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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求生


    朝华宫中。


    魏弃不记得自己昏睡了多久。


    他再一次醒来, 完全是被谢肥肥给舔醒的。


    这只贪懒馋滑全占尽的小小狸奴,彼时早已喝完了谢沉沉留下那三大碗羊奶,舌头?上却还残留着羊奶的膻味。


    他只觉脸上粘腻, 甚至略微刺痛。


    霍地睁开双眼,便见一只放大的毛茸茸脑袋贴在?跟前,顿时脸色大变。


    谢肥肥“喵呜”一声, 被他眼神吓得炸毛,当即飞也?似地窜上横梁,躲在?后头?瑟瑟发抖。


    可?等了半天, 还没等到他来抓自己算账, 又按捺不住、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瞧了一眼:


    魏弃眉头?紧蹙, 满头?是汗, 竟还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迟迟没有起?身?——


    也?许如今,清醒于他而言,已不再是件好事。


    他平静地想。


    失去意识时,尚且无知?无觉,犹如五感封闭,察觉不到任何痛苦。


    真正清醒时,却根本无法控制胸口那气血翻涌的痛意, 仿佛一股绳将五脏六腑搅在?一起?。


    两眼所?见,时而清楚时而扭曲,犹如中了某种幻术, 原本清明的色彩, 亦染上瑰丽而秾艳可?怖的阴影。


    他花了足足半个时辰, 才勉强调息好丹田气海,强撑一口气、扶着灶案站起?身?来。


    身?上血污斑斑, 早已干透,他亦顾不得收拾,只径自迈过地上那一片污红狼藉,跌跌撞撞走向?灶台,将那些被谢沉沉黏在?碗边的宣纸一一小心揭下?,连带着那滑稽的菜谱一并小心对折、收好。


    “……呼……嗬……”


    可?竟然光是做完这几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他已气喘不止。


    不得不把手撑在?灶案上借力、才保持身?体不至歪倒——


    为什么?


    为什么这次发病,竟然又和上一次不一样。


    自他机缘巧合、被陆德生从鬼门?关拉回那次过后,每一次,他的“病征”都在?变化。


    起?初,他以为是阎伦那本古籍上写的身?体溃败之兆,可?如今看来,又与那书上记载截然不同?。


    难道说古籍所?言,记载有误?


    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魏弃咬牙封住全身?三处大穴,提气于胸,靠着这一口气,足尖轻点?,飞快越窗而出,抄近路回了主?殿。


    视线已然迷蒙,他从书架隔层翻出那本破旧古籍,凝神细看,眼前的每个字却都诡异地如蛇般乱舞,字不成字,书不成书。


    一阵悠远而熟悉的笛声,从窗外飘入殿中。


    他心神大震,猛地抬头?:眼前住了整整十五年的寝殿,一砖一瓦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此刻竟莫名变得晦暗、灰沉。


    墙壁上布满明暗不一的灰绿色的眼睛,那逼人?的压迫性视线,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阿毗。”


    忽然,他看见丽姬从那墙后施施然行出,走到自己身?前。


    女人?泪眼低垂,吐气如兰:“阿毗,你?就这么想活下?去么?”她说,“这般辛苦,也?要活下?去么?可?这世上,已没人?盼着你?活……若是我从未生下?过你?,该有多好?”


    他一怔,女人?的手指缱绻不已地附在?他的眉间,却在?转瞬间消散。


    院外,孩童清澈的笑声传到耳边。


    他扭头?看去,见少时的魏治与魏昊,他的七哥和五哥,两人?趴在?墙头?,瞧见他的眼神,笑嘻嘻地问他,你?母妃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听说你?母妃和太监搅和在?一起?,生来不干不净的女人?,果?然都这么下?/贱么?】


    【魏弃,能不能教我你?的新名字怎么写?弃,哪个弃?】


    【是弃妇的弃,还是抛弃的弃,还是前功尽弃的弃?】


    他沉默不言,那两人?的身?形也?紧跟着如青烟散去。


    取而代之,是仰躺在?他面前,七窍流血、垂死挣扎的蓝姑。


    他看见她哀怨的双眼——她用尽最后力气,颤抖着指向?他,说殿下?,入你?这般无情无义的薄情之人?,此生都不会有人?真心待你?!


    【老身?九泉之下?,也?会睁大这双眼睛,看着你?如何死无葬身?之地!】


    朝华宫里死去的每一个人?,他亲手所?杀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在?用最恶毒的言语在?他耳边咒骂。


    他们问他为何还不去死,为何还不一命偿一命。


    那些声音纠缠在?耳边,他哪怕闭上眼睛,仍能感觉到四?周阴森的吐息,闻到“他们”身?上陈旧腐烂的味道——那是属于死亡的味道。


    魏弃的手不受控制地紧掐住自己脖颈,手背青筋毕露。


    死……有何难?


    他并不怕死。


    十一年来,他为了丽姬临终前的恳求而活,却活得并不心甘情愿,活得自暴自弃,活得冷漠而抽离。


    他甚至曾比任何人?都更期盼,这“不得不死”的一日到来。


    可?为什么,这一刻,心中却生出惧怕,生出畏怖?


    似乎心底有个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声音,在?轻声地说着,不愿死。


    ……为什么,不愿死?


    【砰!】


    他听见一声熟悉的钝响。


    紧接着,是小宫女拿手腕轻碰额头?,满是懊悔的叹息声——还依稀带着鼻音。


    他听着她咕咕哝哝,抱怨着怎么又睡着、待会儿又要被殿下?骂,想提笔却摸不着,慌乱地满书案找。


    他睁开眼。


    看着她,无头?苍蝇似的找了半天,才在?脚边发现方才犯瞌睡时不小心撞倒在?地的兔毫,宝贝地捧在?手中。


    她练字像鬼画符,但因为怕被他“骂”,所?以总会讨好地写很多“问殿下?安”。


    导致最后别的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只有这四?个字,写得颇似他手笔,几乎原模原样抄下?来似的。


    她练了许久,字写了一张又一张,终于得出一张最满意的,美滋滋地把那张放在?一摞纸的最上头?。


    谢沉沉……


    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出宫,坐上了顾叔帮她安排的马车。


    从上京到江都城,至少需要两个半月。


    若是快马加鞭赶路,照顾她的脚程,也?要花上两个月。


    他原以为自己还能撑到那时候——还能收到她那封想也?知?道无聊、却认真得一板一眼的,报平安的书信。


    但原来命运从未宽仁他至此。


    到这一刻,他已恍惚明白过来:自己这所?谓的“疯病”,起?初是累及旁人?,杀尽身?边一切可?亲之人?;到如今,每一次发病,却皆毫无例外,是要逼他偿命。


    也?罢。


    谢沉沉——他突然近乎残忍地想:其实她也?与那些人?无二。充其量,只不过比“他们”愚蠢,又比他们多出几分天真的善良罢了,可?是,到最后,她难道不是也?头?也?不回地离开?在?选择的天平两端,她同?样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抛弃,被放弃。


    这样的事,在?他的一生中,已然发生过太多次,多到无需细数。


    如今,他终于可?以解脱了。


    这念头?生出的瞬间,眼前巧笑倩兮的少女亦如青烟散去。


    他的手指紧扣住脖颈。


    紧扣住——又松开。


    他低垂下?眼,看向?不知?何时溜进殿来、蜷缩在?自己脚边,惨兮兮哀鸣着的小狸奴。


    【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那只畜生带走。】


    【可?、可?是殿下?,肥肥娇气,想来受不得长途跋涉。路上没有羊奶喝,没有好东西喂,它一定瘦了,瘦了便容易病,病了就……】


    【谢沉沉。】


    她被他喊得一哆嗦。


    回过神来,鼓起?勇气,却还是再试探着开口。


    【殿下?,你?看,不可?爱吗?】她把狸奴抱在?怀里,抓起?它一只爪子来冲他逗趣,【殿下?平日在?宫中不是读书就是写字,都没人?陪你?说话,有肥肥陪着解闷不好吗?】


    【那是你?养的。】


    【……】


    【你?走,便将你?的东西全都一并带走。】


    不要留下?任何让他想起?她的东西。


    他愿意送她走,是信守那一日的承诺没错,他要确信她活着回到江都城,亦是为了还她拼死救他的恩情。


    可?她甚至毫不考虑、毫无犹疑,就头?也?不回地走,凭什么还让他再惦念她?


    【殿下?,你?、你?不开心?】


    【没有。】


    【那你?……】


    【带不走,养不活,便把它扔出去。】


    【不、不不,殿下?!】她吓得“腾”一声站起?。


    抱着狸奴在?殿中来回打转,哄孩子似的安抚了好半天,方才欲言又止地绕回他面前。


    想了想,小声道:【殿下?,怎么、怎么我感觉,我们这样,好像以前族长派来的那些人?,要跟我阿娘算总账、好分家产一样?】


    分家?


    亏她想得出。


    他沉着脸不回答,却几乎要把手里那书翻出火星子来。


    而谢沉沉见他不答,索性继续讲她的歪理:【可?是,殿下?为什么要和我分得这么清楚?殿下?在?生什么气?奴婢只是回家去,又不是和殿下?……此生不见了。】


    说得好听。


    他问她:【……怎么见?】


    【在?上京见呀。奴婢听宫人?们说,皇子都是二十岁出宫建府,等殿下?二十岁的时候,就可?以出宫了,】她一脸理所?当然,【殿下?若是去不了江都,奴婢便来上京,殿下?若是想去瞧瞧江都城的风景,那便来找奴婢……奴婢带殿下?看江都城的灯节,吃尚庆楼的面线,对了,还有永安街的面人?、糖人?……到那时,不就见到了么?】


    【……】


    【肥肥还小,经不起?舟车劳顿,等再过几年,它就长大了,懂事了,好养了,】她说着,双手合十,一脸恳求地看向?他,【殿下?慈悲,能不能留它在?身?边逗趣解闷?奴婢定会千恩万谢,日夜在?佛前为殿下?祈福……】


    离开,并非抛弃。


    纵隔千里,还有再见之日。


    她说殿下?,你?是奴婢见过最好最好的人?,殿下?定会长命百岁。待到再见之日,奴婢一定长得白白胖胖圆滚滚的啦,到时候,殿下?说不定已经认不出奴婢了,但是,肥肥一定认得出来——


    【所?以,喏!】


    她把手里的狸奴高高举起?,举到他跟前。


    他看见她的眼弯成一对月牙。


    小宫女开朗地笑着,说着:【到那时,这,便是奴婢与殿下?‘相认’的暗号!】


    魏弃倏然趔趄着起?身?。


    顾不上一地书文凌乱,颤抖的右手努力摸索书架,终于,手指抵住机关、猛地一按。只听殿内一阵窸窣声响,床底的暗门?再度打开。


    地宫冷气森然扑面,他将意图跟来的狸奴拂开,低声道:“在?这……等着。”


    随即,几乎手脚并用地——他的身?体已然瘫软下?去,可?他仍咬牙,搀扶着墙壁,扶着香炉,扶着床沿,直至走近那暗道入口——只需再一矮身?。


    身?后,却倏的传来一阵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陌生——亦熟悉无比的一句:“阿毗!”


    那声音似痛极悔极,他一瞬怀疑是幻觉抑或真实,仍是迟疑着回过头?去。


    魏峥立在?殿门?前,背着光,瞧不清切脸上神色。


    可?见他回头?,男人?仍是几步上前,将他扶坐在?床边。


    “阿毗。”


    魏峥不住轻抚着他的脸,他的手臂。似乎唯有以此,才能确认眼前浑身?沐血的少年还有几分活气。


    “阿毗,”魏峥道,“为何会这样?你?……这是,又发病了?”


    魏弃默然垂头?,没有回答。


    他眼里的魏峥已经扭曲变形,难以辨认,或者说,此刻他入目所?见,所?有的东西,都在?逐渐变得面目全非。他清楚自己已经开始丧失理智——脑子里仿佛只有破坏和自戕两件事。


    ……他必须到一个没有人?找到的地方去。


    他要熬过这一次,熬过……每一次。


    熬到,熬到……


    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离开这个地方。


    见世间百态,看万水千山,最后——再去那个,名叫“江都”的小城看一眼……


    魏弃推开魏峥,挣扎着摔倒在?地。


    他用爬,也?要爬进曾经最不愿待的地宫,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唯有活下?去……


    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何母亲临死时留下?的最后愿望,是希望他不要报仇,好好地活着。


    人?死如灯灭……


    可?他本也?可?以有选择,不做天平两端,永远被抛弃的那一个。


    “阿毗。”


    魏峥却又一次拦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扶起?他。


    这一次,男人?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一贯沉凝而清明的眼睛,却沤得深红一片。魏弃似乎意识到什么,浑身?倏然绷紧。


    汗意如瀑。


    “放过……”他的声音已然因痛苦而含混不清。


    可?他仍是,平生第一次——愿意舍弃一切,舍弃清高与自尊,只是近乎哀求地说:“放过,我……我,想……”


    他才十五岁。


    他只不过是个十五岁、却从未尝过鲜衣怒马滋味,一生囚困于此的少年。


    我想活下?去。


    如此简单的五个字。


    可?他终究没有机会说完,一息过后,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一瞬软倒下?去。


    汗与血,在?地上晕开一地湿渍,他用尽最后力气低头?,看向?那把没入他心脏的匕首。


    他却几乎感觉不到痛,只是低头?,一眨不眨地看向?那刀柄,那雕工精美的花纹,看向?那、似乎唯恐他不死,直至这一刻,仍然紧握住匕首、甚至又一次搅动、加深伤口的——那双手。


    刀刃穿过他的皮肉,骨血,而后,仿佛有轻微的“嗬拉”一声传来。


    他听得很清楚,却花了很久时间,才意识到,那是穿过他脊背的声音。


    这把匕首,几乎把他钉在?了地上。


    他起?初还能喘息,后来,呼吸似乎都染上腥气,他的意识逐渐涣散。


    “阿毗。”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


    唯有魏峥的声音幽幽传来耳边,伴随着后脚赶至的一众纷乱脚步——而男人?依旧轻抚着他的面庞,低声说:“父皇不愿看你?这般毫无尊严的活着。父皇宁可?你?……”


    宁可?什么?


    后头?的话,他却再也?听不清了。


    *


    萧殷从萧家祖母院中出来,一扭头?,便喜气洋洋地来偏院找谢沉沉,想炫耀自己今日为她在?祖母跟前出气的功劳:方才,他要祖母不许欺负她、不许让她干不喜欢的事,祖母可?都笑呵呵地答应了。


    要不是他聪明,她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呢。


    想到这里,他的尾巴不免翘到天上去。


    谁知?,等他大喇喇推门?走进谢沉沉房里,却见她正翻箱倒柜地收拾行囊,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你?这是——!”


    萧殷一惊,立刻叫出声。


    沉沉怕他闹出太大动静,慌忙捂住他的嘴,又连连在?嘴边比着“嘘”的手势。


    确认萧殷不会再大吵大闹,这才松开了手,顺手合上门?。


    “你?这是要干嘛?”萧殷围着她左看右看,皱着眉头?问,“你?要走?去哪里?有没有和阿娘说?”


    沉沉觉得骗一个孩子实在?不妥——而且眼下?这被现场抓包的情况,八成也?骗不过。


    于是,边蹲下?身?收拾行李,干脆也?老实交代了:“嗯,我要去找个人?,”她说,“怕老……怕你?祖母不愿放人?,所?以得偷偷地去。你?不能告诉别人?。”


    “找谁?”萧殷问。


    “跟你?说过的,”沉沉道,“就是那个,很远的地方,住着的大美人?。他现在?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我要去投、呃,去找他。”


    萧殷观察她表情,半晌,却只抱臂冷哼一声:“借口!”


    “你?是不是不想每日接我下?学了,觉得在?我家受委屈了,所?以要偷摸溜走?我这就去告诉阿娘!”他说着便要往屋外走。


    “等等——!”


    沉沉恐他坏事,急忙拉住他:“别去!我、我没有骗你?呀!”


    “那是我……很重要的一个朋友。朋友有难,阿殷,如果?是你?,你?帮不帮?你?之前不是还为了黄家的小五娘和金家的小少爷打架么?我也?一样。而且我的朋友,他很可?怜,之前他就病得险些死了,如今又被拉去一个很危险、每天都在?死人?的地方,我不能不管他。”


    她说得真挚,表情更真诚。


    岂料萧殷小小年纪,看人?却颇为一针见血,闻言,当即上下?打量她一眼,狐疑道:“可?是……你??去了能帮上什么忙?你?能帮他打过别人?么?”


    沉沉:“……”


    这反应,说来倒和半个时辰前的方武颇为相似。


    只不过方武毕竟是个走南闯北的江湖人?,眼神因此也?识趣地稍收敛一些:他来告诉她消息,纯粹只是通知?一声,万没想过要她帮什么忙。


    她一个小女子,不会武艺,又瘦弱得紧,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帮得上什么?不添乱就好了。


    是以,方武得知?她要前去定风城,第一反应便是连连劝阻,一万个使不得。后来又说,要先传信问过顾华章再做决定——可?是信鸽一去一回得耽搁多久?她等不得那么久了。


    魏弃……也?许也?等不得那么久了。


    沉沉想起?那日天佛禅寺中的签文,又想起?少时曾在?大伯父口中听说过的北境燕人?之残暴:一年前,谢善正是死于北疆战场。身?为主?将,不幸被俘,后遭五马分尸,死状惨烈。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魏弃这么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突然出现在?北疆,若真如方武刚才所?言,连战连胜,几乎如杀神一般、将燕人?打得溃不成军,其背后必然有什么外人?不可?窥得的秘密。


    因此,思忖片刻,还是答应了方武传信上京,只不过——是告知?一声自己也?会前去定风城,拜托顾叔想办法与魏弃重新通信、确认他那边究竟是何情况。


    紧接着,便从首饰盒里找出几件最值钱的交给方武,叮嘱他为她挑匹快马,再雇两名信得过的、愿意随她冒险去趟北疆的镖师,随即就自顾自收拾起?行囊来。


    方武见劝不动她,又怕她单独上路更危险,这才不得不勉强应了


    “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眼前的萧殷,说话却显然比方武直白得多:“而且你?找到人?了又怎么样?你?自己说的,那个大美人?身?份不一般,又不会跟你?走,”他嗤道,“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不好么?大美人?送你?回家,你?现在?又跑回去,如果?我是他,一定气死了。”


    “真的?”沉沉手上动作一顿,将信将疑。


    可?不等萧殷回答,她立刻又自问自答道:“他、他生气,应当也?不会杀我罢?只要不杀我……那,那都是好说的。”


    萧殷:“……?”


    你?的要求也?忒低了点?。


    “只是阿殷。”沉沉回过神来,忽的一脸严肃。


    从桌上抽出那封压在?茶壶下?的书信托他转交,又低声道:“我这一趟,可?能会去很久,阿娘也?许会很伤心,你?要替我好好照顾阿娘,代我把这封信交给她,告诉她,我一定会回来。”


    她知?道自己如若当面和阿娘道别,一定哭得走不动道。


    为了不让离别伤情拖着脚步,也?只能这样了,沉沉想。还好她别的没有,就是福大命大——简称能屈能伸,活下?来,回家来,想来不成大问题——


    这时的她,显然还对所?谓的战场残酷没有太多的概念。


    毕竟,她对战场、对打仗,所?有的认识,也?不过来源于一些捕风捉影的故事和谢家大伯哄孩子的只言片语。


    说完,她又从怀里抓出一把饴糖来,死活塞进萧殷手里。


    举动之间,颇有点?“贿/赂”的意思。


    “……嘁。”


    萧殷却看不上,也?不接,只不情不愿地撇嘴,小声问:“就非去不可?么?你?说你?日夜赶路,回来也?花了两个月。那,一去一回,不都要到过年的时候了么?”


    沉沉闻言笑了,说那正好呢,年节的时候好吃的最多,从前一年到头?,最盼着就是这几天。


    又说也?许我那朋友兴许也?跟着来呢?


    到时候,让他也?见见我们江都城有多热闹。他平日里天天闷在?一个地方,也?许还不如阿殷你?有见识呢——


    “……唉。”


    说完,笑完,却才有丝丝点?点?的惘然和迷茫涌上心头?。


    沉沉伸出手去,若有所?思地轻抚着萧殷的脸。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她喃喃说,“但我知?道,他很可?怜。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真的很可?怜。我觉得,他不喜欢打仗,也?不喜欢做别人?手里的棋子和玩意儿,可?是……怎么就总是逃不过呢?”


    都已经退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了,为什么还是要被拎出去做“遮羞布”和“挡箭牌”呢?


    也?许她找到他,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可?是,如果?连她也?不管他——如果?他真的就像大师解签时说的那样有去无回,她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会在?每一次想起?他的时候,都悔得抓心挠肺,悔得睡不着觉。


    所?以,哪怕是为了以后能睡好觉,吃好喝好得地过完下?半辈子,她也?一定要去。


    至于“天惩”什么的——


    听不懂,就当它不存在?好了。


    沉沉下?定决心。


    “其实。”


    萧殷却突然问:“你?是不是不想嫁给金二哥,所?以找个借口逃婚啊?”


    “……?!”


    她被人?揭穿另一层心事,登时吓得一抖,忙道:“怎、怎么会!”


    她、她可?是忠心耿耿向?殿下?的!完全没有投奔殿下?主?持公道的心思啊……最多……最多算,赶巧。


    对!赶巧。


    她对殿下?之心,可?是发过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的。


    容不得半点?玷污!


    沉沉握紧拳头?:“总之你?千万不能告诉阿娘!”说完,又小声补充道,“还有,下?次若是再碰着学堂里那个金家小少爷,你?帮我跟他说,烦请他向?金家二少转告一声——”


    “就说我、我其实早已经嫁过人?啦!所?以不能嫁给他,还请他不要介怀,另寻佳人?吧。”


    第42章 阴谋


    广袤沙漠之上, 依稀传来驼铃声声。


    以一面碧色狼头旗帜为首,一列长达百丈的胡人商队正向北疆边境缓慢前行。


    商人?们赶着装载货物的大车,欢声笑语, 全然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纵情享乐姿态。


    唯从?地势稍高处俯瞰方能发现,他们始终以四方拱卫之势,将商队正中间的一辆华盖马车捍守得密不透风:


    那马车以八马相驭, 阵势浩大,偏又以帷帐轻纱替代车帘,其间?影影绰绰, 依稀可见数名舞姬水蛇般扭动的曼妙身影——


    正至乐声酣畅处, 忽然, 那马车却猛地一停。


    帷幔掀开, 一碟草绿色的糕饼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出来。


    瓷盘立刻迎风四碎,饼,倒是还在?沙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随行的亲卫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拿捏不住自家那位小主人?的脾气,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正待探问情况,却听里?头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年轻男声,冷声道:“拿去给她吃, ”他说,“问问她吃不吃得下去。”


    而这个“她”,如今在?商队之中, 早已不是泛指, 而是特指了。


    打头那名身材高大的亲卫立刻心领神会, 右手成拳、在?左肩微微一碰,应了声“是”, 便下马把那四五只饼捡起揣进怀里?,而后重新跳上马背、驱马往商队后方而去。


    他一路直奔驮着毛毡和?布匹的骆驼车队。


    很快,便找见那队伍最后,身材细弱到、几乎藏在?货物后便隐匿不见的少女?——她满头乌发结作长辫,额间?缀着一颗青松石。一张脸只巴掌大小,近来许是吃得少,愈发瘦得带尖。


    这会儿,人?正托着下巴靠在?货物旁。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盹。


    赶车的商人?见他来,原本?哼着小曲的悠闲姿态一瞬不见,慌忙低头向他行礼。


    他却压根没有理睬,只从?腰间?抽出长辫,猛地挥向车架。


    那少女?顿时惊醒,一个激灵坐直身来:因连月暴晒,长途跋涉,她的脸上皮肤皲裂,已经?被?晒得辨不出本?来颜色,唯独一双眼睛却还清透如初,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却也?只是一瞬功夫——她很快发觉面前人?“来者不善”。


    一双鹿眼机灵讨巧地转了几圈,许久,又一脸无辜地看向他。


    她结结巴巴问:“怎、么了?”


    突厥语的发音显然与她平日里?常用的语言大相径庭。也?因此,她被?掳后、耳濡目染学了这么久,也?不过只会几句基本?的日常用语,以及——


    见他沉着脸不答,她脑袋歪了歪,又准确地、清楚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布兰?”


