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朝华令(重生) > 50-60
    第51章 故人


    翌日, 沉沉睡到日上三竿,终于还是被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闹醒。


    然而——脑子固然是挣扎着清醒了,眼?皮却仍困得睁不开。


    只手指下意识摸索着枕边, 她小声喊:“殿下,殿下。”


    孩子似的喊了好一阵。


    结果最后“殿下”没摸到,反倒是?冷冰冰的空气钻进被?窝来, 把她冻得一哆嗦:不用?想也?知道?。


    魏弃大概是?醒得比她早,不知跑哪去了。


    沉沉撇撇嘴,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本想安慰自己, 从前在朝华宫时, 他也?时常如此。


    可不知怎的, 竟还是?忍不住“愤愤难平”。


    表情一会儿无奈一会儿皱结, 一会儿眼?皮打架、长睫如蝶翼扑扇——就是?不愿睁开眼?。


    光顾着在心里“骂”某人?好生冷酷,回家的第一天就不见人?影。


    当然也?不会发?现,屋里早就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


    魏弃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她用?脸表演默剧。


    半晌,开口道?:“谢沉沉。”


    他话音淡淡:“你娘方才派人?来,叫你去前院用?午膳。”


    怎么到哪都?这?么神出鬼没的!


    沉沉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


    顾不上头发?乱得如鸡窝,抱着被?子缓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看他, 呆呆问:“那你怎么回她的?”


    “说你在睡。”魏弃道?。


    “……”


    虽然事实是?她的确在睡,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怎么就越听越奇怪呢?


    沉沉不禁扶额:眼?下, 都?不用?出门, 她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在萧府上下的名声。


    白日宣淫,毫无避忌。


    这?都?拜谁所赐?


    她猛地抬起头来, 手指指向魏弃,颤颤巍巍道?:“你昨夜!”


    “昨夜?”魏弃一脸无辜。


    是?了。无辜。


    尽管他的脸上分明毫无表情,但沉沉就是?看得出来:分明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目若幽潭不辨喜怒,都?是?假的。


    沉沉脸红得滴血,忽然掀开裹着身?的被?子,自个儿偷偷往里看了一眼?。


    结果不看不知道?。


    她“嘶”一声,后知后觉地怒起。


    “这?、这?。”小姑娘把被?子推到腰际,一脸正气地拨开前襟,露出小片雪一般的肌肤,点?点?殷红醒目。


    又?抬头看向魏弃,她“声讨”,“这?是?什么?”


    魏弃面不改色,道?:“花。”


    沉沉羞愤欲死:“这?算什么花?”


    魏弃不答,却指着自己的颈侧。


    沉沉定睛望去,只见上头,赫然也?印着几朵殷红的“花”。


    所以,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


    昨夜的荒唐记忆终于回笼,渐次涌入脑海。


    她在心里稍一复盘始末——当即拿被?子蒙住头。


    不管三七二十一。


    先装一会儿缩头乌龟再说。


    谁料,乌龟的“壳”却被?人?扣住。身?旁被?褥下陷,某人?施施然在她身?旁“落座”。


    小姑娘身?体微僵。


    半张脸仍蒙在被?子底下,又?忍不住露出双骨碌碌的眼?睛,冲着魏弃眨巴眨巴。


    而魏弃亦盯着她。


    那双清棱棱的凤眼?,从前总觉得冷清,傲气凌然。


    可不知为何,如今,哪怕不笑?时……都?像装着一泓春水。


    仿佛嘴巴不笑?,两眼?便代?为展颜似的。他问她:“饿不饿?”


    小姑娘眨眨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起来,”他于是?说,“带你去吃尚庆楼的面线。”


    “……诶?”


    沉沉一怔。


    他怎么知道?的——自己昨晚迷迷瞪瞪睡去之?前,的确就惦记着这?一口。


    正想问,魏弃却忽的伸手来,一指点?在她眉心。


    “谢沉沉,”他说,“你昨夜抱着我的手说梦话,念了一晚上的猪脚面线。”


    要不然他为什么起个大早,去看究竟是?谁家的面线让她馋得梦里也?流口水。


    “真、真的?”沉沉闻言,惊得瞪大眼?睛。


    魏弃遂翻过手掌,给她看自己掌心那两道?红彤彤的牙印。


    沉沉盯着那“铁证如山”的牙印看了半天。


    起初,还能一本正经地“吹捧”:“难怪……昨晚做梦吃的猪脚面线,好像比什么时候都?香。”


    魏弃:“……”


    “原来是?因为材料用?得好。”沉沉说。


    说着说着,却把自己逗笑?。


    那些幽微难明,说暧昧又?更?亲昵难分的气氛,就在少女掩不住的开怀笑?声中,化?作清风飘远。


    她扑进他的怀里,说殿下呀殿下,罢了,原来我也?咬了你。那我不生你的气了。


    更?何况,本来也?没什么好“生气”的。沉沉想。


    她不是?气他作弄,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至少,和那时朝华宫里的“折腾”,给人?的感觉不一样。


    只是?她的脑子迟钝,一时理不清个中关窍——想多了,还脑袋疼。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把那碗心心念念的猪脚面线给吃上。


    毕竟,面线只有在江都?城吃才最地道?。而她与他,总是?要在一起的。


    沉沉想到这?,忽的悄摸伸手,摸了摸魏弃颈边的“花”。


    指尖相触的地方,竟从冰凉的皮肤上摸出些滚烫的热意。


    她的手指抖了下,忙又?悄摸收回袖中


    尚庆楼的猪脚面线卖了十几年。厨子却始终还是?那个老厨子,风味一点?没变。


    沉沉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等到自己这?桌上菜,当下一脸宝贝地捧起面前那缺口的瓷碗。


    顾不上小脸被?热气熏红,她语带怀念,低声同魏弃道?:“小时候,每年我过生辰时,阿爹都?会带我来尚庆楼吃上一碗猪脚面线。”


    用?谢父的话来说,猪蹄踢霉运,面线长寿延。


    沉沉小小年纪,便听了进去,此后的许多年,都?对这?话深信不疑。


    在大伯父府上借住时,买不着猪蹄,仆妇们也?不知她的生辰,她就偷偷自己揉面、煮面来吃。


    怕被?人?发?现,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好似多吃几口,就能多活上几年似的。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因着惦记这?口面,半年前,她回到江都?城,还曾专门拎上这?满满回忆的猪脚面线,去坟前拜祭了谢父……同谢缨。


    谢缨。


    脑海中浮现起定风城城楼之?上,那一袭刺目红衣,沉沉不由地苦笑?。


    勉强定下心神,侧过头去,却忽又?一本正经地问魏弃:“我还没问过,”沉沉说,“殿下的生辰是?哪一日?”


    她在朝华宫从冬天待到初夏,从没听宫人?们说起他的生辰。


    魏弃正盯着那猪脚看。闻言,淡淡道?:“九月初九。”


    果然错过了。


    沉沉叹了口气。


    只不过,那犯愁的神情亦只停留一瞬,很快,又?换作带着歉意的温柔讨好之?意。


    想了想,她从自个儿碗里分出好几筷子面线,夹进了魏弃碗里。


    “从小到大,我来尚庆楼,尚庆楼的朱阿叔总是?给我好——多好多面线,猪蹄也?永远是?最大个的,”沉沉道?,“所以我才总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现在呢,我就把自己的好运气分一半给阿九……呀。”


    她忽然回过神来,笑?眯眯道?:“阿九生在九月九,好多个九。”


    魏弃没说话,看着自己碗里那高高隆起成小山的面线,低头尝了一口。


    又?问谢沉沉:“你几时生辰?”


    “早过啦,”小姑娘掰了掰手指,似乎在推算日子,许久方道?,“想起来了,那时我还被?关在定风城的地牢里呢,是?十月……”


    话音未落。


    不远处,隔断后厨的布帘忽被?掀开,从里窜出个五短身?材、面白无须的男子。


    男人?四下张望,不知在找什么。


    沉沉见了他,却当即笑?着喊了一声:“朱阿叔。”


    阿叔?


    魏弃亦在打量此人?。


    见他面容光洁紧致,却被?称作阿叔,一时有些意外。


    视线随即若有所思地停留在那男人?干净的下颚上。


    而朱严听出来沉沉的声音,循声扭头,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两人?跟前,表情难掩惊喜。


    “沉沉!”男人?低声道?,“真的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可纵然刻意压低,仍听得出来特有的尖细音色。


    “昨日才到呢,阿叔,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尝阿叔煮的面线。对了,阿九。”


    沉沉笑?着同朱严寒暄两句,又?扭头向魏弃介绍:“这?位便是?朱阿叔了,我吃阿叔煮的猪脚面线、从小吃到大。阿叔的厨艺,在我们江都?城里,那可都?是?鼎鼎有名的。”


    她夸得真挚,一脸骄傲。


    朱严却只有些羞赧地低头笑?笑?,并不敢看魏弃。


    顿了顿,又?小声道?:“你婶娘常念叨你,知道?你平安无事,定会开心。”


    “婶娘……说起来,婶娘身?体好些了么?”沉沉听他提及“婶娘”,不由面露关切,“我上回去看她,她咳得厉害。半年多了,病可有好些?”


    “好多了、好多了。”朱严连声道?。说完,小心翼翼瞥她一眼?。


    他旁敲侧击:“不过,若你哪日得空、愿意去看看她,她心情好,想来会……”想来会更?好。


    “我今日便得空呀。”沉沉立刻接话道?。


    朱严闻声,脸上露出一个欣慰又?苦涩的笑?容。


    眼?神却仍忍不住飘向她身?旁、始终影子般沉默的少年,似在心下斟酌什么——


    “面要凉了。”魏弃倏然开口。


    声如其人?,冷泉漱玉。


    朱严听得莫名一抖,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自己在这?站了太久,似乎扰了对方的“雅兴”。


    他直觉此人?不好应付,心下难免一慌。


    推说沉沉有心便好,心意到了比什么都?重要,转身?便要走。


    可没走两步,小姑娘又?开口,在身?后叫住他。


    “婶娘如今可在家中?”沉沉满面担忧。


    说话间,扭头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汤碗,吞了口口水。


    末了,却仍是?许诺:“择日不如撞日。等我吃完这?碗面线——吃完便去看婶娘罢,”她说,“我同阿九一道?去,不耽误阿叔的事。下回回来,也?不知几时,能看一眼?、总觉得安心些。”


    *


    沉沉嘴里的婶娘,便是?朱严的发?妻,尹氏。


    十几年来,城中认识朱严的人?,无一不说他命不好,娶了个不下蛋的疯婆娘。


    连沉沉小时候第一次见这?位婶娘,也?是?因被?邻家的虎头带来看热闹。


    她、虎头、还有被?虎头强行?拉来、不情不愿的陈家小书生,三个小脑袋挤在墙垛边,探头去看院子里的人?。


    可左看右看,也?瞧不见正脸,只能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纤弱背影。


    女人?哼着摇篮曲,轻摇晃着怀中那只破布偶。


    沉沉看在眼?里,心道?,不过就是?喜欢布偶罢了,自己也?常缠着府上的阿嬷帮忙做来玩,有什么稀奇?


    说人?家疯,想来也?是?以讹传讹罢了。


    怎料,念头刚闪过,待她再转过眼?去,却见院中女子忽的浑身?抖颤。


    竟不知从哪抄起一把剪子,将那布偶的脑袋生生剪碎。


    棉絮纷飞,似还不解恨,又?把那布偶高高举起,猛地摔在地上,绣花鞋碾着那布人?残缺的身?子。


    “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为什么……!”尹氏嘴里喃喃自语。


    清秀的脸庞上,一时间,竟显出几分狰狞之?意。


    女人?抱住脑袋,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哀嚎。


    沉沉被?这?声音吓得脚下一软,回过神来,人?已整个往后仰。


    小书生反应快,慌忙伸手抓她、却也?扑了个空。眼?见得人?就要后脑勺着地,摔个脑袋开花。


    沉沉伸手抓了两把空气,自知“难逃此劫”,不由悲从中来。


    可她没有跌到地上,反而迎上一个熟悉的怀抱。


    原本紧闭的双眼?颤巍巍睁开。


    小姑娘看清来人?,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不由笑?开,紧搂住那人?脖颈,甜滋滋地喊:“阿兄!你怎么来了?”


    谢缨任她搂着,挑眉道?:“这?会儿知道?喊阿兄了。”


    又?问:“你们几个,都?凑在这?做什么?”


    虎头一溜烟滑下墙来,唯恐被?这?小霸王盯上,全无在沉沉面前的“威风”,怯生生不敢说话。


    反倒是?深呼吸几次、方敢跃下墙垛的小书生直愣愣地看过来,抿唇道?:“王丰说,要带我们来看热闹。”


    王丰,是?王家虎头的大名。


    陈家书生迂腐,待谁都?不亲昵,便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也?不例外。


    谢缨闻言,蹙眉看了一眼?院中方向,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微寒。


    沉沉怕他迁怒虎头和小书生,忙紧搂住他的脖子,道?:“阿兄,我、我累了,我想回家吃香糕,你说阿娘今日做了香糕没有?”


    谢缨道?:“只知道?吃。”


    可话虽如此,他还是?抱住她,一路回了家去。从头到尾,他都?没问过,几人?要看的“热闹”究竟是?什么。


    沉沉以为这?事便就此揭过。


    谁曾想,当夜却似魇着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总回荡着那女人?凄惨的叫声。不知不觉,便熬到了后半夜。


    小姑娘忽从床榻之?上手脚并用?地爬下,从床下拖出一只箱箧。


    里头放着林林总总十余个或新或旧的布偶,概都?是?她缠着府上的老阿嬷做的。


    她从里头找出一只最齐整的,一早,便借着出门找虎头玩的借口出门,偷摸找到了昨日那处小院,把布偶放在了院门口。


    过了几日,“路过”小院,又?听见哭声。


    她驻足片刻。


    第二日,小院门口多了只布老虎。


    第不知多少日,她的最后一只布偶也?送了出去。


    沉沉看着眼?前紧闭的院门发?了会儿呆,心里祈祷自己再也?不要梦到那凄苦的叫声——作为交换,她想,她这?辈子一定都?不再做幸灾乐祸的事,不把别人?的病当笑?话看。


    谁知双手合十,祈祷完了、她一睁眼?。


    只听耳边“吱呀”一声,却和正巧开门的尹氏撞了个正着。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那些布偶的缘故,”沉沉说,“我生怕婶娘拿剪刀来刺我。可她非但没有伤我,还看着我、对我笑?,领我到院子里吃糖。”


    “……”


    魏弃问:“所以你便吃了?”


    不怕疯子给你喂毒药?


    “吃了呀!”沉沉却一脸理所当然,“那饴糖和外边卖的味道?还不一样,特别的甜。若不是?婶娘经常生病、身?子不好,靠着这?手艺,光是?卖饴糖,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问题是?糖甜不甜吗?


    魏弃盯着她看,眼?神微妙。


    沉沉被?他盯得莫名一阵羞恼,又?不知羞从何起,恼从何来,只得把脚下步子迈得飞快——他们从尚庆楼出来,便一路直奔朱家。见完了朱家婶娘,正好还能赶上夜里的灯会。


    一切本来算得刚刚好。


    沉沉走在前头,心里还在嘀咕他的眼?神什么意思。


    魏弃忽又?道?:“在这?等我。”一句话,便生生把她叫停了下来。


    等她回过头去,人?已经凭空消失在大街之?上,哪里还追得上?


    她只得站在原地等魏弃回来。


    结果,等了老半天也?没见人?,她反倒被?长街东面、被?一群老弱妇孺围得水泄不通的小摊吸引去了注意:


    一面布招,一张桌,一个伏案书写的少年。


    打眼?望去,概都?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陈设,排在那小摊前等候的队伍,却已几乎要长到街尾。


    沉沉见状,心下难免好奇,正想拉旁边人?打听打听这?排的是?什么队。


    可话未开口,忽听一阵高声嬉笑?声迎面而来,她循声望去,又?不禁皱眉。


    “我说陈大举人?,这?是?又?来卖字了?”


    一群人?自街尾大摇大摆而来,停在那寒碜的小摊前。


    为首的纨绔公子哥一身?锦衣,手中折扇轻摇,端叫一个风流倜傥。


    说出口的话,仔细听来,却句句带刺:“举人?老爷不想着如何‘更?上一层楼’,反而在这?闹市之?中卖字为生,我还是?头一回见,该不会,真穷得叮当响,连去上京的路费都?凑不齐吧?”


    话落,身?旁的拥簇者接连响应。


    “家徒四壁,又?有个晚节不保、拖后腿的老爹,可不是?穷得连谱都?摆不起么?”一人?道?。


    “罢了,乡里乡亲的,也?该互相照顾生意,”另一个更?是?“殷勤”,从袖中掏出两枚铜板,随手便扔到那少年桌上,“两文钱够不够?帮我给锦绣阁的春香写首情诗啊,举人?老爷。”


    陈举人??


    陈……


    沉沉愣住。


    又?听得身?旁窃窃私语,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在替那少年惋惜。


    “陈缙啊,这?陈举人?,真是?被?他那糊涂老爹耽误了。”


    “可不是?么?有个这?么出息的儿子,做爹的不争气就罢了,做了一世秀才……结果临到老了,又?迷上了赌,赌得家徒四壁,背上一身?的债,单是?金家赌坊,听说便赊了三四百两。陈家几代?都?是?读书人?,个个两袖清风,如何还得起?”


    “说到底,咱们江都?城里,到底是?金家只手遮天啊……山高皇帝远的,做了举人?又?如何?当不成官,出不得仕,也?不过就是?酸儒一个。”


    “再这?么拖下去,怕是?连今年的会试也?赶不上了,又?得等上三年。”


    陈缙!


    沉沉眼?神一亮。


    不会错,真的是?那陈家的小书生!


