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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大杯草莓奶昔下肚,宋卿撑得没吃下晚饭,结果格斗课程结束以后,体力消耗过大,饿得头晕眼花,在路边摊撸了几个串救命。


    一路上走走停停,到家的时候接近十点门禁,她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道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在玻璃上映衬出婆娑的影子。


    宋卿躬身换鞋,抬头时候的随意一瞥,差点被惊出一身冷汗。


    隔着层玻璃酒柜,宋斯年早就站着这里等,俊朗的脸庞被姜黄色的洋酒扭曲成骇人的怪物,特别是他阴沉着脸,像头愤怒的狮子。


    宋卿不敢惊动父母,压低声音,“哥哥。”


    宋斯年轻轻“哼”了声,抬起手腕看表盘,冷声说:“你九点下课,从训练馆到家,走半小时也该到了,你现在迟到了二十五分钟。”


    “我今天走得慢。”宋卿慢腾腾地挪过来,拖鞋踩在木地板上,咯吱咯吱地响,微笑着讨好。


    “你就是从训练馆往家里爬,也早该到了。”宋斯年不为所动,严肃地看向她。


    他刚洗完澡,穿着短衣裤,头发被自然风吹得很乱,额头细碎些的遮住了浓眉,十足的少年感,显不出很硬朗的气质。


    宋卿不怕他,但怕他生闷气。


    她早有预感,所以提前准备了应对之策。


    宋卿绕过玄关,视线有两三秒的盲区,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掏出了藏在背后的东西,“当当~”


    宋斯年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妹妹,眼睛里忽闪的光芒像碎星子,便觉得世间最美好的词都黯然失色,故意板着脸,压着唇角,“怎么?你哥我是这么容易被贿赂的人?”


    “不是啊,可是我买了你最喜欢的烤五花欸。”宋卿笑嘻嘻地说。


    她仰着头,光洒在脸上,让画面的阴暗处理更加明显。


    宋斯年才后知后觉她瘦了些,五官精致立体,下颌线流畅许多,于是心疼得不行,没忍到十分钟就破功,拽住她手腕,没有丝毫力度,“那你去哪儿了?”


    宋卿并未在意,只当他是因为废弃厂房的事情变得紧张。


    宋卿如实相告,甚至将沿路几家小推车的名字都念了出来。


    宋斯年这才松了口气,颐指气使道:“傻愣着干嘛,去给我拿瓶可乐。”


    “哦。”宋卿不情不愿地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了瓶可乐,给自己挑了个拉罐,折返的时候,宋斯年正吃得心满意足。


    她踮脚走路,“啪”一下把饮料搁在茶几上,然后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优哉游哉地舒了口气。


    宋斯年啃着爆辣鸡翅,仰头喝了大口冰水,睨了旁边一眼,说:“明天早点和我过去。”


    宋卿象征性地挣扎了下,又窝进了沙发里,双手抱着膝盖,盯着桌面上的圆圈状的水渍发呆,“好累,我明天不想去。”


    宋卿印象中的兄长从来尊重她的想法。


    所以在得到否定回答后,她第一时间发现了问题,追问道:“你有事瞒着我?”


    “咳咳咳!”宋斯年被口辣椒呛住,狠狠灌了半瓶可乐,细密的气泡在喉间爆裂开,他缓了好大会儿劲儿,先是夸人,“聪明,这点挺像我的。”


    宋卿:“”


    宋斯年闷头吃着,心里五味杂陈,不经意间问:“祝遥呢?最近没见着她来啊。”


    宋卿晃着腿,笑着说:“她在美国啊。”


    宋斯年看她这幅少女怀春的模样就觉得头疼不已,埋着头与五花肉作斗争,烧烤有点凉了,咬一口满嘴油腻的脂肪,他却浑然不觉地吃着,心里斟酌着措辞。


    就在沉默中,两人偶然对视一眼,宋卿搭在脑袋,困得快睡着了。


    宋斯年觉得该结束这种折磨人的沉寂,沉声说:“你确定她在美国?她恐怕早就回来了,今天晚上还去了城南的酒吧,和群不三不四的人一起飙摩托车。”


    宋卿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的模样。


    宋斯年把手机扔给她,“你自己看看,祝遥晚上玩的场子不允许未成年人进入,她出钱找了几个人带她进去,我今天去那附近打野赛,恰好撞见她。”


    宋卿拾起宋斯年的手机,是款老式智能机,边缘已经磨损掉漆,她就那样一直握着,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迷惘地想,祝遥为什么要骗自己呢?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宋卿心脏被揪了下,说不上来的感觉,索性扣了手机,很生气地说:“我不想看,你说是就是。”


    宋斯年皱起眉,“你不怕我哄骗你?”


    他向来看不惯祝遥的所作所为,特别是在知道宋卿书桌上的那封表白信的主人是祝遥以后,对她的印象差到了极点,所以也极有可能存在恶意中伤的言辞。


    宋卿倔强地看着他,问:“你会骗我吗?”


    宋斯年立刻回答:“当然不会。”


    宋卿“嗯”了声,低下头来,一动不动的。


    宋斯年看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恨祝遥恨得咬牙切齿,皱眉说:“哥哥从来不反对你谈恋爱,男女生都好,但我希望初恋对你来说是美好的,如果一段感情带给你的回忆只有痛苦与折磨,那就要及时止损”


    “哥——”宋卿蹙眉,脸颊稍稍有点红,难以启齿道:“我没有谈恋爱。”


    “哦。”宋斯年愣了愣,沉默了几秒钟,“嗯?”发出声疑问,表情从乌云密布到晴空万里,“没有就更好,我以为,害,不说了。”


    宋卿反应过来,哥哥是因为误会才这样,那反向也说明她不必失落,本来就不是什么很特殊的关系。


    只是虽然这样劝解自己,伤心的情绪还是从心里溢出来,关都关不住。


    她怔愣着想,就算是朋友,被欺骗后也应该有不开心的权利吧。


    “我洗漱去了。”她站起来,垂着头,盯着脚尖儿走路。


    “去吧,明天和我一起去礼堂。”宋斯年欲言又止,觉得自己应该把宋卿看顾得紧点儿,“哥哥明天给你找点有趣的事情做。”


    宋斯年浑然不觉自己像个操心的老妈妈。


    宋卿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瞧了眼旁边卧室的门缝,透出来的光即刻熄灭,她扯了扯唇角,拧开了房门。


    她侧躺在床上,空调冷风呼呼地吹着,胸口只搭了点薄被,尽管这样,她还是燥热得睡不着,从床头柜上捞起手机,把头压在枕头底下。


    编辑了条消息——“你在做什么呀?”


    这个时候的美国应该是白天,祝遥往常都是秒回,今天也不例外,“在家里宅着呢,嘻嘻。”


    宋卿盯着最后两个字,倏地翻身让脸压着床垫,很快便濡湿一片。


    窗户开了条缝,燥热的风掀开了纱帘的一角,她听见远处汽笛,听见近处蝉鸣,她想,如果恋爱是这样的体验,那还是算了。


    对于祝遥,这样不羁又明媚的女孩子,宋卿第一次萌生了退意。


    翌日清晨,宋斯年起了个大早,出门跑了步,买了早餐回来,宋卿的卧室门仍然紧闭着,他想了想,觉得这孩子心情可能不好,所以没去敲门打扰。


    等了半小时,妹妹依旧没有出门的迹象,宋斯年吃了两份早餐。


    十点,打了套太极拳。


    十一点,游戏五连跪。


    十二点,宋斯年终于忍不住了,愤怒地给自己煮了泡面。


    这时候,“吱呀”一声,门开了,宋卿神情恹恹地走出来,眼睛下面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宋斯年很小声的说话,怕惊着她的魂,“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要。”宋卿轻轻地呼口气,拉出餐厅的板凳,坐在他对面撑着脸,一眨不眨地看他嗦面条。


    宋斯年边骂队友,边吃泡面,渐渐的没了声音,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掌,当即拍板,“走,哥哥带你出去吃。”


    他选了家餐馆,吃麻辣烫,完全发挥理工生的特质,堆了满满的两大碗食材,要了习惯的微辣。


    结果宋卿只吃了两口,就说饱了。


    下午去礼堂的路上,她也沉默不言,自顾自地低着头。


    到了排练的时候,戏剧社的演员才到齐,先对了两篇台词,准备上舞台走位置。


    闻奈是在第三轮排练的时候到的,她今天在家里帮闻青云整理暑期科考的资料照片,来得稍微迟了些。


    刚到了后台,她便听见一阵细细的啜泣声。


    圆拱形的窗户从下面支起来,吹进来暑气,把散落在化妆台上的剧本刮得翻了页,后台一个人都没有,布景像个巨大的剧本杀。


    走到暗些的地方,闻奈感受到一丝后怕。


    她环视周围,试图找到哭泣声的来源,徒劳无功后,顺着成排的长衣架迂回,在角落的凳子上,看见了堆栈成小山包的戏服。


    衣服堆最上面插着一面旗帜,不知是哪幕戏剧留下来的道具,随着啜泣声忽高忽低,有点滑稽有趣。


    闻奈忽地松了心神,蹲下来把衣裳拨开条缝,看见了个黑漆漆的后脑勺。


    “呜呜呜——”那人哭得伤心,全然没发现背后来了人。


    “咳咳。”闻奈清了清嗓子。


    没反应。


    “咳咳!”闻奈凭借炸起的短发认出了这个人,是宋斯年的妹妹。


    宋卿回过头来,脸上两条清泪,“呜呜呜——嗝——”甚至哭出了嗝。


    她把两张椅子面对面搭着,铺了很多衣服在椅背上,两侧垂了长布条下来,盘腿坐在地上,打着手电筒看书。


    闻奈没带过孩子,更没这么近距离见过孩子哭,顿时手足无措,慌忙用指腹去擦她脸颊上的泪水,柔声问:“宋卿乖,怎么了?”


    宋卿方才是在放纵理智,这会儿看见眼前的漂亮姐姐,忽地找回了神智,抹干净泪水,面无表情道:“女主角意外身亡,男主角守了十年坟太惨了。”


    可是她偏哭着,表情又一本正经,真的更好笑了。


    闻奈从没见过这么搞笑的女孩子。


    第92章


    “明天见!”几个女孩子站在礼堂门口,阳光把影子拉得颀长。


    戏剧社副社长用纸卷抵着额头,朗笑说:“回家注意安全,明天早点来,我们穿服装排最后几次就好了。”


    “好!”


    “没问题。”


    应答声此起彼伏,女孩子相互挽着手,漫步在林荫路上。


    宋卿耷拉着脑袋,恹恹欲睡的模样,盯着那几个逐渐缩成黑点的影子愣神,无聊思忖着从礼堂到训练馆经过了多少个路口。


    她打了个呵欠,眼睛水盈盈的,余光瞥过去的时候,那人很明显地皱了下眉。


    宋卿忙擦掉眼泪,说:“我、我没哭了。”因为忙于解释而变得手足无措,她现在还不明白这种慌张源于什么,只单纯的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麻烦。


    闻奈轻轻颔首,却并不放心,眸光里淡淡的无奈。


    她觉得,偷偷哭的宋卿实在惹人怜爱,湿漉漉的大眼睛,浅琉璃色的眸子,着急解释的模样像极了讨好主人的小宠物。


    “闻同学。”副社长走过来,坐在凳子上长舒了口气,“舞台人员调度果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只有辛苦你明天再跑一趟了。”


    “没关系。”闻奈轻声说,抬起了手机,“要和你学姐讲话吗?”


    “啊,这可以拒绝吗?”副社长面露惊恐,头摇晃得像拨浪鼓。


    “不可以!臭小子。”程景宁怒声道,她微微俯身,屏幕上显出半张精致的脸庞,“用了我的人连句谢谢都不说吗?”


    副社长诚惶诚恐地接过手机,下意识把脊背挺得笔直,苦着脸说:“冤枉啊,我道过谢了。”


    这时候,宋斯年从外面进来,经过礼堂大门时,顿了顿脚步,抚摸了下宋卿的头发。


    闻奈回忆起掌心的触感,她身上有股淡暖的香气,来自洗衣粉,来自太阳光。


    那孩子像个向日葵似的,敷衍地笑笑,然后把脸转向有阳光的方向。


    宋斯年笑着说:“言情小说好看吗?”


