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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这么长时间,只做一件事,感想?如何??”


    感受到上首之人含笑的注视,沈兰宜缓缓抬起头,上前,双手奉上一卷沉甸甸的卷轴。


    她没有应答,只道:“都在卷中。”


    裴疏玉没有寒暄,伸手接过。


    卷中正是先?前她交给沈兰宜的那?张舆图,只是与当时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


    皮纸上,蜿蜒曲折的小路两边增添了许多圈点的痕迹,再往后翻,从北到南绵延上千里,无论大道还是小径,每一寸竟似都被?人亲自踏足过,留下了翔实的记录。


    国朝之外,足迹甚至顺着这条古商道,一路远至毗邻的边陲小国。


    裴疏玉缓缓收拢卷轴,视线移至了面前安静端坐着的沈兰宜身上。


    夏末秋初,天还热得很,她穿了一身水绿的衣衫。


    风里来雨里去,日头难免晒人,她比走前黑了些许,丝织的衣料浮在身上,衬出一种均匀的、有生机的肤色。颈后肩侧的线条流畅,若以荷作比,此时她不像婷婷袅袅的花,更像是一旁撑起了伞盖的枝叶。


    “殿下在瞧什么??”沈兰宜微微一笑?,垂眸道:“不比殿下天赋异禀,沙场上多少个?来回还是个?白?面郎君。”


    反被?她调侃了,裴疏玉失笑?,她把卷轴郑重地收入一旁的木匣之中,道:“一路可还顺遂?有什么?话想?说吗?”


    沈兰宜点头又摇头,“有。不过殿下事忙,恐怕一时没有功夫与我闲话这些。他日有空再说不迟。”


    裴疏玉没有反驳:“一路上,你应该看到了。”


    路还没有走完,沈兰宜却回来了。原因很简单,最近各地天象不利,竟有多日凌空之相,很多地方?的河道已见干涸,谷穗还未低头,就已经被?晒得成了空壳。


    灾情已显,天地间四处都是危墙,为免先?逢意外,沈兰宜自然要回到目前还算太平的北境。


    “原本?丰饶的河道两岸,反倒是日头最毒的地方?,许多县镇接连两月未见滴雨。”沈兰宜叹口气,“京中仍是歌舞升平。或者说,也只是表面上风平浪静。”


    老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人在病中,很容易生出对一切都失去掌控的感觉。这种感觉促使着他多生疑窦,愈发放不开手中的权柄。


    若是四境安定也罢,偏偏是这种时候,一个?昏聩的老人,已经没有招架的能力了。


    然而受他一手养蛊养起来的儿孙,无论是肃王、安王,还是皇长孙,此时都深谙一个?说多错多做多错多的道理,谁敢在这个?时候出错呢?


    是以朝野上下,一片缄默不言,他们的内心,也许在盼望天灾不要降临,也许在盼望人祸落到对手的头上。


    到了这时,沈兰宜越发理解了几年前裴疏玉的所言,“所谓心术权谋,制衡之道,都是太虚的东西。满嘴空谈,不如一碗薄粥。”


    外头的情形,裴疏玉自然也清楚,不过她的眉目倒是平静,没什么?得色,“此事上我掌尽先?机,有时间预备。”


    说起来轻巧,然而沈兰宜很清楚,会遇到多少的阻力。北境的头等大事便是行伍,农次之,商更次之,就像秤杆的两头,想?要翘起一端,一定会影响到另一边的平衡。


    而且……


    那?只是一个?梦。


    蝴蝶振翅飞过山岗,也许就会在山脚下掀起一阵新?风。谁能笃定地说,未来之事一定会如梦中预演?


    “此番回来,我从南边买来了两种新?的水车图纸,”沈兰宜道:“一会儿可以让工匠试一试是否合宜。”


    正说着,堂外传来一阵笃笃的叩门声,紧接着,便有女婢禀报:“殿下,郡主求见。”


    裴疏玉道:“传她进来。”


    没说让她走,沈兰宜忖度着应该还有安排,也就继续坐着。


    不一会儿,正堂的门被?风风火火地推开了。灵韫已经到了抽条的年纪,尽管沈兰宜有所预料,但看到瘦瘦长长、和根笋似的跑进来的小姑娘,还是没忍住抿唇一笑?。


    灵韫规规矩矩地朝裴疏玉见礼,转头看见沈兰宜,恭谨之余,竟也有些欣喜地道了声“沈娘子”。


    她的身上再看不出一点乡野间无拘无束的痕迹。小时便与裴疏玉有些相像的眉眼,此时更是有她飞扬的姿态了。


    沈兰宜起身,点头,算是应下。


    “父王。”或许是赶得急,灵韫说话时还有些气喘吁吁:“诏令已经下达,我派人快马下乡,确保地处最偏远的县村,也知道可以去田间搜虫卵换钱。”


    裴疏玉睨她一眼,没有夸赞,只问她:“钱该到哪里?”


    灵韫答:“各地县衙。”


    裴疏玉又问:“如何?保证这笔钱不被?贪墨?”


    灵韫答:“父王派予我的亲兵,我打算安排他们暂且不要回来,让他们潜访扮作百姓,随时去看这个?钱到底换不换得到手。”


    “不够。”裴疏玉道:“令各地现官将金银全部兑成铜钱,将钱串悬于府门外,谁捉了谁领赏,全部放在明面上。”


    灵韫质疑:“会否太过劳神?费力?”


    公事公办的一来一回,静静旁观的沈兰宜倒是听出了引导的意味。裴疏玉或许做不来谁的生养者,但是去做一个?老师,却无论如何?都是称职的。


    她瞧着局面,适时开口道:“或许费力,但特殊时候,特殊办法。”


    灵韫觑了一眼裴疏玉的神?色,见她点头,于是道:“好,我这就去办。”


    灵韫走后,沈兰宜不免感叹:“郡主聪颖,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了。”


    裴疏玉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感叹,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


    沈兰宜一噎,想?到眼前这位殿下的早慧恐怕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把后面的吹捧咽了回去。


    裴疏玉也没留她继续寒暄,只是道:“水车之事,去司农司找人。你和荀满、裴景鸿也先?留在那?里,他日再做具体?安排。”


    沈兰宜应下,拱手退了出去。


    天灾会发酵到什么?地步无人可知,然而人祸却是可以避免的,这也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单看灵韫如今都被?交办去做这些,就知裴疏玉是缺人手的,她既回来了,此时也该去那?边。


    到了司农司里,沈兰宜却遇见了熟人。


    方?雪蚕荆钗布裙,站在门庭若市的司农司中。她的身姿和容貌依旧是出众的,可不知为何?,看起来竟一点也不起眼。


    方?雪蚕手上撑开了一只小小的布袋,她低着头,正在与旁边的小吏交代着什么?。


    沈兰宜微微一讶。


    纵然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但是她确实没想?到,自己会看见方?雪蚕在这里。


    在她的印象中,方?雪蚕这个?才女,无论如何?和农事也沾不上边。


    沈兰宜没有出声搅扰方?雪蚕的意思,她站在一旁,好好地打量了一圈眼前的环境。


    直到方?雪蚕忙完手头的事情,终于抬起头来,沈兰宜的目光才与她堪堪在空中相碰,而后笑?道:“如今不知该如何?称呼方?姑娘?”


    方?雪蚕脸上的讶异也只一瞬,她放下布口袋,随意地掸了掸手上的灰尘,上前道:“沈娘子回来了?”


    她顿了顿,看了眼沈兰宜身后的另外两人,继续道:“此地忙乱,我们到内室先?坐一坐。”


    沈兰宜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瞥见了方?雪蚕耳后的一点墨色。


    方?雪蚕先?一步转身,拢在她耳后的碎发随着动作散落,露出了那?枚无法抹去的黥印。


    沈兰宜慌忙别开目光。


    而方?雪蚕似乎也察觉了什么?,动作一滞,随即飞快地将头发又拢了回去。


    第72章


    墨刑之所以是上古五刑之首,是有原因的。


    不均匀的青黑色,看得出上面是匀了粉去遮的,但却怎么也盖不完全。


    除非整块剜去皮肉,这个罪奴的烙印将会伴随终生。


    也许是动刑的人怜香惜玉,又?或者另有所图,不忍用?这样的刑罚损伤方雪蚕姣好的颜面,可留下的耻辱,却不曾削减分毫。


    沈兰宜垂下眼帘,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指甲却不自觉地深掐入了掌心。


    确认那一缕发?丝重新搭在耳后,方雪蚕瞬间苍白的脸色勉强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反方向偏开头,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而后神色如常地和?沈兰宜论?起正?事来。


    “我的身份暂且不宜暴露,叫我阿蚕便好。”方雪蚕一面说着,一面引着沈兰宜往内走去。


    司农司的地方不大,话都没转弯人就已经越过两扇屏风,走到了里院。


    “阿蚕、阿蚕。”沈兰宜觉得有趣,微笑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又?问道:“怪不得方才听?见有人叫你?阿蚕典仪。这是你?的小字吗?”


    方雪蚕神色一恍,像是想到了什么。


    开口时,她的声线和?缓:“不是,随口叫的。我的小字……叫小馒。”


    “馒?”沈兰宜不解地道:“可是圆满的满?”


    方雪蚕继续摇头:“小时候学?写字的时候还?太小了,拿笔的手?圆,祖父说像馒头。”


    沈兰宜并非有意提起旧事,反应过来方雪蚕说的祖父是谁之后,她慌了起来,可一抬眸,却见方雪蚕的表情温煦,唇边弧度轻松。


    黥印是耻辱,但她的过去不是。


    沈兰宜心下触动,正?好绕开之前的插曲,顺着这个话题插科打诨道:“都是特别的名字。不像我,没有什么小字不小字的,只在家中行三。朝街上喊一声‘三娘’、‘沈娘子’,不晓得多少个人要应。”


    方雪蚕自然听?得出?,沈兰宜是在故意逗她开心。


    算是互通了小字这种亲近的称谓之后,原本生疏着的两人熟稔了些许。


    方雪蚕抿唇一笑,应和?道:“但如你?这个‘沈三娘’一般,有魄力的可不多见。”


    沈兰宜也笑:“事赶事罢了,哪来的什么魄力不魄力的。”


    司农司的地方不大,话都没转弯人就已经越过两扇屏风,走到了后院里头。


    内室里的坐具只有两把椅子,沈兰宜应邀坐下,不由问道:“好歹是正?经司署,怎么瞧着这么简朴?”


    说简朴已经算委婉了,这间屋还?在背阴处,即使是这么久没见雨水的天气,都显得阴暗潮湿。


    方雪蚕淡淡道:“这几个司,按制都没有女人的位置。那些有官身的男人,与女官一起共事已经是极限,闲时自然不愿同处落脚。”


    沈兰宜皱眉。


    意思是,这一间是随便辟出?来,给女官们?休憩的地方。


    相比沈兰宜的心有不忿,方雪蚕看起来淡然许多。她在乎的事情不多,眼前显然不能算是一件。


    “这些不重要,先说正?事吧。”


    听?她这么说,沈兰宜收敛神色,拿出?了一叠纸,“这些是南方时兴的一些水车、农具的图纸。地势不同,也许派不上用?场。裴……王爷让我来这儿,说见到熟人后,自然会有安排。”


    方雪蚕静静听?着,接过图纸翻看起来,“奇货可居,这些图纸,你?弄来恐怕也花了不少力气吧。”


    沈兰宜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手?上空了下来,干脆在案边支着腮看方雪蚕,目露好奇。


    “话说回来,”沈兰宜道:“阿蚕你?……三年前我来去匆忙,只见了你?一面,都来不及问你?,你?在做什么。”


    方雪蚕有才女之名,可这个“才”显然不在泥土地间,不知裴疏玉是如何安排的。


    “我现?在是永宁王府的女官,从七品女典仪。”方雪蚕眼睛都没抬:“品级低微,说是女官,不如说是女吏。做的当然是为?吏之事,而非为?官。”


    “永宁王遣派我来之前,我原也看不上这些,后来……”她顿了顿,道:“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我改变了看法。”


    沈兰宜抬起头,看到了墙边的书架,满满当当全是有年头的农书和?杂记。


    于是她问:“这些,都是你?看过的吗?”


    方雪蚕轻轻点头:“是,翻阅古籍,改良农具。只是后来发?现?还?不够,永宁王又?遣我去田间地头。会种地、擅农技的,本就该在地里,我向他们?取经,推陈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听?到这儿,沈兰宜又?皱起了眉。


    方才憋着的那口气又?浮上来了。


    若只是处理处理文书,做做闲散的活儿,这般的冷待也就忍了。


    可明明、明明做了这么多实事,凭什么还?在这冷冰冰的内室呆着,那些在衣冠楚楚的官员们?,他们?能有几个如方雪蚕这般,亲身踩到地里?


    如她所说,那她是功臣,凭什么连小坐片刻都要避开他们??


    “走!”


    沈兰宜的胆量见长,说着,干脆抓起方雪蚕的手?腕,就要往外走。


    方雪蚕几乎懵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她拽了出?去。


    对过阳面那间、悬着“清净堂”牌匾的屋子,里面正?坐着二三男儿,个个身穿官袍,手?边的茶一看都喝去了半壶,不知是闲坐了多久。


    沈兰宜眯了眯眼,虽不认识他们?,但看得出?他们?是几品的官。


    突然闯入的两个女人吸引了屋内人的注意,沈兰宜却似感受不到一般,她瞄准正?中空置的位置,大剌剌地拉方雪蚕坐下了。


    方雪蚕也只懵了一瞬。昔年被囚姑苏画地为?牢时那么被动,她都还?能努力借画传递消息出?去,此刻自然也不慌,反应过来沈兰宜想做什么之后,只悄悄捏了一下她的手?心,低声道:“一定要此时出?头吗?”


    沈兰宜冷哼一声,道:“择日不如撞日。”


    一旁的男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带着蓝头巾的一位低声和?旁边年长些的那位道:“这……魏大人,这议公?事的地方,她们?一来成何体统……”


    山羊胡的这位魏大人站了出?来。他朝沈兰宜道:“可二位娘子,这是来做什么?”


    他说话婉转,沈兰宜却没有婉转的打算,


    她仍坐着,岿然不动,非但没有站起来答话的打算,还?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过抬手?刚要送到唇边,想到这只杯子不知有谁用?过,沈兰宜霎时倒了胃口,又?随手?搁下。


    她掀起眼帘,道:“正?堂来往人多,在这里聊事顺带喝口茶,怎么了?”


    山羊胡子撇了一下,它的主人则面露讥诮:“王府的女官,都是这般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么?”


    沈兰宜扬了扬眉,反问:“什么位置?”


    “女官该做女官为?之,想掺和?男人的事情,也该回到王府去才是。”


    沈兰宜等着他这么说呢,立马反唇相讥道:“那这位大人的意思是,永宁王府实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养着的女官实为?内眷,所以不配在你?们?跟前抛头露面了,只能窝在王府里?”


    一把山羊胡的小老头脸色一寒。


    纵然裴疏玉拉拔女官势力的背后有诸多揣测,这样的谣言也不是没有,可没有谁敢直接捅出?来。


    “你?——你?!”小老头撑着眼珠道:“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这么说了!”


    沈兰宜讽笑一声,拍案而起:“我是没听?见,可是这双眼睛都看到了。今天魏大人字字句句在赶人,那可拿得出?白纸黑字,说王府女官不得在此?”


    这些司署成立之时,压根就没有女人的事儿,去哪里找“女人不得入内”的条例!


    山羊胡小老头气得一倒仰,还?是他身侧年轻些那小哥扶住他,又?低声凑到他耳畔耳语:“我想起了了……这位女官好像……便是很受永宁王器重的那位,据说姓沈,当年还?是……”


    方雪蚕眉心微动,目光投向沈兰宜,忽而开口道:“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的声音带着丝狡黠,沈兰宜眨眨眼,看向她,等候下文。


    “我觉得我们?的地方清净,才配叫清净堂。”方雪蚕抬眸看向匾额的后方,目光沉静。


    沈兰宜了然,会心一笑。


    本来争的也不是一块地方,眼看就要起灾荒,哪还?有好歇的时候,争的只是一个主次罢了。


    凭什么他们?的地方就能为?主,她们?的地方就只能次之?


    清净堂外已经围过来了一众看热闹的官吏,沈兰宜眼珠一转,一眼就瞄到了随她一起来的那两位。


    沈兰宜朝他们?扬声道:“劳驾,帮我把墙角的梯子搬来。”


    一个荀满一个裴景鸿,一个王府长史?、一个裴疏玉的嫡系,也随沈兰宜一起灰头土脸地为?开复商道跑了三年。


    他俩觑了彼此一眼,一时没动作。


    沈兰宜晓得他们?在想什么。


    这俩原本以为?他们?跟的是事,结果此番回来,再从裴疏玉那领命时才发?现?,殿下的意思,让他们?跟的竟然是人。


    否则应该是让他们?继续先前的职位,而非继续随沈兰宜来这边。


    她眉梢不动,只继续道:“他们?都敢叫王府的人吃冷风、坐冷板凳了。还?以为?他们?瞧不起的只是我这个女官吗?”