    布兰,也?就是那名亲卫,向她扔来几只颇眼熟的糕饼。


    都不用解释,她接到手里?、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是又被?那位娇生惯养的突厥小王子找麻烦了。


    没办法,当下想也?不想地把糕饼上沾到的沙子吹开,把饼掰成两?半。


    她咬了一口,顾不上牙齿被?沙粒磨得“咯吱咯吱”响,也?装作津津有味地抬头,说:“还不错。只是好像,有点太甜。”


    “……”


    布兰皱眉,低声道:“他不开心,你?会被?杀。”


    也?不知是为了照顾她的语言不通,还是本?来就言简意赅,从?她“认识”他开始,他就是这么说话的。


    只不过她活到现在?还都没死,着实白费了他的提醒。


    少女?想到这,不由笑了笑,仰头看向面前身披皮裘、半边精壮胸膛都裸/露在?外的碧眼青年,说:“我知道。我下次,不会。请你?,帮我解释。”


    布兰凝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只策马转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唯余一阵风沙扑面。


    少女?小心翼翼地护好怀中糕饼,望向远方落日,表情渐渐深沉。


    *


    至黄昏时分?,商队行至一处沙漠驿站修整。


    此处距离北疆边境不过两?日脚程,再往前,便是大魏军队的大本?营所在?、亦是主帅樊齐的驻扎之地:定风城。


    只是,眼下两?军交战的主阵地已不在?此——三?个月来,大魏军队几乎所向披靡,一扫从?前败绩。不仅赶走了定风城外叫嚣累月的大燕军队,更是一路追击,“痛打落水狗”般,直取早年祖氏在?位时、被?燕人?趁乱占去的雪域八城。


    奉命率军追击的,却并非老?将出山的樊齐,而是年纪轻轻,竟势不可当、几次在?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的当朝九皇子,魏弃。


    白衣小将手执双剑,背负长弓,战场之上,如浴血而生的战鬼。


    所到之处,叫燕人?闻风丧胆,溃不成军。


    前线捷报频传,天?子大喜,下令直捣黄龙,重挫燕军士气。大魏朝野上下,更是歌舞升平、欢庆不止——


    只可惜,丝竹之声、靡靡之乐,终传不到边疆苦寒之地。上京之喜,北疆之忧,犹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孩子他爹,就只剩这点干粮了?”


    “你?们娘俩吃吧、快吃……”


    沙漠驿站中,遍地可见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流民。


    数月未决的北疆之战,已致无数人?背井离乡,被?迫举家搬迁躲避战火。战场一再推进,燕人?不惜放火焚城,也?不愿让大魏军队有增援补给的机会——可他们烧的,抢的,夺走的,全都是城中百姓的家当。


    无论?燕人?还是魏人?,此时此刻,都不过是战乱之下、流离失所的无家可归之人?罢了。


    商队就地扎营。


    那马车上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似乎料定了沙漠之中,没人?敢对挂着碧色狼头旗的旅人?起什么歪心思。是以,舞乐依旧,毫无顾忌。


    “那可是突厥王的汗旗……”


    “突厥王算什么?还不是平西王的手下败将。”


    “你?小点声、小点声!”


    “怕什么?这群蛮子又听不懂。等我们逃到辽西去,平西王定会庇佑我们……”


    难民堆里?,灰头土脸的少年啃着只手掌半边大的一块馕饼,眼神近乎贪婪地、看向源源不绝送上马车去的佳肴美味——那够他半人?高的羊腿,滋滋冒油的烤肉,飘香的抓饭,还有……


    呃。


    队伍的最后,那瘦骨伶仃的小姑娘,手里?端着一只同样寒碜的托盘。


    上头只一盅汤,一碟糕饼:汤就不说了,平平无奇,但那糕饼之塌陷,颜色之深暗,颇不美观。在?一众美食中,当真显得尤为“惹眼”。


    那小姑娘眼见得就要钻进马车,却不知怎的——似乎也?若有所感身后那道灼热视线,回头来看。


    少年险些与她对上视线,急忙低下头去。


    “……”


    而她四下打量一圈,没发觉异常。


    只觉哀嚎遍野,不忍细看,又拧着眉转回身去,钻进马车车厢


    说是马车,但其实这车的容量,已堪比一间?行走的宽敞大屋。


    时值寒冬,外间?冰天?雪地,马车上燃着几尊铜炉,却丝毫不冷,反而烤得人?暖烘烘的、昏昏欲睡。


    主座上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此刻横躺在?衣衫清凉的舞姬怀中,墨色长辫垂泄一地。


    歌舞如织,笑语不绝,而他星眸微阖,懒洋洋地张口,只等着那舞姬给他喂上一颗葡萄解渴。


    “啊——”


    一袭浅金翻领袍穿在?身上,原是贵不可言的打扮,却被?他嫌热而胡乱扯开前襟,露出半面雪白的胸膛。胸口天?珠长链绚烂夺目,更衬得胸前那玄青色的狼头文身形容可怖、张牙舞爪。


    舞姬娇笑不止,见他似也?乐在?其中,索性把那葡萄衔在?嘴里?,俯身去喂。


    怎料,她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少年却倏然脸色一变、冷不丁挥手。


    “……!”


    一耳光劈头盖脸,直打得她眼冒金星。


    眼泪不觉滑落,人?却被?身旁先?反应过来的同伴拉着、纳头便跪,“王子恕罪!”同伴代她求饶,“王子,阿茹娜年纪还小,不懂规矩……还请王子恕罪!”


    少年直起身来,一脸不耐地擦拭嘴角。


    棱角分?明的轮廓,兼之天?生高鼻阔目的英气长相,本?就有不怒自威之感。


    更别提他此刻脸上阴云密布,指节掐得“嘎吱”作响,一副马上就要杀人?泄愤的表情。


    马车上数名婀娜舞姬,当即都吓得停住动作,顷刻间?跪倒一片。


    ——而倒霉催的谢沉沉,就是这个时候上车来的。


    “……”


    眼见得大家都跪,她也?不好不跪。


    可四面都跪满了,她手里?的托盘又没处放——这加了草药揉成的麦芽塌饼,毕竟是她在?这活下去的身家性命所在?。左右无法,索性先?一溜小跑上前去、把托盘放上桌,这才退到人?群最后,“啪嗒”一跪。


    半点没有寄人?篱下的委屈或难堪,她熟能生巧,跪得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阿史那金原本?紧绷的神情,在?看清她那流畅无比、行云流水的动作后,微妙的一滞。


    而后,碧蓝双眸低垂,眼风扫过面前那碟卖相颇为不佳的塌饼,他忽的招手道:“你?,过来。”


    这种简单的颐指气使的话,沉沉还是能听得懂的。


    也?没扭捏,当下起身向他走去,换了个离他近点的地方跪下:


    她好不容易在?萧家养出来那点肉,如今长途跋涉数月,早已全都还了回去,反而瘦得愈发单薄,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也?显得空落落的。


    从?阿史那金那居高临下的视线看去,甚至能看见她颈后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往上,是被?晒得通红乃至皲裂的皮肤,往下,却是一截依稀可窥得的玉白——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这女?人?的时候,她似乎的确是白的。


    哪怕努力做了男人?打扮,可雪白的皮肤和?娇小的身形还是出卖了她:至少,在?突厥,他从?没见过这样瘦弱的少年。


    他们在?大漠驿站中萍水相逢,和?那些惧怕突厥人?的魏人?不同,她听说自己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便主动送来了能医治腹泻的草药。


    亲卫们不相信魏人?的善心,厉声喝止她不可上前,她索性现场将那草药煮了,自己咕噜噜喝下一大碗,这才把剩下的交给他们。


    布兰将信将疑。


    最终,别无他法,却仍是喂他服下那药,隔日便见好。


    他人?


    生第一次离开草原,险些一病不起,多亏她从?旁照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可因语言不通,两?人?只能靠手脚比划交流,久而久之,却也?生出点难得的患难与共的情谊来。


    当然……


    她那时还不知道,就在?这批商队的“货物”中,那些队伍最后的灰扑马车里?,还藏着百余名如她一般、和?他们“不巧撞上”的魏人?。


    因着她的这份好心,他们却还是相安无事地同行了一段路。


    直到她那并不安分?的同伴,偶然偷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秘密——


    哼。


    愚蠢之人?。


    阿史那金眼眸微沉,抬手点了点桌上那托盘,冲她道:“吃。”


    谢沉沉知道他是怕自己下毒,当下毫不犹豫地掰了一块丢进嘴里?,又低头喝了一口汤。


    阿史那金盯着她翕动的嘴唇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她随手将嘴边的糕点渣拂去,又一脸诚恳地抬起头来,他这才装作漫不经?心地挪开视线,转而指向身旁瑟瑟发抖的舞姬,说:“你?把她杀了。”


    沉沉嘴里?的糕点还没完全咽进去。


    花了老?半天?劲,听懂他那叽里?咕噜话的意思,却吓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还没缓过气,只听“当啷”一声,一把刀柄镶着碧蓝宝石的匕首已经?扔到她面前。


    “杀。”阿史那金说。


    沉沉尚未回过神来说话,那胡姬已经?痛哭流涕地向她连连磕头。


    虽然嘴里?说的话她听不懂,但想也?知道——谁不想活着呢?在?这乱世之下,能活一天?是一天?,谁甘心平白无故就丢了性命。


    是以,谢沉沉抬手将那宝石匕首收在?手里?,却迟迟没有拔出。


    只是想了半天?,又试探性地问他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人??


    阿史那金不回答,掐过那舞姬的下巴。


    看着随手一捏,力气却不小,直把那满面涕泪的舞姬强行给掰过了半边,不得不随着他动作而僵直地仰起头。他的手指复才用力摁在?女?人?的嘴唇上。


    谢沉沉唯恐他把那美貌胡娘的下巴掐碎,忙制止道:“懂了、懂了……王子,我明白,明白了。”


    该不会是新来的胡姬胆大,凑过去亲他了吧?


    沉沉心中一阵长吁短叹。


    就连她这么个半路上车的倒霉蛋都知道,这位阿史那金王子,说是王子,那简直比泥菩萨还金贵娇气:


    不能淋雨,不能吹风;


    不喜欢冷,不喜欢热;


    尤其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碰他,要不然,动辄就得砍手砍脚——


    伺候他的人?哪天?不是胆战心惊的?


    怎么还有人?上赶着给他当出气包?


    沉沉看着年轻胡姬的眼神里?,莫名带了几丝同病相怜的怜惜之意。


    恍惚间?,似也?跟着想起自己这两?个月来的悲惨经?历:


    从?江都城出发,因为没有户籍文书,不得已选择绕道辽西,翻山越岭,打算经?大漠入北疆。


    结果路上干粮不够,看中萍水相逢的商队补给充足,决定掏空方武他们路上自备的草药救人?,没成想,还真阴差阳错把人?给救活了;


    那之后,她便有心和?他们打好关?系。


    想着,一起去北疆,路上多少也?有个照应。结果一开始语言不通,后来才发现,这厮竟然是突厥王最宠爱的第九子,阿史那金——他们原想装作不知道,先?结伴到了定风城再说。


    谁知方武带的四名镖师里?,竟然还有个一直装作听不懂突厥语的年轻人?。


    一夜,男人?匆匆冒雨而归,告诉了他们这群突厥人?此行的真实目的。


    他们还没来得及逃跑报信,随即便被?赶来的阿史那金的亲卫抓住,那年轻人?亦被?斩杀当场。但不知何故,阿史那金却留下了他们剩余几人?的性命。


    方武与其余三?人?被?抓走,塞进商队最末尾那些灰扑的马车里?,她情况稍好些,可也?日日有人?监视,每天?洗衣做饭,简直是从?皇宫换个地方做牛做马。


    谢沉沉欲哭无泪。


    所以,逃!


    一定得逃!


    定风城近在?眼前,哪能不逃?难道眼睁睁看着这群突厥人?奸计得逞?


    只是眼下,要先?想办法脱身才行。


    沉沉想到这里?,不觉吞了口口水。


    看着那舞姬哭得狼狈的脸,终是把心一横,又凑上前去,示意她亲吻自己的脸。


    舞姬眼睫上还挂着泪,满脸写着不解,可看她点着脸颊一脸焦急的模样,最终还是迟疑着将嘴唇印了上去。


    沉沉被?她亲过,又立马把她推开,装作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把嘴一撇,不理她。


    扭过头,却立刻用结结巴巴的突厥语冲阿史那金道:“王子,我、已教训过她了。”


    她说着,点了点自己印上绯红口脂的左脸。


    阿史那金全程旁观她的所作所为,嘴角微微一抽,她与他四目相对,又立刻献上一个最美最诚恳的笑脸。


    “我,仰慕王子,”她说,“如果是我,也?忍不住……但是杀人?,杀人?,我不敢。”


    阿史那金嗤笑一声。


    却竟当真没再追究,只一脸不耐地踢开那痛哭流涕的舞姬,示意她上前来,坐在?自己旁边。


    沉沉不解其意又不敢拒绝,只好惴惴不安地坐下。


    他却冷不丁仰躺下来,惬意地调整了个姿势,把脑袋搁在?她腿上:


    衣领大敞,雪白的胸膛,该看的、不该看的,一时全都清晰可见。


    沉沉的眼神避无可避,把衣领下的春光看了个光,小脸顿时通红,吓得头皮发麻,立刻坐直了身。想抽开腿,却又被?阿史那金按住,一时不好再动。


    阿史那金问她:“你?,不杀?”


    沉沉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摇摇头,把那把宝石匕首重新搁在?桌案上。


    他“唔”了一声,闭上眼睛,许久没有再说话


    这天?的最后,沉沉又是抱着被?退货的一碟糕饼,拖着酸痛的腿下的车:阿史那金越来越挑剔,她故意做坏的糕饼显然入不了他的眼。


    她猜想自己也?许正如布兰所说、“命不久矣”,心中不由一紧,又下意识仰头看了一眼天?色。


    还好。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马上就要逃之夭夭了——管他爱不爱吃呢!


    如今阿史那金日日喊她进马车去伺候吃食,又渐容许她在?不离开视线的前提下四处走动,对她的看管也?松懈起来。


    因为整日踏实干活,看起来老?实巴交,她甚至逐渐得到了亲卫们的信任,接过了去给那些被?囚禁的魏人?送饭的活计。


    一连三?日,她都把阿史那金不吃的糕饼偷偷塞进食盒里?送去给方武他们吃,惟愿他们养好身体,吃饱喝足,今日夜黑风高,便按“计划”趁乱逃走。


    只要一切顺利……


    “喂!你?这小偷!”


    “打死他,打死他!”


    “把我们的馕饼还回来!”


    沉沉正疾步走向方武他们所在?的马车,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混乱的厮打声。


    等到她循声望去,这场单方面的殴打却已然结束,四五个怒气冲冲的少年从?她身边走过,徒留一个矮小瘦弱的,还捂着肚子蜷缩在?地:身上、脸上,都沾满了他自己呕出来的酸水,着实臭气难闻,连旁边同样衣衫褴褛的难民们,都不由皱眉避让。


    沉沉看在?眼里?,不由脚步微顿,心中天?人?交战,迟疑片刻。


    末了,还是转身,埋头继续往那灰扑马车的方向走——


    走了五步。


    又掉头。


    她在?那少年跟前蹲下身来,从?锦盒里?小心翻出一块塌饼,塞进了他的手里?。


    “拿好,了,”她用结结巴巴的突厥语说,“这次,不要被?,抢了。”


    说完,便匆匆起身,再不回头地走过他身旁。


    方武等人?缩在?马车角落,一见她来,立刻凑上前。


    沉沉先?把今日攒下的糕饼偷偷塞给几人?,这才把食盒里?剩下的食物一一分?发,发完一车,又再去搬一盒。


    直到把近百余人?的馕饼都分?发完毕,末了,借着收食盒的空档,又绕回了方武那辆马车旁,探头进去。


    “姑娘,计划如何了?”方武小声问。


    “他喝了,没有发觉异样,”沉沉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偷听,亦压低声音回答,“今晚,那药性应该就会发作——我们今晚就跑。必须赶在?他们之前,传讯定风城的守将……”


    告诉他们,突厥已在?暗中和?燕人?结盟。


    此行先?锋、即是要借魏人?之名骗开城门。只等援军赶到,共夺定风城,便可逼魏军前线回防。


    沉沉没读过兵法,也?不晓得何谓两?军包夹。


    但之前方武巧用举例的一解释,她也?就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意思是,如果不及时传信,等到定风城丢了,殿下就得被?他们包饺子似的、夹在?中间?生吞。


    那怎么得了?


    所以,跑,必须得跑!


    第43章 阳谋


    是夜。


    阿史那金以手支额, 问半跪在跟前的亲卫:“英恪现在到哪了?”


    “回禀王子,英恪大人从魏都出发,日夜兼程, 三日前,已于石水坡与雾狼军会合,现正在赶往此地的路上。”布兰不敢怠慢, 忙以右手抵肩,恭敬回答。


    顿了顿,又?补充道:“大人在信中特意嘱咐我等, 定要按原计划从缓前行, 至边境后, 再行改换旗帜、以平民商队身份入定风城。待其至, 里应外合,一举夺城。”


    “他倒是想得?周到,生怕我不按他说的来?”


    阿史那金闻言,当即冷哼一声:“一个魏人,如今倒成了我军特勤,敢压在我头上说话了。”


    “父汗当真老眼昏花,怪不得?被那赵贼压得?抬不起头来?!”


    “……王子!”


    布兰听?他言无顾忌,忍不住出言提醒。


    然而, 话说出口、方觉自己鲁莽过?头。


    不等阿史那金说话,他立刻又?跪倒下去,冲人重重叩首, “是布兰多嘴——请王子宽恕。”


    如今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絜, 膝下共有十五名子女, 而阿史那金居第九,乃阿史那絜的?发妻所生。


    这位温柔和顺的?可敦在生下阿史那金后, 很快因大出血而死。阿史那絜悲痛欲绝。从此,便对年幼丧母的?阿史那金宠爱非常——


    他们这位大可汗,曾是出了名的?嗜血好?战,残暴悖戾。哪怕是亲生子女,稍有不顺,也是非打即骂。甚至曾有王子因不遵军令,被其亲手鞭笞至死,可他却唯独容许阿史那金、这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儿?子事事娇气金贵,任意妄为。


    正如此次与燕人联盟、本是国之大计,由英恪大人代为商谈,同燕人拟定计策。


    阿史那金却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偏要插手其中,大汗思虑再三,最?后竟也准许了他这么?个从没出过?草原的?王子、领了关键的?先锋之职,还派遣心腹亲卫护卫左右。


    他们这些?亲卫接到的?第一任务,甚至不是确保万无一失夺下定风城。


    而是不惜任何代价,不择手段,无论如何都要确保阿史那金的?安全?。


    阿史那金自然听?出布兰话里的?提醒慎言之意。


    无奈离经叛道的?事做得?太多,骂一句老眼昏花,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他哪里会放在心上?


    是以,亦只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轻揉太阳穴驱散困意,又?道:“起来?吧。英恪此行,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险些?耽误正事、也非要去一趟魏都,”他说,“怎样,有没有如他所愿,找到我那位小姑姑?”


    昔日祖氏迎突厥公主为妻,有此联姻在前,方向突厥借兵。怎料,魏、赵合谋,提前断突厥十万大军于赤水关外。


    祖氏畏死,临阵溃逃,走前将皇室中人屠杀殆尽。


    逃亡路上,突厥公主却又?为其诞下一女,成了那昏庸君主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然而,随着祖氏被赵莽斩首,公主惊骇而死,此女亦流落在外,多年来?,再未有人寻得?其踪迹。而这,也成了那位突厥公主名义上的?亲侄儿?——如今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絜,余生不可抹去的?一块心病。


    也正因此,当大魏朝中的?祖氏旧党来?信求盟,英恪献计,提议找回这象征着“两朝友好?”的?唯一血脉时,倒是正中了阿史那絜的?下怀。


    可十余年来?,阿史那絜已向大魏派出无数探子寻人,始终杳无音信。渺渺人海,要找一个或许早就被刻意抹去痕迹、甚至早就死去的?少女,又?岂是这么?容易如愿的??


    果然。


    “大人信上未曾提及此事。”布兰摇了摇头。


    “那便是没找到了。”


    阿史那金顿时面露讥诮之意,忍不住冷笑道:“也是,他若找到,早就四处邀功了,哪里还用我问?”


    “其实王子,英恪大人他……”


    “嗯?”


    布兰话音一顿。


    心知眼前这位小王子对英恪的?敌意非比寻常,一时也只能?把想说的?话吞入腹中,低头不语。


    阿史那金早对他这幅面服心不服的?姿态颇为不满,见状,当即猛地?摆手,示意他滚出去。布兰不敢违背,只得?应声告退。


    然而,人还没下马车,却忽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似某种重物落地?的?钝响。待他再回头看,阿史那金已然双眼紧闭,一头栽倒在面前矮几之上。


    少年满头虚汗,口吐鲜血,人事不省。


    他心道不妙,正要喝止那几名花容失色的?舞姬,尖叫声已然此起彼伏响起。


    这下,阿史那金昏迷的?消息根本瞒不住,瞬间?传遍整个“商队”乃至驿站。


    几名军医匆忙前来?诊治,交头接耳地?商量对策。


    他则立即下令封锁驿站,彻查今日所有与阿史那金有过?接触之人——


    “布兰!”


    而被派去检查商队的?亲卫,亦很快有了收获。


    男人远远驱马而来?,见他仍等候在马车外、眉头紧锁,当即翻身下马向他回禀道:“你猜对了,人真的?不见了!我找遍了整个骆驼车队……都没有找到那个女人!”


    布兰脸色阴沉,望向天边悬月,忽道:“她的?那几个同伴呢?”


    “这,我方才也去检查过?。”男人擦了擦额上汗意,却似有些?疑惑。


    许久,方才迟疑道:“但?他们都还在。似乎完全?不知晓那女人的?事,守卫也说,她刚来?送过?饭,还问他们明?日要吃什?么?……难道,她没跑?”


    冷月高悬,风沙袭面。


    月光之下,一匹枣红骏马驮着少年少女疾驰于沙漠之中。


    少年似乎极为熟悉沙漠地?形,不时出声指挥方向,音色沉静;负责驾马的?少女却不知为何、频频看向身后,面露犹疑。


    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道:“所以、你,”她的?声音被寒风吹得?变了调,尾音颤抖着,“你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我啊!”


    天晓得?,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们甚至还称得?上素不相识。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他瞧着轮廓深邃、高鼻阔目,颇有异域之风——一看就不是魏人,结果竟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大魏官话。


    她只不过?是当他是个可怜的?流民,一时善心泛滥,给了他一个糕饼而已。


    这少年却一路尾随她至方武等人的?马车外,又?不知何时躲在车下,将他们那自以为水到渠成的?计谋听?了个十成十。再之后,突然出声,打了几人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我是你。”


    衣衫褴褛的?少年从车下钻出,懒懒拍打着身上灰尘。


    半天过?去,方才好?整以暇地?抬起脸来?,望向她那因震惊而愕然瞪大的?双眼。


    少年温吞道:“就不会一堆人一起跑。阵仗那么?大,生怕他们追不上来?么??”


    说完,又?侧头看着一脸戒备的?方武等人,“还有你们几个,”他说,“都被抓了一次,说明?根本打不过?那些?突厥人。无一战之力,跟着去有什?么?用?不过?是方便他们追踪罢了。更何况,我看他们的?态度,你们这几个,想必是随时都可以杀的?……只有她。”


    他的?手几乎抵住谢沉沉的?鼻尖。


    “只有她,要杀要剐,还需要他们的?主子点头,所以,让她单独跑,才是风险最?小的?决定,”少年道,“而你们要做的?,应该是留在这,想办法给她放烟雾弹、拖延时间?。”


    沉沉被他左一句右一句说得?云里雾里。回过?神来?,不由面露疑惑。


    等等——


    话说,怎么?指挥的?人莫名其妙变成他了?


    到底谁才是“主谋”啊?


    她不由侧头看向方武:“方大哥……”


    咱们是不是得?有点辨别?能?力?


    “若是如此,”方武却显然已经把这少年当成了她带来?的?“自己人”,思忖片刻,皱眉道,“谁来?保护谢姑娘?她孤身一人,我不放心。”


    “哦——”少年闻言,侧过?头来?,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盯着沉沉道,“原来?你姓谢?”


    方武:“……”你才知道?


    谢沉沉:“……”


    现在知道他是个“过?客”了吧?


    沉沉一脸无奈。


    可他那故作戏谑的?调侃也不过?持续了一瞬。


    紧接着,便又?正色道:“阿史那金中毒昏倒,整个商队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只有想办法为他解毒,又?担心下毒的?人还有后招,万不可能?倾巢而出去追踪一个小小女子,”少年话音悠悠,“何况退一万步讲,即便她被抓到,也八成能?活命,但?你们就不一定了——不仅活不了,眼下这幅无精打采只剩半条命的?饿鬼样,还有可能?拖了她的?后腿,最?后小命不保。”


    “……你有万全?之策?”方武问。


    “当然有。”


    少年似乎就等他这句话,当即笑起来?。


    不笑不知道,一笑,沉沉才发现,他嘴角竟还缀着两只梨涡,方才那副诡计多端的?狡黠气质、似乎瞬间?一扫而空,反倒终于显出几分年少天真的?模样来?。


    当然,前提是,如果那条“狐狸尾巴”不露得?那么?快的?话。


    “万全?之策,就是带我走,”他说,“作为交换,我会带路,保证她平安抵达定风城——这一路的?地?形,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


    “你?”


    只是这回,方武还没出声。


    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镖师却先沉不住气,当即冷声质问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凭你这幅小小年纪、却心思深沉的?嘴脸么??


