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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开的药确实有功效, 只是睡到半夜却做起了噩梦,一会儿?是侯府阴冷的祠堂,一会儿?是她爹严厉的怒容, 画面交错,下一瞬她又在路上拼命奔跑,跑得筋疲力尽也没能追赶上前面那辆马车,反而眼睁睁看着马车越来越远。


    路上扬起的尘土迷得她睁不开眼,恍惚中有人扶了她一把,她抬起头?努力地看过去, 没等她看清, 那只手就松开了她,她跌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视线里只有个转身离去的背影。


    她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心里憋得难受, 一下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


    萧时善骤然从梦里惊醒,抬手去摸眼角, 指尖触摸到一点湿润,望着帐顶回想了一下, 脑海中的画面如潮水般褪去, 转头?去想时?,愈发模糊不清,但心口仍然闷得慌。


    动了动身子, 萧时?善惊愕地发现自己挤到李澈身边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睡觉规矩,哪知这么大的床都?不够她翻滚的, 居然滚到床边来挤他?。


    想要躺回去,但又懒得动,手边没有帕子,萧时?善捏着他?的中衣抹了抹泪,舒出一口气?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隔天二嫂房里的丫鬟来传了趟话,萧时?善心里纳闷,但还是去二房那边走了一趟。


    蒋琼在坐月子,见萧时?善到了,便?叫丫鬟看座上茶,“我这身子不方便?,劳烦三弟妹跑一趟了。”


    萧时?善笑道:“二嫂坐着月子正是该多加休养,我闲着也是闲着,走几步路的事,来陪二嫂说说话解解闷也好。”


    蒋琼笑了笑,多少还是有点尴尬,但看萧时?善坦然处之,她也少了几分窘迫,舀着乌鸡汤,思量着怎么开口。


    因着坐月子吹不得风,屋里的门窗关得严实,空气?流通不畅,气?味儿?就有点怪,萧时?善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忽听蒋琼说道:“初二那日,三弟妹回侯府了吧?”


    初二是走娘家的日子,没有特?殊情况,自然要回娘家走动,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提到安庆侯府,萧时?善微微一顿,意识到二嫂要说的事恐怕不是小事,竟让一向口齿伶俐的二嫂也难以启齿。


    蒋琼确实有些张不开嘴,要不是看萧时?善那日挺身而出的情分上,她可不会跟她说这种事,索性直接说道:“兵部武选司的宋大人去年年末的时?候上疏请求致仕,虽然还没降下旨意,但这个事应是板上钉钉了。”


    萧时?善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回侯府那日张姨娘就一再暗示她,她爹那位子该挪一挪了,这会儿?二嫂又冷不丁地说起朝廷内的人事调动,两个念头?一碰撞,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紧接着就听蒋琼道:“宋大人一走,这位置自然就空出来了,上头?似乎已经有了人选,只是这会儿?还没定下来,唉,你?瞧瞧为了这个空缺,闹得人心浮动,不知要惹得多少人豁出身家去,好事也成坏事了。”


    萧时?善已然把话听明白了,上面既然有了人选,却一直没定下来,显然是在这个人选上有不同意见,而这个人选顶多是在两三人中间徘徊。


    武选司郎中虽是五品,却是有实权的五品,参将?以下的武官都?由武选司郎中选拔,这是何等权力,哪方势力肯放过这个位置,怕是暗地里较着劲往这个位置上放人。


    萧时?善双手交叠,不由得握紧了些,以往以为她爹还算头?脑清醒,哪知他?是野心太大,竟然惦记上这个位置了,人家有手段有靠山,去争去抢也就罢了,他?凭什么,凭他?有个嫁到卫国公府的女?儿?么?!她还没有那么大本事!


    脑子里一阵犯晕,萧时?善张了张嘴,附和着说道:“二嫂说得是,人要有自知之明,安守本分才能长久,踩着梯子登高,一不小心就容易踩空。”


    原本蒋琼还担心自己没说明白,正要再说几句,没想到三弟妹倒是个一点就透的灵秀人,也省了她多费口舌。


    说来也是凑巧,她那日回府,从母亲那边听来了此事,一开始也是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跟她提这事,之后?才恍然大悟。她和三弟妹毕竟是妯娌,知道有这么个事,不想趟浑水就远远瞧着,要是想卖个好,这个消息就用得上了。


    蒋琼不得不佩服母亲的先见之明,那时?只是随意地谈起,谁承想今日就用上了。


    说话间,奶娘抱了孩子过来,蒋琼接过孩子,满心满眼都?是怀里的小人。


    襁褓中的婴孩闭着眼睛,脸蛋比刚出生?那会儿?白嫩了不少,萧时?善看了两眼旋即收回了目光。


    晚上去荣安堂问?安,屋里的人有些少,看着比往日冷清,扫了一圈,发现是葛夫人和云榕不在。


    老太太说道:“云榕年纪不小了,是不能再拖了,若是能定下来,也得等明年春里才能嫁过去。”云榕后?头?还有云桢和云桐,她这边定了亲,后?面的也就快了。


    罗夫人笑道:“我倒是见过韩家这位小公子,生?得斯斯文文,极有礼数,跟云榕岁数相当?,很是相配。”


    原来是相看去了,萧时?善在此事上插不上嘴,也不方便?说话,上次在愉园相看,她虽然不是有心,但也确实搅了云榕的好事,难怪这次她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回到凝光院,萧时?善一进门便?看到李澈坐在屋内,她解下斗篷,走上前?去说道:“夫君用过晚饭了么,我让人去摆饭?”


    “不用,收拾一下,带你?去街上走走。”


    “去街上走什么?”萧时?善略有疑惑,这会儿?都?到用饭的时?辰了。


    李澈望向她,不紧不慢地道: “今下午工部那边刚放了灯,不想去看看?”


    京师从初八开始放灯,虽说一连十日都?有灯可看,但要数十四十五十六这三日最热闹。


    萧时?善自然是想看的,明日就是十五了,府里还有家宴,那时?便?是想看也脱不开身,因此她没多想就应了下来。


    若说一开始萧时?善还点迟疑,但看到外面的景象,立马就被吸引住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等到了工部所在的那条街上,更是目不暇接。


    每年灯节六部都?会放灯,除了东华门那边的灯市主街,就属工部这边最夺目璀璨,那些顶尖的能工巧匠把灵巧心思投入一盏盏花灯,盏盏花灯,各尽其巧。


    每一盏灯都?有可供玩赏之处,譬如那盏小巧玲珑的蟋蟀灯,说是蟋蟀灯,并不是做成蟋蟀的样?子,而是在灯里放了真的蟋蟀,凑近了听,还能听到蟋蟀鸣叫。


    逛了大半条街,萧时?善仍是兴致不减,但是肚子还饿着,只好先去灯市那边用饭。


    比起工部的精巧绝伦,灯市这边俨然是一片灯海,宫灯,荷花灯,狮子灯,绣球灯,兔子灯,羊角灯,琉璃灯,各色花灯悬挂,街上更是有舞龙舞狮,鼓乐杂耍。


    街上人多,萧时?善抓着李澈的衣袖,仰起头?去看烟火,一簇簇烟花从夜空散开,将?夜空照得无比绚丽。


    在收回视线时?,忽然从人群中看到了一张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孔,她心头?忽跳,撒开手,急急地往前?追了几步。


    李澈攥住她的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人群,“跑什么?”


    萧时?善抿了下唇道:“那边好像有卖吃食的。”应该只是看错了。


    李澈抚了抚她的手腕,没有说什么,带她找了家酒楼用饭。


    两人刚进酒楼,就碰上了葛夫人和云榕,知道云榕今晚是来相看的,萧时?善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再离开,哪知一撇头?就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走了上来。


    她愣了愣神,定定地看了一眼,随即移开了视线,直到离开也没再多看一眼。


    萧时?善心不在焉,强打起精神吃饭,全然不知味道如何,味同嚼蜡一般咽了下去。


    李澈要是的楼上雅间,从窗边正好能看到灯市景色,她离了桌,坐在那里看了会儿?灯,一晚上的兴致荡然无存。


    李澈自顾自地用完饭,随后?拎起她要的那些小玩意儿?,起身道:“走吧。”


    离开热闹的街市,四周安静了许多,萧时?善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他?淡淡道:“魂不守舍了一晚上,在想什么?”


    “没什么。”萧时?善答得飞快。


    过了一会儿?,李澈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不觉得今晚碰到的韩公子很像一个人吗?”


    这话像是一个鱼钩垂在眼前?,萧时?善明明知道不该去咬那点鱼饵,又耐不住心头?的好奇,她捏了捏手,心跳得有些快,“像谁?”


    李澈道:“卞璟元。”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萧时?善的心绪起伏不定,对卞家的人或事,她向来是避而不谈,今日突然提及让她慌乱了一瞬,又有些恼怒他?冷淡到傲慢的态度,但对他?来说确实是无关紧要。


    回到凝光院,萧时?善进了净房,等她从里面出来,李澈还坐在榻上,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头?望了她一眼,“我们谈谈。”


    萧时?善抿了抿唇,依言坐了过去。


    第九十二章


    在距离他两臂远的位置坐定, 萧时善抬手捋了下?发丝,又?将身上那件水红色窄袖绸衫掖了掖。


    一时无?人开口,屋内寂静无?声, 让人无?端地心生烦躁,她?有心说些什么来打破眼前的沉默,瞅着桌上的茶壶说道:“我去叫人换壶茶水。”


    “不用。”


    他既然如此?说了,萧时善只好坐了回来,纤长卷翘的眼睫投下一小片朦胧阴影,她?拿眼去瞧他, 等?着他捡起话题, 或是早点结束这种磨人的沉闷。


    李澈转了转手里的茶盏,因放置时间太长,杯中?的茶水已经变凉,他冷不丁地说道:“你派人去南边没能找到卞璟元的尸身?是吗?”


    这可真不是个好话头,萧时善微微一顿, 她?是让张亨又?去了趟南边,倘若真如曹兴祖所言,是随意掩埋了, 那她?定然要为表哥敛尸安葬,但她?始终存着另一种念头,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兴许是人还活着。


    这件事?她?谁也没有知会,只在私下?里给张亨传了信,交代他去办此?事?, 便是连常嬷嬷都不知情, 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的。


    看着她?眼里升起的戒备,李澈缓缓道:“这不是多机密的事?, 我知道也并不稀奇。你有没有想过,找不到?尸身?,也有可能是毁尸灭迹,不留痕迹的方式有很多,哪怕是曝尸荒野,只需三五日,便会被野兽啃食到?连骨头都不剩,何必要挖坑填埋,没人会多此?一举。”


    听到?这仿佛陈述某种事?实的话语,萧时善呼吸一窒,咬了下?唇道:“不会。”


    他扯了扯嘴角,没有跟她?争论这个问题,会与不会都不重要,他也并不是要跟她?谈论卞璟元的死活。


    “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萧时善的语气?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她?不想跟他说这些,也不愿去想那种可能。


    李澈的目光向她?投来,“一个有几?分相似的人就能令你心神?恍惚,你觉得没有谈论的必要?”


    视线甫一相触,萧时善只觉得他的目光中?有某种东西让她?心头发紧,在这件事?上,她?似乎永远没法做到?理直气?壮。


    今晚碰到?的那位韩公子确实跟表哥有些神?似,她?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是表哥出现在她?眼前,但很快她?就明?白是人有相似,离近了看,便是连那点神?似也浅淡了许多。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既没有为此?大?惊小怪,也没有举止失措,她?甚至都没多瞧几?眼,只是装不出欢喜的神?色而已,这也不是她?能控制的。


    在她?的印象中?他和表哥从未有过交集,两人应是素未谋面才对,可听他话里的意思,倒好似见过一般。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比她?以为的还要多,再多遮掩也毫无?用处,萧时善努力地维持镇定,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窥探到?蛛丝马迹,好让她?心里能踏实一些,可他滴水不漏,她?也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


    萧时善放弃了察言观色,想了下?说道:“卞家遭逢大?难,我为他们收敛尸骨,修坟立碑,这有什?么错吗?”


    李澈极有耐心地看着她?,声音平静地道:“无?可厚非。”


    她?微微颔首,迎着他的目光又?道:“碰到?与离世亲人面容相似之人,一时心神?不宁,又?有何不妥之处?”


    “人之常情。”


    “那我们还要谈什?么?”


