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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在宋卿失联的第六天,余叔亲自来了苍溪县。


    苍溪县人民医院历史悠久,正门口是遮风的塑料门帘,公告栏里的纸张风化成碎片,余叔千里迢迢地赶过来,甚至连闻奈小姐的面都没见着。


    住院部二楼,蓝色布帘被掀开缝隙,陈最藏在后面,手里削着苹果,疑惑道:“这是你家里的人?”


    闻奈点点头,脸色苍白如纸,“走了吗?”


    “没有,守了三个小时了。”陈最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唯恐惊着病床上的女人。


    自从哎,他简直不敢回忆当时的情况。


    ——


    那通请求支持的电话断得很突兀,上游泄洪的水急冲下来,水花击打着石壁,他们每个人的心都倏地被揪起来。


    “是谁的电话?”闻奈嗓音轻颤,抱着最后一丝希冀。


    络腮胡队长迅速镇定下来,说:“是小王工程师。”


    哦,原来是小王工程师。


    闻奈几乎在这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在脑海里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缓慢地想:那,我的宋卿呢?


    不过,她没有问任何人。


    毕竟,络腮胡队长方才是外放的通话,能提炼出的信息非常有限,她仍保持着良好的教养,不去过多为难不相干的人。


    手底下的伤员疼得昏过去,晕倒之前紧握着闻奈的手,不停念叨着——“谢谢,谢谢。”


    闻奈的袖口和前襟沾满了喷射状的血迹,看着伤员老伯近乎透明的脸色,她没有来地联想到了宋卿,视线便模糊不清。


    把干净的纱布塞入伤口,然后从外部紧压着包扎,闻奈处理完以后,轻轻念了声“陈最。”


    陈最忙转过头来,他方才已经和络腮胡队长商量好,把一队留在这里疏通道路,二队立即上山支持环宇工程师。


    但当他看见闻奈的眼神,安慰的话便如鲠在喉,“奈奈,我们现在就过去。”


    那是怎样的眼神呢?


    凭借自己贫瘠的词汇量,陈最很难描绘出来,担忧,害怕,胆怯,他只是看着,便觉得心如刀绞,连呼吸都放轻了。


    闻奈从车上下来,身形不稳地扶了下车门,眼眶微红,唇瓣被抿出两道细小的伤痕,“陈最,很抱歉,接下来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我是必须要去风坪电站的”


    很显然,她手足无措到根本没听见陈最刚才讲了话。


    陈最眼睛也发酸,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膀,重复道:“没关系的,我们现在就过去,宋卿的专业知识那么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终于,陈最替她道破了心里的恐惧。


    闻奈喉间艰涩,眼泪欲夺眶而出。


    云天一队同消防交接了任务,迅速整理好行囊折返,他们缺少冰爪,所以攀登得十分艰难。


    闻奈走在最前面,领先队员十几米的距离。


    陈最也没心情插科打诨,一路上沉默不言。


    络腮胡队长忍不住说:“闻小姐走得太快了,旁边是悬崖,又没有护栏,这样非常危险。”


    天公不作美,雨水斜坡上流下来,他们像在淌着溪水,陈最抬头看了一眼,蜿蜒的山路,已瞧不见闻奈的影子。


    他喘息着说:“没关系,她有分寸。”


    络腮胡也隐约察觉出闻奈与宋卿的关系,重重叹了口气,加快了步伐。


    他们紧赶慢赶,进入山顶笔直的通道,总算是追上了闻奈。


    陈最疾步走到她身侧,瞥见她的雨衣多处破损,特别是手肘关节处,能窥见模糊的伤口,暗红的血渍。


    他欲言又止,“你别——”


    闻奈却平静地说:“她在等我,我没关系。”


    陈最感受到她情绪的宁静,却并没有松口气,反而更紧张了。


    后来络腮胡队长尝试联系小王工程师,始终没有响应。


    行进至目标位置,下坝址约一公里的位置,闻奈顿住脚步,朝身侧看了看。


    突然,从上面冲下来一道跌跌撞撞的人影,跑到近处的时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众人面前,“李队长!李队长!”


    闻奈半跪在地上扶他,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嘶声道:“宋卿呢?”


    小王工程师哭哭啼啼起来,“宋宋总,她摔下去了,为了拉老谢,她们一起,从那个桥上,那个”


    闻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是一处断裂的石桥,断处牵连着摇摇欲坠的碎石,悬挂在湍急的水面上。


    “闻奈!”陈最目眦尽裂,冲过去拦住她,“你冷静些!”


    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河了,落差行成错落的瀑布,从这里摔下去的人,可以肯定非死即伤。


    水流声急速撞击着耳膜,裤腿被吹得猎猎作响,闻奈瞬间红了眼眶,转身走向半躺着的人,膝盖猛地一跪,狠狠地压住他的小腹,只听得对方一声痛哼。


    “她摔下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不拉她,你为什么在这里?!”闻奈眼睫颤抖着。


    那是宋卿,掉下去的是宋卿,那是她最爱的人,她没有办法劝诫自己不去迁怒旁人,她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原谅。


    闻奈想着,如果她当时执意跟来就好了。


    她的教养,她的学识,她的一切,闻奈什么都顾不上了。


    小王工程师仰躺在地上,痛哭起来,任雨水浸透他的身体,“我没有办法!”


    他恶狠狠地咆哮:“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和宋总已经到了风坪,联系上了防汛指挥中心,宋总拉了泄洪闸,本来等洪量到了,我们关闭闸门就可以离开了,是老谢”


    “老谢在路上摔了一跤,本来就走得慢些,他发现对岸有处泥石流的旧址,就说要去拍照取证,相机在我们这里,宋总就说下去拿给他,我在控制室守着。”


    “可是——”他用袖子揩掉鼻涕眼泪,哭声哽咽,“那是座废桥!”


    “我看着老谢上了桥,石桥轰一下裂开了,宋总趴在岸边拽他,把绳索套在两人腰上,我赶忙跑下去,等我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我找不到他们,我只在草丛中找到了‘废弃危险’的牌子,不知道谁扔在那里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必须守在控制室,如果泄洪量过大,下游甚至受灾安置营地都会遭殃。”


    闻奈埋着头,紧咬着唇,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混合着雨水,谁也没有发现,所以她放肆着哭,悄无声息地哭。


    “奈奈,不是他的错。”陈最轻声道。


    “我知道。”闻奈站起来,义无反顾地走向岸边,背影异常坚定。


    “奈奈。”陈最不放心地唤了她一声。


    闻奈沿着河岸寻找,沉声道:“在找到她之前,我不会有事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后来,道路疏通了,救援部队涌进来,疏散走了受灾群众,安乡村已经无法居住,他们暂时住在政府在县城分拨的安置区。


    徐文渊最终找到了老妇人,老人家怀里抱着唯一剩下的财富——一只小黄狗,听说她的丈夫已经遇难了。


    环宇的员工被全部送回南城,留了几名小领导在苍溪县等情况,龚云也留了下来,向龚董事长申请了几架私人直升机参与救援。


    但其实安乡村丛林密布,再加上这几日阴晴不定,直升机在空中全是视野盲区,派不上用场,更多的是靠人力与警犭搜寻。


    还有宋斯年,他作为消防队长,肩上任务比谁都重,并不能擅离职守,接到消息后,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妹妹她”


    他说话的时候竟然带着一丝哭腔,“辛苦你们,有消息请一定通知我,我父母那边,请先帮忙瞒着,感激不尽。”


    因为怕再出意外,官方不允许志愿者留在现场,闻奈因为有应急救援证,被破例留了下来。


    这几日,闻奈几乎不眠不休,每次勘察都有她的参与。


    几乎每日都是精疲力竭收尾,再加上淋了雨,能量摄入不充足,在昨晚收队的时候发了高烧,被陈最呵斥着送往了人民医院。


    ——


    “医院有其他通道吗?”闻奈眉眼清冷,整个人透着股灰败的气息。


    陈最越看越觉得眼熟,然后才反应过来,她与宋卿愈发相像了。


    他开始怀念起以前那个言笑晏晏的大老板了。


    “有,我上来的时候看见了侧门。”陈最回应道。


    “好。”闻奈面不改色地拔掉输液针管,掀开被子,趿拉着拖鞋。


    陈最大惊失色,一个箭步按住她,“你不要命了,你昨晚烧到39.5度。”


    闻奈抬眸,迎上他关切的眼神,“我已经好了。”


    “是吗?”陈最用手背碰了下她的额头,仍是滚烫无比,没好气道:“你当我傻啊。”


    闻奈视若无物,绕开他离开。


    陈最跑过去拦着,“好多人的,上面又派了部队进来,奈奈,你安心养病吧,好不好?”


    闻奈被烧得晕乎乎的,下床的时候又猛又急,小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不过她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憔悴了些,“不好。”


    陈最说:“当我求你。”


    闻奈抬眸,盯着他,唇瓣微抿,“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眼里盛满了悲伤,陈最快要喘不过气,他把小刀折起来,揣进裤兜里,举着个圆滚滚的苹果,“算了,谈恋爱的人都是傻子,你把苹果吃了,我就陪你出去。”


    这些天,她因为焦虑过度,身体应激反应,吃什么吐什么。


    闻着有股酸甜的果香,她略有迟疑地接过苹果,咬了一大口,果肉爆出浆液,滋润着干涸的喉咙。


    下一秒,闻奈脸色一变,趴在垃圾桶边,把咽下去的全部吐了出来,胃里没有东西以后,甚至吐出了灼烧的胃酸。


    “不行不行!我反悔了,你必须要输完液才能走!”陈最高声道。


    闻奈没有说话的力气,等胸口舒服些了,坐在床沿边,用纸巾擦了擦唇角,“你信教吗?”


    陈最愣了下,说:“我不信,我信自己。”


    闻奈倚靠在床头,肌肤苍白到能透过青色的血管,她笑了一声,说:“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是不得不信。”


    “我所求不多,从来事与愿违。”


    第82章


    苍溪县山明水秀,遍布大泽。


    “宋宋老师,我、我这是死了吗?”谢峰靠着粗壮的树木,嘴唇上下翕动,呼吸都很费劲。


    今天下午,雨过天青,山涧弥散开朦胧的烟雾,雪山顶被璀璨的金光笼罩着,那是种教人不敢直视的圣洁。


    “没死,活着。”宋卿脸颊上有道伤口,长期被雨水浸着,泛起肿胀的白,用指腹轻轻按下去,便会沁出掺着血丝的浓水。


    “咳咳!”谢峰忍着咳嗽,胸口阵痛起来,轻声说:“是吗?那我怎么怎么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断了。”


    “你命长,阎王不收你。”宋卿抬了下眼,提着两根木柴,竭力保持着平衡。


    阳光透过枝叶,洒在眼睑上,谢峰睁开眼睛,瞳孔逐渐聚焦,缓声道:“咳,宋老师,你别说,我好像真的看见小鬼了,不不不,大鬼,是黑脸的无常。”


    霎时间,宋卿都快气笑了,说:“眼睛用不着可以捐了。”


    两人面面相觑,宋卿的轮廓逐渐清晰地映在谢峰的眸底,他尴尬地笑笑,不小心扯着伤口,又低声痛呼,“亲爱的领导,我错了。”


    他后背贴着树干,借着力道往上蹭蹭,坐得稍微舒服些,大口喘着气,说:“宋老师,你走路怎么一瘸一拐的?”