    沉沉心下不由地又?惊又?喜:惊的是?,从前满口之?乎者也?的陈老爹,如今竟成了旁人?口中彻头彻尾的赌鬼;喜的是?多年未见的玩伴,如今还能有机会重逢。


    王家虎头早已不知搬到哪去,半年前,陈缙人?在临州府参加乡试、她与他也?没能见得着面。


    沉沉想到这?,当即挤进人?群里去,仔细端详着那搁笔起身?,面色沉凝的少年:


    说来陈缙这?厮,打小便是?个锯嘴葫芦,说得好听,是?端庄有礼,说得不好听,便是?迂腐至极。


    如今长大了,果然还是?那副模样。唯独脸上褪去了少时的婴儿肥,倒显出几分读书人?的棱——


    陈缙捻起桌上那两枚铜板,擦了擦灰,收入袖中。


    “情诗。”


    又?抬起头来,平静问那给钱的:“喜欢什么样的?”


    ……棱角。啊呸。


    沉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第52章 心上人


    陈缙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自幼练得一手好字。不仅才华横溢,更是四里八乡出了名的正?人君子。


    哪怕如今沦落到卖字为生、替人写信,但无论长短, 也都?只收两文,童叟无欺。城中许多百姓听?说消息,都?争相赶来照顾他的生意。


    “这, 陈秀才怎么又和金家公子闹起来了……”


    “能是陈秀才和金公子闹么?那必然是金公子不饶人呀。”


    “这俩人不对付都?是多久的事了——”


    然而,照顾生意,亦不代表为他出头, 何况是这种人尽皆知的“私人恩怨”。


    怪只怪金家大郎金不换, 与他还曾有一段昔年书院同窗的“情谊”。


    金家乃一方富贾, 当家的二郎更是手眼?通天, 江都?城中,无人不想攀结一二,唯独这陈缙出身寒门,为人刚直,竟胆敢事事压金家这位大公子一头,两人早在求学书院之时,便已?结下不小的梁子。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陈秀才的把柄在手, 同样出了名——只不过是出了名睚眦必报的金不换,又?岂能轻易把人放过?是以,几乎日日都?带着一班狐朋狗友来闹一回。


    最初那次, 陈缙还会反抗:针锋相对, 唇枪舌战, 或是直接收摊走人。


    越到后来,却渐渐发现, 这笔账无论怎么?算,到头来亏得都?是自己:要挣路费,还银子的是自己,要被人背后说心虚、挺不直腰杆的还是自己。


    文人风骨,值几两银子?


    陈缙收了人家两枚铜板,写下一手靡靡情诗。


    墨渍未干,他随手晾在一旁,正?要招呼后头排队的继续上?前来,旁边却不知打哪伸出一只小手。


    “欸!”


    金大身旁的跟班眼?尖,发觉不对,当下指着那突然窜出来的绿衣姑娘厉声喝道:“你干什么?呢!”


    可终究迟了一步。


    话音方落,那信纸已?被姑娘徒手撕成两半再?两半。


    金大见状气急,命人来抢。小姑娘眼?见得躲不开,却急中生智——不等?几名大汉扑上?前,立刻高喊道:“等?等?!”


    “等?等?。”


    她说:“金不换,你且看清楚了,我是谁?”


    锦衣公子闻声一愣。


    待到看清眼?前姑娘容貌,却当真?神色微滞。


    手伸出来、颤巍巍指她:“你、你,”金不换气得浑身直哆嗦,厉声道,“你竟然还敢回江都?城来!你竟还有脸!”


    沉沉:“……?”


    那什么?。


    咱俩之间,到底是谁比较“没脸”啊?


    ……


    说起来,她与他的“旧账”,其实还得从半年多前开始算起。


    彼时的沉沉,才刚回到江都?不久,整日“无所事事”。因此只要得空,她都?会去?学堂接萧殷下学。


    日子本来过得平平淡淡,无有波澜。


    直到萧殷为替黄家的小五娘出头,竟和金家那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动起手来。


    两人下手都?不分?轻重,从伤势来看,“不分?高下”。原本也就是孩子间的斗气打闹——夫子出面,各打十个手板、聊作惩戒也就罢了。


    谁想,这事儿却不知怎的传到外头去?、惹恼了出了名最是护短的金家大郎。


    沉沉在学堂门口等?了半天也没见萧殷出来,只得走进学堂去?问。结果一扭头、便见金不换领着一群家丁壮汉冲进门来。


    十余人围拥上?前,看那架势,是要把萧殷狠狠收拾一顿。


    沉沉没办法。只得仗着身材瘦小钻出人群,一把拉过还在哭鼻子的金家小少爷。


    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见家丁们大手扬起,她的手也高高扬起。


    【你!】


    金不换见状,登时目呲欲裂,连手里的扇子也不摇了,只惊声道:【刁妇,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闻言,一双鹿眼?却盛满无辜之色,慢吞吞抬起头来看他,【你如何对我家阿殷,我便如何对你三弟……金少爷,看不出来么??】


    【你、你你你……你敢!】


    【金少爷,我敢。您觉得各打几下说得过去??】


    【……】


    于是,显而易见的,这架最终还是没打成。


    可谁让金不换心眼?小,在她手里吃了一回瘪,从此,却真?记了仇。


    打那以后,他每日游手好?闲的事项中便又?多加了一项:来学堂门口堵人。


    不能明着欺负“弱质女流”,便“呼朋唤友”,一群公子哥洋洋洒洒跟在她背后。


    沉沉见了,也不生气,反而领着萧殷,今天吃这家茶摊的牛肉面,明日试试那间酒楼的馄饨汤,吃完了,便手一指,指向背后的金不换,“金大公子结账。”


    如此这般,吃了他金家半个多月的白?食。


    直到有一日,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学堂,正?好?撞见了那位金家二少——


    但,严格来说,其实也不算撞见。沉沉后来想。


    那一日,她明明只是隔着马车,瞧见了伸出车帘的、一只素白?的手。


    瘦弱,纤长,依稀只一层皮附着骨。


    她甚至都?没见着那金二长什么?样。


    后来才听?人说,原来这位金家二少自幼先天不足,病得厉害,是出了名的“药罐子”。


    可就是这么?一个“药罐子”,如今,却撑起了金家偌大的家业。据说,金不换平日里最怵的就是他这个二弟。起初沉沉还有些不信。


    结果那日,也不知金二把金不换叫过去?交代了什么?。从此后,这小心眼?的金家公子,竟当真?再?没来找过她的麻烦。


    所谓人情债,就是这么?欠下的。


    沉沉对这位“金二公子”的印象,亦不可谓不好?。谁想后来,那素未谋面的金二,却让她用?一桩婚事来偿——


    人情债不明就里越欠越多,也就恩义成“仇”了。


    “好?你个谢家女,”金不换怒声道,“我二弟也不知中了哪门子的邪,一门心思要娶你,你竟敢抵死不从,逃得无影无踪,把我二弟的脸面往哪放?!如今竟还敢送上?门来!”


    “不是‘逃’得无影无踪。”


    沉沉被他吵得头疼,不得不耐心解释:“其实,我一开始就没点?头答应过呀。”


    金不换:“……”


    金大心中又?怒又?气,一时恶向胆边生,摆手招呼身边的四五名跟班,便上?前将那小摊团团围住。


    莫名其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陈缙:“……”


    环顾四周,他手中才刚提起的笔,又?悄然放下。


    沉沉回头望他,脸上?浮出歉意的笑。


    “可我还是觉得,不能让你写这些,”她指着手里的废纸,“万一你以后真?的做了青天大老爷,他们拿来戳你的脊梁骨怎么?办?”


    陈缙盯着她,眸光低暗。


    “是吗?”片刻后,方才低声说,“你高估我了,我不是做青天大老爷的料。”


    “你是。”


    “……嗯?”


    他眼?里写着明晃晃的“你哪来的底气说这话”。


    “你肯定是呀。”沉沉看在眼?里,却依旧笃定,随即,手指又?转而指向自己。


    “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谢家的芳娘,谢沉沉呀,”她说,“小的时候,我和虎头最是贪玩,可你分?明和我们一般大,每一次去?找你、你都?在闷头读书。那时我问过你,念书有什么?用?——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说的,你说,‘大丈夫’……”


    【大丈夫,生居天地间。】


    【当读圣贤书,养浩然气,造福于民,成不世之业。】


    她早已?忘了那句话怎么?讲,却还记得小书生说话时的神情。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所以,你一定能做大官。日后,你做了大官,”沉沉庄而重之地拍了拍他肩,“一定要记得我是你朋友。”


    陈缙:“……”


    说了半天,敢情话在这等?着呢。


    沉沉看他起初动容、一瞬又?变得如吞了苍蝇难上?难下般的表情,不禁笑得开怀。


    “你个妮子,还笑得出来!”


    这一笑,却着实把早已?怒发冲冠的某人气得够呛。


    金大少爷当即招呼左右,怒喝道:“给我把这破摊子砸了!人带走,押去?给我二弟赔礼谢……”罪。


    一个“罪”字还卡在喉口。


    他忽觉后颈一冷,好?似刀锋掠过,惊得回过头去?:可身后哪里有人?!


    反倒是谢沉沉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白?衣人。


    眼?神先是落在小姑娘的绿萝裙,又?飘到一旁青衣书生身上?。


    ……男人?


    还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


    饶是金不换这么?一个纵横欢场的老手,陡然见了那人的脸,也不由?屏息凝神打量一番,不受控制地心口狂跳。回过神来,脸已?烧得通红。


    魏弃的目光掠过那对着自己直流口水的傻子,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转手将手里拎着的油纸包递给谢沉沉。


    “阿九!”


    沉沉不知他头先跑去?了哪,又?听?到多少方才金不换的话,只直觉他表情不对。


    恐他当街杀人,又?连忙挽住他的手。


    魏弃侧眸瞥她一眼?。


    “晚上?还有灯会呢。”沉沉立刻小声道,又?把揽住他的手收紧些。


    言下之意,若是在这里杀了人惹了事,晚上?可就得在牢里过了。


    陈缙离得近,见两人旁若无人地耳语,默不作声地退开半步。


    ——他大概不知,正?是这半步,叫他免了一死。


    沉沉问:“就小小收拾一番,别闹得见血惹来官兵,好?不好??”


    魏弃盯着她,眼?神渐敛去?杀气。


    末了,淡淡应了一声:“好?。”


    金不换还在对着“美人”流哈喇子,忽觉腰间一轻。


    下意识低头看,却见自己腰带不翼而飞,裤子松松垮垮掉到膝上?,再?看自己那几个跟班,毫无例外,都?提着裤子面面相觑。


    “好?啊!哪个小兔崽子干的好?事!”


    他登时气得脸上?滴血,顾不得底下漏风,叉起腰便大骂道:“是谁!谁!给老子站出来!”


    问了一圈,却始终没人回答。


    唯有背后一阵大力、他被拉得趔趔趄趄往后仰,才发现腰带不知何时又?栓回腰上?——只不过,是几根连在一起,打了死结的那种。他同几个鞍前马后的跟班,这回终于脸贴脸,肉贴肉,被捆成一组扎扎实实的粽子。


    他一惊,正?要呼救,却见方才自己看直了眼?的“美人”从跟前走过。还没看清“美人”如何出手——


    “哎哟!”


    金不换捂着脸颊,忍不住凄凄惨惨戚戚地大叫起来。


    四下哄堂大笑,只那耳光声清澈响亮,久久未绝


    半个时辰后。


    沉沉用?目送壮士般的眼?神,送走了鼻青脸肿的金不换和那几个路都?走不稳了的跟班。


    顿了顿,又?低头看向魏弃的手,问:“手疼吗?”


    魏弃闻言,翻过手掌给她看,却见掌心玉色莹润,连丁点?红肿的迹象都?没有。


    沉沉一时默然,这才放下心来。


    想起自己手里提的油纸包,又?不由?放到鼻尖嗅嗅,问他:“这是买的什么??”


    “毒药。”魏弃轻飘回答。


    沉沉笑着吐了吐舌头:“那到时毒死我好?了。”


    说着,却把油纸包放回去?魏弃手里,又?转而走向正?在收摊的陈缙。


    魏弃脸上?的笑容一瞬隐去?。


    陈缙见她走来,又?瞄一眼?她身后那位,脸上?神情也有些僵硬。


    “拿着,这个,还有这个,”沉沉却丝毫不察,只一股脑将头上?发簪、腕上?玉镯——甚至耳朵上?那对碧玉耳环,都?一一取下,放在了他面前的小桌上?,道,“你都?拿去?当了,路费应当就够了。至于你爹欠的赌债……”


    几百两,她肯定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的——


    不对,给她好?几时好?几会儿也拿不出来。


    沉沉低下头,颇为难地思忖片刻,末了,只好?恳切道:“我认得几个金家人,想办法让他们宽限一段时日,至少也拖到你考完会试。”


    陈缙道:“你方才才打了他们的大少爷。”


    言下之意,哪里有打完人再?让人宽限的道理?


    沉沉却摇了摇头:“我认的又?不是他,是金家的三少爷,他和我阿弟是同窗。人虽娇气了些,却不坏……”


    这形容怎么?这么?耳熟?


    她话音一顿,莫名想起昏暗地牢中,就着饴糖、皱着脸喝药的“卷毛狗”。


    可这念头亦只一晃而逝,她很快又?道:“明日,就明日,我请他递个话给金家二少。二少才是金家说得上?话的人。”


    陈缙闻言,沉默良久。


    末了,却依旧还是摇头道:“不必这么?麻烦。我可以再?等?三年。”说着便要把她那堆耳环玉镯推回来。


    “不可!”沉沉忙按住他手。


    两手交叠,忽觉背后射来一道眼?刀。


    小姑娘忙往身后瞥了眼?,轻咳一声,又?悄摸把手指挪开。


    却仍是正?色道:“今年就能考,为什么?再?等?三年?何况,这些本也不是白?送给你的。”


    陈缙:“……?”


    “你收下我的东西,须得答应我,日后做了大官,要多照拂我——还有,”她手往后,拽住少年纤细手腕、往自个儿身边“拖”了两步,扬扬下巴示意道,“还有他。”


    他?


    陈缙一怔,目光向上?,对上?魏弃毫不掩饰、大概已?在心里活剐了他万千遍的眼?神,嘴角不由?抽抽,心道,你确定需要我“照顾”他?


    沉沉却看得直笑,一本正?经道:“总之,你当得成官,就做一个好?官,若是做不成官,你也是堂堂正?正?的举人老爷,是我的朋友。背可不能弯,得挺直了。”


    说完,也不管陈缙什么?反应,她把桌上?一应金银物什尽都?推给他,又?学着戏文里写的江湖义气般、略一拱手,随即便拉过魏弃,转身就走,一路往朱家藏身巷尾的那处小院走去?。


    魏弃没“挣扎”,凉飕飕的眼?神却瞥过两人交握的手。看了好?一会儿。


    ——以为意气难平,竟然,好?像也……就这么?平了。


    他装作不经意地反握住她的手,怒火早已?消弭,嘴上?却还在找补,阴恻道:“区区举人罢了。九品芝麻官,也值得你如此费心?”


    从前在朝华宫里,她就看重那只狸奴胜过自己。


    如今出了朝华宫,怎么?还有这么?多活着会喘气的废物碍事。


    他一个都?看不惯,最好?全杀了——


    不过。


    一想到杀了他们,谢沉沉贪生怕死,固然不会因此而死,却会难过,会流泪,会生闷气不理他。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让他们活着得了。


    “举人也很厉害呀。”


    沉沉却全然不知他脑子里那些坏主意,只认真?同他解释道:“我如今还认不得百来个字呢。读书人,能读得进去?书的人,总还是有些厉害在身上?的。”


    魏弃问她:“武夫就不厉害了?”


    “……啊?”


    他又?说:“且那书生的字写得不如我好?。”


    这都?哪跟哪呀,怎么?还开始攀比起来了?


    沉沉起先一头雾水,反应过来他的弦外之意,又?不由?哭笑不得,只好?连声应道:“是是是。”


    可是,“敷衍”归敷衍。


    自觉把人哄好?了,心气顺了,她却仍是正?儿八经的、一板一眼?的,又?开口道:“殿下不要看不起陈缙,他是个刻苦好?学、很有本事的人。”


    这语气正?经得有些不像她。


    魏弃闻言,亦才难得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忽道:“从前你不关心这些。”


    别人刻不刻苦,有没有本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指的是他和她,两个人。


    从来如此——最多再?加一只无法无天的猖狂狸奴。


    “有么??”沉沉被他说得心虚地笑,想了想,却难得老成的长叹一声,小声道,“可能因为,我如今更知道了,人不能独身活着。”


    她说:“要有厉害的朋友,像方大哥,王将军他们一样,会在危难的时候、愿意站出来帮你;也要有懂道理、一肚子墨水的朋友,像公孙军师那样,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虽然觉得啰嗦,可是有的时候,多听?他说几句,却是真?的有用?、能避开许多可怕的事。更重要的是,他们首先要‘喜欢’你、敬重你,才会心甘情愿地帮你,而不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所以……”


    所以。


    沉沉忽的抬头看他。


    分?明稚嫩的脸上?,眼?底却有温柔而细腻的波光流淌,她说:“我希望殿下身边,也能有一些真?心待你的,为你好?的人。”


    “我想把我的朋友,都?变成殿下的朋友。这样,以后,便不止有我,还有很多的人,愿意在你危难时助你一臂之力。”


    落水的时候,有人愿意跳下湖面去?救你。


    孤身一人对阵敌军的时候,有人愿意为你掠阵。


    所有人都?不支持你的时候,至少会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你陈情。


    “这不是我笨,也不是心血来潮,”她指了指自己空落落的耳垂和手腕,说,“是朋友之间的义气呀,殿下。”


    她知道他心性?冷清,知道他不爱世人,却还是想让他拥有一些常人本该有的东西。无论是朋友情谊——抑或更多。


    纵然杯水车薪,至少,不是徒劳无功。


    “……”


    魏弃闻言,盯着她看了半晌。


    末了,不自在地别过目光,哑声道:“不用?人帮,我也能活。”


    “是、是是。”


    沉沉无奈,藏在袖中的小手,又?默默拉紧了他的手。


    少年夫妻,情深意笃。


    两人谁都?不说话,唯有地上?的影子依偎一处,越走越近——


    似说不出口的情。


    是道不尽的意。


    *


    探望完尹氏,已?至日暮时分?。


    临走前,沉沉把荷包里的银子全倒了出来。身上?只留了最小的一块碎银子和几枚铜板。尹氏不要她的钱,她便佯装生气,说以后都?不再?来。


    尹氏自然舍不得她,只得收下。枯朽的面庞上?,是和朱严那时如出一辙、欣慰而又?心酸的笑容。


    “婶娘,你好?生养病,”沉沉拉着她的手,不住叮咛,“你瘦得太多,方才开门时、沉沉都?快认不出你了……对了!不如叫朱阿叔日日给你煮猪脚面线。每日一碗、一定能把婶娘养的白?白?胖胖的。”


    方才,朱阿叔竟还骗她,说什么?“好?多了好?多了”的。


    这能叫好?多了么??不咳嗽,却病得连床也下不来了。沉沉一脸心疼。


    “傻孩子,”尹氏闻言,笑着轻抚她的面庞,低声道,“日日都?吃,该吃腻了,更何况,如今我沾不了荤腥。”


    “吃了便要吐……也是白?费力气。你若是想吃,倒是可喊他去?做便是。”尹氏道。


    不“发病”的时候,眼?前的妇人,本也不过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温婉,柔顺,全然看不出丁点?疯癫或执迷的病症。


    沉沉看得莫名心里泛酸,捂着她冰冷的双手不放。


    尹氏却又?扬扬下巴,示意那道等?在屋外、手里拎着油纸包的纤长身影。


    “你还没同婶娘说,那少年是谁?一路跟着你来,”尹氏道,“可是你的……心上?人?”