    沈兰宜承认,她是在狐假虎威、刻意发?散,可是谁又?能说这些人没有这个意思?


    北境的局势微妙日久,便是府城的主官都要受王府的权力制辖。然而到底是一朝而非两国,不论?百年间彼此心下如何作想,面子上始终要过得去。


    北境军几乎可以叫裴家军,但城中的大小官员,到底还?是各地的士子。无论?是考学?还?是为?官后的考核,都还?要去到京中。


    所以,他们?对王府的态度始终是不尴不尬的。


    然而,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在京中风起云涌、越发?顾及不到北境,而永宁王又?派驻女官至各大司署后,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眼下的僵持,不过冰山一角。


    闻言,荀满的神色一凛,还?没来得及回话,更年轻气盛些的裴景鸿已经拨开人群,哐当哐当地去把梯子搬来了。


    裴景鸿比沈兰宜还?小两岁,在军中待过,一身的腱子肉,他大步流星地走来走去,吓退了旁边一众文官。


    “喏,梯子。”


    他把木梯往门前一杵。


    沈兰宜微微一笑,她和?方雪蚕对视一眼,而后把桌子一掀,阔步向前,竟直接就要当着众人的面爬上去。


    这样的举动可称鲁莽,更没什么体统可言。


    浮云似的裙摆翩跹往上,脆弱到看到女人出?现?在他们?室内就要尖叫的那几位此刻更是要晕厥了。


    沈兰宜却不管他们?,直接摘了写着“清净堂”三个大字的匾额。


    灰尘簌簌而落,好在她早屏住了呼吸。


    这三年不是白走的,跋山涉水,便是力气都比之前大些,否则这四四方方的一块还?真?拿不下来。


    沈兰宜拒绝了裴景鸿要接去的动作,她生扛着匾额,走到了女官们?的“冷板凳”门口,才再将它放下。


    她拍了拍掌中的灰土,笑眯眯地道:“以后这里,就是各位间隙小憩的地方了。也不拘男女,不拘官吏,大家都是做实事的人,平时喝一盏茶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话音未落,围观的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


    这些为?官的看不起女官,当然照样看不起底下的小吏,小吏们?自然也是不配去他们?的清净堂里扰清净的。


    不大不小的风波,在山羊胡那位魏大人真?的晕倒过去之后告一段落。


    围观众人散去,挑事的沈兰宜倒是波澜不惊,和?方雪蚕复又?对坐谈起正?事。


    方雪蚕实在也是沉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同她继续说了下去。


    末了,方雪蚕道:“图纸之事交予我,但剩下的事情我没有权力。你?们?要去拜访主官那位司农卿,不过别担心,他不是方才那般的人。”


    沈兰宜点点头,道:“王府那边安排之前,应该已经先知会了。”


    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方雪蚕却没来由地听?出?了一股亲昵的气息。她犹豫片刻后道:“刚刚的事……传到王府,会不会惹得永宁王不虞?”


    沈兰宜平心静气地摇摇头,道:“放心,不会的。”


    这种细枝末节上的事,一来裴疏玉懒得知道懒得管,二来,是她们?把别人的面子驳了,又?不是王府丢了脸,她知道也最多笑两声,三来……


    沈兰宜悄悄掂量了一下亲疏远近,自觉和?那山羊胡比,她和?裴疏玉可亲近太多了,怎么也不可能因为?今日之事怪罪下来。


    见她仿佛有恃无恐般的底气,方雪蚕眉心一蹙,道:“外面始终有传言,我的心里,其实也不踏实。”


    方雪蚕似乎意有所指,沈兰宜默了默,然后道:“你?是说,关?于王府和?女官的传言。”


    方雪蚕轻轻点头。


    沈兰宜抿了抿唇:“很多事情我不便言说,但传言终归是传言。”


    无人知晓永宁王实为?女子,在他们?的眼中,招揽这么多女官的举动难免惹来许多非议。


    方雪蚕叹气,道:“可我始终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世人大多看女子不起,”沈兰宜稍加思索,然后道:“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选择派驻女官到各司署。”


    就仿佛两军叫阵,一方突然派了矮脚的瘸子打头阵,另一方只会哈哈大笑地放松警惕。


    在大多数世人眼中,女子或许还?不如瘸子,沉默着的女官们?来到官署,沉默地做着小吏该做的事,无人提防间,根已经扎了下去。


    方雪蚕似乎理解了一会儿,才明白沈兰宜所说的意思。


    “希望……如你?所言吧。”她笑了笑,也不知当没当真?,只道:“不管如何,今日也是沈娘子替我出?头了,晚间,不如到我这用?一餐饭。”


    ——


    其他几个司署的主官,未必都在王府的掌控之中,唯独司农司事干这一年的饥馑,裴疏玉早早就布了局,司农卿的主官,俨然已经是王府的自己人。


    沈兰宜只是王府的典仪,和?其他几个女官一样,领事不领衔。她没能有实职,但是荀满和?裴景鸿可以有。司农卿任了他们?官职,这便是把事情间接交到了她手?上。


    两个大男人当吉祥物当得极其别扭,沈兰宜本人倒是接受良好。


    向内,她还?在扪心求索,权力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向外,她已经明了,权势是最好的哑药,再大的规矩与体统,在它的面前都要让步。


    勾心斗角的闲事一时倒也不必去想,揽了瓷器活就要拿起金刚钻,沈兰宜沉下心来,对照章程应对即将到来的灾年。


    司农司的事情多如牛毛,清点仓储、置发?农机。为?应对蝗虫,还?要动员农人翻地、捕灭虫卵,其中最难的,便是叫种惯了某一种作物的农人,去交错种植一些古书上记载蝗虫不喜食的作物。


    除此之外,还?要安排各地通知到里正?,督促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像捕蝗用?的布袋、簸箕,坑杀成虫时掘沟用?的锄头……不一而足。


    ——北境几乎年年都要对外动干戈,铁从来都是缺的,多一把锄头也是要提前考虑的事情。


    尽管裴疏玉以天象为?名,提前让人散播了今年可能会有蝗灾的消息,但要做的这一切都发?生在灾害未起的时候,怎么都是难的。


    好在,沈兰宜不再只知理账打算盘。读万卷书她还?没有做到,但是万里路却切实在脚下踏过。


    裴疏玉有意光复的古商道横贯南北,前朝鼎盛之时尚只算个雏形,多年风沙掩盖之下,已经看不出?商道的样子了。


    沈兰宜草草带着几个人,一步一步去走这条路,沿途记叙有关?事宜。听?起来简单,然而古道漫长,从其他边陲小国绵延而下,光是语言都有好几种,好几次也险些把小命交代了。


    这几年,她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


    相比之下,司农司的事虽然多如牛毛,但至少没有性命之虞,不会被牛一角戳死?。


    到了晚间,沈兰宜惯于和?方雪蚕一起用?饭。


    白日里所见皆与农桑有关?,好不容易歇下来,两人默契地都不提白天的事。


    防备着的蝗害虽还?未至,但是已经旱了许久,老道的农人皆能看出?年景不好,城中大多数人家都俭省着吃。


    她们?桌上的餐食,自然也是清粥小菜。


    方雪蚕似乎对沈兰宜在外的经历很感兴趣,问道:“三山五岳,你?都走过了?”


    沈兰宜摇头,掰着指头算自己去了哪些山头。


    方雪蚕的眼神中有艳羡:“我也很想去看一看,没见过的景色,终归是画不出?来。”


    琴棋书画她皆擅长,然而最喜欢的,还?是画之一道。


    这个时候多话像是炫耀,沈兰宜没吱声。


    方雪蚕却叹了口气,道:“待他日……尘埃落定,我怕是也走不出?去。”


    沈兰宜知道她说的“尘埃落定”是什么意思。


    方雪蚕和?她一样,知道裴疏玉的野心。


    否则,留下她这个方氏女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她们?也都很清楚,真?正?举事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天灾不值得庆幸,然北境有应对,北境以外的天地却难说。彼竭我盈,这个时候不举事,难道要等京中局势安稳下来,老皇帝顺利去死?,皇权顺利更迭之后再打吗?


    “为?什么说,你?走不出?去?”沈兰宜问她。


    方雪蚕垂下眼帘,拿筷子的手?越攥越紧:“之前,永宁王和?肃王一样,问我,我的祖父可留下了什么有关?故太子血脉的线索。”


    沈兰宜道:“你?是怀疑……永宁王她,想找到这个遗腹子,来证今上得位不正?,从而……”


    方雪蚕点头,捧着碗,目光怅然。


    沈兰宜咳了一声,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即使捧着碗,她看起来也像画里的美人一样,仿若西子捧心。


    “可是根本没有这么个人,”方雪蚕的面上仿佛真?的有了西子的病容,声音也越来越细弱:“祖父他看重我,时常与我说正?事。肃王抓我确实不错,我知道的事情,其实比我父亲还?要多。”


    “祖父对故太子忠心耿耿,如果真?有他的血脉留存于世,他一定会告诉我在哪儿,以待来日。”


    “得位不正?……永宁王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由头?大楚兴陈胜王,谁都知道是假的,可谁举事都会扯这样的大旗。”


    沈兰宜听?懂了她的惶惑。


    方雪蚕以为?,不管有没有所谓遗腹子的存在,裴疏玉都会把他“找”出?来,真?假不论?。


    待一朝天地翻覆,知晓这一切的人,自然会被灭口。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方雪蚕抬起微红的眼眸看向沈兰宜,道:“吃完这顿,你?别再与我熟稔了。那年,是三娘你?救了我,我不想到时还?牵连你?进来。”


    沈兰宜问道:“你?都怀疑她会杀你?,为?何还?如此矜矜业业?”


    方雪蚕抿了抿唇,道:“一码归一码。”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睫轻轻颤了一颤,“还?活着,总要活得体面一些。况且,这里很好,不是为?了哪个王公?贵族做事。”


    沈兰宜踟蹰片刻,还?是道:“别担心,永宁王不会杀你?的。”


    时机还?未成熟,裴疏玉当然不会把预谋告诉任何人,沈兰宜自然也无从知晓她真?正?的打算。


    但她这不是替谁夸口承诺。


    方雪蚕当然没信,她摇摇头,道:“不必安慰我。”


    沈兰宜却正?色道:“我不是安慰你?。便是真?的如你?所想,到那时,我也能保你?。”


    方雪蚕吃了一吓,道:“你?如何保我?”


    沈兰宜玩笑似的说道:“就当我挟恩图报了。我早些时候,勉强算是救过永宁王一回。”


    方雪蚕眼中的惊讶这才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怪不得,我原以为?你?们?……”


    “以为?什么?”


    方雪蚕闭上嘴摇头,而后才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抱歉。”


    话说到这儿,望着沈兰宜澄澈的眼睛,方雪蚕还?是有话想问。


    先前在王府,那永宁王也半开玩笑似的说,该谢的人姓沈。


    说是她劝他任用?她,免她郁郁,免她不得施展。


    她想问,为?什么她会如此救她。


    从姑苏,到现?在。


    见方雪蚕神色依然怔忪,沈兰宜试探性地道:“怎么了?”


    方雪蚕深吸一口气,道:“没……没怎么。”


    沈兰宜没刨根问底下去。


    ——


    秋分过后,一场大考,终于在紧锣密鼓的准备后来开了序幕。


    大旱后的天空澄净如洗,一丝云的踪迹也无,蓝得让人发?慌。


    城门外,逃难的难民蜂拥而至,他们?哭喊着聚集、尖叫着拍门。


    “求求了,开开门吧,给条活路吧——”


    “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南下旱了三个月,突然又?发?洪水。没了……整个村子都没了……”


    “我的儿……啊……蝻蝗密密麻麻,连人都吃……”


    ……


    声音太大,半座府城的人都能听?见。


    永宁王府内,亲兵禀报完情况后,灵韫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见上首的裴疏玉依旧不动如山,她一屁股又?坐回去了。


    “父王,我们?现?在……”


    裴疏玉睨她一眼,问:“想开城门?”


    灵韫到底年纪还?轻,她咬着下唇,摇头道:“不能开。但是、但是或许该出?安置的法子……”


    裴疏玉笑了一声,却没反驳什么。


    灵韫很怕她这样笑,下意识把头低了下去。


    裴疏玉没管她,只同亲兵吩咐:“把好城门。和?守将都说清楚,谁要是连流民都拦不住,本王就把他的脑袋倒着栽到地里去。”


    亲兵虎躯一震,大声应道:“是!”


    亲兵退下后,灵韫尽管畏惧,还?是大着胆子问道:“为?什么?”


    不是质疑的为?什么,而是探求的为?什么。


    “城门要开,但不是这个时候。”裴疏玉淡淡道:“真?正?孱弱的流民,就是能到,也不会这么早到。”


    点拨之下,灵韫霎时便想懂了关?窍,“第一批来的,不说都是恶人,也一定没有善茬。”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道:“千里寸草不生,蝗虫过境……灵韫,你?猜,他们?是吃什么活着走到这儿的?”


    反应过来是吃的什么之后,灵韫的脸,刷一下就白了。


    第73章


    见灵韫一副快要吐了的表情,裴疏玉倒也没接着逗她,只道:“流民聚集不是好事,如?何应对。”


    灵韫仰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下胸腔翻涌的恶心之感,稍加思索后道:“我们不能任他们聚集,可也不能对他们动手。”


    “对。”裴疏玉颔首:“坑杀是最方便的办法,不起事端、也避瘟疫,但传出去之后,百害而无?一益。”


    灵韫苦思冥想,却还是不得?解法,只试探性地开口说:“先行缓兵,安排各处城门加强守备……”


    裴疏玉打断了她的话,道:“糜费兵力在此,亦不是长久之计。”


    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称不上和颜悦色,但怎么?也不算严肃。


    结果一瞥旁边的灵韫,还是低着头鹌鹑似的。裴疏玉有一瞬疑惑。


    她有这么?凶吗?


    裴疏玉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骨。


    不过,灵韫的这份畏惧似乎只对她展现,在外待人?接物时?,从来不会这幅情态。裴疏玉也就没太在意。


    上方投来的目光越深切,灵韫越不敢抬头直视。


    来教导过她的各路名师,加起来得?有双十之数了,都是裴疏玉精心挑选的严师,然而灵韫并不怕他们,却唯独在面对永宁王本尊的时?候,会生出这种……似敬似畏的情绪。


    灵韫攥了攥有些幻痛的手?心。


    幼时?在弭山闯下大祸那一次,被裴疏玉持剑鞘狠狠敲了一顿。后来她没再做过那样的事情,她的这个“父王”虽然严厉,但也没再对她动过手?。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怕她。


    灵韫硬着头皮道:“我不知该如?何处置,请您赐教。”


    私下里,她从来不叫那句尴尬的“父王”。


    “从外动不了,那就从内。”裴疏玉淡淡道:“吩咐下去,用投石车投粮出去,斟酌好分量,别叫太多人?不饿死。”


    灵韫听懂了她的意思,眉梢微动。


    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口饭就是一条命的时?候,又寡又不均,怕是流民内部就要先干起来了。有内部的争斗转移注意力,守城的压力会小很多。


    而且……


    灵韫若有所思地道:“若半点援手?也不伸,流民同仇敌忾,怨恨的就是我们。但这么?一来,矛盾就不会再指向?我们。”


    裴疏玉注视着她,忽然道:“方才,我不过提了一嘴可能的人?相食,你?都于心不忍。现在说起这些,又不为难了?”


    灵韫抬起头,眼神认真,“天下生民何其多,但在其位谋其事,就像战场上两军相逢,我现在若对流民怜悯,就是对北境的百姓残忍。”


    “这句话说得?像点样子?。”裴疏玉稍昂起下巴,轻笑?道:“不过天地这么?大,焉知他日你?没有忧心天下生民的时?候呢?好了,去做吧。”


    轻飘飘的一句赞许,却令灵韫的心都跳漏了一拍。


    裴疏玉从不在亲近之人?面前避讳自己的野心,但是,像这般近乎直白的说来,灵韫却也只听见过这一次。


    而且……


    更?让她惊愕的,是后面那句。


    突兀的喜色漫过眉梢之前,灵韫神色一凛,她站起身,垂首应道:“是,我这便去安排。”


    裴疏玉单手?支着额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灵韫转身离开的背影。


    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


    焦躁的秋意渐染,府城上下人?心惶惶。


    饥饿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斩下待宰之人?的头颅。在如?此的气氛感召之下,没有人?能不惶恐。


    而这种紧绷的气氛,在城外的流民中爆发出激烈的斗殴、甚至是械斗之后,达到了顶峰。


    沈兰宜心平气和地将碗中的半张麦饼拨回给?珍珠,道:“怎么?了,学孔融让梨?”