    “不好看。”宋卿嘟囔着,“宋斯年,这就是你给我找的有趣的事?”


    宋斯年戳她额头,扬着唇角,“少来了,你下午眼睛都笑没了。”


    “哼。”宋卿发誓再也不要搭理他。


    下午的时候,闻奈从角落的衣堆里刨出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泪珠子簌簌地往下掉,一时没了主意,求助了程景宁。


    三个人隔着屏幕打起了摸乌龟的纸牌小游戏,程景宁当裁判,闻奈与宋卿比赛,谁输了就往脸上贴纸条。


    当听到这样的惩罚条件,作壁上观的程景宁放肆笑出声来,表情古怪,“辛苦你了,奈奈。”


    她们乐团玩的是重金属,有票忠实粉丝,音乐节的时候戴着头盔,穿着宽大的长袍,连性别都难辨。


    有段时间演出的视频在网络上传得很开,连路人粉都在称赞的吉他手,眼下竟然陪小孩子玩起这样幼稚的游戏。


    而且出乎程景宁意料的是,向来不服输的闻奈,在这次游戏里输得一塌糊涂。


    游戏结束以后,闻奈撕下脸上的纸条,用清水洗了脸,清水出芙蓉的清丽。


    程景宁像不认识她似的,笑道:“你怎么光明正大地作弊?”


    “和小孩子计较什么。”闻奈抬起头,温柔地笑笑,想到笑得牙不见眼的宋卿,心情便特别好,“行了,你早点下山吧。”


    说罢就要挂掉电话,程景宁在那边哇哇乱叫,“你过河拆桥啊,让我偷看她的牌,还”


    闻奈偏头看向屏幕,眼睛微微眯着,“适可而止啊,程景宁。”


    “啊啊,混蛋。”程景宁被摄住,咆哮道。


    电话很快便被挂了,时间一晃便到了现在。


    宋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用手撑着脸,余光瞥见宋斯年与闻奈在聊天,然后戏剧社的副社长也加入了进去,偶尔皱起眉,时不时地往门外瞧。


    宋卿错觉是在瞧自己,于是低头捡了根树枝,在水泥地上划起了线条,像在掩饰。


    没过几分钟,身后传来脚步声,头顶覆上温暖的温度。


    宋卿闷声说:“姐姐。”


    闻奈席地坐在她身侧,侧眸,“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味道。”宋卿仰起小脸,脸颊被晒得透红,嘴唇洇出嫩粉色,“宋斯年只有汗臭味。”说完很嫌弃地撇撇嘴。


    闻奈心里发软,防线溃败,伸手又揉了揉她的脑袋,直到心满意足才放开。


    宋斯年暴怒,曲着指节要敲宋卿的脑袋,就快要放下去的时候,感受到一道很凉的目光,稍稍放轻了力气,很轻地脆响。


    宋卿顿时眼泪汪汪。


    闻奈快抵挡不住了。


    宋斯年双手环抱,没好气地说:“哥哥给你争取到一个角色。”


    “我?”宋卿指了指自己,一脸不可置信,然后是烦恼,“我不想去。”


    “由不得你了,后天高中部开学,难不成让我放你去和祝遥鬼混?!”宋斯年提起那个人,脸色黑得吓人。


    宋卿想到了什么,眸子倏地暗下去,抿着嘴唇不讲话。


    闻奈把手放在她头顶,垂眸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哄道:“就几句台词,不和别人对戏哦。”


    宋卿被揉得很舒服,轻轻阖着眼,过了会儿才踟蹰地说:“我以前没试过。”


    闻奈笑吟吟地说:“没关系啊,我可以教你。”


    她笑起来很漂亮,比宋卿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


    宋卿觉得自己像被一团温暖的水给包裹住,轻轻“啊”一声,呆愣愣地没了反应,两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的像个小学生。


    她偏头问:“真的?”


    闻奈点点头,肯定道:“真的。”


    宋斯年觉得这样的画面很古怪,但也说不出哪里怪,直到副社长加入聊天,站在旁边说了句话,“太好了,这个只有两句台词的人物,一下子就把主要人物的设定给立起来了,棒极了,闻同学,你简直是个天才!”


    宋斯年就觉得副社长看起来挺突兀,完全融不进这幅画面,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重重地咳一声,说:“走遍台词,明天穿着服装试一次,完全妥了。”


    “好!十分钟解决战斗!”副社长斗志昂扬。


    闻奈摊开掌心,眼里隐约的笑意,“试一次吗?”


    宋卿歪了歪头,没有办法拒绝,点了下头,“好吧。”


    副社长兴冲冲地拉着三人来到了舞台中心,中间放了张造型夸张的椅子。


    他指着几人身后的屏幕说:“故事背景在中世纪,后期这里会有模拟海洋的图片,老宋扮演的是流连酒吧的海盗,偷了海盗的宝石换了金币和朗姆酒,而闻同学扮演的角色是海盗头子,一个叱咤风云的女boss,老宋是你的手下”


    这个剧情闻奈与宋斯年已了然于心,只是陪着宋卿再听一次。


    宋卿看了剧本,她真的只有两句词,但要用英文,有点看不懂。


    “换中文吧。”闻奈建议道。


    “这样吗?”副社长蹙眉道,笔尖在纸页上划得唰唰响,“那不是连你俩的也要换。”


    “我觉得不用。”宋斯年沉吟道。


    闻奈的目光与他对上,相视一笑,“她是我从海上抢来的孩子,既然我愿意让她在我身边玩闹,说明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为此学几句中文也在情理之中。”


    副社长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睛锃亮,说:“好!对手下和女孩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人物很立体!很立体!”


    “来,试一次!”


    宋卿拿着新改好的剧本,两句台词,特别标注中文,备注是娇憨。


    娇憨?她百思不得其解。


    剧情开始,副社长用手机模拟了海浪敲击船板的声音,闻奈坐在造型古朴的椅子上,舞台的灯光暗了半边,把脸庞分割成阴阳两面。


    她的唇角微勾着,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指尖向下垂着,血珠一滴滴地砸在船板上,另只手勾着手枪,似笑非笑,“刘易斯,朗姆酒好喝吗?”


    男人双手被绑在背后,伏跪在她身前,额头抵着地板,惊恐地说:“求您宽恕我!”


    这时候,小女孩从船舱后面跑出来,指着男人腰上的金链条零钱包,“姐姐,我喜欢这个。”


    闻奈的脸色如冰雪消融,笑意倏地温暖,朝她招手,咬字的音很蹩脚,“过来。”


    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然后眼前视角旋转,再低头,她已经坐在女人的腿上,温暖的触感隔着轻薄的布料传递到脸颊上,眼睛氤氲着水汽,“抱~”


    宋卿想着“娇憨”两个字,伸手搂住了闻奈的脖子。


    两人具是一愣,闻奈率先反应过来,看向男人,眸光稍暗,语调极其轻,“听见了吗?刘易斯,脱下来。”


    刘易斯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咬牙切齿地说:“您还绑着我。”


    这个从东方大陆抢来的孩子听不懂她们的对白,仰着头问:“姐姐,他怎么跪着?”


    女船长搂住她的腰,轻声道:“因为他是偷东西的坏孩子。”


    这时候伪装在海盗里的男主角应该冲出来,很有义气地要解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副社长暂时顶了男主演的戏份,念了几句词。


    刘易斯震惊地看着给他松绑的男人,心里因为偷了他的钱包而愧疚,“别管我,你快走。”


    男主演握着刀,刀尖对着神情莫测的女人,“我不会扔下你。”


    女船长放下女孩儿,牵着她的手,眼神凛冽,“没人能从我的舰队中逃走。”


    女孩儿的眼睛里盛满了星星。


    ——


    病房里,寂静无声。


    闻奈心里非常乱,所以她一直担心的欺骗与隐瞒,都是杞人忧天罢了。


    宋卿眼神挣扎,许久之后吐了口浊气,从被窝里露出双眼睛,伸出双臂,“姐姐,抱抱~”


    第93章


    宋卿的短发被闻奈精心修剪过,摸起来手感非常不错。


    闻奈坐在床边,开始只是轻轻拥住她,后来手臂忍不住收紧,蹭着她脸上的纱布,鼻尖儿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垂下眸子,掩去泪光。


    曾经以为淡忘的回忆,如今乍然记起,却是刻骨铭心。


    十几年前,那样爱撒娇的孩子,在祝遥离开以后,在她离开以后,熬过漫长的青春,究竟以什么样的心情,在苍南古城的夏天,平静而克制地称呼她“闻小姐”。


    闻奈以为自己遇见她时,已足够冷静,可现在想来实在漏洞百出。


    命运兜兜转转,世间最美好的相遇就是久别重逢。


    她们就这样呆坐了很久,久到想把错过的日子弥补回来,床头的花瓶里插着折来的花,风里裹挟着很淡的柑橘味香气。


    宋卿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哑,“姐姐。”


    “嗯?”闻奈轻哼道,她单手搂着宋卿的腰,另只手五指插进短发里,轻轻往下梳着,摩挲着头皮,很宠溺地叹息,“怎么了?”


    宋卿把脸埋在她胸口,像只颓丧的小狗,“你会怪我吗?”


    “不会。”闻奈轻抿着笑,动作稍顿,手指蜷起来。


    宋卿头皮一麻,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等那股颤栗的感觉渐渐逐渐退去,又凑了上去,闷声说:“我一直知道你在拂舟,住进去的那天晚上我根本睡不着,我猜你记不得我,可直觉又不是这样的”


    “你说你等的是我。”


    她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那天晚上的心路历程,从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然后恍然如梦,失落,雀跃,在那几天几夜里,那样复杂的情感交织,宋卿从没觉得心跳如此快过。


    她觉得快死掉了,特别是闻奈说出“试一试”这几个字的时候,她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年少时的画面在跳跃,像走马灯一样闪烁。


    那时候,她背着手,把一支烟夹在指节,看着苍南的山脊线愣神,等待燃烧殆尽以后,坍落的火星烫醒神智,脑海里疯狂地叫嚣着“好”,甚至兴奋得浑身发抖。


    她期待的黎明的曙光终究是回来了吗?


    她想拥抱住姐姐,这个念头一旦有了,便如春日野草般肆意生长。


    宋卿用尽了毕生的演技去拒绝,才能显得自己不那么迫切,不会吓跑她。


    她说这些的时候,闻奈默不作声地当个倾听者,偶尔会应两声,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


    这样一唱一和的讲述,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宋卿很急切地握住闻奈的手,去表现自己内心的渴望。


    她心里总有种恐慌的感觉,好像一旦失去这个温暖的怀抱,将顷刻间被狂风骤雨倾覆。


    窗外阳光明媚,人声嘈杂,可她内心苦楚。


    宋卿仰起脸,脸颊有泪痕,又哭又笑,“我爱你,这三个字我藏在心里很久了。”


    闻奈脑海里的弦彻底绷断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但实际听到是另一回事。


    她伸手擦掉宋卿脸上的泪,眼底漫上一层雾气,迅速隐去,有心疼,有挣扎,说话带着鼻音,“爱我会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宋卿重重地点了下头,咬着唇,“我知道,是因为林先生吗?”


    闻奈不惊讶她的敏锐,在她印象里,宋卿从来都是个很聪明的宝贝。


    闻奈轻轻“嗯”了声,神情有些疲惫,“也不止是林先生,林家内部盘根错杂,也有他做不了主的事情。”


    她轻抚着宋卿的唇瓣,眼神有种悲悯的感觉,“我也无能为力。”


    宋卿的眼泪跟着滴下来,语气带了丝不安,“没关系,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心甘情愿做一只被囚禁的山雀。”


    闻奈端坐着,捏紧了她的肩膀,“可是我不愿意。”


    闻奈不愿意宋卿去做什么山雀,她如今与林家对峙的一切,都是为了“自由”两个字,陷入污秽的沼泽也好,榨干自己的价值,用余生去交换也好,她都要努力去争。


    为了宋卿争,为了自己争。


    宋卿憋着声哭,惹人怜爱的模样,“你就当我作茧自缚不可以吗?”