    不是未婚夫婿,不是情郎,只是心上?人。


    沉沉听?到这三个字,脸“腾”一下红透。


    尹氏见状,心下顿时了然,爱怜地摩挲着小姑娘的手背。


    又?不住低声喃喃道:“那就好?啊……那就好?。人这一生,心念动,本就可遇不可求。”


    纵然求到了,又?能守得几时呢?


    尹氏望着面前少女的脸出神。


    许久,方才悄然拭去?眼?角一丝泪意,柔声道:“沉沉长大了。也许,不日便将嫁做人妇,为人母。婶娘……别无所求,只愿你长欢长乐,福寿安康。”


    说着,她褪下自己手腕上?的竹节手镯,轻轻套上?沉沉细弱的手腕。


    “须记,生之坚韧,当如此竹,”她说,“这……恐怕也是婶娘唯一能留给你的‘贺礼’了。”


    翠色手镯扣在少女手腕,犹如天成。


    沉沉知道尹氏家贫,本想推却,可方才明明那么?轻松便套上?的手镯,一眨眼?,竟无论怎么?用?力,都?死活脱不下来了。


    第53章 糕饼


    沉沉出了?朱家, 把?手?腕上那只?奇怪的竹节手镯亮给魏弃看。


    少年听完尹氏赠镯的来龙去脉,又伸手?轻摩挲了?下那竹镯质地,却似并不惊奇。


    “几?年前, 我?曾在书上读到过,”魏弃道,“辽西确有一种怪竹, 名为‘水生竹’。”


    竹生来喜水,沙地之中极难存活,此竹却尤为怪异, 附力极强, 根茎奇深。


    砍开竹节, 内中常储甘甜之水。


    大旱之年, 时人伐竹求存,饮水弃竹节。


    次年再来,却发现枯竹重生,遍地青翠。


    “离水则死,遇水便生,是?名‘水生’。突厥人将其视为神竹,常用以占卜,制具, 辽西女子亦常以佩此竹节镯为美——镯养人,人亦养镯,更有甚者, 从花纹光泽, 便可知其主人身体是?否无?恙。”


    魏弃说:“所?以你年纪尚小, 气血充盈,自然轻易脱不下来。”


    “那……那难道要等到我?年老体衰, 气血不足的时候,才能把?它?取下来么??”沉沉苦着脸问。


    虽说这竹节镯纹路清丽,细而秀雅,比之金银翠玉,更衬得她皓腕如雪。她倒也谈不上不喜欢。


    可一只?镯子,戴几?十年取不下来——与其说是?镯子,真不如说是?镣铐更为恰当。


    思及此,小姑娘不由长叹一声?。


    可真要她这会儿扭头去问尹氏如何取镯、婉言谢绝那妇人好意……想到尹氏那衰败而毫无?生气的脸,她终究还是?说不出来。


    “不必。”


    魏弃却道:“待到月末便可取下。”


    “月末?”沉沉一脸疑惑,“为何?”


    “……”


    魏弃睨了?她一眼。


    却只?一瞬,又略显不自在地转开目光。


    “你到时便知道了?。”他说。


    什么?嘛,故弄玄虚。


    沉沉在魏弃背后悄悄做鬼脸。


    眼神不经?意瞟到他手?里的油纸包,复才想起来问:“对了?,”她指指他右手?,“殿下,你方才去那么?久,到底买的什么??”


    总不会真的是?毒药吧。


    魏弃没回答。


    只?把?手?里那油纸包递给她,示意她自己打开看。


    “给我?买的?”沉沉笑着接到手?里。


    凑得近了?,鼻尖嗅到熟悉的麦芽甜香味。


    她其实已隐约猜出来里头装着什么?,不想让他失望,却还是?尽量装出一副惊喜模样:


    只?见油纸包中,六只?芽麦圆子团团叠放着,外?头淋着一层令人垂涎不已的蜂蜜糖浆。


    沉沉本就嗜甜,又正好嘴馋。


    见状,亦不疑有他,当着魏弃的面、便随手?捻起其中一只?塞进?嘴里。


    边吃,还不忘咕咕哝哝道:“这个我?也会做,”她说,“殿下还记得么??从前在朝华宫里,我?也给殿下你做过这个,可好……”可好吃啦。


    话未说完。


    她嘴里嚼吧嚼吧,两口?下去,脸色却忽的一变。


    随即不敢置信地低头、望向那油纸包住的几?只?胖墩墩圆子,又抬头看他。


    嘴里不住吸气,吐气。


    “嘶哈、嘶、哈……”


    沉沉脑门上冒出一串汗珠,脸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蹿红。


    “这、这,谁做的?”不得不疯狂用手?扇风、以缓解那直冲天灵盖的呛辣味,她眼泛泪花,“谁家的芽麦圆子放辣椒?还放得不少……怎么?这么?辣?!”


    可说归说。


    她还是?“不信邪”地捻起另一颗,以壮士断腕般的英勇果断、再次一口?下去——


    魏弃张了?张嘴。


    似乎想拦,没拦住。


    最后的结果不出意料。


    “哇——!”


    小姑娘又一次气得快哭,小声?怒喊道:“是?谁!到底是?谁做的!怎么?这么?苦?!”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虚有其表的芽麦圆子?


    虽说那苦味把?辣味全盖住,倒叫她嘴里好受些?,太阳穴总算不被辣得嗡嗡直跳。


    可作为一个好吃如命——不对,作为一个尊重美食之人,她绝不能接受世上有这么?口?味古怪的东西。


    思及此,顾不上灯会开始在即,沉沉拉住魏弃、便要去找那做圆子的人算账。


    魏弃却难得将她拦下、没任她去,反而探手?从那油纸包里捻出最中间那一颗芽麦圆子、再次递到她嘴边。


    沉沉迟疑了?下,没吃。


    只?皱着脸、小声?说:“这个圆子做得不好吃。”


    她其实也是?难得拒绝一次。


    可不知为何。


    这话说出口?,她竟从魏弃那张素来无?大表情的脸上,读出了?几?丝微妙的欣慰之意——


    欣、欣慰什么??


    沉沉看得一头雾水。


    却突然想起:魏弃是?专门为了?自己才去买的这吃食。不说别的,至少是?他的一番心意。


    如今自己却一个劲地说不好吃,他面上不说,心里……其实,会不会有些?难受?


    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某人手?指捻着的芽麦圆子上。


    魏弃正要把?那圆子收回油纸包里。


    沉沉却把?心一横,忽的凑上前、一口?咬了?上去。


    魏弃:“……?”


    他急于收手?,她下定决心要吃,舌尖不经?意掠过他的指腹。


    痒。


    魏弃一怔。


    手?指仿佛被什么?烫到,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下。他下意识把?手?藏到身后。


    而对此毫无?察觉的谢沉沉——原本,她已做好了?吃到酸味咸味的准备。


    却不想,唯独魏弃亲手?喂的这颗,竟是?和想象中无?有二致的正宗“圆子”味。


    因着外?头那层蜂浆,甚至更显出甜而不腻的妙处,多嚼两口?,麦芽馨香扑鼻——沉沉吃着吃着,一瞬福至心灵,心说难道前头那几?颗难吃的,都是?那厨子有意做出来衬托的?


    毕竟,凡事都是?对比方才出真章。


    她吃过怪味圆子之后,竟真觉得后头吃到的这颗,是?有生以来吃到过最好吃的麦芽圆子了?。


    一时间,原本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她笑着抬起头来,要和魏弃分享自己的“发现”。


    结果还没开口?,却见这位九殿下盯着自己,一脸白日见鬼般愕然表情。


    和他那张仙人般毫无?烟火气的脸格格不入——偏偏又显得有几?丝难得的活气。


    “怎、怎么?了??”沉沉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不由跟着吓了?一跳,小声?问。


    “……”


    魏弃说:“谢沉沉,你难道就没觉得,这圆子有问题么?。”


    “是?有问题呀!前头两颗味道古怪得很,又辣、又苦……”她皱着眉头、掰着手?指数。


    可数到第三颗,仍是?笑起来:“但后边的很好吃,比我?做的好吃多啦。”


    “殿下方才从哪里买来的?”她说,“我?要去偷学?一番才好,这样,以后无?论在哪,便都能学?来自己做着吃啦。”


    魏弃闻言,目光定在她脸上,久久不语。


    这表情……


    沉沉担心他一气之下、叫那卖圆子的摊贩血溅当场——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算账”。


    是?以,又急忙给人说起好话来:“其实,说不定,这圆子就是?故意这么?卖的呢?”


    沉沉道:“酸、甜、苦、辣、咸……嗯,也许有人就喜欢吃辣的酸的,只?是?我?吃不惯。下回不买他的便是?了?……或者,让他单做甜的。”


    她早已忘了?方才气愤不已要去算账的人是?谁——大概那一只?好吃的圆子,已足够抵清前头难吃的“罪。”


    “是?我?叫他这么?做的。”魏弃却忽道。


    沉沉还在想怎么?替人开脱,闻言不由一怔,呆呆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


    魏弃盯着她迷茫的眼睛,又再说了?一次:“是?我?让他,故意做成这样的。”


    若不是?她今日说起与尹氏的往事,说起她一点没犹豫地吃下疯妇人给的饴糖。


    和她待得太久,他有时竟会莫名其妙地忘记:从前在朝华宫里——至少,没有她在时,他曾是?从不吃任何由他人经?手?的食物的。


    六岁那年他便知道,何谓祸从口?入,人心难防。


    哪怕是?由小照顾他到大的宫女蓝姑,也会在利益的驱使下,毫不犹豫地给他下毒。遑论其他人?


    他习惯了?防备所?有人,也不信任何人。


    可是?谢沉沉,却会毫不设防地收下旁人给的一点小恩小惠,倘若自己不慎吃了?亏,还要为别人找些?理由来开脱。


    一次,两次,每一次都如是?。


    他实在不禁怀疑:像她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活到今日?


    又不得不想,如果未来,她仍然还是?这样,他能如何护她,护得几?时?


    她越是?对他好,他越是?忍受不了?她对所?有人都好。


    因为对所?有人都好,意味着,所?有人都能伤害到她。


    因此——说他疑心病也好,无?事找事也罢。魏弃想。


    他宁可她吃一堑长一智,也不能容忍任何无?法挽回的情况在眼前发生。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也绝不容许。


    魏弃说:“哪怕是?我?给你的东西,你也不能全无?防备。”


    更不该明知第一口?难吃,第二口?更难吃时,还为了?他而去试第三口?。


    他不需要她爱怜他的感受,共情他的情绪,为了?他而委屈自己。反正他不会痛。


    他要的,是?她不好时便说不好,不愿就说不愿,仅此而已。


    “我?……”


    沉沉显然被他一番话说蒙了?,下意识道:“我?、我?为什么?要防备殿下?”


    “是?防备所?有人,包括我?。”


    沉沉哭笑不得:“那岂不是?太累了?。”


    她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也正因为如此,可以哭笑由心,喜怒由己。


    在这一点上,魏弃与她,从来都是?不同的。


    “我?不要,”所?以她说,“殿下,我?不怀疑你,不防你——你对我?好,我?为什么?要莫名其妙揣度你?”


    “谢沉沉。”


    “何况——何况!殿下读了?很多书,也不能蛮不讲理,哪有这么?教人防人的呀?”


    沉沉说:“先认识那个人,觉得他是?好人,才会吃他送的饼,若是?看错人,吃了?亏,那便认了?,以后不吃了?就是?。而不是?吃过一次坏饼,就觉得全世界送饼的人都是?坏人。”


    没事和糕饼置什么?气呀?


    说完,沉沉与魏弃对视一眼,忽的伸手?向那油纸包,捻出了?第四只?饼。


    正要吃,魏弃却捉住她的手?。两个人斗气一般,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


    最后,却还是?魏弃的力气大,把?那饼送到自己嘴边,咬下一口?。


    他眉头紧蹙,艰难地把?那几?乎要酸掉他牙的糕饼咽下去。


    沉沉不服气、也凑过来跟着吃了?一口?,立刻龇牙咧嘴,被酸得睁不开眼。


    “还吃吗?”他问她。


    沉沉不说话,用行动替了?回答。


    于是?,在朱家小院门口?,在往来路人奇怪的视线中,他们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地,吃完了?“酸甜苦辣咸”的几?只?“坏饼。


    末了?,皆是?面如土色。


    还是?沉沉扭头奔进?院里,向尹氏讨了?两杯水来喝,两个人这才没被咸死在路边上。


    待到朱严提着药包回家,远远的,便望见台阶上坐着的两道一高一矮身影。


    走近了?看才发现,竟是?沉沉与那来路不明的美貌少年,两个人人手?一只?破瓷杯,低头喝水,谁都不理谁。


    “这是?在……做什么??”朱严一脸疑惑的问。


    那少年生着气,显然不会理人。


    “没做什么?。”


    沉沉倒是?好声?好气,抬头冲他笑:“我?们才看完婶娘出来,有些?累了?,便停在这喝口?水。”


    朱严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又问:“今夜灯会,外?头正热闹,你们不去看?”


    “再不去,可就赶不上猜灯谜了?,我?方才从永安街经?过,还瞧见那打树花的、顶缸的……”


    一年到头,江都城里最热闹的灯会,也就上元这一天。


    沉沉打小最爱凑热闹,岂能不被说动?


    当下从魏弃手?里收了?茶杯,又和自己的一并送进?屋里。与朱家夫妻俩寒暄片刻,飞快小步跑了?出来。


    又坐回台阶上。


    方才生闷气的时候,和魏弃刻意隔开坐,如今好像不那么?生气了?,便又坐近了?些?。


    “阿九。”她喊他。


    “……”


    “阿九呀,”沉沉抬头看天,忍不住撇撇嘴。


    半晌,却还是?小声?道:“别生气了?。大不了?我?答应你,下次吃了?第一口?,一定不吃第二口?,行不行?”


    魏弃说:“我?不是?不让你吃。”


    嘁。


    口?不对心。


    “那我?也没有生你的气。”


    “……”


    “就像你没有不让我?吃旁人给的东西一样。”


    口?不对心,谁不会呢?


    沉沉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聪明极了?,可忽然想起初见时,朝华宫里那永远只?吃清汤寡水面的少年,心里又泛起几?分酸。


    她何尝不知道,魏弃只?是?在用他认为的方式对她好。


    就像她希望他能拥有很多朋友一样,他也希望她能对这个世界多出几?分戒心。


    只?是?从没人教过他,有些?事,同样是?劝,温柔也有温柔的劝法罢了?。


    所?以……她便只?能一样一样、身体力行地“示范”给他看。


    “好嘛,”小姑娘于是?说,“大不了?,以后除了?你给的东西以外?,旁人给的,我?都想一想再决定吃不吃,好不好?”