    珍珠抱着碗想躲,被揪了回来。


    “我好担心……”珍珠嗫嚅道:“眼看?日头还不消退,再这么?热下去,明年的庄稼也种不下去了。”


    眼下北境的情况,已经比沈兰宜前世?所知要好太多,只有零星几个小地方的蝗虫没有控制住,不至于蔓延成?灾。而旱灾虽然无?可避免,但是早打深井、多蓄林草,终究还是能派上一些用场。


    沈兰宜搁下筷子?,眉目间还是有忧色。


    她仗着一点先知先觉的好处,在之前珊瑚走时?和她约定?,每三年再碰碰头叙叙旧,在荒年到来前,沈兰宜顺着先前珊瑚来信给?她们的地方去找,可却再没联系上过她。


    珍珠此刻的担心也不外如?是,然而两人?却都默契地没有再提珊瑚,以免惹得?彼此去想坏的可能。


    “且先放心吧。”沈兰宜最后宽慰道:“北境会是最有活路的地方。”


    潦草果腹后,沈兰宜回到了官署之中。


    在司农司出过那口气后,再与这些人?共事时?,他们反倒彬彬有礼了许多。


    当然,不排除后来,司农卿拿来王府的手?谕,亲自着人?把清净堂的牌匾钉在她们门前的缘故。


    ——永宁王知道,永宁王袒护。


    不过眼下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往日勾心斗角的心思在真正的生死存亡面前不值一提。


    司农寺大部分人?被王府要去,带着城中大户们年初登记用了的粮种数目,挨家挨户的去叫门征粮。


    听起来就很刺激,沈兰宜有幸不在此列。因?她来得?晚,年初的事情不清楚,她被安排去和其他司署的人?一起,维持运粮的秩序。


    要给?城外的流民投粮这件事情,自然在城内百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沈兰宜能大概猜到裴疏玉意在何为。但诱使流民自相残杀、不再成?乱,这种缘由无?法说出口,想要安抚百姓的情绪显然不是易事。


    沈兰宜抬眼一望,便见那位已经窜得?快和她一般高的小郡主,亲身挤在拥挤的人?潮中,和围堵在运粮车旁的百姓分辨。


    “大家放心,我们都是有分寸的……”


    ……


    灵韫大概还说了些什么?,但是乌泱泱的人?声几乎将她淹没,她踮着脚,却也只能露出一个脑门,声音也被埋在了里头。


    “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儿,若是世?子?也就罢了,不过是个郡主!”


    “对,你?说话不牢靠,我们要和说话牢靠的说!”


    “官爷,我们并非存心闹事,只是我们也要活路呀!”


    ……


    沈兰宜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悄悄记住了闹得?最凶的那几张面孔。


    灵韫那边果然招架不住,她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倒是顺势成?了靶子?。


    眼见不妙,一旁的亲兵刚要护送她往后退,两侧的百姓忽然一拥而上,竟是如?人?浪一般推向?了她。


    亲兵不得?已推剑出鞘,才将将吓退一部分人?,然而灵韫一时?避让不及,被掼到在了地上,腿上还被踩了几脚。


    前面叫归叫,现下真的伤到了皇孙贵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附近的人?心虚般散开后退,倏尔便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亲兵领命保护郡主,见灵韫受伤,额上汗都往下掉,他们下意识就要扶起灵韫,却被旁边一道女声叫住了。


    “等等,先别挪动她——”


    沈兰宜拨开四散的人?群,逆流而来,见灵韫坐在地上龇牙咧嘴,裙裾也脏了,她蹲下身,柔声问:“是腿上哪里痛?”


    灵韫本来痛出了生理性的眼泪,但这里人?太多,这个年纪又最要脸,她生生忍住了。


    她咬着牙,道:“脚踝,右边脚踝好痛,被撞倒时?正好踩中了骨头。”


    沈兰宜抬头,朝亲兵道:“可能伤到了骨头,不能随意挪动,要先固定?再说。你?们快去找些木条或是什么?板子?来,帮郡主固定?伤处。”


    亲兵这才恍然大悟,去了两个到一旁铺子?里找东西。


    待木板找回来了,沈兰宜接过,低着头,隔着裤脚帮灵韫固定?右边的脚踝。


    灵韫倒也皮实,痛劲过去了些后还有心情问道:“沈典仪,你?也通岐黄之术吗?”


    沈兰宜绑好最后一个结,答:“一点点。”


    灵韫追问:“是在哪里学的?”


    沈兰宜的目光放空一瞬,而后莞尔道:“在外行走,曾与一位游医同路,她教了我一些用得?上的东西。”


    说着,她用肩膀顶在灵韫的手?臂下,把她扶了起来。


    灵韫谢绝了另一位亲兵的搀扶,拐着右脚,借着沈兰宜支撑的力气,瘸子?似的往前蹦跶。


    “我刚刚都看?见了,人?群里有几个跳得?格外高,分明是故意撺掇。”


    都这样了还想着方才的事,沈兰宜失笑?,不过很快就正色道:“民意是平息不了的,郡主只需保证运粮车每日顺利抵达城墙就好了。”


    灵韫苦恼道:“我怕他们生事阻挠,才想着说解释清楚。”


    沈兰宜摇摇头,道:“他们若发现碗里还有米粮,那便不必解释,若碗里空了,解释也无?用。”


    灵韫用只有她和沈兰宜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我怕……我只是怕做不好事情被责怪。”


    沈兰宜知道她是怕谁责怪,犹豫片刻还是道:“殿下既然把事情交给?你?,那无?论你?做得?好与坏,这个结果都在她接受的范围之内,你?只需尽力去做就好了。”


    这确实是沈兰宜的肺腑之言。


    早先她乍然接手?了事关私盐的那么?大一桩事项时?,别说害不害怕了,她做梦都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不过,在把自己的先吓到担不起事之前,沈兰宜很快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裴疏玉既然把事情交给?她,那就一定?是预料了其中的风险的。只要不是故意搞砸,放胆去做,就已经是对得?起她的信重。


    灵韫听了这话,原本混杂着疼痛的紧绷神情终于有所松动,她咬了咬牙,道:“好,我知道了。”


    ——


    故意生乱、挑拨民意的人?被卫兵捉了起来,拷打之下,他们供出了幕后指使。


    并不意外,还是常与裴疏玉做对的那起子?老古董。


    她如?今已经懒得?再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处置得?干净利落。


    族老们自然有怨言,可是当他们蓦然回首时?,却发现,他们的这位永宁王殿下,在这几年间,以一种非常恐怖的速度收拢了所有浮动的权柄。若是裴疏玉想,她几乎可以在这里做一个暴君。


    手?腕和铁拳齐发,处理了两波流民之后,在这年冬日,北境终于缓缓打开了它的城门。


    北境什么?都缺,连年作战下来,人?也是缺的。这一次的饥馑,正好给?了它贪婪地吸纳人?口的机会。


    于此同时?,信鸢挟来了外面的消息。


    这个冬天,最富庶的两河沿岸都不乐观,饿殍遍野。京城情势更?是不明朗,老皇帝猝然病危再未露面,连生死都众说纷纭,朝野内外,几乎要被内斗和几场宫变掏空了。


    冷风裹着雪粒子?簌簌而下,裴疏玉静静地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横在案前的那把剑上。


    这把剑,陪了她二十年了。


    古旧的纹路浸透过她和旁人?的鲜血,杀意凛然。剑柄上却垂着枚不相配的穗子?,隐约可以看?出曾是绿色的。


    裴疏玉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剑。


    是时?候了。


    第74章


    一切恰如北境的雪,来得虽快,却在意料之中?。


    唯一在沈兰宜意料之外的是,此番起兵,她竟在队伍名单里少数几个非武将之列。


    沈兰宜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都?没有想到带上她的必要性在哪。


    并不是她觉得危险不愿前去,相反的是,成败不论,她都?非常想要去见证这一切的发生。


    沈兰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找裴疏玉问个清楚。


    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永宁王府上下被装点得银白一片,肃穆的府墙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发?髻霜白。


    见是她来,王府的亲卫非但没有阻拦,就连例行的询问都?没有。沈兰宜便明白,裴疏玉大概是在等她。


    一路畅通无阻,耳畔只?有风声。沈兰宜紧了?紧裹着的斗篷,把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在湿滑的青砖路上行进。


    终于,她到了?。


    漫天的风雪铺陈成卷,触目所见尽皆萧索。议事的正堂敞着门,大抵是刚刚结束了?出征前最后的恳谈。


    裴疏玉却不在堂中?,她负长剑、披寒霜,正凝心?静气,朝着檐下结成的冰凌挥出最后一剑——


    冰凌距离剑稍尚有数尺,剑风过处却齐根而断,扑棱扑棱,碎作了?一地的冰渣。


    “殿下。”


    听见沈兰宜唤她,一身杀气的裴疏玉收剑入鞘,转过身来。


    沈兰宜抬起头,见她肩上落了?雪,下意识道:“外头这么冷,殿下怎么还站在这里?”


    裴疏玉侧过头,顺着她视线的落处,抬手掸掉了?碎雪,道:“吹吹风,让脑子冷静冷静。”


    她看到了?沈兰宜被冻得发?红的鼻尖,道:“进去聊吧。”


    沈兰宜歪头看她一眼,忽而摘下了?风帽,迎风抖了?两下。


    “没关系,殿下。”她的声音轻快:“我也冷静冷静。”


    雪还在下,风却小了?许多,她清楚地听见裴疏玉“唔”了?一声,然后说:“想让我解什么惑?”


    沈兰宜便问道:“殿下为什么要带上我?”


    “你足够熟悉京城,会派得上用场。”


    沈兰宜便没再问。


    是的,尽管离开了?京城,但她依旧对它足够熟悉。


    这种熟悉,指的并非是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路,而是,她知晓那些?暗地里的沟壑、以及不见光的人情往来。


    沈兰宜没追问具体的用场是什么,只?笑道:“贩了?三年私盐,哪敢不熟?”


    一个不慎,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一世?,京城党争不休,比她记忆中?的还要严重,她猜到,或许推波助澜的推手,此刻就在眼前。


    裴疏玉就像一座冰山,恰如此刻,只?是平静地伫立在这儿,却无人知,她心?底真正的所思所想。


    见沈兰宜神色轻松,裴疏玉几不可?察地抬起唇角,问她:“不多问几句?”


    沈兰宜摇头:“没什么好问的,殿下自?然有殿下的安排。”


    “愚忠可?要不得。”裴疏玉轻轻叹出口气,道:“陪本王走走。”


    沈兰宜没再说话,只?上前几步,走到她的身侧。


    天地阒然无声,她们穿过绵延的细雪,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闲逛。


    “如若事败……”细碎的脚步声微顿,裴疏玉没有看她:“你会后悔吗?”


    沈兰宜一板一眼地纠正她:“殿下怎就忘了?,我说过,我从来不会后悔。”


    裴疏玉轻笑了?一声,“好,那我换个问法。你,会不会感?到遗憾?”


    沈兰宜却避开了?这个问题,扭头道:“殿下也会害怕吗?”


    她不问她是否害怕,就已?经笃定地得出了?这个答案。


    裴疏玉眉目沉静,眸中?的霜雪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化冻,“是人都?会有恐惧,很?奇怪吗?”


    她抬手,覆在自?己的左肩之下,“不瞒你说,当年的箭伤,至今还是会痛。生?死一线的瞬间,我也会害怕。”


    沈兰宜知道弭山后的那段时间有多凶险,可?是听裴疏玉坦然承认旧伤牵绊,她的脸还是白了?一白。


    是的,她也是人。


    冰山下掩藏的除却城府,亦有恐惧与?伤痛。


    沈兰宜垂下微颤的眼睫,道:“从前有太多没办法的时候,以后……殿下以后,一定要好生?调养。”


    裴疏玉放下手,没有说话。


    直到雪渐渐又下大了?,她才缓声道:“陪我徘徊了?这么久,回正堂暖一暖再回去。”


    沈兰宜抬起眼帘。


    睫毛上堆起的雪花化成了?水,顺着她的眼尾滑下。


    沈兰宜终于回答了?裴疏玉方才的问题:“我只?想要活我自?己,这与?结局无关。”


    “是好是坏,之于自?己,我都?不会感?到遗憾。”


    “之于别的……”沈兰宜顿了?顿,一眨不眨地看向?裴疏玉:“我相信殿下。”


    裴疏玉挑眉看她:“这马屁拍得拙劣。”


    沈兰宜笑笑,只?是笑意收敛后的神色,极为极认真。


    “我相信殿下。”她重复了?一遍:“相信殿下,一定能拿回那些?……曾经被褫夺的一切。”


    ——


    浩浩荡荡的大军,在沉默中?悄然开拔。


    方雪蚕和沈兰宜同乘马车,她挑开车帘,见旁边辎重车队一辆辆驶过。


    马车自?然不比骑马来得快,她们的速度与?后勤军是差不多的。


    无论车前车后,属于男性的气息都?太浓厚了?。方雪蚕极为明显地不安起来,她放下车帘,低着头,十指间彼此揉搓。


    沈兰宜知道方雪蚕为什么会在。


    大军集结,还未出北境,但举事的名目已?经昭然若揭。


    ——皇帝得位不正,残害忠良,灾荒便是上天降罪。


    前世?,他们便是用这样?的理由,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了?裴疏玉实为女身之上。


    天道好轮回。这如何不算一报还一报?


    而方氏女,便是这一次不可?或缺的证据一环,裴疏玉更?是提前知会过,让方雪蚕替她准备了?一篇檄文。


    掌心?一凉,方雪蚕回过神来,便见自?己的手心?里,被沈兰宜塞了?一只?小小的橘子。


    沈兰宜自?己也剥了?一只?。


    本就是灾年,这几只?小橘子还是地窖里之前存的,蔫蔫巴巴,不过那股柑橘的清香倒是还在,足以盖住车舆内外混杂的气味。


    方雪蚕道了?谢,然后低声问道:“你觉得永宁王这次……能成事吗?”


    沈兰宜平静地回答:“我不知。”


    像是怕一语成谶似的。她只?敢说相信,除此以外,是与?否、成与?败,一个字也不曾吐露。


    方雪蚕的肩膀微瑟了?瑟,沈兰宜还以为她是害怕,结果仔细一看,却没在她脸上发?现忧惧的神色。


    方雪蚕沉下肩,仿佛见不得天光似的,缓缓低下头,以双手掩面。


    “从小到大,祖父教我仁义礼智,教我忠君爱国,可?是现在……我现在,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和肩膀一样?越抖越厉害:“我在案前坐了?三天,是为了?替叛贼写?一篇言辞激烈、晓谕天下的檄文。”


    沈兰宜沉默,没有替裴疏玉反驳。


    方雪蚕和她是不一样?的人。


    或许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裴疏玉之前只?将她放在了?司农司。


    无论掌权的是谁,民之生?计总是大义所在。


    可?现在不同了?,方雪蚕要直面这一切,直面自?己与?先前十余年所受教导相悖的选择。


    尽管她知道,是谁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害绝了?他们方家,可?是她如今的所作所为,也依旧拐不过自?己心?里的那个弯。


    这样?复杂的情绪,没有人劝慰得了?,沈兰宜坐得稍近了?些?,轻轻拍了?拍她耸动的背。


    “心?不过拳头大,我们想不了?那么多。”最终,沈兰宜还是没忍住,轻声道:“想清楚你最想做的是什么,旁的都?暂且不论。”


    方雪蚕肩头细微的颤抖停住了?,紧接着,便是小口小口抽着气的声音。


    她松开掩面的手,把方才滚落在地的那颗小橘子拾了?回来,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剥开它,一片片吃掉。


    渐渐的,方雪蚕原本紧绷的表情,在咀嚼的动作过后松了?下来。


    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想要报仇,想要该死的人去死。所以……我应该希望永宁王赢。”


    沈兰宜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车舆外忽然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


    她循声看去,见是灵韫骑着马过来,她身后还带着两个亲兵。


    沈兰宜道:“瞧这架势,应该是来检查粮草辎重的。”


    方雪蚕点点头,道:“嗯。粮草本就是重中?之重,况且年景不好,一路上也不知会遇到什么,应当加强防备。”


    灵韫骑在马上,一身飒沓,察看完情况无恙后,她与?率队领兵后勤的那几个武将似乎还聊了?几句。


    看起来聊得还挺开心?。


    尽管这几年与?灵韫接触得不多,不过三岁看老,沈兰宜对她的性格还是有几分了?解,是以并不意外。


    只?不过很?快,就没有人再开心?得起来了?。


    飞扬着“裴”字旗的大军启程,奔雷般跃出北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元河关,连下两州五城。


    是好事情。


    然而没人能笑出来。


    沿途的雪一直下,瑞雪本该兆丰年,这场雪可?以缓释旱情,是好事才对。


    可?是,这雪太大了?。


    先经旱灾、又遇飞蝗过境,轻飘飘的雪花,成了?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沿途的雪被之下,平民的尸体堆叠如山,几乎阻塞了?道路。


    也许是冻死,也许是饿死,没有人在乎。


    “队伍停了?。”


    马车里,方雪蚕低声道。


    沈兰宜升起车帘,望向?前方。


    肃穆的气氛笼罩着整片天空,苍茫无际的大地上,活人也陷入了?死寂。


    沈兰宜道:“前方有河道,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下去看看。”


    她刚下车,便被眼前的雪光晃了?眼睛,下意识抬手去揉。


    再睁眼时,沈兰宜只?见一道人影,正缓缓朝着河岸走去。


    是裴疏玉。


    她卸了?盔戴和掩膊,走向?无名的尸山血海,双手合十,深深一拜。


    ——


    兵临城下,只?是时间问题。京中?终于反应过来,急调西南边军十万,连同十万京城守备,预备打一场血战。


    正在所有人都?以为永宁王这边该行动了?的时候,一路打至这里的北境军,却突然停驻,在城外三十里扎营。


    “一路上,其实没有怎么打,打的最硬的两块硬骨头……”凌源叹道:“反而是沿途的其他叛军。”


    “其他叛军?你几个意思?”裴疏玉的另一位左膀右臂,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岑寂出手,给了?凌源后脑勺一下:“我们可?不是叛军,我们是匡扶正义的义军,千里奔赴是来拨乱反正的。”


    裴疏玉没看他们,目光在沙盘上久久停驻。


    她只?问:“谣言一路传得怎么样??”