    萧时善迫切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她?的肩颈紧绷,这个细微的动作使得她?的下?颌无?意识地抬高了些许。


    李澈凝视了她?片刻,眉眼间闪过一丝嘲弄,“我做了什?么,让你如此?防备?”


    萧时善垂下?眼睛,指甲轻掐着指腹,连续多日的应酬操劳,已让她?身?心疲惫,她?现在还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对这些费脑筋的问题。


    “我们别谈了行不行?我有些困了。”她?深吸一口气?,拉过他的手,将自己的脸庞贴在上面,轻柔地蹭了蹭。


    他抬起她?的脸,令她?完完全全地*七*七*整*理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这样严肃且认真的神?色,使她?再也维持不住那种刻意流露出的柔情姿态。


    两人之间隔着些距离,萧时善被他抬着下?巴,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斜,以一个古怪又?别扭的姿势仰着脖子,不用想也知道她?此?刻的样子有多傻。


    他垂下?眼眸,神?情专注,动作温柔地抚摸着她?的下?巴,说出的话却叫人颇为气?恼,“不行。”


    萧时善气?得跳脚,拨开他的手道:“我真不明?白有什?么好说的,想来你也知道,表哥是曾来侯府提过亲,可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自打嫁入卫国公府,我就跟那边断了联系,若不是卞家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打算跟他们来往。”


    这些话半真半假,没有来往是真的,她?既然选择嫁入卫国公府,也没脸跟那边联系,可话说回来,要是当初卞家早点来提亲,她?也未必肯嫁给李澈,真要较起真来,他才是那个后来的。


    李澈抿了口茶,又?倒了杯茶水给她?,“喝点水,你向来很会为自己打算,自然知道怎么做才最?合时宜,我也从未在此?事?上跟你计较过。”


    正如她?所言,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从不看好她?和卞璟元之间的那点纠葛,年少时的一点情愫经不起时间考验,他不会在此?事?上对她?过于苛责,但对任何男人而言,这都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夸她?,萧时善听得愈发糊涂了,一方面想着他果然是知道的,另一面又?疑惑如果他不是为了男人那点可笑的虚荣心跟她?计较,那他又?是在意什?么,她?心里隐约觉得他肯定是在意某些事?情的,可她?就是抓不到?那个点,这使她?内心焦躁不安,却只能眼巴巴等?着他往下?说。


    “我想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去理清思绪,但你显然无?法处理妥当,甚至成?了你心头的一根刺。”


    倘若李澈不主动提及,她?绝不会去戳破,萧时善最?擅长掩耳盗铃,只要日子过得下?去,她?就可以把眼睛耳朵通通捂住,可他不允许她?装作若无?其事?,非要把她?从犄角旮旯里拎出来,有时候她?觉得他对她?实在过于残忍了些。


    李澈探过手来,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萧时善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眼睛眨了眨,沉默了片刻,她?忽然抬头问道:“曹兴祖的死跟你有关吗?”


    “为什?么会这样问?”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既然说出了口,萧时善组织着语言说道:“曹兴祖死得太过突然,而你曾说过曹兴祖还有些用处,因此?要留他一段时间,这个用处里包括我吗?”


    听到?曹兴祖的死讯时,她?立马想起那时在农户小院里李澈说过的话,当时没有多想,之后再想起时,只觉得分外惊心。


    “你想说什?么?”


    李澈眼眸微眯,“是要问曹兴祖的死因,还是要问卞家的事?情是否与我有关?”


    萧时善的呼吸有些困难,还是接着说道:“这里面有太多巧合了不是吗?那时你恰好去了辽东,我想给你传信,却不知道如何联系,但玉照堂的小厮却说可以代为传信,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给你传信,之后我又?在玄都观见到?了萧淑晴,而你又?来得那么及时。”


    如果说之前送信的事?情没有让她?多想,那在玄都观看到?萧淑晴的那一刻,她?心里就已经有所怀疑,即使她?谈不上有多了解他,但也知道他行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然而在陈氏和萧淑晴的事?情上,偏又?留下?一个隐患。


    萧时善肯跟着萧淑晴走,虽然是在冒险,同时也是在赌,赌她?必定会平安无?事?,事?实上在那种自己也理不清的模糊念头之下?,她?反而从中?得到?了某种心安。


    直到?曹兴祖的死讯传来,被她?压下?去的猜疑才再次浮现,曹家对外说曹兴祖是突发急症而亡,却又?处处透着蹊跷。


    李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失望与疲惫,“这就是你得出的结论,认定我与卞家的遭遇脱不了干系,或是在背后推波助澜?”


    她?拿不出证据,但太多的巧合让她?不得不去怀疑。


    他扯了下?嘴角,黑沉的眼里已然透出一种嘲讽意味,“且容我问一句,我为何要做这些事?情?为了你么,我似乎还没有为你到?不择手段的地步。”


    萧时善被他冷漠的目光刺了一下?,“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在这件事?上插手?”


    “卞家的事?情,我是要比你知道的早。”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给你回过信,但你显然没放在心上,非要自己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我想让你长个记性也不错。”


    萧时善紧咬着牙,浑身?都在颤抖,说不清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恐惧,夫妻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分外可笑,不知是否是出于一时激愤,她?听到?自己声音极轻地脱口而出道:“我们和离吧。”


    此?话说出口,她?也是大?吃一惊,惊讶于自己竟会如此?轻巧地说出和离二字,换做以往,她?只会觉得自己昏头了,放着卫国公府的三少奶奶不当,居然说出这种傻话,但在当下?,却感到?无?比轻松和畅快。


    她?还在为这句话怔神?,耳边忽地响起一声碎裂声,她?诧异地看过去,李澈手里的茶盏已然四分五裂,茶水四处流淌,因为离得近,她?的脸上也被溅上了几?滴水珠。


    她?看到?他的手心被碎瓷划破,他拧着眉,抽过一条手帕,面容冷肃地缠了两下?,萧时善头一次见他如此?烦躁,让她?差点忘记到?了嘴边的话。


    他头也不抬地道:“你接着说。”


    第九十三章


    被骤然打断思绪, 血液没往脑门上冲,反而一股脑儿地堵在了胸口?,萧时善抬起手, 默不作声地揉了两下?,却没有收回那句话的意思。


    有些脱口?而出的话?,往往已经在心头盘旋了无数次,尽管她从未想?过和离,但很?早就?意识到?他们其实并不般配,不管是从家世还是到?自身, 随便一样就能挑出百般问题。


    可搭伙过日子, 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只要一方肯低头,就?能勉强过下?去,便是有那夫妻不睦的,不也是凑合着过么, 没见几个矫情到要和离的。


    即使是夫妻离心离德,到?了要和离的地步,那也得是他来开?口?, 而不是由着她的意愿行事,她没那个资格, 也没底气跟他提和离, 她能做的只有顺从接受。


    从小?到?大?吃过的苦头往往就?是落在她的不服管教上,老夫人是她的嫡亲祖母,即使厌恶她的母亲, 但只要她肯乖乖听话?, 还不至于被扔进祠堂里,府里那么多兄弟姊妹, 不也只有她被关过祠堂嘛,跟长?辈顶着来,就?是忤逆不孝,关祠堂都是轻的。


    吃一堑,长?一智,要想?做出柔顺姿态不是难事,但要打心眼里顺从实在是件为难人的事。


    萧时善很?少去考虑鞋子是否合脚,只知道这?是一双顶顶名贵,顶顶漂亮的鞋子,穿上去漂亮,又?惹人艳羡,磨脚也是她该当的。既是她求来的,好与不好都要自个儿受着,天?底下?没有好事净让她一个人占去的道理。


    平心而论,李澈对她还不错,更别提他自身的许多优点,有家世,有能力,有前途,兴许是太好了些,跟她起初想?要的已是相去甚远。


    面对安庆侯府对卫国公府的巴结攀附,会令她倍感难堪,但转头想?想?,她跟李澈似乎也是这?样,门当户对不是说说而已,家世不对等,人也挺不起腰杆,有求于人的一方注定要做出伏低做小?的卑恭姿态,可她不想?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挺不起腰。


    萧时善有时觉得他在把她当傻瓜戏耍,任由她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给她半点提示,冷眼旁观地看着她为此提心吊胆,夜不能寐,想?想?那段时间?的彷徨焦急,就?有种被愚弄的羞愤,也让她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低着头,盯着脚尖道:“这?门亲事原本就?是我高攀了,反正怎么做也做不好,不如及早退位让贤。”


    他已然恢复了冷静自持,“既然觉得是高攀,为何当初可以,现在不可以,没人要求你做什么。”


    萧时善直摇头,自然是试过之后才知道不行?,从前是她想?得过于简单,“你们总也不满意,我喜欢的东西,你觉得庸俗,我在意的事情,你毫不在乎,也许我这?个人在你眼里同样肤浅可笑,我受够了被人挑挑拣拣,更不想?将来还要被人嫌弃指摘。”


    这?的确是她的真心话?,与其说是为了卞家,倒不如说是为了她自己,无论是当初嫁到?卫国公府,还是如今提出跟他和离,她的最终目的都是想?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


    李澈皱起眉头,从她的话?里敏锐地抓到?一点头绪,没等他去细想?,她忽地看向他道:“你不认为我们很?不般配吗?”


    他抬眸瞥了她一眼,沉默地看着她。


    在他的注视下?,萧时善有点说不下?去,好在他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她抿了下?唇说道:“我们性情不合。”


    换作以往,要说有人因性情不合而和离,她大?概会觉得是吃饱了撑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亲事,还谈什么性情不合,再?换一个人就?能保证一定相合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既然不可能,不如把一个牢牢抓到?手里,但她运气不太好,碰到?的这?个人是李澈,别说让她抓在手里了,他不伸手把她压下?去就?是好的,任她如何翻腾都翻腾不出去,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沮丧又?无力的事么。


    李澈没有看她,嘴角轻扯了一下?,仿佛听到?一句十分可笑的话?,“你要嫁的不过是一个能让你在侯府扬眉吐气的夫婿,至于对方是何品貌,性情如何,似乎没那么重要。”


    被他轻描淡写地扯去遮羞布,萧时善惊诧之余心中卷起一股难言的羞愤,白皙的脸颊有种火烧火燎的热意,倘若他一早就?察觉到?她的初衷,真不知道他将她摆在了怎样的位置上。


    诚然如他所言,在出嫁之前,她压根就?没关心过对方是怎样的人,毕竟她一开?始看中的就?是他的身份,这?会儿又?去要求性情相合,未免有点贪心不足。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失去了跟她交谈的兴致,揉了揉额头,为这?个问题下?了定论,“我认为这?些事情,在你出嫁前就?该考虑清楚,而不是现在再?拿出来议论。”


    萧时善苦恼地咬了咬唇,心里明知道他们之间?有很?大?问题,但被他三言两语地一带,竟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好像是她在无理取闹,永远都是他一锤定音。


    她心里想?的是现在和离,好过将来难堪,兴许他现在还能对她有点耐心,那么以后呢,当他意识到?她不过尔尔,以及要面对侯府带来的源源不断的麻烦时,还能剩下?几分耐心。


    要舍弃眼前拥有的东西,固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比起这?些,更令她恐惧的是某些可以预见的将来。


    要说她在卫国公府这?两年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留一份体面,她也认为着实没必要撕破脸皮。


    萧时善忍不住抓了把头发,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是真的要和离,这?对你来说没有丝毫损失,我们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呢,我……”


    “你先闭嘴。”李澈闭了闭眼,手往上抬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


    萧时善觉得他大?概是要好好想?想?,便没有再?着急出声,陪着他干坐了片刻,直到?困意袭来,实在撑不住了才去床上躺了一会儿。


    她已经是破罐子破摔,这?一觉反而睡得相当踏实,次日醒来时,李澈早已离去,旁边的被褥平整,没有躺过的痕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她懊恼自己没有耐性,好歹得个准话?再?去睡,竟连一晚都熬不住。


    梳洗打扮后,萧时善去了荣安堂,看到?云榕有别于往日的羞涩笑意,便知道多半是相看得不错,亲事上有了眉目。


    今日是上元佳节,府里的节日气氛浓厚,到?处张灯结彩,过了今日卫国公就?要启程回?辽东,热热闹闹的年节也算是过完了。


    年前的时候,萧时善可没想?过,新年头件大?事竟是要和李澈和离,可见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将来会发生什么。