    “……”


    魏弃说:“好。”


    “但你下次不能给我?吃难吃的糕饼了?。你明知道,你给的,我?咬着牙都会吃的。就像你对我?那样。”


    “……好。”


    “其实方才你和我?斗气的时候,”沉沉说,“我?一开始有点不开心,可是?后来,反而觉得开心了?。”


    魏弃问为什么?。


    从脸上的表情看,大概是?真的没猜出来,她方才那副不说不笑的样子是?“开心”。


    沉沉看得直笑。


    两手?捧着脸颊,小姑娘嘴里喃喃自语,说:“因为……我?知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呀。”


    这句话,还是?公孙军师教给她的呢。


    话音落地。


    远方天际,忽有烟花炸响。


    漆黑夜幕,火树银花,映得半边天亮。沉沉仰头看烟花,又侧头看他。


    她说:“阿九,你关?心人的样子有点怪。”


    “……”


    “但是?,虽然怪,我?还是?知道,”沉沉说着,忽凑到他耳边去,小小声?道,“我?啊,已经?是?这世上,得到阿九最多、最多‘好处’的人啦。”


    第54章 灯会


    正月十五, 上元灯节。江都城中,街市如鼎沸。


    沉沉下午才带着魏弃闹出过那么?大一番动静、自觉不宜再张扬,是?以进了永安街的第一件事, 便是?在临近的面具摊挑了一只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戴在脸上,又给魏弃精挑细选了一只“半遮面”。


    浅金色的花纹流转,绘出活灵活现的长颈神凰。


    魏弃微弯下腰来配合, 她踮起脚尖,庄而?重之地把那面具戴在他脸上。


    摆弄调整了好一会儿,末了, 方才满意地笑起:“果然?, ”朝华宫第一狗腿重现往日风采, 不遗余力地吹捧道, “阿九的脸,就是?要戴最花里花俏的面具才般配。”


    只可?惜,她是?顶着自己脸上两只犄角、白得?像鬼、怒目圆瞪的面具说的。


    便是?再热烈缱绻的话,经由一只“恶鬼”的嘴说出来,也难免显得?诡异。


    魏弃闻言默然?,掀开她脸上那修罗面,露出面具底下、小姑娘俏生生的笑脸。


    “你戴我脸上的。”看了半会儿。


    这少年终忍不住说了实话,蹙眉道:“青面獠牙, 与你不相宜。”


    “不不、才不要!”眼见?得?他要探手来取,沉沉却忙死死护住脸上面具。


    三两下间,又把面具牢牢戴在脸上。


    小脸尽藏在那彩绘面具底下, 她瓮声瓮气道:“鬼面具戴在我脸上, 我瞧不见?便不害怕, 戴在你脸上,阿九, 我都不敢和你走在一处啦。”


    魏弃:“……”


    与谢沉沉一起待久了,他终于时常能体味到,所谓好气又好笑是?什么?感觉


    上元观灯,人山人海。一眼望去,只见?家家户户门前皆缀彩灯,样式无?不新奇。


    仰头望,夜空是?孔明灯之海,无?数雪白灯盏浮空,载着新年祈愿飘然?远去;


    四周环顾,人间烟火更彻夜不息,且不提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贩叫卖声不绝,更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杂耍艺人各展身手,戏狮走索,耍刀喷火。


    沉沉本就正值贪玩年纪,又许久没?见?过这般热闹场景,当下看得?目不暇接。


    一时要去瞧人怎么?打树花,一时又钻进人群去看大汉顶缸、跟着众人一同拍手叫好。


    和这泥鳅似的揪不住的丫头相比,魏弃——却总能在人群中找出最安静的一块地、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显然?并?不打算参与其中。


    沉沉看完了热闹,四下一望,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不在身侧,又立刻反身来找。


    “不看了?”他问她。


    小姑娘摇摇头。


    揭开面具,绘声绘色地在他面前把方才所见?“奇景”重演一遍,又道:“当然?要看!阿九,你方才有没?有看到,那个大叔嘴里能喷火!”


    魏弃原想说那不过是?嘴里事先?含了一口酒、用以唬人的把戏,他在书里早都见?过。


    可?一见?她那笑意粲然?的模样,不知为何?,却终究没?说出口,只任她紧握着手,把他拖进人群里去。


    紧握的手心,不多时便汗意涔涔。


    可?她似乎压根没?想过要松开的事。


    只带着他艰难地穿行于人潮之中,每经过一处热闹的,便停下来看看,又同他讲起许多少时的趣事。


    说着说着,忽又指指不远处那坐在父亲肩膀上看耍狮的小姑娘,道:“从前,我便是?这么?看灯会的,”沉沉面带怀念,“我打小便长不过人家,踮起脚、跳起来也瞧不到在表演什么?,阿爹怕我哭鼻子,便次次那么?扛着我。”


    直到后来,谢父年纪大了,她又长得?实在白白胖胖。


    谢父扛着她没?走过半条街便气喘不已、要停下来歇。


    谢缨便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这“苦力活”。


    少年扛着家中小妹,前呼后拥地带着一堆玩伴,每次都挤到人群的最前排去。


    可?尽管到了最前排,怕旁人挤到她,他还是?稳稳把她扛在肩上。


    旁人打趣说他溺爱,日后要把家里妹子惯得?嫁不出去,没?人敢娶。他顿时俊脸一沉,反问说溺爱又如何??


    【若是?连我也比不过,何?来的脸娶我家小妹。】


    兄长虽“恶名在外”,从小到大,却从没?亏待过她一丝一毫。只是?如今……


    如今,一切都变了。


    沉沉的脸色倏然?黯淡下来。


    离开定风城已有数月,可?她一直不愿去回想关于那红衣人的任何?回忆,也未曾向母亲提起过半句、兄长“也许”还活着的事。


    或许,只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英恪、尹轲,又或是?谢缨。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身上有着怎样的过去。


    不可?否认的是?……他如今已与她,与所有魏人身处对立的两面。


    他们若有下一次再见?,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她不愿想,也不敢想,只能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又提起笑脸来,向魏弃伸手示意长街正中央、最是?热闹的金枝酒楼。


    听名字也知道,那酒楼是?金家人名下产业。


    说起来,这金家也的确“业若其名”,凡他们所营,无?论酒楼银庄,抑或赌场布坊,概都以金为名,或装潢中“处处见?金”,唯恐旁人不知他们家财万贯似的。


    此刻,酒楼内外早已被?围得?人山人海。


    “每年上元节,金枝酒楼外头都会垂挂十处灯谜,”沉沉指着那从二楼窗外直坠而?下的红色长幅,“若有人能猜对所有灯谜,尤其是?最后一道、由金家家主所出的对联,便能得?黄金十两,同城中工匠花费数月制成的‘灯王’一盏。”


    只不过,在她记忆里,似乎从没?有人拿到这十两就是?了。


    就连小时候、在她心里文采最佳的陈夫子——也就是?陈缙的老爹陈秀才,也败在了第七道上。


    所以,那十两黄澄澄的金子也好,那盏巧夺天工、年年花样不同的“灯王”也罢,诚然?也不过是?金家人用以炫耀家底的一种手段罢了。


    只是?赏金丰厚,加上节日气氛使然?,年年仍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沉沉也不例外。


    虽觉灯谜八成猜不中,却还是?忍不住拉上魏弃凑上前去,仰头望向金枝酒楼前那一盏高悬门前的走马灯,问一旁专责招呼往来客的小二道:“今年的走马灯,里头图案绘的什么??”


    寻常的走马灯,样子颇似圆柱宫灯,内里多附一层剪纸,待灯中燃烛,热气上浮,图案便随着纸轮辐转而?动,灯屏上物换景移。那模样是?否活灵活现,是?否毫无?滞停,都颇为考验匠人功底。


    而?眼前这盏灯,更是?丝毫不吝点缀,金座托底明珠垂,也不知使了什么?技法,每转过一轮,图案竟都不相同,犹如看皮影戏一般,层层叠叠,人物翩然?纸上,精巧灵动。


    “这画得?什么?,你们姑娘家家的便不知道了吧?”


    小二闻言,一脸骄傲:“这也是?我们当家的消息灵通,方才第一时间能知晓,如今我们大魏,可?出了位‘神人’了!”


    “神、神人?”


    沉沉仰头盯着那灯盏上战场厮杀、你追我赶的画面。看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想明白个中关窍。


    反而?是?身后默不作声的魏弃,倏然?抬眼看了那灯。


    面上神色,立刻便微妙起来。


    “正是?!”小二道,“想当初,我们吃了燕人多少苦头,二十余年,几番交战,从未在北燕马蹄下讨得?丁点好——唯有这位九皇子殿下!”


    说着,他伸手指向灯上绘着那猿臂蜂腰、手持两把双剑,小山般壮实的汉子。


    “不仅大败北燕,为我们大魏一雪前耻,更毫不贪功,视钱权为无?物,一心只为护天下太平……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位这般人物?您瞧瞧,这灯里头画的,可?不就是?九殿下驱马杀入燕贼营中,大败燕军,后又千里驰援,守下定风城的英勇功绩么??”


    沉沉却听得?傻眼。


    这、这,你们确定这是?“九皇子殿下”?


    她回头看了眼仙子似的本人,又看了眼灯上膨胀了足有两圈的“画中人”。


    心说你们是?不是?对“英雄”形象有什么?误解?


    小二见?她面露诧异,不时回头,眼神遂也落在她紧牵着的俊美少年身上。


    表情明显地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又忙低声轻咳掩饰,随即冲谢沉沉义正言辞道:“都说这样貌不过身外之物,我看也是?。姑娘家家的,看人更需得?多瞧瞧这人呐,有没?有志气、骨气。若是?单靠着一身好皮囊……”


    话音未落。


    沉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脸色顿时一冷,道:“我家郎君至少还有一身好皮囊。不像有些人,单看皮囊就够腻味了。”


    萧家老太太有眼无?珠也就罢了,怎么?人人都这般“有眼不识泰山”?


    她可?以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尊老”,却绝容不得?连萍水相逢的陌路人、都当着她的面要踩上魏弃一脚。


    语毕,连灯也不看了,拉着魏弃便要走。


    “什么?‘灯王’,”沉沉小声咕哝道,“人都没?画明白呢,阿九,我们走。”


    可?两人还没?从人潮中挤过身,忽又听侧前方有人喊:“阿姐!阿姐!”


    是?萧殷的声音。


    沉沉循声看去,只见?萧殷、黄家小五娘、还有金家的三公?子,几个孩子围着一长须老人,正在酒楼外头人挤人、提交灯谜答案的长桌旁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萧殷艰难地挤到她身边来,看她一眼,又红着脸、怯生生地看向她旁边的魏弃。


    “这、这就是?大……”大美人?


    萧殷结结巴巴,脸上是?沉沉从没?见?过的羞赧和乖巧神色。


    她却来不及想太多。


    眼见?得?他险些把自己在背后给魏弃取的“诨名”给说出口,吓得?忙一把捂住他嘴,又连连比着“嘘”的手势,“对,这就是?大……恩人,大恩人,你叫他阿九哥哥便是?了。”


    说完,又忙转移话题,连珠炮似的问:“你怎么?在这?你同五娘他们在猜灯谜?猜着了没??”


    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还是?萧殷第一次乖乖叫她“阿姐”。


    萧殷点了点头,脑袋往下埋着,好一会儿,又悄摸偷看了一眼魏弃。


    沉沉问他:“可?猜出来了?”


    萧殷这才回神,道:“我们正等?着夫子写最后一道对联呢。”


    沉沉闻言,往那人堆中一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孩子们身旁那白须老人,正是?学?堂的文夫子。


    文夫子在城中,是?出了名的性子敦厚,爱生如子。


    遇着穷苦人家交不起束脩,家中孩子却有些天赋才学?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过来旁听上课——他会来掺和这猜灯谜的热闹,八成也是?给这些学?生撺掇的。


    沉沉一向很敬重读书人,闻言,忙要上前去同夫子见?礼。


    没?走几步,萧殷问她魏弃怎么?不来,一副依依不舍。连连回头的模样,她无?奈,只好又回头唤魏弃一并?来。


    文夫子白眉微拧,正为最后一道对联犯难。


    见?沉沉过来寒暄,却仍是?笑着放下笔,与她聊起萧殷在学?堂的表现,言谈中不吝夸奖。


    只是?末了,又忍不住轻拍了拍身边几名学?生的肩膀,叹息道:“可?惜……可?惜,学?堂恐怕办不过今年了。”


    “为何??”沉沉愕然?。


    “老夫家中,尚有百岁老母,年前不慎摔伤了腿,从此卧病不起,”文夫子道,“我虽年逾古稀,膝下门生无?数,可?此生却未能尽于孝道。如今老母病重,学?堂又入不敷出、聘不起旁的夫子……别无?他法,也只能暂且关闭。”


    此话一出,几个孩子尽都沉默。


    黄家的小五娘默默垂泪:“所以、所以我们才想叫夫子来猜灯谜,若是?得?了那十金,兴许便能……”


    “我都说了叫我二哥给!”金家小少爷立刻跳脚道,“可?夫子非不让,说坏了规矩!”


    萧殷闻言,恶狠狠踩他的脚,“你就知道二哥二哥的,学?堂是?夫子的,又不是?你们金家的,让金家人来出这个钱,你家那个大哥以后更横行霸道了!从我们学?堂出去的,个个都得?在他面前做孙子。”


    萧殷搬出金不换,小少爷立刻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不说话了。


    沉沉看在眼里,心下也有几分不忍:文夫子的学?堂,虽不是?城中最有名的,可?他是?真正的好人、好夫子,饶是?从前谢缨那般调皮捣蛋、日日逃学?的,也从未见?夫子体罚或往家里告状,只是?一次又一次把他留下、同他讲那些孔孟夫子的大道理?。


    谢缨与她说起时,虽难免抱怨几句,可?每一次,也都是?说:“老头子是?个好人。”


    【给他教出来的学?生,想做坏人都难,脑子里时时刻刻是?他念经的声音。】


    “……”


    沉沉忽道:“有了这十两黄金,便能为夫子解困了么??”


    “至少可?以重修学?堂,为孩子们聘上位新夫子,暂代得?一时。”


    文夫子苦笑:“可?惜,老夫才学?不精,知孔孟之学?而?不知世间奇巧,除了最后这幅对联外,还有两处灯谜,也不得?其意。”


    “夫子莫急。”


    沉沉闻言,装作仰头看那些红幅。


    背在身后的手,却轻轻扯了下魏弃的衣袖。


    魏弃眼神落低,看着她摆来摆去“招呼”自己的小手。


    末了。


    终是?在她掌心写下个“可?”字。


    “我这位朋友阿九,专通世间奇巧……”小姑娘面上一喜,立刻脆生生道,“许能帮得?上忙,且让他一试。”


    金枝酒楼,二楼雅间。


    屋中无?珍馐美味,倒是?墨香正浓。


    少年坐于一叶矮几前,桌案上早已堆满宣纸。


    随手捻起一张,上头所书灯谜答案——却都实在称得?上个个“奇思妙想”。


    也个个与谜底八竿子打不着。


    他以袖掩口,不住轻咳,本就病态的脸上,更因寒意而?添上几抹苍青之意。身旁的仆从见?状,面露不忍,小声劝道:“二公?子,每到冬日里,您这病便发得?勤。不若先?回府上,这些书卷,便交由奴才审阅罢。”


    反正也不会有人答对。


    这都几百张了,竟没?一个能答中公?子心中所想的……看了又有何?用?


    终归是?一堆废纸罢了。


    金复来闻言,淡淡摇头道:“不必。”


    少年形销骨立,清瘦得?只剩一把枯骨,两眼却清亮温柔,低声道:“此事关系甚大,惠寿大师佛法高明,必不欺我。我今日,便在此等?那位有缘之人。”


    语毕,恰有人敲门、又送来十余张“谜底”。


    金复来一张一张翻过,紧蹙的眉头却始终未有放松。


    直至翻到最后那张。


    他的手指停于眼前未干透的墨渍,神情忽的微怔。


    回过神来,猛地抬头,同身旁仆从道:“速将作此答卷之人请进屋来。”


    仆从连声应是?,不多时,便请来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先?生。


    金复来认出这位便是?三弟学?堂里的文夫子,面上不由现出几丝迟疑。


    顿了顿,却仍是?起身与人见?礼:“见?过文夫子,某叨扰了。”


    少年声音温和,如清风拂面。


    “专程请夫子一叙,还望请教,‘天下乱,目中见?菩提,兴亡不管’,为何?要对这句——”


    【净土灭,纵木鱼敲破,何?得?登仙。】


    对仗并?不工整,词意亦非婉转。


    偏偏,却与他心中所想无?出左右,令他一瞬豁然?开朗。


    想来书写此句之人,便是?惠寿大师所说、他今日合该等?到的有缘人。


    金复来心下紧张,一眨不眨地望向面前的老夫子。


    文夫子听罢,却轻捻白须道:“老夫不才,最后一道对联,并?非出自吾之手。”


    他一愣。


    “那是?何?人所作——”


    “他们此刻应已走远。”


    文夫子摇头道:“那少年只托我转告,若有人问及为何?,便告知对方,‘凡人目,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真正的菩提目,见?山,却知山倾埋枯骨,见?水,知涝年水滔天’。苦于答案,不如一见?天下。”


    末了,又从袖中抽出一纸折了两折的信纸。


    “至于这封信,则是?谢家姑娘托我转于阁下。”


    金复来尚未从那几句话里回神,人反应慢了一拍,可?仍是?下意识接过信笺摊开,一目十行地读完,而?后,面色忽变。


    “这……!”


    少年脸上忽现勃然?怒色,扭头问身旁仆从道:“从我在浮青山静养至今,三个月来,大哥日日在找陈家人的麻烦,拦着陈缙、不让他赴上京参加会试?”


    仆从眼神飘忽,讷讷不敢答。


    少年见?他表情如是?,当下便知了答案。


    声音更冷了七分。


    “我早已说过,金家不是?恶霸,横行城中,终不得?长久。”


    金复来道:“十年寒窗苦读,终登天子堂前,本是?江


    都城一城之幸事,他竟敢横生阻拦,将我们金家置于何?处,身为大丈夫,竟连这般肚量都无?,又有何?颜面去见?金家列祖列宗?”


    “传我令下去,我以金家代家主身份,从即日起,命他长跪祠堂,静思己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二公?子,使不得?呀,”那仆从听罢,脸上轰然?变色,顾不得?文夫子在旁,急忙跪地为金不换辩解道,“大公?子他只不过孩子心性……!”


    “孩子心性?他如今多大了。”金复来道。


    “……”


    “速速派人为陈缙准备一匹快马,备好盘缠。再请四名得?力镖师,务必在一个月内,安全将其送至上京,”少年声色皆厉,“若有闪失,或再有人从中作梗,我金二以性命担保,绝不姑息!”