    岑寂拍拍自?己的胸脯,捏着嗓子学传谣的斥候的腔调:“得位不正,残害忠良方家,我们都?是遭那狗皇帝牵累了?!且看北境呢,就知老天有眼,永宁王善待忠臣后嗣,裴家多年来安于苦寒,把守边关,所以,天罚降下也不过洒洒水!”


    凌源恶心?得“嘶”了?一声。


    不过,他很?快正色道:“殿下,我们没有退的机会。身后的城池看似已?经取下,但他们其实都?在等最后的结果。”


    岑寂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他们疲于应灾,本就没剩多少力气,见前面两洲都?倒下了?,一个个才索性大开城门,应势而为。”


    裴疏玉很?清楚这一点。


    一旦这一场败了?,局势顷刻间便会倒转,他们不会再有回头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拾起沙盘上的一面小旗,向?前推了?两寸。


    “所以,不能有失。让西南方向?的斥候去查,查清楚这股援军的虚实与?底细。”


    凌源刚应下,中?军帐外,忽传来亲兵急报。


    “报——殿下!京中?有天使来,传信说,要您亲自?接。”


    裴疏玉眉梢微动。


    既打着正义之名,那这封信,无论如何,她不能不接。


    可?这个时候,京中?来信,是想做什么?


    不论是老皇帝还是谁,都?不会天真到以为仅凭三言两语,就可?以让这支虎狼之师退兵。


    不过很?快,裴疏玉就知道,他们的用意是什么了?。


    “来人,恭送天使。”


    她收拢手中?卷轴,面无表情地朝下吩咐:“还有,去把郡主,还有随行的沈女官,叫来本王帐中?。”


    第75章


    听到这样的传话时,沈兰宜就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营帐近前的亲卫都?被屏退,毡帘大?敞,前后通畅,一看便是要聊大事的架势。


    帐中,灵韫已经到了。


    她看起来很是忐忑,虚坐在高脚杌上坐立难安。


    “参见?殿下。”


    裴疏玉负手站在沙盘后,见?沈兰宜来,示意她坐下,然后道:“长话短说,先看案上那封信。”


    灵韫来得早,已经读过了,沈兰宜一目十行?地看完,抬起头?,和对面的灵韫交换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


    “殿下相信信里的话吗?”沈兰宜率先发问?。


    灵韫也开口了:“父王,他们所?说,绝无可能是真的。”


    裴疏玉看着沙盘正中的那面红色小旗,道:“我们信与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时此时此刻,这封信,应该已经像雪花一样,铺向?了四面八方。”


    她唇角微抬,语气轻蔑:“这天?底下的人,都?要知道,老皇帝‘退位让贤’、甘求太平的圣举了。”


    ——天?使带来的信旨有言,永宁王民心所?向?,国朝不愿意起干戈,若真能平复天?怨,皇帝愿意退位让贤。


    条件是,裴疏玉要娶康麓公主?,复结袁裴旧盟,生下……姓袁的孩子?。


    沈兰宜不无嘲讽地道:“这封信,是不是年老力竭的皇帝意下,还尚且不知呢。”


    裴疏玉未置可否。


    灵韫记得康麓公主?是哪位,但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没算明白,“康麓公主?……她如?今多大?岁数了?还没有纳驸马吗?”


    沈兰宜凉凉道:“有驸马此刻也要没有了。谁叫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呢,拿出她来作筹码,才显得他们诚意最足。殿下,你准备如?何应对?”


    京中这一招确实险恶。你永宁王不是要站上至高处博取民心吗?那我何妨将你架得更高,高到下都?下不来。


    连皇位都?肯相让,只求太平。多么美妙的幌子?。


    想明白其中一二后,灵韫不由问?道:“如?果……应了呢?京中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裴疏玉睨她一眼,只解释了一句:“绝无可能。”


    一旁,沈兰宜道:“举事不只靠一人之力,如?若应了,裴氏又该如?何自处?即使不应,这未也尝不是在殿下与裴氏之间埋了一根刺。”


    裴疏玉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后道:“明面上,他们便是这两?个用意。”


    “一来把本?王架上高处,强行?把破坏平衡的罪名加诸到我头?上;二则便为离间,这几年,我本?就有意摆脱宗族和其他世?家的制衡,京城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这上头?做文?章。”


    沈兰宜稍加思忖,又道:“可这轻飘飘的一页纸,还是太软弱无力。我们不知支援的边军虚实,京中亦不清楚我军底细,他们又如?何笃定殿下会被这个烫手山芋为难?口头?上的机锋再多,到头?来,还是要看刀真枪的。如?果这封信激怒了殿下,他们又当如?何?”


    京中政权争斗不休的时候,北境却?在养精蓄锐、劝课农桑,田间是改良的农机、地头?是新引的粮种,同时缩短丁役、减免田税,永宁王府更是开了私库,为贫苦百姓置办公用的农具、耕牛。


    所?谓权谋较量,至多只是添头?,北境军能一路直取而?下,不是因为扯了什么虎皮当大?旗,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他们兵强马壮、粮草丰沛。


    灵韫本?还想说些什么,听完沈兰宜所?言,只顾得上猛点头?了。


    裴疏玉见?状,轻笑一声,道:“玩权术斗心眼,宫里那些人可不在话下。所?以明面上的用意之外,他们还有别的意思。”


    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道:“这封信……是在点,有人知道本?王实为女子?了。”


    沈兰宜愣了一愣,脑子?里的那根弦忽然就搭上了。


    怪不得……


    姓“袁”的孩子?,由谁来生呢?


    这分明是暗讽。


    灵韫的瞳孔亦是颤动,她没忍住站了起来,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是谁走漏了消息!”


    沈兰宜的眉心突兀地一跳。


    先前她的猜测是对的。


    前世?,并?非是那义子?接近走漏真相,反而?是京中将这秘辛透露给他,让这个最亲近之人给了裴疏玉致命一击。


    沈兰宜抬头?,见?裴疏玉神色如?常,波澜不惊,像是早有预料,才稍松了口气。


    于是,沈兰宜只宽慰灵韫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现在,是谁走漏的风声已经不重要了。”


    裴疏玉抬了抬手,也示意灵韫别急:“我们都?要打到人家的老巢了,叫他们逞逞嘴上威风又如?何?”


    沈兰宜便问?她:“殿下,如?今该怎么应对?”


    这袁氏江山绵延百年,早已经显露出疲态。遍地开花的灾荒也不过是来了一把推波助澜。人总是要找活路的,四境之下,各路势力虎视眈眈。


    正因为裴疏玉是女子?,她更需要“正义”,不能落人口实。天?底下不太平,一旦留下话柄和缺口,这些都?会在以后成为她被人攻讦的由头?。到时按下葫芦浮起瓢,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裴疏玉注视着那面红色的小旗,忽而?伸手,将它拔入了掌心。


    “在查清那十万援军虚实之前,缓兵不发,再退二十里。同时,为表本?王并?无不臣之心,由女官携郡主?入京,请封世?子?。”


    一字一顿,落地有声。


    反应过来后,沈兰宜的眼睛倏尔亮了:“反将一军,殿下高明。”


    若真封了灵韫为永宁王世?子?,这便是承认了女子?的继承权,他日即便裴疏玉的女身暴露,京中自己都?封了女世?子?,又如?何再拿此事来自打嘴巴?


    若京中不允此事,同样也落了话柄。嘴上说着什么退位让贤,结果却?连个世?子?都?舍不得封,那前面抛出的那些话,和笑话又有何异?


    敞开的毡门挂来冷风,裴疏玉站在正中,腰背直得仿似一株青松,神情却?是玩味的。


    “你与灵韫孤身入京,你还笑得出来?”


    沈兰宜坦然道:“即便是最坏的可能,也不是坏事。”


    闻言,灵韫本?就惴惴的心跳得更快了。


    是的。


    即使京中翻脸,对她们下手,这何尝不是给了裴疏玉一个出兵的理由?


    裴疏玉毫不避讳,亦是坦然:“是啊,死?一个女儿、一个女官,于大?局而?言,倒也没什么妨害。”


    “不过……”瞧见?灵韫的神色,裴疏玉还是话锋一转,道:“别担心,他们不会轻易给我递上这样的把柄。去准备一下,再把凌源和岑寂给我叫来。”


    局势不等人,没有太多安抚彼此情绪的时间。收到裴疏玉的眼神示意,沈兰宜庄而?重之地点了点头?,带着灵韫一起退下了。


    ——


    一辆符合郡主?仪制的青帏马车,孤零零地驶出了北境军驻扎的营地。


    在此之前,裴疏玉亲挽长弓,用箭镞射出了一封回信。


    京城城墙上的守将,见?信内容,不敢决断,快马报与宫内;又见?北境军确实退到了五十里外,而?后,巍峨嵩峻的城门,才终于开了一条刚够容纳马车进入的缝隙。


    马车内,灵韫升起车帘,怔怔望向?蓝到让人心慌的天?空。


    端坐在灵韫身侧的沈兰宜,身着七品的典仪官袍,挽着高髻。


    这官袍不算华贵,但很繁复,压在肩上沉得慌,她靠在车壁上卸着力,保存体力。


    许久后,灵韫才收回目光。


    她拧着自己的拇指,悄声道:“沈姐姐,有你在,我才安下心来的。”


    沈兰宜不解,问?:“郡主?为什么这么说?”


    灵韫道:“我担心自己不过是放出去的人质。毕竟不是亲生,纵然牺牲了也无妨。”


    这分明是学着裴疏玉那时的语气。沈兰宜莞尔,又问?:“那为什么我在就安心?我也就有点抓鸡逮鸭的力气,真的打起来,恐怕还得郡主?你保护我呢。”


    灵韫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回答。


    “你不一样,沈姐姐,我觉得哪怕真的有什么意外,她……也不会轻易舍弃你。”


    毕竟是郡主?,沈兰宜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见?她没有抗拒,才摸了第二下,而?后轻声安慰道:


    “殿下也不会轻易舍弃你的,你也不一样。这么多年来,她或许没有拿你当女儿看,可是却?是真的用了心血来培养你,你不应该这样猜疑她。”


    灵韫有点儿好奇,为着这句直白点出的“猜疑”,也有点不好意思。


    她咬着下唇,道:“沈姐姐,那等我们顺利回去了,这些话,你别和……她说。”


    在没有外人的场合,灵韫很少会用父王这个称呼,噙在嘴边的,永远是一个意义不明的“她”。


    灵韫想了想,又继续道:“真的不会猜疑吗?如?果……如?果事成,那以后,她就会是这天?下的主?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你不会害怕吗?”


    沈兰宜没有急着给出笃定的答案,她也用力地想了一想,才认真地道:“之前我会,现在不会。我也不怕猜疑,我相信……她和我之间,无论如?何,都?会有一点默契。”


    灵韫歪头?:“默契?”


    沈兰宜的眼神有一瞬放空,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又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


    “这是女子?间的默契。”她说:“我们曾经一起保有过共同的秘密,也曾经窥探到过彼此最不能对外诉说的情绪,我相信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那一步。”


    灵韫又问?:“只这些,就能让你们永远都?不猜疑吗?哪怕有一天?……”


    沈兰宜坚定道:“对,永远不。即使我的理智知道,我们这一趟有风险,有一万种可能,我也绝对相信,她不是让我们去送死?的。”


    灵韫没再低下头?,她的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闲谈声渐渐淡了。


    车轱辘碾过松软的泥地,轧过夯实的土路,终于,来到了青石铺就的宫道。


    再往前,便是宫墙万仞,碧瓦朱甍。


    马车缓缓停驻,两?侧有宫人拉起车帘。沈兰宜扶着灵韫的小臂,缓缓引她下车。


    灵韫环视了一圈,突然轻轻捏了一下沈兰宜的手心。


    沈兰宜还未抬眸,紧接着,便听见?身后不远处,一道在记忆里还未消散的熟悉男声。


    第76章


    是谭清让的?声音。


    尽管许久未见,沈兰宜还是很快把这道声线,和他那张讨厌的面孔对上了号。


    她当?然知道谭清让还在京城,也想到了这一次有可能会再见到他,却?没料到,这一面来?得这么快。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谭清让不曾于?鸿胪寺为官。皇帝派来迎她们入城的?,该是鸿胪寺的使节才对,怎么会有他?


    神思流转不过一刹,沈兰宜很快定下了心神,朝灵韫微微颔首,示意她无妨。


    灵韫的?记性很不错,弭山围猎时她还小,过了这么久,竟还能一眼认出来?。


    见沈兰宜神色自若,不像被影响到的?样?子,她放下心来?,昂首缓步朝前走?去。


    沈兰宜缀在她身后,步履稳健,发间的?珠钗映衬着冬日的?雪光,明亮夺目。


    四下空旷,闲杂人等自然早被屏退,贯穿整座京城的?中轴线边,几个身着红衣的?官员垂手而立。


    为首的?,正是谭清让。


    “鸿胪寺卿病休在家,陛下特命下官前来?迎……”


    这样?的?场面话,在场的?哪一位说来?恐怕都是信口拈来?,可?是不知为何,谭清让话说一半,竟然顿住了。


    一旁的?副使见状,悄悄伸手去拽他的?袍袖。


    沈兰宜察觉了这可?疑的?停顿,她不闪不避,迎着所?有灼热的?目光,自然地抬起头来?。


    目光中的?一道,当?然来?自谭清让。


    时过境迁,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探花郎,瞧着比先前气派更盛。


    不过不知是耽于?酒色,还是应酬伤身,眼下的?乌青、颊边些微的?凹陷,配上他此刻近乎阴鸷的?眼神,实在是少?了些他年轻时的?气质。


    就像掉到煤灰里滚了一圈的?玉,再好的?玉色,也被污浊的?尘灰污损了。


    沈兰宜在心底“啧”了一声。


    他大概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与她重逢吧。


    到底是经历过许多场面,谭清让眼中的?惊愕很快闪过,阴鸷的?底色上,立马浮现出另一种近乎于?志在必得的?神采。


    “……下官前来?,迎永宁王府、灵韫郡主进京。”


    说话的?时候,谭清让的?眼神一直落在沈兰宜的?身上。


    她低着头时,只有恭谨,全无怯懦。若说之前逼迫他签下和离书?时的?沈兰宜,还能瞧出几分旧日的?影子,等眼下她抬起头来?,直视所?有人的?目光时,便一点昔日的?影子都找不见了。


    灵韫敏锐地察觉到这股令人不适的?注视,她侧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沈兰宜的?身前。


    这样?的?目光落在郡主身上,那便是冒犯了,遑论现在两边本就关系微妙。


    谭清让偏开?了眼神,既而温声道:“来?者即客,鸿胪寺的?客馆已经拾掇好了,还请郡主下榻。”


    完全找不出错漏的?一句话。


    灵韫淡淡开?口,道:“本郡主现下已经入京,北境诚意已显,按照仪制,该与郡主随行的?其他几位女?官,还有永宁王府的?年礼,也是时候该放进来?了。”


    谭清让拱了拱手,道:“那是自然。不过……”


    他叹了口气道:“不过天?下如今叛乱四起,京城总要小心提防些,与郡主随行的?女?官,暂时都不能出鸿胪寺。”


    这是早预料到的?事情。灵韫没有多说什么,而后便随他们一起去往客馆。


    风平浪静得好像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探亲,如若忽视掉鸿胪寺周围几近戒严的?氛围、还有个个都配着长剑的?禁卫的?话。


    在客馆落下脚后,灵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压低了声音,同沈兰宜道:“没有发难。”


    无论如何,节外生枝总是不好的?。沈兰宜收回?了因谭清让出现而升起的?隐忧,道:“此时发难,于?他们而言没有好处。随行的?其他人估计进京也还要起码半个时辰,郡主稍坐片刻,我去察看周遭的?情况。”


    灵韫点头。


    沈兰宜有些介意方才谭清让说的?话,打算找客馆里的?人问问清楚。


    不一会儿,她便回?来?了。


    “没有什么病休。”沈兰宜同灵韫道:“我问过了,前任鸿胪寺卿,前日里刚被罢官抄家。”


    不是什么秘辛,是以禁卫告诉了她。


    灵韫不由问道:“原因呢?”