    还是凭你潦倒落魄的?流民身份?说我们是饿鬼,你这身无三两肉的?小子更好?不到哪去。


    “当然是——”少年闻言,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不愉。


    反而脸上笑意愈深,轻快地?回答说:“凭我随时可以去告密呀。”


    “把你们卖给突厥人,我也可以换一顿饱饭,为什?么?不呢?”


    话落,四周一片寂静。


    连沉沉也被少年眼也不眨“恩将仇报”的?做派震到,不敢置信地?瞪眼看他。


    一行人里,唯有方武最?是处变不惊,沉思片刻,又?低声问了这少年一句:“你为何自信自己熟悉地?形,绝不会被他们追到?”


    少年似乎对这一问早有准备,当即想也不想地?回答:“我父乃燕人,生母却是魏人,两国交战日久,他们为世所不容,只得?以边境贩马为生,直到几个月前,马匹被燕军征用。父亲不服,被虐杀而死,阿娘殉情自尽。我从此便游荡在定风城附近,靠劫掠流民为生。这位大哥,试问世上,还有谁比做贼的?更懂怎么?逃跑呢?”


    谢沉沉:“……”


    敢情你刚刚真的?是偷了人家的?饼啊!


    亏她还以为他是被人欺负了,这才好?心给他塞了个饼。


    结果,塞着塞着——没想到,最?后是又?把自己给送上了贼船


    这厢,因时间?紧迫,不容多加考虑,方武最?终还是默许了少年的?计划。


    沉沉也只得?将信将疑地?跟上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两人偷偷摸摸行至一处沙丘后。少年以手为哨,哨声清脆如鸟啼,不远处,很快奔来?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马。


    两人纵马飞驰,转瞬已行出十里外。


    那少年却仍不时警觉回头,关注着追踪者的?动向,直至忽听?沉沉问他为何要跟来?,又?顿时忍俊不禁,笑得?东倒西歪。


    沉沉吓了一跳,怕他摔下马去、慌忙伸手把人扶稳。


    “因为跟着你不会饿肚子啊,”少年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说得?一派理所当然,“能?顿顿吃饱,为什?么?要选只吃一顿?”


    这答案!


    沉沉只觉自己最?近似乎总是碰到一些?难以理解的?怪人,一时哭笑不得?,心说这是一顿饭能?解决的?事么??


    这明?明?是万一被追上了、可能?再也没有饭吃,只能?等别?人给你烧纸钱的?大事!


    “谢姑娘,”少年却似对她的?失笑毫无察觉,脑袋轻轻靠在她背后,又?倏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身上的?衣服没换,血腥味,泥里打滚的?沙尘味,甚至一点淡淡的?酸腥气都没散去,沉沉眉头微皱,下意识想挣开。


    可动作之前,突然又?想起他方才被几个少年围殴的?惨状不似作假,想起他那双亲皆死的?可怜身世……


    何况,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还有什?么?可互相嫌弃的?呢?


    “沉沉,谢沉沉,”是以她还是认真回答,而后,也礼尚往来?地?问了一句,“你呢?”


    “长生。”


    “……?”


    “长生不老的?长生,”少年不知想起什?么?,又?似笑非笑地?重复一遍,末了,轻声道,“我没有姓氏,从小到大就叫这个。”


    长生不老,长生不死。


    他说完,静静靠向她身后。


    双臂收拢,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尾音却只幽然飘进风里,无人察觉。


    *


    沙漠驿站距定风城,原就不过?数日的?脚程。


    两人日夜兼程,片刻不敢耽搁,最?终在六日后的?傍晚赶到定风城。


    奇怪的?是,一路行来?,几次险中逃生,那些?突厥追兵竟都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几乎只稍一碰面,很快便被他们甩开。可饶是如此,两人在入城时,依旧出了问题:


    定风城城门外,出城的?人大排长龙,进城的?人却寥寥无几,且稍一靠近、立刻被驱赶开。一时间?,进不了城的?流民,都愤懑不平地?纠结在城外。


    沉沉平日里大大咧咧,这时却多长了个心眼,让长生勒马等候,自己则先上前去问清情况。


    左右问了一圈,方知守城主帅樊齐今早突然下令:即日起,定风城只出不进。


    更有甚者,若无户籍文书,则一概视为燕奸,下狱审问。至于往来?的?商队,货物一律扣押,不得?入城。


    被拦在城外的?流民不愿走,被扣押货物的?商人更是又?怒又?气,与士兵们僵持不下,索性就地?扎营。


    闲了下来?,便三两成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樊元帅一向体恤咱们这些?可怜人,为何突然这般冷血无情?难道要看我们在城外冻死饿死不成?”


    “听?说……是有人深夜前来?报信,说是西边的?突厥人如今也想来?这北疆战场插上一脚,他们假借商队名义,实则为先锋军队,要里应外合、趁机夺城。”


    “突厥人?他们怎么?敢来?,不怕平西王把他们收拾得?落花流水么??”


    “平西王……”说话的?人听?同伴提起那位“定海神针”般的?大人物,却顿时一脸讳莫如深表情,低声道,“如今,平西王可不在辽西,反而在上京被关了数月,至今未曾露面——还不知眼下是死是活呢。”


    说完,环顾四下一圈,又?神秘兮兮道:“如今,天子的?左膀右臂早已换了人,新上任的?曹家右相,再加上九皇子……那个杀神……平西王功高震主,早就为皇室所忌惮,此番被囚上京,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众人言罢,皆是一阵唏嘘。


    沉沉却听?得?胆战心惊:是谁赶在他们之前、先来?了定风城报信?


    如此看来?……阿史那金他们的?“商队”还没来?,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正思忖间?。


    她耳尖微动,忽听?得?远方传来?熟悉的?驼铃声,心知按那商队的?脚程,自己这“逃犯”很有可能?和他们撞个正着,立刻暗道不妙,扭头一路小跑至少年长生跟前,慌忙道:“我们先避一避!”


    “不传你的?信了?”长生挑眉。


    沉沉摆手,来?不及解释太多,一心催他上马。


    却听?城楼之上,眺望兵骤然吹起号角。流民们一阵骚动,不解其意,待循声望去,城门已轰然大开,一群整装待发的?黑甲兵踏沙而来?,毫不停留,便纵马朝那改换红色鹰隼旗的?突厥商队杀去!


    城墙之上,弓箭手满弓待发,刹那间?、箭落如雨。


    残阳胜血。


    原还听?得?手鼓琵琶、乐声不止的?商队顿时一片死寂。“商人”们见势不妙,等反应过?来?,黑甲骑军却已近在眼前,瞬间?齐齐从货车之下抽刀迎战,喊杀声如雷,护着正中间?的?华盖马车,且战且退。


    沉沉远远看去,一眼就看见了布兰。


    他生得?高,目标也大,很快胸口中箭,血流不止,却仍然高呼着“保护王子”,奋力挥刀砍杀——


    沉沉的?突厥语学得?并不好?,“保护”,和“王子”两个词语,其实都是从布兰那听?着学会的?。


    可她没有想过?,这四个字竟会是布兰留在世上最?后的?遗言。


    黑甲兵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飞溅,他死时,仍然大睁着眼,那头颅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很快便被黄沙掩埋了踪迹,无头的?尸体僵立片刻,颓然倒地?。


    马车四面的?纱幔都被血染红,一柄长刀朝着马车正中慌乱逃窜的?阿史那金当胸而去,眼见得?就要洞穿他的?身体,突然,一抹浅碧色的?身影却不管不顾飞扑上前。


    “王子!!”女人凄声喊道。


    沉沉认出来?,那个拦在阿史那金身前的?女人,便是几日前、险些?被他掐断了下巴的?舞姬。


    女人美丽的?面庞因痛苦而显出狰狞神色,嘴里吐血不止。


    纤细的?身体,如破布娃娃一般被长刀挑起,又?猛地?横掼于地?,可她临死时,嘴里仍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似乎是在让阿史那金快跑——


    “啊——!!”


    阿史那金抱着已无声息的?舞姬,双眼因愤怒而染得?血红,忽从腰间?抽出那把、无数次被他当作配饰把玩的?宝石匕首。


    几如破釜沉舟一般。


    那匕首被他用尽力气飞掷出去,直中黑甲兵侧颈,鲜血瞬间?泉涌。


    那杀死舞姬的?黑甲兵一时失力、滚落马下,战阵之中,马踏如泥——


    阿史那金被身边亲卫架起、慌忙逃窜,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接一个的?亲卫接连倒在身后而无能?为力,任由他们被屠戮殆尽。直至亲卫死尽,他亦被追兵一拥而上、将他反剪双手,压倒在地?。


    少年一头长辫如枯草垂落,沉默良久,忽仰头发出如困兽一般、惊怒而无力的?哀嚎。


    “我要杀了你们!”


    “贱民、你们这些?贱民,我要杀了你们!”


    不……


    甚至不是哀嚎。


    那是写满了复仇之意的?狼嚎。


    可他要对谁复仇?


    沉沉心头一凛,若有所感般猛地?抬头,只见定风城城楼之上,身披金甲、气势威严的?老将身旁,一袭红衣潋滟,不知何时翩然而立。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那红衣人亦垂眼望向她。


    四目相对。


    “……”


    红衣人眼中,带着平静而漠然的?探究意味。


    她原本的?诧异、好?奇、惶然,种种情绪,却都在对视的?瞬间?消弭殆尽,唯有两眼渐渐瞪大、再瞪大,到最?后,几乎要把眼珠子都给瞪了出来?——


    长生察觉不对,扭头看她,见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一时愣住。


    忙问她:“怎么?了?”他用力扶住她的?肩,“谢沉沉,你害怕?”


    沉沉没有回答,用力摇了摇头。


    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认错。


    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她想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只有一个熟悉而稚嫩的?声音在心中不住欢快而雀跃地?喊:


    “阿兄!”


    是阿兄!


    绝不可能?错……阿兄还活着!


    第44章 炭火


    三日后, 定风城监牢。


    阿史那金身着囚服,背对着牢门?。


    如死虾般毫无生气,蜷缩在那破烂不堪的稻草铺上。


    因吃不惯狱中?伙食, 外加受了惊吓、噩梦不止,他从昨夜开?始便?发起高热,此时, 俨然已烧得有进气没出气。


    狱卒巡视至此,照惯例从栅栏外探头观望两眼,见他呼吸微弱, 满脸潮红, 瞧着像是没?几天活、要死不死的?模样, 登时没?好气地一脚踹向牢门?, 厉声道:“就没?见过这么娇弱的?小子!”


    “是啊!”


    旁边的?年轻狱卒闻言,也跟着嬉笑:“比娘们儿还娘们儿,亏他还是个?什么王子,要我说,是王八才对。”


    “难怪突厥人被平西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想?想?,突厥人里指不定都是这样的?软骨头。”


    “要不是将军发过话?,不许我们对他用刑, ”狱卒低声道,“真想?再给他两下,看这王八下回还嚣不嚣张。”


    诚然, 也不怪这群狱卒对阿史那金颇有怨言。


    毕竟早两日, 这突厥小儿还有力气叫嚣反抗时, 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一见他们围过来笑闹, 便?说着叽里咕噜的?胡话?对他们破口大骂,抓起地上盛饭的?瓷碗就往外砸,前前后后,闹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唯独今日,无论他们怎么嘲弄,阿史那金都始终紧闭双眼,毫无反应。


    两人慢吞吞绕了一圈再回来看,见他竟又吐了一地酸水。


    囚室本就狭小不通风,此刻更加恶臭难闻,两人不由?都齐齐退了半步,捏住鼻子,一脸鄙夷。


    “大哥,”年轻些的?狱卒问自家老大,“他该不会要死了吧?”


    “能有这么娇气,死了就算了!”老狱卒“啐”了一声,“身上一没?伤二?没?病的?,整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也能病死?”


    但话?虽如此,这人毕竟身份不一般,若是在牢里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不好向上头交代。


    思及此,老狱卒眉头微蹙,到?底还是指挥着手?下去向管事的?禀报一声。


    结果,人前脚刚走,来换班的?狱卒又押了个?“新人”进来。


    “陈仲,今个?儿这么早便?来了?”


    老狱卒闲得无聊,干脆上前与同?僚瞎扯两句。


    见那小囚犯个?子矮矮,瘦骨伶仃的?模样,实在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又随口问道:“怎么把这种豆芽菜也给抓进来了?娘的?,最近牢里都不够住,个?个?还不要命似的?往里挤。”


    “还能有什么?又是城外兴风作浪的?呗,”陈仲苦笑道,“最近上头下令封城,只?出不进,外头的?流民宁可蹲大狱,也不想?在城外风餐露宿,都快挤破头了。也只?能找几个?刺头抓。”


    “刺头?”


    狱卒瞥了一眼老陈手?里那瘦瘦小小的?身影:“就他?……”


    语毕,话?音一顿,突然又面露诧异:“不对,等等,还是个?姑娘?”


    “是,年纪不大,一小姑娘,心思倒挺多。”


    陈仲道:“听说本来抓的?不是她,是长生那个?小野种,俩人应是一伙的?。长生怕被抓——大概也清楚被抓了之后绝无活路,她讲义气、给人打掩护断后。结果,长生是逃了,但留下她……可不就被抓了个?正着么?”


    老狱卒一听“长生”这个?名字,不知想?起什么,顿时一脸晦气地连连“呸”了两声。


    见陈仲领着那小姑娘往里走,忽然又伸手?拦住两人,硬邦邦道:“不必找了,”老狱卒道,“我这有个?最合适的?地方。正好,里头那个?快要病死了,让他们互相‘照顾照顾’。”


    说完,也不等陈仲反应,便?一把拽过他手?里垂眉顺眼的?小个?子,径直走向牢房最深处。


    牢门?一开?,利落一踹——


    沉沉被他那正中?后心的?一脚踹得头晕眼花。


    趴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缓过劲来,吃力地半直起身。怎料,随着五感?渐渐复位,又被那扑鼻的?臭味熏得险些当场呕了出来。老狱卒见状,在她身后怪笑一声。


    她心中?暗道不妙,隐约间,又瞥见不远处那稻草铺上侧躺着的?人影,知道自己还有一位“狱友”,更加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想?了想?,只?得紧捂口鼻,几乎是手?脚并用着爬起,又找了个?角落抱膝坐下。


    至此。


    借着牢房过道处昏暗的?烛火,她终于“得空”打量四周:被占用的?稻草铺、久无声息的?“狱友”、角落的?便?桶、被人打翻的?一地馊饭,还有,墙角窸窸窣窣爬过的?灰老鼠,和就在她脚边盘桓的?几只?臭虫——她盯着看了半天,末了,面不改色地一脚把虫踩死。


    这里便?是定风城的?牢房?


    她……这到?底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地进了城,还是一脚踩进了更深的?泥潭里?


    沉沉闭上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自那日见到?谢缨,她便?一门?心思想?要进城。


    可没?有户籍文书、加上定风城守将下令城中?只?出不进,她与长生的?生活简直比那些流民的?处境更糟。


    左右无法,她也只?得带着长生、一直在定风城外徘徊,寻找入城的?机会。


    起初她以为,按照长生缠上她时所说的?“要吃饱饭”的?单纯理由?,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定是挨不过去、要弃她而去的?,为此,还特地把身上存着的?最后那点银两分了两份。一份留给自己,另一份给他,叮嘱他能跑多远跑多远,尽可能远离战场。


    然而,长生没?有跑。


    不仅没?有跑,因为银两买不到?食物、眼见着就要弹尽粮绝,饿了两日的?他,甚至面不改色地把那匹名为“赤血”的?枣红马招到?跟前,手?起刀落,一刀毙命。


    两人靠着马血马肉缓过了一口气。


    谁知,却也正是他这身驯马杀马的?本事,让附近的?流民一下认出了他。


    忽然间,便?一口一个?“野种”地齐齐围拥上前。


    【就是这个?野种!是他偷了我们马场的?马,不知道使得什么巫术,领着那群马把城里搅得一团乱!】


    【我阿叔就是被那些马踩断了腿,成了个?跛子!】


    【他娘是个?吃里扒外的?贱/货,他爹是燕奸!】


    【把他抓起来交给城主!】


    【不、扒了他的?皮献给城主!】


    【先打断他的?腿!再拔掉他的?舌头……不能让他再用那些邪门?的?巫术!】


    沉沉是个?外来客,不明白他们眼中?的?仇恨和鄙夷从何而来。


    但她清楚地知道:如果让长生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杀了他。


    不问缘由?、不容求情地,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他,然后杀了他。


    【……长生,听着。】


    是以,环顾四周一圈,她忽从眼前的?篝火堆中?挑出一只?半燃的?木棍握在手?上,同?身旁少?年耳语道,【我来想?办法断后,等会儿我冲上去,你就跑,你能跑掉吗?】


    长生一愣,低声说:【你疯了。】


    【不是疯了,是只?能赌一把了!】她看向不远处巡逻的?士兵,嘴里胡诌道,【你放心,小时候我阿爹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老师傅说,我福大命大死不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你不是说你对附近的?路比谁都熟悉吗?你等会儿就埋头跑,绝对不要回头……知不知道?跑!】


    说完,她猛地把他往反方向一推、鼓起勇气冲人堆跑去。


    少?年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回过神来,下意识拼命往前跑,跑了老远,却仍是忍不住回头——


    火棍早已在推搡中?掉落在地。


    少?女护着脑袋,不住喊着“救命救命”,又喊“快跑快跑”。


    直到?官兵发觉不对,前来驱散众人,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谢沉沉终于瘫软在地。


    “哇”的?一声,把这几日的?吃食,全都一概吐了出来。吐了个?一干二?净


    沉沉两手?抱紧膝盖,在牢房的?角落睡了一夜。


    再睁开?眼,却实属是被一阵久违饭香勾起的?腹中?馋虫给“闹”醒的?。


    年轻狱卒打开?牢门?,往地上丢下一只?食盒——她甚至能听得清里头好几只?瓷盘当啷作响,一时惊讶,蹲大狱竟也能吃上这般待遇的?饭菜,却也强忍着没?敢出声。


    等人走了,这才小心翼翼凑上前,打开?食盒细看:


    里头装着一碟红烧肉,两只?鸡腿,一碟炒白菜,甚至还带一盅鱼汤。


    “……”


    沉沉默默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连牢房里那些萦绕鼻尖不散的?怪味,这会儿都已显得“无伤大雅”。


    她眼里只?有这些几百年没?吃过的?好饭好菜,抓起筷子、就要来一顿风卷残云——


    然而,筷子还没?碰到?。


    她又有些纠结地抬眼,瞄了一眼不远处的?稻草铺上,那位已经很久没?有动?静的?“狱友”。


    话?说,这饭自己能吃独食吗?


    吃了之后,该不会被打吧……是不是得先问问他,再看能不能一起吃?


    沉沉虽饿,到?底还有点“良知”在。


    是以,思忖片刻,还是先把食盒放下,又轻手?轻脚地凑到?那稻草铺前。


    强忍着鼻尖越近越浓烈的?味道,她轻轻喊了一声:“这位、这位兄弟,饭来了。”


    没?人应。


    她又道:“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这回又是等了半天没?反应。


    她甚至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戳了一下又一下,可还是没?听那人吱声。


    沉沉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再等不及,扭头去把菜分成两份,自己先行饱餐一顿。


    待到?吃饱喝足,她揉着肚子望天发呆,却才突然想?起:昨天那狱卒把自己扔进来的?时候,貌似是说过,“里头那个?快要病死了”。


    她悚然一惊。


    突然意识到?,那人有可能不是不回答自己,而是快要……病、病死了?


    “喂,这、这位兄弟,”当即也顾不上其他,她慌忙凑上前去,这回手?上加重?力气、拍了拍那人的?肩。她低声问,“你、你还活着吗?”


    好像还有呼吸?


    身体还在抖?


    沉沉心说命比天大,能救一个?是一个?,忙一把把人掰过来,拂开?他脸上被汗糊成一堆的?头发,“兄……”


    兄弟。


    那个?“弟”字还卡在喉口。


    她看清楚眼前这张并不算久违的?、却恍如隔世恶鬼般出现在眼前的?脸,却顿时一屁股坐到?地上,傻了。


    阿、阿史那金?!


    自己怎么会和他关在一起?


    她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下意识要爬得离他远点。


    阿史那金却不知是做了噩梦魇着了、又或是被她吵醒,突然摸索着一把攥住她的?手?。


    他的?手?冷得像冰。


    沉沉想?甩却甩不开?,莫名有种被鬼缠上的?阴森感?,额头上冒出一脑门?的?汗,只?得拿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


    好不容易挣开?,她爬起身就跑,缩回自己的?角落里。


    忽然,却听到?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囚室中?,少?年气若游丝、轻声喃喃:“阿娜……”


    阿娜。


    她倏然一怔。


    【布兰,‘阿娜’是什么意思?】


    骆驼车上,少?女轻晃小腿,忽然侧头问一旁勒马缓步而行的?青年。


    那时,他还负责日夜看管她。


    可与其说是看管,不如说,他像一个?陌生却亲厚的?兄长,只?在阿史那金看到?的?地方对她严厉。私下里,却愿意一字一句教她说突厥话?,容许她像这样无所顾忌地偷懒。


    他说,他的?家里,也有一个?如她这般年纪的?小妹,如若顺利,也许明年春天便?要出嫁。


    等他回到?草原,也许正能赶上吃她最后一杯送别酒。


    【为什么问这个?。】布兰问。


    【因为我看见,你们中?的?一些人、写信。他们总是读、出来,好像每个?人都会写,阿娜。】


    她歪歪脑袋,小声说:【写着写着,还会哭。】


    布兰沉默了。


    那时沉沉还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写信,又为什么每封信都要以阿娜开?头。


    直到?见证了那一场惨烈的?厮杀,她才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知道自己踏上的?,也许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他们写的?“信”也不是信,而是最后的?遗书。


    阿娜,则是突厥话?里,“母亲”的?意思。


    “阿娜……”


    阿娜。


    是生命的?开?始,也是最后的?挽歌。


    *


    与此同?时,苍狼雪谷。


    此处是距离定风城三百里外、一处易守难攻的?天然要塞。过此谷,则雪域八城近在眼前。燕人溃退至此,已退无可退,下令死守。


    两军在谷中?数度交战。


    魏军起初来势汹汹、势不可当。无奈寒冬渐至,冻伤者甚众,且行军战线过长,支援不力,军需渐短,士气难免大受影响。而燕人耐寒,冒雪作战、反有越挫越勇之势。一时间,战事僵持于苍狼雪谷,进退两难。


    魏军军师与几名副将,日日在营帐中?烧着炭火“排兵布阵”。


    陆德生这个?专被派来为主将“诊病”的?医士,则每日会在伤兵营待上六七个?时辰,有时,甚至比那些随军的?军医待的?时间还要长。


    他尽心竭力,为那些伤兵熬制汤药,包扎伤口,处理冻伤后的?后遗症。


    可尽管如此,每日从伤兵营抬出去就地掩埋的?尸体还是几乎堆成了山。


    人命,成了战场上最廉价的?消耗品。


    ——有时甚至比不过一炉可供取暖的?炭火。


    黄昏时分,他走出伤兵营时,双脚几乎已经被冻得麻木。


    陶朔正在同?军师商议要事,见他走过营帐前,探头出来喊他的?名字,道:“你又去哪了?进来坐!”


    营帐中?,炭火熊熊,连带着人呼出的?气似乎都带着暖烘烘的?热意。


    陆德生沉默许久,末了,仍是摇了摇头:“今日还没?为殿下施针。”


    陶朔道:“他现在不用施针也很听话?。”


    说着,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玉笛,又道:“倒是你,你是过来将功赎罪的?,还是过来专给那群伤兵治病的??要是被人传信告诉陛下说你失职,你那脑袋不想?要了吗?”


    陶朔语气严肃,边说话?,眉头不觉紧皱。


    只?可惜他生得一张喜人的?娃娃脸、叫人辨不出年纪,再皱眉头自也吓不到?人。


    果然,陆德生闻言,仍是摇头。


    “我给殿下施针,”他说,“不是怕他不听话?,是怕他撑不住。”


    陶朔乃昔日杏林圣手?陶明传人,从小到?大,一心钻研医术,最后却入了他父亲最不喜的?一条路。


    昔日的?阎伦,正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被他父亲逐出师门?。


    然而,等到?他入此道时,陶明已病入膏肓,再没?人可以拦他。他自然越钻越深——


    见惯了生死的?人,总容易入两种极端。


    一者悲天悯人,一者冷血至极。


    陶朔很显然属于后者。


    如今,阴差阳错,得了魏弃这么一个?当世无二?的?、“不会病也不会死、伤了亦总能好”的?试验品,更是用得愈发得心应手?。


    陆德生自觉与他难以沟通,扭头就走。


    陶朔急了,追在他后头问:“你去哪里找他?我帮你吹笛子找不就好了?”


    又说:“你等等我呀,陆德生,咱们现在可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喂!”