    “不可以。”闻奈眼里慢慢凝出泪珠,始终没落下来,她心里酸涩不已,却笑得如水般温柔,说:“因为爱你也是我的事情。”


    宋卿一下愣住了。


    闻奈缓了缓神,顺着她的头发,轻声说:“对不起,我的坦诚来得太迟。”


    “不——”宋卿下意识反驳。


    闻奈把食指放在她唇边,打断她的话,摇了摇头,说:“卿卿,听我说完。”


    宋卿立刻噤声,直愣愣地看着她,乖巧得不行,湿润的眼睛像泛起涟漪的湖水。


    闻奈又心软了,轻吻了她的鼻尖,往后撤了点距离,说:“其实承认我自己喜欢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熟悉的句式,宋卿听着耳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对祝遥说过类似的语句。


    宋卿眼睫微颤,心虚的样子,“你都听到了?”


    “嗯,很抱歉,我刚好站在门口。”闻奈轻轻叹了口气。


    宋卿抬起眸子,很执拗地盯着她,“只是今天,我已经听了你两次道歉,以后都不要再说了,对我,你不需要这样。”


    闻奈失笑,“好,但请允许我再说一次,好吗?”


    她的语气实在太过温柔,被那样一双温润的眸子看着,宋卿咽下喉间的湿润,偏了偏头,闭着眼颔首。


    两只手一直紧扣着,谁都不愿意松开。


    闻奈勾了勾唇角,眼底藏着笑意,一瞬即逝,“那就先谢谢卿卿。”


    宋卿小声嗫嚅道:“犯规。”


    闻奈去寻她的眼眸,歪了下头,说:“我的父亲是名民谣歌手,他致力于走遍大江南北,去寻找故事,去创造灵感。”


    她兀自笑了下,“我大概继承了他的天赋,从小对音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但创作这种东西,如果蒙头走到底,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我妈妈见惯了他不着调的样子,希望我随她与外公一样,以后在学术方面有所造诣。”


    “可惜正如她讲的那样,她当初爱上的就是名放诞不羁的浪子,如果相遇不是这样,就不会有后面的情真意切,所以在我与父亲地不断抗争之下,她终于松了口。”


    “我在自由的环境里长大。”闻奈苦笑了一下,抿紧了唇瓣,“却在十八岁那年,‘闻奈’这个名字被添进了林家的族谱,父亲一直以为能逃脱的牢笼,实际上如影随形,那种心理上的压力,一度让我无力承受。”


    “不止于学业,林先生还给我安排了许多事情,没有一次听取过我的意见。”闻奈眨着眼睛,神色却有些调皮,语气轻快,“林家有很多人尊敬我,可我觉得自己明明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听到这里,宋卿猛地攥紧了她的手,紧盯着闻奈的眼眸,“你不是可有可无,你是独一无二。”


    “小傻子,也只有你会这么觉得。”闻奈刮了下她的鼻子。


    她停顿了下,说:“我在高三突然退学,你记得吗?”


    她不确定,所以神色有些忐忑。


    但这对于宋卿来说,是很难忘的回忆,点了点头,低声说:“当然记得。”


    “嗯。”闻奈应了声,神情无奈,“这就是我要对你道歉的事情,很抱歉,当时我很多的行为都不受自己的控制,伤害到了你。”


    “没关系!”宋卿忙说,“你怎么知道?你当时又不知道我、我喜欢你”


    闻奈说:“林先生并不拘束我与外界的沟通,但是我自己主动和世界断了联系,那段时间很多年长的人称呼我为姑姑,我从恐慌到淡然,这个逐渐适应的过程,让我觉得我不是我,我只是父亲的延续和标志,蒙受父亲的余荫,就那样当个吉祥物就好,就那样行尸走肉地活着就好。”


    “我尝试过反抗,可结果总伴随着反噬,我害怕了,不再反抗林先生,可能是我的乖顺让他心生怜悯,至少让我感受了一年的国内大学生活,才将我送到国外,受了林先生的施舍,他们都觉得这是恩宠。”


    闻奈眼眶倏地红了,终于落下泪来,“可笑吗?我觉得很荒唐。”


    宋卿心疼极了,手忙脚乱地帮她擦。


    闻奈轻握住她的手,打断了行动,“后来年岁渐长,我在林家逐渐有了地位,林先生不再严苛地要求我,我可以继承父亲的遗志,可以去山南水北探索,甚至可以继续玩音乐,但我不敢了,我被这波澜不惊的生活磨平了棱角,我惧怕成为林先生这样的人,却又成为了这样的人。”


    闻奈闭上了眼睛,用力攥紧了衣角,隔着轻薄的布料,掐住了掌心的软肉,一阵阵疼痛感袭来,她才如梦初醒,“我的生活无聊透顶,当费尽心机找到你的时候,想的是为自己增添些乐趣。”


    她好奇,年少时那样粉雕玉琢的孩子,如今是否成长成期待中的模样。


    其实闻奈更想见的是,一个明媚的,鲜活的人。


    第94章


    “那——我称职吗?有让你开心吗?”宋卿放轻声音询问,怕惊着她。


    闻奈的指尖碰上她微颤的睫毛,眼神倏地柔软,反问道:“你觉得呢?”


    宋卿偏着头,依恋地蹭了蹭闻奈的掌心,“我觉得有。”


    怎么说呢,她很害怕让眼前这个人失望。


    “这么聪明呀。”闻奈笑了笑,鼻音有些重。


    宋卿重重地“嗯”一声,煞有介事地沉吟,“你才发现啊。”她把脸贴着闻奈的颈,夹杂着喘息哽咽的呼吸声听得分明。


    闻奈知道她在哭,在心疼自己,用一种幼稚的方式。


    宋卿抓紧她的衣襟,用力到指节泛白,“那你说喜欢我,是真的还是”


    闻奈无奈道:“我没有哄你的意思,但坦白的确比计划中提前许多。”


    经历了林先生的磋磨,闻奈的心境与十七八岁时早已大相径庭,避无可避地染上了林家人的习性,对事情完全掌握,不喜欢节外生枝。


    她的本意从来都是徐徐图之,但感情是最不受控的东西。


    她想提前扫平障碍,不想宋卿沾染林家的因果,直面这样古老的庞然大物,但当闻奈知道她失踪的消息以后,所有的汲汲营营都成了笑话。


    她顿了下,接着说:“你记得吗?那天在盛景。”


    宋卿闷闷地应了声“嗯”。


    闻奈说:“其实带你去见外公,我确实存了私心。”


    她这样说,轻而易举地勾起了宋卿心里的喜悦,导致忽略了言辞中的苦涩。


    “盛景并非林先生的产业,但总有人善于钻营取巧,那些左证我性取向的资料比想象中更早抵达观山澜。”


    “这次初步试探,林先生盛怒不已,当晚便让余叔来接我回去。”闻奈嘲弄地笑了笑,“余叔自幼便是林先生的左膀右臂,在家族的地位不亚于我的伯父们。”


    闻奈隐瞒了与林潮海部分交易真相,把那个把月的禁闭轻飘飘地糅成一句话,“后来你也知道了,在我与林先生的这场博弈中,双方都有退让与妥协。”


    宋卿又不是傻子,“他有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吗?”


    闻奈摇摇头,“无所谓愿不愿意了,权利的交替伴随着动荡是很正常的事情,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


    闻奈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在自由与宋卿之间平衡最优解,迟迟不肯答应林先生的条件。


    祖孙俩僵持了月余,始终没有答案,而转折出乎意料地横陈在彼此之间,那天清晨,雾色浓郁,闻奈在被自己的思绪百般折磨之后,精疲力竭之际,在那座牢笼了撞见了最明亮的星子。


    宋卿风尘仆仆地赶来,被雨水淋得狼狈,望向自己的眸子里满是期待与委屈。


    二楼书房的窗户被紫竹掩映,透过光影薄雾的缝隙,闻奈愣了神。


    林潮海让余叔下楼,请客人上来,“去请那位姓宋的小姐。”


    闻奈如临大敌,放低了姿态,沉声道:“爷爷。”


    林潮海眉梢微挑,“是她吗?”


    闻奈自知瞒不住,不如坦白更有诚意,于是点头,“是她。”


    那刻起,有人在闻奈的心脏里放了把势如破竹的野火,烧得是她残存的理智。


    她想,世上如果真的存在救赎文的话,是宋卿与她。


    幸好,她在年少时便见过最澄澈的眸子,所以便知星眸璀璨的含义。


    后来闻奈甚至庆幸,那次午后无聊的小憩,才让她萌生了去见一见宋卿的想法,然后才有了苍南古城的重逢。


    她与陈最合作的“拂舟”,可能是命运埋下的伏笔。


    闻奈想,如果再早几年,她还年轻些的时候,阅历浅薄,自己可能会毫不犹疑地去追求自由,再晚些时候,失去了对生活的冲动,很难再对“爱情”提起兴致。


    所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恰到好处。


    她们静静地相拥,宋卿吸了吸鼻子,敏锐地感知到她还有未尽的话,但姐姐不想说,她便不会追问,于是出口的话便有些插科打诨的意思,“你以前总让我等。”


    闻奈想到她次次明示暗示,都被自己不懂风情地阻了回去,有点心疼,有点好笑。


    她眼眸里带了丝复杂,“我的责任未尽,所以我说爱我会是件辛苦的事情。”


    宋卿听出忐忑不安,更加用力地回抱住她,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真心,坚定地说:“只要有你,多辛苦我都不怕。”


    她眼睛里沁出细碎的泪花,擦不太干净,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闻奈提及了那天在观山澜,自己被父亲毫无底线地催婚,她那时候想闻奈想得发疯,不顾后果地冲上了山。


    宋卿只想要她。


    而那次见面,她的姐姐从柳门竹巷里走出来,身材清瘦,乍看有点形销骨立的意思。


    她满腔心疼,却不能宣之于口。


    宋卿再也不想看见她忧思甚重的样子。


    不管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她都愿意去尝试。


    但闻奈的症结不在这里,她从来都相信宋卿的心。


    如果开始的目的不单纯,就显得往后的真心格外敷衍,所以闻奈从不奢求宋卿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真相,只是没想到她关注的重点已经偏了。


    闻奈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不生气吗?”


    沉默大概持续了五分钟,她等得有些忐忑,宋卿整理好情绪,坐得笔直,看不出哭过,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闻奈仰着脸,一瞬间的迷惘,缓慢开口道:“我一开始就欺骗了你,不是吗?”


    宋卿心里涌现出一种奇怪地感觉,这人平时聪明得不行,总是一幅游刃有余的模样,甚至能在林家那样的染缸里自保,但在某些问题上却无比稚拙。


    宋卿第一反应,她怎么这么可爱啊。


    宋卿抬起手,捧起闻奈的脸,轻声说:“所以按照姐姐的意思,开始只是想把我当做玩物,对吗?”


    她讲得太直白了,闻奈倏地如坐针毡,觉得这番话很有歧义,但仔细想来竟然无法反驳,下意识咬着舌尖,耳朵红透了。


    宋卿心间胀得快溢出来,笑着说:“情人也好,玩物也好,只要是你,我都好。”


    她叩着闻奈的手腕,慢悠悠地放到了自己锁骨的位置,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肌肤的剎那,两个人具抬起眸子,望向了对方,好像这是猝不及防的变故。


    气势被瞬间倾覆,宋卿占据了主导的位置,她摩挲着闻奈手指的骨线,往下用力按紧,脆弱的脖颈上现出红痕,像花开到颓靡。


    宋卿嗓音暗哑,在引诱她掐得更紧,“幸好我以色侍人也不是不可以。”


    闻奈没听清楚她“幸好”后面说的什么,因为如她所愿,此时此刻她居然被勾起这样不堪的欲望与渴求。


    闻奈在心里重复了一次:这里是病房。


    宋卿眼尾泛红,白皙的皮肤上痕迹点点,透着青色的血管,结痂后的伤痕,窒息后的苍白,她此刻漂亮得像个摄魂夺魄的妖精,“再重一些。”


    闻奈眼神迷离了几个呼吸,如梦初醒松了手,声音带着薄怒,“胡闹!”