    那晚不欢而散后,萧时善一直没找到?机会跟李澈搭上话?,又?突然听闻他要离府去小?湖山的书斋静修,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要举行?春闱,他今年下?场,是该好好钻研学问。


    山不过来,她就?过去,萧时善这?几天?,经常带着汤水去玉照堂,虽然知道他不爱喝,但她也不是专程给他送汤水的,不过是找个借口?去问话?而已。


    她如此贤惠的举动,没能让李澈有丝毫动容,反倒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去了。


    罗夫人笑着打趣道:“以往咱们只当三郎不爱喝那些汤汤水水,看来不是不爱喝,而是挑嘴,要看这?汤是谁做的。”


    季夫人扫来一眼,眸光里带了一丝探究。


    萧时善好生窘迫,他连见都不想?见她,更别提喝她送去的汤水了,没当着她的面把汤水泼出去就?是给她留面子了。


    见不到?人,她就?接着去,反正不是很?远,只当是饭后消食了。


    玉照堂的小?厮把萧时善拦了下?来。


    “三少奶奶,公子让您以后不必再?来送汤了,您还是把提盒拿回?去吧,别让我们为难。”


    萧时善看了这?个小?厮一眼,她这?还没和离呢,就?先不顶事了,玉照堂的小?厮都能对她不敬了。


    在同瑞眼里,这?位三少奶奶虽然长?了张芙蓉面,但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头次进玉照堂就?逞了次威风,不仅折了堂后的绿萼梅,还落了似画姑娘的脸面。


    往日里仗着公子的宠爱恃宠而骄,如今惹得公子厌烦了,又?巴巴地跑来送汤,专会给别人找事。


    “他这?会儿在里面吗?”萧时善往里头望了一眼。


    同瑞回?道:“公子刚从外头回?来。”


    萧时善从疏雨手里拿过提盒,说道:“你进去通禀一下?。”


    同瑞略有迟疑,还是进去通禀了一下?,不多时他出来说道:“三少奶奶,公子让您先回?去。”


    连个门都进不去了,萧时善暗暗咬牙,把手里的提盒往同瑞身前推去,随便他扔了倒了都行?。


    同瑞有点不耐烦,往回?推了一把,“三少奶奶您还是拿回?去吧。”


    两下?一推,汤盅歪倒,里头的热汤撒了出来。


    萧时善惊呼一声,白皙的手背瞬间?红了一大?片。


    “姑娘没事吧?”疏雨焦急地喊了一声,赶紧用手帕擦去上面的汤水,“这?都烫红了。”


    真是祸不单行?,没见到?人,还烫伤了手,萧时善自认倒霉,正要回?去,忽然看到?李澈走了出来,她的眼眸微亮,总算见着人了。


    李澈站在廊下?看了看她,说道:“你先回?去,晚上我去凝光院。”


    得到?了回?答,萧时善点点头,没在玉照堂停留。


    待她离开?后,李澈瞥向同瑞,沉声道:“谁给你的胆子伤她?”


    同瑞惊愕地抬起头,公子不是已经厌烦了三少奶奶,怎么……


    “把他带到?柏岩那边。”李澈转身道。


    六安低头应了一声,立马叫人把同瑞拉下?去。


    同瑞大?惊失色,还未张嘴说话?就?被塞住了嘴。


    六安走到?他跟前,踢了他一脚,低声骂道:“你这?没眼力见儿的东西,一对眼珠子都长?到?头顶上去了,不知道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吗?”公子都没对三少奶奶如何,他这?个奴才反倒越俎代庖地摆起谱来了。


    第九十四章


    得了他的准话, 萧时善就回去等着?了,至晚间,外间响起丫鬟的请安声?, 随后厚实的帘子被掀了起来。


    她一直在留心外面的动静,见他进了屋,立马吩咐微云上茶,又让疏雨端几盘茶点过来。


    微云疏雨摆好茶点便退了出去,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拿眼瞧了瞧他,萧时善慢慢走过去, 主?动?打破屋内略显沉闷的气氛, “你最?近很忙吗?”


    杯中升腾而起的茶香热气,将他的眉眼遮得虚虚浮浮,李澈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不忙。”


    萧时善摸着?自己包着?纱布的手背,心里窜出一点恼火, 敢情是懒得见她,亏她日日去玉照堂送汤水,手背都烫出了燎泡。


    她抿了抿唇, 不再绕来绕去地说些场面话,“那件事夫君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搁下茶杯, 手臂搭在?椅子上 , 将视线落在?她身上,轻飘飘的话语,无端压得人心头发颤, “你真的想清楚了?”


    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是。”


    或许第一次提出来还可以说是一时冲动?,那么?这次旧事重提, 则是她重新思?考之后?仍然不改的决定。


    李澈往后?倚了倚,侧着?头长久地注视着?她,眉头慢慢皱起。


    萧时善攥着?手,不躲不闪地和他对视,生怕自己退却分毫。


    他默不作声?地起身,踱到了花几前?,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着?水仙花叶。


    她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看着?他手中那根纤长柔嫩的叶子,心脏跳动?得厉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不知是为那条柔弱的细叶担忧,还是为他即将给出的答复而紧张。


    忽地,李澈转过身来,身影陷在?光晕里,令他的神情变得分外模糊,“你能去哪儿?”


    萧时善微微一怔,像是被人一把攥住了心脏,陡然升起一阵揪心的疼,虽然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觉得他恐怕是在?嘲笑她,笑她虚张声?势,笑她无家可归。


    嗓子像被一团棉花堵住,连带着?胸口也异常憋闷,萧时善紧咬着?牙,胸口起伏不定,他那种泰然自若的冷漠,总是能叫人火冒三丈,“与你无关。”


    话音未落,即使她竭力?保持镇定,也被自己沙哑的嗓音惊到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语气平静,仿佛真的在?为她打算,“夫妻一场,我总该为你考虑一二。”


    比起他的宽和大度,萧时善可没心情跟他道谢,也不用他提醒她会陷入何种处境。


    她垂着?眼眸,视线模糊不清,抬手一摸,手指触到一片湿润,惊诧地发现不知何时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懊恼地抹了两把,倒好似越抹越多。


    李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抬步走到她身前?,伸手抚上她的脸庞,不甚温柔地给她擦了擦泪痕。


    萧时善仰着?头,在?他的触碰下,浑身的力?气迅速抽走,仿佛被抽走了筋骨,令她差点歪倒下去。


    李澈把她拥在?怀里,借着?摇曳的烛光去看她那张泪痕斑驳的脸庞,指腹温柔地摩挲,“倘若你真的想清楚了,就该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以后?别?再说这些傻话。”


    萧时善不知道自己在?恼个什么?劲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似的。


    她咬了咬唇,白皙的手攥着?他的衣袍,好让自己能恢复几分力?气,喃喃地道:“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萧时善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不中用,她该指着?他的鼻子控诉他的恶行,而不是趴在?他怀里哭得起不开身,真想扇自己两巴掌清醒清醒。


    她的巴掌没扇下来,他抬着?她的下颌,低头来亲吻她,滚烫的温度仿佛要将她融化,这使得她愈发手软脚软,抵在?他胸膛的双手也慢慢卸下力?度。


    温热柔软的唇瓣相贴,被泪水打湿的眼睫在?微微颤动?,她试图挣脱出来,却又贪恋他的怀抱,恨不得自己就此无知无觉,闭上眼睛认了就是,他已经如此迁就她,还要怎么?样。


    但只要这样想想,她就浑身战栗,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一阵风吹来就能让她狠狠地摔下去。


    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把那点柔弱劲儿冲散不少,萧时善撇开头,吸了吸鼻子,拿眼瞅了他一下。


    李澈何等灵醒机敏,看到她此刻的眼神,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捏着?她肩头的手,控制不住地加大了几分力?道。


    萧时善被他捏得有点疼 ,咬着?牙没吭声?,因为他的脸色实?在?难看,可这也怪不着?她。


    他松开了手,本就不是多么?平易近人,此刻那双沉静湛然的眼眸更是清冽如冰。


    她掏出手帕拭了拭泪,揉了下哭得酸胀的眼睛,“明日,我去找太太辞行。”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甩下一句,“随你。”


    次日一早,萧时善先去荣安堂给老太太请过安,之后?跟着?季夫人去了呈芳堂。


    季夫人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不好使了,这丫头说什么?,和离?谁跟谁和离了?


    见季夫人如此淡然,萧时善便把心放了放,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本来这桩亲事就谈不上般配,如今她空出位置,自然有德才兼备的补上,到时只会皆大欢喜。


    老太太那边,她没有声?张,只觉得这种事情留给李澈去说比较好,她自己反倒不好去说。


    萧时善柔声?道:“今日过来,是要跟太太辞行的。”


    这么?急,季夫人回过神来,开口问道:“是他跟你提的?”


    闻言,萧时善略有犹豫,但也没犹豫多久,旋即点了点头,他既然不在?,她说得也毫不心虚。


    季夫人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他为何要跟你和离?”


    说着?话,季夫人打量了萧时善一眼,只见她将黑鬒鬒的青丝挽成如云发髻,齐插一溜小花簪,耳边挂了对金镶蓝宝石耳环,衬得肤色细腻白润,立领轻贴着?雪白纤细的颈子,一袭月白蓝的袄裙,勾勒出窈窕身姿,分外雅致动?人。


    生得美,会打扮,单凭这丫头的模样,便是摆在?那里,也是赏心悦目,竟闹到要和离的地步。


    这才多久,难不成就已经腻了厌了?即便如此,仅凭喜恶就要和离,未免太可笑了些,季夫人不以为然,也不认为李澈会如此行事,因此听到萧时善来辞行,只感到诧异和疑惑。


    萧时善低着?头,找了个听起来最?合情合理的理由,“无子。”涉及到传宗接代这样的大事,谁也说不出什么?。


    季夫人眉头微挑,没再继续追问。


    萧时善离开呈芳堂时,心里突然生出一点遗憾,她曾经一直想成为季夫人那样的人,精妙的学识,高雅的仪态,不屈就于?人的孤傲,每一样都令她艳羡又自惭形秽,现在?看来是不能了,这是她八辈子都学不来的高贵优雅。


    “太太,您就这样让三少奶奶走了?”自从听到萧时善说了和离一事,程姑姑就急得不得了,本以为太太会说些什么?,哪知就这么?问了两句,就让人走了。


    季夫人道:“不然呢?”


    程姑姑继续道:“要不叫公子过来?”夫妻哪有隔夜仇,不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么?。


    “叫他做什么??”季夫人没这个意思?。


    程姑姑急道:“当?然是劝公子不要和离,三少奶奶年纪还小,调养调养身体,自然就有了,哪能说和离就和离?”这样的大事太太怎么?能不着?急。


    季夫人翻过一页书,“只怕是那丫头铁了心要和离。”


    “三少奶奶要和离?”程姑姑不太相信这个可能,她疑惑地看向?季夫人,以前?太太对三少奶奶多有不满,如今反倒向?着?三少奶奶说话了,“如果真是三少奶奶使性子,这也太不识大体了。”


    季夫人冷笑了一声?,“倒是有那识大体的,他要吗?这会儿又和离了,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随他们折腾去吧。”


    凝光院内,常嬷嬷和微云疏雨刚刚得知萧时善和离的消息,三个人还在?震惊里没醒过神来。


    便是贴身伺候萧时善的微云疏雨也是对此一无所知,她们只知道姑娘这些天吃得好睡得香,今早还多用了一块软丝糕,谁能想到她不声?不响地干了件大事。


    “你们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今日就走。”萧时善摸了摸颈间的玉芙蓉,抬手摘下来,放入了妆奁里,只从小抽屉里拿出了一块小铜牌。


    常嬷嬷紧盯着?萧时善道:“姑娘你真的和姑爷和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萧时善点了下头,和离书都拿到手了,当?然不是闹着?玩的,想到上头写的性情不合,就觉得带着?一丝讽刺意味,但也确实?如此。


    看到和离书,常嬷嬷的脑袋一阵发晕,这要是自个儿的闺女,早就拿扫帚抽上去了,她怎么?就没发觉姑娘存了这个念头。


    微云扶住常嬷嬷的胳膊,问道:“姑娘,我们是要回侯府?”