    宋卿单膝抵在地上,用小刀刮下火绒,声音极为平静,“骨折了。”


    从断桥上摔下来之前,宋卿与谢峰腰上套了绳索,所以两人没有被冲散,只是掉下矮崖的剎那,没有及时屏住口鼻,往肺里灌了不少水。


    安宁河流量大,上游在泄洪,因为泥石流的缘故,河道里怪石嶙峋,倘若继续顺水漂流,存活的几率非常渺茫。


    当时,装备被冲走,谢峰着急去拽,后腰撞上石块,瞬间晕了过去,整个人横躺在河道中央,给了宋卿极大的缓冲。


    宋卿当机立断,捏住他的后衣领,脚下踩着石头,用力一蹬,转换了漂流的路径。


    安宁河支流众多,这样做虽然勉强捡回一条命,但却迷失了方向。


    刚开始谢峰的状态非常糟糕,发着高烧,整日昏睡,偶尔醒来,满嘴胡言乱语。


    宋卿忙着照顾他,日行不过几里。


    谢峰重重吐了口气,“宋老师,大恩不言谢,我谢某人这辈子还没对谁说过一个谢字。”


    宋卿:“”


    早知道不救了。


    ——


    苍溪县人民医院,人来人往。


    闻奈与陈最从侧门的安全通道走出来,楼梯左右是灌木丛,站着两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们展开手臂,拦着来人的去路。


    陈最捂着嘴巴,小声说:“怎么跟拍电影似的。”


    余叔穿着考究的中式长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微微躬身,笑着,“闻奈小姐,您的入职时间到了。”


    闻奈笑了,很嘲讽的笑意,是陈最从未见过的。


    闻奈很清瘦,生病的时候,有种形销骨立的意思,“麻烦你让开。”


    “请您不要为难我。”余叔欠身,语气虽恭敬,言辞却是步步相逼。


    陈最无可奈何地瞧着,尽管他与闻奈是至交好友,可又有什么立场去掺和别人的家事,何况这样的家族,他如何做都是螳臂当车罢了。


    “余叔,你说怎样才叫不为难呢?”闻奈盯着他,神情冷淡的模样。


    “这”余叔怔愣片刻,好似从未思考过这个难题。


    在他的印象里,整个观山澜,闻奈小姐从来是最“规矩”的孩子。


    余叔知晓她喜静,每年林潮海的寿诞,他会把闻奈的座位安置在首席末端。


    旁人若是不主动搭话,她常常沉默不言,贺礼年年如是,祝词始终一贯。


    宴席从不迟到,祠堂跪得端正,连上次惹怒了当家人,被勒令关禁闭,闻奈也从未为难过下人,选择欣然前往。


    余叔没想过她会反驳,隐隐觉得,这次终究是不一样了。


    他知晓闻奈留在苍溪的目的,便斟酌着用词,“可能小姐觉得我在阻拦您,但这并非我的本意,先生还在家里等您,上次三爷送了个天蓝釉花觚到老宅,先生便说十分衬您的气质,让我提前布置在您的办公室。”


    他替林潮海说了几句好话,言外之意便是,这次来寻她是先生的意思,切莫因小失大迷了心智。


    可是闻奈却展现出另一种轻巧的孤傲,眉眼间的薄雾轻凝,“天蓝釉花觚么,本来就是他不要的东西,何故借花献佛做了人情。”


    少有的针锋相对,竟让余叔哑口无言。


    闻奈缓步走下楼梯,身材单薄却气势正盛,教那两个身强力壮的保镖不敢再拦,她停下来,说:“林先生想用我来磨炼林星禾的心智,踩着亲人的骨血登上掌权人的位置,这是他惯用的手段,我不会多置一言。”


    这是她第一次把事实血淋淋地剖在众人面前,余叔大骸,几近失态。


    因为又受了凉,闻奈的体温升起来,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竭力保持着体面,说:“但请林先生明白,如果不是她,我本不会妥协。”


    林言从来没赢过。


    这个真相是闻奈想了很多年才明白的。


    高中毕业在即,闻奈本意报考北城的艺术院校,她喜欢音乐,组了乐队,甚至已经做好了几首歌的Demo,但除了林言,不会再有人会那么在乎她的看法。


    闻奈在国内读了大学,第二年就被林家安排去国外进修金融。


    后来她游历山川,突然相通了林潮海此举的意义,他仍然在和已故的林言博弈,轻而易举拿捏她来作为胜利的手段。


    林言当年脱离林家,只是林潮海表面的纵容,就像如今的林星禾,无论他如何胡闹,在自己的领域做出什么傲视古今的成就,仍摆脱不了家族的安排。


    只是林言死得太早,这才完全脱离了林潮海的掌控。


    闻奈想,也许父亲也明白,所以才让她随了母姓,来作为反抗的号角。


    闻奈说:“林先生弃如敝履的人,是我的爱人。”


    如此文字,掷地有声。


    陈最不合时宜地想,究竟是谁把谁当做了救赎?被救赎放弃,才是至暗深渊。


    后来,余叔仍不肯退让,闻奈夺过陈最的□□,在手臂上划了道伤口。


    在场的人无不惊恐,陈最直接破口大骂——“我草!神经病啊你!”


    闻奈的手臂垂在身侧,鲜血从指尖淌下来,一滴滴砸在地面,像绽放的红梅,“我威胁不了林先生什么,但若宋卿死了,我绝不独活。”


    她的眼眸很亮,像耀眼的星星。


    闻奈笑起来,很温柔的样子。


    陈最便觉得,这些人欺负够了她。


    宋卿啊宋卿,你知不知道你老婆快要碎掉了。


    ——


    那天,众目睽睽之下,余叔只能妥协,但并未直接回南城,而是在苍溪县住下来,等待闻奈情绪平复。


    为了尽快解决这件事,余叔带来的保镖也尽数参与了救援行动。


    闻奈包扎好伤口以后,受不了陈最唠唠叨叨,承诺每天都会来医院输液治疗。


    在宋卿失踪的第十天,宋斯年不舍昼夜地转移群众,企盼早日结束平乡的任务。


    近三天的天气都很好,晴空万里,直升机使用的频率大大升高。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但为了博眼球和流量的媒体却唱起了衰,记者把宋卿与谢峰塑造成了抗洪救灾的英雄人物,却直言不讳地说道:“虽然救援一刻不停,但接近十天的断水断粮,雨水淋湿衣服又被体温烘干,如此反复,饥寒交迫,我们很难持有乐观的态度”


    苍溪县的洪灾本就牵动人心,遇难死亡的人数超过三位数,掀起网络祈福的热潮。


    这样的报道横空出世,属实挣得一波流量,网友们扒出两名工程师的履历,关注的重点逐渐跑偏,有人质疑宋卿如此年轻,怎么担起总监重任,也有人据理力争,称赞她年轻有为。


    这件事上了民生新闻,登上微博热搜榜单,如论如何都瞒不住了。


    顾十鸢在宋卿出事当天就回了苍溪县,并不被允许接近原始密林,只能每日守在酒店打探消息。


    也幸好,环宇有直升机参与救援,她能很轻易了解到进程。


    这天,她接到景女士电话,心里咯噔一响,手里动作踟蹰起来,犹豫再三,咬牙接通。


    电话那边是宋家父母濒临崩溃的哭声,“十鸢,怎么怎么没人通知我们,我们从网络上看到的消息,宋卿呢?!宋卿呢?!她究竟怎么样了?!”


    景女士在一旁劝慰,也是着急得不行,催她快坦白。


    顾十鸢没有办法,只能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宋家父母几近晕厥,好半晌讲不出话来。


    另一边,闻奈在直升机上,接到了陈最的消息。


    他高兴地像个孩子似的,语气无比雀跃,“找到了!找到了!奈奈,我就说了,吉人自有天相,我就说了,你的人,怎么会”


    闻奈怔愣了三秒,眼泪夺眶而出。


    她命令直升机掉头,安全落了地,还没来得及问,便被陈最拽着手腕拉走了。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陈最的话模糊在风声里,“她可真厉害,什么装备都没有,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星,在原始丛林里穿来穿去,谁都没找到她,是她自己背着同事走了出来,体力不支晕倒在大路边,被过路的货车司机发现了。”


    闻奈只听着他说“背着同事”,便无比心疼,见她的心迫切起来。


    宋卿躺在担架上,被喂了点葡萄糖水,缓了半小时才睁开眼睛,环视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


    闪光灯亮起来,很快被呵斥声淹没,谢峰笑嘻嘻地说:“宋老师,我们这次真是出名了。”


    “让让,让让!”一道熟悉的声音穿过人群。


    还没等宋卿反应,闻奈就已经把她整个人都圈住了,声音颤抖,尾音带着哭腔,“让我抱抱你。”


    宋卿咧开嘴唇笑,环抱住她,不停说:“好了好了,我在呢。”


    第83章


    “全身软组织挫伤,胫腓骨骨折,以及伴有严重伤口感染。”顾十鸢沉声道,拧开了保温桶,舀了小碗筒骨汤出来,“好好休息吧你,没有十天半月出不了院,诺,顾仙女出品,必属精品。”


    宋卿靠在床头,后背垫了软枕,脸颊的伤口缝了五针,覆了层白纱布,整个人瞧起来有种琉璃般易碎的气质,“好喝,要是不放葱的话就嗯?”


    她挑了下眉梢,手指上勾着刚解开的九连环。


    顾十鸢低着头,瞥见汤面上碧绿的葱花,明显怔愣住,摸着鼻尖说:“晓得了,晓得了,明天不给你放。”


    宋卿懒洋洋地应了声,低头摆弄起金属环。


    天色渐晚,玻璃窗框住夕阳的余晖,三四楼的高度,探出银杏树泛黄的尖儿。


    “快秋天了。”宋卿轻声道,肩上似乎摞了层迭的疲惫。


    她住的单人病房,无人应答时,便会显得十分冷清,特别是当屋外疾步掠过几名护士,安静之后,独属于医院的冷寂迅速蔓延开。


    她生出一点违和感,偏过头,看顾十鸢坐在沙发上发呆,说:“你怎么不说话?”


    顾十鸢双手撑着脸,挤出脸颊的软肉,睁大眼睛显得无辜,“我就是这么个高冷的人设。”


    话虽如此,但顾十鸢在她面前从来不憋着性子。


    宋卿瞥她一眼,笑说:“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她本以为顾十鸢会反唇相讥,没想到她只是身形微滞,沉默下去。


    两三分钟后,顾十鸢叹了口气,说:“哎呀,医嘱都说了,让你好生静养,好生静养,怎么还这么多无聊的问题。”


    她走过来,拿了几本书,逐一摆在宋卿面前,“漫画书,总裁文,言情小说,武侠故事,给我把你的专业书扔了,多关心关心你自由的灵魂,懂?”


    宋卿失笑,点了点头,“懂。”


    她好整以暇地翻开本漫画书,很快就被雷得外焦里嫩,也不知道顾十鸢从哪儿搞到的小黄漫,各种姿势,精彩纷呈。


    天完全黑下来,宋卿搓了搓泛红的脸颊,问:“我爸妈呢?怎么一天没见着他们?”


    而且不仅今天没见着人,宋卿住院近三天,宋家父母从没同时来探望过她。


    “叔叔和阿姨照顾你那么久,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啊,被景女士按在家里休息了。”顾十鸢背对着她,心虚地垂下眼。


    “哦。”宋卿淡淡地应道,心底不安的感觉却愈发重了。


    医院住院部十点便不允许家属进出,顾十鸢在九点五十的时候收拾好东西,临走前想与宋卿说几句话,却见她陷入沉睡,侧颜恬静,便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


    走廊里亮着应急灯,冷冷清清的光线,墙边靠着道人影。


    顾十鸢压低声音,说:“闻小姐。”


    闻奈抬眸,与她对视,神情倦怠。


    顾十鸢用脚跟抵着门,打开一条缝,“进去吧,她睡着了。”


    “嗯。”闻奈的目光透过迷离的光影,显出几分温柔。


    顾十鸢转身离开,却并未出住院部,而是迈上楼梯,去了高楼层的重症监护室。


    “吱呀”一声,门轻轻阖上。


    闻奈从外面进来,风衣上沾着寒气,便脱了衣服,搭在手臂上,在门口多站了会儿。


    宋卿做了个噩梦,梦里独自在密林里逃窜,惊醒的时候背后沁出冷汗。


    床头的水还是温的,她端起来灌了几口,乍一看见闻奈,声音是掩藏不住的欢喜,“你怎么回来了?”


    闻奈说:“事情处理完了,想见你。”等手脚的凉意都散了,才缓步走过来,把外套放在沙发扶手上。


    宋卿的耳廓倏地红了。


    她掩饰地把玻璃杯抵在唇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闻奈的背影,说话的时候氤出乳白的雾气,轻声问:“那,事情还顺利吗?林先生有没有为难你?”


    闻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掖了掖被角,笑说:“没有啊,很顺利。”


    当时,宋卿与谢峰被送往南城医院治疗,闻奈开了车跟在后面,到医院的时候,听见主治医生的治疗方案:小腿肿胀得厉害,断骨割破了血管,大概是要立即手术开刀的意思。


    宋卿没有做过手术,自然紧张得很,心跳得很快,甚至比背着谢峰绝地求生还要刺激。


    好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闻奈陪着她,温柔劝慰,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后来,她的麻药劲儿上来,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醒来已是半夜,身边只有顾十鸢,也许是生病的人本就脆弱,宋卿瞬间被失落感侵袭。


    她习惯性地摸了摸枕头,空无一物,才想起手机牺牲在安宁河,但是深更半夜,宋卿不想麻烦顾十鸢,索性睁眼等到了天亮。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率先来见她的是宋母,与顾十鸢接了班,送了早餐过来。


    宋卿心不在焉吃了饭,看电视打发时间,一直等到傍晚,仍然没看见闻奈。


    这次她是真的难过了,等顾十鸢晚上送了新手机过来,宋卿迫不及待地插上电话卡,下载好聊天软件,看见了闻奈发来的诸多消息。


    她才明白闻奈家中出了事,被林先生留下来处理。


    林先生?宋卿脑子犯了轴,一时间没想清楚这人是谁。


    等她反应过来林先生就是关禁闭的林潮海,心里立马担忧起来,那晚几乎整夜失眠。


    宋卿轻轻攥住被子,微微倾下身来,抬手抱住闻奈,紧蹙着眉,“瘦了这么多,还说没为难你?”