    宋卿十指紧扣着她的手,不肯放开,低头大口喘息,“咳咳,在苍南的时候我应该就告诉过你,我喜欢这样。”


    她低低笑了,“大概,咳,我和你想象中的宋卿应该有些出入。”


    她抬眸,眸子盈润着水光,“这样的我,姐姐不喜欢吗?”


    闻奈盯着她的脸,手不自觉地抖,伸手为她整理凌乱的发丝,用沉默来应答。


    宋卿低低笑了一声,垂眸去亲吻她含情的眼睛,“嗯,姐姐怎么不说话?”


    闻奈被迫闭着眼睛,双手揪住她的病号服,把竖条纹的衣领攥成凌乱的线条,莹白的肌肤与明亮的蓝色,在这样禁忌的环境下,让她有种心颤之感,没控制住溢出喉间的一声呜咽。


    宋卿轻吻她的脸颊,近乎虔诚地态度,“我猜,你应该是很喜欢的。”


    喜不喜欢的,都不重要了,闻奈混混沌沌地想:我们刚才不是在谈论生气与否的问题,啊?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宋卿说:“我猜你想问,怎么这样了?对吗?”


    闻奈感觉着掌心的温度,以及强健有力的脉搏,迷糊着点了下头。


    宋卿笑着,“看,姐姐还是不够了解我,宋卿已经长大了,不是吗?”


    “长大了”三个字极大地刺激到了闻奈的神经,她心脏很突兀地猛跳了两下,那种禁忌感与羞耻感涌上来,烫得她脸都红透了。


    闻奈无措地去抓她的衣服,像溺水的人抓住浮萍。


    可是,她碰到了宋卿滴落下来的眼泪,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侵袭了她。


    宋卿落下泪来,吻住她的唇,苦咸的味道,“不要再试着替我做决定,我不会生你的气,这样的欺瞒于我而言是幸运。”


    “没关系的,姐姐以后有足够的时间了解我。”


    “况且我也装作不认识你了,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宋卿说着自己的心里话,没给闻奈反应的时间。


    她说:“我发誓永远爱你。”


    话音刚落,门响了,电话也响了。


    门外站着余叔,电话是加里医生打来的。


    宋卿并不意外,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被子上,洇成不规则的深色。


    她扶着额头,天旋地转,平静地说:“是病危通知书吗?”


    第95章


    第二日的傍晚,距离下达病危通知书又过去了十几个小时。


    余叔朝病房内撇去一眼,温和的晚霞洒在女人身上,苍白的脸色像清透的瓷,强烈的梦幻感,他忙低下头,压着嗓子,“先生有句话让我转达”


    “出去说。”闻奈迈出一步,指尖勾着门把手,冰冷的门轻轻阖上。


    余叔不敢再去揣度主家的意思,随她走到逃生通道口,站定,开口道:“先生说您已经尽力,生死有命,无需自责。”


    闻奈淡淡一哂,这样安慰的话从林先生的口中说出来,很难不有种荒诞之感,“替我谢谢林先生。”


    余叔被她波澜不惊的眼神盯着,直觉她应该是猜出了什么,不过不显心虚,微微俯身,温文尔雅地笑着:“我一定会把小姐的意思传达到。”


    这大概又是林先生另类的警告方式。


    丰达地产的资本在北城,闻奈能留在南城的时间不多了。


    闻奈与余叔谈论了十分钟之久,回来的时候宋卿仍保持着同样枯坐的姿势,安安静静地佝着背,被光圈起来的剪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


    闻奈站在门口,不敢推门进去。


    她回忆起这几天宋卿的反常,抱着自己絮絮叨叨地诉说爱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种迫切的渴求,希望能爱,希望被爱。


    整个病房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宋卿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好像闲下来之后,心间就会被惴惴不安填满。


    她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随之移动,紧紧黏着,唇边绽出笑意,“你回来了。”


    闻奈眼眶一酸,身形一滞,微微仰起脸,睁着眼睛,泪花被灯光刺得细碎,“别这样笑。”


    “我没笑。”宋卿摸摸嘴角,愣了下神,病容憔悴。


    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宋斯年他怎么样了?”


    昨夜注定不太平,手术室无菌全封闭,宋卿违背医嘱,执意守夜,在身体本就虚弱的状况下,心力交瘁昏了过去,醒来不足半小时。


    “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宋卿咬紧牙关,脸颊上的纱布在昨夜的混乱中被蹭起了毛边。


    闻奈摇摇头,说:“不是,我在想怎么和你说。”


    宋卿眼神黯然,咬烂了嘴唇,挂着鲜红的血珠,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生动,“哥哥要死掉了吗?”


    闻奈惊讶于她的直言不讳,更惊讶于她竟敏锐至此。


    闻奈眼神中有复杂,亦有心疼,敛眸缓神,再睁眼时已恢复平静,替她掖了掖被子,温声说:“快周末了,我明天把宋知意接来陪你,好吗?”


    宋卿垂下眸子,羽睫轻颤,“加里医生呢?”


    闻奈动作猛顿,脸上快要挂不住表情,“你找他做什么?”


    宋卿眼里浮现出浓浓的倦意,“他是你从德国邀请来的医生,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当面表示感谢。”


    宋卿是在步步逼问她一个真相。


    闻奈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小傻子,生病的人应该好好休息,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宋卿把双手迭放在被子上,手背上露出深可见骨的掐痕,那是她昨晚在走廊上的“杰作”,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在晕眩感来临之际,用这样自损的方式保持清醒,来换取更多陪伴的时间。


    大概是心有感应,宋斯年被抢救的时候,她在走廊上一直心绞痛,“最合适的心源在德国是吗?”


    “嗡”的一声,时间仿佛暂停了。


    冷空气南下太快,出乎人意料,昨夜下了场雨,地上湿漉漉的一片,入了秋更冷了些,薄衫已抵御不了寒风。


    宋卿见她不说话,自嘲一笑,“入了秋,蝉都死了,安安静静的好不习惯。”


    闻奈不知道她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不过想来她这般聪慧,也不愿坐以待毙,闭塞视听。


    闻奈叹了口气,从混沌的思绪中理出头来,“是,最合适的心源在德国,是加里帮忙配的对,但是以宋斯年目前的状况很不适合做心脏移植手术。”


    宋卿淡淡地“嗯”了声,“机会错过以后就很难再有了吧。”


    她用的是陈述句,眼神却藏着希冀。


    宋卿希望能有人反驳自己,尽管知道事实残酷,机会渺茫,道理都懂,但还是无可抑制地沉浸在想象之中。


    闻奈目光如水,她怎么忍心去打击她,声音沙哑而温柔,“卿卿,不会的,相信我,相信哥哥。”


    尽管知道是安慰,但宋卿还是松了口气。


    她执意开了半扇窗户,愣愣地望着外面的世界,终于在窗沿下找到只避雨的蝉。


    框景像加了滤镜的电影画面,背景音应该是老旧的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小曲儿,然后时针滴答,晚霞热烈,清风和畅。


    她觉得,真的应该是这样的。


    余叔着人送来晚餐,依旧是以清淡为主,宋卿喝了两口莲子粥便没了胃口,入夜的时候听到惊雷炸响,惊醒的时候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伏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喘息。


    她心悸不已,支着上半身去拉轮椅,距离有点远,实在够不着,差点摔下床。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裹挟着寒气的风闯进来。


    宋卿骤然落入个寒凉的怀抱,头顶传来愠怒的声音,那人只拉长了个“你——”字。


    她揪着闻奈的衣裳,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的语气,“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十足的委屈与惊惧。


    不知不觉中,宋卿的脸上布满泪痕。


    闻奈晚上从来都是守着她寸步不离,这样的“偶尔”很难让她安心。


    宋卿仰着脸,执着地看着闻奈,喃喃道:“姐姐,我听见宋斯年在叫我,我要去见他,你带我去好不好?”


    闻奈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当初的母亲,在父亲去世的半年里,几乎夜夜这般声泪俱下,哭着蜷缩在她怀里。


    这样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不得不再经历一次。


    俯视的姿势,双方都不舒服,闻奈横抱起她,轻轻放在床上,单膝跪着替她穿好厚袜子,轻声哄着:“我哪里都没去,出门接了通电话,姐姐给你穿好衣服,我们去见哥哥,好不好?”


    宋卿说“好”。


    这天晚上,宋卿不仅遇见了久未同框的父母,景阿姨,顾十鸢,甚至还有皱着小脸的宋知意。


    重症监护室不停有医生进出,比白天的普通病房还热闹。


    护士前襟沾着大片血渍,宋知意看见了她,猛地扑上来,乖巧地憋着声哭,“姑姑!”


    小孩子没轻没重,心里的悲愤与恐慌都化作拥抱的力气,把宋卿勒得喘不过气来,她轻声道:“宋知意。”


    她只叫了侄女的名字,再说不出旁的,因为里面躺着的人是自己的兄长,更是这孩子的父亲。


    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好像只有哭泣才能表达情绪,你看,不仅是宋知意,大人也在哭。


    宋卿心里咯噔一下,努力保持着严肃与沉默,又有了几分不茍言笑宋总监的影子。


    她从出现在这里开始,便不再是闻奈一个人的宋卿,她需要肩负起宋斯年的责任,这里有亲人,有朋友,在结果还未定论之前,她必须要做好家庭的脊柱。


    这一夜,比以往更让人心慌意乱。


    宋家父母实在没了力气,最后的病危通知书和手术同意书是宋卿签的,几人整夜未眠,一直折腾到天光大盛,电梯口传来新的脚步声。


    听惯了医护急促的步伐,宋卿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察觉出来人的陌生。


    她亲了亲宋知意的侧脸,“去顾阿姨那里去。”


    宋知意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是很听话地走开,被顾十鸢揽在怀里,罩住了眼睛。


    “哎哟,妈妈,求您了,别老拽我。”不耐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女人的怒骂与叮嘱。


    “小祖宗,其中的厉害你不知道嘛?!麻溜去道歉!”听声音要年长些。


    宋父瞥了一眼,眼皮肿得像灯泡,没心情说话,只是嫌恶地皱了皱眉。


    宋卿调转了轮椅,看清了来人的长相,一个画着淡妆的女孩子,手臂被自己妈妈拽着,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她穿着高跟鞋,所以声音在寂静空旷的廊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还有个男生躲在她身后,一言不发,见了宋卿,拘谨地笑笑。


    “对不起。”女孩子弯着腰鞠了一躬,身后地男生也蹿出来,有样学样,弯下了腰。


    宋卿听不出多少情愿的意思。


    年长的母亲压着女孩子的脖子,举着手机对准宋卿她们,讪笑着:“我女儿她来道歉了,这件事我们真的——啊!”


    谁也没想到宋卿会站起来,包括近在咫尺的闻奈,她来不及拦住她。


    “你凭什么推我!”女孩子惊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宋卿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女孩子被这冰冷的眼神注视着,后背惊起了冷汗,嚣张跋扈的气势瞬间偃旗息鼓,小声说:“他不是消防员嘛!为人民服务不是应该的嘛!”


    宋卿扯了扯唇角,“你们当时也是这样胡搅蛮缠的吗?”


    宋卿怎么会认不出来他们,她把新闻报道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几乎把自己困死在那天,那个时刻,那个场景。


    假如可以再早一分钟,或者再晚一分钟,宋斯年根本不会躺在重症监护室里。


    可是她知道,“赴汤蹈火,不畏艰险,不怕牺牲。”是宋斯年刻在骨子里的信仰。


    她唯有尊重,不可诋毁。


    宋卿埋怨过自己,恨过自己,却没有怪过这群懵懂无知的学生,可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再来消费自己的兄长。


    网络舆论压死人,她明白这些人正在遭受着网暴,有热心肠的网友拼凑出事件的始末,甚至人肉出几个大学生的详细信息,逼迫政府与学校给出相应的惩罚措施。


    停课,休学,接受调查,这些象牙塔里的大学生快要被逼疯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再多的骂声,再多的同情,能让宋斯年恢复如初吗?