    而?与此同时,碧川江边。


    江都城自古依河而?建,此河名为碧川,穿城而?过。


    时值上元佳节,河道两旁,皆是?放灯的男男女女。


    沉沉见?状,也花光身上最后那枚碎银子,买来一盏荷花灯。


    向一对好心夫妇借了笔墨,她央着魏弃在上头写愿望。魏弃写了几句,她却看不懂。


    轮到自己写,索性简单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开心”。想了想,又添上四个端端正正的:“问殿下安。”


    荷花灯融入灯潮中,随水飘远。


    她目送它?远去,转身还了笔墨,顺带赠出两枚饴糖——这还是?方才萧殷给她的。


    取下修罗面具的小姑娘巧笑倩兮,祝好心夫妻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跑回魏弃身边,却见?少年的目光仍落在那远去的荷花灯上,久久未动。


    她问:“殿下方才写了什么??”


    魏弃说:“荒淫之句。”


    “……?”


    沉沉一愣,反应过来那话是?什么?意思,却不由地红了脸:“什么?荒淫……殿下才不会写那种东西。别骗我,到底写得?什么??”


    魏弃不答,却反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沉沉笑,“我的愿望,方才都写上了呀!——嗯,不过,若是?我认得?的字再多一些,我还要写,吃好、喝好、睡好,每日都过得?开开心心、有用不完的钱……”她一个个掰着手指细数着。


    说完了,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小声道:“是?不是?有点太没?出息?那我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愿望——”


    “是?什么??”魏弃问。


    只是?这回,一贯口无?遮拦的小姑娘却默然?片刻。


    许久,方才轻轻说:“我没?有同殿下说起过,其实,定风城刚打完仗,我便一直想走,除了确实想家想娘亲以外,还因为……我那段时间,夜里总是?做噩梦。”


    梦里血流成河,嚎哭声不绝。


    她看见?尸体堆成山,房屋烧成灰,失了母亲的孩子与失了孩子的母亲,一桩桩的惨剧就在眼前上演。


    分明打赢了仗,可?是?那些死去的人,那些破碎的家庭,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躺在地上的一具具尸体——甚至她为了伪装阿史那金剁指而?砍下两根手指的男尸,他们都曾是?活生生的生命,在定风城,是?走街串巷的商贩,是?卖布的活计、是?酒楼的小二,是?绣庄的绣娘。


    没?有了人,城就是?死城,每一天,她走出城主府去,外头都在做着丧事,或焚烧无?人认领的尸体。


    那一刻,她心中再也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剩无?边无?际的恐惧。


    “殿下,我害怕死人,害怕打仗,可?是?我知道,不打仗,燕人仍然?还会践踏南边的魏人,不杀人,他们便会杀你,杀方大哥、王将军……燕人若是?得?到定风城,一样会屠城。我多想让自己不那么?怕,让自己的手和腿不要发抖,但那时候的我……真的做不到。我一心只想回江都城,过平静安稳的日子,甚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我只想做个无?忧无?虑、整天只知吃喝睡的小姑娘。”


    沉沉说着,仰头望向夜空中的孔明灯海。


    “我知道自己很没?用,明明定风城里都是?受伤的人,是?失去亲人的人,我还是?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我有家人,有朋友,我侥幸活了下来,在他们之中,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我想做个开心的人,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无?忧无?虑,我宁可?愁眉苦脸。”


    “……所以,如果真的可?以许一个更大的愿望的话,”她说,“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


    “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起院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两人并?肩坐在河岸边,只有寒风迎面拂过,她微微侧头,靠住身旁少年的肩。


    忽的,又轻声说:“我想在江都城留到四月。四月二十六,是?娘的生辰,我想陪她过一次生辰。”


    “好。”魏弃点头。


    “那,这三个多月,”沉沉问,“阿九,你有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


    话落。


    她悄摸侧头看他。


    魏弃的表情,却似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没?想过。


    毕竟对他来说,在去北疆之前,每天呆在朝华宫里要做的事,也不过就是?“活着”而?已。


    “那不如……”


    沉沉于是?小声提议道——从方才,她便在心里默默“谋划”,这会儿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去做夫子怎么?样?你不是?读过很多的书么??我方才听文夫子说,你可?比夫子还要厉害!而?且,而?且你还会弹琴、会下棋、会画画……什么?都会,若是?阿殷他们能做你的学?生……”


    “教不了。”


    魏弃却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她:“我只会杀人。”


    “说什么?呢,”沉沉立刻瞪大了眼,一本正经道,“若是?连你都不算学?、学?富三……四五车,我这种算什么?呀?”


    又心虚地小声道:“而?且、其实,其实我也想学?,我每日都去接阿殷放学?,却从没?进过学?堂。我怕夫子嫌我愚笨……若是?阿九教,想必就不怕了。”


    就算愚笨,魏弃至少也是?不会笑她的。


    魏弃闻言,盯着她那惴惴不安的小脸,沉默片刻。


    末了——终是?毫无?意外地服了软,道:“或可?一试。”


    “真的?”


    “真的。”


    沉沉一贯“翻脸”比翻书快,闻言,原本落寞的表情顿时换作开心笑脸。


    “好阿九,好阿九,”又一把挽住他的手,她说,“那我答应你,等?陪阿娘过完生辰,我们就回定风城去。”


    他身上毕竟还有虚衔,总陪她呆在江都城,终不是?长久之计。


    沉沉说完,自觉善解人意,忙凑上去、等?他说几句好话来听。


    “……”


    魏弃却顿了顿,道:“也许要先?回一趟上京。”


    “为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


    又是?这句话。


    沉沉气得?捶了下他肩膀。


    魏弃于是?解释:“只回这一次,日后便再也不回去了,”他说,“但,若是?你想回江都,随时都可?回来。”


    听着莫名像是?在“将功补过”。


    沉沉闻言,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


    只是?,不知为何?,观他表情沉凝,忽然?间,竟又难得?的生出几分促狭之意。


    “可?是?……”小姑娘于是?故作迟疑,慢吞吞问道,“你就不怕,我不回去了?”


    “……”


    魏弃说:“我长了腿。”


    言下之意,你不回来,我来找就是?了。


    沉沉一招不成,又道:“那万一、万一你来找,我也不回去呢?”


    哪有那么?多万一。


    魏弃抿唇不语。


    可?她一个劲摇晃他的胳膊,似乎非要听到这“残酷”的答案。他终于还是?蹙眉开口:“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沉沉满脸疑惑。


    “我也许会杀很多人。”


    “……”


    “也许会做很多让你觉得?害怕的事,”他说,“我不知道。”


    此话一出。


    沉沉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提了个多么?可?怕的话题,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忙摆手道:“罢了罢了,”小姑娘面容恳切,险些没?有赌咒发誓,“总之我、我绝不抛下你,阿九,你可?不能再往下想了。”


    再往下想,指不定日后真要成江都城里、“可?止小儿夜啼”的一号人物了。


    魏弃一时无?言:“……”


    心说,想太多的到底是?谁?


    可?尽管如此。


    他沉默着,忽又伸手,冰冷的手指轻按住她暖乎乎的小脸,说:“谢沉沉,你不能抛下我。”


    “方才说了呀?不抛下、不抛下。”


    “若是?抛下了呢。”


    “……”


    方才才说你别想太多,敢情随口一问,把你的好奇心还勾起来了?


    沉沉叹口气:“那我不得?好死总行了吧?”


    “……”


    “你真的让我不得?好死啊!”沉沉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说话,不由目呲欲裂,猛地抬起头来、险些撞到魏弃下巴。


    小姑娘手指颤颤巍巍点着他的鼻尖,“你、你难道不该说,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吗?”


    “我不知道。”而?魏弃又一次给了她相同的回答。


    只是?这一次,语气中是?真正的迷茫。


    他垂眸看她,似乎想在这张脸上找到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许久,方才飘然?转开目光。


    “我想象不到你不得?好死的样子,”他说,“但是?,你死,我也会死,那不算抛弃。”


    真正的抛弃,是?你明明活着,却明知我不会杀你,而?不愿与我一起。


    沉沉听不懂他这兜兜绕绕的话,只觉得?他实在嘴巴太坏,不可?理?喻,遂别别扭扭地鼓着嘴巴生闷气。


    可?生了会儿气,没?“吓”到他不说,反而?把自己给气饿了。


    所以,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生气了。


    “算了,我身上还剩八文钱,”沉沉忽开口道,“我们去吃阳春面——够买两碗了。”


    魏弃点了点头。


    两人遂起身往面摊走。


    只是?,没?走多远,沉沉终是?忍不住别扭道:“你下次……下次能不能学?些好话哄我?”


    魏弃说:“哦。”


    沉沉觉得?此人实在无?法沟通,气呼呼地跑去买面。


    付完银子回来,继续气呼呼地坐到他旁边,拿他素白的衣袖擦桌子。


    魏弃:“……”


    少年盯着某人故意别过脸去不理?自己、仍然?气到鼓起腮帮子的侧脸。


    忽的,开口轻声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溺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沉沉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什么??什么?布?”


    魏弃:“……”


    算了。


    真的算了。


    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衣袖,“擦桌子的抹布。”


    第55章 誓言


    二月, 草长莺飞时节。


    江都城中的文盛学堂,来了位年轻的新夫子。


    少年不过十六,常日一袭素衣, 清瘦挺拔如竹。


    博学之广,满腹经?纶,却足叫已逾古稀之年的文夫子甘拜下风——只可惜, “才名”这东西,总需些时间验证。


    倒是其容色姝丽,叫人见之难忘的“美貌”名声, 在上课的第一日、便?经?一群半大?孩子的口传遍了整个江都城。


    一时间, 每日来接送家中子弟上下学的人群中, 竟又多出许多正值芳龄的少?女。


    毕竟此地正处西南, 民风开放,既非孔孟礼教之地,也无人顾忌什么男女大?防。


    是以,姑娘们准备的糕点?、荷包、手帕,很快一样样地托人往里送,更有甚者,还写出几封不署名的传情书信来。


    对此,沉沉没当回事, 反倒是萧殷看得气急。


    左右无法,只好逢人便?说,“魏夫子是我家大?姐姐的郎君”——也好打消旁人的肖想之心。


    姑娘们听?罢, 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开, 却显然都不信, 又问他,你的大?姐姐是谁?可没听?说过?你萧家上头还有一位姐姐呀。


    他遂把人领进去, 伸手指向四方学堂最后头、那趴在书案上打盹的少?女,道:“那那那、不是在那么。”


    萧殷说:“那懒虫便?是我家阿姊。”


    时人念书,向来讲究一个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是以,学堂每日卯时便?要组织学生晨读,还有专门?的先?生抽查。


    背不出来或背得结巴的,要不被打手心,不然,便?多半要被叫去顶书罚站。


    至于沉沉……


    别说背书了,光是起床这事儿,十次里有九次,她都是被萧殷拖来的。


    起初要上学的那股热乎劲,早在“坚持”早起半个多月后,被磨了个一干二净。


    魏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她白?日里不来,夜里再开小灶。


    唯独她的这位“小弟”,却堪称一个尽职尽责,每日比院子里的公鸡来得更准时。


    她睡眼朦胧间被拖到学堂,心到了,脑子却还落在家里。


    每每读不了几句,便?被那些之乎者也孔孟有云绕得头昏脑涨,最后,只好把书立在脑袋跟前,脑袋缩在书后头补觉。


    原本睡得好好的,又被萧殷突然的一声“阿姊”惊动,没搞明白?前因后果,便?傻乎乎站起身来。


    众人探头往里看,这才看清了萧殷嘴里念的那位大?姐姐,原是个清秀可人——亦瘦弱矮小的“豆芽菜”姑娘。


    顿时,前脚落在地上的信心,又尽数捡了起来。


    “你家阿姊瞧着可还不到成?婚的年纪呢,怕不是你着急家中阿姊的婚事,胡乱编排的罢?”


    “怎么你念书,还要家中阿姊来伴读?”


    “回头我也要来陪我家阿巧。”


    萧殷被说得涨红了脸,解释了半天、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神一转,却见魏弃手里拎了戒尺,径直走到一脸茫然的谢沉沉跟前去。


    姑娘们见状,围在学堂门?口哄笑:“你家阿姊被你扰了好梦,这下要挨手板了。”


    可话音未落。


    耳听?得戒尺声一次次落下,声音清脆。


    学堂里那些小书生们,自不敢大?张旗鼓地回头看、恐受波及,他们这些围在门?口的、却视角“明朗”,看得一清二楚:


    那戒尺分明一下都没落在小姑娘手心,反而全都打在那魏夫子借以摊平她蜷缩手掌的左手手腕上。


    打完了,少?年面?不改色地将红肿的手腕藏入袖中。一回头,目光又正对上在学堂门?口傻站着的萧殷——以及后头那群瞪大?了眼、却仍难掩羞赧娇艳的城中少?女。


    萧殷正事不干,被罚了五下手板。


    而那群少?女家中送来读书的弟妹也免不了罚,来一次,便?罚一次手板。


    有性子刚烈的姑娘看不过?眼,上前去“伸冤”:“凭什么你方才打她,”素手芊芊,指向最后头一脸懵的谢沉沉,“打她的时候,便?装模作样,最后只打自己。打我家阿巧的时候,便?真的上手了?”


    魏弃眼眸微垂,望向面?前少?女。


    “你这夫子做得这、这般偏心,”四目相对,少?女却登时结巴起来,吞了口口水,方再鼓起勇气道,“我哪里放心把阿巧送来念书?你——”


    结果后头那些怨愤的话还未说出来。


    “我妻贪睡,碍着你的事了?”魏弃忽淡淡问道。


    四下一片哗然。


    “你、你妻……”


    “她虽贪睡,坏了学堂规矩,却未妨碍余人念书,我代她受过?,”魏弃道,“可你们日日围拥于学堂门?前,名为?送学,用意何在,不必我说,想必诸位心知肚明。今日只是小惩大?诫——日后再来,索性便?把家中子弟一并领走。”


    “……”


    “不送。”


    这学堂,终归不是他的学堂,学生,亦不是他的学生。


    话落,四下皆静。


    姑娘们听?得心虚,一时哑然无言。


    众人不知为?何,竟似都被那少?年冷冽如冰的声色唬住,没人敢出来打圆场。


    末了,唯有那“豆芽菜”一跃而起,提起裙摆一路奔来,又挡在那“魏夫子”与暴脾气姑娘之间。


    豆芽菜——不对,谢沉沉,冲一众姑娘们笑出双亲和的月牙眼:“莫要气恼,各位消消气……阿九也消消气。”


    她说:“来学堂上学,本就是为?了读书明理,坏了规矩是我不对,更不该让阿九替我受罚。”


    语毕,便?拿过?魏弃手里那把戒尺,眼也不眨地往手心挥了五下。掌心立刻便?红肿起来。


    “如今可公平了?”她问。


    拦下身后欲要发作的魏弃,小姑娘脸上依然笑着,眼神掠过?面?前环肥燕瘦、各个精心打扮的少?女,又道:“我生得不够漂亮,少?时也未曾读过?多少?书,如今才来学堂上学,却不够用功,丢了我们江都女儿的脸。阿姊阿妹,为?我不争也是应当的。”


    语气亲亲热热,反倒叫一群姑娘们不好意思起来。


    面?面?相觑,沉默片刻,末了,竟争相开口安慰起她,一时说,自己也没读过?书、不认得几个大?字,一时又说,你也生得好看,清秀可人。


    都是小姑娘,哪有什么坏心思。


    一时间,姑娘们仿佛都忘了自己专程过?来“择婿”的用意,反而只顾着哄她开心。


    沉沉见状,把手背在身后,冲魏弃挥了挥,示意他领着萧殷他们回去上课。


    自个儿却约了姑娘们饮茶,又从萧家偏院、自己压箱底的宝贝里,找出不少?从上京带来的精巧玩意儿同?人分享。


    姑娘们从她嘴里打听?出了她与魏弃的关系,不由四下对视一眼,却都默契地再不提险些看上人家郎君的事。


    间或还有几个,认出她便?是谢缨从前那抱着满城跑的“胖墩墩”妹妹的,更是待她亲切无匹。


    第二日,姑娘们照旧来,却不再是为?了看魏弃。


    沉沉睡眼惺忪被萧殷拉来上学堂,还没进门?,便?被团团围住,塞了一手的包子点?心。


    “你这般瘦,想是吃得太少?,”昨日那暴脾气姑娘挺了挺胸,冲她示意道,“听?阿姊的,这是我给?我家阿巧做的肉包子,他吃了才长得这般高高大?大?,你也拿两?个去吃。”


    “还有我买的香糕……”


    “沉沉,你快看,那边那个便?是我家阿弟,你让你家阿九别打他的手板,昨夜他抄书抄到亥时呢。”


    “那个是我家五娘,你帮我盯着些,学堂里可有谁打她的主意,一定告诉我,我打断那臭小子的狗腿。”


    旁边的萧殷莫名打了个寒噤。


    沉沉闻言,一一应是,捧着一怀的点?心进门?,却不巧与魏弃四目相对——这厮昨日刚因为?她不顾他拦、自个儿打了手板而生了半宿的闷气,险些撂摊子不干。


    可,今天却还是半分不差的来了。


    沉沉把怀里的点?心分给?孩子们吃,末了,又小跑着到他面?前,从袖中掏出一只油纸包递给?他。


    魏弃不接,她便?塞。


    “这又不是旁人给?我的,是我起了个大?早买的,”沉沉说,“只买了两?个,留你吃一个,这可是全江都城最好吃的芽麦圆子呢,我只舍得分给?你,别人要都不给?——”


    耳边书声琅琅,孩童笑语声不绝。


    她仰头看她,两?眼粲然如星:“吃了圆子,便?不许生气了。魏夫子。”


    “……”


    “魏夫子,”她又装作一本正经?道,“我如今发现,你教书的模样,倒是比刻木头时生动多了,我也喜欢得多了。”


    少?年闻言默然,轻抿唇角。


    末了,却还是摊开手心,任她把那芽麦圆子“塞”了进来。


    这,便?是哄顺毛了的意思了


    三月,春色满园。


    沉沉的“学业”眼见着有些紧张,家里,萧老太太与顾氏,却先?后大?病一场。


    萧老太太本就对沉沉颇有微词,这次病了,更是对外扬言,是被她这不知羞的谢家女给?气的。


    事后,又连去四五封书信,催着家中儿子回来主持公道、以免坏了萧家名声。


    至于顾氏,则是自从沉沉同?她说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经?历过?后,便?整日郁郁寡欢,想是郁结于心而不得解,终于耗成?了一场大?病。


    沉沉担心顾氏,打那以后,便?没再去学堂,衣不解带地从旁照料着。


    顾氏却卧床不起,病来如山倒般,始终未见好。


    时日渐长,沉沉刚被城中那些好心姑娘们养出来的几两?肉,又在连日不辞辛劳地侍候顾氏过?后全还了回去,甚至比回来江都城时更瘦了些。


    顾氏日日做噩梦,她放心不下,有时连觉也不敢睡,半夜都陪在床边。


    一听?见顾氏嘴里喊:“沉沉、沉沉。”她便?急忙凑上前去。


    可凑上前看了半天,才发现母亲双眼紧闭,显然是在梦里。


    顾氏满头大?汗,双手不住挥舞,嘴里一个劲喊着她的名字。她抱住母亲,也拼命安慰,说:“沉沉在这、沉沉在这。”


    “沉沉……”顾氏睁开眼睛。


    于黑夜中静窥她的眉眼,许久,却只怅然叹息一声,低声唤她:“芳娘……芳娘啊。”


    可沉沉是她,芳娘也是她,又有什么区别。


    沉沉更用力地抱紧了顾氏,小声道:“阿娘,沉沉想替你生病。”


    “傻孩子,”顾氏听?得失笑,“哪有当娘的让孩子替自己受苦的?”