    闻奈的脸贴在她的胸口,能听见强健有力的心跳声,熨帖的暖意透过条纹病号服拂过自己的脸颊,心里轻轻颤动,软成一片,温柔地笑出声,“为难我又怎么样?大英雄是要替我出口气吗?”


    最近有不少直接称呼宋卿与谢峰“英雄”的新闻报道。


    宋卿自己也看了不少,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眼前这人直截了当地讲出来,脸颊发烫,眼睫颤动,说话结巴起来,“我、我以后会保护好你。”


    闻奈眼里闪过水光,手撑在她胸口,拉开了点距离,注视着宋卿干净温润的眼眸,良久,说:“林先生惜命,养了几屋子的保镖。”


    宋卿傻傻地笑,“我练过马伽格斗术,一个打十个都不成问题。”


    闻奈卸了力气,又窝在她怀里,觉得十分安心,指尖轻点着锁骨,划着圈摩挲,哼笑道:“林言是我的父亲,林先生是林言的父亲,你猜猜我与他是什么关系?”


    宋卿眸光微闪,察觉闻奈与林先生的关系可能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她说,“那又有什么关系,谁让他欺负你。”


    欺负?闻奈愣了愣,所以她是这样觉得的?


    闻奈双手攀上宋卿的肩膀,低头吻住胸口,眼底闪过笑意,“除了你,没人能欺负得了我。”


    “唔——”宋卿脸色突变,胸口濡湿的部位让她难以启齿,“闻奈,别,别亲那里。”


    闻奈抬起了头,舔了舔她的下巴,神态娇媚,像只摄魂夺魄的狐狸。


    她明知故问道:“不能亲哪里?”


    宋卿怎么说得出口,低下头,咬着牙,有种失身后的悲愤,“就是那里。”


    闻奈眨巴眨巴眼睛,“那我换一边?”


    “不行!”宋卿大惊失色,吞吞吐吐道:“两边都不行。”


    “你对我这么苛刻。”闻奈静静地看着她,鼻尖儿除了消毒水味道,还有熟悉的松柏覆雪的冷香。


    “不是。”宋卿看见她神情陡然落寞,猛地屏住了呼吸,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随便你吧,给我五秒做好心里准备。”


    她挺起胸膛,紧闭双眸,一幅大义凛然的模样。


    闻奈“噗嗤”一下就笑了。


    宋卿悄悄睁开一只眼,忐忑道:“怎、怎么了?”


    “没怎么。”闻奈挑眉,红唇微启,“觉得有趣。”


    她松开宋卿,理了理乱了的头发。


    宋卿愣愣的,不知所措,“两边都可以也不行?”


    “这里是医院。”突然飘过来这么一句话。


    宋卿倏地紧张起来,她记得医院病房的门并不能反锁,那么就意味着随时都有可能


    “好了,胡思乱想什么?”闻奈曲起指节叩了叩她的脑袋,因为心疼,收着力道,敲下去第二下的时候就变成了轻抚。


    宋卿的发质蓬松柔软,摸起来手感很好,只是被剪得坑坑洼洼的,观感不太好。


    “怎么把头发剪了?”闻奈问。


    她站起来,宋卿仰着脖子便有些吃力,“碍事,就用刀割断了。”她说的是在原始密林寻路的时候。


    宋卿原来是中长发,大概到蝴蝶骨下面一点的位置,这次被折腾得很短,长点的齐肩,短点的刚过耳。


    但她仗着五官的英气,凹出点狼尾的感觉。


    “丑吗?”宋卿问。


    闻奈摇摇头,“好看。”


    宋卿眉眼间抑制不住的喜色。


    闻奈眼里闪过悲切的情绪,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轻声呢喃道:“要快点好起来,要永远都开心。”


    宋卿用力地点点头。


    病房的门像被风吹开了缝,又轻轻关上。


    楼上,重症监护室,不停有医生进出。


    第84章


    翌日清晨,闻奈准时醒来。


    宋卿还在睡觉,毛躁的头发搭在前额,露出半截英气的眉毛,因为被疼痛折磨得太狠,忍到凌晨三点才咽下半片止疼药,靠在闻奈肩头睡得不省人事。


    闻奈不忍心叫醒她,俯身啄吻着她挺翘的鼻梁,顺着弧度往下移,贴上干燥温暖的嘴唇,越吻心里越酸涩。


    苍溪县的原始密林,飞禽走兽数不胜数,宋卿从始至终都没诉过苦,昨夜兴致勃勃,挑拣着有趣的事情叙述,例如,天气好的时候能望见日照金山,在溪水里发现了罕见的鲟鱼,某种不知名的野果酸哭了谢峰


    每次绝处逢生的险境,在她春秋笔法般的分享中,有了格林童话般的结尾。


    闻奈无法想法她如何度过那艰难的十天,但宋卿明显不想她难过,所以她只能成为安静的聆听者,偶尔抱抱这个人,汲取踏实的温暖,来驱散内心的恐慌。


    可她在宋卿面前,演技向来差强人意,就像刚从苍南回来的那段时间,她理智上判定自己应当斩断关系,也说了些客观而不客气的话,但坚持不过三两日便缴械投降。


    昨夜也是这般,她极力在忍,但眼泪还是不争气。


    宋卿忙安慰她说:“不痛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局促不安的样子有种稚拙的傻气,如此赤子之心,她心甘情愿沉溺。


    昨夜宋卿把袖子拽得很紧,不让她仔细瞧。


    今早趁她还没醒,闻奈撸起袖子,看见白皙的肌肤上伤疤纵横交错,每一道伤口都很浅,但凑在一起却是触目惊心。


    其实,闻奈在高中时便见过宋卿嚎啕大哭的样子。


    明明是个很怕疼的女孩子,偏装作冷淡的模样,清醒时尚能忍耐,沉睡时原形毕露。


    闻奈吻去她眼角泛着的泪花,心里给予了新评价——色厉内荏的宋小姐。


    手机响得不合时宜,屏幕上显示的是“加里”,闻奈挂了电话,抬步走了出去。


    秋意渐浓,有些萧瑟的凉意,特别是医院的走廊,有种常年不见天日的凄切。


    闻奈的外套落在病房,就这样出来便觉得有些冷,恰好是清晨,下楼买饭的家属很多,电梯门口等了些人,迟迟挤不上去。


    闻奈从安全通道下去,门口早有人等,是个金发碧眼的男人。


    “Gary。”闻奈叫了他一声,注意到阴影里站着眼睛红肿的顾十鸢,也没说什么,轻轻颔首示意。


    顾十鸢鼻音浓重,明显哭了很久,“闻小姐。”


    加里穿了身白大褂,眉眼疲惫,下颌钻出些青色的胡须,显得风尘仆仆,声音沉冷而沙哑,“闻,情况糟糕。”


    他的中文不太好,讲得很吃力,就好像那个人的病情也这样波折。


    但实际上,比闻奈想象得更严重。


    顾十鸢哽咽着说:“昨天晚上,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


    加里攥着病历单,表情沮丧,“闻,很抱歉,帮不上什么忙。”


    闻奈张了张嘴,讲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都冷,疾步走到阳光下,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


    良久,她才缓过神来,说:“没关系。”


    沉寂了几分钟之后,顾十鸢脱力似的站直,埋头说:“我妈和宋阿姨昨晚在重症门口守了一整夜,我要出去给他们买点吃的东西。”


    “我和你一起吧。”闻奈温声道。


    不管如何,宋卿也还在生病。


    闻奈微微抬起头,对着加里笑笑,“Gary,真的很感谢你。”


    “我们的关系不用”加里摆摆手,袖口上衣摆处都是褶皱,“接下来的治疗,我会尽力,不过——”


    他接下来的话不用讲清楚,在场的人都能听明白。


    顾十鸢当场失态,捂着唇转身,生怕再慢半步,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这时,一道又沉又哑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什么重症?什么病危通知书?”


    在场的三个人立即转过头望去,宋卿坐着轮椅,双手抚着腿上的长风衣,停在一颗高大的银杏树下面,黄澄澄的落叶肆意飘落在她肩上。


    站在她身后的护工不知所措,小声解释起来:“这个,顾小姐,宋小姐说想出来晒晒太阳,所以我才推她下来的。”


    护工只认得顾十鸢这个雇主。


    闻奈见宋卿腿上搭着自己的衣服,便全明白了,恐怕是怕她冷,特意找了个借口送下来。


    不过她越是这样,闻奈便越为自己的故意隐瞒感到难过。


    “说话。”宋卿眸色渐冷,喉咙滚了滚,声音颤抖起来,“谁?你们究竟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顾十鸢不敢看她,低下头来,鞋尖把青翠的草碾出嫩浆液。


    只有加里医生不认识她,闻奈不想让昔日好友见证这样的场面,便找了个借口让他去休息,稍后空闲下来,会来找他商讨病情。


    加里自觉不应该多呆,很干脆地离开了。


    他走后,护工阿姨也找了些理由匆忙离开。


    宋卿很失落,眼神阴翳,她脸色本就苍白,这让她看起来像患了沉苛不愈的顽疾。


    闻奈走过去,蹲下来,比她稍稍矮些。


    宋卿低下头,执拗地问:“姐姐,你告诉是谁?”


    闻奈根本不忍心告诉她。


    宋卿咬破了唇,新鲜的血液凝成血珠挂在那儿,笑起来便摇摇欲坠,“宋斯年呢?”


    她又问:“宋斯年呢?”


    闻奈用手掌撑开她紧紧攥着的拳头,掌心现出月牙形状的掐痕,她把脸贴上去,眼神里闪过哀恸,“哥哥和卿卿一样,都生了病。”


    那是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小心翼翼。


    宋卿却突然笑起来,“我说呢,我在医院这么久,宋斯年怎么会不来看我。”


    “卿卿。”闻奈温柔地唤她,仰起来的眸子里波光粼粼,“不要这样笑。”


    闻奈把关于宋斯年的事情都告诉了宋卿。


    自从宋卿出事以后,宋斯年心急如焚,当即就要闪现到安乡村。


    同行的消防员拦住了他,“宋队,宋队,你冷静一点儿!妹妹出了事情,我们都很着急,可是平乡村还有这么多废墟没挖,这么多人没救,你是指挥啊,宋队!”


    宋斯年当场愣在原地,喃喃道:“那、那我的妹妹怎么办?”


    他按捺下心绪,环视在场的同伴,每个人身上都有伤痕淤青,每个人脸上都沾满了污泥,这些人是陪他从刀山火海冲出来的兄弟。


    他有责任在肩上,的确不能一走了之。


    同伴拿了手机过来,最高亮度的屏幕,给宋斯年看他收集到的消息,说:“宋队,那边救援的人比你想象得还要多,上面派了部队来搜救,他们设备专业,还有直升机,比你一个人冲过去要强多了。”


    还有人七嘴八舌地说:“宋队,等王指挥那边任务结束,支持过来,我们一起去安乡村。”


    宋斯年想了很久,总算是冷静下来,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任务上的交流,几乎一言不发,每天埋着头往灾区里面冲,没时间睡觉没时间吃饭,整个人落拓得像个乞丐。


    本来按照这样的速度,他们支队很快就能完成任务,而且王指挥那边已经结束,申请过来替代宋斯年。


    宋斯年心里松快许多,转折却也同步发生了。


    宋卿失踪第九天的时候,宋斯年带领队伍做最后的排查,往平乡村的山谷里走了十公里,跨过湍急的溪流,他远远地望见主流中央的小岛上站了五个年轻人。


    说是小岛都是夸张,不过是水位降低后形成的湿地。


    那几个年轻人穿着冲锋衣,背着背包,举着自拍杆,彼此之间有说有笑,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水位已缓慢升起来。


    宋斯年大步流星地跑过去,生气地吼他们:“你们是来找死的吗?!”