    “因为他与方家曾有交往。”沈兰宜叹口气,道:“大概是方典仪的?那篇檄文激怒了皇帝,让京中又开?始了一轮大清扫。”


    灵韫觉得不妥,皱着眉道:“京郊道中那么多流民,城内也一片萧条,这个时候,他们的?心神居然还用在铲除异己上。”


    沈兰宜便道:“至少?可?以说明两件事,一,皇帝还没……”


    她没说出那个字,只用口型比了个“死”。


    只有老?皇帝会对?故太?子一事耿耿于?怀到这种程度,他那几个儿孙不至于?。


    灵韫若有所?思,补充道:“只能说明,前日还没。”


    沈兰宜点头,继续道:“二则,我们……更有机会。”


    彼竭我盈,时势就像浪潮,不是一桨头就能打下去的?。


    当?年对?方家的?处置本久太?过绝情,也许当?时很多人囿于?皇权威慑不敢妄言,可?是时移势易,在这皇权岌岌可?危、人心浮动的?时候……还变本加厉了,怕是要寒了不少?士子文人的?心了。


    灵韫听懂了沈兰宜在说什么,感叹:“不知还要多久,我才能像沈姐姐一般从容。”


    沈兰宜笑笑,道:“从容只是因为,没什么好怕的?。”


    女?扮男装埋下的?隐患,裴疏玉从养下灵韫起就已经在做准备,安排王府女?官进入北境各司署便是重要一环。


    做女?官旁的?不论,识文断字是肯定要的?。然而书?贵纸墨也贵,普通人家的?儿郎很多都是睁眼的?瞎子。故而这些女?官,大多来?自北地的?一些没落世家。


    再没落、再不重视女?儿的?教养,也不至于?让她们目不识丁。


    这天?下由官治却?也由吏治,各司署的?实权被一点点收归、渗透,裴疏玉以一种巧妙的?方式,让这些没落世家吃到了女?儿家带来?的?好处,同时还让世家与世家打擂,可?谓一石二鸟。


    今生已经和前世大不相同了。


    所?以这一次,裴疏玉甚至懒得去深究,到底是谁知道这个秘密。因为即使那个人揭穿这一真相,也不会酿成如前世那般墙倒众人推的?后果。


    小半个时辰后,另外几驾马车也缓缓驶入鸿胪寺中。


    灵韫与沈兰宜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没再多言。


    ——


    上殿觐见的?时间,被定在了五日之后。


    五日后实在太?过遥远,然而沈兰宜与客馆的?文官交流,无果。


    “不是我们怠慢尊客。”文官为难道:“只是这小朝的?吉日是钦天?监算出来?的?,下官这也只是通传……”


    沈兰宜回?来?后,灵韫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附近没有人盯梢时发出的?呼吸声后,才道:“我越发觉得不对?了,他们这是在故意拖延。”


    “那礼官说,五日后已经是最近的?吉日。”沈兰宜道:“我亦觉得不对?,相比我们,他们……应当?更拖不起才是。”


    拖有什么意义呢?


    想拖到北境军粮草耗尽?不可?能的?,一路胜仗打下来?,北境军不说没有折损,但?消耗亦不算大。


    相反的?是,京城几面的?粮道,不是被战乱和起义军阻截,就是被北境暗兵截断。这种情况要供养十万守备,和所?谓支援而来?的?十万西南边军,粮草一定会更早耗尽才对?。


    灵韫不无焦急地道:“真见鬼,那他们等什么呢?拖到我们把所?谓援军底细查


    清楚,他们更没胜算才对?。”


    沈兰宜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五日后上殿,我们便能知道他们这到底是不是拖字诀了。”


    ——


    紫宸殿内,落针可?闻。


    上首的?帝座前垂着纱幔,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两旁垂手立着几个内侍,再往下,便是几位亲王与皇长孙,还有几位简在帝心的?肱骨之臣。


    所?谓的?吉日,便是今朝。


    这五日间,不知有多少?的?眼睛盯在两方之间,又夹杂有多少?暗潮汹涌。


    沈兰宜静跟在灵韫的?身后,一步、一步,目不斜视。


    这里是内朝殿堂,入阁朝奏、议事,于?臣子而言都是荣耀。即使是小朝,女?子上殿在本朝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当?然,她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时机,出现在这里。


    沈兰宜垂下眼眸,应和着宦官的?唱奏,保持着和灵韫一致的?姿态,行了无可?指摘的?规整大礼。


    起身后,沈兰宜眉目不动,不动神色地将殿前之人看了个分明。


    皇帝端坐高位,脸上是纱幔也无法全然掩饰的?病容,一旁伴驾的?高挑女?子瞧着不像嫔妃,只和内侍站在一处。


    在沈兰宜起身的?瞬间,女?子往一旁侧了侧,叫人更看不清她的?面容。


    再往下的?朝臣,沈兰宜认识的?不多,除却?今日暂代鸿胪寺卿引她们入宫的?谭清让,剩下的?,只认得其中那位姓宋的?都察院左都御史。


    前世,在肃王已经彻底掌握大局之后,沈兰宜在谭府见过这位宋大人与谭清让清谈,这才知道,这把旁人眼中刚正不阿、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刀,其实早就倒向了旁人。


    而后,灵韫依照礼数,向上首的?皇帝表明觐见之意。


    皇帝老?迈的?声音响起。果然,他没有直接应是或者否,也没有对?女?子承袭王爵是否合制表态,而是闲闲抒发起了无关紧要的?关怀。


    与灵韫几问几答后,皇帝的?目光竟还往下落了落。


    “朕记得你,当?年……太?后寿宴,”他微眯着眼,看向沈兰宜:“小郡主噎了东西在喉咙里,是你救了她。倒是缘分。”


    皇帝这么一点,在场的?人,不少?都想起来?了。


    倒不只是这件事,而是……她的?身份。


    微妙的?目光落在了谭清让身上,他神色未有波澜,袖底的?指掌却?是紧攥成拳,几乎要捏出响声来?。


    沈兰宜眉梢微动,恭谨应答,并未抬头:“陛下日理万机,还记得早年琐事,足见对?永宁王府、对?小辈的?关怀。”


    皇帝的?喉咙里发出咳痰的?声音,然而他却?拒绝了内侍的?侍奉和端来?的?茶水,直到呼吸间的?怪响勉强平复,他才继续道:“当?日便知,你们是胆子大的?。”


    “否则……”他发出类似“咯”的?一声笑:“怎敢孤身前来?,不怕有人对?你们下手?”


    一时间,满堂皆静。


    话锋急转,灵韫怔了一瞬,好在沈兰宜适时替她开?口:“陛下乃是天?子,天?子庇佑,哪有人敢行小人行径?况且永宁王未有不臣之心,怎会担心惹得贤君忌惮?”


    所?有人都在说荒唐的?话,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旁侧的?谭清让忽然发问:“哦?也就是说,你们还是这天?子脚下的?臣民,要受律法约束了?”


    沈兰宜直觉他话里有话,然而这话却?不得不应:“这是自然,谭大人说笑。”


    她的?话音未落,上首的?老?皇帝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极其猛烈的?咳嗽,来?势汹汹,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去,一旁的?内侍喂他吃下一粒药丸后,他剧烈的?咳嗽才将将停止。


    病龙的?孱病之态,依旧无人敢直视,只是垂下的?这些目光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那便只有自己知道了。


    见此情态,沈兰宜只觉不妙。


    果然,皇帝力有不逮,今日觐见草草结束,宦官宣读了皇帝先前预备的?旨意,言道年关在即,又兼天?象不利,宫中祭祀繁多,永宁王府册立世子一事,等初三之后再行觐见。


    沈兰宜的?眉心兀地一跳。


    年初三,算一算,是十一日后了。


    莫不成……真的?是拖字诀?


    然而作为两边彼此制衡的?棋子,今日事已至此,皇帝人都下去了,她们也没再有转圜的?余地。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与灵韫缓步出殿。


    年景再是不好,这堂皇的?宫里头也依旧是一派富贵景象,唯独在往来?的?底层宫人脸上露了端倪,悄悄显现出一点菜色。


    待在京中一日,局势不明一日,心里惴惴不安的?感受便越明显。


    灵韫的?眉头几乎锁成了死结。


    出宫的?马车就在不远处,沈兰宜正欲和灵韫说出去再议,身后,忽然有人叫起了一个久违的?称呼。


    “宜娘——久别重逢,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灵韫往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又去看沈兰宜,见她没有回?头,便先上了车。


    男人的?声音还在没有分寸地靠近:“真是绝情啊。”


    没人理会,他却?幽幽地自顾自道:“在下对?当?时那份和离书?……尚还有些疑惑。宜娘,当?真不打算为我解惑吗?”


    沈兰宜动作一顿。


    她缓缓松开?车绥,偏头回?望。


    幽静的?宫径深处,谭清让伫立在枯树的?阴影下,目光平静。


    第77章


    男人的话音轻佻,带着莫名雀跃的尾音。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了,沈兰宜努力忍耐,眉心却还是针扎了似的蹙了一蹙。


    灵韫从车帘里伸了个脑袋出来,低声道:“不若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兰宜转身福了一福,既而?朝背阴处走去。


    见她果然靠近,背阴处,谭清让微眯了眯眼,原本意图继续上前的步子停住了,只等着她走近。


    “自?京城一别,已快四年了。”他感慨道:“不知宜娘如今过得?可好?”


    沈兰宜没有再?往前。


    她站定在阴影前一步,抬起眼帘,目光沉静。


    “谭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想?,我?们似乎还没有熟到互相寒暄的地?步。”


    谭清让依旧是那副好整以?暇的姿态,见沈兰宜顿足,他倒是缓步向前。


    “这便是你离开我?之后,新找的靠山?苦寒之地?的一个便宜郡主。当时,你便是设法讨好了她,才拿到的那些……信件。”


    这便是他能想?象的极限吗?


    是不敢想?,她是“勾搭”上了更位高权重的那一位,还是说……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妻子与其他异性有牵连?


    沈兰宜笑出了声,道:“谭大人可真有雅兴,局势如此,还有心旧事重提。”


    谭清让像是听?不出她在嘲讽京城如今进?退维谷,继续道:“旧事有趣,谭某有时难免沉溺其中。比如说,那封伪造的和?离书……”


    见沈兰宜唇边的笑意沉了下去,他倒是勾唇笑了,道:“宜娘好本事,模仿在下的笔迹,又买通小吏,让伪造的和?离书,得?以?登堂入室。”


    沈兰宜眉心一跳,顷刻间,便想?起了谭清让落款处缺漏的一笔、想?起了那小吏所说的话。


    他的手伸不到北境,了解不到她的近况,可想?要在京城查点什么,却是再?容易不过。


    能被?她花钱疏通的关系,自?然也能被?他收买。


    好在,沈兰宜仍旧冷静,很快便想?通了事情的关窍。


    她抬眸,注视着眼前的男人道:“后补上了那一笔,以?此证明是伪造,谭大人好心机。然而?手印做不得?伪,一验便知。”


    谭清让没说话,状似不经?意般揉搓着自?己右手拇指的指腹。


    而?后,他朝自?己的手指吹了一口气,沈兰宜不知他要做什么,视线落下,却见他的拇指指腹上一片斑驳,竟像是被?火燎过、留下了凹凸不平的疤痕。


    “好可惜。”他感叹:“那枚指印究竟是谁的,已不可考。”


    沈兰宜瞳孔微缩,下意识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见她终于有了起伏的情绪,谭清让古井般的瞳仁中跃动出异样的神采,“和?离书既是假的,宜娘,你当然……还是我?的妻子啊。”


    他继续逼近:“同?自?己失散数年的妻子说说话,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


    也许是平生第一次遭受那样的拒绝和?耻辱——枕边人日日想?的竟是如何将他踹了,沈兰宜忽然发觉,他对她的偏执简直超乎想?象。


    甚至于……可以?用火燎坏皮肤来毁伤证据。


    沈兰宜的脑内闪过无数过念头,最后定在了一个“虚与委蛇”上。


    她勉强笑了笑,“世上灵秀的女子千千万,我?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个,谭大人这又是何必?”


    谭清让悠悠道:“好与不好,我?自?有评判。如今,不过是不想?看着宜娘误入歧途,越坠越深罢了。”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道:“多说无益,你只说你要做什么。”


    “既还是我?朝臣民,自?然要遵我?朝礼法,”谭清让上前两步,低头附在她的耳廓,轻声道:“而?我?只是思念我?的妻子,不欲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他的呼吸过处,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沈兰宜退后两步,道:“那你要我?做什么,才肯结束这场闹剧。”


    谭清让几乎要笑出声,然而?他的瞳孔幽深,配上这样的表情,直叫人毛骨悚然。


    “我?向来不是强求之人,今日所图,也不过只是一个好聚好散。”谭清让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这样罢,三十那日,我?们夫妇二人用一顿家宴。用过家宴,你若还想?离开,我?会?重新许你一张放妻书。”


    话说得?好轻巧,夹杂着诱人深信的魔力,沈兰宜缓缓抬起平静的眼眸,一口答应:“我?凭什么相信你?”


    谭清让终于笑出了声:“宜娘,你没有选择。若非时局微妙,哪怕我?将你捉回来,你一纸诉状告上官府也是无用。”


    他似乎很热衷于把那日她所言“形势比人强”还回来。


    沈兰宜似乎在犹豫,良久,她才终于松口道:“我?与郡主随行?,无法离开鸿胪寺。”


    谭清让道:“我?自?有安排。”


    “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沈兰宜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希望谭大人,说到做到。”


    谭清让轻笑道:“宜娘且放下心来,届时……只要你愿意,想?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


    ——


    见沈兰宜终于回了车上,吩咐车夫可以?出宫了,灵韫担心地?道:“沈姐姐,你还好吗?”


    沈兰宜的脸色比之前难看一些,不过只是一点点。


    她定了定神,道:“没事,不必理?会?。这个节骨眼上,姓谭的不会?轻举妄动的。”


    所以?,只是私下里拿和?离书来要挟她。


    灵韫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急道:“可是,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答应他?他要你去他家府上,一定另有圈套。”


    她习武多年,耳力胜过常人,大致听?见了两人的交谈。


    听?到灵韫嘴里的“他家”二字,沈兰宜不由莞尔。


    谭府与她再?无关联了。


    “多谢郡主关心。这么看来,我?方才演得?还不错。”她垂了垂眼,笑道:“我?不会?去。片纸而?已,和?已有的自?由比,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灵韫眼睛一亮:“所以?,方才你是假装很在乎那一纸和?离书,以?此迷惑他。”


    沈兰宜微微颔首,道:“我?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但此人危险,若不叫他以?为拿捏住了我?的软肋,恐怕会?再?起别的歪心思。”


    路上遇到了苍蝇,即使只是在耳边嗡嗡地?叫也够烦的。回鸿胪寺的车马上,沈兰宜没有什么心情说话,只在脑海中把过往种种一件又一件地?盘起来。


    路边有零星的人声传来,沈兰宜撩起车帘一角往外望去,便见今日的街市上,还是三三两两有一些店铺开张的,也有行?脚的力夫,正坐在路边歇脚。


    年景不好,可寻常人手停口停,总还要讨生活。


    触目所见皆透出萧条,不见昔日京城富庶风光,沈兰宜心下有些涩涩的,正欲放下车帘,却突然在路边的茶水铺看到了两张高鼻深眼的面孔。


    这两个异域汉子正用他们的语言谈天,零星的字词顺风飘入马车里,沈兰宜忽然大声道:“停车——”


    灵韫见状,问她:“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对?”