    “……”


    “娘亲只希望你百岁无忧,长安长乐,”顾氏的声音里,忽带了几丝哽咽,“人人都有她的命,由不得选,可若是真的能选,娘亲愿意拿自己的命换给?你,为?你添福添寿,让你这一生都不被人……发现……”


    “发现?”沉沉有些茫然地抬头。


    顾氏却只借着夜色,悄然拭去眼角泪水,温柔地轻抚她眉眼,“是呀,你是这世上最漂亮、最珍贵的明珠,若是叫旁人发现了,来同?阿娘抢怎么办?八年来,阿娘日日都害怕,日日都害怕呀……那时,阿娘竟只能眼睁睁看你去了上京……”


    “阿娘,又在乱想。”


    沉沉听?得笑:“其实才不会?有人抢,我在上京时,没人要我,他们都不——”


    他们都不喜欢我,说我是野种。


    不让我吃饱饭,欺侮我,连最下等的仆妇,都视我为?无物。


    这些话,她从没跟顾氏说起过?,她从前描述在谢家的生活时,只说大?伯父疼爱她,大?伯母宽容体己,堂姐与她情同?姊妹。


    顾氏听?得一愣,回过?神来,沉默无言中,紧拥着她的手臂却忽的收紧。


    “他们都不……”


    沉沉忙亡羊补牢地解释道:“没人要,但?是他们都不——嫌弃我,沉沉不做坏事,是好人,所以人人都喜欢我……而且,我还有阿九。现在有阿九了。”


    说起魏弃,连她自己也未察觉,语气里渐渐多出几分真挚,几分羞怯。


    “我还有阿九,”沉沉说,“阿娘,他待我很好,我欢喜他。日后我和他,都会?对阿娘很好很好。”


    “……”


    顾氏却只摇头叹息道:“芳娘,他的身份,终究不是我等可以攀附的。”


    “可是,可是生来要做什么人,他也没得选呀。”沉沉小声“争辩”。


    “若是有得选,也许他更想做阿殷,做方大?哥他们那样自由自在的人呢……只是,从来由不得他选罢了。总是这样的,人人都推着他往前,好像他不会?痛,不会?受伤那样。”


    话落,两?人皆沉默片刻。


    “芳娘,”许久,顾氏却又扳正她的肩膀,低声而郑重其事地问道,“若是娘亲现在同?你说,断了这份不该有的念头,从此安心在江都城做从前的你,你愿不愿意?”


    沉沉闻言一怔。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顾氏问她,愿不愿意离开魏弃。


    在这之前,哪怕她已看出来顾氏对魏弃的不喜,看出来顾氏的忌讳与回避,可顾氏从没有阻止过?她与魏弃在一起。


    “届时,便?是天子之威,娘亲也愿意拿命来抵偿,换你自由。”顾氏说。


    声色何其坚定。


    几乎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可说完,她的呼吸却仍止不住地颤抖:是了,毕竟,谁不怕死呢?


    那是天子,是一国之主,是万民之父,他要杀人,只在一念之间。顾氏不止是谢沉沉的母亲,还是萧殷、萧婉的生母,是萧家的主母,她要说出这句话,已是做了最艰难也最大?不韪的决定。


    沉沉明白?,所以蓦地泪流满面?。


    却仍是哽咽着,摇头道:“我不愿意。阿娘,我既不愿意抛下他,也不愿意你拿命来换我。我便?是死了,也绝不连累你,不连累阿殷,不连累这萧府上下任何一个人。”


    窗外风过?叶动,树影翩跹。


    夜鸟亦似被什么动静惊动,振翅而去,


    沉沉紧抱着顾氏,如少?时一般,把脑袋埋进母亲怀里。


    “我与阿九一起,生死都在一处,”她说,“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牵累任何人……阿娘,你不要担心。”


    阿娘,你不要厌恶他,不要厌弃我


    顾氏这边,有沉沉衣不解带地照料,熬药喂药、伺候穿衣散步。大?事小事,都不曾假手于人。


    至于萧老太太那边——便?没这般好事了。


    从前她病了,有顾氏这个好媳妇事事顺着她、依着她、揣度她的心意,如今,顾氏也病了,她身边就只剩下几个跟了几十年的碎嘴子老奴。


    喊不动就算了,喊得动的那两?个,做起事来也磨磨蹭蹭。


    可真要说起赶人走,便?又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跪在她床边、哭着求她可怜一家老小,容她们在府上吃得一餐饱饭。仿佛料定了萧老太瞧着性子刚硬,实际上也是个念旧情的、狠不下心来赶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位老夫人,本就打着清静礼佛的名义住得远,每日等着顾氏来跟前伺候。


    如今,顾氏不来了,院子里竟如荒废一般冷冷清清。


    傲气了半辈子的老妇人,这时才明白?过?来:她的体面?也好,养尊处优也罢,其实,都是家里那位真正当家的给?的。


    她与顾氏因为?那谢家女的事日日争执不休,早已离了心,儿子又久在外头经?商,照顾不得家里……


    想到自己日后的处境,这老妇人不由地悲从中来,把仆妇赶出屋去,掩面?泣了一场,哭累了,方才和衣睡去。


    迷迷瞪瞪间,却听?到外头似争吵起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小姑娘声音利落干脆:“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为?何还不备午膳,祖母本就生了病,正是需要调养身体的时候,你们倒好,闲得自在,坐在这便?不动了?”


    沉沉领着仆妇们备好午膳,走进屋中,四下环顾,却见老太太背身向里躺着。


    她连着喊了几声也不见应,转念一想,老太太向来精明,见不得她这个“家丑”,也许是装睡也说不定。


    只好略微提高声音道:“祖母,阿娘恐家中仆妇躲懒,伺候不周,特地叫我前来探望。外头煮了药粥,也备了几样小菜,问过?阿娘、想是合祖母口味的……我这便?走了,不打扰祖母安寝。”


    萧老太太仿佛没听?到,仍是背着身不答。


    之后连着几日,概都如此。


    沉沉知道她什么意思,却并不生气,老实说,反倒觉得她不说话还好些——至少?听?不到那些刁钻刻薄挑刺的话,反而更乐得自在。


    于是,这小姑娘每日按着顾氏嘱托,给?老太太做上几样养身开胃的小菜,再配上不同?花样的药粥,便?当真蹦蹦跳跳“功成?身退”。


    没成?想,十日后,这“哑巴”老太却主动叫住了她。


    “坐下一同?吃些。”萧老夫人硬邦邦道。


    “我……?”沉沉有些迟疑。


    心说你看见我,还能吃得下么,我看着你吃,我胃口也不好呀。


    老夫人闻言,横她一眼。


    再开口时,语气却莫名软化了些,只道:“你做的东西,难道你吃不得?坐下罢。”


    沉沉想着人毕竟是长辈,只好坐下,陪她喝了碗粥。


    回去同?顾氏说起此事,顾氏沉默片刻,却忍不住摇头叹息:“人老,便?会?变,老了,心也软了。大?概是见着你,想起心中故人……也罢,便?由她去吧。”


    沉沉没有问自家阿娘,所谓的“故人”到底是谁。


    后来,反而是某日听?老太太在桌上不经?意地提起:“我从前亦有个孝顺女儿。”


    她好似忘了沉沉还坐在旁边,兀自地陷入久远回忆,面?上表情时而怀念,时而忿忿。


    “阿蝉,她自幼性子娴淑柔顺,这江都城里,认识她的,没有不夸她的,都说娶了她、得是多大?的福气,相夫教子,宜室宜家……可后来……后来,她却非要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燕人。”


    老妇人说到这里,忽便?湿了眼眶:“离家千里,身无依仗啊!几年才有一次信来,那燕妇如何欺她,婆母凌虐、仆妇冷待,我的阿蝉,她受了多少?苦!后来,竟是连通信亦断了,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连是否尚在人世……也全不知晓。”


    沉沉一时听?得默然。


    许久,却低低道:“原来你也有女儿,”她说,“可你对我阿娘一点?也不好。她生了病,也不忘担心你,让我来探望你。你却从始至终没提过?她一句。”


    “怎么?”


    萧老太太被她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末了,冷声哼道:“这本就是她该做的!”


    “可是,你见你女儿在婆家受苦的时候却不这么说,”沉沉说,“我阿娘,从前也是家中捧在掌中呵护的女儿,不是生下来便?为?伺候你的。”


    “放肆!”萧老太太听?出她的话里意思,不由勃然大?怒,“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从前做媳妇的时候,难道不也是这般伏小做低,事事忍让?!怎么你娘亲便?不同?么?她是二嫁,我当初许她进门?,便?已是莫大?退让,依你的意思,难道还要任她拿乔?!”


    “……”


    “况且,我阿蝉是整个江都城里最贤淑聪慧的女儿家,还不是受了那么多苦……凭什么别人家的女儿就能在夫家享福?凭什么?!”


    沉沉抿唇不语。


    萧老太太只以为?她被自己说动,又见这小女娘低垂下头,模样可亲可怜,竟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稍微平复了呼吸,便?又道:“罢了,你年纪还小……”


    “若是我,我一定不这么想。”沉沉却倏然抬头,两?眼直勾勾盯着她,轻声道,“阿蝉姑姑受苦,不是我娘亲害的,你做媳妇时受苦,也不是我娘亲的错。可她明知你有意苛待她,还事事以你为?先?——如果是我,我是你,祖母。我只会?觉得,若是从我开始,对我的儿媳妇好一些,或许,我的孙女、阿蝉姑姑的女儿,再下一辈的女孩儿,便?会?少?受些苦。”


    “……”


    “我在学堂上学,见了许多别人家的姊妹,她们明明与我素不相识,却也怜我瘦弱,怕我吃苦,争相对我好。我也是女子,设身处地,我只觉得,世间的女儿家,没有不好的。她们比那些只会?躲在女人后头,出了事便?推给?女儿家争风吃醋、说她们不懂事的男人好多了。”


    这世上,上至后宫,下至后宅,其实哪里不是呢?


    沉沉放下筷子,幽然叹息一声


    半月后,顾氏二嫁的夫婿、亦是萧家的男主人——萧程,匆忙返乡,探望病中的老母亲。


    男人一进门?,便?习惯性地往佛堂大?步而去,却被后脚赶来的管家拦下,只说如今老夫人搬了处院子。


    “娘竟舍得抛下她那座佛堂了?”萧程震惊。


    老管家笑而不语,引着他往顾氏的院子去。临到门?前,却又拐了个弯,进了旁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偏院。


    老妇人正在院子里品茶吃糕、优哉游哉地晒太阳。


    旁边的年轻丫鬟怀里抱着萧婉,嘻嘻哈哈地笑闹不停——


    这出奇温馨的场面?,与平素那只知吃斋念佛、受不了丁点?吵闹的老妇人,哪还有半点?干系?


    萧程有些懵。


    只是,母子相见,却仍免不了一番泣泪相对。


    末了,萧程轻咳两?声,又忽义愤填膺地一拍桌案:“那谢家女呢?”他终于想起正事。


    “顾氏也着实不知轻重,这么个肆意妄为?、不检点?的女儿,合该逐出门?去,以免辱没家风,她竟还敢带进我萧家来!”说着厉害话,眼睛却心虚地往旁边瞟,“这、这,儿子绝忍不得,这便?把那谢家女……”


    话音未落。


    “沉沉!”


    旁边的老妇人却倏然笑起,看向他身后。


    萧程循声回望,只见一面?容清秀、肤若凝脂的粉衣少?女,一手牵着刚下学的萧殷。两?人手里各一串红艳欲滴的冰糖葫芦,餍足地舔着,表情如出一辙。


    身后,一素衣少?年不远不近地跟着。


    小姑娘吃了一颗,又把手里只剩四颗的冰糖葫芦递出去,递到少?年嘴边,似乎哄着他吃。


    少?年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终是低头咬了半颗。


    而后。


    这貌若谪仙,气质凌然的少?年——嘴边,便?被她拔签子的动作带上一条长长的糖渍。


    他蹙眉,她大?笑,拍拍萧殷的肩膀回头看。


    一大?一小,皆笑得弯了腰,那少?年额头青筋直跳,末了,忽的捻起她手。


    而后。


    “光明正大?”地,借她衣袖擦了嘴,又把那衣袖飘然扔开。


    这两?人,这辈子,是和袖子当抹布过?不去了。


    “我的新裙子!”谢沉沉从傻眼中回神,却忽的惨叫起来,“我昨日刚买的!阿九——!”


    萧程看得默然。


    顿了顿,回头问:“娘,这、这就是那……”


    那,不知羞不知耻,与小白?脸整日厮混的谢家女?


    老妇人眼神飘忽,避而不答。只道:“你既回来了,正好,有件事要办,可少?不了你的份。”


    “何事?”萧程问,“但?听?娘亲吩咐,只是儿子还需、需与那顾氏……”


    总得问问家中贤妻的意见吧!


    萧程心里叫苦不迭。这媳妇儿和老娘不对付,的确难办,只能他来做这两?面?人。


    老妇人却道:“你瞧,咱们家沉沉,与那少?年,是否郎才女貌?”


    “……”咱们家?沉沉?


    “我瞧着,倒甚是般配。”老妇人又说,“他们归家也有数月,这喜事么,终究不能耽搁太久。你既回来了,便?一并将事办了吧。”


    “……”什、什么事?


    “自然是嫁女儿的大?事!”萧老太太瞪着自家那不知味的蠢笨儿子。


    语毕,又笑起,冲不远处那哭丧着脸的小姑娘道:“沉沉,阿殷!……哭什么,一件衣裳罢了,快到祖母这来。”


    第56章 回京


    四月二十六, 顾氏生辰。


    沉沉与?魏弃同送了一只金寿桃为母亲贺寿,席间,萧家祖母又提及二人婚事。


    顾氏闻言, 不?由面色微变,原想以?沉沉本宗谢家为借口打推辞,却被老妇人三言两语顶了回去。


    更有甚者——这老妇人许是“闲来无事”, 竟背着她?连日子都已看好?,只说今年正好?“闰五”,五月三十?, 是请天佛禅寺的惠寿大师看过双方八字后、定的最最合适的日子。


    语毕, 老妇人四下环视一圈, 又慢吞吞道?:“眼下, 若把日子先定了,还有月余可操办婚事,虽说匆忙了些,也不?是不?可行。若再拖迟下去,咱们沉沉,不?日便要?随她?的小郎君归家去咯。”


    话里?话外,难掩打?趣之意。沉沉被说得闹了个大红脸,忙摆手道?:“也不?是一去便不?回来, 我们只是……”


    然则,她?其实也不?清楚,此番回京究竟是为了什么, 话说出口, 又难免有些词穷。


    “这可不?是回不?回来的事, 是于理不?合。”


    老妇人闻言,却正色道?:“你二人早已同住一屋, 形同夫妻,虽说江都一地,自古民风开放,多?不?计较什么繁文缛节……可如今这天下,终归是越发的不?同了。”


    “大魏治下,人人尊儒学礼,老身虽在常家中不?出,也晓得外头时移世易。再者说,便是沉沉你不?懂,难道?阿九也不?懂么?”


    老妇人把目光投向魏弃:“阿九,你是读书人,不?用老身多?言,想必也晓得个中轻重。上京可不?是我们江都这般的小地方,若是你不?与?沉沉行了嫁娶之礼在前,日后回了上京,要?旁人怎么看她??”


    难道?要?别人也像她?曾经那般,一眼便认定这两人是厮混在一起、无媒苟合的不?成?


    沉沉毕竟只告诉过萧家祖母,“魏九”祖籍上京,是个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又说两人待到陪母亲过完生辰,便要?先回一趟上京。老祖母这会儿急于为他二人安排婚事,也是考虑到了他们回京后、难免要?面对的风言风语。


    归根结底,做长辈的,又是“娘家人”,还是为了自家女儿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可倚仗。


    沉沉亦知道?她?虽刀子嘴不?饶人,对自己的心却是实打?实好?的。是以?,正要?接话。


    可抬头一看,母亲顾氏的脸色阴沉;身旁的魏弃,也沉默着迟迟不?曾表态,她?顿时又有些左右为难:


    自己与?魏弃,其实早就有过一纸彼此心知肚明的婚书,可这往事若是说出来,难免把在座众人吓得人仰马翻。


    但,不?说吧……眼下老祖母明晃晃地把亲事摊到面前讲,她?既无措,心里?又隐隐约约有种说不?上来的羞赧与?窘迫。


    名声不?名声的都在其次。


    但魏弃究竟是怎么看这门——其实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的?