    谁知,其中的一个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很不满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们与你非亲非故,你怎么一上来就这么凶!”


    “看不惯有什么理由。”男孩子搂着她,慢慢悠悠地吐槽。


    “快点上岸!”宋斯年怒声道,他最近任务强度不轻,更何况整日忧心宋卿的安危,完全做不到对添乱的人好言相劝。


    谁知,那个男孩子却不以为意,突然对着手机笑起来,“谢谢风情依旧大哥送来的火箭,我们是户外探险主播,接下来嘛,琥奔山鬼洞是要去的,欸对的”


    消防队友赶过来,好言相劝起这群无知的年轻人。


    女孩子一看声势浩大起来,顿时怂了许多,但嘴上却是不饶人的,“我知道洪灾啊,可是新闻上不是说洪水不是已经退了嘛。”


    宋斯年情绪波动很大,怒极反笑,“赶紧过来!”


    这时候,他心口已经有些不舒服,很快地跳了几下。


    女孩子不情不愿地淌着水过了河,上岸的时候还吐槽着水冷得刺骨,“消防叔叔,你破坏了我们原本的探险路线。”


    水加速漫上来,淹没到了那些人的脚背,他们仍是不紧不慢地渡河。


    宋斯年和队友一个个去拽他们,直到三个人都过来了,还剩两个人,水已经完全把中心淹没了,湍急的水流冲击着脚下,他们数次险些被冲到,无奈只有抱在一起加大重量。


    刚才做直播的男孩子哭起来,央求消防员救他们,“哥哥,哥哥,我们还是大学生,不是故意的。”


    宋斯年满头黑线,在腰上绑了绳索,让队友拽着,自己淌河过去接人。


    在顺利送过来一个人以后,宋斯年也有些站不住,伸出手,“抓住我!别松手!”


    男孩子听话地“哦”了几声,从被淹没的湿地上下来,踩着了青苔,脚下一滑,脸朝下栽了下去,摔进河道,手还不忘紧紧抓住宋斯年。


    宋斯年被他一带,也摔进河道中,腰上被绳索绷着,有种五脏六腑被割裂的疼痛。


    “宋队!”岸上的队员惊慌地叫了几声,手牵手形成人墙往河里延伸。


    男孩子喝了好些水,嘴里冒出泡泡,哭起来,“哥哥,哥哥!”


    哥哥,他听见宋卿也在喊。


    宋斯年心口剧痛,握他的手逐渐吃力,“别松!”


    “好好好,不松!”男孩子大声道。


    队友赶过来,先把两人都拉了起来,宋斯年感觉手脚脱力,气息也很喘,说,“把他先送过去。”


    没人质疑这个决定,不仅仅因为他是队长,更因为宋斯年优秀的作战能力,没有人会觉得他会在站立并且腰上绑有安全绳的情况下出现意外。


    可,意外偏偏发生了。


    宋斯年捂着心口,眼前模糊,倏地跪下去。


    另一边握着安全绳的队友以为安全,一时恍惚,等反应过来时,宋斯年已经被水流冲走一段距离。


    闻奈说:“是爆发性心梗心肌炎,还有撞击后的脑部损伤,送到医院时心脏已经停跳了。”


    第85章


    宋斯年甚至比宋卿更早住进南城人民医院。


    那两天的兵荒马乱,顾十鸢如今回想起来仍觉痛彻心扉,兄妹俩间隔几小时被推进手术室,宋母跪坐在走廊上,无声哭泣到晕厥。


    常年西装革履的宋父,从项目上赶过来,脚上趿拉着一只皮鞋,颤抖着手签下了两个孩子的手术同意书。


    他从来以宋卿子承父业而感到骄傲,如今却是满腔悔意,“好好的女孩子,读那么多书,走那么多路,干什么选择这样一份折磨人的工作。”


    至于宋斯年,他闭口不言,眼前天旋地转,跌坐在长排塑料椅上。


    这样大的事,顾十鸢自然通知了景女士。


    景女士买了最近的航班,马不停蹄从海边度假村飞回来,着手安排起宋家父母无暇顾及的琐碎。


    闻奈也并非受到林先生的责难,而是去德国请了心血管方面的权威,也是她读书时候的旧友。


    加里医生因为签证即将到期的问题耽搁了两天,在昨晚才抵达南城,到医院以后来不及休息,便立即给宋斯年重新做了检查。


    这一切的安排,她们都默契地对宋卿隐瞒了下来。


    宋卿的掌心贴着闻奈的脸颊,好似将情绪与寒意都渡了过去,她恍惚地抬起头,阳光铺陈在眸底的深潭,死一般的寂寥,“我想去看看他。”


    顾十鸢抹了抹眼睛,“我要去买东西,让闻小姐带你去。”


    说罢,她站不住了,转身就离开,留下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在宋斯年被抢救的那天晚上,顾十鸢已经经历过数次崩溃,大抵是再也承受不住了。


    宋卿目送她的身影湮灭在人群里,缓缓闭上眼,感知敏锐起来,医院院墙外,清风拂过树梢,摊贩朗声叫卖,蒸屉的水汽,红薯的甜香


    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她却觉得分外遥远,浑身如坠冰窟。


    直到,闻奈温暖的手握住她,轻声说:“我陪你上去。”


    “嗡”的一下,所有的人间烟火坍缩成芝麻大小的尘埃,尘埃落在胸口,像重压也像针扎。


    “嗯。”宋卿条件反射应了声。


    也许,她还是不相信。


    这时候,上下楼的人不多,她们进入电梯,闻奈把轮椅推到角落的位置,侧身挡住大部分视线。


    期间不断有人进出,她们没有任何交流,相互握紧的手攥出痛意。


    “叮”一声,电梯播报的声音响起,宋卿的眼神飘忽起来,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次真实性的审判。


    重症监护室不似她住的普通病房,走廊上落针可闻,却并非寂静,是被惨白的灯光烘托出来的肃然冷寂。


    脚步声,滚轮声,很突兀地打破了这里的安静。


    是景女士先发现了宋卿,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么么怎么上来了?医生允许你活动了吗?”


    宋卿喉间冒出些她自己都不明含义的音节。


    宋父转了转浑浊的眼珠,就那样无悲无喜地看着她,又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不显得意外,好像知道瞒不过她。


    陪着的人不多,最后这段路,宋卿没让闻奈推自己过去,而是极缓慢地自食其力。


    轮椅在宋父面前停下来,宋卿扯了扯唇角,问:“妈妈呢?”


    “太累,睡着了。”宋父因长时间没讲话,开口的时候嗓音像破旧的锣鼓,从朽坏处挤出呕哑嘲哳的短调。


    他看出女儿的逃避,说:“你哥哥向来喜欢你。”


    就这样,宋卿的目光终于落在玻璃上,重症室里侧的帘子没有拉紧,她能很轻易地看见安静的宋斯年。


    宋斯年昏睡在病床上,脸上戴着呼吸罩,半掌宽的管子插进身体,身边布置着冰冷的仪器。


    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波折起伏,那是一个人的生命。


    宋卿佝着背,觉得自己应该哭,但眼睛却是干涩的。


    她想,宋斯年是怎样的人,年少时是牧风的少年,长大后是稳重的高塔,无论是何种模样,都不应,不该,不可以是这幅孱弱的样子。


    宋卿就这样陪在父亲身侧,低声道:“医生怎么说?”


    她稍稍侧目,注意到父亲的两鬓斑白,不过短短几日,脸颊就瘦出了阴影,顿时心酸难忍,慌忙地撇开眼。


    “情况很不乐观,需要尽快做二次手术。”宋父沉声说。


    宋卿对“二次手术”的意思理解得片面,心里庆幸着,至少人还活着。


    父女俩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像两尊石刻的雕塑。


    闻奈没有离开,站在安全通道的门口。


    顾十鸢买完东西回来,一眼就瞧见了她,犹犹豫豫地过来,问:“吃点儿吗?”


    闻奈温和地说:“谢谢,不用了。”


    顾十鸢“嗯”了声,“其实这件事,与你并没有关系。”


    她出门的时候,瞥见徘徊在医院周围的黑衣保镖,这几天换了几批人,同样严肃正经的装束。


    这样的家庭,不是宋卿可以驾驭的。


    顾十鸢曾经也并非顾及门庭的俗人,可是当生死挡在面前,在宋斯年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宋卿不得不成长为家庭的精神支柱。


    肩负这样使命的女孩子,很难逃得过结婚生子的宿命。


    她很不愿看见挚友在父母与爱情之间两难。


    闻奈敏锐地从她的态度中察觉到一丝异样,问:“你看见了什么?”


    顾十鸢呼吸微窒,对她的聪慧有了新的认知。


    沉默片刻,她转头看了眼走廊,叹息道:“昨天晚上,阿姨下了趟搂,我不放心就跟着,她拧着宋卿病房的门把手踟蹰了很久,不过并没有进去,离开的时候说心口不舒服,休息了很久才缓过来。”


    顾十鸢抬起头,注视着眼前这个眉眼精致的女人,“闻小姐,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这瞬间,闻奈是感到非常迷惘的,摊牌的情形比预料中的要早。


    她敛眸,想到了很多,说:“她有自己健全的人格,无论做怎样的决定,我都会相信她。”


    顾十鸢并未被回答打动,而是其中坚定的语气,便觉得讲什么都是徒劳。


    记得检测院刚搬到总部大厦的那个晚上,宋卿躲在崭新的总监办公室,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她曾劝她要成为一往无前的勇士,现在想来太浅显,太幼稚。


    两个女孩子的道路,必定荆棘丛生,最难捱的是来自亲人的风雪。


    她们陷入各自的囹圄,直到护士长找了上来。


    “宋卿,你乱跑什么?十点要输液的。”护士长嘟囔着,态度有点凶。


    宋卿握住父亲的手掌,“我下午再上来。”


    宋父制止她,“你下午也别来,好好的休息,有事情不会再瞒着你。”


    宋卿这才放下心,看了眼宋斯年,同闻奈回到了病房,手背上的留置针没有取,很快就吊好了营养液。


    护士长叮嘱了几句话才离开,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人。


    徐文渊作为宋卿的师弟兼亲信,当仁不让地被推出来打先锋,他探头探脑地朝病房里面瞧,被宋卿逮了个正着。


    “来都来了,你躲什么?”宋卿忽然说道。


    徐文渊怯怯地站在门口,左手抱着花束,右手提着果篮,“老大,我怕你骂我。”


    宋卿倒是很意外,“你做了什么值得我骂的事情?”


    “嘿嘿。”徐文渊看了眼闻奈,稍显拘谨,“您不知道啊,那就说来嗯话长了。”


    闻奈很亲昵地摸了摸宋卿的头发,语气温柔,“Gary找我有事商量,我过去一下,午餐想吃什么?我让他们送来。”


    宋卿咬着唇摇摇头。


    她显然被方才大起大落的情绪给掏空了力气,但因为同事突然的到访,不得不强撑起精气神。


    闻奈并非不能打发掉这些人,但是她不想让宋卿一直沉浸在负面的情绪里,所以放了这些人进来给她解闷。


    简而言之,她把这些人当做会说话的“玩具”。


    闻奈点了下她的鼻尖,“好,按照你平时的喜好。”


    她刚转身要走,袖口突然被拽住,低下头,温声问:“怎么了?”


    “要吃草莓。”宋卿低眉垂眼,轻轻抿唇,“还有,你要多久才回来?”


    她此刻的想法简单得像受了挫折后的孩子,只想缩在最可靠的安全小屋里。


    闻奈说:“我保证不超过两个小时。”


    宋卿极不情愿地松了手。


    这一系列的发展把门外得人惊得目瞪口呆,直到闻奈走了出来,他们还没收起脸上的惊讶。


    只有徐文渊认识她,颔首说了句“闻老师早上好”。


    闻奈轻轻笑着,“你好。”


    等她离开后,病房内传来一声清清冷冷的“进来”。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推搡着进了病房,也不知道谁走在最后,用脚带了下门,发出很响亮的关门声。


    这次是龚云首当其冲,“我代表总公司来探望宋总监。”


    宋卿语气很平淡,“谢谢。”


    有了这样良好的开头,其余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宋卿名声在外,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形象,应付起这群人来很简单。


    而且徐文渊带来了新的八卦和消息,让她短暂地放松下来,气氛变得平和松快。


    大概半小时后,环宇的人如潮水般褪出去,龚云留在最后,透露了个机密,“董事长准备把你调回总部。”


    宋卿愣了下,翻着书本,浅浅地勾了下唇,“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龚云没想到她全然不在意,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她离开后,屋内变得死寂。


    大概十几分钟后,房门被轻轻叩响,来了个她不愿见到的人。


    第86章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宋卿以为此生不会再有遇见祝遥的机会。


    祝遥不请自来,怀里抱着束包装精致的向日葵,笑着说:“希望我这次没有买错。”


    宋卿折了书页的角,语气波澜不惊,“错了,我不喜欢花。”


    祝遥来之前便做好不被欢迎的准备,但亲耳听见这等同于逐客令的话,还是忍不住面色黯然,哂笑道:“我们之间真的要这样吗?”