    他却头也不回,只?是摆手?,示意陶朔别再追来。


    他知道魏弃在哪里


    矮丘之上,少?年一袭素衣,披散着黑发,面西南而立。


    他似乎感?觉不到?冷。


    任由?寒雪染白他眉,连眼睫亦结霜。凝脂般的?肌肤,恍惚融进雪中?。


    若非胸口偶有的?起伏还能证明他仍活着——总让人不由?怀疑,也许眼前是鬼非人。是死物,而非有呼吸和心跳的?“同?类”。


    陆德生将怀里抱着的?大氅披上他肩,他没?有动?,肩上抖落一层雪。


    “殿下,”他轻声唤,“该施针了。”


    没?有回答。


    陆德生无法,陪他静静站了一会儿。


    只?片刻功夫,便?觉得双腿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嘴上似也结了一层霜,嘴皮被黏住,揭不开?。


    可身旁的?少?年仍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陆德生看着他,只?觉一种无可名状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而这种无力,其实从他那日在朝华宫看到?濒死的?“九殿下”时,就已然在他心头盘桓不止——直至今日。


    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承认,自己的?“背叛”和“屈服”,也是压死眼前人的?稻草之一。


    尽管他出于最后的?一点恻隐之心,保住了魏弃的?“命”——


    可是,这个?代价仍然还是太大了。


    大到?他愧对于魏弃昔日的?网开?一面;


    也大到?,他每次想?起朝华宫里那个?泪流满面哭求自己“救殿下一命”的?小宫女,都不由?地感?慨世事无常……


    自己终究没?能应她所愿。


    “殿下,”他于是又一次开?口。嘴上的?雪连带着嘴皮一起被撕裂,一下见了血,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只?低声道,“天冷了,回去吧。”


    “……”


    “天冷了,谢姑娘让臣带您回朝华宫去。”


    少?年的?眼睫颤抖了一下。


    许久。


    他的?手?臂僵硬地抬起,拂去了脸上、身上的?雪。


    陆德生知道这是他难得“清醒”的?时刻,顿觉口中?一阵发涩。


    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却还是轻声道:“殿下,您……眼下,伤兵营中?的?兵士,没?有炭火可烧……”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趁机得寸进尺的?小人。


    可身为医者的?良心,在抉择中?,终究还是偏向了活着的?人。


    是以,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残忍,却还是不得不接着往下说:“军中?为主将准备的?炭火,都堆在您的?营帐中?,从未用过。”


    不怕冷的?人,感?觉不到?冷热的?人,怎么会需要炭火?


    与其如此……


    不如让那些更需要它的?人用以取暖。


    陆德生说完,彻底沉默下去。


    他知道魏弃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可他其实也只?是问一声,并没?有想?要得到?他点头的?意思——眼前的?少?年,已很少?说话?,遑论“抗议”。他只?需要假借魏弃的?名义,便?能轻易从营中?取走那些炭火。


    多此一举,也只?是为了求个?心……


    “拿去吧。”魏弃说。


    求个?心安。


    陆德生一怔。


    他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现幻觉,以至于,突然听见那平静而泠然、犹如隔世的?声音,竟莫名有落泪的?冲动?——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听见魏弃说话?,是朝华宫中?,一剑穿心,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少?年,拼尽最后力气对他说:


    【让我活下去。】


    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也要活下去。


    尽管活着也许比死去更痛苦,可是,对他而言,也许有哪怕忍受痛苦……也想?保留最后一丝清醒的?理由?。


    “拿去吧。”


    魏弃说完那句话?,眼神渐渐呆滞,看向远方绵延无绝的?雪山。


    陆德生点点头——却不知为何,忽觉得自己的?双腿犹如灌了铅,沉重?得无法迈步。


    以至于不得不用袖中?的?金针扎破指尖,才换来一丝清醒。


    而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


    自己和陶朔,或者说,自己和陛下、和所有知道内情却“不得不”顺势而为的?人一样……


    他们都在利用着眼前的?少?年,从始至终,毫无分别。


    第45章 英恪


    沉沉从自己的鞋垫里翻出几块碎银子——那是她和长生“分家”之后, 身上仅剩的家当。


    她原本还想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境况所逼,却亦只?得咬咬牙、拿出来打点狱卒, 向他们换了?一盆干净的水、两块布巾与一把笤帚。


    布巾沾湿,拧干。


    她忍着?钻到鼻尖的怪味,为阿史那金擦拭了一遍身体, 又把另一块布巾浸透水,搭在他的额头上帮忙散热。


    确认他呼吸渐渐平稳,她这?才起身, 拿起笤帚开始打扫, 顺带向狱卒讨了一把炭灰、把地上那些腌臜物尽数盖住, 扫到墙角去。


    一番忙碌折腾下来, 尽管狱中仍难免潮湿闷臭,总算是看?得过去了?些。


    只?是,阿史那金却始终没有醒来。


    待到狱卒夜间再来送饭,沉沉问过才知道,他竟然已经连着?几日未进食。


    再这?么下去,不病死也?要?饿死。


    她无法,只?得将白米饭泡进鱼汤里,泡软了?、又一勺一勺喂给昏迷中的阿史那金吃。


    结果他刚吃了?两口, 人?明明还在睡梦中,竟也?眉头紧蹙,看?那样子、像是全要?吐出来。


    沉沉反应极快、立刻一把捂住他嘴, 抬起他的下巴, 生生催着?往下咽。


    就这?么来回数次, 愣是把一碗鱼汤饭都给喂了?进去。


    她累了?一天,自己匆匆扒了?两口菜填饱肚子, 也?缩回角落里抱膝睡去。


    第?二日,她还想“照抄作?业”喂饭。


    怎料喂到一半,阿史那金这?厮又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她以为他是呛到,正要?帮忙拍背顺气,可人?刚凑近,那双蓝眼骤然睁开,碧蓝色的瞳仁在幽暗的监牢中,尤显恐怖奇诡。


    沉沉与他四目相对,未及反应,便被他猛地推开。


    盛饭的瓷碗也?落在地上,连汤带饭,砸了?个粉碎。


    “……你。”


    阿史那金环顾四周,眼神起初还有些茫然。


    可待到渐渐回神,认出来了?眼前少女是谁,却立刻脸色大变,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是你,你这?无耻下/贱的魏女!”


    瞧那中气十足的派头,哪里还有半点病得快死的可怜样?


    沉沉一时无言,不知该先为他活过来这?件事松口气,又或是感慨自己好心当做驴肝肺。


    末了?,却仍是皱着?眉头爬起身来,在阿史那金那些“叽里咕噜”、她听得半懂不懂的骂声里,一声不吭地拿起笤帚收拾了?一地狼藉。


    阿史那金骂累了?,见?她没事人?一样坐回角落里埋头吃饭,更是气得头顶冒火,挣扎着?想起身。无奈两眼发昏,起来也?没走几步,便又一屁股摔在地上。


    “……”


    沉沉说:“你悠着?点吧。”


    阿史那金一愣。


    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也?能感觉出她话里的冷漠和“怠慢”。


    然他自小?养尊处优,对人?呼来喝去已成习惯,哪里受过什么冷脸?尤其还是个对自己下过毒手的女人?。


    一口气咽不下,当下随手抄起一把稻草揉成团、便冲谢沉沉扔去——


    那稻草团先是砸中她的脸,又一路滚落,掉进了?她手捧着?的汤碗里。


    “你!”


    饶是沉沉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耐不住他的胡搅蛮缠,“腾”地一下站起。


    阿史那金反而被她那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面前来的架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


    而沉沉一把揪起他衣领。


    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连日来的委屈终于在这?时倾涌而出。


    “你听着?!”


    她一开口,便冲阿史那金劈头盖脸骂道:“这?里不是你们突厥人?的地盘,你不要?拿什么王子的派头来压我!你知不知道,外头的人?如今挤破脑袋都想喝口汤……你糟蹋自己可以,不许你糟蹋粮食!你不吃我吃,你不想活,就去……去饿死自己好了?!我不会管你!”


    她气得眼睛通红,“如果不是看?在布兰的份上……谁管你!”


    沉沉虽遇事有些迟钝,却并不是不懂:自己和长生这?一路遇到的追兵如此?“宽容”,若是没人?从中授意,是绝不可能的。


    而在阿史那金身边、能代替他下命令的亲卫里,除了?布兰,还有谁会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放她一条生路呢?


    布兰是个好人?。


    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为了?保护阿史那金而死,所以,她虽并不喜欢阿史那金,也?很讨厌他任性妄为的坏脾气,却还是会在他陷入困境时伸出援手拉他一把。


    她只?是不愿让布兰的牺牲显得那般可笑而无用,仅此?而已。


    沉沉说完想说的话,便松了?手,扭头去把那碗飘着?稻草团的鱼汤端到阿史那金跟前,当着?他的面,把稻草团挑出来扔一边,自己重?新?盛了?一碗饭。


    之后,该吃吃,该睡睡,任由他再怎么喊她骂她,她都缩在角落里不再应声。


    直到夜里,他终于又渴又饿,不情愿地喝了?两口鱼汤解渴,她听见?动静,这?才抬起眼来,正儿八经地和他对视一眼。


    许久。


    “你,安分点,”她用并不熟练的突厥语说,“我出去之前,就照顾你。不然,不会理?你。”


    “……”


    “饿死你。”


    两个语言不通的“狱友”,最终半强迫式地“约法三章”:


    不骂人?,不闹事,好好吃饭。


    而也?是到这?时,沉沉才发现,阿史那金之所以一直缩在稻草铺上不起来,不仅因为他饿了?几天身体虚弱,还因为他右腿在那场厮杀中被长枪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因她擦身时有意避开了?敏感处,牢狱内又昏暗无光,这?才一直没有发现。


    如今,伤口已然溃烂,不断流出脓血。


    沉沉对医术一窍不通,被那伤口的情状吓了?一大跳,当即拍门唤来狱卒,央求他找个大夫来替阿史那金看?看?。


    “他是突厥王最疼爱的儿子,日后突厥人?肯定会把他赎走,”她同狱卒解释,“若是死了?伤了?,日后挑起两国的、那个,两国打仗怎么办?差大哥,所以请你一定向牢头上报一声,找个大夫、来替里头那个治伤……他的腿都要?烂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成跛子了?。”


    狱卒这?几日收了?她不少好处,待她也?比之前和颜悦色许多。


    或许是觉得她说得有理?,第?二日,当真找了?个老大夫来帮阿史那金治腿。


    可“小?王子”嫌弃大夫老眼昏花、医术八成不精,驴脾气却又上了?头,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死死护着?裤子不让大夫看?。


    大夫不好动粗,沉沉看?得着?急,索性冲上前去,“哐”一声给了?阿史那金后脑勺一下。


    “……”


    阿史那金被打蒙了?。


    双手护着?脑袋,他两眼写满无措,震惊地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


    “看?什么看?!”沉沉却凶他,“不许看?,这?是大夫,不是你的奴隶!”


    何况,咱们约定的是不骂人?,什么时候说过不能动手了??


    她的突厥语在和阿史那金的“骂战”中突飞猛进。


    说完,又趁机喊来狱卒按住他双手。


    见?他们三两下扒了?阿史那金的裤子查看?伤口,这?才捂着?眼睛、转过脸去回避。


    待老大夫忙前忙后、给阿史那金上完药离开,狱卒又端来一碗说是外服的汤药。


    沉沉接到手里,拿去给阿史那金喝。可人?显然还没从她那一爆栗的阴影里回过神,看?她的眼神充满防备。


    听她催他喝药,眼神中更是写满“你看?我就知道吧”的恐惧之色。


    “你喝不喝?”小?姑娘沉着?脸问。


    原本长途跋涉被晒黑的脸,分明稍稍捂白了?些,显出原本清秀的底色来。


    可她对阿史那金的温柔本就有限,加上这?厮总是不配合、反而频频闹事给人?惹不痛快——她自然没有和他嬉皮笑脸的意思。


    阿史那金再任性,也?明白她如今是为数不多还“关心”自己的人?。


    似乎被她这?副表情唬得有些心虚,他想了?想,到底伸手,将那药碗接到手里。


    却迟迟没有喝下去。


    沉沉问:“又怎么了??”


    他撇了?撇嘴。


    满头精致的长辫,早已在狱中枯的枯,散的散。


    少年顶着?一头卷毛,看?起来像只?无家可归的狮毛狗。


    一句话在喉咙口压了?半天,末了?,才不情不愿地小?声咕哝出来:“你,给我,下毒,”他说。


    沉沉:“……”


    他不说她都快忘了?。


    方?武身为镖头走南闯北,身上留了?许多关键时刻保命的物什。


    当时他们急于脱身,方?武便想出个计策,让她给阿史那金的膳食中,下一味名为“催火毒”的无色无味药粉。毒下在汤里,解药则掺在她试味的那只?糕饼中。阿史那金果然中计,她也?得以趁乱逃脱。


    在这?点上,她确实有些理?亏——


    不对。


    沉沉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怒斥道:“还不是你先抓着?我们当人?质的!你不把我们当人?看?,不毒你毒谁!”


    何况,那催火毒分明只?是占了?个‘毒’的名头。按照方?武的说法,也?只?有阿史那金这?种整日大鱼大肉浑身虚火的人?才会症状明显,不然的话,中此?“毒”者,最多也?就是晕两天,于身体并无大碍。它充其量只?能算是蒙汗药里、配方?较为特殊的一种罢了?。


    阿史那金听不懂她说什么,但很显然看?出来她在生气,端着?药碗的手没出息地抖了?两下。


    沉沉心火难消,见?状,却还是皱着?眉头凑过去、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药汤,随即把药碗推回他面前。


    “我都喝了?,证明药没问题。”


    她说:“这?下放心了?吧,王子?”


    前头的话都说的大魏官话,唯独最后一声“王子”,她的突厥语说得有模有样。


    阿史那金听得一愣。


    回过神来,却冷哼一声,立马当着?她的面把那药一饮而尽。


    可惜,到底也?就“英勇”了?那么一瞬。


    娇气如他,立刻又被那药苦得整张脸皱成一团,捂着?喉咙,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还是面如土色地吐了?一小?半回碗里。沉沉看?到,气得在心里连骂了?三大句“草包草包草包”——


    但,无论如何,药还是要?喝的。


    翌日一早,趁着?狱卒来送饭送药,沉沉把鞋垫里藏的最后一小?块、原本要?用来换件干净囚服的碎银子也?拿出去,换来了?小?小?一纸包、狱卒原本买给他家大儿子吃的饴糖。


    阿史那金喝完药、又要?吐,她当机立断掰开他的嘴,丢了?颗糖进去。


    “你、你喂我吃什么?”他吓得险些跳起来。


    沉沉面无表情,说:“毒药。”


    阿史那金闻言,不疑有他,立刻就要?把嘴里那“药丸”吐出来。


    舌尖一卷,一尝,却脸色微变,神情顿时微妙起来。


    沉沉看?在眼里,懒洋洋问他:“第?一次吃这?种‘毒药’吧?我从小?吃到大。”


    阿史那金没说话。


    瞥了?她一眼,又捂着?腮帮子、默默别过头去。


    *


    地牢暗无天日,沉沉和阿史那金关在一处,每日除了?吃饭喝药,便是睡觉。


    眼看?着?那些意图入城而被捕的“犯人?”,都先先后后被领走或放走,她这?间牢房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问过狱卒也?没有回音,她难免有些焦急起来,开始用在墙壁上画“正”字的法子,记下自己在狱中呆了?多少天。


    墙角划满第?三个“正”的那一日,狱卒不知何故,没有来送饭。


    沉沉饿着?肚子、缩在角落发呆。


    阿史那金则窝在破破烂烂的稻草铺上,跟个死人?似的一动不动。


    两人?起初都没说话。


    直到她肚子里“咕咕”作?响的声音实在大得有些突兀、让人?无法忽视。


    沉沉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忙捂着?肚子、掩饰似的开口:“你爹还不来领你走么?”她说,“你们的那些……‘援军’,他们会不会来赎你走?知道你被关在这?里,是不是就不会打定风城了??”


    阿史那金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知道。”


    末了?,翻了?个身面对着?她,却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英恪那无耻小?人?,说不定根本都没告诉父汗我被俘的事。”


    “……英恪?”沉沉一脸疑惑,“谁?”


    她在商队呆了?两个月,可没见?过有人?敢忤逆阿史那金的。


    难道这?个英恪比他的“官”还大?


    “我父汗手底下、一只?养不熟的狗罢了?,”阿史那金一脸鄙夷,“我们所有兄弟里,最恶毒的人?就是他。”


    一时说是狗,一时又说是兄弟。


    这?到底是在骂“英恪”,还是把他自己一家子人?都骂进去了??沉沉一脸无语,正要?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一番。


    “魏女,”阿史那金转过身来,眼神直勾勾盯着?她,却冷不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沉沉一愣。


    心说干嘛突然问这?个,前几天累死累活伺候你这?金贵少爷的时候,也?没听你说过一声谢谢。


    你问我名字能有好事?


    思及此?,她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告诉你。”


    “你!”


    阿史那金的脸顿时涨红,手指着?她、“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让步,忽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沉沉离过道近,第?一个反应过来,顿时扭过头、脑袋都快要?伸出栅栏去,不住张望自己的饭。


    可看?了?半天,都没看?到眼熟的狱卒身影,只?依稀见?一道高挑纤瘦的影子缓步而来。


    旁边还围了?几个高矮不一的人?在说话。


    一时问:“尹先生,樊将军的伤情可好?为何连着?几日都未见?将军出现……咱们定风城,会不会守不住?”


    一时又问:“先生此?番来,可是要?用那突厥的九王子劝退敌军?”


    几个人?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却都未得半句回应。


    反倒很快被领头那人?挥退,心不甘情不愿地远远站定等候。


    于是,过道之中,终只?剩那一人?走近。


    光影明灭,沉沉揉揉眼睛,看?清他身上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一袭红衣。一怔过后,视线渐渐往上。


    认出来人?是谁的瞬间,却顿时难掩惊喜之色,猛地站起身来——


    可她还没开口说话。


    原本躺在稻草铺上要?死不活的阿史那金,忽然坐直了?身。


    少年目眦欲裂,瞪向那道突兀出现的瘦高身影,厉声道:“英恪!!”


    “你这?无耻鼠辈,出卖我!!竟然还敢来见?我!”


    阿史那金怒不可遏,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起身,几乎飞扑到栅栏前,探手就要?去揪那人?的前襟,口中嚷着?:“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迟早会让父汗杀了?你!”


    男人?却毫不气恼,反而微微一笑,温声道:“王子,你总是这?么不长记性。”


    他虽被人?叫了?一路的“先生”,瞧着?年纪却并不大,至多不过弱冠年纪,姿容甚雅。


    单看?五官,确难与魏弃之流比肩,可胜在姿态风流,颇有些让人?过目难忘的“狐狸”相。


    眼角那颗朱红泪痣,与潋滟红衣相得益彰,加之声音慵懒——左看?右看?,都不像什么端方?人?物,老实说,更像是某处勾栏瓦肆的常客。


    阿史那金看?着?他这?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姿态便来气。


    想起那日商队惨遭截杀的场景,又想起这?厮在城楼观战、无动于衷的表情,心中更是怒火滔天,只?恨不能手刃此?人?解恨。


    “英恪!”他咬牙切齿,“是你说要?里应外合,也?是你答应父汗、让我做先锋……结果呢?!你竟敢出卖我,害得我身边亲卫全都死光,让我被那些魏人?关在这?里受苦……你拿什么和我父汗交代!”


    “你分明就是奸细!枉费我父汗这?么多年对你的信任!”


    英恪对他的声讨不置可否,却依旧笑道:“我只?是用了?一个损失更小?、更稳妥的法子。”


    “你还狡辩!”阿史那金啐道,“你的所谓稳妥,就是让我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吃苦受罪么!”


    英恪闻言,顿时笑出声来。


    他本就生得一副狐狸相,不说话时,还有几分文人?墨客笔下的雅士之姿;一笑起来,却立刻叫人?意识到他那姿态背后,玲珑促狭、口蜜腹剑的“本相”。


    阿史那金两眼喷火,双手掐上他喉咙,正欲用力。


    “我所做之事。”


    英恪却忽的慢悠悠道:“无论大小?,都曾事先与大汗商议。包括临时变卦,让王子委屈在此?‘修整’数日。想来王子从小?养尊处优,有机会历练一番,未尝不是好事。”


    “至于为何要?改变原定计划,”英恪说,“则是因为,王子明知计划有泄露的风险,却还迟迟不愿下手,留了?几个不必要?的隐患。与其冒险,我与大汗都认为,务必求稳为上。仅此?而已。至于死的那几个亲卫,我已派人?将他们的尸首送回草原。如今,我更顺利以谋士身份混入魏军之中。主?帅昨夜被我遣人?刺伤,至今昏迷不醒,雾狼军得我号令,清早围城。很快,我便会去信前线,以解“围城之困”为由,将那位大魏的九皇子骗回定风城。”


    “你……”


    “他乃魏军命脉所在,围杀此?人?,魏军定然军心大溃,余下那些虾兵蟹将,自然不足为惧。”


    英恪笑得一派温和,轻声道:“届时,北疆阔土,皆在我手,与这?样的收获相比,王子,你吃的这?些苦,又算得了?什么?”


    阿史那金身为突厥王子,任性归任性,终究知道轻重?,一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原本紧攥着?他衣领的双手,亦不觉渐渐松开。


    英恪这?才退开半步,又从上到下,平静地打量了?眼前脏兮兮的少年片刻。


    “王子的确受苦了?,”他话里若有所指,又笑道,“胖了?。”


    阿史那金:“……”


    在这?里没得挑食,不吃就要?被打,能不胖吗?


    他一口银牙快要?咬碎,只?沉声问:“还要?关我多久?”


    “哪日生擒魏九,自然恭迎王子‘出关’,”英恪说,“只?是,如今我还是他们的尹先生,面子功夫、还是要?做做的。只?能请王子再纡尊降贵,在这?多待几日了?。”


    “我父汗……”


    “大汗一切都好,今日我来,也?是因大汗不放心,命我前来关心探看?一番。”


    英恪道:“我自会回禀大汗,王子一切皆好,看?着?生龙活虎。”


    阿史那金:“……”


    等他出去了?,一定要?想办法把这?厮痛揍一顿!


    少年愤愤不平地拖着?伤腿坐回稻草铺上。


    而英恪好整以暇地轻抚去衣襟上沾到的灰痕,思忖片刻,转身走向那群原地等待的“下属”,亦用早已想好的托词敷衍道:“看?来行刺之事与那九王子无关,区区一个莽夫——”


    话音未落。


    身后忽然传出一声颤巍巍的:“阿兄……”


    有人??!


    他脸色微变,猛地回头。


    这?才发现,阿史那金那间牢房中、昏暗的一处角落里,竟还藏着?个瘦小?羸弱的身影。


    他当即挥退众人?,再一次走到牢房外。


    而阿史那金此?时也?冷静下来,终于回神:那些人?听不懂他们交流的突厥语,可这?魏女听得懂,她方?才听到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她为什么要?出声叫住英恪?!


    不好。


    阿史那金一时心口狂跳,厉声道:“住嘴!”


    让英恪知道这?个女人?能听懂突厥语,一定会杀了?她。


    沉沉却依旧置若罔闻,只?直愣愣地看?着?那道红衣身影走到面前。


    男人?居高临下地望向她,许久,唇边扬起一抹和善的微笑,蹲下身来,视线与她平齐。


    沉沉喊了?一声:“阿兄。”


    男人?的脸掩在晦暗不定的光影之下,瞧不清切神色。


    唯独视线落在她脸上——却亦不过停留一瞬,又平静地挪开。


    他问她:“为什么这?么叫我?”


    说的是突厥语。


    沉沉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盯着?眼前的这?张脸:从眉毛到眼睛,鼻子和嘴巴,每一样,都和她曾想象过的、阿兄长大后的样子一模一样,她绝不可能认错。可是……为什么呢?


    她总觉得他的神态,不像那天在城楼上见?到的他。明明那么熟悉,可表情却那么陌生。


    阿兄不该是这?么笑的。


    他的笑不像阿兄,反而让她想起某种毒蛇,蛰伏在暗处“嘶嘶”吐信,随时准备给人?致命一击。


    不对……


    有哪里不对。


    沉沉心头一凛,后背渐渐爬满冷汗。


    方?才他和阿史那金说的那些话,她其实只?听了?个三分明白。


    两人?说话的语速太快,她一个初学之人?,根本跟不上,只?依稀听到了?好几次“父汗”、“军队”、“刺杀”之类的字眼。


    他是不是认为她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方?才,阿史那金叫他“英恪”……


    沉沉吞了?口口水,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依旧说着?一口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大魏官话,小?声道:“阿兄,你在说什么?你、你不认识沉沉了?么?”


    英恪默然不答。


    她又道:“阿娘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阿兄,你、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家?”


    “家,”英恪说,“家在哪?”


    “当然是……”江都城。


    江都城,谢家。


    后话哽在喉口,沉沉盯着?英恪沉凝如潭的双眸,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胆怯之意,反倒是英恪似乎注意到什么,倏然伸手,细长的手指描摹着?她的眉眼,最终,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眼睫上。


    盖住那双眼睛,看?这?张脸;


    和露出那双眼睛,看?这?张脸。


    他似乎一个发现有趣游戏的少年,乐此?不疲地重?复着?无聊的动作?,任由少女长睫颤抖着?、轻扫过他掌心,勾起一阵不知觉的细痒。忽的,他低低笑了?。


    “妹妹。”


    英恪轻声道:“是啊,我好像,是有一个妹妹。我一直在找她。告诉我,你叫什么?”