    并不能,宋卿现在满腔怒火,恨不得将这些人打成残废。


    林家为了监视闻奈,把医院附近□□得很严格,余叔没有拦她们,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


    而闻奈最担心的是宋卿骨折的小腿,这样站立的压力会加重病情。


    第96章


    大家都没有说话,没有阻止宋卿不理智的行为。


    作为亲属,他们此刻都是自私的。


    所有人都可以不管不顾,包括父母大多时候都不理解宋斯年的追求,但宋卿不可以,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兄长为了事业放弃了什么,优秀的恋人,和睦的家庭。


    她这一拳下去,否定的是宋斯年的职业生涯。


    女孩子在网络中往往承受着更大的压力,同样都是始作俑者,男生却不是口诛笔伐的对象,如同此刻的情形,完美地隐身在人群身后。


    宋卿更多气的是性别的不公平,是职业的不公平。


    为什么?为什么宋斯年不能谴责这群人?为什么自己要默默忍受?


    不止她,顾十鸢也忍不住,快要破口大骂,冷声说:“这里不欢迎你们,请立即离开。”


    可对方显然更不讲道理,女生的母亲举着手机,仿佛手握着真理,镜头快要怼到宋卿的鼻梁,嚷嚷着:“没天理啊,我们特地来道歉的,她们不接受就算了,竟然出手伤人,把我女儿打成这样!”


    她煽动着男孩子,“小吴哟,你愣着做什么?像她们这样凶恶的人家,我们怎么诚心都是没有用的!”


    “阿姨,我——”男孩子嗫嚅着,自知理亏,不愿意去帮衬这对母女。


    可眼下的情形由不得他犹豫,灯光清冷明亮,在地上划出泾渭分明的线条,他与宋卿注定无法言和,只能做助纣为虐的伥鬼。


    他都不敢看宋卿的眼睛,弯腰扶起女生,小声说:“姐姐,我们真是来道歉的。”


    宋卿胸口起伏不定,用了很大的力气,把紧握的手指捏出脆响。


    闻奈在背后搀着她颤抖的手臂,眼神像利刃般冷,“我们没求你来。”


    “家人们,听听现在小姑娘说的话,得理不饶人了是吧。”那位母亲情绪非常激动,唾沫星子溅到了手背上。


    在场的人原以为她只是拍视频自证清白,没想到是在搞在线直播。


    对于这样蛮横的人,宋卿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闻奈的掌心贴着她的脊骨,温和有力的支撑,余光瞥见宋卿抬起步子,不得不挡住她,提高了声音,“砸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下来,隐藏在楼梯后的保镖冲出来,尽管穿着夹克衫便装,身材也魁梧得可怕,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们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那几人仗着在医院,心底发憷也强装镇静,“我告诉你们,这可是法治社会。”


    冷脸保镖气势汹汹地夺过手机,使劲掷在地上,手机瞬间被摔得四分五裂。


    女孩子的母亲退开几步,栽倒在地上,薄唇颤抖着,讲不出完整的话来,“你、你、你,我要报警!”


    宋卿不能做的事情,闻奈愿意替她做。


    这件事保镖做不了主,侧身让开通道,让闻奈的视线畅通无阻。


    宋卿攥紧了她的胳膊,脸上的表情是茫然与怔松,声线绷得很紧,脸色也很阴沉,“别管他们了,你不要过去。”


    可是为了宋卿的名誉,闻奈必须要处理好这件事情。


    她拍了拍宋卿的手,认真地承诺,“没关系,林先生不会让她们欺负我的。”


    闻奈苦涩地笑笑,没想到自己也有仗势欺人的一天。


    搬出这样的庞然大物,的确让宋卿安心不少,但随之而来的担忧淹没了她,她反手拉住闻奈,眼圈通红,“有代价吗?”


    闻奈其实不知道。


    但她的笑一如既往地温柔,捏了捏宋卿的掌心,“没有。”


    她想,有什么代价呢?她能失去的本来就不多。


    宋卿站在原地,小腿上缠着夹板,一股股的刺痛,她额头的汗都沁出来了,浅琉璃色的眸子里蓄满了悔意。


    闻奈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颊,“怕什么,我在呢。”


    “余叔。”她轻声道,阴影里走出来位穿着青袍长衫的中年人,慈眉善目的模样,目光只为一人停留。


    “小姐。”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如愿吓到了那些欺软怕硬的人。


    闻奈目光稍稍柔和,“余叔,麻烦你带这位女士去手机店,购置一部新手机,然后带他们去警局,我等会儿过来。”


    余叔自然是令出惟行。


    他一个眼神,保镖做了个请的姿势,几人在恍惚中被请进了电梯。


    整个走廊清净下来,不断有更多的医护人员来往,宋母跪坐在地上,双手合十对着白墙祈祷,宋父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玻璃后面拉上了布帘,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众人只有焦急地等待着。


    宋卿坐在轮椅上,小腿已经出现了肿胀的情况,但她完全顾不上,闻奈只好边与余叔交流,边分心留意她的状态。


    情况如此焦灼,又等待了一个半小时。


    午时,阳光都盛起来,雨过天晴后的蓝天分外澄澈。


    加里医生走出来,身后跟着宋斯年的主治医生,他们摘下口罩,表情很凝重。


    宋卿喉咙滚了一下,艰涩道:“要签病危通知书吗?”


    加里摇摇头,湛蓝的眸子里满是疲惫,他第一次没主动去看熟悉的好友,而是对着宋卿鞠了一躬,“抱歉。”


    他的中文再生涩,宋卿也听懂了。


    宋母嚎啕大哭,绝不肯接受这样的结果,宋父抱着她,经历着自己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天。


    宋卿的眼泪夺眶而出,压下哽咽,“什么意思?”


    她把目光落在主治医生身上,希望能听到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主治医生摇摇头,神情黯然,“我们尽力了,全身器官衰竭,他现在醒着,想见你们最后一面,抓紧时间吧。”


    “尽力了,尽力了”宋卿呢喃着,一下子有些崩溃。


    加里抬眸,看向闻奈,“闻,他想见你。”


    闻奈不觉得讶异,她与宋斯年早就盛景时便擦肩而过了。


    只是——,她无法坦然地面对宋卿挚爱的兄长。


    本来是不允许探视的无菌重症监护病房,但已经不用再穿防护衣进去了,厚重的门敞开着,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与消毒水味。


    宋卿执意要与闻奈一起进去,还有宋知意。


    宋知意牵着姑姑的手,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滴,哭腔很重,“姑姑,里面的人真的是爸爸吗?”


    宋卿颔首,偏过头,“知意,待会儿想说什么就说吧。”


    宋知意不知道在想什么,另只手揣进衣兜里,攥成拳头的样子。


    进了病房,里面比宋卿想象中的要冷,宋斯年躺在床上,脸上罩着透明的呼吸罩,见她们进来,喷出乳白色的薄雾。


    原来多么健硕的男人,不足一周的时间,已经骨瘦如柴。


    他努力抬起手指,小幅度勾了勾,宋卿赶忙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嘶声说:“哥哥。”


    宋斯年定定地看着她,久久没挪开视线,“么么”


    靠得近了,宋卿才看清楚他唇边的血渍,被擦拭过,留着浅淡的痕迹,她压着声音哭,有些抽搐,“我在。”


    “好。”宋斯年用力地呼吸,心跳检测仪狠狠地跳了两个大幅度,他偏向一侧,看向闻奈,“闻”


    闻奈蹲下来,把手放在宋卿与他交握的手上。


    宋斯年努力睁着眼睛,舍不得眨一下,“一起,走。”


    他说话已经很费劲了,几次要合上眼睛,又挣扎着醒过来,接着说:“家抽抽屉硬盘。”


    “好好好,我回去就找硬盘,我回去就看。”宋卿崩溃哭出声音,浑身颤抖着,“哥哥,宋斯年,你别睡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


    宋斯年眼神温柔,用力抬起手,想要碰她的鼻尖,却只碰到了下巴,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么么,对不起。”


    “哥哥,没办法,拍照了,鹊桥”


    “宋斯年,求你了。”宋卿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闻奈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对着一直盯着她的宋斯年承诺,“我会照顾好她的。”


    宋斯年眨了下眼睛,闭上休息了会儿,目光落在了宋知意身上,后悔,自责,温柔,难过情绪驳杂喷涌。


    宋知意跪在他床前,把脸贴在他的掌心。


    “知意。”宋斯年用尽力气叹了口气,薄雾遮住了他唇角溢出的血。


    小孩子哭得没了力气,伏倒在床边,掏出兜里揉皱了的纸张,举在宋斯年面前,“爸爸,我围棋到六级了,你说过的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那是张对赌协议,是宋斯年为了哄孩子签下的,当时宋卿骂他什么来着,好像是“幼稚”吧。


    宋斯年眸光深邃,盯着她的脸,连笑也做不到了。


    闻奈搀扶着宋卿离开病房,把宋知意留在那里,那是宋斯年最想陪伴的人。


    宋卿在门口站了几秒钟,擦干眼泪,坐上轮椅,出来的时候撞进父母悲伤的目光里,沉默着让出了路。


    景阿姨跟着宋父宋母进去,顾十鸢拍了下她的肩膀。


    两人对视一眼,泪光盈盈,匆匆移开。


    外面的世界一半萧瑟,一半盎然,这可能是夏冬交替的季节。


    天晴了,宋卿还是没听到蝉鸣,她后来才知道,蝉是活不过秋天的,她遇见的那只,可能很早就死了,死在树枝上,死在秋风里。


    两分钟后,她听见母亲的悲切地嚎啕。


    她说:“骗子。”


    第97章


    葬礼这天,天色沉郁,黝黑的云层似要滴下水来。


    南城市殡仪馆在城郊的山上,山脚下的大门口停满了车,上山的柏油路两侧摆满了盛怒的菊花。


    警车在前方开路,消防官兵排成两列步行,道路两旁不约而同聚集了许多前来吊唁的群众,他们身着黑色衣衫,胸前别了朵花,有人面无表情,有人泪湿衣襟。


    这件事在网络上掀起默哀热潮,也有很多来现场开直播,以及蹭热度的人,这些糟心的事情全部被闻奈按了下去,没让宋卿知道。


    黑衣保镖隐匿在人群中,默默看着横幅上的悼词出神。


    几只山雀在头顶盘旋,发出清脆嘹亮的叫声。


    殡仪馆内,正中摆放着水晶棺,被洁白的花卉簇拥着,宋斯年穿戴整齐,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红润的脸色像只是睡着了。


    这时候悼念的人还没到,场馆内空空荡荡的,几支白烛寂寞地燃烧,黑长的绒布后面,宋卿拄着拐杖,静默地站着。


    她抬眸,视线顺着绒布的缝隙,看见了宋斯年那副黑白相。


    宋母与宋父相互搀扶着走进来,立在水晶棺的一侧,悲怆又依恋的眼神始终凝在宋斯年脸上,迟迟不肯移开。


    直到宋卿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宋母拉着她的手,垂着眼眸,交握的虎口溅落几滴泪,“你哥哥他怎么瘦了那么多。”


    声音在室内荡出回声,像故事里的场景。


    是啊,尽管化妆师已经尽力了,但宋斯年还是瘦的眉骨都突出来了。


    “妈妈。”宋卿抿了抿唇,松开手,拿纸巾按了按母亲湿润的眼角,然后从西服衣兜里摸出一把巴掌大的梳子,“我帮您梳梳头发。”


    宋母点点头,轻声说:“好。”


    宋母原本把头发简单地挽成髻,但是也许是因为身心交瘁的缘故,耳发很凌乱,宋卿站在她身后,取下木簪,把黑白掺半的长发拢在掌心。


    她顿了下,吸了吸鼻子,“白了这么多。”


    宋母看着宋斯年平静的面庞,摸了摸鬓角,淡淡道:“人老了。”