    “这样是怎样?”宋卿反问她,也看着她。


    她的眼眸很深邃,像乍起波澜的湖泊,被注视着是件很有压力的事情。


    祝遥声音软下来,“这样剑拔弩张,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当年我并不是故意不告而别。”


    宋卿摇摇头,平静地说:“其实我并不在意你回国的目的。”


    “好好好,我们换个话题。”祝遥苦笑道,拉了下椅子,凳腿在地面擦出刺耳的噪音,“那我可以坐吗?”


    宋卿一句话没说。


    祝遥自顾自地坐下来,说:“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宋卿靠在床头,模样懒散而随性,“我以为我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祝遥僵了一下,微微眯着眼睛,“你的确和那时候不太一样。”她穿着包臀紧身的裙子,搭了双羊皮小高跟,笑起来的时候终于显现出妩媚张扬的气质。


    宋卿习惯性地拨弄尾戒,却摸了个空,“那时候年纪太小。”


    祝遥脱口而出,“年纪小说的话就可以不作数?”


    宋卿定定地看她几秒钟,讥讽地笑笑,“这听起来像你对自己的总结陈词。”


    祝遥从没否认过自己花心,甚至在与宋卿交往的三个月前后,无缝衔接了两任女友,后来到了美国读高中,私生活遭到资本主义侵蚀,床伴按周期轮换。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也觉得索然无味。


    祝遥笑了笑,神情恢复了往日的不羁,“呵。”


    她顿了顿,严肃了些,说:“当时你让我撤出苍溪,我没有听你的话离开,而是留了下来,毕竟救灾这件事感觉还蛮刺激。”


    “刺激”,这倒是很符合祝大小姐的脾性。


    当时,交通虽然恢复,但是车辆很紧张,出县城的队伍排了几百米,祝遥从来不喜欢凑热闹,便报名加入了志愿者。


    她没有救援的经验,所以被留在苍溪县的后勤部门。


    “我是从网上知道你失踪的消息。”祝遥用一种很奇怪地眼神看着她,红唇翕动,“你被发现的那天,我也在现场,看见了一个人,总觉得非常熟悉。”


    宋卿隐隐有所感,目光都锐利了几分。


    祝遥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笑了笑,“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


    “哦,是吗。”宋卿失神道。


    ——


    那天在学校校外的小巷口,宋斯年压低声音恐吓她,“回家就挨打。”


    宋卿的叛逆期姗姗来迟,她紧盯着指腹上殷红的脂色,为惹怒了哥哥而感到新奇与兴奋,“宋斯年,这个颜色好看吗?”


    她踮起脚尖,把手伸到他面前。


    “丑死了。”宋斯年不屑地哼了声,低头猛敲了几下她的脑袋,“以后也不准涂。”


    宋卿不解,捂着额头,泫然欲泣,“为什么不可以?”


    她的发育期比同龄女生都要晚,身高只到了宋斯年腰线的位置,脸颊上有点婴儿肥,佯装凶狠的模样也很可爱。


    因为祝遥的恶劣,宋斯年烦都烦死了,语气不太好,“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宋卿虽然长得矮,但是自诩心智成熟,青春期懵懂的自尊心作祟,让她无法与兄长心平气和地交流,一字一顿道:“我、偏、要!”


    宋斯年吃惊地看着她,好像从不了解自己的妹妹,咬牙切齿道:“啊啊啊,我要把祝遥宰了!”


    宋斯年是体育特长生,全市扔铅球前三名的成绩,在小宋卿的认知里,是强壮到可以与武松打虎媲美的程度。


    她惊慌起来,摇晃着他的袖子,软乎乎地撒娇,“宋斯年,你别生气了,求求你啦,哥哥。”


    这瞬间,宋斯年觉得自己挺贱。


    他想帮宋卿擦掉祝遥留下来的口红,把全身上下翻遍了也没找到纸巾,想起宋母常骂他邋遢的话,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知道错了吗?”


    宋卿把头点得像拨浪鼓,“知道错了,但是还敢。”


    宋斯年:“”


    “用这个擦。”一道声音从旁边飘过来,来人不知道听到了多少聊天内容,轻而易举知晓了宋斯年的意图。


    美丽的外表对宋卿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兄妹俩怔然片刻,宋卿率先反应过来,眉眼弯弯,“谢谢姐姐。”


    “嗯。”姐姐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几秒,转身离开了。


    宋斯年笑笑,朗声道:“社长,谢了!”


    宋卿掀开纸巾的透明贴,扯出一张来,很淡的花香,似乎还残留着姐姐的温度。


    去公交站台的路上,她很好奇,便仰头问宋斯年,“宋斯年,你认识那个姐姐吗?”


    哟,才见几面啊,就直接叫姐姐了。


    宋斯年面目狰狞起来,开口就很酸,“我记得妈妈只生了我们两个,对吗?”


    宋卿噗嗤笑出声,随即皱起眉头,“哥,你好小气。”


    “不不不。”宋斯年眯着眼摇头,说:“跟着我念,哥——哥——”


    宋卿撇撇嘴,一脸嫌弃,小声道:“哥——哥——”


    宋斯年这才心满意足,“好了,你可以对亲爱的哥哥提出问题,但是涉及隐私我有权拒绝回答。”


    宋卿扯着嘴巴笑,“你认识那个姐姐?”


    “认识啊,一个社团的,嗯哼,我是谁啊,学校的风云人物,有点人脉关系很正常。”宋斯年笑眯眯道,少年天性如此,双手枕在脑袋后面,走起路来放浪形骸。


    “哦,你好臭屁。”


    “小小年纪口出狂言!”


    “你打我,我要告发你早恋。”


    “你这个太后身边挑拨离间的佞臣。”


    “好,那我换个说法,你有暗恋的人。”


    “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


    那一眼似乎只是惊鸿一瞥,宋卿很快便忘记了,沉溺在自己的少女心事里。


    那个夏天对于宋卿和宋斯年来说,是很重要的过渡期,初二升初三,高二升高三,初中部比高中部少补一周课,所以宋卿提前放了假。


    祝遥的母亲在美国工作,她随着祖父居住在国内,每年假期会有近半的时间呆在国外,很快就要离开。


    所以这几天,她每天都会来敲宋家的门。


    开门的是宋母,在她眼里是名很慈祥的母亲,所以祝遥每次说话都很拘谨有礼貌,“阿姨你好,我是宋卿的同学,来找她出门玩。”


    宋母温和地笑笑,“是祝遥啊,进来坐,么么在洗澡,稍等一下哦。”


    “好的。”祝遥乖巧地眨眨眼,来的时候刻意没有化浓妆。


    她没等多久,宋卿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走出来,身上穿着整套粉色睡衣。


    祝遥瞥见阳台上随风飘摇的衣裳,迎面拂来熏衣草的淡香,衣架上挂着同系列的蓝色卡通睡衣,看大小应该是宋斯年的。


    “遥遥。”宋卿看见她,眼睛倏地亮起来,“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好。”祝遥笑笑。


    宋卿进了屋,换了件纯色短袖,配着直筒牛仔裤。


    宋母切了果盘端出来,打量了她两眼,笑着说:“我前几天逛商场,给你买了两条裙子,怎么不穿那个?”


    这个时期的宋卿喜欢黑白灰,非常排斥裙装。


    宋卿拉了拉衣摆,嘟囔着说:“我觉得这个也挺好看的。”


    宋母笑着说:“好,你喜欢哪个穿哪个。”


    宋卿挎着个很酷的包,头发半湿半干,拉着祝遥的手就要出门。


    宋母轻蹙起了眉,“出门怎么不吹头发,吹了冷风头会疼。”


    “妈妈,夏天很热的,刚出门就被烤干了。”宋卿怕她唠叨,捂住耳朵,飞快地跑了出去。


    “欸,这孩子。”宋母无奈地笑了笑。


    祝遥跟在她身后,低头掩住了羡慕的眸光。


    下了楼,宋卿才松手,好奇地问道:“我们去哪儿?”


    祝遥背着手,掌心湿湿的,粲然一笑,“狗咬狗见过吗?”


    “啊?”宋卿愣住了。


    祝遥说下午五点才开始,所以先带她去了电玩城,自己去商场厕所补了妆,口红的颜色比上次吻在宋卿耳后还要深些,偏暗的色系。


    宋卿极少来电玩城,对这里的每种娱乐设施都感到好奇。


    祝遥带她投篮,抓娃娃,开飞车,最后自己霸占了两台跳舞机。


    临近五点,她们来到了老市区里的一处废弃厂房,有两伙男生早早地在这里对峙起来。


    祝遥拉着她栖身在墙角,选了个视野极佳的位置,“看得清楚吗?”


    “嗯嗯。”宋卿点点头,觉得很刺激。


    祝遥低声向她介绍,“那个板寸是一中的校霸,红头发的是我表哥。”


    “你表哥?!”宋卿惊讶起来。


    这群男孩子眉眼稚嫩,手里却拿着武器,两方都有簇拥者,撕心裂肺地吵着架,感觉随时可以打起来。


    这又是一件极其突破宋卿认知的事情,她拧着眉毛,有些迟疑,“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他们在虚张声势,没人敢真的动手。”祝遥无所谓地笑笑。


    宋卿不这样认为,她坐在一块青石上,“你表哥看起来挺瘦的。”


    祝遥挑了下眉,“他打不过对面,我希望他输。”


    “为什么?”


    “因为他欺负过我。”


    第87章


    厂房的位置还在市区,废弃是因为城区的扩建,所以这里并不算偏僻,一墙之隔外有人走动的声音。


    祝遥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垂着头,指尖碾着草屑,尾音很轻很轻。


    “那我也希望他输。”宋卿小声说,蜷缩着身体,把下巴搁在腿上,陪祝遥静静地坐着。


    附近被规划成教育园区,新建了很多国际学校,例如祝遥就读的南城一中,于是这座厂房就成了问题学生解决私人恩怨的场所。


    祝遥偏过头,看见宋卿清澈的眸子,突然很后悔带她来,很生自己的气,坦言道:“板寸是我找来的人。”


    她咬紧脸颊上的软肉,长睫轻轻颤着,第一次很害怕从少女的眼眸里发现厌恶的情绪。


    谁知,宋卿却义愤填膺地说:“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怎么还叫他表哥?”


    祝遥猛然一怔,倏地盯紧她,“你真这样觉得?”


    也许是她语气里的急切,又或许是她攥得宋卿很痛。


    宋卿有点茫然地看着她,说:“不然呢?你是我的朋友。”


    听见这个,祝遥的表情难掩复杂。


    她们聊天的这会儿,场内的形势已经发生变化,板寸和红毛势同水火,一言不合红了眼睛,扭打成一团,初中的孩子很容易被“义气”这两个字裹挟,啐了口痰,迅速加入战局。


    板寸家里是开废品站起的势,小时候帮着家里搬货,使不完的力气,红头发的表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被打趴下。


    不知道谁的棒球棍飞到了场外,落在了宋卿和祝遥面前。


    两败俱伤从来不是祝遥的本意,她只是想让红毛惧怕,但一想到他曾对自己做过的事情,祝遥胸口泛着恶心,忍不住浑身发抖,叫停的话堵在嗓子眼儿。


    宋卿以为她害怕,主动捡起棒球棍握着手里。


    两拨人不同程度见了红,厂房外忽然传来急切的犬吠,两只拴着铁链的马犬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它们的主人,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人。


    那人笑了笑,挑起眉梢,摇晃着手机,“小朋友们,再不走我报警了哟。”


    少年人心气甚高,天不怕地不怕的,板寸作为胜利者,不能在小弟面前落了面子,“小爷可不是被吓大的!”


    “噗!”那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马犬像狼一样仰头嚎叫,他擦了擦眼泪,“哈哈哈,小爷怎么还没过变声期啊?”


    红毛哼出几声嗤笑,鼻息喷起了灰尘。


    板寸憋得脸通红,大声喝道:“操!闭嘴!”又转过头来,指着来人,怀疑道:“你真的报警了?”


