缓缓朝上见礼。


    “参见殿下。”


    裴疏玉从案牍间抬起头来,看清沈兰宜今日形貌之后,勾唇笑笑,道:“嗯,坐吧。”


    沈兰宜虚坐下,开始禀报一干事宜和对接的情况。本?就?是亲自过手的事情,还打过腹稿,此刻一气说下来,没什么好犹疑的。


    裴疏玉搁了?笔在听,时不时问上两句,沈兰宜对答如流。


    “谈完了?公事,再聊聊私事吧。”谈罢,裴疏玉睨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反正也这么晚了?。说说,你的私事处理得?如何??”


    沈兰宜老老实实答:“算计上了?,已?经拿到了?和离书,立了?女户。”


    裴疏玉却道:“没问你这个。我的意思?是……”


    她顿了?顿,“你有?没有?,打回去?”


    第69章


    沈兰宜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裴疏玉瞧见,奇道:“不是,这里又没有人敢对你动手,怎么突然脸红了?”


    见裴疏玉还四下望了一圈,仿佛真的在找不存在的第三个人,沈兰宜的脸更红了,她别开目光,道:“本就不是光彩的事?情,被殿下知?道了还这么点出来,我怎么……”


    怎么好意思。


    裴疏玉前面那下还有点儿玩笑的意思,听到这儿,她是真?的露出了一点疑惑的神情,问道:“有什么不好意思?”


    沈兰宜哽住。


    裴疏玉道:“得失荣辱,皆是寻常。你?若气愤,讨回来便是了。”


    说着,她轻笑一声,又道:“还真?想不出你?打人会是什么样子,啧,没?关系,反正早晚讨得回来。”


    沈兰宜没?深想其?中?的袒护之意,只觉裴疏玉是对?她所?图大业自信,自信早晚会回到京城,才有如此一言。


    是以,她只随口笑笑,道了声谢,便转回正题道:“殿下说,此番要我结束京城手头中?的事?情来北境,是有一件要事?。”


    “你?倒不肯偷懒,急着说正事?。”裴疏玉斜坐在圈椅里?,说正事?时神色反倒懒散了下来:“猜猜看,本王有什么事?情可以交给你?。”


    想到今日所?见王府中?的肃杀之气,沈兰宜试探性地道:“可与那几具尸首有关?”


    裴疏玉微微颔首:“不错,来这半日你?应该不只是闲坐着,最近王府发?生了什么,心?里?应该有数。”


    沈兰宜点点头,道:“多嘴问了凌将军两句,知?道了一点。”


    ——据说府墙上挂着的某具草人的本尊,就是死在将将十岁的小女?孩埋伏射出的箭镞之下。


    裴疏玉对?灵韫的看重越是与日俱增,此事?遭受的阻力也越来越强,再加上北境崇军尚武,裴疏玉近来的动作却似乎都在与这四个字背道而驰,可以想见,两面夹击的压力之下,会有多少暗潮汹涌。


    按正常人的想法来说,不说从夹缝里?溜走,至少也会先敷衍着某一边,一样一样徐徐图之。


    可裴疏玉偏不。


    这一次,她刻意纵容裴翎川再度生事?,把这一次设的局掰开了揉碎了,几乎把那些来杀她的人当沙盘上的木头小人,叫灵韫跟着一道学,摆明了给小小年纪的她积累经验和声名的机会。


    同时,削减军户的步子也一点儿没?放慢,动静大到京城都几度传信来关切。


    裴疏玉早前预判得没?错,在她这一派重掌局面之后,盐铁、一应补给等,都没?有再进过北境。


    老?皇帝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削减兵员是因为开支不起。鱼和熊掌,人总是希望兼得。朝中?既怕永宁王起兵造反,又担心?兵力不足叫外敌钻了空子,几番派巡差前来探查慰问。


    外人不知?,沈兰宜却能隐约猜到点裴疏玉“着急上火”的原因。离那场荒年,可没?有几年了。但比起所?谓的人心?算计、权势倾轧,无论是兴农还是通商,都是三五年都未必能见到成效的事?情。


    裴疏玉此时却是勾唇笑了。


    她也想起了墙头挂着的草人。那位好儿郎看清自己是死在谁弓下时,表情可是相当精彩。


    “有得罪人的事?要给你?。”裴疏玉淡淡道:“敢做吗?”