    沉沉有些犹疑、沉默不敢回答。


    英恪又道:“那年,我摔下悬崖,意外受了?重?伤。好不容易养好了?病,又被人?掳走变卖,之后的境遇……总归是不好。过去的事,亦大多都忘了?……可我还记得我有一个妹妹,她在家中等我回去。我忘了?她的脸,忘了?她的名字,可我一直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把那双因不知觉恐惧、而微微发抖的手拢在掌心。


    “所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他温声说,“写给……阿兄看?,告诉我你的名字。也?告诉我,我叫什么,好不好?”


    十日后。


    苍狼雪谷,魏军主?帐内。


    一只?飞鹰落在陶朔肩膀,他取下飞鹰脚上绑着?的信筒,将那信函缓缓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却不由眉头紧蹙,又将信交给一旁的军师公孙渊。


    “突厥人?与燕人?联盟,围困定风城,樊将军被刺,性命垂危……按照来信时间推算,眼下定风城外应已僵持数日,”公孙渊看?过之后,亦满脸愁云,“城中无将可用,再拖下去,恐怕人?城皆失。”


    “之前不是说抓到那个突厥九王子了?么?”陶朔有些气急,“有现成的人?质,为何不用?”


    “恐怕是突厥人?不为所动,”公孙渊轻抚山羊须,“定风城有难,我等不得不驰军回援,也?就解了?如今燕人?的燃眉之急……倒是正中他们下怀。与国之大计相比,一个皇子,始终作?用有限。”


    几名副将听罢,亦是愁眉不展。


    陶朔问:“军师以为,我等应不应退?”


    公孙渊叹息一声:“定风城乃兵家必争之地,万不可失。可行军至此?,贸然撤退,必陷入两难之境。届时前有狼、后有虎,我军何以翻身。”


    陶朔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副将王虎见?状,目光四下扫射一圈,忽起身道:“陶医士,军师,不如让末将领兵驰援,守得一时是一时,待殿下率军攻破苍狼雪谷,夺下雪域八城更指日可待。到那时,定风城外的突厥人?也?当知难而退。”


    他前脚说完,身旁几名副将也?齐声应和,纷纷道:“末将也?愿前去!”


    “末将愿死守定风城!”


    “末将亦甘为马前卒,还请军师定夺……无论如何,我等定要?助殿下直捣黄龙,杀入燕军老巢!”


    “如此?……也?好,”公孙渊思忖片刻,点头道,“有殿下在,雪谷一战,定有转胜之机。但定风城亦确不可失,便请王将军率先锋军回援,定要?将那突厥贼人?拦在定风城外——”


    几人?商议过后,皆觉这?般决定最是稳妥,立刻将回援定风城一事布置下去。


    陶朔亦放下心来,将书信卷起、收入信筒之中,忽然,却惊奇地叹了?一声。


    “何事?”公孙渊循声回头。


    陶朔指着?那信函背后、两个莫名其妙、虎头虎脑的大字,一脸疑惑:“方?才没有发现,为何这?信函后头……”


    沉沉?


    什么意思,谁是沉沉。


    这?般严肃的军机大事,却留下这?么几道拙笔,简直儿戏。


    陶朔摇摇头,失笑感叹道:“慌成这?样,看?来定风城真是乱作?一团……不救不行。”


    话落,正巧陆德生领着?刚施完针的少年走入帐中。


    陆德生一脸疲倦,告知陶朔,近来魏弃数次重?伤、皆伤在心脉处,虽很快痊愈,但体内气血又一次开始不受控制,金针无法彻底压制。


    陶朔本就是个“医痴”,一听此?言,立刻来了?兴致,随手便将那信函扔到桌上,开始与他探讨起施针的要?领来。


    公孙渊见?状,亦无心再留,借口布置回援事宜,掀开帐帘离去。


    帘落,一缕寒风却趁势钻入帐中,那信函被吹拂而起,飘飘然、落在始终静立不语的少年脚边。


    魏弃没有低头。


    反倒是陆德生循着?那纸页落地的方?向,不由垂眼望去——


    而也?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瞥。


    看?清那上头所写,他倏然两眼圆瞪,满脸不敢置信。


    “怎么了??”陶朔问。


    “这?信……”


    陶朔道:“定风城出了?事,守将写信求援,你不是一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么,怎么这?副表情?”


    说着?便把那信捡起。


    陆德生顿时脸色大变,甚至来不及喊他“住手”。


    魏弃波澜无惊的眼底,已然印上那笨拙字迹。


    简简单单的几笔,却写得如稚童般仔细认真——


    沉沉。


    无神的双眼倏然定住,定在那字上。


    似乎认得很费力,他的视线只?不断的、反复的在那两个字上停留、逡巡。


    沉……沉。


    沉沉。


    陶朔甚至没看?清他动作?,手中的信已被人?劈手夺过,一脸茫然地看?向身旁的陆德生。


    可旁边哪里还有人??


    “快。”


    陆德生察觉不对,扭头拦在营帐门前,忽冲他扬声道:“恐会坏事。快吹笛……让殿下回大帐去!拦下他……快!!!”


    第46章 前夕


    直到被?接出监牢, 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洗了个澡。


    久违地打扮整齐、看向铜镜中精神爽利的?小?姑娘时?,沉沉仍有些恍惚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她被?关在牢里,稀里糊涂地关了半个多月, 想过自己会被?狼狈地放出去,会因为?手里缺了户籍文书而处处受阻,想过无数种狼狈的?下场。


    但无论如何, 她都决心找到那日城楼上惊鸿一瞥的?红衣人。她想亲眼见一见他,确认他、是否就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兄长。


    如今,她见到了。


    可经年未见的?“兄长”, 却说自己摔落悬崖、失了许多记忆, 忘了她的?名字, 也早已遗忘了江都城谢家的?旧址。他只依稀记得, 自己确有一个?妹妹。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又说出许多他们少年时?的?趣事,那些身为?兄长、为?了她出头打架、陪着?她上山下河的?往事。


    他还说,记得自己的?妹妹、那个?梦里始终看?不清脸却让他记挂的?小?姑娘,分明是个?滚圆的?白雪团子,而非如今这般瘦弱伶仃的?模样。


    “你瘦了许多。”


    他爱怜地抚过她的?脸颊,说妹妹,你吃了许多苦。


    可他又何尝不苦呢?


    先是摔落悬崖、被?农家所救, 后又遭人欺骗,辗转被?卖到北疆为?奴,花费数年, 方?才苦心钻营混出了头。


    如今的?他, 名为?“尹轲”, 是魏军主帅樊齐手下、颇受重用的?一名谋士。


    是以定风城中,人人见了他, 都尊称一声“尹先生”——


    可……若他真的?是尹先生。


    又是怎么变成了阿史那金口中、那深恶痛绝的?无耻小?人“英恪”?


    沉沉强装镇定,听完他这些年来?颠沛流离的?遭遇。


    一时?间,心情却实在复杂难言:喜,自然是有的?。她盼了好多年,想了好多年,希望哥哥能活着?。


    可不知为?何,得知“真相”的?当下,她竟又在为?这重逢喜不自胜落泪的?同时?,心底生出几分掩不住的?怀疑:谢缨、尹轲,还是英恪?


    他的?身份实在迷雾重重。


    她自认见识短,分辨不出来?那些属于“尹轲”的?经历、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却能感觉得到他看?自己的?眼神中,时?不时?的?,总冒出些微妙的?、说不上来?的?审度意味——


    但无论如何,他身为?兄长,又的?确把自己这个?半道捡的?便宜妹妹从监牢中“捞”了出来?,好吃好喝地供着?。


    难道是自己多疑多心了?


    转眼又是半月时?间过去。


    沉沉坐在梳妆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梳理着?半湿的?长发。正想着?事出神,忽却耳尖微动,听得身后传来?轻飘的?脚步声。


    与朝华宫里神出鬼没的?九皇子有得一拼。


    谢缨走到她身后,随手执起妆奁前的?桃木梳,手指挽住她的?湿发。


    如对待世?间最?精美易碎的?瓷器般,他将那发丝摊平于手掌,一点一点,梳开她长发中暗藏的?细结。手背却不经意碰到她还沾着?水珠的?后颈。


    沉沉莫名吓得一激灵,“腾”地转身。


    四目相对。


    “妹妹。”


    身后的?谢缨却似完全不觉自己有何不妥,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做哥哥的?,给妹妹梳个?头,怎么了?


    小?时?候她缠着?他让他帮忙扎辫子的?时?候还少了?


    被?他这么一看?,沉沉顿时?觉得自己似乎才是小?题大做的?那个?。


    脸色一时?涨红,却还是着?急忙慌的?把那桃木梳“抢”到手里,小?声道:“我来?、我来?,”她说,“阿兄,我长大了,已许久没人为?我梳过头,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


    谢缨闻言失笑。


    可也没说什么,只静静站在一旁,任由她一顿狂乱地梳头,末了,将一把缎子似的?黑发随意披落,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扭头道:“阿兄,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问吧。”


    谢缨瞧着?她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就想笑。


    却还是强作温柔地伸手,轻抚过她长发,如安抚一只惊惧的?小?兽——


    天?晓得,他的?确是想让她不要害怕的?。


    只可惜他掌中的?这只小?兽却过于警觉,他的?安抚不仅没能起到作用,反而让她下意识地身体僵住。


    有意思。


    谢缨温声道:“还是你觉得,我有什么瞒着?你的?事?”


    沉沉怕他发觉自己心存猜疑,忙摇头道:“没有,不是,”她说,“我……我只是好奇,阿兄,为?什么那个?关在地牢里的?突厥王子,对你好像……怨气很深?”


    她问得委婉:“你跟他说的?是突厥话?吗?我和他关在一起,他天?天?叽里咕噜的?骂我,我都听不懂。阿兄,你们说了什么?我看?他、他一开始还想掐死你,样子……看?着?很可怕。”


    “吓到你了?”


    谢缨摇头道:“那突厥王子的?确野蛮。我劝他归降大魏,以免两军交战、届时?生灵涂炭。可惜,他们突厥人骨子里便刻满穷兵黩武,生性嗜血好战,自然是听不进去的?,”谢缨说,“也还好你听不懂,不然,倒是要脏了你的?耳朵了。”


    他解释得实在妥帖而恰到好处。


    一番话?说下来?,丝毫没有说假话?的?心虚、或编谎话?时?不经意的?停顿。


    若非沉沉清楚地记得,他与阿史那金对话?时?,分明还提到了什么“父汗”、“刺杀”之类的?字眼,竟再找不出丁点破绽。


    可是,若真如他所说,又如何解释阿史那金始终称呼他为?“英恪”的?事?


    沉沉犹豫着?是否要坦诚。


    谢缨望着?她那飘忽的?眼神、和不自觉蜷缩在膝上的?手指,却似察觉到了什么,忽的?低声道:“你在怀疑我。”


    “……?”沉沉一惊。


    “我已经告诉了你、这么多年来?,我是怎么拼着?一口气熬到今天?,”他说,“妹妹,但你对我总是有所隐瞒。如今,甚至还在怀疑我。”


    话?落,他秀气的?眉头忽的?一蹙。


    捂住胸口轻咳数声,身体似乎转瞬摇摇欲坠,沉沉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伸手去扶,手指紧攥住他臂膀借力——却摸到一手濡湿。


    鲜血浸透衣衫,染红她的?手掌。


    她一下慌了神:“怎、怎么了?阿兄,这是怎么了,你受伤了?”


    谢缨不答,只疲惫地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将自己扶到桌前坐下。


    沉沉连忙照做。


    见那伤口血流不止,她一时?心焦不已,要去前院喊人找大夫。


    谢缨却又在身后叫住她道:“等等。”


    “……?”


    “一点小?伤,不必惊动旁人,”谢缨道,“如今定风城里,百日萌团队整理本文,欢迎加入以耳吴以丝衣死以尔日日有人伤重不治,有人饿死病死,我这一点伤算什么?”


    是了。


    如今突厥大军压境,已在城外叫嚣月余。


    定风城被?围,城中本就屯粮不足;加之樊齐被?刺、昏迷至今,没有主将坐镇,魏军军心大溃。一时?间,城中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谢缨是樊齐谋士,如今暂居城主府东厢,方?便随时?议事。


    沉沉随他住在此?处,不知不觉也有段时?日。可几乎每日,都能听到外头战鼓声如雷。战况一日比一日糟,府中下人也是散的?散,逃的?逃。走时?仍不忘掠走一些金银细软。


    定风城中的?平民百姓如今是何情景,可想而知。


    谢缨道:“今日我随陈副将登城楼督战,被?流矢擦伤——医士已为?我包扎过伤口。只是轻伤罢了。”


    语毕,见沉沉怔愣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又安慰似的?轻声道:“兄长无能,不过纸上谈兵的?小?小?谋士,左右不得战局。如今前线久未回?援,定风城恐怕守不过七日……我已想过,若是真待城破之日,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将你送回?江都城、与阿娘团聚。”


    阿兄整日忙于战务、心力交瘁,却还记挂着?她的?安慰,时?刻为?她筹谋。


    沉沉听着?,心简直像是坠了一块大石头,被?拖得直直下落。一想到自己方?才还在怀疑谢缨,便羞愧得简直抬不起头。


    “可我不能走。”


    手足无措间,亦终于没保留地说了实话?:“阿兄,我、我其实是来?找殿下的?,我还没见到殿下,他还在前线打仗,”沉沉低声道,“我听人说,他们一直僵持在雪谷。殿下受了伤,也不知道有没有养好,我不放心他,我来?这里……我从江都赶来?这里,就是想要……”


    想要,见他一面。


    沉沉吞了口口水。


    不知为?何,看?着?谢缨迟疑审度的?神情,她竟也心虚起来?,忽觉这话?说出口、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只是见一面么?


    跋涉千里,穿行大漠,辗转流离,甚至锒铛下狱,她都没有一丝一毫地怨过,没有动摇过。仅仅只是为?了见一面么?


    如果,不止是为?了见一面……那她是为?了什么呢?


    心跳轰然如擂鼓,她讷讷无言。


    谢缨亦沉默良久,末了,却倏然温柔地、拉过她坐在身边,耐心问及她在朝华宫的?点点滴滴:她与魏弃那段阴差阳错的?孽缘,“放妾书”如何变了“婚书”;她又是如何有惊无险地离开皇宫、回?到江都城,最?终,却下定决心前来?“投奔”。


    两人聊至夜深。


    “……原来?如此?,”谢缨终于了然一切经过,亦不由叹道,“难怪你会出现在这里,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不过。”他望着?她澄澈无邪的?眼睛,伸出手,若有所思地描摹着?她的?眉与眼。


    许久,又蓦地一笑:“也许,无心插柳柳成荫呢?妹妹,说不定,你很快便能见到他了。”


    沉沉闻言,一脸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谢缨却没有解释,只宽慰她不要多想,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出事,便借口天?色已晚、不便扰她休息,转身离开


    一路行色匆匆。


    直至,行经城主府前院那片碧色荷塘时?,他忽的?停住脚步,侧眸望向水面。


    月色之下,池塘波光粼粼。


    他脸上血色却几乎一瞬消弭殆尽,只剩凝重的?冷意。视线一眨不眨,盯着?水面中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的?脸。


    “现在立刻收手。”


    他忽然低声道:“放她走。”


    话?落,四周一片死寂。


    一息过后。


    “……为?什么?”


    同样是他的?声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之意响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到底是老天?有眼。你的?妹妹,谢缨,如今我替你找到了,不开心吗?”


    “我说过,不要让她卷进来?。”


    “哦?”


    “我与她早无瓜葛,她也不是我的?妹妹,我们……早已两不相欠,”水面被?风吹起波纹,他的?脸如破碎的?镜面。唯有嘴唇依稀翕动,低声说着?,“别?让她卷进这些事里,否则,我定会杀了你。”


    “怎么杀?”


    “……”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谢缨,我也是,”他说,“若是你真能亲手杀了我,又怎会有今日。”


    “……”


    “所以,你杀不了我。”他笑得一派自如。


    夜风轻抚,镜花水月转瞬成灰。


    一切仿佛都未曾发生,无人注意。


    唯他轻拭去唇边不知何时?溢出的?血丝,又不觉抬首,望向天?边悬月。


    无声间静立良久,复才喃喃道:“何况,是她不愿意走,你方?才也听到了。”


    “谢缨啊谢缨,”他说,“她生来?……即是罪。你以为?她躲得过今日,躲得过一世?么?别?忘了她是谁。你苦心孤诣替她瞒了这么多年,早已仁至义尽。眼下,是我们讨债的?时?候了。”


    魏九的?项上人头,他势在必得。


    如今,既然连老天?爷都帮了他一把——


    他微微一笑。


    定风城……


    一个?多好的?埋骨之地啊。


    第47章 再遇


    谢缨曾预言定风城空耗一月、弹尽粮绝, 至多再守七日。


    事实?上,早在第五日时,情况已然岌岌可危。


    突厥军在城外叫阵, 为显恫吓之意,不?惜大肆屠戮流民、逼开城门。两军摩擦不断,日日战鼓声如雷。


    可定风城中留下的魏军、多是早前与燕人?交战负伤的兵将?, 全无一战之力。


    几番交战下来,城中守将?更已折损过半,如今清点可用?兵卒, 竟不?足三千。


    城主府中, 是一日胜过一日的愁云惨淡。


    “雪谷可有消息?军师打算如何解定风城之围?”


    “樊将?军为何仍未苏醒, 医士可有诊治之法?”


    “尹先生, 先生可有妙计?这城,我们还如何守得?”


    议事厅里,四下吵作一团。


    谢缨甫一踏入厅中,便?被一群人?围住,个个神情焦急。


    间或还有几名前脚刚从城楼督战退下的副将?,顾不?得脸上挂彩,皆匆匆迎到他面前——如今主帅遇刺不?醒,他这个曾“报信生擒突厥九王子、立下大功”的年?轻谋士, 俨然已成了一群武夫的主心骨。


    只是,几乎被压着一边倒、毫无胜算可言的局势,却早耗光了守城将?士的心气。


    “说来, 如今地牢中、不?还关着那突厥王子么?”


    有人?提议道:“不?如把?他绑到城楼前, 若是突厥人?再胆敢伤我一兵一卒, 便?断其指,斩其手……如此一来, 他们定当心生忌惮。我等亦能拖得一时喘息之……”


    “万万不?可!”


    话音未落。


    谢缨眼神轻扫,身旁的年?轻小?将?立刻会意,义正言辞地出声阻止:“突厥可汗早已派人?送信,说那九王子若有丁点损伤,待他突厥军入城之日,便?是屠尽我定风城之时。如今城中是什么情景,还能守得几日,范将?军,你我与在座诸位都心知肚明!”


    “这……!”


    “还是说,你要拿城中老弱妇孺的性?命去赌么?咱们赌得起?么?!”小?将?厉声道,“咱们行?军打仗,生死有命,可城中百姓何辜!范将?军,末将?自知冒犯……但?此事若无主帅决断,定不?可行?!”


    原本提议的副将?被他一番声讨、说得抬不?起?头来。


    环顾四周,亦无人?相帮,只得愤愤不?平地垂下眼去,不?作声了。


    一时间,厅中唯余长吁短叹声不?绝于耳。


    “诸位稍安勿躁。”


    谢缨见状,终于出声、温言安抚众人?道:“就在方才,我已收到雪谷回?信。”


    “军师知晓定风城不?容有失——是以,决定派九皇子率军回?援。信鹰传信,一来一回?,如今已过二十余日,若按行?军脚程算,日夜兼程,援军最晚明日便?会赶到、为我等解围城之困。”


    九、九皇子?!


    众人?闻言,一时间面面相觑,无人?做声:


    须知,定风城虽是北疆重要关隘,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可如今雪谷一战至关重要,那令燕人?闻风丧胆,曾杀入燕人?将?营、取其主帅项上人?头的九皇子,更是魏军求胜之关键。


    军师竟这般看重后方安危,愿意将?此“定海神针”派来压阵?


    “有救了!”


    不?知是谁先回?过神来,满脸喜色地惊叹出声。


    顿时,如炸雷般,欢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定风城有救了!”


    “只要再守住两日,待九皇子赶到、定能救我等于危乱之中!”


    “殿下必能重挫那群突厥人?的锐气,为我等扬眉吐气!”


    众人?皆难掩惊喜之色。


    更有甚者,八尺男儿,亦忍不?住掩面嚎哭出声,将?这连日来的困窘、恐惧与惶惶不?可终日,不?顾形象地哭了个一干二净。


    忽然,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喊破喉咙的:“报——”


    不?等他们循声望去,传令的小?兵已然连滚带爬奔入厅中,失声喊道:“报!突厥军又在城外屠杀流民挑衅,他们抓了、抓了许多城中逃出的百姓,在城外哭喊劝降、动摇军心,如今城门……城门快守不?住了!”


    话落。


    众将?神情轰然大变,再顾不?上修整议事,慌忙涌向城楼。


    原本被簇拥在最中间的谢缨却故意慢了几步,落在最后。


    出了门,眼神四下打量一圈——


    “妹妹。”


    他倏然开?口,叫住回?廊下那道沿着墙根溜走的熟悉身影。


    那背影顿时僵住,顿了顿,终是小?心翼翼地扭过头来。


    “怎么到这来了?”谢缨走近,轻声问。


    见她穿得单薄,又解了鹤氅披上她肩头。


    小?姑娘原就瘦弱,那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大氅一盖,一圈雪白的毛领围住巴掌大的脸,更显我见犹怜。


    他伸出手去,手指爱怜地抚过她紧蹙眉心。


    “行?军打仗之事,本不?是你要忧心的,何苦给自己平添烦恼?”谢缨说,“近来天冷,阿兄特地请人?往东厢添了不?少炭火。你待在房中,轻易莫再外出。”


    “可我放心不?下。”


    沉沉却摇头道:“阿兄,殿下真的会来吗?倘若殿下真的来了……要守住定风城,有几分把?握?”


    “若容得我选,自然希望是十分。”


    谢缨失笑?:“可惜,我非神算子,没有掐指一算问得天机的本事。”


    他说着,似是安抚,似是宽慰,又蓦地话音一转:“阿兄只能应承你一件事,”谢缨温声道,“无论胜仗抑或败仗、结局如何,阿兄都会不?惜代价,确保你性?命无虞。”


    他的语气中,满是身为兄长的温柔体己。


    待到目送少女背影远去,却又扭头向长廊拐角处沉声唤道:“乌戈。”


    原本空无一人?的墙角,忽的落下一道轻飘黑影,右拳叩肩,向他俯身行?礼。


    谢缨望了眼东厢的方向,沉默片刻。


    末了,却还是扔下一句:“这几日,看好……保护好她。”随即追上众人?、匆匆离去


    是日。


    定风城外,无数流民惨遭虐杀、身首异处。


    上至满头白发的老妪,下至襁褓之中的婴儿,尸首横七竖八、摞成一座小?山——他们之中,大部分皆是定风城中的平头百姓,是守城将?士的兄弟、姊妹、妻儿。欲出城避难,却被突厥人?生擒。


    一城之隔,生死诀别。


    连日来的威逼震慑,早已让留守定风城的魏军残部失了抵抗的胆气。


    如今,更眼见得亲人?朋友横死眼前而束手无策。城楼之上,压抑而痛愤的哭声响彻不?绝。


    突厥主将?勃格见状,自知时机已到,当机立断、下令攻城,


    低沉雄壮的号角声刹那间响彻战场。


    突厥人?排兵列阵、架起?云梯,早已集结待命的死士冲锋在前,拼死登城。


    城楼之上的守将?回?过神来,匆忙召集弓箭手围剿,不?断挥刀砍杀驱赶。


    一众将?领后脚方至,也迅速加入作战——却仍力有不?逮,很快陷入苦战。


    眼见得城楼便?要失守。


    “诸位快看!”


    却又是那位提议绑阿史那金威胁突厥人?的副将?,忽的指向战场后方厉声喊道:“援军!……是援军来了!”


    定风城外。


    那乌压压的突厥大军后翼,不?知何时、竟被强行?撕开?一道豁口。


    众人?远远望去,只见一虬髯大汉身披锁子甲,挥舞巨斧,领一队前锋军纵马砍杀,奋力杀出一道血路。


    饶是突厥人?悍勇善战,此刻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匆匆调兵回?剿。


    战场形势,瞬间为之一变。


    前线援军已至,魏军士气大振。


    一扫连日来避战不?出的窝囊气,当即点将?出城支援。


    “速开?城门迎战!”


    以副将?范曜为首,众将?领兵奔出定风城,齐声喝道:“杀——!!!”


    “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够本!!”


    “杀光这群突厥蛮子!为咱们的兄弟姊妹报仇!”


    天地变色,喊杀声如雷。


    唯那一袭红衣始终不?为所动,静静立于城楼之上。


    随手抽出洞穿突厥死士胸膛的长剑,他轻甩去剑刃血珠,又居高临下,望向那被分割成两半的战场:守军与援军即将?汇合。


    “王虎!”众人?都已杀到眼红,忽然间,却有人?认出那大汉身份,失声道,“怎么是你?!”