    宋卿毫无征兆落下两行泪来,她不停眨着眼睛,挤干了泪水,把母亲的头发梳好,按了按心口,缓和片刻后,牵住父亲的手。


    宋知意跪在蒲团上,沉默着不说话。


    门外来了人,奏起了哀乐,宋卿唤了声“知意”,那孩子偏过头来,眼睛红肿不堪。


    宋卿努力咽下情绪,对她说:“过来。”


    宋知意点点头,又定定地看了宋斯年几眼,倏地伏倒磕头,重重的一声,传遍了殡仪馆会堂的每个角落。


    她站起来,身形不稳地踉跄了一下,咬着唇坚定地走过来。


    宋卿盯着她额前的红痕,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握得更紧。


    于是,宋父牵着宋母,宋母牵着宋卿,宋卿牵着宋知意,一家人伫立在水晶棺的侧面,目光遥遥地望向门扉外的远方。


    那是宋斯年再也无法抵达的风景。


    前来悼念的人自发地排好了队伍,闻奈与顾十鸢站在前面的位置,宋母的目光停在前者的脸上,神情微怔,薄唇轻颤。


    “那孩子怎么不过来。”宋母轻声叹息。


    宋卿愣神了足足三秒,眼泪夺眶而出,不停吞咽着喉间的湿润,“妈妈,谢谢你。”


    宋父对此,不置一词。


    宋卿看向照片上微笑着的人,心里默念道:也谢谢你,哥哥。


    主持哀悼仪式的是宋斯年在消防局的领导,那是个双鬓皆白的中年人,眼窝深陷,倦意深藏,他没有使用扩音器,声音洪亮而沙哑,“宋斯年同志,南城市消防支队大队长,在数次救灾任务中表现突出,荣立三等功两次,二等功一次”


    人群围绕着水晶棺走一圈,瞻仰逝者仪容。


    闻奈鞠了一躬,把一朵白菊摆在棺椁前方,对着亲属说:“请节哀。”


    宋家人泪流满面,“谢谢。”


    等待仪式结束,中年男人高喝一声,“全体肃静,敬礼!”


    所有消防官兵具神情严肃,把手抵在太阳穴边,双目饱含热泪。


    等待人散尽了以后,会堂内又恢复了宁静,好像那些人不曾来过,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提醒宋卿,“时间到了,我们可以把遗体推到火化炉了吗?”


    宋卿压下眉眼间的哀伤,平静地说:“再稍等一下。”


    工作人员见惯了生死离别,很体贴地应了声“好的,请您节哀。”


    闻奈守在外面,等别人都走了,才进来,默默地站在宋卿身边。


    约莫五分钟以后,门口现出个匆忙的身影,来人穿着黑大衣,手里捧了大束菊花。


    她走进来,停住一动不动。


    宋卿轻声道:“阿秀姐姐。”


    从她与宋斯年离婚后,宋卿没再叫过她嫂子,以这样的称呼来代替,空中淡淡地飘过一句,“你还是来了。”


    阿秀应了声“嗯”,她把那束花放在面前,抬眸看见了那张遗照,竟噗嗤笑了,“怎么是这张照片,宋斯年那么臭美。”


    宋卿看向她,女人边哭边笑,神情很是狼狈,于是轻声解释道:“你离开后,他就没怎么拍过照片了,事情太突然,我们从消防内网里找的证件照。”


    宋知意怯生生地说:“妈妈。”


    阿秀水光盈盈的眼眸落在女儿憔悴的小脸上,又看向宋斯年,呢喃道:“不是说会好好的吗?”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宋斯年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之前,工作人员叫了孝子孝孙站在前排鞠躬,那里只站了宋知意一个人,她守着规矩,一丝不茍地弯下腰。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一路走好!”


    这里很安静,没有外人,只余炉火的轰鸣,宋卿看不下去,转过身去。


    墓地选在城郊山上,背后有座道观,香火十分鼎盛,很多人抢破头要葬在这里,宋父开了瓶白酒,倾倒在松软的泥土上,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这里原本是给我和你妈准备的。”


    入了秋的山上,风格外凉,落叶被卷成长而宽阔的毯子,踩起来吱呀吱呀地响,没等到傍晚,便下了雨,守墓人送来几封信,说是有人交给她们的。


    其中一封信留有宋斯年苍劲有力的字迹——“宋卿亲启”。


    宋卿把其余的信交给父母,随即接到了消防队打来的电话,这群人也跟着宋斯年叫她“妹妹”。


    “妹妹,我们本来应该都来墓地,但是我们不能都请假,队里离不开人,城南那边出现火情,我们必须要出警,这是宋队留在队里的遗书,我们每次出任务都要写,现在交给你,请一定节哀”


    雨下起来了,不再温柔,落在肩上有点疼。


    父母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宋卿拜托阿秀把他们带到守墓人的小屋里暂时避避雨,而她则选择坐在墓碑旁,头靠着冰凉的石板。


    闻奈握着黑骨伞的伞柄,立在她身侧,替她挡住了所有风雨。


    宋卿深吸了口气,“我其实有点怕。”


    闻奈说:“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


    宋卿“嗯”了声,把脸埋进膝盖里,很长时间后,才抬起脸,拆开了那封信,入目第一行字——“别哭”。


    顷刻间,宋卿泪如雨下。


    “么么,抱歉,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牺牲了。”


    “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讲,但是提笔又不知道说什么,像这样的遗书,只是今年,已经是我写的第二十一封,我早早把它准备好,但不希望它出现在你手上。”


    “哈哈哈哈,但是还是出现了呢。”


    “那天晚上在盛景,我其实见过你,但不确定你旁边的人是谁,我模糊的记忆中逐渐显出一道影子,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我托人从江城寄来了相册,那上面有你从小到大的照片。”


    “看到这里,你这么聪明,一定都明白了。”


    “当我知道你喜欢的是闻奈,我立即愣住了,满脑子都想着‘怎么会是她呢?’,对不起,么么,哥哥不敢想象在这十几年里,你心里究竟藏了多大的委屈。”


    “一想到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去思念一个消失在你生活中的人,我快要心疼死了,我讨厌自己,讨厌那个没有发觉你异常的自己,作为你的哥哥,我有太多地方不合格。”


    “但是,宋卿,你是我的妹妹,你已经放弃过一次,不要再错过第二次,努力去争取吧,弥补年少时的遗憾。”


    “走,与闻奈一起走。”


    “至于父母那边,我希望用我的死亡来换取他们对你的宽容。”


    “还有,我走了以后,家里一切都只能靠你了,我亲爱的妹妹,这样的担子很沉重,但我没有办法,只能交给你,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自私与懦弱,不能完完整整地再挡在你面前,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你,对不起宋知意,如果你觉得累,可以把宋知意交给阿秀。”


    “你不用担心,她是孩子的母亲,当年的事情怪我们太年轻气盛,不懂得忍让,如果你能遇见阿秀,请替我说声抱歉。”


    “宋卿,要加油,要开心,我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你。”


    “”


    “哈哈哈,我的语文水平你是知道的,实在写不出东西了,但是我看他们都写十几页的内容,可恶啊,我可不能落后啊,就让我写点东西来凑凑字数吧。”


    “我志愿加入国家消防救援队伍,对党忠诚、纪律严明,赴汤蹈火、竭诚为民,坚决做到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恪尽职守、苦练本领,不畏艰险、不怕牺牲,为维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维护社会稳定贡献自己的一切。”


    “没关系的,么么,别哭,这是哥哥预想中的归宿。”


    第98章


    清晨,玄清观门扉轻掩,山涧中弥漫着薄雾。


    “小姐,我们该走了。”余叔出声提醒道。


    闻奈站在棵高大的槐树下,身影若隐若现,长发垂落在肩上,眉眼间凝着清霜,轻声道:“再等等。”


    她对待林家的老人,言行越来越冷淡,活脱脱的清冷美人。


    大概是与宋卿待久了,两人不自觉沾上彼此的脾性,闻奈也习惯冷言少语,应付起人事来懒懒散散的提不起兴趣。


    余叔不敢催她,毕竟他对于闻奈小姐来说,作用等同于监视器,自然不奢求能获取信任。


    他神情如旧,唇角含笑,安分地等待着,履行应尽之责。


    “吱呀”大门敞开,身着藏青长袍的老人须发皆白,手持扫帚,跨过门坎,做起清晨洒扫的活计。


    逝者往生,七日祭祀。


    宋斯年下葬至今,已经是第八天,宋卿一直留在玄清观,与天师一起,为亡魂炼度。


    而闻奈不能留,第一日便回了北城,接手了丰达集团的一应事务。


    丰达主要涉及建筑地产、信息产业以及新开辟的娱乐版块,很是块惹人眼红的肥肉。


    这件事在观山澜内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依照林潮海先前的意思,林家这位声名极盛的“姑姑”只需当个吉祥物,所以当实权转移的苗头显现,瞬间惊怒了家族众多利益体。


    近几日观山澜的门坎都被踏破了,人人都在揣度主家心思,无数的消息在青瓦白墙内穿梭,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的威力。


    而林钦,虽有不满,但他在海外还有实业,老爷子轻易动不得,所以在掌权人的一意孤行之下,黑着脸做了顺水推舟的人情。


    不过林钦平日积威甚重,虽只挂了董事,但在关键位置留了旧部,暗中使了不少绊子。


    闻奈为了处理烂摊子,每日辗转于南北城,连续五日没有好好休息,在飞机上小憩已是十分奢侈。


    她此次回南城除了思念宋卿,更多是因为外公的缘故。


    最近国家有个很重要的项目,找不到合适的青年学者,不是资历浅就是经验少,难以担当重任,只好请专业的领头羊出山。


    闻青云老当益壮,一刻也闲不得,科研资金刚就位,明日就要启程去非洲出差,这次大概要离开两个月的时间,所以闻奈不得不赶回来与他吃顿晚饭。


    至于宋卿,闻奈不愿打扰她,徒增离别的感伤,只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她下了飞机便驱车驶向玄清观,车停在山脚便不能再前行,从五点半左右开始爬山,日升之时才抵达。


    门口,多了道人影,身着黑长风衣,半高领的内衬,领口别了枚金属质地的枫叶扣,与身着道袍的长者形成鲜明对比。


    闻奈一眼就认出她,眷恋的目光落在女人的侧脸上,看她唇瓣翕动,眉心微蹙,垂眸与身边的人轻声交谈。


    好像瘦了些,两颊微微往里面凹,突出更加英气的五官,闻奈心疼极了,想着后面要多找机会补回来。


    直到这时候,看见宋卿,她才突然有种强烈的归属感与既视感,恍然觉得这样美好的画面曾经在梦里经历过,想来也许是日思夜想的缘故。


    连日周转的疲惫,在此刻消失殆尽,她像是归巢的候鸟,乍然松懈下来。


    闻奈贪婪地多看了两眼,克制地垂下眼眸,说:“走吧。”


    下山要快些,但至少也要二十分钟,先从城郊赶回观山澜汇报工作,再远程处理完丰达的琐事才能腾出时间与外公见面。


    光是想着,闻奈就有些头痛。


    “好的。”余叔笑眯眯地转身,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也不避着闻奈,摊开手掌,露出来电人的备注——是“先生”。


    “请小姐稍等,我接个电话。”余叔没有走开,在原地按了绿色按键,还点了扩音器。


    这些举动倒是挺让闻奈意外的,不避讳自己,是否意味着林先生新的棋局已经要开始布阵了?


    “咳咳——”电话那边的人狠狠咳嗽了几秒钟,艰难地吞咽下口水,才说:“新闻看了吗?”