    一时间,昔日在太医院偷听到小太监们咬耳朵的闲言碎语尽数涌入脑海。


    她?分明人在江都城,但恍惚间,却好?似又回到了那深宫中,一手捧着皇后赐下的玉如意,一手提着食盒,神情恍惚地走在树荫错落的夹道?上。


    惶惶难安。


    不?可终日。


    她?虽不?愿承认,到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早就想过这回事。一直不?提,不?是忘记,只是仍免不?了地抗拒面对。


    她?宁可和魏弃做一对名不?正言不?顺的夫妻,四方漂泊,也不?想被人叫做皇子妃,“享受”旁人的叩拜,同时忍受时刻心惊胆战、恐“德不?配位”的深宫煎熬。


    回忆至此,沉沉心口不?由一紧。


    待到再开口时,原本已想好?的话,便又不?知不?觉成了:“其实我觉得这件事,终究急不?……”急不?来。


    话音未落。


    魏弃却忽的在桌下轻扣住她?的手,抬头看向面前老妇人,沉声道?:“祖母说得对。”


    “三个月前,我已去信家中,只是上京距此地路远,聘礼辎重,长途跋涉,或还需些时日方才得见?,”他说,“但,最晚亦不?过一月。一月后,便知结果。”


    此话一出,沉沉与?顾氏皆不?由一愣。


    倒是毫不?知内情的萧家祖母闻言,眼中流露出些许赞许之色,心说这少年虽只是个苦读不?中的读书人,倒还有几分骨气。


    这场家宴,遂在众人各自心猿意马的混乱气氛中结束。


    沉沉与?魏弃先回了偏院,脑子却还半天没转过弯来。


    在桌边呆坐了好?一会儿,忽的伸手,一把捉住身旁正低头轻抿茶汤的某人。


    “什么时候写的信?”她?问。


    “回江都城的第?一日,”而魏弃答——一副早料到她?会这么问的语气,“你祖母说我们,无媒苟合时。”


    “……”


    似乎是怕她?想不?起来,他又伸手指了书房的方向,补充道?:“那日晚上。”


    “那日”是哪一日?


    再详细说下去,恐怕就要?详细到他们“互相种花”的晚上了。


    沉沉脸上红了又白,默然片刻。


    末了,却还是忍不?住抱了脑袋,一脸苦恼地瘫倒在桌上,嘴里?不?住咕哝道?:“可是啊……可是啊……”


    “可是什么,”魏弃把吹凉的茶汤推到她?面前,“你方才说口中发腻,喝茶。”


    可沉沉哪还有喝茶的心思?只道?:“难道?你说要?会回上京,就是为了向皇——向陛下禀明这门婚事?”


    “嗯。”


    “万一他不?允呢?”沉沉问。


    “公孙渊日前已飞鸽传书于我,”魏弃却淡淡道?,“天子将我所书,公之于朝野,满朝文武,皆亲眼所见?——君子一诺,重于千金,遑论天子。”


    魏峥做这些事,无非是想让自己这个忤逆子“放心”,父子之间,对彼此的把戏心知肚明。


    可尽管如此,至少,这的确已算得上是某种信号与?肉眼可见?的让步。


    魏峥还需要?他攻克北燕,而他,也需要?魏峥给?的这个虚名——他生来是魏峥之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纵然他可出入万军阵中,保得自己一人,可若是魏峥狠下杀手,四处追捕,他的病时好?时坏,恐无法保全谢沉沉……还有她?所珍爱痛惜的家人。


    到那时,江都,便是现?成的靶子。


    天子的耐心有限,而他手中的筹码,其实也有限。


    在他没有想到万全之策之前,争取到各退一步的结局,给?她?“九皇子妃”的尊荣与?天子朱笔御批、载入皇室玉牒的身份,已经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入上京后,婚事毕,我会再请命替他领兵逐北燕、收归雪域八城。如此,他或会心甘情愿,将我们‘放归’定风城,”魏弃道?,“他要?做天下霸主,尚且需要?我这把好?用的刀,所以?定当有所顾忌。我唯一不?放心,只是一件事——”


    他说着,倏然伸手,捉住谢沉沉的手,领她?抚向自己的头顶。


    沉沉有些疑惑,却还是任他去——直到,她?亲手摸到那发间的“一抹冷”。


    怔愣过后,起身凑近,她?颤抖着手、将他头发胡乱梳开。


    眼神落于那枚贯穿百会的金针,双瞳登时不?可置信地微缩。


    竟然……不?是错觉。


    一根针。


    魏弃的头发里?怎么会“藏”着一根针?!


    沉沉吓得声音都飘起来:“这、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魏弃说:“这根针,曾封我最后一□□气,于万难之境,救我一命。”


    被魏峥一刀洞穿心口的伤疤早已“痊愈”,消失得毫无痕迹。


    沉沉听着他平静地诉说她?走后、朝华宫里?发生的一切,却如五雷轰顶一般,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


    “魏峥要?把我练成傀儡,一心取我性命,唯有这样,才能受他掌控,万无一失。可是,那位陆医士受我所托,心存不?忍,最终,以?祖传‘金针封顶’之法救我一命,”魏弃道?,“也正是因为这枚银针,我能在傀儡术下尚存一丝人性。哪怕雪谷之战,他们不?惜以?锁链缚我,以?唤魂笛日夜毁我心智,阻止我赶回定风城——”


    他仍能一次又一次,用掌力碾过金针。


    金针入颅,胜摧心之痛,以?此压过那傀儡之术的操控。


    “若金针离身,我将不?我,”魏弃说,“但,这亦是迟早之事。纵然我不?回上京,陆德生也早已与?我言明,金针效力有限,至多?亦不?过保得十?年,少则三年,我必须在它失效之前,为你……为我们,铺平后路。”


    他要?天下人尽皆知,他心慕谢家女。


    他要?用自己的军功与?民心,为她?铸一层无人能侵的护身之符。


    沉沉眼帘低垂,长睫不?住轻颤,许久,只问:“‘我将不?我’……到那时候,你会怎么样?”


    “或心念尽失,嗜血成性,或任人掌控,彻底沦为傀儡。”魏弃平静道?。


    她?以?为,只有她?“软弱”,想用江都城中与?世无争的时光逃避上京纷争。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他甚至比她?更想——永远地离开上京,抛下一切,可从他心中有她?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不?会有心无所念的自由。


    魏弃说:“那时我问过你,你跟了我,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你说,‘今生的事,须得试试,方才知道?结果’。所以?,便试一试罢。”


    “无论结局如何,”魏弃若有所思地轻抚着眼前温热茶盏,“我都想让你,平平安安地留在我身边。”


    “……”


    “口中可还发腻?”


    他将茶盏推得离她?更近些:“喝茶,再啰嗦下去,茶该冷透了。”


    *


    五月,萧府上下,开始为沉沉打?点嫁妆。


    沉沉起初有些心不?在焉。可渐渐的,发觉其实光在这里?想东想西也无甚大用,反倒扫了一众爱她?怜她?之人的兴,又终是努力重拾了心情。


    白日里?,照旧去学堂听课,下午便溜出来陪母亲与?老祖母大肆“采购”。


    什么花色的布衬她?的脸,什么样式的新?裙衫掐出腰线,只要?做长辈的说一声,她?便挤出笑颜去一件件的试。


    因着上京距江都路途遥远,诸如拔步床、闷户橱之类的大件不?好?跋涉,其余嫁妆,便都索性折作金银首饰。萧家不?算大富人家,却也算是家底丰厚,老祖母默许,加上顾氏自己从中贴补,最后,竟也给?她?整出一份不?薄的嫁妆来。


    只可惜,原本江都还有“待嫁女绣嫁衣”的风俗,她?的女工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只能把绣嫁衣的大半工序,都交托给?了城中绣娘。而她?则只稍学着绣些鸳鸯花样在嫁衣上。


    城中与?她?交好?的姑娘,大都过来帮过忙,于是,每每到了黄昏傍晚时分,她?的院子里?便简直成了全江都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歪歪扭扭的针脚绣了又拆,拆了又绣,她?“挑灯夜战”,熬得眼睛都痛,也实在没能琢磨出这绣花的关?窍来。


    倒是某夜睡得迷迷瞪瞪,见?外屋亮灯,她?揉着眼睛下床去看,竟见?魏弃坐在绣架前。


    烛影浮动,为他侧脸镀上一层盈盈暖光。只是,原来聪慧如他,也有不?擅长的事,没多?会儿便刺破了手。


    他把指尖含在嘴里?,眉心微蹙,对照着绣架旁绘制的花样,把走乱的针脚重新?拆开,埋头穿针引线。


    沉沉站在他身后,无声间看了许久。


    机敏的,聪慧的,自幼远离人间烟火的少年,有一日,也会迟钝、“愚笨”、困于绣架前。


    明知这是他不?愿示于人前的模样,可是,她?的私心却无时无刻不?在叫嚣,希望这样的他,能够被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只可惜。


    或许天往往不?遂人愿。


    嫁衣尚未绣成,这一日,江都城中,忽响起悠然钟声,足足十?二响,阖城上下,无所不?闻。


    正背书背得昏昏欲睡的萧殷被钟声惊醒,四下环顾,身边的同窗各个也都是一脸愕然表情。


    唯有魏弃面色沉凝,放下手中书卷,侧眸望向学堂门前。


    山呼千岁,跪了一地的人群中。


    只蓄着山羊须、一身青衣道?士打?扮的老者大步而来,行至他面前,撩袍而跪,恭敬道?:“臣公孙渊,参见?殿下。”


    开元二十?二年春,炁信至上京,求娶谢氏女,帝以?其信示群臣,词文意切。


    时朝中争储,炁本为右丞所重,有心相助,欲以?女嫁之。去信问,炁严词相拒。忠臣争相试之,皆无功而返。


    帝无法,怜其子,终允婚事,解谢家万死?难辞之罪,又许之良田百亩,金万两,绫罗绸缎不?计数,翡翠如意四柄,碧玉观音一尊,龙凤呈祥紫夜光杯一对,喜饼百担,三牲四果二百斤,十?里?红妆,辗转至江都,迎谢氏女入京。


    时人有云:“江都远,碧川长,碧川飞出只金凤凰。”


    江都子民闻讯,举城贺之,欢庆三日不?止。


    第57章 阿蛮


    盛夏时节, 暑气炎炎。


    魏治一副锦衣公子打扮,手中折扇轻摇,满头大汗地走进平西王府:


    如今, 平西王赵莽,已在此被软禁了一年有余。年前,更是因心?气郁结、旧伤复发, 险些?丢了性命,从?此闭门不出,更少出现身于人前。


    王府门外, 有锦衣卫重兵把守, 非天子手谕不可轻易入内。魏治亦是在天子跟前日日哭求、求了个把月, 到最后, 人都消瘦了一圈,这才得了出入自由的“恩典”。


    打那以后,凡能出宫,他便回回要来平西王府晃悠一遭。


    美其?名曰代魏骁聊表孝心?,探望病中舅父。事实上,人前脚刚进门,后脚,便往赵明月住的青芜苑径直而去


    青芜苑中。


    美人斜倚贵妃榻, 凉衫薄汗香。


    赵家阿蛮自小畏热,每到夏日,便在屋里待不住, 这日也不例外, 支了凉棚, 在院中树荫下歇凉。


    城中时兴的话?本子胡乱堆在手边,她每每翻了两页便不想?看, 百无聊赖间,索性“抢”了侍女的活计来干。捻起一旁冰鉴中冻着?的荔枝,专心?致志为之“宽衣解带”。


    白嫩的荔枝肉,很快在琳琅盘中堆起一座小山。


    身旁两名打扇的侍女瞧出她心?情不佳,忍不住彼此对视一眼,眼中皆难掩紧张无措之意。


    赵明月将二人神态尽收眼底,却始终默然无言,只慢吞吞将一块“肤若凝脂”的荔枝肉拈在指尖,端详片刻。


    任由纤纤玉手被荔枝汁液沾湿,身边侍女要为她擦拭,被她表情倦懒地挥退——


    这块荔枝肉,后来,遂落入了魏治嘴里。


    “阿蛮亲手剥的荔枝,果?真?好吃,好吃。”小胖子一路小跑而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吃了这吹风吹了半天、早已被暑气蒸透的荔枝肉,却仍是一脸餍足。


    见她手脏了,又忙不迭亲自端来水为她净手。


    “今日怎么得空来了?”赵明月见状,终于开口。


    却亦只是懒洋洋睨了他一眼,又道:“听说你宫里那几?个侍妾先后小产,此刻想?必都在哭天抢地。怎么你这个做父亲的,没了孩子,瞧着?倒半点?也不伤心??”


    她自幼娇蛮,说话?也刻薄,对魏治尤其?毫不遮掩。


    可,无论?再刻薄的话?……


    由她之口说出,在魏治听来,那都是关心?多过讽刺,好心?多过阴毒。


    毕竟。


    他心?想?,换了从?前,阿蛮她一心?只有三哥,哪里会关心?自己身边这些?“小事”?


    只是眼下魏骁找不见人,唯独他日日来陪着?她,她两眼所见,两耳所闻,皆与他相关——便是再不甘心?,再不乐意,也不经意间对他多了几?分上心?。


    一想?到这,他心?里便忍不住冒出蜜来。


    “不过是母妃赐下的几?名通房宫女罢了,若非我看上她们,她们如今还?在宫里给人为奴作婢,哪里比得阿蛮半根手指?听说你这两日身子不爽利,我一出了宫,便直往你这来了。”魏治说着?,冲她讨好地笑,果?真?一点?不生气。


    自己热得满脸汗,却把手中折扇对着?她一个劲地扇,“就是可惜了父皇赐下的那些?补药,还?派了太医院的人来,日日盯着?她们服药、唯恐出什?么差错,结果?如今,竟一个都没保住。”


    魏治皱眉道:“山猪吃不得细糠。”


    如今天子膝下,共有五名皇子,除了十皇子魏宣年纪尚幼,不及婚配外,余下的,早都到了适婚年纪。


    纵然尚未娶妻,有几?名侍妾或通房宫女也是寻常。只是,皇室子嗣却始终单薄。


    大?皇子魏晟与发妻青梅竹马,早年诞下一女,之后多年未有所出,往下数,三皇子魏骁不近女色,五皇子魏昊早逝——老九更是不提了。


    “父皇怕是上了年纪,如今也急着?想?抱孙子了,其?他几?个指望不上,算盘便全打在我这,”魏治道,“结果?好不容易,一中中了仨,竟全没保住,真?不知该生气的是我还?是他。”


    “你倒是心?大?得很。”


    赵明月闻言,冷哼一声:“像你这般吊儿郎当的,做父亲也做不称职,要我说,没生下来,指不定?是福是祸。”


    “是是是。”魏治唉声叹气。


    他在赵家阿蛮面前,素来没什?么脾气,任她挑刺也好,挖苦也罢,只是这么坐在她身边,替她打打扇子,似都是难得的惬意时光——无论?如何,魏治心?想?,也总比被关在宫里没日没夜,种猪似的“播种”好多了。


    两人各有心?事。


    只不过,一个在心?下恼火,一个嘴上唉声叹气。


    末了。


    眼见得魏治这厮、说来说去都只围着?他那一亩三分地打转,赵明月却终是憋不住一肚子的火气,倏然坐起身来、开门见山问他道:“你说,三哥究竟何时来看我?”


    一年多了,姑母来过,魏治来过,她不信魏骁想?不着?法子来见她一眼。


    就算不见她,父亲如今还?病着?。


    他们舅甥一场,难道就没有半点?亲情可顾念么?


    她越想?越气,简直要把一口银牙咬碎:“还?是说,你压根没把我要你带的话?带到?”


    “怎么会!”魏治连忙摆手,“阿蛮,你、你要我带话?,我岂会……只是……”


    “只是什?么?”


    “……”


    魏治眉头紧皱,满脸写着?为难纠结。


    许久,方才无奈道:“只是三哥他如今油盐不进,整日把自己关在府上闭门不出,连与我舅家表妹的婚事,也说悔就悔,把母妃气得不轻。我那舅家更是整日催人来信,问我究竟出了何事,怎的突然便翻脸不认人,我、可我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还?问得清楚?”


    “此话?当真??”


    赵明月坐直了身,倾身上前、猛地攥住他手臂:“三哥悔婚了?他不娶那解家女为妻了?!”


    指甲险些?掐进他的肉里。


    “他……虽是他这么想?……”魏治吃痛,却也没忍心?挥开她,只不住挠着?鼻尖,一脸心?虚,“可是母妃那不答应,压着?消息,外头也不知道,指不定?最后……”


    指不定?最后,半推半就,就娶了自己那小表妹为妻了呢?


    于情于理,他其?实都乐得见这桩婚事大?成。


    但很显然,赵家阿蛮并?不这么想?。


    听得魏骁悔婚,她脸上一扫方才的恹恹之态,也顾不上魏治就在跟前,起身便去屋内、由侍女伺候着?换了件清爽衣裙,绯色轻纱挽于玉臂,更衬得少女亭亭玉立,容色自盛。


    魏治看得两眼发直,喃喃道:“你、你这是要……”


    “我去见父亲。”


    赵明月说着?,手指向冰鉴,示意侍女剥荔。


    这回,她笑盈盈地吞下荔枝肉。


    似觉颇为美味,连带着?对魏治说话?,也多了几?分巧笑倩兮的调笑意味:“至于你呢,阿治,你还?是快些?回去哄你那几?位夫人吧。赖在我这讨得什?么好?好好哄得她们,说不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不要。”


    魏治却赌气道:“我、我又不喜欢她们。”


    分明他不是兄弟里年纪最大?的,也不是身体最好的,可如今父皇也好、母妃也罢,却都非盯着?要他生出几?个孩子来。眼下,竟连阿蛮也这么说。


    他气急,抱起手臂。脸蛋本就长得像个丰盈的肉团子,此刻被气得更滚圆了几?分。


    “可你不还?是娶了她们作妾么?”赵明月道。


    “那是父皇还?有母妃赏给我的——”


    “你收了,便是你的。”


    赵明月原还?笑意恬然,有意捉弄他。


    不知想?起什?么,却忽的笑容尽收。


    只冷声道,“便是再低贱的玩意儿,到底写上了你的名字,从?此,便是你的了。生了你的孩子,更是你甩不脱、不能不认的账。”语毕,转身就走。


    魏治追出去几?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见得追不上,只得在原地气得直跺脚:“她们便是生了,也不是嫡子!”正如他生来,便注定?比不了旁的兄弟那样。所以,生来做什?么?