    “不?是老子还能有谁!”


    手执巨斧的黑面将?军啐道:“这突厥兵皮糙肉厚,和燕人?有的一拼,老子这三板斧都要砍得卷刃了!”


    “不?对……不?对,是怎么只有你!”范曜环顾四下一圈,脸色微变,“殿下呢?”


    “殿下?”王虎满脸疑惑,“殿下自然是在雪谷和燕人?作战,怎会出现在此。军师派我率兵驰援,早已遣飞鹰送信告知樊——对了,怎么不?见樊老将?军?”


    众守将?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读出荒唐无措之意。


    不?知不?觉间,原本分割开?的战场、已随着两军交汇而重新弥合。


    突厥人?不?惜以砍断后翼军为代价,将?他们重重包围。


    战阵中心仍在不?断收缩。


    “不?好,中计了!”


    范曜回?过神来,猛地怒吼出声:“诸位将?士、王将?军,速速随我杀出阵去……!”


    “再晚便?来不?及了!”


    “顾嬷。”


    沉沉望着窗外出神良久,忽的,开?口问进屋添炭的仆妇:“你可知,外头是什么动静?”


    满头白发的老妇人?闻言,却头也不?抬,只一脸麻木地回?答:“姑娘,外头日日都在打仗,还能有什么动静。”


    “我知道,可今日的战鼓声不?对。”


    沉沉侧耳细听,满面犹疑:“为何今日的战鼓声……这般有气无力?还有这鼓点、听起?来……”


    听起?来,不?像催征之声,反而犹如哀鸣。


    “许是城破了。”老妇人?说。


    那语气平静,宛若与她闲话家常。


    沉沉的心却猛地一沉,霍然站起?。


    在房里来回?踱步片刻,末了,终是一跺脚,夺门而去。


    地牢中。


    仍穿着破旧囚服的少年?面壁而立,正盯着墙角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正”字出神。


    身后,却忽有脚步声匆匆而至。紧接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传来。


    “阿史那金!”她急声唤他。


    少年?心口一跳,遽然转身。


    便?见几步之遥,那久未出现的魏女满面凝重,扑在栅栏外向他招手。看那样子,似乎是在示意他走近些说话——


    可是。


    阿史那金脚步微顿。


    是真的,还是自己在做梦?


    他望着她焦急的神色,喉结不?知觉上下滚动:自她离开?后,不?知为何,他总梦见她的“鬼魂”游荡在四周。有时盯着他喝药,有时就睡在他身旁,只是,永远什么话也不?说。他偶尔伸手,想要碰碰她的脸,可一伸手,那人?影便?如轻烟一般散去。


    像梦一样。


    他于是猜想,大概是英恪把?她杀了。


    她的灵魂无处可去,所以只得继续跟在自己身边。可如今,她却出现了。


    出现在自己跟前,还招手同自己说——


    不?对。


    阿史那金忽的回?过神来。


    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末了,却仍是咬牙切齿地端出那副矜贵挑剔的神情,眼神自上而下打量着她,问:“你还活着?”


    “……”沉沉一脸古怪,“你觉得我死了?”


    话落。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最后各自别过脸去。


    沉沉看着旁边黑咕隆咚的甬道。


    心说别同他个嘴不?把?门的人?计较,自己好不?容易趁着城中守卫空虚溜进地牢,是为了正事。


    于是,稍微顺了顺气,仍是回?过头来、盯着他轻声道:“我来找你,想问清楚一件事。”


    “……嗯?”


    “我想知道,如果按你所说,英恪是突厥人?,为什么又会突然变成魏军的谋士?”沉沉问,“他们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还是不?同的两个人??”


    阿史那金似乎没料到她来是为了问这个,一时愣住。


    “但?,无论如何,我这些天来见到的,的确只有一个人?。”沉沉却抢在他前头自问自答道。


    闭目深呼吸片刻,又低声追问:“所以,他真的是奸细,是不?是?”


    假意把?商队的消息泄露出去,抢先她一步报信,也只是为了换来定风城中守将?的信任。


    樊齐被刺后,定风城中乱作一团。


    这么多天来,突厥军明明有无数机会夺城,可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明知援军将?至,却突然动了真格。


    还能为了什么?


    “其实?,围城守城,都是他安排好的一出戏,想要‘引君入瓮’,”沉沉的声音里带着不?自察的沉痛,双手紧紧攥住栅栏,“我猜的对不?对?他从始至终,根本都没想过要好好守城,对不?对?”


    地牢中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可无人?应答,某种程度上,便?是回?答。


    阿史那金的神色不?会骗人?——他身为突厥九王子的骄傲,绝不?允许他向一个小?小?的魏女撒谎。


    沉沉看在眼里,鼻尖没忍住一阵发酸:


    她多希望一切只是自己想多了。


    那毕竟是她的兄长,是她无数次做梦都希望他还活着的、她曾最依赖信任的人?。


    若非一点一点的怀疑逐渐积攒成山,让她再也无法忽视。她甚至不?会、也不?愿意迈出今日这一步。


    可是,如今定风城将?破。


    如果殿下真的率军赶来驰援,到时他面对的,会是什么?


    沉沉擦了擦眼睛,拭去那点软弱的泪水。


    忽又抬起?头来,正色看向阿史那金:“我知道,”她说,“那些突厥人?,每一个都很爱惜你的命。他们不?惜性?命也要保护你。”


    那还用?说?


    他可是父汗最宠爱的儿子。


    阿史那金轻哼一声,沉默不?语。


    他自觉已给足了她脸面。


    岂料,这胆大包天的魏女,下一句话竟说的是:“所以,我要用?你的命,换定风城一丝生机。”


    阿史那金顿时两眼瞪大,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这魏女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会偷来我阿——偷来英恪的令箭,放你出去,到时候,再用?匕首挟持你上城楼。”


    沉沉说:“你让他们退兵,休战三日。只要突厥军撤退,我……不?会伤你。”


    “区区魏女,你以为你是谁!”


    阿史那金被她的话气笑?:“你,挟持我?!凭什么?”


    凭你这豆芽菜的身板,还是凭你那不?切实?际的荒唐想法?!


    “凭我曾经?救过你一次,”沉沉却一点没有被吓住,只沉声道,“我们魏人?有句话,叫‘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说的是,对人?好却要求对方报答,不?是君子该做的事。”


    这句话,还是殿下教她的。


    沉沉目光坚定,望向面前一脸愕然神情的蓝眼少年?:“只可惜,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所以,阿史那金,我现在就要你报答我。”


    阿史那金:“……”


    “而且,你忘了么?我还给你下过毒。”


    见他神情动摇,她立刻张口就来:“你近来,是不?是经?常气血淤积在胸,觉得喘不?上来气?”


    都是因为在地牢里久不?见天日,又不?走动。


    她被关着的时候也这样。


    沉沉心知肚明原因,所以瞎掰得格外一本正经?:“其实?都是那毒药的后遗症,”她说,“如果你不?帮我,那,便?等死吧。城破了,我死了,你也跟着死,我们黄泉路上做个伴。”


    阿史那金:“……”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她的突厥语已然说得很流利,丝毫不?像一个初学者。


    尤其是,那些威胁的、恫吓的、挑衅的话,语气更是学了个十成十。


    至于是学了谁的——


    近在眼前,答案不?言自明。


    阿史那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两眼瞪着她,恍惚快要滴出血来。


    亏他以为她死了,还每日为她向长生天祈愿!她竟反咬一口、拿性?命威胁他屈服!


    “你……!”


    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怕么?!


    *


    “吁——”


    勃格亲率心腹,将?王虎、范曜等人?团团围住。


    一行?人?自汇合至今、拼杀至黄昏,虽杀敌无数,仍是困于战阵中心,几番试图突围而不?得。麾下将?士死伤无数。


    如今,身边剩余部将?,竟仅余不?足百人?。且个个负伤挂彩,不?得不?弃马而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群人?已是强弩之末。


    特勤不?愧是特勤,果真神机妙算。


    勃格眼神掠过那些面露不?甘的败军之将?,又若有所思地,望向城楼上那一袭红影:


    待到杀灭这批魏军,他们便?可把?早已安排好的人?安插入定风城,届时,定风城上下,唯特勤一人?马首是瞻,再没有这群武将?碍事;


    若再有魏人?援军赶到,便?将?其围杀于城中。若他们行?军撤退,更是正中下怀。


    无论是谁,来即是死。


    思及此,他不?由狞笑?出声,顺手挥刀、砍下一名魏将?头颅,拎着头发在手中把?玩。


    “你们,想怎么死?”他问王虎。


    王虎自然听不?懂这叽里咕噜的胡语,只知自己的兄弟被人?一刀砍杀,顿时目眦欲裂、挥舞着巨斧便?要扑杀上前,却被范曜拼死拦住。


    “殿下到底……到底会不?会来!”范曜身中数箭,其实?已有进气没出气,不?过强撑着没有倒下。


    临死之际,这面目威严的北人?将?军,却还是紧拉着王虎、不?甘心地问道:“会不?会来……会不?会、有可能……”


    “我早说过绝无可能!”


    王虎见惯了死人?,当然知道他这副模样代表着什么。


    是以,语气虽凶,一时却也忍不?住湿了眼眶:“我亲眼看到,殿下发了疯似的、杀了好多……暗卫。他要来,可是,军师怎能放人??雪谷之战没有殿下,根本全无胜算。我们这些人?,都是挨了冻、饿了快一个月的——再不?攻克雪谷,大家都要被冻死饿死!怎么放人?!”


    殿下就像着了魔,一心要走,可陶医士吹起?短笛,他便?痛苦不?堪,抱头哀嚎。


    换在往常,他明明很快便?会安静听话。


    唯独这一次,军师用?了足足一日一夜的时间,才将?殿下“镇压”。


    拿锁链绑住殿下的手脚,用?金针施针、封锁五感,直到他不?再妄动——自己走的时候,殿下早已恢复平静,率军再次攻向雪谷——


    所以,怎么来?!


    殿下怎么可能来?


    范曜闻言,苦笑?一声。


    拼命以剑支撑身体,却仍是轰然跪倒,喷出一口鲜血。


    仅剩的一百余名魏军,似都在这四面楚歌中了然了自己的结局,一时间,凄厉的哭声、慷慨激昂的骂声、呼告亲人?的哀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他们都知道,自己将?埋骨于此。


    定风城失,他们便?是一国罪人?。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牺牲,只会记得,他们打了败仗。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范曜仰面望天,泪流不?止。


    勃格被这群魏将?涕泪交流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正思索着如何将?其虐杀、以供取乐。


    忽然,却听身旁的副将?惊叫出声,指着定风城城楼方向厉声道:“王子!是王子——!”


    勃格表情微滞。


    笑?声顿止,霍然回?头。


    只见定风城城楼之上,阿史那金被两名狱卒押解着、五花大绑,身旁的绿衣少女横刀于他颈侧。


    那少女瞧着年?纪并不?大。


    身形更是瘦弱,一张清秀的小?脸,掩在硝烟泥沙之下、分明灰扑不?少,却愈发显出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神采凛然,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不?敢想象那幼弱纤细的身躯之下,藏着怎样一颗破釜沉舟之心。


    “城外的突厥人?,听着——!”


    她几乎喊破喉咙。


    每说一句话,就被喉口撕裂般的痛激出难耐痛苦的表情。


    可就是这样的声音,穿破战场、传到每一个突厥人?耳边。


    如若不?是她此刻挟持着九王子,那口丝毫听不?出口音的突厥语,几乎让人?怀疑、她是“己方”之人?。


    “将?我魏军将?士送回?城中,退兵十里,休战三日,否则——!”


    她手中刀刃逼近阿史那金颈侧,几乎瞬间见血。


    勃格脑中轰然一声,想起?大汗临行?前的“嘱托”,顿时冷汗涔涔。


    似乎是怕这般震慑不?够,她又示意身旁狱卒解开?阿史那金左手,随即猛地将?那手举起?:阿史那金的左手,被数层棉布随意包裹着,却仍不?住渗出血迹。


    她解开?腰间布袋,将?里头两根血淋淋的手指抖落。


    突厥军中,顿时一片哗然,紧接着便?传来激愤的骂声。勃格身边副将?甚至立刻张弓瞄准,面上神情怒不?可遏。


    可惜,她只稍微退后半步,便?将?身形完全藏于阿史那金身后。唯有匕首仍然分寸不?挪,横在少年?颈边。


    “——放人?!”她说。


    阿史那金任由她“挟持”自己,全程紧咬牙关配合,不?发一言。


    勃格只得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城楼之上、那道始终未有表态的身影。


    谢缨背手而立,似也被眼前景象“震慑”,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待要伸手阻拦,左手却倏然剧烈地震颤。


    他离她分明不?过十余步,竟似咫尺天涯。


    “乌戈!”他不?受控制地跪倒下去,只得咬牙唤道,“乌戈!拦住她!”


    话落,一道黑影骤然从沉沉身后闪现:没人?发现他何时藏在那,又是如何神出鬼没地现身。


    待到众人?发现他行?迹,他的左手已然掐住她脖颈。


    沉沉反应不?及,未能挣脱,瞬间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手中匕首“当啷”落地。


    勃格见状,终于长舒一口气。怒从心头起?,即要下令弓箭手将?这魏女射杀。


    “谢缨”却又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住——!”


    住手。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只霍然瞪大双眼,看向虚空之中、破风而来的羽箭。在他开?口的瞬间,将?乌戈射杀当场。


    一箭穿心。


    那天生力大无穷的突厥暗卫,竟被小?小?一支羽箭裹挟而退,直至狠钉在城楼之上,狂吐鲜血不?止——


    身后墙壁,应声而碎。


    是谁?!


    众人?脸色大变。


    无论魏人?抑或突厥人?,此刻心头俱是一震,齐齐四下望去,寻找着这羽箭的来处。


    唯有沉沉还没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捂着喉咙、咳嗽不?止,随即颤抖着手摸起?匕首,再一次横于阿史那金颈侧。


    可是,她的喉咙竟发不?出声音——


    她急得快哭,不?住哈气,喉口却仍只能发出一些微弱的气声。


    不?知是方才真喊破了喉咙,还是被那突然出现的黑影掐得失声。


    对了,黑影——


    她望向墙壁倾塌的方向,面露疑惑。


    却忽听身边的阿史那金唇齿簌簌,几乎打着颤的喃喃了句:“那就是……”


    那就是?


    她循着他视线方向望去。


    只见落日之下,残阳泄地。


    马踏流星,千里奔袭,如拖着长尾的流星隐现,马蹄踏过之处,草地卷起?阵阵烟尘——


    背负玄铁长弓,手执双剑的少年?将?军,纵马杀入阵中。


    犹如开?山劈道,双剑起?落,一片头颅坠地。战阵之中,突兀地矮下一截,而后,无头尸首轰然如山倒。


    鲜血顷刻间溅满他的身与脸。


    可,来者究竟是沐血而生的战鬼,抑或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修罗,此刻已不?再重要。


    被围的百余名魏军将?士,只在短暂的怔愣过后,倏然爆发出威震天际的呼吼声。


    就连只剩一口气的范曜,亦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似笑?似哭,以身为盾、冲上前去为那少年?将?军掠阵。


    “诸位将?士,”王虎落后半步,扶起?范曜,与之并肩作战。又举起?手中巨斧、哽咽着振臂一呼,“跟上殿下,我等一同退入城中!”


    突厥人?本就被那突然出现的少年?将?军吓得人?仰马翻,战阵不?住向后溃退。


    如今,阿史那金的性?命又还在魏军手中攥着,勃格见谢缨迟迟未有指示,亦不?得不?避其锋芒,咬牙下令暂退。


    此前众人?苦战数个时辰,仍不?得突围,如今,终现一丝生机,当即前仆后继、拼死杀开?血路,一路冲杀至定风城城门外。


    魏弃断后,活生生将?一应突厥兵士吓得不?敢近前。


    “开?城门!”


    王虎仰首望向城楼众人?,怒吼道:“速开?城门!”


    可城楼之上,竟无一人?响应。


    反而是方才还被左右两人?押解、五花大绑的阿史那金,竟不?知何时被人?松了绑。与谢缨一同留守的小?将?公然反叛,两名狱卒亦被其砍杀而死。


    阿史那金解开?左手棉布,五指赫然完好,只掌心一道划痕仍在渗血。


    而“谢缨”面若金纸,不?住喘息——手指紧紧扼住面前少女细弱的脖颈。


    沉沉几乎被他举起?,双脚离地,半边身子悬停于空中。


    若他松手,顷刻之间,她便?要摔落城楼之下、化为肉泥。


    “妹妹。”


    “谢缨”满脸冷汗,声音却仍旧温柔:“没想到,竟是你坏我大事。”


    “为何我有意留你一命,你却如此忤逆,偏要与我作对?”


    沉沉满脸通红,濒于窒息,拼命拍打着那铁钳般、紧覆于自己脖颈的手。


    他却似视而不?见,只朗然厉喝一声:“魏弃——!”


    城楼之下,少年?将?军拉弓上弦,一支寒光凛凛的铁箭,早已对准他的眉心。


    然而,阿史那金被救的同时,突厥军中近百名弓箭手,同样拉满弓弦。


    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城门之外、已是瓮中之鳖的魏军将?士射成刺猬。


    终究是他赢了。


    可是……


    “谢缨”面色惨白,表情极为痛苦。


    仿佛此刻被扼住脖子的人?,不?是谢沉沉,而是他。


    纵然他极力想要挤出一抹属于胜利者的、从容的微笑?,可这笑?容只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很快,又被一种诡异的割裂感撕碎。


    似有另一个不?同的“他”,从这具身体中钻了出来。


    “不?许你,”于是他时而微笑?,时而冷汗涔涔,咬牙切齿,“不?许你,动她。”


    “谁都不?能,伤害,”谢缨眼角倏然滚落一行?血泪,“不?能伤害——”


    【呜哇……!阿兄,虎头笑?我。】


    【过来,先别哭。哭什么?跟阿兄说说,他说你什么了。】


    【他、他说我,吃饭吃得比他还多,说我、日后定然没人?娶,越养越肥,养到变成猪猡——】


    【好了,别说了,这臭小?子……!沉沉,你在这等着。坐着不?许动。】


    【虎头那臭小?子来给你赔礼道歉了没有。】


    【赔、赔了。】


    【……那你还哭什么?】


    【呜、呜哇——!因为阿兄,你打虎头,阿爹打你,你看起?来比虎头还可怜呀!呜呜,阿兄,你的脸变成大馒头了,你、你看起?来……呜,比虎头还虎头。】


    【……】


    【以后我再也不?和虎头生气了。阿兄,你还是不?要再打虎头了。】


    【不?行?。】


    被自家老爹收拾得鼻青脸肿,还非要装着若无其事、龇牙咧嘴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年?轻哼一声,将?自己那哭得眼红红,人?却永远圆滚滚的妹妹抱起?来、举过头顶。


    他是城中人?尽皆知的小?霸王,却独独让她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从小?到大,没有过半句怨言。


    【因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谢缨说,【谁欺负你,笑?话你,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小?爷打得满地找牙。】


    “谢缨”的脸上分明还挂着那骇人?的血泪,忽的,却扯出一抹冰冷诡异的笑?容。


    右手成刀,猛地劈向左手——


    左手脱臼失力的瞬间,掌中少女亦如一叶枯蝶,骤然向下坠落。


    “放箭!”


    而勃格早已恨极这挟持阿史那金的“毒妇”,见状,当即一声令下。


    顷刻之间,百箭齐发!


    魏弃仰起?头,眼底映入那道浅绿身影


    沉沉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恍惚回?到朝华宫,那张熟悉的床榻之上,许多个无人?知晓的夜,她曾被少年?紧搂在怀中。


    她睡不?着,小?心翼翼地呼吸,不?敢抬头,却又总想抬头,于是悄没声息地扬起?一点点、又一点点的脑袋,直到额头抵住他的下巴,听见他熹微的呼吸声,心口不?受控制的狂跳,终于渐渐平息。


    他的心跳声,和她的心跳声没有不?一样。


    她想。


    他的呼吸声,和她的呼吸声一样,也平缓而绵长。


    没有别人?知道,他们就躲在这里,如同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依偎着入睡,可,如若他不?是九殿下,她也不?是什么劳什子的罪臣女眷,他们会是如何相遇——又或者,一生都不?会相识呢?


    许多个无眠的夜,她不?受控制地幻想那些未发生过的事,时而忧心忡忡,时而如少女怀春,光是盯着夜色昏暗中、他沉睡的脸,心口似也不?知觉充盈出陌生却酸涩的感觉。


    只是,那时她还太小?,只知欢乐趣,不?知离别苦。


    更不?知,就中更有痴儿女。


    他是,她亦是。


    所以,这又如何算不?得一句“心悦于你”呢?


    未说出口的心悦。


    怎么就不?算心悦呢?


    一滴鲜血落在她的眼皮上。


    耳边,箭镞没入血肉的声音接连响起?,可是身体犹如五感全失,她花了许久,才挣扎着让意识回?笼——而后,颤抖着、渐渐掀开?眼帘。


    少年?一如初见,貌甚美?。


    她伸出手去,手指轻抚过他的眉与眼,仿佛描摹一幅不?容磕碰的画。


    唯恐动作稍重一些,便?会碰碎了他。


    “殿下……”她轻声说,“我……没能,给你写信。可是……每天,都记挂你。”


    少年?长睫轻颤,不?语。


    “殿下,”她于是又问,豆大的泪珠,不?知觉从眼角滚落,“菩萨,有没有替我、托梦……给你?”


    魏弃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箭羽。身下,是汩汩长流的血河。


    呼吸之间,似都带着血沫与腥气。


    他却忽然笑?了。


    涣散的双眼,亦渐渐有了焦距。


    少年?轻俯下身,隔着衣襟,听她一声赛过一声的,怦怦的心跳声。


    ——原来,这便?是活着的感觉。


    他还活着,所以会痛,会思念。


    “谢沉沉。”所以他轻声说。


    每一个字,却都好像排演了千遍万遍。


    *


    “我每一日,都梦见你。”


    所以每一日,都想你。


    第48章 平息


    战场之上, 万籁俱寂。


    无论受困城下的魏将,抑或群情激愤的突厥兵士,此刻, 都只怔怔看向城楼之下、那数箭穿身而无一丝退意的背影。


    分明?可以躲,却以身背对——


    为何?


    勃格未料到,自己只不过要杀一个魏人女子, 却几生波折。


    那大名鼎鼎的魏朝九皇子,竟不?惜拿身躯做盾、也要护她毫发无伤:难道此女身份并不?寻常?


    思及此,他?又不?由?满脸疑窦地望向城楼之上:


    英恪半跪在地, 表情扭曲, 满头大汗。


    纵然左手因脱臼而失力垂落, 他?似亦毫不?关心, 只眼神失焦地望向下方。


    一旁好不?容易“脱困”的阿史那金,更是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往下看?,脸上焦急神色、丝毫不?像作假:


    知道的,晓得?是挟持他?的女子摔落城楼;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心上人磕着碰着了哪,叫他?心焦得?恨不?能与她作伴。


    勃格心中疑云密布。


    但如今,“心头大患”就在眼前,又怎能不?除之而后?快?


    他?望向那两人紧紧依偎的背影, 当即一手指向魏弃,另一只手高扬起?、示意弓箭手再次放箭——


    “格老子的,这群突厥蛮子!!”


    王虎与范曜等人回过神来, 忙挥舞着手中刀剑、飞扑上前阻拦, 将魏弃与沉沉团团围在正中。


    突然间, 身后?久久巍然不?动的城门,却传来一道“轰隆”巨响。


    众将又惊又喜, 回过头去,只见那城门抖落阵阵尘灰、渐开出一丝缝隙。


    缝隙之后?,顶在最前、壮若小山般的中年汉子大喝一声,满脸涨红——他?竟带着几名同伴、活生生将城门向里拉出一道半人宽的狭口。


    沉沉被?魏弃搀扶着起?身,此刻忽听异动,惊愕之下、亦循声望去,看?清那汉子面?容,却一时?百感交集。


    “……方大哥!”她失声唤道。


    方武等一众镖师,早先被?突厥人挟持,虽在定风城守军剿灭“商队”一战中侥幸留得?性命,却也因身上文书尽数被?毁、难以自证身份而锒铛下狱。


    她被?谢缨带出地牢后?,曾几度求他?放出方武几人。自己却困于城主府中、始终没有?机会与之相见。


    没成想,方武等人一身本事、分明?可以趁城中之乱逃走,却仍秉持着一份义气、留在定风城内“伺机而动”。


    如今,又在这危难之时?拼死来救——


    “殿下,谢姑娘!”


    方武大吼道:“快快入城!!我等撑不?了多久!!!”