    林先生好像知道她在听,闻奈神情自若,坦诚地说:“没有。”


    林先生朗笑起来,“你还挺直白的,他们都不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话。”


    “您是不是要说我是第一个这样放肆的人?”闻奈回了个笑,知道他看不见,语气中都带了轻屑。


    那边传来窸窣的声音,像滚轮声,闻奈目光微讶,不动声色地敛眸。


    林先生敷衍地哼两声,言简意赅地说:“你现在掌控着手下上万员工,他们的生活都要由你保障,每日关注时政新闻是必修的功课。”


    又是长篇大论,闻奈不置可否。


    最后,他说:“加州街头发生了枪战,你三叔也有参与。”


    闻奈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林钦,林言,林枫,或许应该把林言换做自己,三足鼎立之势,仿佛历史的重现。


    也许,林潮海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


    “我马上回来。”闻奈示意余叔挂了电话,立刻转身下山。


    七日已结束,宋卿计划今日下山。


    宋家父母由阿秀姐姐与顾十鸢陪着,昨夜就已经回了南城市区的家,至于宋知意,在周末过后,就去了学校留宿。


    这孩子也曾提议过要留在玄清观替父亲祈福,但是懂丧葬事宜的人说她年龄太小,不适宜呆在墓葬附近过夜,所以宋卿就把她送回学校,承诺过几日来接她。


    原来的宋卿是不信牛鬼蛇神之说的,但现在她却无比希望世上有鬼神,让诸天神佛保佑宋斯年的往生之路顺畅些。


    宋卿走到清净散人身后,还未来得及出声,这位鸡皮鹤发的老者就开口说:“快走吧,下雨的路泥泞不好走。”


    下雨?明明是青天白日。


    换洗的衣物装不满背包,宋卿单肩背着包,神情微怔,道了声谢以后,又捐了不少香火钱才转身离开。


    就那么恰到好处,早些晚些她都看不见闻奈的背影。


    “呵呵呵”道长轻笑出声,长笤帚磨蹭着水泥地面,呼起焦黄的落叶,缤纷得像振翅的蝴蝶,“快走吧,再不走追不上了。”


    宋卿拱了拱手,问:“她一直没进来吗?”


    “欸。”道长摇摇头,“我每隔一天都能在这棵槐树下看见她,从来没进来过,人人都说近乡情怯,也许近情情更怯呢。”


    宋卿欣喜不已,压抑不住见她的想法,抬步就要离开。


    道长叫住她,“来的第一天你说心中有惑,我说时机未到,需沉下心来思考,我如今看你眼神清明,应该是明白了。”


    宋卿笑了笑,“是,明白了。”


    “嗯,你住了几日,天天早课也很辛苦,送你张姻缘符,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前生造定事莫错过姻缘。”道长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张黄纸符箓,递给了面前的香客。


    宋卿双手接过来,微微躬身表示感谢。


    告别以后,她撑着竹杖,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前方道路曲折蜿蜒,树林阴翳,野草丛生,很难窥见人的影子,即使有人,在十米开外都被遮得严严实实。


    最后转过弯折的煤渣路,连通村道公路,视线才豁然开朗,远远眺望到整齐排列的白色墓碑,守墓人的屋子升起来袅袅炊烟。


    宋卿站在路边的平台上,胸中激荡的情绪,逐渐平复成淡然。


    她回头望了眼,玄清观已经悄然隐匿在山林之中,只能看见拔高的金色顶针,明明来时觉得艰难险阻,离开时却是天道通途。


    临走之际,她要去给宋斯年上一炷香。


    同守墓人打完招呼,她踩着枯黄的草地慢慢走,毫不意外能在这里遇见闻奈,像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暗自涌上来隐秘的窃喜。


    她看着闻奈俯身拨弄了下烛芯,火苗腾得跳跃起来,不知看了多久,逐渐发起呆来,等到神思再恢复之时,心悦之人正戏谑地盯着自己。


    宋卿立在原地,双手被在身后,手指绞在一起。


    但她面上不显,仍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谁也窥不见她的窘迫。


    当然这只是她的自以为是。


    闻奈看着这人傻不愣登的,叹了口气,微偏着头,眼神温柔似水,主动道:“不抱一下吗?”


    说罢,她眼前一花,即刻撞进一个微凉的怀抱之中。


    宋卿用下巴蹭着她的头顶,眼神眷恋极了,嗓音沙哑,“当然要。”


    闻奈低下头,把脸埋进她的胸口,深吸了口气,还是熟悉的木质调,心安下来,迟疑道:“你是不是踮脚了?”


    宋卿:“”


    等到怀抱温热,宋卿撤开半步,眉梢轻挑,“你对我的身高这么不自信啊?”


    看见她张扬的神情,闻奈居然眼眶有点酸,鼻尖儿微红,说话带着鼻音,“你有高我这么多吗?”


    宋卿盯着她的眼睛,说:“那你低头看看我有没有踮脚。”


    闻奈依着就去看了,刚垂下头,脸颊上飞快地擦过湿润温热的唇瓣,像果冻一样弹软。


    “你!”闻奈看向她,却是意犹未尽地勾起唇角。


    “我怎么了?”宋卿佯装迷惘的样子,掩饰地眨巴眨巴眼睛。


    闻奈露出好笑的神色,“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宋斯年比我都想看见你。”宋卿正色道,牵过她的手,面对着篆刻着宋斯年名字的墓碑,噙着泪,轻声说:“哥哥,我正式和你介绍一下,她叫闻奈,是我的女朋友,是我相伴一生的恋人。”


    她紧张地攥出了汗。


    闻奈都感觉到了,心里淌过一阵暖流,并没有反驳。


    第99章


    不出道长所言,真的下了雨。


    她们在墓地耽搁了时间,又被突如其来的雨势困住,不能及时赶到山脚。


    余叔作为年薪百万的管家,自然考虑到了出行的各种因素,提前备好了雨伞,以确保万无一失,但出乎意料地被拒绝了。


    “余叔,你先下山吧,我们等雨小了再离开。”闻奈牵着宋卿的手,在小木屋的屋檐下站定,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余叔略感诧异,他已经做好了淋雨的准备,心里有些复杂,“您可以和宋小姐一起撑伞。”


    闻奈看他手里仅有的一把伞,摇了摇头,坚持道:“你先走,可以拿了伞再来接我们。”


    换了种说法,余叔勉强能接受,于是轻顿以后,点了点头,“那请您等我片刻。”然后撑着黑骨伞独自闯进连绵细密的雨丝里。


    天冷起来,浓雾沉郁,很快就看不见人与树木的影子。


    房屋周边外扩了一米宽的水泥面,侧面堆放着整齐的木柴,被塑料薄膜遮着,雨打下来,噼里啪啦地响。


    守墓人在角落砌了土灶,斜斜地支了铁皮烟囱,灶上煮了沸腾的茶水,她灌满陶壶以后,又盛了两杯给两位客人。


    “谢谢。”宋卿坐在柴火旁的木桩上,把两杯茶接过来,撇干净其中一杯的浮沫,才递给身侧的闻奈。


    之后,又紧握住她的手,一刻也不松开。


    闻奈觉得好笑,“我怎么感觉你特别紧张?”


    宋卿低头抿着微褐的茶汤,眼睛瞅着地面,下意识道:“有吗?”


    这次闻奈坐得比她高些,轻易地看见她垂首时后颈凸起的脊骨,那是宋卿非常敏感的地方,她的眼神暗下去,“嗯,比刚才还紧张。”


    宋卿没意识到气氛的悄然变化,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神情陡然落寞,说:“我怕”


    “怕什么?”闻奈捏着她的指骨,微微用力,到底还是起了别的心思。


    “像做梦一样。”宋卿抬起眸子,迷茫地瞧了她一眼。


    “哼。”闻奈想到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心揪起来,她不能为宋卿分担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希望用自己来弥补。


    答应成为她的恋人,在闻奈的计划里,也是比较靠后的一环。


    她还未在丰达站稳脚跟,林钦大可以用私生活混乱这样的理由来攻讦自己,这个社会都不能够理解同性间的感情,更遑论林家那些恪守成规的遗老遗少。


    光凭想象,闻奈便能猜到未来的路不会那么顺利。


    只是,她看着宋卿安静的侧颜,根本不忍心让她失望。


    宋卿永远是她的例外。


    在守墓人进去拿毛毯的空档,闻奈的指腹碰到宋卿的下颌,忍不住摩挲了几下,抬起来,咬下去,舌尖试探性地舔舐着。


    宋卿先是怔愣,松开牙关,眯着眼睛迎接她。


    两种木质调融合在一起,很清浅的味道,特别是宋卿在道观住了几天,身上沾染上香火气,让闻奈恍然觉得在轻吻一个超脱俗世的人,像在特定的场合下偷情,更加刺激。


    淡淡的愉悦在两人眸底流转,吻了不足半分钟,闻奈退出来,又咬了下,留下痕迹,揶揄道:“还像在做梦吗?”


    宋卿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晶亮的眸子像餍足的小狗,“像,像触不可及的美梦。”


    “油盐不进。”闻奈曲着指节敲了下她的脑门。


    宋卿傻愣愣地笑了。


    这时候,守墓人阖上窗户走出来,臂弯里搭着条毛绒绒的毯子,嘶声道:“盖上这个,烤着火就不会冷了。”


    宋卿恢复了冷淡的神色,好像满腹柔情只予一人。


    闻奈道了谢,接过来,掸开毛毯,盖在两人肩上,她们缩在一起取暖,相互依偎的影子被火光投射在墙面上。


    “山里露水重,你们应该多穿些的。”守墓人不赞同道。


    闻奈与宋卿都没有反驳,相视一笑,心里都有种难以言说的温暖。


    守墓人是个年近半百的女人,发丝斑白,但脸上的皱纹很浅,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明显些,是一眼就能瞧出故事感的长相。


    宋卿惯不爱说话的,闻奈瞥见窗户玻璃后面是整排的书架,找了个话题与她聊起来。


    女人身边放着古朴的收音机,如今大多数无线电台都关闭了,只好整日播放着音乐频道,她极少与外界通信,气质像上世纪画报里的知性女人。


    “我爱人在这里。”她遥望着成排的墓碑,眼神里满是眷恋,“在她生前,我们便约定好,以后若是谁先走了,另一个人不可以沉溺在过往的回忆里。”


    闻奈与宋卿默契地没有搭腔,空气里环绕着陶笛萧瑟悲怆的音调。


    青烟缭绕,她们坐在这里,听了半小时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最后茶都空了,茶梗冲泡的汤汁,毫无技术可言的手法,闻奈却品出了一丝甘甜。


    这样的体验,是永生难忘的。


    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渐小渐大,轮流了几个回合。


    余叔发了消息来说路不好走,才到停车场,上来需要的时间会更久。


    差个把小时到晌午,她们再留下来,就要被招待着吃午餐了。


    守墓人独守山中,经济状况显然不太好,宋卿不太想给人压力,便找了个理由告辞,闻奈也是非常赞同。


    阿姨非要把伞给她们,也被婉言拒绝了。


    起身走到屋檐边,宋卿脱下外套,长款及膝的风衣,罩着两人也绰绰有余,两人站在雨幕里同小木屋的主人挥手道别,背影逐渐消失不见。


    走了段路,雨水还是不可抑制地打湿了宋卿的衣裳,特别是后腰,浸骨的寒意。


    但是闻奈被宋卿保护得很好,只有裤脚是湿的,幸好没有打雷,让她们可以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稍作休憩。


    这时候雨比较小,闻奈从风衣的阴影里出来,躲在宽大的芭蕉叶下,伸出手来接雨水。


    这个样子的她像极了高中无忧无虑的时候,喜欢风,喜欢雨,喜欢音乐,喜欢自由。


    宋卿只是看着,就心底酸软。


    “姐姐在干什么?”宋卿的目光里满是爱恋。


    闻奈羽睫微颤,手腕淋着雨水,脆弱不堪的莹白,“在等雾气漫上来。”


    她微微勾起唇角,单纯得像个小孩子。


    在雨天等雾,真浪漫啊。


    这样富有浪漫情怀的姐姐,她却给了个那么朴素的表白。


    宋卿神情有些恍惚,从年少时开始,她便想象过很多次表白的场景,私底下也偷练过话术,但当时机悄然降临,一切都是顺水推舟。


    她因此,有些怅然若失。


    宋卿伸手,抚摸着她的侧腰,她怕痒笑着躲开。


    宋卿不放弃,又伸手去勾她的腰,轻轻往怀里一带,若无其事地说:“感冒了怎么办?”