    萧时善顿了顿,想了一下说道:“不,我们去余荥。”


    熟悉的地名跳入耳中,常嬷嬷惊讶地看过去,“梅家在?那边早就没人了。”树倒猢狲散,这么?多年了还能剩下什么?。


    萧时善把和离书收了起来,舒出一口气道:“总归是有个去处。”


    第九十五章


    余荥是个山水秀丽的地方, 与千里之外的京城有着迥然不同的风土人情,便是撑船渔娘的语调都带着江南水乡的别样婉转,即使萧时善听不?懂, 也觉得这语调如同黄鹂鸟般清脆悦耳。


    晚上睡不?着时总能听到外面?船桨摇动的水波轻响和不知道何处传来的欢歌笑语,从窗子看出去,一片远远近近,朦朦胧胧的光。


    嗅着带着淡淡水腥气的湿冷空气,让她真切地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京师,来到了?从未到过的陌生地方, 尽管这是常嬷嬷口中的故土, 但萧时善着实生不出半点惆怅感怀,她连她母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哪能对一个来都没来过的地方有多少思念动容。


    她的天性里仿佛天生就少了点多愁善感的绵软心肠,夜里睡不?着觉也只为了?两个字,生存。


    这是当前最迫切又最要紧的事, 若是只求吃喝不?愁,那?么?她的那?些?嫁妆足够她和她身边的人舒舒服服地过上一辈子,毕竟寻常人家辛苦一年也不?过十来两银子, 但萧时善并不?想守着那?点嫁妆抠抠搜搜地过活,死攥着那?点银子也是无?用, 倘若不?能钱生钱, 便是一潭死水。


    萧时善自小是在侯府长?大,即使再?怎么?不?受待见,也是生在了?富贵乡里, 从小看见的就是雕梁画栋, 锦衣玉食,也理所当然地认同和习惯这种生活。


    虽说这些?东西不?一定有她的份, 但也没缺了?她的吃喝,至于?那?些?漂亮的,金光闪闪的东西,却永远到不?了?她手里,只能去艳羡别人的。这也使得她在还没为生计犯过愁的情况下就早早意?识到钱财的重?要性,便是她爹惯会摆出一副清高姿态,不?也照样动了?梅氏的嫁妆,在钱财面?前,没几?个能不?低头的,视金钱如粪土也要有本钱,要不?然就是有副铁铸的筋骨,这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此前萧时善便对手里的嫁妆产业颇为上心,这会儿真到了?要为今后生计做打算的时候,首要考虑的自然就是这重?中之重?的钱财问题。


    正在心里盘算着,忽然听到常嬷嬷从外面?轻声道:“姑娘睡了?吗?”


    萧时善收敛心神,开口道:“没呢,嬷嬷进来吧。”


    常嬷嬷应了?一声,随后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微云疏雨都已经睡下,两个丫头都是旱鸭子,既不?会凫水又晕船,前头走陆路的时候还好,一上了?船就有些?受不?住了?,别提在身边伺候,自个儿都脚步虚浮站立不?住。


    这会儿两人已经歇下,常嬷嬷一肚子心事没处说,这些?日子就没安稳睡过觉,行了?这一个多?月的路程,而今真真正正踏到了?余荥地界上,她心里更是焦虑不?安,便趁着这个空儿来跟姑娘说说话。


    看着常嬷嬷欲言又止的样子,萧时善就猜到几?分?了?,她捧着热腾腾的枣茶,低头喝了?一小口,南边湿冷,夜里手脚冰凉,全靠这点枣茶暖身。


    “姑娘,我?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听到常嬷嬷这般说话,萧时善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嬷嬷怎么?也绕起弯子来了?。”


    常嬷嬷愁得直叹气,“姑娘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难道要愁眉苦脸才好?”萧时善也觉得常嬷嬷不?容易,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了?还要跟着她东*七*七*整*理奔西跑,自打得知她和离的事情就忧心忡忡,一直憋到现在才说也是难为她了?。


    “我?的姑娘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常嬷嬷着急地看着萧时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明?明?日子过得好好的,哪能说和离就和离了?。


    萧时善说道:“过不?下去了?可不?就和离了?。”


    这算什么?理由,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呢,常嬷嬷还以为姑娘对姑爷到底会有几?分?在意?,如今看姑娘如此浑不?在意?的样子,她也糊涂了?。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姑娘的态度明?显是太随意?了?,常嬷嬷满脸不?赞同地看着萧时善,这一个多?月来,她就没见姑娘有过半点愁绪,仿佛和离对她没有任何影响,而这恰恰是最反常的事情。


    瞅着萧时善的神色,常嬷嬷猜测道:“莫不?是姑爷在外头有人了??”


    萧时善靠在引枕上,抬了?抬眼道:“不?知道。”


    她不?怎么?过问他在外面?的事,连玉照堂都极少踏足,只要不?带到她跟前,就当做没有,如今想来,还是二嫂有本事,把夫君身边的花花草草,该剪的剪,该放的放,心里跟明?镜似的。


    相较起来,她可是差远了?,连李澈身边有几?根花花草草都不?清楚,不?过今后也不?需要她去费这个神了?。


    “嬷嬷,我?现在还没心情想这些?,你不?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么?。”


    常嬷嬷叹了?口气,是说什么?都晚了?,要是早知道姑娘动了?这个心思,说什么?也得拦下来,外头的日子哪是那?么?好过的。


    夜色已深,常嬷嬷服侍着萧时善睡下,在床头留了?盏小灯。


    此次来余荥,萧时善把新招的邱继邱掌柜也带来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个明?白人在身边能少走许多?弯路,趁此机会,也能看看这位邱掌柜办事能力如何,而那?位周掌柜则被她派去庄子上打理事务,若是有成效,京师那?边的产业铺面?将来也可一并打理起来。


    既然要留在余荥,那?么?首要办的就是置办房产,邱继去了?趟牙行,挑出了?两处合适的,这才带领萧时善去看院子。


    “那?是谁家的府上?好生气派。”可不?就是气派嘛,远远瞧过去,几?乎占了?整条街。


    邱继正擦着汗,听到萧时善问话,顺着她所示的方向望了?一眼,动作一顿,语气中多?了?几?分?复杂,“这是平江木行龙家的府宅,以前是梅府的旧宅。”


    闻言,萧时善不?禁多?瞧了?两眼。


    这样豪奢的住宅她自然是住不?起的,在看过两处院子后,最后定下一家三进的院落,足足花去了?六百两银子。


    比寸土寸金的京师要便宜不?少,但也不?是个小数目,萧时善瞬间觉得自己的钱袋空了?大半,突然发现想靠那?点嫁妆过活是远远不?够的。


    早知道银子这么?不?经花,她就该把那?堆珠宝首饰通通带上,管它是谁给的呢,到了?她手里就该是她的,想来他也不?会为了?那?点东西跟她计较,但她偏偏在关键时刻矫情起来了?,这个也不?拿,那?个也不?要,这会儿后悔又什么?用。


    邱继想得周到,拿了?点余钱买来了?四?个丫鬟婆子和六个奴仆护卫,别看买的人多?,总共花了?不?到一百两银子,这年头院子比人值钱多?了?。


    张亨带着六个奴仆去了?外院做安排,其他几?个丫鬟婆子就交给了?常嬷嬷管束。


    事情都安置妥当了?,萧时善才有时间跟邱掌柜谈起今后打算。


    “这几?日邱掌柜忙前忙后,多?有操劳,坐着歇会儿吧。”


    “不?敢不?敢,都是在下应尽之事,姑娘如此说,倒要折煞我?了?。”


    说实在的邱继只有在当年当伙计那?会儿才如此跑前跑后,这种亲力亲为的事确实是许多?年没做过了?。


    邱继连连摆手,又掏出手帕擦了?下汗,他生得胖,走动得多?了?,汗就流个不?停。


    萧时善向来不?喜欢男人身上的汗味儿,能把人熏出去八丈远,偏偏大多?数男人都糙得很,不?仅不?喜洁净,还爱顶着一身汗味到处乱窜。


    看到邱掌柜满头大汗的样子,她心里也有那?么?点嫌弃,但这人偏又讲究得很,自个儿随身带着手帕,一出了?汗,就把手帕拿出来擦拭一番,配上他笑眯眯的富态圆脸,叫人看得好笑,到底是做过多?年的掌柜,在细节上就是比旁人注重?。


    萧时善把一张地契拿了?出来,说道:“邱掌柜瞧瞧这个,我?打算把祖父之前的木材生意?做起来,不?知可行吗?”


    “这、这是林场的地契!”邱继眼睛一亮,仔细地看了?看,脸上添了?些?喜色,“姑娘有了?这张地契,就如同守住了?一座宝山,一千五百多?亩林地,又占了?积云山的好位置,天时地利姑娘都已占尽,哪有不?行的道理。”


    萧时善还记得之前邱掌柜和周掌柜对着她的嫁妆账本直叹气的样子,如今这张地契倒是让他看到眼里去了?。


    “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张地契,像这样的林场一般没人愿意?出手。”便是出手也是大价钱,邱继见过萧时善的嫁妆账本,不?认为她能拿得下这张地契。


    “赢来的。”虽然是借了?李澈的玉坠当赌注,但说到底还是她凭本事拿到手的。


    萧时善说得随意?,本是等着邱掌柜问上一句,她好仔细说说她是如何赢来的,哪知这些?人没有半分?好奇心,竟然问都不?问。


    邱掌柜当然好奇,只是多?年来习惯了?点到为止的心领神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便是有失分?寸,尤其是涉及资产,东家要是想说自然会说,哪有追着问的道理。


    萧时善觉得身边有几?个会拍马屁的人也是相当不?错的事情,至少当你想炫耀一番的时候,他们总能适时地递上梯子,还会生怕你站得不?够高。


    第九十六章


    在余荥置办宅院后, 萧时?善便和邱掌柜等人前往了积云山,为此常嬷嬷念叨了好几次,做生意的事情交给掌柜去办就成了, 姑娘何必跟着去受苦受累,这就不是姑娘家该干的?事。


    萧时?善当?然知道坐等收钱的?舒服,但?要让她当个一问三不知的甩手掌柜,那她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了,她如今是在为自己挣家底,这比任何事情都更让她有劲头。


    邱掌柜在积云山附近租下了一处小院, 三?个月来, 萧时?善就暂住于?此,身边只?带了疏雨,来四川贩木的?商人不少,少不了跟当?地苗人打交道,她从当地找了两个通晓语言的丫头, 以解决语言不通的?问题。


    白日里,萧时?善换上男装,带着人去码头木坞, 往往一待就是一整日,其中的?一些规矩也就逐渐明白过来。这些砍伐贩卖木植, 运至汶溪江的?本地商人称为山客, 而那些由其他地域来此购木的商人称之为水客,山客与水客之间不能直接交易,中间要有木行做为中介, 如此一来, 木行的?重要性便立马凸显了出来。


    萧时?善随即跟邱掌柜打听木行情况,再次听到了平江木行的?名头, 从那含糊的?语气中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龙家可是跟梅家有过结?”


    “龙家在余荥经营几十?年,树大根深,是首屈一指的?主?家。当?年老?太爷能在余荥站稳脚跟,创立的?和盛木行又跟平江木行平起平坐。”邱继摸了摸下巴,“过结自然是有的?,但?从没在明面上起过纷争。”


    没在明面上,那私底下呢?萧时?善若有所思,邱掌柜这话颇有深意,她这些日子常去木坞走动,亲眼看到光是为了存放,运送等事,就发生了好几起争斗,更从茶馆里听闻了不少纠纷,只?觉得这生意场上也是险象环生,搞不好就落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下场。


    梅家早已?落败,龙家的?平江木行却是一家独大,萧时?善并不想以卵击石,跟龙家对上,吃亏的?只?能是她。


    “邱掌柜,这头批木材不知何时?能采运完成?”