    沈兰宜握了握她交叠在膝上的手背,用极低的声音禀道:“不对劲。”


    灵韫是极信任沈兰宜的,而?这种信任,在京中、在周遭人皆不可信的环境中更是被?千倍百倍的放大了。


    她点点头,朝前头也吩咐道:“停车。”


    车马停了,随行?的禁卫果然在车外发出问询:“郡主殿下,可是晕车或哪里不妥?”


    灵韫道:“我?没有不妥,就?是有些口渴。这里是卖茶水的地?方吧,沈典仪,去买些茶水来。”


    沈兰宜和?她唱和?道:“郡主稍等,我?去去便来。”


    禁卫看着还在为难,沈兰宜却已经?下了车,站在他跟前睨他一眼。


    “我?们郡主是入京请封,不是入京为质。只是买口茶水而?已,这位小哥,你可想?清楚了。”


    禁卫一抖,拱手连道不肯,眼睛却还是盯着沈兰宜,像是怕她有什么意外的举动。


    沈兰宜没打算做什么,只是在异族人旁边那桌的长凳上坐下。


    茶水铺的老板娘上来招呼,沈兰宜大方地?往她手里塞了一小锭银子,充作茶资。


    老板娘眼睛顿时亮了,拍马屁的好听?话说了一串,正要转身去端茶时,却听?见这位女客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慢些”。


    老板娘掂了掂手中银子,立马懂了该怎么做,朗声道:“客官来得?不巧,正好灶上才刚坐上水,稍等片刻、稍等片刻。”


    沈兰宜不耐地?哼了一声,催促道:“快点,贵客在车上等着呢。”


    老板娘应声而?退。


    那两个异族人还在谈天,尽管穿了中原人的衣袍,然而?听?他们说话,沈兰宜还是能分辨出,他们实际上是北越人士。


    北境接壤的小国不少,其中大部分,土地?不大、水草也不丰饶,他们彼此间打,有时也会?南下抢掠,但是都不成气候。


    争斗之余,两边普通的百姓也会?有交流与渗透,没有山脉阻隔的地?方,你买我?一尺布,你卖我?一匹马,日子还是在过的。


    蜿蜒出境的古商道,途经?的大多数是这样的小国。


    前年里整年都没有起过刀兵,沈兰宜亲自?踏足过这些异族人的地?盘。她学东西很快,尽管读写他们的文字还有困难,然而?听?说却没有问题,可以?和?沿途的乡民沟通。


    但是,北越的地?盘,她却从未去过。


    盖因那是一个好勇斗狠的国度,也是这么多年来与中原王朝争斗最凶的势力,北境军打十场仗,能有八场是和?他们打的。到了这种程度,通商是想?都别想?。


    也正因如此,沈兰宜才会?意外,在这里看见北越人。


    即使普通百姓之间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是看这两位大汉的魁梧身形、虬结肌肉,瞧着比屠夫还雄壮,怎么都不像是平民的样子。


    不应该啊……


    沈兰宜微眯了眯眼,视线却没有再?往那边打量,只竖起耳朵,去听?他们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


    学外族人说话本就?很花力气,北越不在她要去的范畴,故而?她没有仔细学过那边人怎么说话。不过,这些异族毗邻而?居,语言差距不大,她努力分辨,还是能听?懂一些的。


    越听?,沈兰宜眉心蹙得?越深。然而?时间过得?很快,在禁卫终于忍不住出声催促的时候,茶水铺的老板娘姗姗来迟,端上了一只茶壶并?两只粗瓷杯子。


    再?拖恐怕惹人起疑,沈兰宜不动声色地?接过,重新回到马车。


    灵韫默契地?没有多问,只提着茶壶直接对嘴灌了两口。十岁出头的时候,裴疏玉把她丢到军中混了两年,染上了一身大开大合的粗犷习气。


    回到鸿胪寺的客馆后,沈兰宜方才开口:“是两个北越人。”


    灵韫想?起了那一眼所见,问道:“北越与我?们剑拔弩张,怎会?有人北越人出现在京城?”


    在马车上时,沈兰宜已经?在脑海里把那些断音拼凑完整了。她道:“说来很怪,不知是否是我?听?错了,他们像是在商量,该如何劫掠南州城。”


    更让人反胃的话,沈兰宜没有复述。


    “南州?”灵韫吃了一吓:“最毗邻北境府城的就?是它了,他们怎么会?商量这个?”


    沈兰宜摇摇头,道:“除此之外,他们还说了些‘交易’、‘再?加一成’、‘开城门’之类的话。我?当时听?了便心下惴惴。”


    灵韫再?度起身,察看了客馆附近有无闲杂人等盯梢,才低声道:“沈姐姐,你觉得?要不要将消息送回去?”


    北越人出现在京城,总不能是和?天上的神仙在做交易。京城有人在勾连番邦,这等大事,自?然该让裴疏玉那边知晓。


    灵韫年岁还不大,沈兰宜知道,她此番随行?,很多事上是要拿主意、做决定的。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而?后却道:“再?等等,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眼下,京城四面城墙皆已关闭,她们也在鸿胪寺中不得?随意进?出,能传递消息的办法,只剩下信鸢了。


    当年帮裴疏玉比京城更快一步得?到讯息的,便是王府用特殊法子养出的信鸢。这一次入京请封世子,她们的马车里,也悄悄带上了一只。


    然而?到底是活物,能藏一只不被?发现已经?很不容易,放飞了就?变不出第二只,如若再?生变,其实很危险。


    沈兰宜补充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办法再?寻蛛丝马迹。等这两日,若找不到新的线索,就?……”


    就?再?放飞信鸢。


    灵韫深深点头,然后道:“我?去将另外四位女官也叫来,只道要她们一起草拟贺表。悄悄吩咐她们也留心。”


    氛围紧张,沈兰宜倒还心大地?笑笑,“这四位姐姐,不知能不能拿得?动笔杆子。”


    随行?的只有沈兰宜真是女官,第二次开城门再?进?来的几位,其实都是女官打扮的女兵,来保护郡主的。


    真有意外,总不至于真的任人宰割。


    只是,觐见那日的“好运气”似乎没有重演,整日过去了,封闭的鸿胪寺内探听?不到一点多余的消息。


    沈兰宜心下其实有一个猜测。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惨事——


    引番邦祸水,搏境内一平,而?被?用来偿还这些外族虎狼的,是某座大开的城池,百姓的血肉和?蕴于民间的财富……


    然而?,猜测终归只是猜测。战场之上最让将军头疼的,甚至不是真刀真枪间的碰撞,而?是各路消息之间真与假的博弈。


    事关重大,沈兰宜既担心送晚了消息贻误战机,又恐那些偷听?得?的碎语是假话,到头来反而?影响裴疏玉的判断,权衡之下,不免有些踟蹰。


    不过这一次,灵韫却意外的坚定:“沈姐姐,你告诉过我?,我?们可以?相信她。”


    沈兰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缓缓点头道:“好,由她判断吧。今晚,我?们……”


    是夜,可以?趁黑放出信鸢了。


    只是日头刚偏过正中,天色仍还大亮的时候,客馆前,宫里又来人了。


    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和?禁卫统领正说着什么,见灵韫前来,笑眯眯地?道:“小郡主如今也生得?这么大了。太后娘娘特派奴婢来传懿旨,宣郡主进?宫,小叙天伦。”


    他又同?那统领道:“宫里的事,上面人都知道,大人不必担心。”


    秦太后的地?位本该尴尬。她既是裴疏玉的姨姥姥,北境举事缘由的其中一环,又与她所出的故太子有关。


    然而?多年来,秦家不显山不露水,朝堂上的位置却也稳固着。秦太后又一向不插手政事,与皇帝虽然无有血缘、不算亲近,但面子情一直在。


    那些风言风语越是甚嚣尘上,便是为了做给世人看,秦太后这个长辈的待遇也都不会?差。


    只不过突如其来的召见,还是叫灵韫等人有些意外。


    “别后已是多年,如今,我?是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灵韫道:“还请公公带路。”


    ——


    寿康宫中,秦太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她唤来身后的宫婢,问道:“怎么还没来?”


    宫婢看着面嫩,和?侍立在秦太后近前的那个中年嬷嬷画风迥异。


    她战战兢兢地?答:“得?先去禀报陛下,一会?儿就?会?去鸿胪寺请郡主来。”


    秦太后哼了一声,似乎很是不满这样的流程。


    身后盯着的眼睛太多,秦太后随手翻了两页手边的佛经?,很快也看不下去了,转而?道:“药怎么还没煎好?哀家该吃药了。”


    “是药三分毒,太后娘娘今日,咳嗽稍缓,只需服,晚间那一道即可。”


    说话的人一身太医制服,襟扣齐整束到了领口最上方,发髻却梳的是女子发髻,缓步走来,有一种雌雄莫辨的气质。


    秦太后瞥了眼身后一大堆原不属于寿康宫的宫人,既而?收回目光,朝这位女太医道:“是吗?但哀家还是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贺女医,你再?来替哀家把一把脉。”


    贺娘子上前,纤密的长睫垂下一片细密的阴影,足以?掩盖她神情中所有的晦暗与不安。


    “别担心。”秦太后忽然开口。


    过了一会?儿她才接着道:“哀家不是那种治不好病,就?拿太医发作的人。”


    贺娘子保持着垂眸的姿态,大概把前三个字听?进?去了。把完脉,她想?要起身,却被?秦太后按在旁边坐下。


    “说来也是缘分,”秦太后悠悠道:“哀家当年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号,便是从那位谭夫人口中。”


    贺娘子知道太后在说谁,却还是目露疑惑:“当年?是哪一年?”


    秦太后回想?那年寿宴,道:“便是封灵韫郡主的那次。小郡主在席上呛咳,她站出来救人一命。哀家那时问她未有生养是怎知料理?孩儿的,她说,是一位姓贺的女医所授。”


    年份似乎对不上。贺娘子想?了想?,然后道:“许是您记岔了。那年我?还没有来京城,亦不曾认识那位……沈娘子。”


    秦太后倒不在意,她未置可否,正要提起其他话茬聊下去——


    人老了都怕寂寞,然而?局势不明朗,京城没有哪个命妇敢再?带孩子进?宫陪她玩儿。


    一出寿康宫,又是一堆人前呼后拥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秦太后索性宫门都不出了。她闲下来,话倒是更密了。


    就?在这时,门外的婢子通传道:“娘娘,灵韫郡主到了。”


    秦太后的眼睛依旧没太多神采,一旁的贺娘子,却在听?到这句通传后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退。


    沈兰宜跟在灵韫身后,亦步亦趋地?踏入了寿康宫的殿门。


    殿内,秦太后看起来已是等候多时。


    不知为何,沈兰宜总觉得?这位太后娘娘的气色看起来,比多年前所见还要好上些。


    对比那日纱幔后皇帝的病容……


    她不由腹诽,若这对毫无血缘的母子站在一起,旁人恐怕都要分不清谁更年长。


    沈兰宜不过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随着灵韫的动作一起缓缓行?礼,直到秦太后温声叫了起,又吩咐宫人引她们入座,她这才再?抬起头来。


    不抬头不要紧,这一抬,沈兰宜的眼神就?滞住了。


    贺娘子?


    她怎么会?在这里!


    第78章 (修)


    沈兰宜垂眸掩下惊讶的神色。


    上一次见到贺娘子,还是在荒野之地?。


    她领命探察商道沿途,将所见乡情?一一记撰。


    然而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便是没有碰到鬼,毒虫蛇蚁也能见到不少。


    去岁夏末,沈兰宜与三两随从行?走在岭南的山间,一时不察误入深林,中了瘴气。


    浑身无力倒在山林间时,沈兰宜只觉头顶的树丛都在跟着她一起转。好在她命比较硬,运气也不错,彻底晕死之前,寻着一处山溪,伏在水里?漂了出去。


    再睁眼时,她已经身在一处山间的小屋。


    背后是梆硬的竹床,只有颈后被?塞了软和的一团什?么东西?垫了起来?。


    沈兰宜挣扎着强撑起一边膀子,想要坐起来?,却差点侧翻下了狭窄的竹床。


    好在,有一只手扶住了她。


    沈兰宜顺着手臂的方向抬起头,看见了贺娘子那张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


    “别乱动,解药还没煎好。”


    不知是不是毒没解的缘故,沈兰宜总觉得视野在摇晃,人也轻飘飘的。


    她不自觉露出一个发憨的笑,朝贺娘子道:“你……你说话的时候,睫毛也跟着在抖嗳。”


    贺娘子看起来?有点无语,转身出去了。


    好在,沈兰宜的神智渐渐清明了下来?。


    她捂住自己的脑门,眼睛盯着矮墙边煎药的贺娘子,看她把开着小白花的紫红色藤蔓一节节掰断,丢到咕嘟咕嘟的陶罐子里?。


    沈兰宜摸摸颈后被?充作枕头的东西?,摸出来?大概是贺娘子的外衫,带着丝丝缕缕好闻的青草气。


    再后来?的事,没什?么波澜。


    贺娘子采药至此?,巧遇她晕在山涧,好心?搭救。沈兰宜谢过了她,解了瘴气余毒后,两人有同路之缘,一起走了一段。


    只是现在……


    沈兰宜收敛思绪,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贺娘子不是愿意受拘束之人,怎会来?到宫中做什?么女太医?


    上首,秦太后已然开口?,与灵韫说起些无足轻重?的寒暄之语,就像一个寻常的、喜欢小辈的姨奶奶,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灵韫应对这样的场面一贯熟练,尽管心?下满是疑窦,嘴上仍旧三句两句就逗得老人家开怀大笑。


    沈兰宜则侍立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内的情?形。


    寿康宫侍候的宫人实在是……有点太多了,这些人的眼睛还都滴溜溜转,任谁都能看出盯梢的意味。


    沈兰宜不觉得,秦太后顶着这么多双眼睛,大费周章地?把她们叫来?,只是为了寒暄。


    祖孙俩聊了好一会儿,宫婢都换过一道热茶了,秦太后才终于缓了缓。


    她端起茶盏,润了一口?,道:“这不是提神的茶,是贺女医开的养气茶,放心?喝。”


    灵韫浅啜一口?,赞道:“没有药味,只有回甘,确实是好茶。我一会儿都想讨些回去了。”


    秦太后笑道:“拿便是,什?么讨不讨的。”


    她又转头道:“既提起了,来?,贺女医,给郡主也拿拿脉,看看她身体康健否。”


    贺娘子应声而出。


    见她脸上没有一点意料之外的神色,沈兰宜心?下有了猜疑。


    秦太后漫不经心?地?吩咐道:“还有这个女官,我看她也面善得很?,你也给她把一把。”


    沈兰宜谢了恩,适才坐下,贺娘子已经搬了脉枕走到她眼前。


    两人的目光没有交错,下一瞬,在手被?贺娘子虚虚握住的时候,沈兰宜却跟针扎了似的攥紧了手心?。


    ……借由脉枕遮掩,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


    沈兰宜蓦然抬眸,贺娘子却没有看她,只道:“脉象清平,不浮不躁。无需调养,只是平素,要少些劳累。”


    阖宫上下都知道,这位贺女医痴迷医术。她虽是被?宋御史请进?宫给陛下治病的,但闲下来?的时候,她也常去各宫看诊,不拘是给贵人还是宫婢。


    是以,没人对她给北境来?的这两位看诊而感到意外。


    把完脉后,贺娘子退到一旁去写脉案,又去写那道养气茶的药方。


    药方给她们之前,一旁的宫人拿去仔细检查过,又誊抄了一份,才被?允许拿出去。


    贺娘子刚刚的动作细微,就连离得最近的灵韫都没有察觉。沈兰宜垂着眼帘,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手心?里?却烫得发紧。


    秦太后慈善的眉目里?已然露出疲态,她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下次有空……再来?陪一陪哀家。”


    直到离开寿康宫,灵韫仍旧没摸着头脑。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把那养气茶的方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却还是没看出有不对劲的地?方。


    宫里?人多眼杂,路上,沈兰宜没有表现出一点端倪,唯独右手的手心?一直紧攥着。


    回到鸿胪寺时,天已经擦黑了。


    冬夜总是漫长,夜色的掩蔽之下,灵韫正打算依计划行?事,去放飞那只信鸢,却被?沈兰宜伸手拦下。


    沈兰宜没说话,只神色凝重?地?伸出了右手。


    她的掌心?中,躺着一只小小的纸卷。


    灵韫愣了愣,接过的瞬间便明白这是何时来?的东西?。


    沈兰宜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夜风呼啸,檐下的桐油灯晃了一晃。她们看清了字条上的内容,既而抬起头,在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不可置信的意味。


    灵韫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前日你在茶水铺的见闻,是真的。”


    ——


    茫茫冬夜,滴水成冰。冷风刮在面上,比刀子好不了多少。


    “瞧瞧,已经看不见蝗虫了,都冻死了。”凌源呵口?暖气搓了搓手,不由感慨:“真是把双刃剑啊。”


    见一旁那位还是皱着眉不说话,凌源抬起胳膊杵了他一下。


    “老岑?都几天了,还没缓过神?”