    沈兰宜垂了垂眼,一时没?急着答。


    裴疏玉都这么说了,那确实不会是什么好事?。


    见沈兰宜如此,裴疏玉以为犹豫了,正要再问时,却忽然听到她斩钉截铁地应了声“敢”。


    “死了人,不能白死。”裴疏玉笑笑,继续道:“胆敢密谋刺杀本王,这犯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惜本王手底下粗人多,抄家也是个细致活,许多人做不来。”


    其?实按理说,永宁王不过一亲王,没?有将人抄家灭族的权力。


    所?以在事?变之前,裴疏玉还是会装模作样把定罪论罚的事?情交给顶着地方官职衔的人的。不过事?变之后,面子功夫她也懒得做了。


    听完,沈兰宜诚恳地道:“抄家也就罢了。灭族?这些‘叛逆’里?难道没?人姓裴?”


    裴疏玉:……


    她生来六亲缘浅,也并没?有把那些同族的叔伯当亲人,一时嘴快竟忘了。


    沈兰宜也觉得自己这个重点似乎捕捉得不太?对?,她轻咳了一声,道:“殿下还真?是知?人善用?。我才从京城来,在这里?两眼一抹黑,怕是最相熟的就是殿下本人,要我去做这件事?,还真?不担心?谁被轻纵了。”


    叫人去做这背黑锅的事?情,裴疏玉也一点不愧疚,她点点头,道:“还有一条,你?这三年做的都是背地里?的生意,也应该清楚,这些人若有家私,该往何处藏。”


    沈兰宜:……


    这回轮到她沉默了。


    不过,沉默归沉默,她的神色倒依旧自若,果真?应了那句“敢”。


    见状,裴疏玉挑了挑眉,道:“本王会点几个得力的助你?去做这件事?。得罪人不假,但这同样也是你?最快立威的方式。”


    做这种事?的,一定是永宁王信任的人。


    姊妹妯娌间,常常都有小团体之分,更别说偌大的北境,永宁王的手下,派系抱团自然不会少。


    不必裴疏玉说,沈兰宜心?里?也清楚。她更清楚的是,以她自己的身份,莫说本就不熟悉这边,就是日后熟悉了,恐怕也很难与任何的派系有牵扯。


    想到这儿,沈兰宜抬眸看向裴疏玉。


    裴疏玉像是看穿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不咸不淡地斜了她一眼,道:“孤臣有孤臣的好处。”


    沈兰宜想起凌源,想起另一位还没?见过,但是能被裴疏玉信任去演反间计的岑寂岑将军,心?里?便有数了。


    这两员大将可都不姓裴。


    从最开始,裴疏玉便在有意减轻裴氏之人在她身边的影响力,相比那些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更愿意用?一些草根出身的人。


    “另外,三年里?私盐所?募之数额,还需你?与这边再核对?一遍,”裴疏玉继续道:“这笔钱北境分文未动,等你?抄完家,这笔钱会分作两部分,其?中?一宗交由你?去做一件大事?。”


    原来才说到所?谓“要事?”。沈兰宜忍不住嘀咕:“既有正事?要做,相比私盐的大钱,殿下还惦记那抄家的三瓜俩枣呢?”


    裴疏玉理直气壮地道:“你?要不乐意,本王明日亲自去,正好消遣。”


    沈兰宜只是说说,没?有真?的推辞的意思。裴疏玉也只是说笑,她就是真?的有心?,也没?空亲自给自己活阎王的名声再添一笔,最后只道:“时候不早,你?回去。明日去正院东厢,与另外几个见一见,商量商量。”


    沈兰宜躬了躬身,轻手轻脚地推出去、带上了门。


    只是走出几步,她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门缝里?的光没?有变暗,反倒被人挑得更亮了,一副要战至天明的架势。


    沈兰宜轻轻叹口气,转身回去的步子有些沉重。


    她有时觉得自己已经做事?已经足够用?功,一抬头看每日更新来抠抠群四二而儿无酒幺死启到这样的主上,却还是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了。