    那人摆摆手,懒洋洋的语气,“我真是懒得和小孩子废话,阿文阿武,上去咬他们。”


    他松了手,两只马犬纵身一跃,在空气中划出流畅的曲线,露出几颗尖锐的獠牙。


    小孩子再怎么装狠,面对这种扑上来的凶兽还是打心里发憷,尖叫着散开,根本没注意到马犬避开了手臂小腿这些露出来的地方,一直逮着裤腰咬。


    两拨人迅速作鸟兽状逃散开来,地上留了几根机械棍棒。


    那人站在门口,双手环抱在胸前,“阿文阿武,走了。”


    “呜呜呜——”两只马犬此起彼伏地叫着,对着宋卿藏身的方向卖力挠着地。


    “嗯?”那人疑惑地偏偏头。


    宋卿紧张地咽了咽唾沫,祝遥拉着她站起来,贴着墙边靠着,就像那天在小巷里的姿势。


    “程景宁。”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程景宁摘下鸭舌帽,揉了揉头发,笑说:“遇见了件好玩的事情。”


    闻奈站在厂房外面,正对着破碎的玻璃窗,窗户是半圆半方的拱形,小部分玻璃还保留着琉璃质感,光线从高墙的换气扇照进来,洒在半扇玻璃窗上,反射着令人目眩的光。


    宋卿觉得声音很熟悉,睁开眼睛看过去。


    视线在空中碰上,闻奈正好也在看她。


    祝遥以为她在看那两只凶神恶煞的马犬,用手掌挡了挡她的眼睛,说:“别看。”


    她在想板寸和红毛的事情,视线飘忽不定。


    闻奈走到门口,对程景宁说:“走吧,她们都准备好了。”


    “好啊好啊。”程景宁笑眯眯地点点头,又叫了声“阿文阿武。”


    谁知,阿文和阿武还是不肯走,像疯了似的冲上去,甩着头把幕帘一样的绿植连根扯下来,露出两道亲密的人影。


    “呜——”,“呜——”两只狗蹲在程景宁面前,边哈气,边邀功。


    程景宁抚着下巴,掌心无意识地蹭着马犬脑袋,笑说:“还真是两条傻狗。”


    闻奈就算想熟视无睹也做不到了。


    不过,她突然就懂了那天突然发起疯来的宋斯年,如果这是她的妹妹——


    “姐姐好。”宋卿露出真切的笑。


    小时候的宋卿软萌可爱,很讨人喜欢,和以后长歪的性子很不一样,否则也不会从景女士那里夺得一个“么么”的称号。


    而且闻奈的辈分很高,极少有人叫她姐姐。


    闻奈有被宋卿可爱到,心里一软,眼眸如水,“你好。”


    如果这是她的妹妹,遇见祝遥,她也会发疯。


    祝遥站在一旁,心不在焉,“你们认识?”


    程景宁凑过来,打量着宋卿,“嗯,我也想知道呢,奈奈,你和这个小萝卜认识?”


    闻奈点点头。


    什么小萝卜?!


    宋卿无语地仰起头,突然看见程景宁长得过分的眼睫毛,英气又不失柔和的脸部轮廓,视线往下移,怔愣住——没有喉结。


    所以,这个长得快有门框高的人是个女孩子!


    宋卿有套能够自洽的逻辑,从不会羡慕别人,身高除外。


    “咦?”程景宁俯身,单手撑着膝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宋卿的额头,笑起来,“咋了这是,怎么愣着,这孩子怕不是个傻的。”


    闻奈微微蹙眉,很有深意地瞧了宋卿一眼。


    她感觉宋斯年这个妹妹,是个极致的颜控,看见漂亮姐姐就嗯走不动道了。


    这话若是让宋卿听见了,一定会垂死病中惊坐起,大喝一声“冤枉”!


    祝遥咬破了唇瓣,下定决心要去找板寸,临走时征询了宋卿的意见,“我要去找他们,你要和我一起吗?”


    其实宋卿不是很能接受这样暴力的解决方式。


    但她尊重祝遥的想法,找了理由,足够妥帖,“时间有点晚了,宋斯年不许我夜不归宿,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


    祝遥无奈地说:“好吧。”


    她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你待会儿要做什么?”


    宋卿想了想,“这里离学校很近,我等宋斯年下晚自习。”


    对于中途扔下她这件事,祝遥有些愧疚,抿唇说:“那好,如果我速度快些,应该可以陪你吃晚餐。”


    因为她明天要飞美国,所以今天宋卿特意请示了母亲,获得了外出就餐的权利。


    不过对于她言辞中的不确切,宋卿还是感到难过,低着头,笑起来,“好啊,你忙完再来找我。”


    祝遥用力点点头,离开的时候没注意到宋卿骤然失落的眼神。


    她这个时候还不是运筹帷幄的宋总监,不会掩饰小小的情绪变化。


    这些闻奈全都看在眼里。


    程景宁凑到她耳畔,轻声说:“你的这个小萝卜头像是早恋了。”


    闻奈不动声色地收回落在宋卿脑袋上的目光,转移话题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是个陷入爱情的小萝卜头。”


    程景宁不可置信道:“你为了给她解围,居然揭我老底。”


    闻奈眸光忽闪,收敛了情绪,“我没有,就事论事。”


    程景宁佯装不满道:“我不信。”


    宋卿还没离开,主要她很少单独出门,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


    而且天还没暗下来,距离宋斯年下课还有几个小时,她总不可能一直呆在废弃厂房等。


    正当她想得出神,额前传来冰凉的触感,脑袋不受控制地往后仰,条件反射性地弹回来。


    程景宁笑说,“好呆哦,像个不倒翁。”


    宋卿重重地“哼”一声,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


    “啪”闻奈轻拍了下程景宁的手腕,无奈地摇摇头,“你怎么这么喜欢欺负小孩子?”


    “谁知道呢?”程景宁耸耸肩,压住鸭舌帽,阴影盖住略微上扬的唇,“也许是因为小时候被欺负得太狠,报复社会吧。”


    闻奈低头看见宋卿,露出一抹清浅的笑,“要我给你哥哥打电话吗?”


    宋卿神情倏地紧张,连忙摇摇头,说:“不要。”


    估计是瞒着宋斯年跑出来玩的,闻奈心下了然,瞬间头疼起来。


    这座厂房经常发生机械斗殴事件,但有很宽阔的草坪,很适合乐队的排练,下周南城有场小众音乐节,闻奈拉了新主唱来这里磨合。


    因为宋斯年,闻奈不能很坦然地让她离开,毕竟很难说会不会再遇见板寸这样的人。


    有时候十几岁的初中孩子发起狠来,成年人也未必受得了,所以程景宁才在秘密基地养了两只马犬。


    闻奈问:“送你回家?”


    宋卿抿唇说:“不行,要等宋斯年下课。”


    其实,她是在想,也许祝遥很快就回来了。


    于是程景宁嬉皮笑脸地摊开手,“要不要和姐姐走?姐姐带你去看震惊世界的艺术品。”


    “可以吗?”宋卿眸子亮晶晶的。


    真的很可爱啊。


    闻奈情不自禁地刮了下她的鼻子,点头说:“可以。”


    她牵着小宋卿的手走在前面,程景宁牵着两只马犬走在后面,愤愤不平道:“不是我先提议的吗?”


    闻奈笑意淡淡的。


    基地在另个方向,她们在厂区里绕来绕去走了很久,宋卿皱着脸,一直心事重重,等又跨过一道门坎,她鼓足勇气说:“姐姐,今天的事可不可以瞒着宋斯年?”


    闻奈明知故问,“为什么?”


    宋卿纠结了几秒钟,说:“害怕。”


    闻奈笑了笑,声音温润动人,“那好吧,姐姐答应你。”


    第88章


    洲际酒店的餐厅,加里换了简装,直接说:“闻,暴发性心肌炎主要通过心脏移植进行治疗,现在找不到合适的供体,即便能配对,宋的身体状况也不达标。”


    “我听说有人工心脏。”闻奈坐在他对面,讲着流利的德语,无意识地搅动着咖啡。


    “是的。”加里回答的声音很轻,叹了口气,说:“但人工心脏的技术不够成熟,即便是我,也只有两台手术案例。”


    “而且——”他看起来很难过。


    闻奈注视着他的眼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加里从相册里翻出两张脑部CT影像,把手机推到桌面上,“头部撞击后有出血点,我今天重新给宋做了检查,很不幸出现脑疝,双侧瞳孔散大,醒来的概率非常小,即便人工心脏的治疗方案很顺利,他也极大概率会成为植物人。”


    闻奈的心脏骤紧,像被只手擭住,无数张面孔从她眼前闪过,最后是年少时期的宋斯年与宋卿。


    这样的结果她的无法接受,更何况是宋卿。


    加里的解释通俗易懂,见好友这般失魂落魄,很是于心不忍,“我与你们的医生研究过,也咨询过美国的脑科朋友,才制定了目前最适合宋的治疗方案。”


    他安慰地说:“闻,也许事情没我们想象得那样糟糕。”


    “希望如此。”闻奈松开杯子,慢慢地靠着椅背,“谢谢你,Gary。”


    ——


    病房内,电视机播放着当下最流行的狗血偶像剧,两名主角青梅竹马,却因为误会相隔千里。


    背景音哭得撕心裂肺,隐隐成对峙姿态的两人却很平静,祝遥解释说:“那天我不知道你会等我到那么晚。”


    宋卿冷淡地说:“你现在知道了。”


    祝遥苦笑了一下,“现在知道又没用,我又没有穿越的本事。”


    可是,当初说会回来的是她,如今面露委屈的也是她。


    尽管宋卿已经不在意了,但很难不为记忆中那个失魂落魄的女孩在感到愤懑,语气惊起波澜,“所以我说出尔反尔是你对自己的总结陈词。”


    祝遥像被戳中心事,脸色倏地惨白,咬紧唇瓣,狠下心解释:“我不是故意放你鸽子,板寸是我找来的帮手,被表哥捅了一刀送进了医院”


    宋卿面露不耐,“如果你来只是为了说这个,那就不必了,我现在对你以及你的那些陈年旧事都不感兴趣。”


    祝遥沉默了一会儿,扯着唇角笑出声来,“的确,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说来说去讨人嫌的很。”


    宋卿倒是多瞧了她一眼,仍是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子。


    祝遥双腿交迭,长裙侧面高开叉,隐约露出惹人遐想的风景,“要不然我们聊聊别的人?”


    宋卿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别的人”是谁,眼皮懒懒地耷拉着,声音很轻,“我与她之间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


    “你真的这样觉得吗?”祝遥饶有兴趣地反问她,妩媚地笑笑,“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那次暑假我从美国回来,开学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们确认了关系,有段时间你非常忙,甚至忙到没工夫见我,后来我才知道你是去高中部戏剧社客串,你旁边站着的人是谁?应该不用我再提醒。”


    宋卿并不惊讶,掀起眼皮,淡淡道:“你什么意思?”


    祝遥哼笑一声,问:“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实际上没有关系,她与闻奈从始至终能确认的关系只有炮友,而且目前这样的关系也岌岌可危,她们很长时间没有上过床,所有亲密的举动都是浅尝辄止。


    这让宋卿怀疑起自己这幅皮囊的吸引力,而且更糟糕的是她这次伤了脸,虽然医生再三强调不会留下疤痕,但她仍怕对方有所介怀。


    毕竟,这段畸形的关系,从一开始便是见色起意。


    可是她如果说“没有关系”,恐怕没人会相信。


    宋卿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表情倏地冰冷。


    “好好好,我不问。”祝遥轻笑道,顿时怅然起来,“你啊你啊,怎么总是被成熟的大姐姐欺骗呢?你那个时候才未成年,我们年龄相仿,懵懂无知也就罢了,她竟然也对你起了那样龌龊的心思。”


    宋卿明白她的意思,从祝遥认出闻奈的那刻起,她便觉得是闻奈在蓄谋已久,包括重逢相遇,都是不堪的筹谋。


    她倏地抬起了眸子,眼里不含任何情绪,沉声道:“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祝遥愣了下,轻蹙起了眉,“什么?”