    那日灵韫与沈兰宜离开之后,这两员大将被?裴疏玉一起召到了帐中。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岑寂被?告知了那个寻常人难以接受的秘密。


    岑寂翻了个白眼,语气颇有些忿忿:“不比你深受信重?,早早就知道。我当然……”


    单看当年?,裴疏玉敢单刀切入京城,把北境交托给佯装被?策反的岑寂,便知他是有多被?信任。


    然而自己的主上实为女子一事,凌源知道他却不知,叫岑寂颇有些被?这位压了一头的不爽。


    “这种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相反,凌源自然好心?情?地?吹了个口?哨,“你当然什?么?你难道只是因为咱们殿下是男子才追随的?”


    自上任永宁王起,凌源便一直忠心?追随。比起他,岑寂算是半路出家。


    他从前只是个伙头兵,是被?裴疏玉一眼看中,从最底层一路拎到现在。


    “怎么可能?”岑寂矢口?否认,“我只是惊讶,并无不臣之意。沙场之上从来?都是以功劳论,以殿下的本事,不论她是山精还是野怪,都配得这个位置。若没本事,别说是男人,就是三头六臂我也不服。”


    “这话可不像好话,”凌源笑着拍拍他的肩:“好了,自己心?里?知道就好了。斥候营那边怎么说?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岑寂摇摇头:“西?南方向风平浪静。不过若再查不出来?,其实同样能说明问题。”


    凌源感叹:“是啊,确定了京城只是在故布疑阵的话,咱们殿下,便是要发兵了……”


    岑寂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忽然问:“事成之日,你觉得,她会以什?么身份?”


    是男?是女?


    凌源只是笑,然后把问题抛了回去:“都告诉你了,你猜猜呢?”


    岑寂还来?不及回答,黑漆漆的夜空中,忽有一声尖厉的鸢鸣传来?。


    凌源虎躯一震,猛地?抬起头,“京城来?的。是郡主的消息。”


    岑寂和他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而后一齐转身,往中军帐走去。


    帐中燃着几盏硕大的油灯,灯火惶惶,照得一室通明。寅夜飞来?的那只鸢展开一边翅膀捂住自己的头,歇在了挂着的鸟架上。


    裴疏玉侧身站在鸟架旁,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鸢的尾羽,另一只手,则拿着它腿上解下的信筒。


    听见毡帘外的动静,她随口?道了句“进?”。


    人进?来?了,她却没有抬头,依旧盯着纸上的字迹不放。


    不过百里?路,信鸢飞得很?快。纸筒上,鸿胪寺里?熏香的气息,都还没被?夜风彻底吹散。


    岑寂拱了拱手,道:“殿下,方才我们便见鸢鸟飞还,料得应有大事,故而前来?。”


    凌源更担心?灵韫一些,因着之前裴疏玉将人丢到军中历练,便是先丢到了他的麾下。


    “殿下,可是郡主她们有什?么变故?”


    裴疏玉没有回答,只把信纸抛了过去。


    岑寂像是卯着劲,他先接过了。凌源忍住把先前那个白眼还给他的冲动,凑过去一起读。


    “京城与北越勾结,意图围魏救赵、敲山震虎,引北越南下侵入北境,逼北境军……”


    凌源读不下去了,口?中蹦出一串脏话,气不顺地?道:“将士们拼了命地?戍守边关,才有他们在皇城高枕无忧,他们倒好!”


    裴疏玉的语气淡淡,不过脸色也称不上好看:“谁说高枕无忧了,他们这不是忧虑本王,更胜忧外族蛮夷吗?”


    岑寂则道:“不论如何,勾结北越,还许诺事成后让他们烧杀抢掠……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裴疏玉抬眸,睨他一眼:“你是在提醒本王,消息太耸人听闻,不一定是真的。”


    岑寂垂眼,抱拳道:“只是猜测,属下不敢妄言。便是这封信……都有可能是伪造的。”


    这话其实不假。


    训练得再好的鸢,也只是只鸟而已,它听训、能认路能高飞,可是不能保证它腿上那封信,一定是谁写的。


    裴疏玉却没担心?这个,她收回目光,道:“这倒不会,是她的字迹。”


    沈兰宜的字,倒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早在她在京城经营私盐的那几年?,她们之间,也有一套确认信笺是否本人在被?动情?况下书写的方法。


    凌源难得地?附和岑寂道:“即使信真,这消息确切与否,也需斟酌。”


    裴疏玉没接茬,只问:“西?南动向如何?”


    岑寂答:“西?南边军有异动,但不知他们是否北上。”


    斥候是军中不可或缺的力量,然而培养一个合格的斥候,花费的力气甚至更胜培养一个弓兵。斥候数量有限,眼下几乎全被?派往西?南方向了。


    裴疏玉唇边泛起戏谑的笑:“本王还是世子时待在宫闱,所见之皇帝,还不是做得出这种谋断的昏君。”


    那时的北境局势更乱,一个小世子而已,只是制衡中看起来?无足轻重?的一枚棋子。


    老皇帝作为长辈,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孩子,多少有几分面子情?。


    然而,时过境迁……


    “所以京城送来?那封诏书时,本王原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但这个消息,如今却是给本王解惑了。”


    “天底下,多得是想要摘桃子的人。西?南边军的那位是个老狐狸,纵使勤王护驾,也一定会等我们先与京城守备白刃相见,不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最前顶上。”


    “我原在想,他们的拖延毫无意义,我们总是会打出去的,不会配合他们演这场戏。”


    “可现在看来?……”


    裴疏玉顿了顿,“诏书、援兵,都只是牵制我们注意力的东西?。”


    凌源心?里?咯噔一下,忽然问:“那他们,到底是在等什?么?”


    “在等我们动手。”裴疏玉平静地?道:“我们按捺不住出兵那天,北越人也会同时出动,攻打北境。”


    岑寂在军中诨号一个“小白脸”,眼下,他的脸色倒是更符合这个外号了。


    他眉头深皱:“我们进?退维谷。继续攻打京城,会面对西?南赶来?的支援,回身救防北境,亦会被?前后夹击。”


    裴疏玉补充:“不止。不如再猜一猜,西?南那边,知不知道京城的谋划?”


    不等谁回答,她便继续道:“我猜,他们也许知晓得不多,但绝不会全然不知。”


    凌源疑惑道:“可是北越地?处边远,千山万水,他们如何预料得到我们何时出兵?”


    就是他们的信鸢也飞不了这么快!


    裴疏玉闭了闭眼,而后缓缓道:“很?简单,说明他们早已约定好了时间。在那一日到来?之时,京城会做一些足够激怒我们的事情?,逼我们动手。”


    想到可能会看到城墙上挂着谁的尸首,凌源又糙又黑的一张脸也白了:“他们会对郡主下手,并昭告我们。如此?看来?,当时不应该……”


    岑寂忽而打断了他的话:“不,送郡主进?京,是有收获的。”


    他转而又朝裴疏玉道:“殿下,前日京城为安抚我们,不是传信来?说,年?礼过后,初三那日,会让郡主再次觐见,商议封世子一事吗?”


    “现在想来?,这样的安抚,也是为了让我们不要在他们计划之前动手。”


    “如若对之前那封诏书不做应对,我猜,他们会择日散播殿下实为女子之事。可这样我们就无从得知,他们盘算的会是哪一日了。”


    裴疏玉微微颔首,算是肯定了岑寂的猜想。


    兵临城下,不得不发,她是女子之事定会在北境军中引起风波。


    不过,都反到皇城根下了,裴氏和其他人怎么也不可能如前世那般,倒向宫中。


    但为了平息风波,把矛盾转移,可想而知的是,她这个永宁王,一定会选择在风口?浪尖上,发兵京城。


    这个时间,同样也可以被?宫里?拿捏在手里?。


    凌源神色冷峻:“所以,他们很?有可能会在年?初三动手。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现在回防北境,不止一切打水漂这么简单。”


    情?势如此?,裴疏玉却还不紧不慢地?摸着鸢的尾羽,眉眼间也不见戾气:“当然不回去。”


    岑寂心?中还有隐忧:“殿下,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消息属实的基础上,纵然我们改派斥候,真的查到了北越的细作潜藏,也不排除是另外的圈套啊。”


    凌源擅长用兵打仗的策略,岑寂倒是对这些纵横之谋想法更多。


    裴疏玉隐晦地?看了岑寂一眼。


    多思多虑,也容易踟蹰不前,是优点也是缺点。


    “世上从来?没有十?拿九稳一说。”她淡淡开口?,却是一锤定音:“既已一路赌到今天,本王何妨再赌一回。”


    “传令下去,把所有派往西?南的斥候都召回来?。北越人既然要来?,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给我抓活的。”


    “同时,整饬行?伍,严查细作,严守夜禁,禁止喧哗。”


    凌源和岑寂收敛神容,齐声应是。


    紧锣密鼓的布置之下,翌日,斥候带来?了新的收获。


    “殿下……”岑寂神情?凝重?:“消息属实,我们京中的暗桩查到了北越人的踪迹。不敢打草惊蛇,只盯着他们一路出动。您看现在应当如何处置?可要杀了城外的细作,断了他们的消息渠道?”


    裴疏玉言简意赅地?开口?:“让京中暗桩斩两个北越人的脑袋,顺着护城河抛出来?,引外合的北越细作看见。”


    岑寂不解道:“殿下这是……”


    “杀几个细作、截几条消息,无甚大用。”裴疏玉淡淡道:“事关重?大,然而消息连通实在太难,所以我猜,除却埋伏了兵力在京城附近,北越的话事人——最次是个王世子,得在京城附近。引他出来?,待他起疑,我们与他一见。”


    岑寂恍然大悟道:“北越和京城不可能全然互信,就这么轻信他们所说,乖乖的在初三对北境发兵。得亲眼所见、同时亲自参与到京城的局面中,甚至说,亲自掌握一部分局势,让他们安心?,他们才会配合京城的计划。”


    “我们要做的,就是挑拨离间。本就是纸糊的联盟,容不得半点疑云。”


    裴疏玉微微颔首,道:“纵虎驱狼的把戏,他们玩得很?厉害。”


    “估计还想着,到时真打起来?,也大可将勾结外族的名?头推到本王头上来?……”她勾唇笑了笑,神态却轻松:“毕竟,我是女人啊,世人总是不吝对女人报以祸水的揣测。”


    岑寂捏紧了拳头:“他们不担心?玩脱了吗?京城腹地?竟敢引贼兵埋伏,一旦事态失控,这片江山,就真的要改换天地?了。”


    不同于王朝的内斗,北越这种异族人,对草原上“非我族类”的统治,都堪称野蛮,只将人当牛马隶使。


    不难想象,一旦他们入主中原,又会如何对待这片土地?。


    裴疏玉摇摇头,也难免叹惋:“西?南边陲的那位将军虽是个老狐狸,可若是异族入侵,他再油滑也定不会袖手旁观了。京城打的也是这个主意,驱了狼,再利用他打虎。”


    岑寂一点即通:“这一点,我们同样可以利用。西?南所忠是事,更不是人。”


    裴疏玉凉凉道:“是啊,这么想来?,本王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去布置吧,给斥候营吩咐下去,此?番论功行?赏,所有斥候记功均提一等。”


    岑寂应下,可走时却像不舍得似的,一步三回头。


    裴疏玉挑眉看他,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要说?”


    岑寂难得吞吞吐吐地?道:“我在想,殿下……是为了什?么?”


    王朝伊始,袁裴分治,当年?之旧事,到底是出于所谓的兄弟情?谊,还只是不得已的一个选择,已不可考。


    可考的是,这么多年?来?,稳坐京中的袁氏皇族步步紧逼,单就裴疏玉父亲、前任永宁王的身殒便有诸多传言。


    他确实亡于战场,然而射向他心?口?的那一支箭,到底来?自敌兵,还是被?收买背叛了的亲信,却疑点众多。而他的王妃娩下遗腹子那日,情?势凶险,差一点也是一尸两命。


    也正是觉察出不对劲,孙婆婆才瞒下了这个孩子的女儿身,假称诞下的是个小世子。有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存在,北境潜伏的诸方势力,才仅止于暗流汹涌。


    起事的理?由有太多:于公?,可以说冠冕堂皇的为了天下、为了苍生;于私,可以说为了家仇。


    裴疏玉却没有回答岑寂,只睨了他一眼。


    岑寂忽就抖了一抖。


    然而只这一眼,岑寂便明白了,裴疏玉究竟所谓何为。


    野心?二字足以,从心?而论,何须矫饰。


    他俯首一礼,方才缓缓退下。


    ——


    年?二十?九。


    再凋敝的年?景,快到过年?了,多少都会有些喜色。


    沈兰宜在后颈的剧痛中睁眼,人却还没这么快清醒过来?。


    她有一瞬茫然。


    她不是……刚刚还在和灵韫说话吗?


    沈兰宜还记得晕倒之前,她和灵韫笑说,便是到了人吃人的时候,过年?这天啊,怕是都要包人肉包子。


    在鸿胪寺待得越久,她们的神情?便越紧绷,加之愈发复杂的情?势,沈兰宜看得出灵韫几乎在情?绪的边缘,故意说些荒唐话逗她分散注意。


    可现在,她在哪儿?


    明明睁着眼,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有一点细碎的光,可这点光线,就连浮在空中的灰尘都不够照亮。


    沈兰宜试着活动自己的肢体,未果。


    她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捆得严严实实,此?刻被?丢靠在角落,没有受力点,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嘴里?还被?布团堵住,呼救不得。


    不过,沈兰宜也很?清楚,此?情?此?景之下,喊叫是最没有用的。


    她将小腿侧翻过一些,在地?上摩擦,感受到那把齐知恩所赠的短刀还扎扎实实地?捆在腿上,心?下稍微安定了一点。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照下一片刺目的光线,伴随而来?的,是一个男人迈下木梯的脚步声。


    沈兰宜被?照得失明一瞬,缓过劲来?后,她看清了是谁来?到了她面前。


    “好没新意啊,”沈兰宜昂起头,唇边笑意清浅:“谭大人。”


    果然是谭清让。


    他找人打晕了她,又将她关进?了这不知名?的所在。


    谭清让目光淡然,只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便收回了打量:“没关系,还有很?多惊喜可以给你。”


    看见是他后,沈兰宜异常冷静。


    是他,其实是一件好事,至少她足够熟悉这人,熟悉他的身份、动机……


    如果是不认识的旁人,那她的麻烦才更大。


    “谭大人不仅没新意,还很?不讲信用。”沈兰宜道:“你我约定的三十?家宴,时间似乎还没到。”


    谭清让半蹲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她:“只是随口?答允、虚与委蛇,并没有真的打算赴宴。宜娘,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没看出来?吧?”


    第79章


    谭清让定睛看着沈兰宜的瞳孔,以期从中?看出惊讶、看出惶恐。


    然而?未果。


    沈兰宜也看着?他,但眼?神中?只有嘲弄:“我当然知道你没那么好唬弄。我只是没料到,你敢在这个时候动手。让我猜猜,京城肯定要?有变故了,否则,北境随行的使节,你岂敢动她。”


    她越是冷静,谭清让越是压抑不住心底的那股邪火。


    囚室狭小,沈兰宜能听到他深呼吸的声音。


    深呼吸后,谭清让发出恍然大悟般的语调:“宜娘这是……在套我的话?”


    他轻嗤一声,而?后忽然靠近,抬手?钳住了她的下巴:“可你现在自身难保,知道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躲得掉吗?”


    他凑得很近,呼吸和声音就像纠缠着?的蛇信,丝丝缕缕地舐向她的面庞。


    沈兰宜的眉心生理性?地越皱越紧:“你猜猜,我会不?会给你一巴掌。”


    闻言,谭清让竟然笑了起来:“给也无妨,我最擅长以德报怨了。瞧瞧,你那么想背叛我,我却?还?是救了你。”


    沈兰宜不?欲深究他话中?的深意,她只想想骂人,也确实骂出了口:“谭清让,你发贱。”


    前世?,她掏心掏肺地对眼?前的这个人好,也许因为他是她的夫君,她别无选择,又或许是因为在少女心事萌动的时候,这个人恰好走入了她眼?中?。


    只不?过,经年累月的付出,换来的却?只有他的冷眼?和不?屑。走到最后,竟连一纸休书都成了她的奢求。


    可这一世?呢?


    她对他不?假辞色,弃如敝屣,落在他眼?中?,反倒变成了他执着?的根源。


    被她啐在了面上,谭清让竟也没发作,只是缓缓松手?,退后了一些。


    沈兰宜挑眉看他:“我竟不?知,谭大人这唾面自干的本事,如今修炼得这般好了。”


    谭清让的神态岿然不?动:“本来只想与?宜娘重修旧好,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重修旧好?”沈兰宜嘲讽道:“不?能又如何,泄愤杀了我?”