    “不会的。”闻奈嗔道,不再躲闪,安静地靠在她肩上。


    树叶落下来,外套搭下来,眼前灰蒙蒙的一片。


    “唔——”闻奈蝴蝶骨被撑着,被迫挺起了胸,唇瓣被含住,衣角被掀开。


    她里面搭了件纯色线衣,用力扯几下就变了形,感受着胸口的那只手,闻奈的脸颊腾得烫起来,“傻子,动一动。”


    宋卿眼里闪过喜色,将女人所有的声音都吞进喉咙里。


    这一吻,又耽搁了五分钟。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唇瓣都红肿得不象话。


    再又经历了两次之后,闻奈唇角被蹭破了点皮,终于忍无可忍,在热情小狗凑上来的时候,手指撑住了她的额头,“好了,不可以了。”


    宋卿食髓知味,一脸欲求不满。


    “你比我还小,怎么这么。”闻奈目光有些复杂,在看到她委屈可怜的目光以后,把“重欲”两个字咽了下去。


    接下来的路程,宋卿怕惹她生气,不敢再放肆。


    后来余叔找上来,给了她们两把伞,离开两三步的距离,闻奈发现了她湿透了的后背,心软得不行,抿着唇不说话。


    她们坐在回南城的车上,余叔贴心地升起隔板,车顶上亮着灯。


    宋卿敏锐地感知她情绪的异常,凑过来,嬉笑着。


    闻奈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就噤声不敢说话了。


    这着实逗笑了闻奈,又心疼,又觉得她傻乎乎得可爱,从旁边拿出个纸袋子,轻声说:“把衣服换了。”


    灯亮着,闻奈没有要关的意思。


    宋卿在山上脸皮再厚,现在也感觉到局促,迟疑道:“现在吗?”


    闻奈听她说话都有了鼻音,应该受了凉了,不注意的话会感冒,于是语气重了些,“刚才亲我的胆子哪里去了?”


    “能一样吗?”宋卿嘀咕道。


    “哪里不一样了?”闻奈轻飘飘地瞥去一眼。


    宋卿立刻把外套扔在脚边,把上面的打底内衬脱到肚脐的位置,耳廓有点红,“你转过去。”


    闻奈没再逗她,翻出娱乐公司的年中报告,半指宽的厚度,密密匝匝的字眼,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宋卿没说要灭灯,闻奈也忘记了,于是余光春色醉人,不知不觉中心乱了,久久没翻开一页。


    “换好了。”宋卿说,语气有点怪。


    她穿的是闻奈备在车上的职业装,是裁缝按自己的尺寸新做的,只穿过一次,但这件白衬衣对于宋卿来说显然有点小,特别是胸围那里,撑得扣子都快合不上了。


    “嗯,挺好看的。”闻奈面不改色地说。


    第100章


    100


    车子抵达宋家小区附近,她们必须要分开了。


    两人从两侧下车,气息都有些不稳 ,宋卿尤为明显,隐藏在衣袖里的手在轻轻发颤,身体克制不住余韵的袭来。


    她扶着车门把手,头晕目眩了许久。


    闻奈拿出竹杖,走过来,递给她,“我明天陪你去医院复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她的目光真的好正经,明明刚才在车上


    宋卿被这反差惊到了,眼神里流露出几分羞赫,用手背冰了冰脸颊,“很晚了,六点以后吧。”


    “嗯,到时候我来接你。”闻奈替她拉了拉领子,温柔地笑笑,“风大,记得照顾好自己。”


    宋卿压下躁意,胡乱地点了下头,余光瞥见她手指上套着的素圈,泛着“水润”的光泽,心里砰砰直跳。


    舌头痛,脖子痛,小腹也痛,宋卿红唇轻抿,逃似地避开了对视,“如果你太忙的话,就不必赶过来,我自己有王医生的联系方式。”


    闻奈见她害羞,觉得有趣,明知故问,逗弄她:“你这就烦我了?”


    宋卿睁大眼睛,连忙解释:“我没事,我不是”


    只有闻奈可以轻而易举地撩拨她的情绪。


    她浅色的眸子里藏着焦急与恐慌,是长久压抑下造成的患得患失,闻奈心下一阵懊恼,倏地上前拥住她,“好了,好了,我胡说的。”


    宋卿平复下来,眼含热泪,不知是激动的,还是委屈的,“那你重新说。”


    还好宋家住得够偏,周围也没什么邻居,否则宋卿是绝对不会这样撒娇的。


    撒娇?她后知后觉愣了下,好陌生的技能。


    闻奈宠溺地揉了揉她细软的发顶,“乖,姐姐最爱你了。”


    宋卿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抬头时目光清冷如初,有刻意之嫌,“反正不用特意赶回来。”


    她又不是傻子,看得见闻奈眼圈下的青黑,眼睛里的红血丝。


    但闻奈既然不说,她便不会多问,有很多事情自己都无法处理,宋卿从没有这样一刻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更强大些,强大到可以成为姐姐的羽翼。


    闻奈失笑道:“知道了。”


    宋卿淡淡地“嗯”了声,独自撑着竹杖离开,转身的瞬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眼睛弯得像月牙。


    闻奈是看她背影消失后才离开,坐在疾驰的车上,继续看各家子公司的财务报表,一时间头疼不已。


    宋卿到了家,指纹解了锁,屋里空荡荡地没有人。


    从宋斯年出事以后,她请了长假,便很少时间看手机了,手机早就没电了,关了几天机,她从抽屉里找出充电器,在客厅里找了个插口接上。


    手机要充会儿电才能开机,宋卿坐在沙发上发呆,打量起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家来,明明是记忆中的环境,又有些细微差别。


    一个多月没人住,茶几下面铺了层灰,摆放着几袋糖果,还有用彩色橡皮筋扎起来的大包炒瓜子。


    宋卿闭上眼睛,疲惫地瘫倒在柔软的沙发里。


    她上次回家是多久了?好像快半年了吧,怎么感觉恍如隔世的?


    母亲在厨房里做红烧肉,父亲打开了电视机,调了体育频道,装了几盘瓜果点心,平平无奇的周末难得有过年的气氛。


    她和宋斯年坐在一起,各自抓了捧瓜子来磕。


    父亲又具体说了些什么,宋卿记不太清楚了,无非是些催婚相亲的话,一时间惹得大家都不愉快。


    宋斯年挡在她面前,大声承诺着:“以后我和宋卿一起住养老院!”


    午后阴雨转晴,客厅窗户没关严,洒进来清冽又柔和的阳光,矛盾得像她存在于这个空间,宋卿觉得自己活着,又觉得自己死掉了。


    她睡醒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半,手机充满电,自动接收了上百条信息。


    宋卿睡得有些凉,坐起来的时候头晕,揉揉惺忪的眼睛,没第一时间去翻手机,瞥见阳台上挂着没来得及收拾的衣物,被主人家遗忘了半个月之久,甚至还有她与宋斯年的睡衣。


    宋卿很容易拼凑出那时候父母的心境,周末两个孩子都允诺要回家住,父亲兴致勃勃地做了大扫除,母亲换了床单浆洗了衣物。


    可惜,她再也没法见到宋斯年。


    宋卿擦拭了眼角,翻看手机消息,里面有部分是公司项目的交流,她一概删除不看。


    顾十鸢:【我们已经到家了,叔叔阿姨有我陪着,你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情,安心呆在玄清观祈福。】


    时间是第一天晚上八点,对方还撤回了条消息。


    阿秀姐姐:【卿卿,逝者的遗物不能留在家里,宋斯年的东西已经处理好了,但他的电子设备我们不好处理,都留在房间里,你看看有没有需要销毁的。】


    阿秀姐姐:【我带走了他的篮球。】


    时间是第二天下午两点。


    接着几天,顾十鸢和阿秀姐姐带着宋父宋母出门散心,一直没再回家,每天都会按时发来今日行程安排与合影照片。


    宋卿才发现,怪不得会有陌生的感觉,原来是因为这个家里有关于宋斯年的东西都被清除掉了,而阳台上的蓝色睡衣,没被发现,逃过一劫。


    宋卿把衣服取下来,折起来,封进塑料袋,装进纸箱里。


    她站在宋斯年卧室门口,拧了半圈门把手,站着愣了会儿神,什么都没想,然后做了番心里建设后才打开门。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宋卿还是被这空荡荡的房间给震住了,床,衣柜,书桌都还在,但是属于宋斯年的痕迹都消失了。


    她记得墙上贴有球星的海报,床头柜上总放着两本纸质书。


    书桌上摆着硬盘和计算机,宋卿拉开凳子坐在那儿,打开计算机,插上U盘,找到活页夹,看到了宋斯年留给她的影像数据。


    从小到大的生日,每一次都拍摄了祝福视频。


    宋卿看完视频花掉了四个小时,应该在八点结束的事情,她在这个房间枯坐到凌晨。


    最后退出活页夹的时候,她在计算机桌面找到了新视频,看属性时间是两个月前录制的,还没有剪辑,就没存进硬盘里。


    “哒哒”,宋卿按下鼠标左键。


    屋子里黑暗无比,只有计算机屏幕盈盈的光映衬在她脸上,显出几分萧瑟与凄凉来。


    “哈喽啊,二十七岁,咳咳——,不行,卡痰了,重新来。”


    “哈喽,二十七岁的么么。”


    宋斯年举起相册,翻开其中一页,指着合照上的人,笑着露出了大白牙,“我的好妹妹,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得偿所愿了吗?”


    宋卿生日在十二月,这是宋斯年提前录下的。


    ——


    这次开学表演,戏剧社的演出大获成功,副部长自己撰写的剧本,反响好评如潮。


    年轻的孩子喜欢热血又无厘头的剧情,在学校贴吧里开了好几个讨论帖,都是有关于剧情以及角色的探讨。


    这天她们演出完,副部长通知大家先别走,留下来合影纪念,宋卿换了戏服,脸上还留着夸张的舞台妆,几个姐姐见她长得可爱,拉着她加重了腮红。


    她被折腾得够呛,精疲力竭地挪到了闻奈姐姐身边,把宋斯年甩在另一侧。


    “茄子!”众人朗笑着比着手势。


    “咔嚓”一声,摄影师按动了快门,闪光灯快速亮起,目之所及全是青春稚嫩的脸庞。


    这是个值得纪念的瞬间,拍照结束后开学典礼也结束了,这天学校不会上课,留给学生最后半天时间放纵,大家一哄而散,没有表演压力,在林荫路上撒野似地奔跑。


    宋斯年去体育场打了一下午篮球,宋卿则是继续去训练馆挨揍。


    日子平淡如水,好像没什么不同,宋卿再也没见过闻奈,逐渐又忘记了姐姐的长相。


    后来初中部开了学,祝遥依旧像个小霸王似的,翻墙逃课来找宋卿聊天,只是她发现昔日这个软乎乎的女孩子已经不太愿意搭理自己了。


    宋卿站在围墙边上,仰脸看着坐在墙头上的女孩子,一本正经道:“祝遥,逃课是不好的行为,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祝遥嘴里叼着从外面摘来的野草,肆意洒脱得像风,眉梢微蹙,“你舍得赶我走?”


    两三个月不见,宋卿已经长变样了,突然窜起来的个子,消减下去的脸庞,愈发精致立体的五官,漂亮的不象话。


    宋卿成长速度慢些,总算赶上了大部队的尾巴。


    而且她是练拳瘦下来的,每天那么大的运动量,让身体每处肌肉都十分紧实,勾出流畅健康的线条,很有青春的活力与张扬。


    这样的宋卿,祝遥心里一怔,盯她的眼神慢慢变了。


    宋卿笑说:“你连寄件地址都不愿意隐藏一下。”


    祝遥愣了下,思考了几秒钟,礼物是她实打实从美国买回来的,本打算亲自交到宋卿手上,但后来她与妈妈吵了架,一气之下提前回国找了个野队飙车,有次庆功宴喝醉酒以后,把礼物稀里胡涂就给寄出去了。


    祝遥忘记隐藏信息了,所以寄件地址就在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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