    “快了,最多十?来日的?工夫就能放排。”


    萧时?善满意地弯了弯唇,巨木出?于?深山,不管是进山采木还是运木出?山,都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她明显感觉到手头银钱紧缺,幸好在她家底掏空前,终于?运出?了头一批木材。


    一堆堆木头垒起的?小山,在萧时?善眼里就是一座座闪闪发光的?金山银山,她从来没觉得木头有如此可爱的?魅力,便是这两?三?个月里的?辛劳也在顷刻间一扫而空。


    采出?的?木头要运到溪岸边上,经过编排后,通过水运运送到余荥,余荥是木材集散之地,在汶溪江装船,出?洞庭,入长江,南北往来的?木商多在此地交易买卖。


    再次回到余荥时?,已?经入了夏。


    萧时?善换了身素袖碧纱裙,出?了船舱,江面的?风拂过纤柔腰身,扬起层层叠叠的?软纱,帷帽吹开一道缝隙,刚露出?一抹朱唇,又悄然合起。


    清幽的?香气萦绕鼻端,张亨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匆匆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一双含煞虎目时?刻注意着搭在船头的?跳板,高大壮实的?身体紧绷起来,脑海里只?余下一抹柔艳。


    疏雨瞧见张亨身上穿着不合体的?靛蓝长袍,活像是土匪头子抢了哪个读书人的?衣衫套在了身上,肩膀处的?袖子都是紧绷绷的?,她笑着拉了拉萧时?善的?衣袖。


    萧时?善瞪了疏雨一眼,低声道:“下次把你留在积云山砍木头。”还知道笑话人了。


    疏雨立马闭上了嘴,姑娘自个儿都天天往木坞跑,把她丢去砍木头也不是不可能的?。


    萧时?善瞅了瞅张亨,这个张亨也真是的?,怎么?总爱穿些不合体的?衣袍,难道就没人告诉他,这种文士长袍压根就不适合他么?。


    当?然,旁人爱穿什么?衣裳,并不是她关心的?问题,她更看中张亨身上的?其他优点,譬如忠实可靠,虽然生得五大三?粗,却不是没脑子的?人,这样的?人用起来放心顺手,又能委以重任。


    萧时?善吩咐张亨去木坞等候邱掌柜,她先行了一步,算着时?间,下午就能把木材收进木坞。


    邱掌柜没有耽误时?间,下午正好将木材运到了余荥,但?在木排停泊时?,却出?了个大问题,原先定好的?位置被占,木行的?人不让他们?的?木排靠岸。


    邱掌柜心知不妙,一面跟木行的?人周旋,一面命贾六把事情传回府里。


    平江木行的?人寸步不让,一味推托木坞已?经占满,没有空闲位置,不准木排在此停泊。


    邱掌柜面上一团和气,心里气得直骂娘,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无奈之下在木坞二里外的?地方暂时?停靠。


    萧时?善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真是好的?不来坏的?来。


    在得知龙家和梅家有过结时?,心里就有些忧虑,但?毕竟两?者悬殊太大,这样的?大主?家着实没必要对他们?这等小木商出?手,可如今呢,人家是真不觉得抬脚碾死一只?蚂蚁有多费劲儿,摆明了不让他们?在余荥立足。


    如果萧时?善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问题,说不定还会认为龙家出?手果断,斩草必除根,可现在被铲的?那根草换成了她,光是想想,就让她怒火中烧了。


    “兴许是哪里出?了差错,等邱掌柜和木行的?人解释清楚,会让咱们?停放木排的?。”常嬷嬷安慰道。


    “嬷嬷你不明白,邱掌柜手里有单据,事先早已?跟木行定下了位置,如今木排到了余荥,却突然不让进木坞停泊,那这些……”


    萧时?善突然想到什么?,叫了人急急地出?了门。


    等她到了木排停泊的?地方,看到的?却是一片混乱狼藉,有两?处木排上还跃起了火光。


    萧时?善听到有人喊什么?水匪,先是一惊,心口扑通乱跳,下意识往马车里躲了一下,但?看到她的?那些木材被如此糟蹋,哪里还顾得上害怕,都恨不得把那些水匪揪上来,狠狠地捅上两?刀才解气。


    她扯开车帘,紧盯着那处火光,牙齿咬得咯吱响,让跟来的?人赶紧去帮忙。


    奴仆们?缩着头不敢上前,那可是水匪,弄不好是要没命的?,谁敢往上冲。


    萧时?善呵斥道:“快点去,护住一根木头,给?一两?银子!拉绳子也不会么??!”


    这都是从哪儿找的?蠢货,竟然杵在这里呆得像木头,一想到她的?木头,便又是一阵心疼恼火。


    听到有银子拿,又只?是拉绳子,才有人大着胆子跑了过去。


    萧时?善紧盯着江面,手紧攥着车帘。


    江面渐渐归于?平静,待木排规整妥当?,清点完毕后,邱掌柜来到了马车前,跟萧时?善交代情况。


    “今夜的?事情,邱掌柜也认为是水匪所为吗?”她竭力冷静下来,今夜丢失了五六个木排,好在发现及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尚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邱继顿了一下,那张和善圆脸上没有了往常的?笑意,沉思了片刻说道:“今日之事若是龙家从中作梗,姑娘应及早抽身方可保全家业,积云山那处林场既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宝山,也是一块烫手山芋,姑娘——”


    萧时?善瞥向他,“邱掌柜是在劝我离开余荥吗?”


    邱继抹了把脸,叹息道:“早点离开是非之地也好,姑娘毕竟是女子,安稳度日比什么?都强。”


    邱掌柜头一次见萧时?善时?,她还是卫国公府的?三?少奶奶,从头到脚都金贵异常,配上那张漂亮至极的?脸蛋,当?真是光艳无双。只?是没想到她之后会和离出?京,来到深山老?林里采木贩木,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就是放着好日子不过,自讨苦吃来了,但?他既然认了姑娘当?东家,也自然会为其奔波筹划,就当?是还了老?东家当?年的?提携之恩。


    可现在的?情形已?经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应付得了的?,龙家这等庞然大物,在余荥已?经盘踞多年,若是对方有意排挤,硬撑下去也是血本无归,今夜发生的?事只?是个开始。


    从理智上说,邱掌柜确实在为她着想,劝她另谋他路,也是及时?止损的?方式,只?要把林场转手,顷刻间就可拥有一笔巨款。


    萧时?善本也没那么?大的?志向,要做木材生意,不过是因这生意赚钱,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银子以及今后源源不断的?保障,这总要比一次性的?买卖更令人踏实,所以她会选择更辛苦些的?道路,而不是坐吃山空,可既然付出?了辛苦与期望,要让她就此打住,又如何能甘心。


    “我是个女子就该嫁人生子,刺绣女红?便是谈论生意银钱,都显得我俗不可耐,面目可憎了是不是?”萧时?善这些时?日以来,见过不少商人,说实在话,她并不觉得他们?比她高明到哪儿去,有些人甚至分不清杉木和柏木的?区别,更理不清复杂的?数额账目,即使如此也不妨碍他们?行商坐贾,有个懂行的?掌柜就可解决大部分问题,只?要把木材运出?去,就足以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如果这些人都可以,她又为什么?不可以。


    萧时?善有点压不住火气,“嬷嬷常说外祖父生前对邱掌柜颇为倚重,难道当?初邱掌柜也是这样劝外祖父的??”


    邱继啧啧了两?声,被顶得无话可说,这姑娘好大的?脾气。


    萧时?善认为自己对他已?经是相当?客气了,不然在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她就拿马鞭子抽过去了,而不是好声好气地喊他邱掌柜。


    第九十七章


    常嬷嬷从廊下走过来, 往屋子里望了一眼,见疏雨从?里面出来,招手把她叫到了跟前, 询问?道:“姑娘可起身了?”


    疏雨回道:“一早就起了,没吃几口饭就和邱掌柜出府去了。”


    常嬷嬷惊讶道: “这么早?”


    “可不是,这几日早出晚归的,不知走了多少道,脚上都磨出水泡了。”疏雨想起来就心疼,“便是我们这些当丫鬟的也没有把脚磨成那样的, 也不知姑娘怎么忍受得了。”


    似微云疏雨这?等大丫鬟, 自是比别的丫鬟多一份体面,虽然在侯府时没感受到大丫鬟的威风,但?在卫国公府这?两年,吃穿用度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手底下又有小丫头使唤, 那些粗使活计,压根就轮不到她们,一双手养得白皙柔嫩, 比普通人家的娇养小姐还要强上几分。


    在积云山那几个月,疏雨都叫苦不迭, 却没听到姑娘喊句苦和累, 如今她们好生生地?在府里等着,姑娘却在外头四处奔波,她们想帮忙也插不上手, 只能在姑娘回来时小心伺候着。


    这?几日姑娘火气不小, 新?买的丫头婆子见了姑娘就缩头缩脑,不敢上前, 生怕撞到了枪口上,便是她和微云都看着姑娘的脸色说?话。


    常嬷嬷坐在廊下,叹了口气道:“姑娘可不是吃苦受累的人,你瞧瞧姑娘以前喜欢什么,现在又在干什么。姑娘嫌我糊涂唠叨,我又说?不到她心里去,说?多了只会招人烦,但?她这?样没个着落,让我怎么放得下心,以后,以后到了下面怎么去见小姐。”


    说?到这?儿,常嬷嬷眼睛一酸,没有再说?下去。


    常嬷嬷的这?份担忧,萧时善无从?得知,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是杞人忧天,她分不出心思去考虑这?些,满脑子都是她那些没有安置之处的木排。


    自那晚遭遇了水匪抢烧,萧时善就雇了人日夜看守,防止有人趁黑割缆绳,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多在水上停一日,就有一日的风险。


    萧时善跟着邱掌柜几乎把余荥的各大木号跑了个遍,虽说?去的地?方不少,但?没有一家木号肯应承他们的买卖,有的连掌柜的面都见不到,吃了不少闭门?羹。


    在外面行走时,她给?邱掌柜当起了伙计,由邱掌柜出面交谈,她在一边旁听,多日奔波下来,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


    这?日,出了永茂兴木号,萧时善多日紧绷的心弦才?骤然一松。


    邱继见此说?道:“姑娘这?是瞧出来了?”


    “我们走了这?么多家木号,有些干脆避而不见,有些则是让登记册子的管事打发我们,连掌柜都没见到几个,今日在永茂兴却见到了他们的东家,光是这?一点就是大大的不同。”这?样明显的信号,倘若她再不灵醒些,那岂不是傻得不透气了。


    起初萧时善看中的木号不过两三家,毕竟不是所?有木号都有能力和胆量跟平江木行对着干,之所?以走了这?么多家,也是不想太显眼,今日在这?儿永茂兴却给?了她不小的惊喜。


    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从?号令,被?压制得久了,总有想冒头的。让她去跟龙家硬碰硬,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但?硬抗不成,她大可以退到后面,让别人去前头抗着。


    “借势”这?样的事情,她做起来相当顺手,而她手里握着积云山一带的林场就是最大筹码。


    萧时善也是最近才?知道,龙家对那处林场觊觎已久,却一直没能收入手中,冷不丁被?她截了胡去,新?仇旧恨可不就一起来了。


    邱掌柜瞧了瞧她,摸着下巴上的胡须道:“殷东家经?常去木号走动,能见到人也不稀奇。”


    “见到人是不稀奇,或许是碰巧了也说?不定,但?能让殷东家坐下来,跟我们谈上几句木价,这?可不单是碰巧了。”


    而且在萧时善眼里,殷东家的言行举止已经?把意思透露得很明白了,他有意收他们的木材,但?又对木价不太满意,想把价格压下去。


    她从?小就是看着别人的眉眼高?低长大的,除了在李澈身上屡屡受挫,大多时候她总能很快抓住关键。


    尽管殷东家故作矜持,但?那股迫切劲儿却是掩饰不住,这?就让她有点好奇,殷掌柜是看中了什么,才?会宁愿冒着得罪龙家的风险,来跟他们做成这?笔生意。


    萧时善略一沉吟,“邱掌柜你再去打探打探永茂兴和龙家这?些年的生意,尤其是近来的大宗生意。”


    本来邱继还怕姑娘会立马应下殷东家的要求,如今没人肯让他们的木排入坞,只有殷东家透出了意思,若是他们自己太过急切,对方只会把木价一压再压,以极低的木价出手这?批木材,不说?血本无归,也是白辛苦一场。


    听到萧时善的话后,邱继没有丝毫犹豫,经?过一番打探,得知今年朝廷里派了人来采办皇木,殷家和龙家都弄到了采办资格。


    “这?次采办的木材不少,应是为了修缮殿宇,京里储备的皇木不够用,才?到这?边采办木材。”