    “利诱大抵对你无用。”谭清让微微一笑,既而?从袖中?抛下一支银簪:“那只好威逼了。”


    银簪质地不?算结实,掉在杂乱铺着?稻草的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囚室中?光线昏暗,还?被站起来的男人挡去?了大半,然而?这一点光亮,却?足够沈兰宜看清银簪上的纹饰。


    这是她嫁妆里?的首饰。


    沈家人从她交易般的婚配里?所获颇丰,落到嫁妆里?却?没什么好物件。这银簪虽不?显贵,做工却?还?算精巧,上头嵌着?青玉,雕的玉兔衔珠栩栩如生。


    发嫁之前,沈兰宜送了珊瑚和珍珠一人一支。


    珍珠平时总是素面朝天,连个耳坠子都不?喜欢戴,珊瑚却?是很喜欢的,十日里?有七八日都簪着?。


    她瞳孔微颤,既而?缓缓抬起头,道:“你想对珍珠做什么?”


    谭清让慢悠悠地道:“和离后,你没有回饶州,我便?猜到用沈家人威胁你无用。我这也是逼不?得已,那个丫头,你总还?是在乎的。”


    “我想,能够主仆团聚的话,宜娘,你应该会心甘情?愿一点。”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你想对珍珠做什么?”


    是,他没猜错,珊瑚和珍珠是她为数不?多?在乎的人。


    前世?,她们就因为她这个主子的懦弱而?过得不?好。这一世?,她无法明知她们有难而?袖手?旁观。


    见?她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谭清让满足地微微一笑,好似以噩梦为食的貘兽。


    他朝她伸出手?,道:“这得看你想做什么。”


    他的掌心停留在她的耳边,沈兰宜垂眸良久,终于闭上眼?,轻轻把脸颊贴向他的手?心。


    “够了吗?”


    她问。


    他的动作顿住了,像是也没想到她会如此。


    不?过很快,他的指腹有了动作,顺着?她的眉骨一路摩挲,直至抚过她的唇角,才终于收手?,像对孩子一般,摸了摸她的发顶。


    谭清让轻叹道:“你若一直这么听话,我们又何苦闹到今日局面。”


    越是暧昧的抚摸,沈兰宜越是觉得恶心,她别过头,依旧垂着?眼?帘,十指几乎要?将捆住她手?腕的麻绳抠进指缝里?。


    “你想让我听话,总得让我见?她一面,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谭清让悠悠道:“放心,你们会见?面的。”


    沈兰宜昂起头看着?他:“即使见?不?到珍珠,你也得让我确定她还?活着?。否则我凭什么对你言听计从。”


    如若沈兰宜立马就软下来,谭清让心里?还?要?打鼓,可见?她方才的柔顺只有一瞬,眼?下依旧倔强,梗着?脖子和他对峙,他心下反倒微妙地一松。


    他问:“你想如何确认?”


    沈兰宜瞥了一眼?地上的簪子,道:“我要?她的亲笔信。”


    “好啊。”谭清让保持着?微笑:“希望这几日,你不?要?试图跑掉,又或者做出绝食之类的事情?。惹得我烦心的话,我不?保证你那小丫头会好好的。”


    沈兰宜讥笑道:“我现在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晓,要?如何逃脱?”


    “那就好。”离开前,谭清让好心情?地道:“我是在救你,你会相信的。”


    谭清让走后,沈兰宜的眼?前又只剩下黑暗。


    后颈的疼痛让她清醒异常。很快,她察觉身处的环境细微地晃了起来。


    莫不?成是被关在马车里?,就要?被运到什么地方?沈兰宜暗忖。


    寻常的马车没有这么大的地方,倒是镖局的镖车装运货物,有能转得开身的空间。


    沈兰宜陷入了沉思。


    珍珠如今还?在北境,谭清让捉的不?可能是她,珊瑚这一年却?是杳无音讯,难道说当真……


    她方才有意试探,言称珍珠,谭清让全然没反应过来她叫错了名字。难道说,他只是在骗她,那簪子只是机缘巧合到了他手?中??


    然而?沈兰宜心下也不?敢肯定。


    谭清让的记性?是好,可他忽视她这么久,珍珠和珊瑚本就生得有些相像,若珊瑚真的在他手?里?,只是他分?不?清二人的名字,也不?是没有可能……


    要?看他到底能不?能带来“珍珠”的信了。


    如果珊瑚真的在他手?中?,这封信,就该是珊瑚的字迹;


    如果不?在,他要?伪造书信,那拿来的,才会是“珍珠”的手?迹。


    ——和离书他都能拿到,要?看她当时放两个丫鬟身契留档的文书,自然也不?在话下。如果人并不?在他掌控之中?,他要?仿造,一定会照着?上面珍珠的字迹来模仿。


    想到这儿,沈兰宜的手?心已是浸满了冷汗。


    不?论如何……希望他只是在骗她。


    不?多?时,幽黑的车舆便?停止了晃动,大概是已经将她从鸿胪寺运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砰的一声,沉默的空间里?走来两个肌肉虬结的大汉。见?他们手?上拿着?木槌,像是又要?给她一下,沈兰宜立时便?叫道:“等等!二位好汉等等!”


    她连珠炮似的道:“不?必再打晕我,若是怕我瞧见?地方,你们只管将我眼?睛蒙上就好了。我身体弱,再来一下,你们的主顾来时见?我成了一具尸体,总也不?好吧!”


    她不?曾见?谭家豢养府兵,这种东西,即使有钱有权,没有军队势力背书也是养不?了的。眼?前虽然昏暗,但是她能看得出来,以这两个大汉的身形和步伐,绝非寻常武仆。


    果然,这两人都没有反驳她话中?“主顾”一说,大概真是银货两讫的生意,他们是被雇来做这等阴私之事的。


    其中?黑脸那位,掂了掂手?上木槌,然后道:“这小娘们说得有点道理,二哥,怎么说?”


    行二这位便?道:“那行吧,给她眼?睛绑上。”


    被蒙眼?睛总比再吃一下强,沈兰宜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被蒙了眼?睛,横着?扛了出去?。


    到了地方,黑脸那位还?记得给她扯下遮眼?的布条,沈兰宜勉强笑笑,正要?礼貌性?地对这两位道谢的瞬间,她看清了这二人的长相。


    准确来说,是看清了被叫二哥的那一位的模样。


    沈兰宜瞳孔微缩,她下意识环顾四周,见?狭窄的这间囚室像是在地下,此间再无旁人,才控制不?住地尖声道:“你们——你们是四方镖局的镖师?”


    她对四方镖局的事务并不?熟悉,比如说眼?前这两位,她也只和其中?一个打过照面。


    闻言,刚要?和自己兄弟转身出去?的黑脸大汉脚步一顿。


    沈兰宜惊道:“你们是四方镖局的人,为什么会做这种勾当?”


    黑脸大汉挠挠头:“收人钱财□□,有些黑产很正常吧,怪只怪你自己得罪人。”


    沈兰宜沉默半晌。


    私盐都敢押送,绑个把人似乎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见?他居然不?反驳,就这么认了,那二哥抬手?给了他一杵:“口无遮拦。”而?后又同沈兰宜道:“这位娘子,我不?知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但这些小花招,不?管用。”


    沈兰宜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


    越是绝处逢生,她越得冷静。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们是谁,我也认识你们镖局的主人,是一个姑娘家。”


    事实上,齐知恩这些年间一直与?她还?有联络,每年镖局的分?红,也都按当年的出资占股一分?不?少的给她。


    但她不?参与?具体事宜,说这些也无法取信于他们,干脆就没提。


    听沈兰宜这话,黑脸那位脸色顿时变了,他看向他二哥,后者果然还?不?信:“瞧你是个官家夫人吧,怎可能认得我们江湖人士,说诳语也要?看一看场合。”


    沈兰宜没有气馁,她靠坐在角落里?,从衣摆下蹬出了右腿。


    “我的小腿上捆着?一把短刀,是你们镖局主人当年所赠。我的话是真是假,你们把刀拿去?给她一看便?知。”


    便?是沈兰宜也没有料到,这把刀会在这样的场合发挥这样的用场。


    黑脸大汉状似有些猜疑,嘀咕道:“不?会和说书的说的那般,一靠近你的腿,就有毒针齐发吧……”


    沈兰宜哭笑不?得,旁边那位二哥倒是冷静许多?,他眯着?眼?,大概也看出了她腿上确实有刀的轮廓。


    “这应该是你最后的保命手?段,”他说道:“就这么告诉了我们?”


    沈兰宜一贯很懂得审时度势,她点头道:“便?是我先手?捅你们一刀,我也打不?赢你们逃不?出去?,不?如赌一把。”


    这大汉哈哈大笑,而?后在她跟前蹲下身,当真伸手?去?解那把短刀。


    看见?刀鞘的瞬间,大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沈兰宜歪着?头,见?他脸上神情?变幻,又听黑脸那位问:“怎么了二哥,这刀能看出来什么?”


    “他奶奶的,真的鬼打熟人了。”这二哥骂了一句,拿起那把短刀横在自己脖子前,道:“这是大哥当年还?在世?时的事情?。真真当时刚学?武,还?在扎马步呢,大哥把这刀给了她。”


    黑脸的惊道:“这么说,还?颇有意义了?”


    行二那位一脸沉痛地点点头,转头再看沈兰宜的脸色也变了,“你……娘子你……”


    沈兰宜只道:“是齐姑娘送我的,不?是旁的途径得来。你若不?放心,只和她说我姓沈,想劳烦见?她一面。”


    大汉咬了咬牙:“好,话我一定带到,不?过最快也得到深夜才行。”


    ——


    这俩大汉大概躲在外头又嘀咕了些什么,沈兰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缩在角落蹭自己手?腕上的绳索。


    还?好,她赌对了。


    而?且其中?那位镖师,看起来和齐知恩、齐知恩的父亲关系匪浅。


    也许当真老天眷顾吧,但他们像是还?有顾虑,没有松开她的打算。


    神思高度紧绷,到了这一会儿,身体上的疲乏也终于细密地袭来,意志终于无法战胜生理上的疲乏,沈兰宜靠着?墙角,昏昏沉沉地眯了过去?。


    再睁眼?时,她是被人摇醒的。


    “醒醒,醒醒!啊——你们打晕了她?不?是,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啊?没打晕?那她怎么不?醒,喂、喂喂!你们……”


    也许是吵醒的。沈兰宜恍恍惚惚抬起眼?皮,见?到齐知恩那张熟悉的面孔时,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勉强笑道:“没事,我只是困了。”


    齐知恩上上下下扫她好几眼?,又回头瞪了一眼?那俩抬着?头装憨的大汉,拿起短刀,就要?去?解她手?腕上的绳索。


    沈兰宜却?躲开了:“现在还?不?行。”


    齐知恩有点儿茫然,她问:“为什么不?行?”


    沈兰宜问她:“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况?”


    齐知恩不?解其意,却?还?是把京中?如今戒严的具体情?形说了一遍。


    沈兰宜解释道:“此时纵然能逃出他的掌控,也逃不?出京城,而?且还?很可能再被抓回来。现在他对我暂且放心,我反而?不?会出事。”


    齐知恩看着?反而?更没缓过劲来:“那你要?我做什么?”


    谭清让如此举动,能叫沈兰宜猜出来一点端倪。


    然而?京中?局势如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沈兰宜只拣着?要?紧地道:“京城局势一定会乱,我怀疑这两天便?要?打起来了。我随郡主进京,现在被抓,我唯独担心的就是她。”


    齐知恩点头:“好,我也略知一二。鸿胪寺是吧,那边我会想办法派人去?查的。”


    沈兰宜犹豫着?,还?是和她说了一个北境在京城暗桩的位置,“你按我所说,与?他对上暗号,把郡主如今危险的情?况告诉他。他们会有决断的。”


    末了,沈兰宜看向两个看守她的人,道:“还?要?劳烦你们,先继续假装无事发生,等到真的兵戎相见?,无人会顾及我这边那日,再将我放出去?。”


    这是一个非常不?过分?的要?求,除了拿不?到谭清让的尾款以外没有任何毛病。


    齐知恩和另外两位都满口答应。


    走前,齐知恩把短刀又归还?了沈兰宜:“我不?知道会是你……流年不?利,日子不?好过,镖局什么活儿都接,我也不?是每件事都把关。”


    沈兰宜反过来安慰她道:“没事的,还?要?多?谢你,而?且得亏谭清让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


    看不?见?阳光的日子过得极慢。


    恍惚间,沈兰宜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速。


    谭清让大概真的很忙,他只再来过一次。


    “你要?的书信。”


    他轻飘飘地伸手?,递上一封纸笺。


    沈兰宜没说话,只淡淡抬眼?看他。


    谭清让这才恍然大悟般道:“抱歉,忘记你的手?还?被捆着?。”


    他体贴地展开信卷,亲手?拿予她细瞧。


    信中?写了什么,沈兰宜全然看不?进去?,她只瞧得见?一点——


    是“珍珠”的字迹。


    也就是说,珊瑚绝不?在他手?中?,那支簪子,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流入他手?。


    如释重负之余,沈兰宜不?忘撑起一点紧张的姿态,她抬起眼?帘,通红的眼?睛注视着?他:“不?要?伤害她。”


    谭清让勾唇浅笑,道:“只要?你听话。”


    沈兰宜在背后捏紧了拳头,努力露出一个温婉的笑。


    ——


    黑暗放慢了一切的感知,却?唯独让她的听力愈发敏锐。


    终于,沈兰宜在等的那个时机到了。


    黑脸大汉在木栅栏外对她道:“这里?是弘王府,他被废后,地方也都荒废了。我们现在,都是在原本王府的私开的地牢中?。”


    “你那郡主没有任何消息流出来,但是局势确实要?乱了,据说城外的北境军已经开拔,五十里?不?过弹指一挥间。禁卫已经在宫墙集结,还?有京城守备……”


    “再晚一些,真真会来接你走。准备了车马,我们这就解开你的束缚。”


    沈兰宜把每个字都认真记下,而?后道:“好。你们也多?加小心。”


    正说着?,地底已经传来马蹄奔腾而?过的剧烈响动,这两个大汉神色一凛,正打算放沈兰宜出走,手?腕间绳索刚解开一半,头顶忽然又有嘎吱嘎吱的声音。


    有人下来了。


    而?且听脚步声,绝不?止一人。


    电光火石间,沈兰宜同那两位交换了一个眼?神,立马散开,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下来的,除却?谭清让,后面还?跟着?一串个身着?禁卫衣装的人。


    沈兰宜觑了一眼?,心知不?妙。


    这两位镖师便?是打不?过这么些人,自己跑也不?成问题,可若想带着?她全须全尾地逃,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冷静、冷静……沈兰宜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倏尔,谭清让已经走到了牢门前,他命人打开门,又转头和禁卫吩咐了一句什么。


    见?他们像是要?将她带走,沈兰宜急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不?行,不?能被他们带走。


    若真的被带走了,哪怕之后裴疏玉带人攻入京城大获全胜,可天高地远,又怎么能找得到回来的路!


    沈兰宜心一横,把眼?泪转化为另一种武器:“三郎……”


    很久远的称呼,久远到谭清让微微一怔,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门被打开的瞬间,沈兰宜忽然扑到了他的怀里?。


    她的手?甚至还?被捆在身后,她只能无规则地、用湿漉漉的脸去?够他的颈窝。


    “三郎,外头是不?是要?打仗了?我害怕……我害怕,你不?要?把我丢出去?,好吗?”


    谭清让久违地僵住了。


    他没有应付过这样的场景,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攀上了沈兰宜的背脊,轻轻将她拢进了怀中?。


    其实他所追求的不?就是这样吗?让她低头,让她俯首。


    眼?下兵荒马乱,她纵然有点小脾气,又怎能抵过生死间的恐惧?


    谭清让轻轻一笑,拍了拍沈兰宜的肩膀,道:“别担心,夫君没有不?要?你,只是要?带你去?更安……”


    他话未说完,刀刃没入肌理的声音突然传来,刹那间,谭清让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流向了一处——


    地牢昏暗,几束火把的光完全无法照亮整间囚室。无人在意的背后阴影处,沈兰宜已经挣脱了手?腕间的束缚,她手?起刀落,一刀刺入了眼?前人的肋间。


    这不?是她第一次伤人。


    上一个有幸被她捅了一刀的人,是她的父亲。


    但她依旧不?得其法,力度和方向都把握得不?好,温热的血漫过了她的手?背。


    变故来得太突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沈兰宜先行抽刀,就着?谭清让的血,复又抵上了他的颈侧。


    “都散开。”她平静地朝禁卫开口:“他死了,你们应该没好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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