    为防突厥大军强行攻城,连日来,定风城城门几度加固,光是门上锁链、便整整缠绕了十余条,以城楼上的绞盘加以控制。


    要想单凭人力开门,饶是那些?镖师个个都是十余年的练家子,使出吃奶的劲、也难承此重?负。


    沉沉闻言,再顾不?得?其?他?,慌忙拖过魏弃的手,急道:“殿下,快……”


    快走。


    可后?话未尽。


    她却先被?指尖传递而来的冰冷体温吓得?霍然抬头。


    魏弃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如纸,整张脸寸寸褪去血色,仿佛……仿佛。她心口急跳,不?知为何,竟联想起?尸体。一具没有?体温,没有?心跳,却仍然自如行走的尸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却被?这诡异而震撼的想法惊住,下意识紧捂他?的手。


    好似如此这般,便能把那寒冰一般的手掌捂热。


    “谢沉沉,”魏弃却没有?丝毫挣扎,也没有?解释,只低声说?,“你随他?们入城。”


    语毕,他?忽以左手遮住她双眼。


    几道皮肉撕裂的闷响过后?,等她拼命拨开他?的手指,地上只余十数枚染血箭镞。


    ——是了,方才……


    她坠下城楼时?,分明?听到那突厥人喊着“放箭”。


    沉沉看?着那鲜红的箭头,一地斑驳破碎的血迹,颤颤之间,久不?得?语。


    “殿下……!”


    回过神来,泪水却已夺眶而出。


    因恐惧而变得?无比迟钝的心思,竟至这时?才反应过来,方才他?护她在怀时?,背后?迎上的,分明?是突厥人毫不?留情的刀枪箭雨。


    她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只因他?用血肉之躯挡在了她的身前。


    而眼下,为了所有?人安全撤回城中,他?又一次拾起?地上双剑。


    “你们带她走。”魏弃道。


    背上那骇人的血窟窿仍在淌血,他?却似毫无痛觉,只起?初脚步微晃,十步过后?,便再瞧不?出丁点痕迹。


    飞剑斩杀一人,夺其?军马,他?头也不?回地纵身杀向突厥前军。


    “由?我断后?,尔等速退!”


    这一次,声音之中,却终有?了与几分活人无二的情绪。


    魏弃厉声道:“护我妻,不?得?有?失!”


    王虎与范曜闻言,四?目相对,再看?向谢沉沉时?,目光中只余无尽愕然。


    ……


    杀。


    来者皆杀。


    魏弃面?无表情,回身挥剑,身后?伺机扑杀的突厥士兵未料他?突然回头,根本不?及反应,顷刻之间,毙命于他?剑下。


    鲜血溅在脸上,熟悉的腥热之气——


    截杀,断后?,为众人换得?生机。


    出征北疆以来,他?的确曾无数次做过同样的事。


    只是前者,不?过以傀儡之身,行强者之责;


    如今,却是真正从心而行——为身后?之人,甘心执剑迎敌。


    王虎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曾数度与他?并肩作战之人,自然知道他?留下断后?的理由?。


    回过神来,似也习惯了这份牺牲,当即紧咬牙关,将迟迟不?愿走的小姑娘一把扛上肩头,“姑娘,”王虎大声道,“容末将冒犯了!”


    ……


    勃格没想过,这魏家小儿已然身受重?伤,竟还?敢上前。


    眼见得?前军片刻之间被?杀得?战阵大乱,向后?溃退,不?得?不?由?刀盾手补上,末了,竟也止不?住且战且退的颓势,被?那少年以轻功掠入阵中。双剑挥舞之处,一片人头落地。


    纵然他?曾听闻过这少年在北疆一战中立下的赫赫威名,如今,亲眼见到这般砍瓜切菜般如入无人之境的“杀法”,仍不?免心下一惊——竟莫名生出几分钦佩之意。


    然而,两军交战,又岂容敌将单枪匹马挑衅?


    “弓箭手!”他?心念一定,当即挥刀向前,厉声喝道,“放……!”


    下令放箭的惊喝之声,却被?一声突如其?来、尖利而鬼魅的哨声淹没。


    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他?胯下骏马竟似受了什么惊吓,忽的仰天嘶鸣、不?住狂乱哼叫,前蹄高抬,要将他?摔落下马。


    耳边哨声连绵,四?周战马更接连“响应”。


    一时?间,战场之上,哀嚎声响彻不?绝:本该训练有?素的突厥骑兵,此刻不?是突然之间被?甩下马,便是反应不?及,被?发狂的战马当胸踩踏而过,瞬间五脏爆裂、吐血不?止。


    魏弃自也注意到那动静,停下动作,四?下环顾。


    可不?知为何,那些?发狂的战马竟都避开了他?,只在战场上四?处奔腾凌虐。


    沉沉被?王虎扛起?,即将钻进城门中,眼见得?战场“乱象”,却陡然两眼一亮。


    扯开喉咙,便冲那突厥军阵中颇晃眼的——唯一一个,仍安稳骑在马上的小兵喊道:“长生——!长生!”


    那小兵闻声,掀开头上帽盔,冲她扬唇一笑。


    嘴角两颗梨涡深深,分明?狡黠如斯,竟也尤显出几分少年人的天真来。


    “谢、沉、沉……!”他?喊道。


    声音越过战场,恣意飞扬。


    亦是到这时?,所有?人才听清楚,原来这搅乱战场、令无数险象环生又峰回路转的少女,名为谢沉沉。


    所有?人,皆为她而来。


    还?她之恩,偿她一念之善。


    许多年后?,这个名字将举世皆知,载入史册。


    可如今,她却还?只是个被?人扛在肩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我还?——有?事在身,你我就此别过——”长生同样扯开嗓子向她大喊


    分明?是学着她喊破喉咙的叫法,脸上却仍大笑着。


    “多谢你的一、饼、之、恩,”他?说?,“如今,这份回礼,你可还?满意?”


    沉沉一时?词穷,竟不?知如何形容此刻胸腔之中回响的激荡心情。


    只挣扎着从王虎肩上落地,几乎手脚并用地跑出城门,迎上蹒跚着走向自己的魏弃——


    双剑卷刃,两手不?住痉挛,他?浑身已无一块好肉,鲜血淋漓。


    长发被?粘得?板结,糊在脸颊,两眼却仍一眨不?眨望向她。


    她强忍落泪的冲动,伸出双手,将眼前血人般的少年紧紧搂进怀中。


    天佛禅寺中,她曾为他?求签。


    签文中说?,“高墙倾跌还?城土,纵是神扶也难行。”


    神,的确没有?庇护于他?。


    所以,他?最终倒在肉体凡胎的她怀中。


    这个怀抱也许孱弱,也许不?够坚实?,却用所有?的力气,支撑住他?的身体。


    “魏……弃。”沉沉泪流满面?。


    到这一刻,她终于确定:自己不?远千里来到北疆,来到他?的面?前,一切都有?意义。


    而魏弃沉默着,紧闭眼帘。


    没有?回抱,却把最脆弱的脖颈,最柔软的心,都交付于她。


    长生见状,朗然一笑,驱马转身,于万军阵中从容而退。


    待到突厥军重?整阵型,哪里还?找得?见这“小兵”的身影?


    阿史那金与谢缨被?暗卫带走,从城中悄然撤退。突厥军攻城不?得?,大伤元气,退兵于十里外,谁知,恰逢魏军军师公孙渊率七万大军整军而归,两军狭路相逢,战事再起?。


    只是这一次。


    被?夹在中间、成了“瓮中之鳖”的,却是突厥人。


    *


    史载,魏历开元二十一年,帝遣九皇子炁,平北疆,逐燕贼。


    突厥暗中蛰伏已久,见大军战于雪谷,趁势发兵北疆,与燕盟。欲克定风城、伺机埋伏。


    炁识破其?计,勇悍无匹,夜潜雪谷,冒死一战,收归雪谷,刻不?容停,纵马千里驰援,终以定风城三千兵,力抗突厥五万大军,至雪谷之军回援,共围杀之,俘敌二万,兵马若干。


    突厥可汗惊闻讯,遣使求和,愿以朝贡十年,换其?子阿史那金。帝不?应。命军师公孙渊携其?入京,以为质子。


    至此,收雪谷,平辽西,帝之九子,立不?世之功。


    半年过,大军凯旋,班师回朝,却独缺主将。


    炁留守定风城。


    逾三月,信至上京,求娶谢氏女。


    第49章 前世


    然而, 就在那封即将震惊朝野的来信送至御书房案前的当?夜。


    困于上京数月、正紧锣密鼓筹备与解家女婚事的当?朝三皇子魏骁,却突然做了个奇怪的梦。


    “三郎呀,三郎。”


    梦里?, 他依稀听得,有人在耳边轻声唤他。


    可这声音既不像自?己那日渐疯魔的母妃,也不像自?幼服侍他的几名大宫女。


    他想不出来, 除了她们以外,世上还有哪个女子会待自?己这般亲昵,心下疑惑间、费力?地?掀起眼皮。


    映入眼帘的, 却是一种?既熟悉——又?十分“陌生”的脸。


    他怔在原地?。


    而眼前妇人打扮的少女却浑然不察他的愕然与僵硬, 或者说, 她本?就小心翼翼到?不敢抬头看他, 只低头盯着衣角,不安地?绞着手指。


    见他许久没有出声,这才无奈地?偷瞄一眼,“三郎……你,”她小声道,“你今夜,今夜,要歇在这里?么?”


    她说:“你是不是应该……去青鸾阁?”


    青鸾阁, 是府上正妃的居所?。


    魏骁虽尚未娶妻,却对那地?方再熟悉不过,闻言, 一时有种?分不清是梦是真的荒唐感:连月来, 母妃将他拘于上京、筹备迎娶解家女之事。青鸾阁, 正是由他亲自?监工重建,其?中一砖一瓦, 一草一木,都曾由经他手。


    旁人只道他待那未来的皇子妃情真意切。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过是借此荒废光阴,排遣心中那股不甘的怨气——


    父皇不愿派他前往北疆,却将囚于朝华宫、多年避世不出的魏弃定为主将;


    纵然他自?幼在军营历练,不仅熟读兵法,一身武艺亦颇得舅父真传。如今,仍然只能在王府中做个“泥瓦匠”,接受亲生母亲以死相逼、为他商定的亲事。


    他想不通,心气又?怎能顺。


    如今这个怪梦,更像是戳穿了他心中某些不可告人、掩埋在最深处的秘密。


    “谢沉沉”见他面色不对,犹疑地?伸手,轻捧住他的脸。


    他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坐直身。


    肌肤相触的瞬间,太多不属于他的记忆:廊下浅笑的少女,飞奔上前、轻唤的那声“三郎哥哥”;露华宫中,无数次的偶遇与会心一笑;她亲手所?做的茯苓糕、桂花饼,还有明月夜下背手轻握的瞬间……无数真假难辨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满脸不可置信地?抬头。


    眼前眉心紧蹙、神?情中写满担忧的少女,分明是谢沉沉。


    可是,“梦”里?的她,不在朝华宫,不在千里?之外,就睡在自?己的枕边。


    他与她在露华宫重逢,相知?,定情,到?最后,向母妃求娶她为王府妾室——可尽管只是个妾。


    这个并不算十分光彩的名分,碍于她罪臣女眷的身份,仍然不算光明正大。


    成亲那日,她坐在小轿中,自?后门被抬入王府。


    他见惯了太多后宫女子,为封号、品阶、赏赐而互相仇视,也自?知?对不住她,所?以,容许她怨、体谅她恨。


    然而,待他终于从露华宫里?听完母妃语重心长的“教诲”赶回府上,想了一肚子安慰的话。


    推门走进房中时,她却已换下身上那件勉强称得上嫁衣的桃红宫装,翻着话本?,吃着四仙桌上的喜饼。见他来,两眼笑出一双弯弯的月牙。


    “三郎,”她说,“你回来了,饿了么?你快来尝尝,这个喜饼真好吃。”


    又?说:“王府的厨子是谁?我能不能同他学上两手?这样,日后便能自?己做着吃了。”


    她既不怨他,也不恨他,相反,在哪里?都能过得如鱼得水。


    王府上下,很快也都喜欢上这位没有架子、和仆妇们打成一片的“谢姑娘”。


    而他——


    他自?也……不能免俗。


    一开始,他把她接出宫,娶她,待她好,也许真的只是为了偿还心中对谢家人的愧疚。


    只是后来,日夜相处,朝夕相见——谁又?能不喜欢她呢?


    他想,没有人会不喜欢谢沉沉。


    她安分,乖巧,无论多晚,都会熬着油灯等他回府,为匆匆从军营赶回的他洗手作?羹汤,为他缝制香囊,为他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也会一脸好奇地?托着下巴,永远不厌其?烦,听他讲少年时的经历、军中的苦差、前朝的奇闻轶事。


    她的眼里?既有倾慕、有向往,也有惊奇。她把关?于他的每一件小事都记在心里?。


    因为心悦于他,所?以事事为他考虑。


    他想,她什么都好——


    只唯独有一件事,令他心中暗自?不满意,那便是她不知?从何时开始,总与他念叨着想回家。


    江都城远在千里?之外,那里?有她早早离世的父兄,还有她心心念念的阿母。


    她说三郎,你忘了吗?那时你答应过我,你会陪我逛灯节,我们一起去永安街买张老伯捏的糖人,吃尚庆楼的面线……


    那全都是她八岁前的旧事,她却仍记得那般清楚。


    她不知?道她的父兄因何而死,更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便是令她家破人亡的元凶。


    江都城,是他最不愿带她回去的地?方。


    他不肯面对,也不愿让她回忆。所?以,“梦”里?的他总是推说忘记,将带她回江都的时间,从四月推到?五月,从夏日推到?冬天?,一推再推。


    终于,推到?了他迎娶表妹阿蛮为正妃的日子。


    七弟魏治因为这场婚事,与他割袍断义。可这场婚事,却是他的母妃与舅父一力?亲手促成。


    他知?道阿蛮自?幼钟情于自?己,会是一个听话的妻子;更知?道母妃要将自?己送上至高之位,赵家的权势、兵马,非娶阿蛮不可得。


    所?以,他有什么理由拒绝这场婚事?


    非但不能拒绝,更要浓情蜜意,做足场面,以免驳了自?家那位舅父的面子。


    于是,很快,赵家阿蛮住进青鸾阁。


    而原本?住在那里?的谢沉沉则搬了出来,住进东厢的一处小院。


    除此之外,其?实王府中的一切、好似都没什么改变——充其?量,不过是她的住处变偏了一些。他给她的一切都和从前无二,无论是赏赐、偏爱,又?或者说,是爱。什么都没变。


    她却渐渐地?,再不提要回江都的事,变得越来越害怕他。


    害怕他的专宠,更害怕他毫不掩饰的偏爱,于是总像这样,在他意图留宿或陪她用膳时,在两人独处的每一刻,劝他多去青鸾阁,不要让赵家女独守空闺,莫再让府上的人背后议论、说些恼人的闲话。


    魏骁不傻,自?然发觉得到?她的变化?。


    可偏偏那时,他实在太忙。忙得无暇分心,忙于出征北疆的战事,忙着向世人证明、自?己才是父亲最合格的“继任者”,是入主东宫的不二人选。


    等回过神?来,似乎也只有像这样突然惊醒的夜,才不得不停下自?欺欺人,逼着自?己直面她的惴惴不安,和眼底写满的抗拒和惶恐。


    那是从前的她绝不会有的神?情——魏骁想。


    他记得,初来王府时,她分明总是笑着的。


    吃到?好吃的糕点会笑,爬上树摘果子会笑,收到?他送的珠钗、会笑着把它插上发髻,任由环佩叮当?,一路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那时的她,从不会不敢看他,视线逃避而闪躲。


    为什么,如今她再也不笑了呢?


    “梦”里?的魏骁显然没有想出答案。


    而莫名其?妙入“梦”来的魏骁,则更没有头绪,只能如旁观者般,看着“自?己”的选择,把这场梦推向越来越难以挽回的结局。


    他如愿去了北疆,做了北伐之战的主将,统帅三军。


    迎接他的,却只有焦头烂额的战事。两军对垒,各有胜败,一连数月,局势僵持不下。


    直至死守定风城不退的第六个月。


    又?是一年冬至,白雪纷纷的冬日,他收到?上京来信。


    家书之中,夹着薄薄一纸信笺,信中却只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妾将死,愿葬于江都。


    然病容憔悴,恐使母忧。


    请殿下开恩,以火焚妾之骨。


    轻便从行,可归故土。】


    原来,她还是想回江都去。


    他捏着那纸信笺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发抖,恍惚间,想起自?己与阿蛮成亲那夜,暗卫来报,说谢姑娘在院中站了一夜。


    可她既没有哀声哭泣,也没有低声咒骂,只是面向西南,不知?看向何处,就这样,从夜深露重到?天?光乍明,站了整整一夜。


    如今,他才恍然回神?——因为江都城在西南边。


    那一夜,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迎娶别的女人,看着王府张灯结彩、恭贺声不绝,那一夜,面向西南思故里?,她又?在心中,和自?己的父兄说了些什么呢?


    他娶了她,却没有善待她。


    他以为自?己爱她,怜她,却始终无法面对那个令她家破人亡的自?己。


    他已然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来不及,只能拼命祈祷——甚至一贯不信鬼神?如他,那一刻,亦甘愿向漫天?神?佛祈愿,只求让他见她最后一面。他想告诉她、至少告诉她,他不是不愿带她回家,只是——


    只是啊。


    纵马千里?,日夜兼程地?赶回上京,他风尘仆仆,满面沧桑。


    却在踏入王府的一瞬,忽听东院传来压抑而哀苦不绝的哭声,仿佛老天?作?弄的玩笑。


    “谢姑娘”死了……到?底死了。


    死在他与她之间的咫尺天?涯,死在谎言与欺骗之中。


    他心中似乎是痛的,可竟流不出泪,只呆呆在屋外站了许久,忽扭头问后脚赶来的管家,为何?


    问匆忙赶来的赵明月,为何?


    【明知?她病入膏肓,为何不先去信告知?于我?】


    【她何时生了病,何时受了寒,何时卧床不起……】


    【是谢姑娘不愿令您分心,】管家跪地?、不住叩首流泪,【是谢姑娘不、不愿——】


    他抽出腰间佩剑,一剑劈下了那老奴的头颅。


    剑尖仍滴着血,他又?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向惶然变色、跌倒在地?的赵明月。


    【为何?】他轻声问。


    【表哥,你在说……】女人脸色惨白,垂眸望向横在自?己颈边的长剑,【阿蛮不知?你在说什么,我……】


    【为什么,她已事事退让,对你万般忍让,】他说,【为什么,还是不放过她?】


    赵明月起初惊惧不已,听得他这句话,脸上神?情却骤然变得古怪——而后渐渐扭曲,扭曲成一种?荒唐而嘲讽至极的神?色,她喃喃自?语,说是啊,是啊,已经步步退让。


    【表哥,你也知?道,她对我步步退让,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你做了什么?】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自?幼早慧,惯能洞察人心。


    可你也早已习惯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视真心于无物?,自?信到?,以为世间一切都会按你所?想顺遂进行。


    可如今,你终于知?道,人心是最不可擅自?玩弄之物?,你看——


    她忽的笑起来。


    【表哥,你真的以为,世上有那么多‘有情饮水饱’的痴人么?】


    赵明月道:【我是你的妻子,不是王府的摆设,所?以,我绝容不下一个‘礼让’我的女人……这世上,从来只有我让给别人的东西,没有人、没有人有资格高高在上施舍东西给我。你也一样。】


    魏骁,你也一样。


    世人皆是局中人,你有什么资格觉得,你会不一样?


    他手中长剑离她颈边最近,不过一寸。最终,却还是“当?啷”落地?。


    他一瘸一拐,忍住右腿钻心的疼,蹒跚着走进东院。


    屋内,谢沉沉就躺在卧榻之上,模样与他离开上京时别无二致,只是紧闭双眼,犹如睡着一般。不论他怎么喊她,抱她,她都不会再醒来了。


    他守了她七日,最终如她临终前所?愿,将她的尸骨焚烧成灰,装入一只玉盒。


    到?了终于下定决心,要亲自?将她送回江都城的前夜,却不知?为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他召来她死前、身边伺候的婢女。


    【谢……姑娘死前,可曾说过些什么?】他问。


    婢女跪在地?上,颤颤不敢言。


    直至他温声道:【既不愿说,那便把舌头拔了,此生都不必再说了。】


    那婢女这才惊惶之下、不住叩首求饶,结结巴巴道:【谢姑娘、姑娘病得厉害,整日水米不进,不曾留下什么话,只是、只是临终前,忽的同奴婢提起,有一日,她、她说王爷睡着时,说了梦话……】


    他摩挲着玉盒花纹的手指忽的一顿。


    【谢姑娘说,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所?以,不再提起回江都。


    什么都知?道,所?以,不能再忍受他的靠近。


    什么都知?道。


    所?以,在意识到?自?己的膳食被赵女派人下毒、早已回天?无力?后,仍是强撑着一口气,熬到?了战事吃紧的第六个月。


    他以为她是为了等他回来,原来,她只不过是在赌。


    赌他会为了她而抛下战事回京,让她用昔日所?有的温柔、体己、熹微的爱与欢喜,在她死后,铸成这一把温柔刀,割开他的喉咙,剖开他的肺腑——


    他的右腿因昼夜赶路,旧疾复发,此后终身跛足;


    他丢了北疆,被群臣万民唾骂,与皇位失之交臂。


    魏晟登临帝位,第一件事,便是屠灭赵家满门。母妃亦被赐白绫,含恨而终。


    而他,因为皇子身份,纵然输得一败涂地?,仍被伪善的新君留得一命,只是余生皆被囚于王府。


    三十七岁,又?是一年冬,他骤染风寒,暴病不起。


    魏晟出宫探他,问他死前可还有什么心愿。兄弟一场,可圆他一梦。


    他想了许久,末了,却只低声道:“来日,我死后……”


    久病而消瘦的脸上,两颊深凹,眼珠浑浊,魏晟望着他,久久背手不语。


    “我死后。”


    三十七岁的魏家三郎,最终抬起手来,指向自?己枕边那不再温润光华、变得黯淡无色的玉盒,“烦请皇兄,将我与此玉盒同葬。”


    一生到?头,他终究食言,没有放她自?由


    梦醒之后,亦唯余汗泪满面。


    魏骁茫然环顾四周:眼前分明还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王府,他还年轻,不过二十有二,尚未迎娶新妇。


    可梦里?的他,却早已过完这望见结局的一生,在尘埃落定的败局中,含恨阖目而逝。


    谢沉沉……


    他紧揪住前襟,忽地?剧烈咳嗽起来,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枕畔,发出一阵碰撞的钝响——


    可是,没有。


    他翻遍上下,还是什么都没有,没有玉盒,没……


    慌乱无措的身形忽而一滞。


    是了,没有。


    他回过神?来,脸上浮现出似哭若笑的神?情:谢沉沉没有像“梦”里?那样嫁给自?己为妾,没有王府中厮守的两年,没有中毒,没有重病难愈、缠绵病榻——她还活着,没有死。


    所?以,他的枕边,怎么会有盛着她骨灰的玉盒呢?


    御书房中。


    魏峥一目十行看完手中书信,骤然脸色大变,将书案上摞成山的奏章一并横掼于地?。


    安尚全被那奏折狠砸到?手指亦不敢出声,只跪倒在地?、沉默不语。


    魏峥却似始终怒气难消,将手中的信函揉皱,又?不住在殿中来回踱步,嘴里?喃喃着:“荒唐!越发荒唐了!”


    “他真当?我这个父亲死了不成?召他回京、视若无睹;命他继续讨伐北燕,也是毫无动静!如今却上奏来要娶妻!……娶的还是那卑贱下作?的谢氏!”


    心无霸业便就算了,如今,更是一心只记挂那空无一用的儿?女私情。


    这岂算得上是他魏峥的儿?子?!


    也许怪只怪他,对这个逆子仍是太过心慈手软——他本?该在那日便亲手杀了魏弃。魏弃那一心求生的模样,却让他动了些许恻隐之心。


    所?以,他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陆德生以金针封顶、留了魏弃最后一□□气。那亦是他身为父亲而非皇帝,仅剩的一点私心。


    却没料到?,正是这妇人之仁,让魏弃如今胆敢脱离他之掌控肆意行事——


    自?打定风城一战过后,陶朔便来信告知?他,魏弃不知?何故恢复了大半神?智。从此,宁可将自?己以铁链绑缚、困于地?牢中,也绝不再听从玉笛号令。


    原本?北燕已元气大伤,魏军在定风城修整半年,理应乘胜追击,魏弃却坚持不战。僵持不下,大军只得班师回朝。如今,他又?上书请求镇守定风城,与谢氏女结为夫妻,夫妇两人,余生不再踏入上京。


    这逆子……!


    魏峥心中怒不可遏。


    难道他想做第二个赵莽不成?


    眼下,朝中为立储君一事吵得天?翻地?覆,魏弃在北疆之战中立下不世奇功,风头正盛,不少朝臣更提及多年前欲推立九皇子为储君的旧事。


    他正想以此制衡前朝局势,这逆子却公然来信与他叫板。


    一个不受控制的傀儡,一枚搅乱棋盘的棋子……留之何用?可,耗费那么多精力?才养出来的、唯一一个能彻底消化?那奇诡之术的孩子,若贸然弃之,又?岂非可惜?