    听到这?里,萧时善忽然想起一桩往事,她曾听李澈提过,去年六月里的那场大雨使惠通河决了堤,冲走了不少木材,想来也是因为此事,今年才?会专门?派人来采办木材。


    朝廷采办木材的次数多,既有官办,也有商办,龙家便是以此发家,占的份额最大,如今殷东家大量购入木材,看来是想跟龙家一争高?低。


    想通此事,萧时善心思一动,愈发觉得积云山林场是座宝山,出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木材,完全够得上皇木要求,她虽然占不到份额,但?可以提供上好木材,木价倒是可以商量,白给?人作嫁衣裳那是不成的。


    按捺住心头的蠢蠢欲动,耐心等待了多日,只把萧时善等得望眼欲穿,可算盼来了永茂兴的回音,停在江面的木排终于驶进了木坞。


    头一批木材就让萧时善赚了七千两银子,她在京郊的庄子辛苦经?营两三年也赚不来这?些银子,只是一堆木头就让她赚得大笔银钱。


    倘若有人问?她接下来做什么,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地?说?采更多的木头,赚更多的银子,或者还可以开家绸缎庄。


    忙忙碌碌了一整年,年底的时候,萧时善宴请了掌柜和管事,得力的伙计们也得了两桌上好席面。


    萧时善不是那种和善可亲的东家,只要做得好,只管给?报酬,至于那种笼络人心的事情,她实在懒得去做,但?她却希望这?些人能牢牢记住她的恩情,以便他们更卖力的为她干活。


    她在后院单摆了一席,让常嬷嬷和微云疏雨都坐了下来,还叫了两个女先儿解闷。


    萧时善醉醺醺地?歪在床上,看着常嬷嬷急得直拍腿的样子,觉得分外好笑,她趴在床上就笑了起来。


    “姑娘还笑?老天爷,真是要了我的老命了,哪个大家闺秀会喝成这?样?”常嬷嬷头一次见萧时善醉酒,劝又劝不住,只能干着急。


    萧时善听了常嬷嬷的话,更是笑个不停。


    常嬷嬷哎呦了一声,扭头看了一眼微云和疏雨,这?两丫头也被?纵得不成样子,跟着姑娘喝得脸红扑扑的,压根指望不上。


    常嬷嬷给?萧时善倒了杯茶水,又从?水盆里拧了手帕给?她擦了擦脸,擦完脸又去擦两只手。


    萧时善说?道:“嬷嬷,我今年赚了很多银子。”


    “是,姑娘赚钱了,我为姑娘高?兴。到明年总该歇歇了,别跟着东跑西颠了,你瞧你瘦的。”


    萧时善没觉得自己瘦了,听到常嬷嬷的话就摇头道:“还不够。”


    常嬷嬷手里的动作不停,“那要赚多少才?够?”


    萧时善蹙着眉头想了一下,似乎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她知道现在是远远不够的,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也得不出答案,索性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等她赚到那个数了,自然就知道了。


    除了头两年在余荥和积云山两处跑,之后的日子,常嬷嬷都快抓不住萧时善的影子了,倒是不时能收到姑娘派人送回来的土仪,每次都是成箱成箱的东西往下搬,连那座三进的院子也在前年换成了五进的,还带着一个后花园,院子收拾得再气派,也没能让姑娘多住几日。


    这?次东西刚送到府上,常嬷嬷正让人把东西搬到后罩房,突然门?房上的人跑过来传话,说?是京里来人了。


    常嬷嬷一听这?话就提起了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了前头,看到来人是侯府二管事孙福,心里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孙福正在打量着府门?,破船还有三千钉,想必梅家还藏着不少宝贝。


    余光瞅见常嬷嬷的身影,孙福几步走上前去,扬声说?道:“看来是没找错地?方,快去请五姑娘出来,三老爷派我来接五姑娘进京,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听闻是来带姑娘回侯府的,常嬷嬷慌了神,躲到了府里,找到回来送土仪的贾六,让他赶紧把此事告知姑娘。


    彼时萧时善正在南京,收到消息后,沉思了好一会儿,意识到她必须得给?自己找个夫君了。


    第九十八章


    安庆侯府的前院内, 一封从南边传来的书信正摆在书案上。


    “孙福在余荥待了半个月,就传回这么个消息,连人都没见到?, 不中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大老?爷怒火中烧,背着手来?回走动,近几年侯府走了背运,一堆焦头烂额的事儿挤到?跟前,府里府外处处不顺。以往有侯府与卫国公府的姻亲关系在, 不需要多加打点, 也有人乐意卖个面子,可自?打五丫头被?休弃,连带着侯府上下也走了三年霉运,说她是灾星半点不假。


    尽管从卫国公府打探不到?确切消息,但?侯府上下一致认为萧时善是被?休弃出府的。


    当初老?夫人听到?此事, 痛快地?骂了几句,那死丫头心肠歹毒,竟能?眼睁睁看着她憋过气去, 这样忤逆不孝的东西,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即使攀上了高枝, 也不见得能?站得稳,早晚得摔下来?。


    老?夫人骂得痛快,在旁听着的女眷也是暗自?窃喜, 谁让有的人得势就猖狂呢, 那个得意显摆的劲头,看得众人咬牙切齿, 终于等到?她跌下来?了,谁都想上去踩两脚。


    可惜萧时善没给她们出气的机会,既没赖在卫国公府,也没回安庆侯府,居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这种时候,没人顾得上她,便?是老?夫人在骂完之后,也赶紧从府中未出嫁的姑娘里挑出了两个可心的,虽然颜色稍逊,但?胜在鲜嫩懂事,比五丫头不知强了多少倍。


    府里的几位老?爷直道姜还是老?的辣,在事情没传开前,先把?国公府那边稳住再说,侯府不止一个姑娘,再送两个讨喜的过去就是了,这足以?显示他们的诚意,对外可以?宣称五丫头身患恶疾,自?请下堂,也好?全了侯府的名声。


    如此两全其美的办法却结结实实地?碰了钉子,过后再着急,也是于事无补。


    想到?这几年的不顺,大老?爷拧着眉,压着火气道:“老?三?呢,让他来?看看,他这是养的什么好?女儿,在外面抛头露面,侯府的脸面都让她丢尽了!”


    “父亲,三?叔还没下衙。”萧韬心道即使三?叔此刻在府里,也会找个由头推托不来?,这种事情他何时插过手,向来?都是在后面坐享其成,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四老?爷拿起信件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大哥急什么,三?哥那人清高得很,他在这里,有些话反倒不好?说。”


    大老?爷一听也是这么个理儿,看了四老?爷一眼说道:“这事你怎么看?”他这个四弟一向主意多。


    “孙福去了这两月也不是没有一点用,这信上不是说了,五丫头在余荥住着大宅子,手里还握着一大片林场,这能?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能?有的家业?”


    大老?爷和萧韬都顺着此言思索起来?,“你的意思是?”


    “肯定?是梅老?爷子留了后手!当初三?……”


    当着晚辈的面,四老?爷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其中的意思,已?经传达清楚。


    大老?爷立马想起梅氏那令人眼红的丰厚嫁妆,明面上的东西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待梅氏去世后,老?夫人派人到?梅氏房里搜寻了一番,竟从妆奁和衣柜的夹层里找出了数张大额银票,整整有十万两,便?是王侯勋贵家里嫁女儿,也没有十万两的陪嫁银子。


    萧时善从常嬷嬷口中得知她母亲有三?万两的压箱底银子,却不知真正?的数额是十万两。


    爱女一心嫁入侯府,梅老?东家也是*七*七*整*理无可奈何,那等深宅大院看着是花团锦簇,却最是吃人不吐骨头,真碰到?事了,他想帮一把?,也是鞭长莫及,只能?多塞些银两给女儿傍身。


    然而没等梅氏去动这笔银子,就已?香消玉殒,十万两银票全落到?了他人手中。


    有这些银子撑着,着实让侯府宽松了好?些年,正?是尝到?过甜头,如今说起此事,大老?爷和四老?爷的神色都有些激动。


    “五丫头那边……”


    “她一个姑娘家懂什么,侯府才是她的娘家,有我们这些叔伯替她做主,再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就是了。”四老?爷想到?那独一份的脸蛋身段,一时觉得只要用得好?,恐怕比十万两银子还值钱,只是那性子得再磨磨,男人还是喜欢柔情似水的女人,要不是性子不讨喜,凭她那副样貌,也不会被?休弃出府。


    大老?爷点点头,“再多派些人过去,让孙福见机行事。”此次还是多亏了龙东家提醒,不然他们哪里知道五丫头跑到?余荥去了,既然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就不能?坐视不理,侯府的姑娘当然要接回侯府。


    待事情商议妥当,萧韬从书房退了出来?,因跟人约好?在萃雅茶居饮酒吃茶,看了看时辰,叫人备好?轿子,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萃雅茶居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兴旺,如今要来?这边坐坐,得提前好?些日子才能?订到?雅间。


    萧韬来?得晚,步伐加快了许多,正?要往楼上走,打前头走来?一个伙计,直径往外迎去,他下意识扭头瞟了一眼,恰好?瞧见李澈从门?外走进来?。


    “大人楼上请,几位爷都在雅间等着了。”店里的伙计笑容满面地?引着人上楼。


    萧韬犹豫了一下,上前打了个招呼。


    李澈略微颔首,态度寻常,既没有冷眼相待,但?也没有因两家曾经的姻亲关系而多一份热络。


    见此情景,萧韬不禁扼腕叹息,要是他那五妹妹还当着卫国公府的三?少奶奶,今日何至于连句话都攀不上。


    五楼雅间内,施茂等人正?在吃茶闲谈。不久前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皇上在西苑遇袭了,尽管宫里把?消息压了下去,但?有心打探的人还是撬开了缝隙,知情之人不敢到?处声张,却免不了在私下暗自?忖度。


    事发之后,皇上召见过成阳侯施肃,把?宫墙之内的人严查个遍,还特地?从西山调来?一支禁军,把?西苑围得铁桶一般。


    施茂是从成阳侯那里得到?的消息,要比其他人知道得更详细,这会儿正?在低声说着此事,“那日吴道长在西苑设了法坛,皇上亲临观看,谁承想玄都观的一名小道士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直奔着皇上刺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众人反应不过来?,差点让那刺客伤了龙体。”


    “那个行刺的小道士可有说是受了何人指使?”韩文谦问道。


    施茂摇头道:“那人嘴硬得很,上了大刑也没吐出半个字,玄都观那边又声称此事与他们无关,此人是假冒玄都观道士,事情到?现在也没个结论。”


    韩文谦和赵显听闻此言,凝神思索起来?,发生这样的大事,压是压不住的,朝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已?经有言官上折子将吴道长斥为妖道,请皇上下旨捉拿妖道,但?皇上至今没有发出旨意,态度亦是不明。


    韩文谦忧虑地?说道:“皇上多日未曾临朝,也不知圣体如何了?”