    或许是因为今夜所?谈事?务的缘故,这一晚,沈兰宜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梦里?她是个穿着汗衫的刽子手,一刀砍下去,人脑袋就像稻草一样轻飘飘地飘走了。


    醒时已经天光大亮,沈兰宜扶着珍珠的小臂勉强起来,把汗湿了的中?衣换下,简单拾掇了一下便出了门。


    晚间独行都没?有迷路,眼下她更不会走错,顺着方方正正的石砖路,刚看见东厢在哪,沈兰宜忽听得有人唤她。


    “沈姑娘——”


    沁人心?脾的声音,有点儿熟悉。


    沈兰宜回身,见是那张更熟悉的面孔后,不由惊喜地道:“方姑娘,你?怎么也在这儿?”


    方雪蚕抿唇,道:“说来话长。”


    见她身形未再消瘦,眉目也坦然,尽管看起来还是一块冰,至少还活着。沈兰宜松了一口气。


    重逢的欣喜过后,其?实也难免有些局促,毕竟再投契她们也没?有相处过多久。


    沈兰宜倒是想起来该说什么,她笑道:“方姑娘果然是重信之人,先前不过笑语说想要你?与我寄信,说一说北境见闻,结果你?真?的给我寄了。”


    方雪蚕认真?道:“既允诺了,自然要做的。不过路途遥远,不知?信可都收得了?”


    沈兰宜掰着指头数,两个人一起对?着,结果还真?有遗失在半路没?有送到的。


    天长路远,也不奇怪,于是方雪蚕道:“信的内容我还记得,回去补一补。”


    方雪蚕似乎对?践诺这件事?很有执着,沈兰宜也不推辞,道了声好后,忽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拉住了方雪蚕的袖摆。


    沈兰宜朝她眨眨眼:“我和离了。”


    不知?为何,沈兰宜很想、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方雪蚕。


    闻言,她先是一愣,既而极为明显地展颜笑了,露出颊边一点极为浅淡的酒窝。


    “好事?情。”方雪蚕诚恳地道:“恭喜你?,重归自由。”


    第70章


    只这一句,仿佛就足以了结两辈子的心结。


    沈兰宜垂下眼睫,掩饰着眼中泛起的潮意。两人简单说过几句,便各自离开。


    前院东厢里,裴疏玉安排来的人已经在等候。


    他们和沈兰宜通了自己的名姓。一个叫荀满,是永宁王府的右长史?,一个?叫裴景鸿,在军中任都统。


    正好一文一武,沈兰宜心里盘了两圈,大致便有了底气。


    裴景鸿道:“沈娘子,王爷还点了二十个?王府的亲卫,到时随我们一起。”


    沈兰宜对眼前这两位还不熟,是以只谨慎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心里还有些疑惑。


    由裴疏玉那不死心的叔父引起的小小风波早已?结束,现下不过是打?扫战场。


    裴疏玉治下严明、令行禁止,便是想引她?进入众人的视野中、帮她?立威,特?地叫她?去做这件事情,也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难道说是有什?么考验?沈兰宜想。


    不过为人臣属,听命行事是最要紧的,沈兰宜没再多想。正如?被派来?暂时帮辅她?的这两位仁兄,难道他们心里就不打?鼓吗?


    他们或许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派来?到一个?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女人身?边,但是也都没有说什?么。


    这一次针对王府的刺杀,是裴翎川最后的反扑。虽然早就设下圈套,没有什?么太大的损伤,但是牵连到的人不少。沈兰宜花了一上午的功夫,才理?清楚这些人之间的脉络。


    理?着理?着,她?倒是想明白了一点。若只是拿着名册一个?一个?去认去记,北境这盘根错节的脉络,恐怕她?得理?半个?月,远不如?这样在事上学来?得快。


    只是,抄家一事说来?轻巧,但当从天而降的刀刃真?正落下,而站在刀背后的人就是她?的时候,沈兰宜的心里,还是泛起了微妙的不适。


    平心而论,她?知道政治斗争中没有谁是清白的,况且裴疏玉这次动的这些,还都是对她?怀有反心的人。


    你死我活,本就各凭本事,难道裴疏玉落了下风,她?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但当残酷的命运落在她?所见真?切的人身?上,从未亲身?经?历过这些的沈兰宜还是难免触动,甚至于心生怜悯。


    “心软了?”