    宋卿垂下头,清瘦得厉害,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声音变得温柔,“我想不通,你们都觉得我应该忘记她。”


    她顿了下,说:“其实龌龊的是我,不堪的也是我。”


    祝遥像是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所以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宋卿凛冽的眸光射向她。


    “承认我们在一起的那三个月,你喜欢上了别人。”祝遥毫不示弱地回望她。


    所以这样弯弯绕绕的对话,就是她精心铺设的陷阱,如果宋卿没有记起闻奈,那么她们的重逢是年上的心机;如果宋卿记起闻奈,那么她就是脚踏两只船的坏人。


    宋卿想,祝遥还是那样偏激,拥有非黑即白的世界观。


    还有那么多其他的可能性,比如她们互相遗忘,又或者相反,祝遥好像全然不顾了,迫切地来证实心里的想法。


    宋卿心情陡然松快,“这才是你的目的,来证明我当初是个背叛感情的渣滓。”


    “其实想要调查你们重新接触的时间不难,我不认为那么短的时间会有一见钟情存在。”祝遥解释说,丝毫不觉得这是非常侵犯隐私的事情。


    “还有一点,这不是我的目的。”祝遥言笑晏晏道,显然非常开心。


    她没把心里话讲出来,如果她与宋卿当初对待感情都如此敷衍,一个脚踏两只船,一个花心大萝卜,那么就不存在过错方,这样同样不堪的她们,是否能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宋卿说:“祝遥,我不是你。”


    祝遥敛了敛笑容,觉得这话别有深意。


    宋卿不介意把事实告诉她,毕竟有时候击溃对方的想象,旁观对方重塑信心的过程,偶尔也非常有趣,“我爱上姐姐,是在你离开我的第四个月。”


    “你在怪我。”祝遥脸上血色顿失,只是很快缓过劲儿来,“我解释过了,不告而别并非我的本意,当初我妈回了国,根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立马给我退了学,换了国籍,后来我在美国读寄宿制学校,和那群傻老帽斗得不可开交。”


    “到了美国以后,你仍然有很多机会可以联系我,但是你没有,不是吗?”宋卿平静地说。


    她把手迭在被子上,整个人沐浴着阳光,有种看破红尘的淡然,“你到美国不过两天,交了新女友,叫silvia,是个拉丁裔美国人,母亲从商,父亲从政。”


    祝遥小脸煞白,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宋卿冷淡道:“这些都是你妈妈告诉我的,她是名很开明的母亲,并不反对你喜欢女生,只是她单纯觉得我配不上你罢了。”


    “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很自卑,觉得自己像被丢弃的商品。”


    “我常常在想,我的价值是什么,是祝小姐闲来无事逗趣的玩具吗?”


    “不过我并不是很难过,宋斯年带我去边城旅行,两三天的时间我快记不住你的样子,所以承认自己不够喜欢你,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但是这种自卑的情绪很大程度影响了宋卿的性格,让她经历了反复自我治愈,重塑信心的过程。


    宋卿看了她一眼,感觉到波折的情绪,敛眸道:“祝遥,我偶尔也很感谢你,你给了我感情方面的启蒙,让我后来确信我的确爱上了闻奈,不是与你的那种似似而非的喜欢。”


    “但我可以保证的是,与你在一起的三个月,我从没有不轨的心思,你敢保证吗?”


    此话一出,室内陷入了良久的沉默,门被风轻轻吹响,宋卿多瞧了一眼,看见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影子。


    她咬紧了舌尖,心跳陡然加快。


    “你说得对。”祝遥抬起头来,唇边漾着苦笑,“我不敢保证,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有人能胜过我。”


    她注视着宋卿,眼角有细碎的泪花,“我觉得,爱是比喜欢更深的表达。”


    “是。”宋卿的目光擦过她的脸颊,落在门口处的人影上,声音坚定而从容,说给所有人听。


    被人点破不愿承认的心思,祝遥突然释怀,问:“你当时怎么不告诉她?”


    宋卿抿唇说:“那时候觉得是妄想。”


    祝遥怔愣住,她认知里的宋卿从来都是积极正向的,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自卑”两个字的含义。


    这大概是场博弈,双方就当年的事情做的最后坦白,宋卿觉得这是件极其耗费心神的谈话,沉默片刻后,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据我了解,你的签证也快到期,你是正正经经的美国人,没有理由一直呆在南城。”


    祝遥讥讽地笑了笑,“我好像一直在犯错,如果是现在的年纪,我不会如此。”


    “你想说什么?时空错位的爱情吗?”宋卿一语点破。


    祝遥沉默着没回答,而是试探地说:“我们能做回朋友吗?”


    宋卿冷漠地说:“你这些年的朋友是不是遍布北美大陆了?”


    祝遥利落地站起身,恢复了戏谑的笑容,“当我没说。”


    宋卿点了下头,“慢走不送。”


    “滋啦”一声,椅子被推开,祝遥往外面走,突然转过头,裙摆蹁跹,“以后还联系吗?”


    宋卿说:“不联系了,我祝你前程似锦。”


    祝遥笑着点了下头,“你也是。”


    她刚转身,笑容立马隐去,拧开门把手,和外面的人撞上,她微微愣神,“闻小姐。”


    闻奈颔首,表情冷淡。


    开门的瞬间,宋卿把自己藏进被窝里,逼仄的空间,沉闷的空气,这些都给足她安全感。


    脚步声不徐不疾,闻奈站在床前,“你很早就认出我了。”是陈述句。


    宋卿整个人在被窝里打了个颤,“嗯。”


    “什么时候?”


    “风雅集,你叫我宋小姐。”


    闻奈的大脑好像突然宕机。


    宋卿说:“对不起,隐瞒你这么久,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是我在欲情故纵,是我在以退为进,是我在勾引你。”


    从初三到如今的二十七岁,她始终忘不了闻奈身上的香水味道,叫——“她的同名女士”。


    那不是很昂贵的香水,却在初三毕业那个夏天,花掉了宋卿攒了月余的零花钱。


    第89章


    宋卿第一次确切看清楚闻奈的名字,是在那张戏剧社大合影的照片上面。


    她曾经问过宋斯年,得到了模棱两可的回答,“是叫闻奈吧,没注意过是哪两个字,她是走艺术的,不经常在学校,我们很少见面,欸,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啊。”宋卿头也不抬的回答,又想到了什么,轻挑着眉毛,“宋斯年,你不是说自己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嘛?连这个都不清楚。”


    宋斯年刚打完篮球回来,蓝白色的短袖紧贴着身躯,有股被阳光烘烤过的汗味,他有些尴尬,气势汹汹道:“爸!妈!反了天了,宋卿天天叫我全名!”


    宋母在厨房烧排骨,宋父在帮忙摘菜,他们笑了笑,并不当回事。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宋母的声音显得缥缈,像在对旁边的人嘟囔,“还不是他自己惯的”


    “帮我放球儿。”宋斯年弯下腰,把篮球塞进宋卿怀里,脚尖儿趿着拖鞋,“要不然我找机会帮你确认一下?”


    宋卿抱着球,捏着鼻子吐气,“别靠这么近,臭死了。”


    宋斯年哼了声,戳她眉心,“没良心的小玩意儿,哥冲澡去了,懒得管你。”然后吹着小曲儿,啪嗒啪嗒走到卫生间。


    宋卿放好了篮球,站在他房门口想了会儿,觉得直接跑去问名字的行为非常刻意,于是敲响了卫生间的门,对着门缝大声说:“你别到处找人问。”


    宋斯年刚脱了裤子,被吓了一跳,“啊!问、问什么?!”随即反映过来,“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开!”


    这个问题只困扰了她两个小时,吃完午饭以后,宋斯年拎着她去了趟医院,检查生长激素,并咨询了医生“怎么这么矮”的问题。


    医生推着眼镜,认真分析完数据,说:“她只比标准差一点儿,不用人为打激素干预,多吃肉蛋奶,多进行户外运动。”


    由此,宋斯年展开了一系列丧心病狂的训练计划。


    宋卿在舞蹈与武术之间,略微迟疑地选择了马伽格斗与自由搏击。


    刚开始每天回家的时候都被揍得鼻青脸肿,宋斯年先是放声大笑,然后义愤填膺,撸起袖子要找教练拼命,最后统统都被宋卿拦了回来。


    只因为那个月,她天天挨着揍,长高了三厘米。


    这是兄妹俩最后的放纵,临高中部开学一周,戏剧社社长通知宋斯年排练,这次不在室外操场,而是搬到了礼堂舞台。


    本来与宋卿无关,但是宋斯年谨遵医嘱,要多溜达多运动,特意捎上了妹妹,想到下午排练,晚上各自打篮球和练格斗。


    宋斯年笑眯眯地说:“学校离训练场那么近,两三公里,你每天跑步过去,然后跑步回来接我,咱一起回家。”


    宋卿反抗过,但是反抗无效。


    高中部大门仿的是法国凯旋门,等比例的缩小,三个高低错落的门洞,人少的时候只开小侧门。


    宋斯年有班主任的通行令,没有被保安叔叔为难。


    进门两侧是宣传栏,半人高的青石雕花坛,种满了花卉,宋卿只认出来茉莉和虞美人。


    她以前只在门口等,从没进来过,觉得高中部与她想象中的又有些不同。


    戏剧社副社长站在树荫下挥手,“老宋!这里!”


    宋斯年眼里含笑,走过去拍他的肩,“我靠,你怎么黑得像非洲矿工?!”


    “去你妈的,你才是矿工,我刚从海边回来。”副社长笑起来,黝黑的皮肤凸显出牙齿的洁白,冷不丁见着宋斯年背后的小孩子,猛地一顿,笑容扭曲,“老狗咳宋,你早说带了妹妹。”


    宋斯年不觉他落了面子,笑说:“你就这么个德性,装什么斯文人。”


    副社长不轻不重的锤了他一拳,“你够了啊。”


    “不够啊。”宋斯年捂着胸口,佯装出难以承受的痛意。


    宋卿默默抿紧了唇。


    两个男孩子沿着路打闹,笑声点亮了四面八方的风。


    午后寂静,操场上有运动员在练田径,偶尔传来两声哨响,配合着不间断的蝉鸣,是种巧妙的配合。


    副社长谈起剧本,眸光微亮,“放假的时候,我找大伯润色了下本子,比之前那版有感觉。”


    宋斯年斜着眼瞧他一眼,“还改啊?排练还来得及吗?”


    副社长沉思道:“来得及,你原本的戏份改动不大,主要是增了个场景,添了两个新人物,你和他们有对手戏,磨两次就好了。”


    宋斯年笑说:“还给我加戏,我从路人甲变男三,从男三变男二,你以后要真成了编剧,肯定有人骂你潜规则。”


    “好了好了,别抱怨了,晚上请你吃冰。”副社长乐呵呵的。


    “成交。”宋斯年懒洋洋地应道,边走边打了个呵欠。


    “对了,人我都定好了,约好了在礼堂见面。”


    “谁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见了就知道了,保准你这个男二号满意。”


    “”


    两侧是高大的梧桐,水泥地上洒落着凌乱的光斑,间或有飒飒的风响,宋卿机械地跟着走,脚步越来越沉。


    她就是在这样昏昏欲睡的状态下,再次遇见了闻奈。


    闻奈站在礼堂门口,穿着白色连衣裙,露出匀称修长的小腿,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手腕上的小叶紫檀有点松,没有多余的装饰,整体干净素雅。


    但阳光像层明亮的滤镜,她仅仅是站在那里,朦胧的脸庞就像温柔的白月光。


    宋卿又看呆了。


    宋斯年也是副震惊的模样,讷讷道:“你别和我说,闻社长和我有对手戏。”


    “有啊,嘿嘿。”副社长老谋深算地笑了笑,骄傲地挺了挺胸,“请她帮忙可太不容易了,晓得伐?”