    施茂不好?说这话,不过他猜测着,经此一遭,多半是受到?不小惊吓。


    赵显皱眉道:“不过是妖言惑众的妖道,皇上竟然纵容至今。”


    施茂呷了口茶,此事之前跟李澈说起过,听他那意思,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又是否跟玄都观有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如今再看眼下的形势发展,倒真如他所言的一般,好?坏未知。


    说话间,雅间的门?响了两声,三?人瞬间止声,伙计进来?添茶,此时李澈也刚好?走了上来?。


    说曹操曹操到?,施茂笑着起身,摆手让伙计退出去,“去跟你们邓老?板说,让他把?好?酒好?菜都摆上来?,不是说还有新鲜鹿肉么,做道金银鹿肉尝尝。”


    “这个时节吃什么鹿肉,阳气过盛,反倒阴阳失衡。”李澈对伙计吩咐道,“别听他的,去掉鹿肉,上一道烧鹅,其他菜色照旧,酒水用古溪春即可。”


    伙计麻溜儿地?应道:“得嘞,几位爷稍等片刻,马上齐活儿。”


    施茂大叫起来?,可惜道:“正?想着进补进补呢,哪里怕阳气过盛,你这也忒讲究了些。”


    李澈拣了个椅子坐下,“你就是太不讲究,才会阴虚火旺。”


    因李澈即将启程前往远宁府赴任,大家今日在此为他饯行,正?主一到?,酒菜很快就摆了上来?。


    施茂夹了块烧鹅,又饮了口古溪春,不得不说这酒和菜配得刚刚好?,还得是李澈会吃。


    赵显举起酒杯,对李澈道:“后日当值,不能?前去相送了,这杯酒就当为你饯行。”


    李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多谢。”


    施茂和韩文谦也轮番敬酒,远宁府那边的义军闹得正?厉害,此去定?然是艰难险阻,何时回京都是说不准的事,几人心中不禁生出些离情别绪。


    酒过三?巡,施茂酒意上头,不经意间谈起前些日子的一桩笑闻。


    原来?是安庆侯府的那位四老?爷巴结上了孙公公,给孙公公的私宅里送了两个会弹琵琶的美人。与宦官结交,向来?为朝臣所不耻,虽然私下里逢迎谄媚的不在少数,但?也没几个不顾脸面地?摆在明处。


    “这安庆侯府怕是要给满京城的达官显贵家里都送个遍。”搁在之前,施茂还会因安庆侯府是李澈的岳家,而给些面子,如今谈起来?就少了顾忌。


    说起来?,李澈会娶安庆侯府的姑娘才叫人大吃一惊,把?人休回家去,简直就是甩掉一个大包袱,此等可喜可贺之事,施茂当时就想招呼着大家给他庆贺来?着,只是他去的不巧,正?赶上李澈心气不顺的时候,自?然也就没庆贺成。


    李澈不予置评,似乎对这件事情不感兴趣,他将目光投向窗外,从这里正?好?能?遥遥望见金水河。


    第九十九章


    天边的晚霞铺了半边江面, 杨娘子刚刚从昨夜酒宴的宿醉中清醒过来,她打扮得分外艳丽妖娆,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隔着珠帘, 杨娘子打量起今日的来客。


    夕阳映入室内,染上了一片朦胧红光,萧时善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身上穿了一袭碧色软纱长裙,纤细的腰间系着长长的飘带,贴着腿侧软软垂下, 发间簪着一支玉簪和几朵珠花, 耳畔脖颈空无一物。


    在杨娘子看来,这样的打扮实在素得过头了,但朝窗边瞧过去的时候,仍然觉得这身影美得不像话,腰细如柳, 臀部挺翘,光是这身段就够晃眼的。


    待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瞧过来,整个画面顿时活色生香起?来, 杨娘子不是第一次见,依然忍不住赞叹, 当真是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这样一张脸,穿什么衣裳, 戴什么首饰反而?成了其次的东西。


    杨娘子撩开?珠帘, 笑着走过去,“哟, 稀客啊,今日这太阳怕是打西边出来的。”


    前年?两人在湖广碰了一次面,除此之外,再?无往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前来拜访,只因萧时善碰到了一件棘手的事,而?此事又得通过杨娘子才?好运作,思?来想去,便来走了一趟。


    要见杨娘子并不容易,一个家财万贯的寡妇,且又是个多情妖娆的美妇人,无论走到哪里都颇受欢迎,或者说颇受男子的欢迎和追捧。


    萧时善等了好几日才?得到了今日这个空闲,但看杨娘子的盛装打扮,只怕今晚还有场合要出席。


    “梅东家此次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杨娘子的称呼带了几分调侃。


    萧时善略一斟酌,“眼下确有一事摆在面前,但这不单是我一人之事,也关系到娘子的切身利益。”


    “哦?”杨娘子抚摸着手镯,被勾起?了一点兴趣,“此话怎讲?”


    “不知娘子是否听过,京里头亟待修缮的宫殿拖了三?年?还未竣工,只说是没有木材可用,这叫人听着很?是纳闷。蔡大人在南京修的那座园子都耗费了几千根上好木材,宫里头竟出现了无木可用的窘境,也不知这个窟窿将要如何填补。”萧时善适时地停了话音。


    杨娘子动作微顿,身子坐直了些,目露狐疑地盯着她。


    三?年?前,朝廷派人前往四川、湖广,贵州等地采木,由工部侍郎蔡彭蔡大人总督采木事宜,这位蔡大人来头不小?,是蔡阁老?的侄子,有这层关系在,行事上也就大胆了起?来,竟私自挪用皇木给自己?盖园子。


    萧时善之所以跟杨娘子提及此事,只因杨娘子跟这位蔡大人的关系不一般,她缓缓言道:“近来上头催得紧,迟迟交不出足够的木材,只怕会?降旨责备。采木是个苦差事,听闻八九年?前就有位孙大人为采办木材,亲自进入深山,结果遭遇岚瘴致病而?亡。蔡大人早一日把木材运进京里,也好早一日交差,深山老?林可不是好待的地方。”


    听到这儿,杨娘子笑了,“莫非你是想采办皇木?为蔡大人分忧解难?”


    萧时善摇头道:“不,我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但我知道有人能填起?这个窟窿。”


    “谁?”


    “平江木行的龙东家。”


    杨娘子琢磨了片刻,惊疑不定地瞅着她,“你是想让龙家来填窟窿。”


    即使杨娘子对生意上的事不怎么关心,也知道这个窟窿太大,不是一家能承受得住的,这分明是要把龙家置于死地。


    萧时善可不认为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只是一些生意场上的小?手段而?已,这几年?龙家那边咬得紧,明摆着不让他?们在余荥有立足之地,轮番打压之下,连殷东家也打起?了退堂鼓,没有在前头顶着的,逼得她东奔西跑地四处找出路。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忍让,即使知道梅家的败落跟龙家有关,萧时善也没想过报仇雪恨,毕竟自己?有几斤几两她还是清楚的,但他?们要来烧她的林场,这就叫人不能忍了。


    本想着龙东家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指不定哪日就驾鹤西去了,那时她也好松上一口?气,但眼下的情况不是那么回事儿,再?忍下去,得带着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她不得不寻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扯掉缠在颈子上的绳索。


    “这件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的相好可不止一个。”杨娘子对她笑得别有意味。


    萧时善反问道:“你难道不想要平江木行吗?”


    “什么?”杨娘子愣了一下,声?调都有点不稳。


    “平江木行可以不倒,但假若龙家支撑不住,换个主?人也是寻常之事,杨娘子手下的掌柜众多,应该能帮娘子支撑起?一家木行。”萧时善都羡慕杨娘子这资源和人脉,死了一个夫君,愣是得了万贯家财,手底下还有一群精明能干的掌柜为她打理生意,不用自个儿劳心劳力,只管尽情享乐挥霍。


    要说别的蝇头小?利,杨娘子还真看不到眼里,但要把平江木行收入囊中,谁都得眼红心热。


    杨娘子没有直接给她答复,隔天萧时善再?次踏入画舫时,才?得到了肯定回答,没有人舍得拒绝这样一个聚宝盆。


    离开?时,萧时善拿到了一张由南京兵部颁发的勘合,心道果真是朝廷有人好办事,杨娘子竟有本事弄到这个,有了兵部颁发的勘合就能入住驿站,可以大大减轻舟车劳顿之苦。


    半个月后,车马驶入了荆州府境内,阴沉了一天的天空,在傍晚时分下起?骤雨,一行人急忙进驿站休整。


    张亨把胳膊伸到了车前,“姑娘,小?心路滑。”


    萧时善从马车里探出身,刚把手搭上去,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隔着雨幕望去,微微一怔,迅速收回了视线。


    隐约觉察到对方投来一道目光,等她定定心神再?看过去的时候,那一行人已经进了驿舍。


    对方穿着雨披,又是在大雨迷蒙中,认错人也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此地还是千里之外的荆州府。


    夜色渐深,萧时善靠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半干的湿发,思?绪飘到了半个多月前。


    余荥那边传了信来,说是侯府派了人来接她回去,萧时善心里清楚,来接人是假,怕是瞧上了她这点家业,想白捞一份好处,这就是拿刀子在割她的肉。


    尽管从私心上讲,她既不想也不愿再?嫁人,但在保住家业和嫁人之间做选择,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只不过这个人选必须得好好考虑,既要忠诚可靠,又能配合她尽快成婚,从身边的人里拨拉了一圈,萧时善毫不意外地选中了张亨。


    既然有这个想法,也该给点小?小?的好处。在离开?南京前,她亲自去绸缎庄走了一遭,苏扬二地的染色技艺高超,布匹种?类繁多,她买了两匹布,打算让人给张亨做上几身合体的衣袍。


    在挑选布匹时,她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这些年?萧时善去的地方不少,唯独没再?踏入京师,在南京遇见姚若薇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姚若薇和一位少女?在丫鬟仆婢地簇拥下走进绸缎庄,进来时往萧时善身上看了一眼,没有多作打量,只是笑着跟身边的少女?说话。


    那个少女?的面容却让萧时善心头一跳,乍看之下有些眼熟,再?一回想,仿佛跟梦里的模糊面孔重合了起?来。


    “嘶——”


    想得太过入神,一下扯到了头发。


    萧时善骤然回神,她抬手揉了揉头皮,不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总归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次日一早,督木大使蔡大人派人送来了一张请帖,邀请各州府采办皇木的木商到明水园赴宴。


    按理说萧时善收不到这样的请帖,但这张请帖送到了手上,便说明杨娘子已经吹上了枕头风。


    荆州是木材总汇之地,督木大使常驻于此,此次蔡大人设宴,是为商议采运之事,收到请帖的各大商号,都会?派人前来赴宴。


    赴宴当日,萧时善带着赵掌柜和张亨去了明水园。


    赵掌柜是荆州人,一听是在明水园设宴,便激动不已,“东家有所不知,这明水园是前朝巨商冯禄的私园,里头有数不清的珍奇异宝,犹如人间仙境,以往都是接待达官贵人的地方,寻常人进都进不去。”


    要不是邱掌柜正在积云山,萧时善可不会?带赵掌柜赴宴,大掌柜和掌柜还是有区别的,一个园名就令他?如此激动,她很?怀疑赵掌柜能不能撑得住场面。


    张亨寸步不离地跟着萧时善身侧,他?今日穿了件簇新衣袍,衣料贵重,剪裁合体,一想到这是姑娘让人特意给他?裁制的,心头便一阵火热。


    这会?儿厅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丫鬟们在其中穿梭上茶,萧时善从后面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这不是他?们这种?小?木商出头的场合,她来这里只是想听个结果。


    抬眼往前头瞧了瞧,主?座旁边的位置上果然坐着龙家的人,但萧时善没想到龙家来的人竟然会?是龙家的大少爷龙成栋,比起?龙东家在生意上的老?道狠辣,他?这孙子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让各位久等了。”蔡彭姗姗来迟,坐在中间的主?座上,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开?始了今日的谈论话题。


    这样的宴请一年?一次,每次都是催催进度,再?分派分派份额,众人都习以为常,但此次会?谈却跟往年?不同,龙家的份额比往年?多出了四成,这让大家伙有点坐不住了,原本龙家就占得多,如此一来,其他?人还有什么赚头。


    众人议论纷纷,龙成栋却是喜出望外,老?爷子让他?来荆州赴宴,头一次来就带回这样的喜讯,有了这个功劳在身上,就能把老?二老?三?死死地压下去,别想再?蹦跶出头。


    龙成栋立马起?身道:“大人既然把如此重任交给我们平江木行,我们定会?竭尽全力,不辜负大人的信任。”


    蔡彭笑着拍了拍龙成栋的肩膀,“龙家的实力,大家都有目共睹,说到底,我们都是给朝廷,给皇上办事,把事情办好了,那是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蔡大人如此偏袒,对此有异议的东家和掌柜们也消了声?,暗自猜测龙家给了多少好处。


    “大人。”侍从在蔡大人耳边低语了两句。


    蔡彭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招了人来,带领众人入席。


    蔡大人一走,有一位管事打扮的人进来道:“席面已经备好,各位东家请移步。”


    出了厅堂,萧时善被杨娘子请了过去,两人转过拐角,恰好西面游廊上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正是蔡大人和李澈。


    冷不丁地碰上了,萧时善多少有点别扭,好在隔着一段距离,不用面对面寒暄,心想昨日在驿站看到的人果然是他?,只是不知他?为何会?来荆州城。


    第一百章


    待游廊那头的人走过去, 杨娘子看向萧时善,笑道:“都说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为何不去找那位, 反而找我合作?”