    似乎听出?了沈兰宜话里未竟的意味,相对坐在长案后裴疏玉轻轻皱了皱眉。


    这几日夜里沈兰宜都没闲着,在和王府的官员一起核对账目,再加上白日抄没的一应事宜,她?要面见裴疏玉禀报的东西不少。


    沈兰宜本就低着头,闻言,更是只露出?一个?发顶。她?老实道:“有一点。”


    “把头抬起来?。”裴疏玉的声音有些冷,“这里没人要你低着头讲话。”


    犹豫只有一瞬,沈兰宜很快抬起了头来?。不过视线没有与裴疏玉的眼神相碰,只落在一旁的书案上。


    上面有一只金印,它的主人正在用它加盖文书、颁布令条。


    小小的金印,充其量不过小半个?巴掌大,却象征着北境至高无上的权柄。


    “沈兰宜。”裴疏玉把她?跑的神喊了回来?,问她?:“你在想什?么?”


    沈兰宜抿了抿唇,道:“我在想,权力?到底是什?么东西。”


    裴疏玉显然没料到会听见这么个?答案,闻言,轻轻叩了两下手边的桌面,问道:“想得明白吗?”


    沈兰宜摇头:“还想不明白。”


    从前,她?知道在和离之外,她?是有所渴求的。她?认为这种所求,向往的是一种权力?,一种不被别人随意践入泥里的权力?。


    这很正常,便是千百年来?一直被打?压的女人,也是会向往权力?的。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她?们不被允许向外探求,权力?只能通过把其他女人踩在脚下来?实现,妻与妾,婆与媳。


    眼下,她?似乎拿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向外的权力?,在她?的决定和授意下,竟真?的能左右旁人的生死存亡,或许有人会沉醉于这种处境,然而沈兰宜只觉自己被架上了火堆,反倒惶恐了起来?。


    裴疏玉大概没见过这么老实的。眼前沈兰宜的形象,和昔年初见时那个?古板的小妇人有一瞬微妙的重?合,她?轻笑了声,气氛终于松动。


    “没关系,你有的是时候慢慢想,”裴疏玉的嘴角上浮,“老实话也少说,今日若换了旁人说他对罪人心生怜悯,只会叫本王心生不虞,甚至迁怒。”


    沈兰宜本想下意识反驳,说她?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话还没出?口,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替裴疏玉应承什?么虚名和做法,于是讪讪低下了头,只绞着自己的衣角。


    她?知道,这已?经?是裴疏玉在好意提点她?了。


    “这样的事情,你以后只会见到更多。”裴疏玉睨她?一眼,道:“每个?人心性不同,你若不忍,本王倒也有其他路给你走?。”


    沈兰宜不解地看向裴疏玉,紧接着,耳边忽然炸开了一句不啻于惊雷的话。


    “永宁王妃的位置空悬,”裴疏玉淡淡道:“如?果这个?人是你,本王倒是很放心。”


    沈兰宜眉心一跳,她?微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一时却说不出?口。良久,直到裴疏玉收回目光,她?才终于道:“相比现在……就开始把很多事情挑到明面上来?,徐徐图之,确实更加稳妥。”


    比起托举一个?女继承人,为他日揭穿“永宁王”的女儿身?做铺垫,这其实是阻力?最小的法子。


    反正一瞒已?经?是这么多年,瞒到底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前世那个?揭穿真?相的隐患,这一世似乎早早就被抹去了。


    娶个?王妃,孩子也有的是办法解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同盟,可及的荣华就在手边,也不必担心这位王妃暴露她?的秘密。


    裴疏玉的唇角仍然是勾起的,只不过她?的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笑意或者别的情绪。


    “最近有不少人在劝本王纳妃。若只是裴氏的族老这么说也罢,凌源竟也提过两回。”


    沈兰宜垂着眼眸,没再说话,只是绞紧了的眉头还是能看出?,她?的内心大概在天人交战。


    “你是在替谁不愿意?”裴疏玉忽然问。


    沈兰宜松开了紧抿的唇,问:“可以说老实话吗?”