    心中左右为难,他眉头紧蹙,陷入沉思。


    殿中一片死寂。


    “奴、奴才斗胆,”安尚全却倏地?以头抢地?,颤巍巍道,“奴才愿为陛下献计。”


    魏峥没有应声——可他的不语,主仆多年、默契在心,安尚全清楚,这实际便是默许。


    自?知?机不可失,这老太监当?下叩首而谏:


    “如今,九皇子胆敢拒不回京,只因陛下手中……已无令其?发自?内心忌惮之物?。”


    安尚全低声道:“但九皇子分明有意远离朝堂,今却突然来信,要将那谢氏女入玉牒、封皇子妃……这、这于陛下而言,岂非天?赐良机?”


    魏峥依旧不语,神?情喜怒难辨。


    安尚全又?道:“那日,九皇子携谢氏女面圣。奴才曾从旁观之,殿下待此女的确情意甚笃,时刻留心。若以司礼监名义,命此女入京面圣,行册封礼,想来,殿下定会随行。而且——”


    安尚全不知?想起什么,喉结上下滚动。


    吞了口口水,这才继续压低声音道:“九皇子娶妻。有妻,不日便将有子。若是九皇子这般天?生神?力?之人、不止一个,若是皇孙也能为陛下所?用……”


    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自?然比不服管教的逆子,更容易掌控。


    魏峥闻言,脸上神?情若有所?思。却只一瞬,又?被惯常平静漠然的面具悉数掩盖。他背过身,似颇为难地?思忖良久。


    末了——这一国之君,万民之父,亦不过悠然叹息一声,淡淡道:“如此,也好。”


    一把过于锋利的刀,确要有刀鞘压制,方不至于伤其?主人。


    若是有机会,还能拥有一把更锋利、更好用、更听话的刀——


    与之相比,区区一个皇子妃的虚衔,又?算得了什么呢?


    “去办吧,办得小心些……莫让那逆子生了疑心。”


    *


    而话分两头。


    要说这突如其?来、为谢沉沉求得一名分的念头,于魏弃而言,究竟从何而来。此事却还要从两个月前说的江都城说起。


    定风城战事方毕,沉沉甫一养好伤,便动了回家的心思。而她要走,魏弃自?然“随行”,谁来劝都劝不动。


    方武等人放心不下,只好又?一路护送,将这对少年夫妻、原样送回了千里?之外的江都城。


    彼时年节刚过,城中四处仍喜庆热闹,张灯结彩。


    这一日,全城上下最不开心的人,却当?数萧家那位老祖母:她想破脑袋也没能料到?,那胆敢拒婚逃婚、任性妄为的谢家女,竟还敢大张旗鼓地?回来。又?听说此女并非独自?一人,还带了个瞧着体弱多病、貌胜好女的少年,更是气得倒仰。


    “真是反了天?了!”老妇人杵杖怒道,“竟这般不知?廉耻,放着金家的婚事不要,行此下作?之事!”


    她心中已认定谢沉沉与那少年无媒苟合,是以,杵着龙头拐,一路匆匆行至前院时,见着谢沉沉与顾氏泪眼相拥,身旁果真站着个素衣如雪、长身玉立的少年,当?即从鼻子里?哼出两口热气。


    好嘛。


    竟找了这么一个秀胜女子三分、让人挪不开眼的小白脸——定是被其?美貌所?惑,失了身、丢了魂,如今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回来投奔!


    萧老夫人面上神?情一阵白一阵红,尤其?在谢沉沉循声望向她的瞬间,那怒发冲冠的架势更是再难掩饰。


    干嘛这幅表情?


    沉沉不解其?意。


    “老夫人,这、这是我……”只是碍于礼数,却还是先拉过魏弃,她有些羞赧地?低声道,“是我……”


    魏弃闻言,眼神?望向她。


    似在说:结巴成这样,我有这么拿不出手?


    沉沉羞得隔着衣袖拧他手。


    魏弃低头,见她连手指头都红透,一愣过后,心中却仍是一软。


    “我是她——”


    谁料,代为解释正名的话音未落。


    萧老夫人却抢过话茬,中气十足地?厉声呵斥道:“休要在此污言秽语!我萧家没有你说话的份!”


    魏弃:“……?”


    说完,又?转向同样一脸懵、似被雷劈过般怔在原地?的谢沉沉:“你来说。”


    “谢沉沉,你且说说!放着金家二公子那门上好的亲事不要,如今,又?是打哪找来这么一位玉面郎君?你与他厮混这些时日,是你养着他,还是他养着你?”


    就这瘦得跟竹子似的身板,比女子还要阴柔三分的面庞。


    说谢沉沉不是为了美色所?迷,谁信?


    那金家多好的婚事,竟也说弃就弃!


    日后有她后悔的时候?


    谢沉沉闻声一怔,回过神?来,侧过头,直愣愣看向某人。


    魏弃:“……”


    谢沉沉:“……”


    她、她刚才没听错吧?


    沉沉知?道自?己不该笑,是以,努力?用手掩住下半张脸,想憋住面上笑意。


    无奈,萧老夫人这话,实在过于振聋发聩,莫名喜感。


    她沐浴在魏弃快要杀人的视线之下,到?底没忍得住,“噗”一声,肩膀耸动,夸张地?笑出声来。


    第50章 吻


    有赖于萧老夫人这么一通先入为主的说教?, 魏弃这“小白脸”的名号,算是彻底坐实。饶是沉沉回过神来、再三为他解释,老妇人认准死理, 也只当她是痴心女为情郎粉饰太?平。


    一时间,怎一个百口莫辩了得?


    沉沉只得苦笑,侧眸望向魏弃。


    半晌, 以手掩口,又低声道:“早知如此,便不叫殿……不叫阿九随我一道回来了。”


    称呼是为了不暴露身份, 早商量好的。


    可她陡然这么轻轻缓缓地喊出声, 魏弃仍是毫无防备地愣了一瞬。


    又见她把手指藏于袖中, 偷偷伸手来捂自?己的手。原本心头窜出的森然杀意, 不知为何,忽的便消弭于无形。


    “是我要来。”


    于是眸色微深,悄然反扣住她手,指腹之间,若有所思地轻摩挲着。他亦压低声音、淡淡道:“和你有什么干系?闲得揽罪。”


    “不是揽罪,是怕你不开?心呀。”沉沉说。


    “……”魏弃瞥了她一眼,不吭声。


    “所以,你有没有不开?心?”某人见状, 又大着胆子追问,“若是不愿呆在这,不如我回头叫方大哥帮忙、在城中替我们寻处小院住。我白日里过来陪阿娘说话, 最多最多、再用?顿午膳便回去, 一日也就分开?那么一小会儿……好不好?”


    总不至于一小会儿也离不开?吧?


    如此一来, 既能免去不少闲言碎语,又能每日光明正大在街上?走?动。吃吃喝喝, 不亦乐乎,多好。


    沉沉想?到这里,不免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


    然而魏弃的目光却只飘然掠过她那狡黠的小表情。


    随即,想?也不想?地撂下一句:“不好。”


    沉沉:“……?”


    “陆德生不在,无人施针。如果连你也不在身边。”


    魏弃的语气轻描淡写:“我无所顾忌,会杀人。”


    沉沉闻言,蓦然一怔。


    分明是听?来惊世骇俗的话,不知怎么,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便成了如旁观者般平静的陈述。


    她不害怕,心里反倒说不上?来的、莫名的难受:


    如果说从前的殿下,还像一把时刻磨得锋锐的刀,让人望而生畏。那么如今的他,则更?像是藏在袖中的短匕。


    要抹人脖子,不会大张旗鼓,更?不会叫人察觉。


    甚至也许只是擦身而过的瞬间,不经意地一碰——人命,这么比天还大的事?,在他眼里,却变得与瓜菜萝卜没什么分别。


    他是“人”。


    更?是一尊对生死毫无敬畏的杀神。


    只有在她身边,偶尔,他还会流露出些许喜怒哀乐的神色……可也仅此而已了。


    当初,是她答应把他带来江都城,如今又怎能不照顾好他?


    思及此,沉沉心下不由一软。


    “好嘛。”当下放轻了声音,在袖中拉了拉他的小拇指,拉钩一般地轻扣住。


    顿了顿,又低声道:“那就待在一起。”


    萧老夫人本就不满沉沉拒婚在前,不知礼数在后,把两?人那交头接耳的行止看在眼里,一时间,更?是气得倒仰,掉头便走?。


    眼见得场面便要不可收拾,关键时候,还是心疼女儿的顾氏站了出来,坚持以主母身份,安排两?人暂住萧府偏院——也就是沉沉之前住过的那处小院。


    至于其他的,无论婚事?也好,正名也罢,概都等正月过后再行商议。


    沉沉不远千里赶回江都,便是图一个“一家团圆”,自?然欣而应允。


    然而,两?人前脚刚到偏院,沉沉正带着魏弃四下转悠。


    一转眼,顾氏却又派了人来,唤自?家女儿过去叙话。


    于是,情况很快变成了:一门之隔,两?母女在房中谈心,魏弃在屋外等候。


    旁边,则是正抱着萧家小女儿萧婉不住轻哄的乳娘。


    大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年?纪足可以做魏弃母亲的乳娘竟也不例外。


    打从魏弃站定开?始,她眼神便时不时往这少年?身上?瞟。


    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顾氏出来。


    “公子。”


    她眼珠儿一转,忽抱着怀中玉雪可爱的萧婉凑上?前去,又趁机搭话道:“我家小姐是谢姑娘的胞妹,公子且瞧瞧,她二人长?得像不像?”


    闻言。


    魏弃原本放空的双目竟当真眼神微挪,在那襁褓中的女婴脸上?定了一瞬。


    “如何?”


    乳娘见他感兴趣,脸上?顿时难掩得意之色:“府上?人人都说,小姐年?纪虽幼,已有几分美人坯子相。瞧这大眼睛,这鼻梁,日后长?成了,不知谁有福气,能将我家小姐娶进门去……”


    又笑?道:“其实谢姑娘人也生得清秀,但总归是吃过些苦,身上?少了几分贵气,”她话有所指,“与公子这般一表人才的站在一处,瞧着总觉不般配。”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魏弃仍像是没听?到般,不知在想?什么,始终蹙眉不言。


    那落在萧婉身上?打量的目光,看久了,实在不像观察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件毫无可取之处的死物。


    乳娘被自?己心头突然窜起的想?法吓了一跳。


    起初难掩的惊艳之色亦逐渐褪去,只下意识抱紧怀中女婴,退后半步。


    魏弃却倏然抬起眼皮。


    似乎才回过神来,眼底眸光幽暗难明。


    “你方才说,谁和谁不般配?”他问


    顾氏屋中,两?母女起初相对而坐。四仙桌上?,放着两?碟沉沉平日爱吃的麦芽塌饼。


    她伸手捻了一块,尝出是母亲的手艺,立刻起身坐到顾氏身旁去。


    脑袋靠到女人肩上?撒娇,“许久没尝过阿娘做的塌饼,还是这般美味,”小姑娘装出一脸苦恼的模样,嘴里不住咕哝着,“沉沉怎么总也学不会?”


    这丫头。


    顾氏摇头失笑?,伸手扶正她肩。


    脸上?笑?意却只停留一瞬,很快,又变得忧心忡忡。


    “你老实同阿娘说,”顾氏伸手指向屋外,低声问,“那少年?究竟是谁?芳娘,你这半年?多来,便是同他厮……同他呆在一处?”


    沉沉上?次回到江都城时,其实有意隐瞒了在皇宫中经历的种种。


    只推说自?己因罪臣女眷身份入宫,后又侥幸蒙特?赦之恩而返乡——那时她以为,自?己的余生,或许就这般安安稳稳地在江都城中度过,也不想?把过去那些离奇惊险的经历说出来,徒惹得顾氏心焦。可如今,却再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


    是以,她心下斟酌片刻,很快便将与魏弃相识相知的经过,自?己不远千里赶往定风城的始末,除略去她被阿史那金掳走?、过的那两?个月胆战心惊的女奴生活外,概都向顾氏一一道来。


    不过片刻工夫,顾氏已听?得汗流浃背。


    沉沉见此,只以为自?己所言,在一生未曾踏出过江都城的顾氏听?来、未免天方夜谭,怕她不信,当即又赌咒发誓,今日所说无一字作假。然而顾氏只是摇头。


    “芳娘,”顾氏唇齿颤颤,不住喃喃着她的名字,“为何你还是……”


    “还是什么?”沉沉不解。


    等了半天也没听?顾氏应声,她心下不安,又忙握住母亲的手,“阿娘,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屋里分明烧着地龙,顾氏脸上?却毫无血色,褪成纸一般的苍白。


    顾氏表情惶然,不答。


    许久,方才无力地摆手道:“让阿娘想?想?,让阿娘再想?想?……你同那位殿……”


    “阿九,”沉沉忙“纠正”道,“他在家中行九,阿娘,若让人知道他在此,恐有诸多不便。叫他阿九罢。”


    “……那你同那位阿九。”顾氏叹气。


    人在极度的震惊之下,反而显得无比平静。


    她甚至毫无怀疑地接受了屋外人那尊贵无匹、本绝不该出现于此的身份,只道:“你们好生歇息一番,明日城中灯会,阿殷已念叨了许多日,想?来你也会喜欢,届时,届时便带着……阿九,去逛逛也好。至于其他的事?……容阿娘再想?想?。”


    再想?想?。


    既不是惊喜,也不像是震惊,反而更?多是不知所措与害怕。


    沉沉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自?家娘亲会是这个反应,一头雾水地走?出房间。


    魏弃见她出来,默默跟上?前。两?人并肩走?了老远,沉沉才忽的反应过来、又回头看,问道:“怎么不见婉婉?方才不还有乳娘抱着么?”


    魏弃淡淡道:“太?吵。”


    “太?吵”是什么意思?


    沉沉瞪大了眼:“她不过一岁,不吵才怪呢。你、你该不会……你把她们扔哪去了?”


    魏弃伸手指向顾氏屋后的小厨房。


    沉沉又好气又好笑?,“她不过是个孩子。你在和她计较什么?”话落,当下要跑去确认萧婉的“安危”。


    可人还没跑两?步,忽然却被从背后紧搂住,沉沉一愣,下意识要挣两?下,可鼻尖倏然嗅到熟悉的腥气,动作不由怔住,一脸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魏弃双手掌心溢出的血丝。


    那血顷刻间染红了她的裙摆。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顿时脸色大变,气得掰他的手,“你若是对我家人动手,魏弃,我此生此世都不再理你——!”


    萧婉是阿娘的女儿,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魏弃怎能因为一句“太?吵”,便对一个孩子痛下杀手?


    若真如此……


    他成什么了?


    在她的眼皮底下,成了怎样一个嗜杀的……怪物?


    沉沉心口狂跳,一路奔至小厨房,手忙脚乱地折腾半天,方才解开?门闩推门而入。


    她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惊怒之下,两?眼通红。


    可冲进门去,却见乳娘怀里抱着安睡的萧婉,一脸惴惴地望向来人。


    见到是她,险些双膝一软、跪倒下去。


    墙角一堆化成碎屑的木柴。


    “谢、谢姑娘,”那乳娘道,脸上?神情竟与方才的顾氏无二,概都苍白得惨无人色,“奴婢不该背后说您的坏话,您万不要同奴婢计较,奴、奴婢绝不会把今日的事?往外说……”


    沉沉已无心再问“今日的事?”是什么,环顾四下一周,扭头拔腿就跑,原路返回。


    魏弃果然还在方才她跑开?的地方等她。


    两?人四目相对。


    沉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望着他双手沉默良久,忽道:“殿下,我是什么稀世珍宝么?”


    魏弃正低头挑着满是血污的掌心里、不小心飞溅的木屑,闻言,动作一顿,冷声道:“荒谬。”


    又是荒谬。


    沉沉从前还会信他的话,如今却只立刻道:“那为什么容不得别人说我半句不好?”她眼眶红红,“殿下,我又不是什么人人都稀得的宝贝,旁人说两?句坏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了。”


    魏弃说:“哦。”


    沉沉问:“是不是那病又开?始了?”


    魏弃却仿佛没听?到,还停在她上?句话,满手的血仍滴滴答答往下流,染得两?片衣袖斑驳。


    他忽的抬头,说:“你那个妹妹,长?得不像你。”


    “……”


    “我原想?把那妇人的眼睛挖出来,再把舌头拔去,”他说,“已想?到了怎么做。可那婴孩吵闹,若是哭得大声,你听?到动静,便会冲出来,见到了,便会像方才那样推开?我——所以,算了。”


    没有陶朔的笛音压制,没有陆德生为他施针。


    他的“病”早已从一月一发,变成了如影随形,旁人稍有不顺,便会激怒他。


    他不杀人,便只能自?残。


    沉沉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神情,心中酸涩难平,想?伸手去抱他,魏弃却侧身避开?,说:“脏。”


    她一怔。


    回过神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的血脏。


    魏弃说:“你回去,等我回来。”说完便往出府的方向走?。


    沉沉却不听?他的,反而紧跟着他走?出几步,在背后喋喋不休地问:“你去哪里?为什么不带我一起?我要一起。”


    她既怕他闹出什么事?,又怕他再伤到自?己。


    魏弃受不了她念经,终于拧眉回头,道:“去杀人。”


    “……”


    “定风城中的死囚,够杀几轮。”他说。


    如果不是因为谢沉沉在,他杀的大概不止死囚。


    但是,因为谢沉沉在——所以他只杀该杀之人,手中不染无辜人的血。


    语毕。


    他扔下一句“回去”,随即飞身越过墙垛。转眼间,便将隔墙跳脚的谢沉沉丢在后头。


    *


    沉沉不会轻功、自?然追不上?人,末了,亦只得先回去独自?收拾了偏院。


    萧殷下学回家,想?是听?说了她今日带人回来的事?,闯进院子里,开?口便闹着要见一见那位“大美人”。


    “这会儿见不着。”


    沉沉摇头道:“他不在。”


    “去哪了?”萧殷不信,绕着院子上?下找人,嘴里直嚷嚷,“我倒要看看,你不选金二哥,是看上?了怎么个神仙人物?”


    沉沉心说你要是知道他去了哪,得吓得一屁股蹲摔在地上?。


    脸上?神情却依旧平静,任由萧殷跟个蜜蜂似的围着自?己转悠不停。见天色已晚,又去小厨房煮了碗面给他吃。


    “你不吃么?”萧殷捧着面碗问。


    沉沉指了指门的方向,“我等他回来一起吃。”


    “嘁。”


    萧殷把头埋进碗里,扒了两?口。


    到底没忍住、又酸溜溜道:“他生得到底有多好?让你这么意乱神迷的。方才我一路回来,府上?的丫鬟都在说起这人。肤浅、你们都实在肤浅。”


    是么?


    沉沉笑?了,说:“我倒希望我也只是肤浅,如此也许……便好了。”可惜不是。


    萧殷听?不懂她说的话,只当她是默认看上?对方皮相,又从鼻子里哼出两?道热气。


    末了,大快朵颐一番,丢下筷子便走?。


    “诶,”沉沉在他身后叫住他,“明日灯会,要不要一起去?”


    “我约了人,才不跟你一道去!”萧殷却气呼呼的,头也不回地跑走?。


    沉沉目送他的背影跑远,仍不晓得他的气从哪来,一脸莫名的收了碗去洗,接着坐在门槛上?等人。


    可就是这么等着等着,等到最后,却竟然靠着门框睡着了。


    再醒来时,人已和衣睡在床上?——


    她霍然坐起。


    跳下床去,四下找了一圈,果然在书?房中找见了人。魏弃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新?衣,样式素白如旧,正点?着一盏油灯,在案前写信。


    那书?案还是前朝的样式,更?像矮几,需盘腿于地,跪坐书?写、方才合适。每一落笔,那书?案便因陈旧而吱呀作响。


    屋内灯火昏黄,她的影子被油灯投映在墙上?,拉得老长?。


    沉沉走?上?前去,坐到魏弃身旁,看他在写什么。


    可看了半天,也只认出那么几个简单的字,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看得眼睛疼,腿跪麻了,身体也坐不住,歪歪斜斜地往他身上?靠——鼻尖却没有嗅到丝毫血腥气,只有淡淡皂角香。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魏弃瞄了她一眼,忽的停笔,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膝盖。


    沉沉不解其意:问:“什么?”


    魏弃说:“坐不住便枕着。”


    沉沉起初没反应过来这句“枕着”是什么意思。


    等到反应过来,魏弃已经没事?人似的继续写他的信,唯独她闹了个大红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迟疑片刻,却还是乖乖从心地躺下去。


    脑袋靠着他的膝盖,墨发铺陈一地。


    早就跪麻的双腿终于解放,她不禁满足地长?舒一口气。


    两?个人起初谁也不说话。


    魏弃一只手写着信,腾出另一只手来梳她的发,手指从发顶轻抚至发梢,绕住发梢把玩。


    沉沉觉得自?己此刻大概是代替了朝华宫中某只小狸奴的位置。


    不过,似乎也不错——她惬意地翻了个身,睡意又不知不觉袭来,眯着眼睛,几乎睡着。


    好半晌,将睡未睡之间,才想?起问“正事?”。她咕咕哝哝道:“殿下,饿了么?”


    魏弃道:“阿九。”


    沉沉觉得好笑?,于是又一本正经地重新?问道:“阿九,饿了么?”


    他却还是不回答。


    反而沉默良久,又垂眸盯着她,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谢沉沉,你说,今生恶事?做尽的人,有没有来世?”


    “你跟了我,又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问她。


    明灭烛火映入眼底,少年?幽深如潭的凤眸中,似有一点?星火欲燃。


    室内静得只听?得见熹微的呼吸声。


    “来世的事?,谁晓得呢?”


    沉沉长?睫轻颤,许久,却忽的以手支起身,半坐起来。


    她轻声道:“但今生的事?,须得试试,方才知道结果。”


    语毕,她的一双眼定定看向他。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蓦然仰头凑近。


    呼吸纠缠,吐息温热——几乎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她的唇轻贴上?他的颊边。


    又试探着挪,直至轻吻上?他的唇瓣,仍如稚子试探的游戏。


    魏弃垂眸看她,没有从她脸上?瞧见半分迷离或迷乱的表情,只有手足无措的怯怯意味——可明明畏怯不得其法,她仍是亲吻着他。


    另一只手尝试揽住他的脖颈,烛火之下,他们的影子缱绻缠在一处。


    沉沉苦恼地“亲”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姿态实在有些笨,又红着脸放开?他,小声解释说:“我悄悄看过……但是好像。不是……”


    朝华宫里,那些塞在《清静经》里、却并不清净的册子,画里的人为什么“亲”得那样痴迷?


    她亲魏弃,却只像亲了一块绵软馨香的豆腐?


    沉沉心下惴惴,不由怀疑是否自?己“学艺不精”,又或者……或者,是不是没有两?情相悦,就亲得不动情呢?


    她沮丧起来:“早知这样,便不……”


    话音未落。


    烛火却猛地跃动,炸开?一道烛花。


    墙上?的影子交叠,她被抱到他的膝上?,还没反应过来,呼吸已被掠去,亲得七荤八素,回过神来,只知晕晕然攀住他的肩膀。想?腾出脑袋去呼吸,他偏又缠上?来,贴面吻她的眉眼,鼻尖,尖俏的下巴与红透的耳垂——若非知道他不舍得动她,她几乎怀疑他又发起病来,生吞活剥要吃了她。


    魏弃说:“谢沉沉。”


    沉沉咕哝道:“嗯?”


    他不说话,低喘着,又亲了一轮,这回红痕蔓到脖根里。


    他埋在她的颈边喘。沉沉忽然想?起什么,红着脸把自?己的手塞进他手里。


    反正他从前经常这么干。她想?。


    虽然她实在不晓得,这么摸来摸去到底舒服在哪——


    呃。


    收回上?句。


    当夜她便知道了,知道得呜呜求饶,一会儿一句胡话,连哭带闹地喊他不要胡闹。魏弃不听?,折腾了半夜,抱她回去睡觉时,才想?起信没写完,堆在案上?,濡湿了一角。


    他望着那道湿痕,不知想?起什么,把信函折好,收入怀里。


    待到将她哄睡,又点?灯重写一张,耐心吹干墨迹。


    ——不日,这纸信笺,便会送抵上?京。


    无论三书?六礼,正妻之仪,又或珍宝连城,凤冠霞帔,届时,凡所能想?,他都要给她最好的。


    除此之外……


    魏弃坐到榻边。


    谢沉沉脸对着里侧,睡得正熟。


    连他从背后环抱住她也无从发觉,他挨得近了,只听?见她轻缓绵长?的呼吸声。无话间,默默将她抱得更?紧。


    直至她有些难耐地嘤咛出声,他才后知后觉地放松臂弯,将她小心翼翼轻纳入怀中。


    “谢沉沉。”他喊了一声。


    没人应。


    他又小声唤:“……芳娘?”


    犹如找到最好玩的游戏,他一遍又一遍,低声唤她的名。心无旁骛,乐此不疲。


    末了,贴近她的耳边,又忽的轻声喃喃道:“芳娘,”他说,“你嫁与我罢,嫁与我,我们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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