    宋卿把来龙去脉听明白,是因为戏剧社和音乐社本来就有渊源,上任社长与闻奈是好友,所以她才答应来帮忙。


    闻奈看见了他们,目光轻顿了一下。


    副社长很热情地响应,“抱歉啊,闻同学,让你等久了。”


    他攥着钥匙跑过去,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洋溢着褶子。


    “没等很久,我也是刚刚才到。”闻奈抬了抬眼,神情很是平淡,视线微微移动,瞧见了恹恹的宋卿,轻勾了下唇角。


    高三校区的礼堂使用频率很低,副社长转了几下锁眼,才把门打开,擦着额头的汗水,说:“行,进来先坐着,她们住得远一些,要十分钟之后才到,我们可以先对对台词。”


    宋斯年又尴尬又无措地说“好”。


    谁懂,这根本没办法平静面对,他作为音乐社的成员,与自家社长在戏剧社的地盘上遇见,这也就算了,毕竟高中社团不比大学,都是名存实亡的性质,成员之间难得见面,不熟悉不认识也相当正常。


    但是,他最近少有的窘迫时候都被闻奈撞上了。


    一次是在巷口因为祝遥与宋卿怄气,一次是接了消息去废弃厂房接人。


    宋斯年记忆之深刻,甚至能完全回忆起那天的场景。


    ——


    那天是补课的最后一个晚自习,下课铃刚响,大家都迅速冲出门,各个脸上洋溢着喜悦,宋斯年看了眼未读消息,像被从头浇了盆冷水,握着书包的手都在发抖。


    ——“宋卿在我这里,地点:府南街废弃厂房。”


    这乍一看就像绑架短信一样,宋斯年脑海里闪过无数的画面,全都是宋卿在哭,在求救,在叫哥哥。


    宋斯年脑子乱得像浆糊,一时慌了神,磨蹭了两分钟回了电话过去。


    他紧紧捏着手机,额前沁出来的冷汗渗进了眼角,疼得睁不开,他边等着接通,边用手揉眼睛。


    八声响后,对方漫不经心地“喂”了一声。


    完全陌生的声音,宋斯年双眼被揉出血丝,心脏猛地坠下去,刚动了下唇,“你”


    这时,对面传来一声略显疑惑的“程景宁”。


    然后,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电话再接起的时候,已经换了个人,“是我,闻奈,我从社团报名表里翻到了你的联系方式。”


    “是你啊,社长。”宋斯年倏地放松,背后被冷汗浸透。


    “嗯。”闻奈的声音有点失真,语气带着歉意,“很抱歉,短信不是我发的,朋友的恶作剧。”


    “没关系,宋卿呢?”宋斯年平静下来。


    “的确在这里。”闻奈说。


    宋斯年听了她的解释,大概是说今天偶然碰见了宋卿,这孩子说要等哥哥下晚自习,天色有点晚了,她在厂区那边排练,就多留了会儿。


    宋斯年道了声谢,匆忙赶过去。


    到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半,两边商铺都关了门,闻奈她们一共四个女孩子,已经收拾好东西站在厂区门口等。


    厂房的招牌破烂生锈,附近的灯也坏了,几个女孩子背着乐器,在黑夜里显出奇怪迥异的影子,乍看有点儿恐怖片的风格。


    宋斯年忘记害怕,生气得不得了,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看见宋卿几乎是被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


    闻奈牵着她的手,两边各坐卧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马犬。


    宋卿揉揉睡眼惺忪的眸子,惊喜地叫了声:“宋斯年。”


    宋斯年气昏了头,“这么晚了你还往外面跑。”拉过她的手,重重地打了下屁股,又扬起了手掌。


    闻奈倏地握住了少年的手腕,冷声道:“你打她做什么?”


    第90章


    “我我”宋斯年愣住了,尝试着挣了下,竟然没有挣开,惊讶得瞪大了眸子。


    宋卿向来知道如何对付生气中的宋斯年,只要她抱着哥哥的腿,撒娇说一句“我错了”,这件事便可迎刃而解。


    可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等到祝遥,或者说有了新的“靠山”,宋卿心里委屈得不得了,抿着嘴唇,泪珠盈在睫毛上,憋着声哭泣,倔强的小模样。


    在场的这几个姐姐,下午除了练习,都陪她玩过,教她识乐谱,调音准,像逗小猫似的,见她这样,都觉得心疼,其中闻奈更甚。


    因为宋卿对陌生人有点腼腆,几乎只对着闻奈笑。


    宋卿与闻奈对视上,闻奈轻轻摇了下头。


    宋卿立即明白,宋斯年还不知道祝遥带她来围观打架的事情,心里顿时放松起来,两滴泪终于落下来,砸进水泥地面。


    宋斯年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


    “她很乖,一直在等你下课。”闻奈在旁边轻飘飘地解释。


    宋斯年的愧疚满得快溢出来,他与妹妹都有双琉璃色的眸子,耷拉着眼皮都是楚楚可怜的样子。


    闻奈还说:“我开始提议送她回家,宋卿坚持守在这里。”


    这次,宋斯年直接蹲下了,视线比宋卿还矮些,理了理她衣领的褶子,轻声说:“好啦,别哭了,哥哥错了,不该打你,给你道歉。”


    宋卿又挤出两滴眼泪,咬着唇瓣,勉勉强强地说:“哥哥没错,是我错了。”


    哎哟,宋斯年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闻奈偏过头,扬了下唇角。


    这一唱一和的协作,程景宁是真受不了,使劲搓了两下狗头,低喃道:“真是好狗。”


    阿文阿武吐着舌头,兴奋地“呜呜”。


    少年哄了两三分钟,宋卿见好就收,乖巧地站在旁边,握着哥哥的手。


    宋斯年给闻奈道谢,临走的时候,宋卿才小声说:“谢谢姐姐,姐姐再见。”而且脸不知不觉地红透了。


    也许做了坏事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心虚吧。


    闻奈微微一笑,“再见。”


    ——


    再见已是一个半月后。


    副社长见她们纹丝不动,急了,催道:“愣着干嘛,进来啊,我提前来开了空调的。”


    “来了,来了。”宋斯年没有办法,抬步往里面走,路过闻奈的时候,神情微肃,“社长,你来得挺早哈。”


    闻奈似笑非笑,“我也是刚刚才到。”


    这话听着熟悉,宋斯年想起来她刚才已经说过一次,便觉得这是次糟糕的寒暄,强装镇定地微笑,“哦哦哦。”


    宋卿讷讷地当个跟屁虫,声音低若蚊蝇,“姐姐好。”


    大概是因为她们拥有共同的秘密,让宋卿很难有不亲切之感,但是她们的确只见过三次面,所以宋卿很难拿出恰如其分的态度。


    她稀里胡涂地糊弄过去,脸颊被太阳晒得有点红,看起来像是在害羞。


    闻奈愉悦地笑出声,说:“你好。”


    这样清润温柔的笑声无异于是催化剂,宋卿捂着耳朵,感觉指腹的触感愈发灼热。


    闻奈暂时没有进来,副社长就领着宋斯年归置起后台的桌椅板凳,乒乓一阵乱响,腾出宽敞的走道,中间竖着一排化妆镜,很有演出气氛的感觉。


    他们把几把椅子搬过来,围在一起,形成围坐之势。


    副社长给每把椅子上放了新印的稿子,翻动起来有很香的油墨味道,宋斯年粗略瞧了眼,皱眉问:“怎么还有英文台词?”


    副社长得意地挑了挑眉梢,“对啊,设定就是中世纪的欧洲,航海家的故事嘛。”


    宋斯年苦笑道:“这我的英文水平,你难道不清楚吗?”


    这时候,宋卿从后面趴在他肩上,悄悄说了句——“宋斯年,我碳水中毒了。”


    宋斯年无语凝噎,梗着脖子,“臭丫头,想睡觉就说想睡觉。”


    宋卿一本正经地说:“嗯,我想睡觉。”


    宋斯年给她指了张椅子,“去那儿玩,你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去上课,我三点半准时叫醒你。”


    宋卿高高兴兴地发呆去了。


    副社长好奇地问:“哟,都要开学了,还补课呢?”


    宋斯年眼睛盯着剧本,视线始终流连在那几行扭曲的英文对白上,“不是,报的格斗术的课程。”


    “还挺厉害。”副社长嘟囔着,注意力回到剧本上,解释说:“就给你添了几句台词,多轻松啊。”


    宋斯年冷笑道:“轻松个屁!”


    副社长听出他的不满,也不敢再逗,说:“哎呀,你什么水平我知道的,就是要这种念得乱七遭八的感觉,才能有喜剧的效果,而且你要是真想纠正读音,咱这儿有老师的。”


    他的目光挪到闻奈身上,见她手里提着塑料袋,忙站起来,挠着脑袋,“这怎么好意思,是我请你帮忙。”


    “没关系。”闻奈把外卖冰水放在化妆台上,余光瞥见了笑得像小狐狸似的宋卿,垂下眸子,“开始对词吧。”


    宋卿在和祝遥聊天,那是几则来自美国的讯息。


    那个年代的学生都使用老年机,粗糙的分辨率,褪色的按键,使用起来嘚啵嘚啵响。


    小角落里光线微弱,宋卿看见祝遥的消息——“刚才有几只松鼠从我脚背上跑过去,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下周回来带给你。”


    “没什么想要的。”宋卿回复道。


    她等了会儿,对面没有回消息,不敢一直用流量,就先关闭了,脑子里冒出很多的想法,比如藏在厂房里的秘密基地,敏捷的阿文阿武,程景宁画的巨幅油画,宋斯年的篮球,甚至美国的松鼠


    她觉得自己好像刻意落下什么。


    是什么呢?


    宋卿的后颈搁在椅背上面,微微阖着眸子,耳畔传来了认真又低柔的声音,“完整的句子每个重读音节间隔大致相等”


    “我把握得不太好。”


    “可以想象成音乐的节拍。”


    “”


    宋卿懵懵地陷入沉睡,等后台的人都散尽了,周围安静下来,能听见轻浅的呼声。


    闻奈戏份很少,只和宋斯年的角色有关系,所以不用上台彩排,只用最后走次流程即可,所以其实今天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刚才鱼贯涌入些人,他们分了闻奈放在化妆台上的冰水,只有一杯没人敢拿,就放在闻奈的手边。


    ——是一杯草莓味的奶昔,标准冰,三分糖。


    这时候,程景宁打了视频通话过来,震动的声音也并不轻,角落的人受了惊吓,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声。


    闻奈看了她一眼,走到阳台的位置,接通了视频。


    “你好啊,奈奈小姐。”程景宁放肆地笑,背后是巍峨的雪山,她转了镜头方向,说:“给你看我心心念念的雪山。”


    闻奈与她相识三年,自然知晓她的情绪如何,看她孤身一人,没黏在心上人身旁,便知道事情的发展并不顺利,压低声音说:“假笑就没意思了。”


    画面里是自然的美景,夹杂着程景宁的叹息声,“哎,被你听出来了,爱上御姐是我的宿命,喜欢亲爹的女友更是宿命的折磨,她已经不想理我了,怎么办呢?”


    “奈奈,年龄差距真的是致命的吗?”


    闻奈沉声道:“你真的觉得是年龄的问题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程景宁“噗嗤”笑出声,说:“净聊这些晦气事,对了,我那个学弟人怎么样?你的戏份排得如何?”


    闻奈露出浅浅的笑,“挺顺利的。”


    宋卿做了个刺激的梦,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什么都记不住,而且像是被梦魇住,手脚都软弱无力。


    “嗯小孩子睡眠好。”


    “你这么坏,自己来叫醒她。”


    “我吗?我待会儿就回家了。”


    “”


    “唔——”宋卿捂着额头坐直,眼前闪现着光怪陆离的画面。


    她咽了口唾沫润嗓子,才发现周围安静得可怕,舞台上欢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孤寂像张牙舞爪的怪兽,瞬间侵蚀了她。


    一件衣服从她胸口滑落,是件戏服,散发着洗涤后的清新,是柠檬的味道,宋卿捏着柔软的布料不知所措。


    睡饱后的小宋卿脑子不够用,索性不再琢磨,伸了伸懒腰,手背碰到了湿润又冰凉的东西。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是杯化了冰的草莓奶昔。


    宋斯年从幕布侧面下了台,匆忙地走过来,见她醒了,眉头微松,把剧本卷成纸卷,敲了敲宋卿的脑袋,“醒了就好,闹钟刚响了,你该去上课了。”


    宋卿低眉垂眼地点了点头。


    宋斯年说:“打车去还是我送你去?”


    宋卿睨了他一眼,闷闷道:“我自己走路去。”


    宋斯年喜笑颜开,“恭喜你,经受住了组织的考验。”


    宋卿撇了撇嘴角,没敢当着面,等他转身的时候,无声地学了一遍。


    “我可以喝这个吗?”她站起来,像缺水的向日葵,耷拉着脑袋,头发乱糟糟地竖着。


    宋斯年看了眼,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可以啊,给你的。”


    得到了准许的回答,宋卿插上吸管,吸了一大口,脆波波在唇齿间炸开,恰到好处的甜蜜,她餍足地咧开嘴唇笑,咬着吸管,嘟囔着:“你给我买的?”


    宋斯年说:“不是。”


    “哦。”宋卿慢腾腾地朝外面走,手里捧着杯水果茶,顿觉周身的黑洞都散开了,停下脚步,转头,“那谁买的?”


    正在研读剧本的宋斯年愣了下,“社长买的吧。”


    “哪个社长?”


    “还能有哪个社长。”


    “你有两个社长。”


    “闻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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