    裴疏玉几乎被她?逗笑了,点点头。


    沈兰宜便道:“我没有资格替殿下做决定,这句话也许冒犯,可是,我无比希望,永宁王裴疏玉,会是一个?女子。”


    冒犯,但沈兰宜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从冒险提醒裴疏玉避开前世养子,到弭山游猎不管不顾地去救人,沈兰宜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这是攀附、是投机。


    然而在许多个?瞬间里,她?很清楚,世俗的念头以外,是她?不甘心看见另一个?女子折戟沉沙。


    烛火惺忪,裴疏玉没有急着应答,只抓了那枚王印来?,攥在手心里摩挲、把玩。


    良久,她?呵了口气,反问:“老实话?”


    沈兰宜郑重?地点头,然后道:“除此之外,我自己……相比再囿于‘妻’的身?份,也更愿意去想那些我还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裴疏玉“唔”了一声,杂耍似的抛着掌中的金印玩儿。


    “说笑罢了。箭在弦上,岂有回头的道理?。”她?眸光一闪,眼底的颜色似乎又?深了几分,“娶不娶王妃,做不做男儿,该面对的阻力?一点也不会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男是女生来?就已?注定,与其让这一宗成为他日可能的隐患,倒不如?早做打?算,将其剜除。”


    说到这儿,沈兰宜不由得有些好奇,她?悄悄觑着裴疏玉的神色,问道:“殿下是如?何……如?何瞒得这么死的?”


    旁的都好说,便是每月的月信……


    裴疏玉听懂了她?在问什?么,扯了扯嘴角,道:“当成痼疾来?医,还担心没有药治?”


    问完沈兰宜便觉有些不妥,不过裴疏玉回答得很快,她?连把话吞回去找补都没来?得及。


    沈兰宜想起了前世的听闻,忽又?问道:“除了小郡主、孙婆婆、凌将军,还有谁会知道吗?”


    裴疏玉给了她?一个?眼神,意思是只有她?了。


    沈兰宜的面色却忽然凝重?起来?。


    前世,被收养的是灵韫的哥哥,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一桩秘辛的呢?


    如?果只是他自己过于机敏、发现了端倪,那还好说,可是……


    沈兰宜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裴疏玉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揭穿本王女身?这件事,也可能是京中有其他人知道,进而授意他做的,而非他自己知晓,再告知京中。”


    沈兰宜咬了咬下唇,道:“我也只是猜测,没准都是错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下,裴疏玉看沈兰宜的眼神倒真?的变了。


    她?把手中的小金印抛得更高,既而用另一只手凌空劈回案上。


    吧嗒吧嗒,尊贵的王印翻了几个?跟斗。印上的金王八原本是正着的,这下反了过来?,四脚朝天地顶着“永宁王印”四个?字,看起来?可怜兮兮。


    裴疏玉笑着盯了会儿这王八,才转头对沈兰宜道:“不,你说得很对。”


    哪怕是灵韫,一个?看起来?更会讨巧卖乖、某些时候也更戳得中她?点的小女孩,裴疏玉对她?都谈不上亲近,对前世灵韫的哥哥,就更无可能在平素的相处中不谨慎地漏了行迹,叫他察觉出?什?么。


    说罢,裴疏玉波澜不惊地转回了话题:“私盐赚下的银两,其中一半,我会交予你,用于开复一条古商道。”


    方才的话已?经?点到了,沈兰宜自然也没有再说下去,闻言,她?扬眉道:“殿下要和谁做生意?”