    “我们已经和离了。”话虽然是这样说的,但萧时善还?没硬气到那种地?步,假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日,她想她还?是会去找找他?的,毕竟他们当初也算是好聚好散,但愿到那时, 他?还?能记得一日夫妻百日恩。


    幸好杨娘子没有问他们为什么和离, 萧时善已经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每个?得知此事?的人总要疑惑诧异,好像她跟李澈和离是多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杨娘子想起辽东的那条参道就是一阵肉疼,颇有?感触地?说道:“天底下的男人多得是,有些男人只适合远观, 真要叫他?抓到手?里,哭都?没地?哭去。”


    席面布置在明水园的地?下,这?让萧时善想到曾去过的谷园, 但这?里规模较小,也更偏于幽静奢靡。


    有?身披薄纱的侍女端着果盘走过, 一条溪水绕着山石缓缓流淌, 珍馐美食被放置在水面的托盘上,亭台楼阁,丝竹歌舞, 在这?里可以任意挥霍享乐, 美酒,美食, 美人,应有?尽有?。


    四下光线昏暗,但当?众人走进楼阁,瞬间亮堂了起来,萧时善暗自称奇,打量着里面的景象,能在地?下建出?三层高的阁楼,这?种营造工程又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一楼用饭,二楼玩乐,三楼则是歇息之所,杨娘子在二楼有?间专门的厢房,让人在那里摆了席面。


    杨娘子着实是个?会享乐的女人,相比起来,自己?完全是在过苦日子,每日为了生意上的事?四处奔波劳碌,她已经很久没好好打扮自己?了,看账本的时间远远超过了照镜子的时间,再看看自己?的双手?,似乎都?不似以往那样嫩滑了。


    萧时善摸着手?,突然有?点怜惜自个?儿,心?想等?解决掉龙家的事?,能松上一口气了,她也得处处讲究起来。


    二楼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外面传来阵阵欢呼,萧时善拉开门走了出?去,正想问问赵掌柜和张亨发生了何事?。


    尚未开口,在她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刚好看到李澈收回弓箭,从斜对面扫来一眼,他?的视线越过人群,准确无误地?对上了她,眉眼往下压时,有?种天然的冷峻。


    萧时善瞬间撇开眼,不知是他?那不咸不淡的目光,还?是箭镞发出?的寒芒,令她不自觉地?心?头一紧,仿佛那支箭正正好好地?对准了她的心?口。


    出?门在外,她虽然乔装打扮了一番,但也不会如此自信,认为李澈认不出?她。


    片刻之后,萧时善才知道原来在楼中央挂着一枚由能工巧匠制作的小金环,大约指甲盖大小,只?有?射中金环的正中心?,才会发出?声响,若是连中三次,楼内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自行取用。


    本来就?是有?意为难人,金环里头设有?机关,正好射中那个?点,又不损坏机关才能发出?声响,不仅要准头还?得用巧劲,因为难度大,彩头自然也高。


    萧时善没在意,用过饭后就?去了厢房歇息,这?边确实要比驿抠抠峮丝二尔二伍旧亦司七整理本文上传站舒适奢华,用的杯子都?是水晶杯,她躺在床上歇了片刻,房门忽然被敲响。


    萧时善不想动,踢了一下珠帘,“什么事??”


    “开门。”


    听到李澈的声音,萧时善一下子坐了起来,心?里犯起了嘀咕,他?来干什么。


    即使赵掌柜不顶事?,张亨又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李澈如入无人之境般来敲她的房门。


    萧时善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在心?里把两人骂了个?遍,走到门边时,忽然停下脚步,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见鬼了不是,他?让开门她就?得开门么。


    瞅着闭合的房门,萧时善矜持又得体地?回了一句,“太晚了,我已经睡下了,有?事?明个?儿再说吧。”


    她何时把李澈拒之门外过,以往只?要他?回凝光院,就?是院门落了锁,也有?守夜的婆子巴巴地?给他?开门,离开时更是说走就?走,但她去玉照堂可不是说进就?进的。


    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又不是靠他?养着,也没求到他?跟前,何必听他?的。


    恐怕连萧时善都?没意识到,这?点怨念由来已久,拒绝的话说出?口,心?情瞬间舒畅。


    她屏气凝神,竖起耳朵留心?着门外动静,听到几?声轻微的脚步声,之后便没了其他?声响。


    转身往回走了几?步,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步子一下顿住,她突然反应过来,是外头太安静了,按理说楼里的人不少,绝不会如此安静,总不能个?个?都?睡觉去了。


    心?里疑窦丛生,她踅到门前,打开房门一瞧,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整个?楼阁漆黑一片,只?有?她身后的房间亮着灯火,四下无人,安静又诡异。


    心?口怦怦直跳,萧时善心?思几?转,手?紧紧地?抓着门框,想到李澈可能还?没走远,连忙出?声唤他?,“李澈!你还?在不在?”


    除了自己?的回声,没听到有?人回应,她飞快地?跑回屋里,提了一盏灯笼,又把门闩抽下来攥在手?里,在门口看了看,往楼梯的方向疾步走去。


    边走边思考眼前的情况,黑暗中忽地?伸出?一只?手?,一下拉住了她的胳膊,萧时善吓得一抖,灯笼掉到了地?上,旋即攥紧门闩,抬手?就?打了过去。


    本该趁其不备,打得对方头破血流的致命一击,被轻轻松松地?化解了,连她也被那贼人钳制住了身子,反剪到身后的胳膊使不上力气,萧时善连踢带咬地?拼命挣扎起来。


    挣扎的后果就?是被人夹住腿摁到了柱子上,咬也咬不到,踢也踢不着,倒是她自己?不小心?撞到柱子上,磕到了后脑勺,发出?咚的一声响,听着都?疼。


    萧时善轻嘶了一声,感觉有?点古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了,怎么还?带羞辱人的,她狐疑地?盯着眼前的身影,忽地?凑过去在他?身上嗅了嗅。


    “你属狗的?”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萧时善脸上一红,松了口气的同时,想起此刻的姿势,腾地?升起一股羞愤,抽动了一下双腿,“你放开我!”


    李澈慢慢把手?收了回来。


    甫一得了自由,她立马问道:“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李澈俯身捡起地?上的灯笼,打量着从她手?里夺下的门闩,“没人跟你说晚上另有?安排?”


    萧时善忽然想起,杨娘子是邀请过她的,只?是让她给推拒了,生意向来是在酒桌上谈成的,来此处的人大约没几?个?像她这?样吃完饭就?进屋歇息的,导致这?会儿偏偏让她落了单。


    思及此,她不禁瞧了瞧李澈,既然另有?安排,他?怎么没去。


    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他?偏头朝她看来,昏暗的灯光映出?他?的轮廓和眼眸,“我来拿彩头。”


    萧时善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上面有?声响,抬头望了望,只?见从楼顶上方显露出?了一片辽阔夜空,几?颗星子零星地?点缀其中。


    渐渐地?,夜空中的星子越来越多,洒下一片璀璨星光,站在栏杆前看着眼前的美景,好似沐浴在星光里。


    这?才知道为何四周乌漆嘛黑的,竟然是为了在楼顶造出?星空,即使能够以假乱真,萧时善也得说上一句,真是钱多闲的。


    “诶。”见他?要走,她连忙跟上他?,经过方才的事?,她可不想一个?人待着,而且他?还?拿走了她的门闩。


    萧时善是头一次来这?个?地?方,对周围既陌生又新奇,不知李澈是否是头一次来此地?,他?倒是随意自如得很,在登上停泊在溪边的乌篷船时,还?转身拉了她一把。


    谈不上受宠若惊,却让她警觉地?瞧了瞧他?,莫名有?点上了贼船的感觉,但转念一想,她身上也没什么东西让他?可图的,自作多情的后果往往是自讨没趣。


    登上船后,萧时善兀自坐在一边,楚河汉界划得分明,他?们又不是两三天没见,而是隔了两三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动作快点,早就?当?上爹了,老太太抱上心?心?念念的曾孙,指不定得高兴成什么样。


    她这?般胡乱想着,都?想到他?子孙满堂去了,萧时善赶忙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拿眼看向李澈,声音轻柔地?道:“你能叫人把我的人找来吗?”


    李澈从溪水里捞起一壶酒水,自顾自地?饮着,“恐怕不能。”


    萧时善有?点气闷,没想过他?会拒绝,或者?说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这?不是一件顺手?而为的小事?么。


    “我想你还?没弄清眼前的状况,你没有?权力使唤我做任何事?,假如我想这?样做,自然会去做,但现?在我还?不想。”


    他?看了一眼她因气恼而分外明亮的眼眸,继而说道:“顺便提醒一下,如果要达成某一目的,最好表现?得前后一致,否则任谁都?能瞧出?你的心?思。”


    “我什么心?思啊?!”


    李澈偏头看向她,“假如我说是卖弄风情,你会不会生气?只?要一个?眼波就?该为你鞍前马后,你难道不是这?样认为的?”


    萧时善双颊涨红,胸脯上下起伏着,要是手?里有?把扇子,此刻肯定扇得呼呼作响,兴许会忍不住朝他?扔去。


    尤其是在梅府里说一不二惯了,上头没人管着,下头的人又事?事?顺着,便是常嬷嬷知道她在外面辛苦,也不怎么唠叨她了,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脾气见长,骤然听到李澈如此直白的话,别说面子挂不住,杀人的心?都?有?了。


    不敢去细想她是否真的存了这?种念头,因为在某些时候,她确实觉得只?要稍稍示弱,就?能让他?好说话些,可他?管这?叫卖弄风情?


    萧时善恨不得挠他?一顿,却又极力维持冷静,语气分外坚定地?道:“我可没这?样想。”


    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的就?是他?们这?样的,和离了都?能吵起来,简直莫名其妙。


    窄小的船舱内寂静无声,小几?上搁着一个?不甚明亮的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了船篷上。


    似这?般安安静静的,反而令萧时善极不自在,瞅见小几?上有?酒水,便拿起酒杯饮了一口。


    她很少喝酒,清楚自己?那点酒量,除了偶尔在府里喝点酒,在外面基本是滴酒不沾,这?会儿酒水滑入喉咙,跟着火了一样,这?酒比她以为的要烈得多,她被呛了一下,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萧时善感觉到他?的靠近,鼻尖嗅到他?身上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他?撩起衣袍半蹲在她身边,拿走她的酒杯,抬手?轻拍她的背,“你以后还?是少喝酒为好。”


    在萧时善扭身避开之前,他?已然收回了手?,把酒杯搁在小几?上,淡声道:“不管你作何打算,不要跟杨娘子走得太近。”


    “为什么?”萧时善瞬间抬起头,眼眸里还?蕴着一层水雾,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愈发迷人,仿佛秋日里的静谧湖水。


    李澈没有?解释太多,只?是提醒道:“杨娘子的人脉关系太复杂,引虎拒狼,小心?引火烧身。”


    萧时善心?里暗自琢磨着,嘴上却道:“你不是也跟她——”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李澈眉头微扬,看着她道:“也什么?”


    萧时善低下头,指尖拨弄着衣带,“没什么。”


    一时间陷入诡异的沉默,察觉到他?令人无法忽视的注视,她往上抬了抬眼。


    李澈没有?退*七*七*整*理开,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能看到她心?里去,在她受不了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低头覆上了她的双唇。


    混合着烈酒和炙热的体温,激得她浑身一哆嗦,唇齿交缠间,滑入咽喉的酒液,令她的五脏六腑火烧火燎起来。


    被他?这?般搂在怀里,萧时善试图挣扎出?来,只?是她越挣扎,李澈就?摁得越紧,他?的胸膛挤压着她的胸口,她几?乎要喘不上气。


    双手?抓着他?背后的衣袍,神思飘忽的晕眩感,让她感到越发力不从心?。


    少顷,李澈松开她的唇,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将她紧紧笼罩在身下,遮挡住了身后的光线,声音低沉地?问:“也是这?样?”


    他?语气虽然还?算平和,动作却有?些强硬,令她大为恼火。


    萧时善刷地?一下睁开眼睛,触及到他?的目光不免有?些愣怔,也说不好是什么,总之没让她发起火来。她一度怀疑他?试图在她身上寻找些什么,但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李澈放开手?,他?把小几?推到一边,又将歪倒的灯笼扶正。


    萧时善的视线随着他?移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见他?做完这?些,忽然起身往外走去,她坐直身子,急忙问道:“你要去哪儿?”


    李澈撩起帘子,头也不回地?道:“去给你叫人。”


    萧时善靠着船篷,看着掀起又合拢的帘子,多了几?分茫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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