    裴疏玉把桌上半展的舆图抛给了她?,道:“谁愿意和我们做生意,我们就和谁做生意。”


    舆图是紧要的东西,这张是军用之物,和商贾间流传的潦草舆图完全不是一种东西。沈兰宜缓缓展卷,看着蜿蜒南北的细细一条,心跳砰的炸了一下。


    她?抬起头,声音因?这宏伟蓝图而有些颤抖,“这恐怕不是三两年能完成的事情。”


    裴疏玉微微颔首,而后奇道:“你竟不觉得荒唐?连京城的门都没摸着,就开始设想如?此飘渺的以后。”


    沈兰宜的眼神却一点点坚定下来?,她?认真?地道:“不。我相信殿下。”


    ——


    抄没罪臣的事情结束后,沈兰宜得了一个?王府女官的虚衔。


    即使北境风物不如?京城保守,但是天底下对女子都一个?样儿,到哪儿也跑不出?这座山来?。


    当官儿依制自然是没有女子的份的,沈兰宜也不想在此时便弄得沸沸扬扬,裴疏玉便在王府的女官里挑了一个?安在了她?头上。


    到了这时,沈兰宜才发现,原来?在永宁王府中,已?经?有不少女同僚了。


    这些女同僚,除却世家中的才女,还有的,是裴疏玉麾下壮烈了的将士的妻女姊妹。


    沈兰宜琢磨着裴疏玉的用意,自觉能琢磨出?三分来?。


    用男女那一套往野心家身?上摆弄,那属于是自作多情。


    裴疏玉没打?算用男子身?份一直走?下去,不是因?为她?多想做女人,只是因?为这是一桩隐患,她?不打?算把把柄永远留在未知;


    同样的,裴疏玉如?今愿意培植女官、愿意用她?沈兰宜,更多的,也只是因?为她?一直想要扶持孤臣,想要与宗族没有牵绊的势力?。


    好巧不巧,这世上还有比女人离这些牵绊更远的人吗?


    她?们本就是漂泊无依的浮萍,是天然被这些体系排除在外的。


    接下开复古商道的使命之后,沈兰宜多问了裴疏玉一句,另一半银两会用在何处。


    裴疏玉只淡淡一笑,然后说,不着急,等?她?回来?,会在田间地头看见的。


    沈兰宜没再多问。


    她?任务在身?,也没有太多时间继续留在府城。


    两个?随她?一起来?到这里的丫头,珊瑚是真?的向往自由,到北境之后没多久,便同沈兰宜和珍珠辞行了。


    走?前,珊瑚其实是不好意思的,“娘子对我一直很好,如?今得了机会,我却得寸进尺,巴不得早日高飞,是不是显得我……太不忠了?”


    沈兰宜只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既然给了你们选择,就不是要你推辞来?表现所谓的‘忠’。忠也不应是如?此,该是有着相同的志向走?到一处。所谓‘忠仆’,若是磨灭你们的心志来?成全我自己,那我可不要。”


    况且,她?后面还有太多危险的路要走?。


    珊瑚被说得眼眶红红,珍珠却还凑过去伸手拧她?胳膊。


    珍珠哭道:“就数你志向远大,飞走?了,以后也别来?看我。”


    一见她?哭,珊瑚倒是笑了起来?,“哎,我偏不!反正珍珠姐姐乐意做娘子的管家婆,要留在府城打?理?,我可是知道你会在哪儿的,以后偏要来?烦你!”


    说笑间,别离的气氛却愈发浓厚,插科打?诨也驱散不了这种氛围。沈兰宜也不是不难受,她?别开头,用力?攥了攥两个?人的手,而后重?重?地松开。


    ——


    弹指一挥,时光又?转过了三年。


    回程的路上,沈兰宜掐指算了算自己的岁数。


    十六那年嫁到谭家,陪谭清让外放三年,回京蹉跎一年,离开谭府三年,如?今又?是三年过去,她?竟也二十有七了。


    再回首,前世的很多事情已?经?像在梦里。


    事教人,一学就会。骑马对于如?今的沈兰宜而言,已?经?和拿筷子吃饭一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明明这三年在外居无定所,她?却无有漂泊无依的感觉。


    见多了不同的风物人情,沈兰宜的眼睛也比从前亮了许多。此刻穿行过郊外的田垄,本该囿于深宅的贵妇,一眼就认出?了田中的作物。


    “粟米、菽、蓖麻……”


    沈兰宜一样一样数过,她?抬起头,望向在这个?季节显得过分灼热的太阳,耳畔似有虫鸣。


    她?深吸一口气,把紧了手中的马缰,昂着头加快了速度。


    那些不起眼的小小飞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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