    大?哥也好,三哥也罢,就连那朝华宫里的……


    思及此。


    “阿蛮!近来其?实还?有一件大?事,我、我忘了同你说!”魏治倏地开口,叫住头也不回走远的赵明月。


    少女闻言,回过头来,秀气的眉峰微挑。


    他知道那是等他开口的意思。


    却还?是故意慢吞吞拖长了声音,只为了能同她多待一会儿:“魏弃上书,求娶谢氏女——”魏治说,“那女子,你我曾在珍馐阁见过的。是朝华宫里,曾伺候过他的宫女。”


    话?落。


    赵明月果?真?眉头微蹙,脑中回想?起那日在珍馐阁的所见所闻。


    可纵然绞尽脑汁,搜刮殆尽,也不过想?起一张毫无印象的、近乎朦胧的面庞:


    连五官都忘了。


    只记得,那大?抵是个无甚存在感的小姑娘。


    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女子,竟能把魏弃迷得神魂颠倒?


    “他打了胜仗,却几?召不回,”魏治说,“如今,却为了与那谢氏女完婚,接了回京的圣旨。想?来,不日便要返抵上京。”


    “……”


    “要我说,那女子生得不如你美,半点?也比不过你,也不知他到底着?了什?么迷……”


    “等等。”


    赵明月越听下去,面色却越见古怪,忽的开口打断他:“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她看着?魏治沉凝而平静的神情,心?口莫名狂跳,掌心?竟控制不住地沁出汗意。


    忽的回想?起,那日在珍馐阁,自己的确险些?“露馅”——


    但也不过就是多嘴问了句,魏弃的病是否好些?了而已。


    她心?里只有魏骁,是人尽皆知的事。


    她要做三皇子妃,未来的皇后,更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魏治怎么可能发现?他蠢钝而庸俗,沉迷酒色,毫无可取之处,充其?量,亦不过是枚好用的棋子。


    而魏治久久不语。


    只回身走到凉棚前,兀自从?冰鉴中挑出最后一颗荔枝,认真?地、全神贯注地剥了皮。


    终于,他这一日,也吃到了一颗真?正凉得沁人的果?肉。却觉得,远没有方才她喂给他那颗温的好吃。


    他低声说——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与自己:“小时候,我阿娘不得宠,我问她,父皇为什?么日日陪着?九弟玩,却不来看我?我阿娘跟我说,因为父皇不爱她。不爱她,自然也就不爱她的儿子。”


    【从?前丽姬未入宫时,其?实,人人都差不多,不过是各凭美貌或逢迎的本事争宠,陛下心?情好,便在宫里多留得一时,心?情倘若不佳,便整夜都没有好脸色给你……时日一长,虽伴君如伴虎,时常胆战心?惊,可也渐渐习惯了。只可惜,后来,丽姬来了——】


    【丽姬来了,我们这些?可怜人方才知道,原来陛下也有三情六欲,贪嗔爱恨,原来,皇上也有发自内心?珍爱之人,他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可是,感情的事,如何能藏得住呢?】


    【丽姬死后,有一日,我与陛下在御花园中赏花,他随手捻起一支梨花、戴在我鬓边。我们行了一路,观花赏月,他的心?情都极好,可忽然间,却像是恍然梦醒般,盯着?我鬓边梨花看了许久,倏然脸色大?变,拂袖而去。那时,我尚且不知为何,后来,阴差阳错间,方才晓得,原来丽姬尚在闺中时,姓顾名离。他们若有情意正浓时,大?抵,陛下也曾做过一模一样的事吧?】


    解贵人说起往事时,脸上那既苦涩又释然的笑容,他曾以为是出于嫉妒,出于不甘。


    直到许多年后,他也遇见了同样的这么一个人,有了如出一辙的经历,做了旁人的旁观者,才终于读懂。


    有些?人,有些?事,错一步,便是终生难再得。


    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过自己。


    他心?头一酸,忽地回过头去,喊:“阿蛮——”


    阿蛮。


    好似心?中还?带着?微薄的期望,还?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话?没有说完。


    可,夏风抚面去,香影何处寻?


    赵家阿蛮早已将他抛于身后,飞也似地跑远。


    而他知道,她永远不会回头。


    他永远也不值得她回头。


    *


    自江都至上京,整整三个月的长途跋涉。


    路上,沉沉时常做梦,梦里对上的、却不是顾氏流泪的眼睛,便是老祖母错愕而惊惶的神情。


    四周人群跪倒一地,她分明身处其?中,可总觉得那些?敬畏、尊崇与仰望的姿态,本都不该对向自己。


    那种不自在的、无措又不知从?何解释起的心?情,让她分不清楚,频频梦到离开时的场景,究竟是因为不舍,还?是因为连在梦里,也试图想?通过一次又一次的重演,“补救”自己那时的恐惧与怯懦。


    她多希望自己更从?容,而不是只躲在魏弃身后。


    希望自己能够笑一笑,而不是对着?顾氏垂泪的面容,许久,都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她想?起八岁那年,母亲送别她时在哭,那时,人人都在看他们谢家的热闹。


    如今,母亲送别自己,依然止不住地流泪。


    只是这一次,谢家的族老争相归还?地产,城中民众十里相送,人人都“祝贺”她,生出了个争气的女儿。


    一切好像大?有不同,但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沉沉心?里不安稳。


    “殿下,”于是,醒来后,也总忍不住不停的问。一时问魏弃,“我是不是应该趁着?赶路的时候学些?规矩?譬如怎么行礼,怎么问安……”


    一时又问:“我们回了上京,还?住朝华宫么?对了,肥肥……肥肥养在袁公公那,会不会瘦了?会不会认不得我了?”


    魏弃彼时正在翻阅手中医书,闻言,搁了书册,淡淡道:“不必,一切照旧。”


    规矩是照旧的规矩,住也住在照旧的地方。


    语毕,见她一双眼珠子滴溜转,仍是放不下心?的模样,忽又伸出手去,轻理了理她睡了一觉醒、乱糟的头发。


    手指从?发顶梳到发尾,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重复。


    直到终于把她“哄”出点?困意了。


    他复才凑上前,将眼皮不住上下打架的小姑娘搂进怀里。


    “谢沉沉,”他说,“我们只是回去一趟,不是让你在那里和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


    “谢肥肥若是认不出你,那畜——它便不要想?吃饭的事了。”


    “……”


    沉沉失笑:“殿下,对肥肥好些?罢。”


    可话?是这么说。


    困意渐渐袭来,她靠在他怀中,不多时,便睡得香甜。


    一夜无梦。


    ——数月荏苒,待到再醒来,她蜷在他身旁,睡眼朦胧间、小声问:“殿下,到哪里了?”


    魏弃不答,只指了指车帘。


    一帘之隔,上京街景繁华如旧。


    沉沉远望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巍峨宫墙,心?头不由一瞬皱缩。


    忽然间,眼角余光一瞥,却瞧见处眼熟地方,当即回头轻扯他衣袖,喊:“殿下!”


    “嗯?”


    “你看,赌坊,那日出宫时你带我来过的。”沉沉指着?那不远处的繁华商铺。


    匾额之上,依稀看得清四个大?字。


    她如今认得的字多了,却不止单认得那一个“福”,当下,一个接一个地念出声来:“熙、福、当……”


    沉沉一愣:“诶?不是赌坊?”


    魏弃脸色微变,倏然捂住她眼睛,把人往自己身边一拖。


    原本就这么按在怀里便算了。


    小姑娘却还?“不依不挠”地要挣出他怀抱,嘴里一个劲问:“是什?么?不是赌坊,我方才没看清,殿下,再让我看一眼——”


    “就是赌坊。”魏弃笃定?道。


    “才不是!”


    “是。”


    “殿下你骗人不打草稿!哪有赌坊不在匾额上写赌坊的?”


    “……”


    魏弃算准了时间松手,任她再去掀车帘、探头张望。


    可此时,马车早已驶入宫道,将入皇城,哪里还?看得清那商铺门前的匾额?


    终究还?是他棋高一着?。


    沉沉回过神来,只好冲他做了个气鼓鼓的鬼脸。


    第58章 朝华宫


    魏弃甫一入宫, 便被天子宣召至太极殿议事。


    沉沉碍于身份不能同往,遂在安尚全的接引下先回了朝华宫。


    洒扫一新的宫室中,袁舜早已领着小德子等一众太监宫女等候多时。沉沉还来不及惊叹院中添置的假山石刻、花卉藤井——叫她简直像是走进一处陌生宫殿, 忍不住四?下打量,转眼间,便又被假山上?那窝着打盹、熟悉的一团雪白引去?全部注意。


    这毛茸茸的团子, 胖墩墩的身形,除了“谢肥肥”还能有谁?


    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再顾不上?其他。


    提起裙摆、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去?, 张手唤道:“肥肥!肥肥!”


    一年未见?, 她的小狸奴既没有肥成球, 幸而?, 也没有瘦成干巴的一条。


    被她雀跃过头的声音扰了好梦,谢肥肥懒洋洋掀开眼皮。


    一双金蓝异瞳的眸子盯紧她:可看归看,哈欠也连打了几个,却?始终没什么反应。


    更别说?跳下假山来与?她“叙旧”了。


    沉沉忽想起魏弃之前同她说?过,狸奴靠气味而?非眼神?认人,见?状,忙又踮起脚尖、把手伸到谢肥肥面前去?。


    小狸奴吓了一跳,猛地?窜起冲她哈气。


    可很快, 伴着小巧的鼻尖耸动,它?原本耷拉着的尾巴,却?忽然左右摇摆起来——


    “喵呜!”


    沉沉甚至都没看清楚它?怎么动作, 只一息错愕, 便被它?沉甸甸的“爱意”砸了满怀。


    小狸奴飞扑进她怀里, 寻到最熟悉的去?处,拱来拱去?闹个不停。


    沉沉哭笑不得, 只得捏着后脖颈把它?拎起,上?上?下下打量一圈:见?它?的确油光水滑,生龙活虎,这才终于放心下来。


    “肥肥呀!”


    小姑娘像见?了亲人,更像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后、久违的松快,将小狸奴用力抱进怀里,“你在就?好了,”她只一个劲说?,“你在就?好了……”


    袁舜等人听见?动静,迎出殿来,瞧见?她与?安尚全站在院中,顿时乌泱泱跪了一地?。


    沉沉鲜少领受旁人这般大礼,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还是旁边的安尚全眼神?示意加抬手提醒,她这才反应过来,学着从前见?过的宫中贵人的模样,摆手示意免礼。


    “起、起来吧,”她说?,“大家都起来吧。”


    待到袁舜走到跟前,沉沉见?他表情恭顺、白眉垂落,似比记忆中的模样老去?不少。


    又想起昔年离宫时,还是他把自己送到宫门外,如今一年光景,却?似恍如隔世。喟叹之余,又下意识冲人福身:“还未谢过袁公公替我照顾肥……”


    话音未落。


    袁舜见?她弓腰,瞬间却?脸色大变,忙伸手扶她起身。


    手指虚虚在她腕间一扣,拂尘轻扫,“还”她一个大礼:“奴才不敢,谢姑娘这话、当真折煞奴才了。”


    她与?魏弃尚未行?那嫁娶之礼,虽说?已是人尽皆知的“九皇子妃”,却?仍只当得起一句“姑娘”。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谢善府邸早被拆家焚毁,真按朝中那些老古板老学究们的说?法,她如今住进朝华宫,更是于理不合。


    沉沉脑子里一时一个念头,想来想去?,总归都是魏弃路上?教给她的应对之法,可真到用时,却?实在难以启齿。只得仍照旧摆手道:“不必多礼、起来吧,起来。”


    安尚全在旁,将一切尽收眼底,始终微笑不语。


    只等袁舜起身,沉沉怀里抱着狸奴,同他既道谢又寒暄地?聊了好半会儿,这才轻咳两声。


    见?众人都回头望向自己,又淡淡笑道:“洒家奉陛下之命送谢姑娘回宫,如今,已然安全将人送到。只是还有一事,尚需向姑娘禀明。”


    “安总管请讲。”沉沉忙道。


    “谢姑娘虽出身士族,可幼年长于江都,入宫后又同殿下常居于此,”安尚全说?,“殿下素来不理尘俗事,想来,未曾有人专程教过姑娘、这宫中诸多繁琐规矩。”


    沉沉闻言,表情一僵,心说?这是事儿找上?门了。


    果不其然,安尚全看在眼里,笑得愈发?温和,又道:“按理说?,这事儿本该归息凤宫管。可眼下皇后娘娘沉疴病中,久不见?好。宫中一应事务,概都交由昭妃娘娘代为处置。因此,陛下亦属意昭妃娘娘,为谢姑娘教授宮规礼仪。还请姑娘日后,每日卯时一刻、至露华宫学礼。切勿误了时辰。”


    沉沉:……什、什么时辰?


    她好不容易“逃”了书院晨读,如今又要日日早起?


    “姑娘,”安尚全见?她迟迟未回神?,出声提醒,“姑娘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沉沉心中早已叫苦不迭。


    回过神?来,面上?却?还是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没有……奴婢……不对,我,我晓得了。还请公公代我谢过陛下、谢过娘娘。”


    魏弃回到朝华宫时,已是午后。


    日头毒辣,烤得地?面直冒热气,袁舜等人却?还硬着头皮候在殿外。直至他来,方才迎上?前,把两三个时辰前同沉沉说?过的话,又原模原样、添油加醋地?说?一遍。


    尤其提到这院中的模样一新,更是难掩谄媚讨好之意。


    “如今殿下不比从前,”袁舜道,“陛下平日里便命奴才好生看顾朝华宫,前些日子,听说?殿下行?将返京,更是赐下不少金贵物什,如今大都堆在库房,奴才心说?,日后这往来之人想必不少,切不能叫旁人觉得咱们朝华宫冷清寥落,是以,有心上?下打点一番……”


    只是不知为何,在谢沉沉面前能吹得天花乱坠的话,放到魏弃跟前,只消被那清棱棱的眼神?上?下一扫,嘴上?便不由自主打起结巴来。


    他心里发?紧,早打好腹稿的话,也愣是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讲完。语毕,又不住拿眼角余光打量魏弃脸上?神?色——


    但魏弃对旁人,哪有半点“神?色”可言?


    他生来肖母,生得容色瑰丽。可偏偏是这样的好容貌,放在他的脸上?,却?永远叫人讨不出半点笑来。


    袁舜以为自个儿早已习惯,可隔了些时日,又这么冷不丁被他一瞧,心里竟还是不觉生出几分寒意:


    遥想昔日,打魏弃生出来,袁舜便总觉得这位九殿下聪明得过了头,俗话说?得好,智多近妖,更别提他曾亲眼见?过魏弃动手剥人皮,发?起疯来杀人不眨眼。后来,眼见?得他虎落平阳,整日只知刻木、把自己也熬成了一根木头,这老太监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却?没想,那不过半边门框高的稚童没老死朝华宫,竟生生走到今日,从这荒芜的朝华宫里走了出去?,朝天大道,近在眼前。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潜龙在渊,终有翱翔天际之时。


    只是,魏弃心里可还记恨自己?可留着几分怨怼?


    “殿下,”思及此,连带着脸上?堆的笑容也颤颤不止。白眉毛一个劲地?抖簌,他缓了老半天,方才低声道,“知道殿下喜静,从前朝华宫里,也没几个好手伺候。可如今谢姑娘身份金贵,奴才想着,还是得有几个体?己人在旁服侍,遂领了几个听话的来。”


    说?着,伸手指了指小德子身后跟着那几个低眉顺眼的宫女。


    魏弃却?眼神?都没给一个,想也不想地?回他:“不必。”


    说?完,便转身往主殿走去?,将那乌泱泱的一片人扔在身后。


    饶是袁舜早有心理准备,脸上?也不由地?僵住,沉不住气的小德子等人更是忿忿,暗地?里你看我,我看你,表情中透出几丝阴狠。


    谁料,魏弃一脚踏入主殿,忽又顿住脚步回头问,“她今日用过膳没有?”


    方才抬起半边脑袋的小德子,立刻又鹌鹑似的缩了回去?。


    而?魏弃嘴里这个“她”指的是谁,更不言自明。


    “尚未用过,”袁舜知道他看重那谢氏女,一点不敢怠慢,忙摇头道,“谢姑娘前脚送了安总管走,后脚便歇下了,未传过膳食。奴才这就?备上??”


    魏弃点头,报了一串全是荤腥的菜单,临到末了,方才添了两道素菜,又叫袁舜备份冰鉴,往里头冻些果子解暑——从前朝华宫里用不上?、“配不上?”的东西,如今,也只消他一句话的吩咐。


    “是、是。”袁舜闻言,忙给身后的小德子使了个眼色,便扭头散去?准备。


    而?魏弃进了主殿,四?下环顾一圈。


    眼见?得许多摆设全变了位置,从前丽姬留下的痕迹,如今也被一应抹去?。方才在众人面前端起的冷面终是渐崩出裂痕。取而?代之,只剩难抑的焦躁与?暴戾之气。


    他额角青筋微微抽动,思索着现在出去?、把袁舜那群人杀了需要多久。


    一群老弱病残,杀了,大抵是不费事的。


    他的手摸向腰间。


    可转念一想,虽用不了多久,到时血溅了一院子,没人给谢沉沉做饭不说?,那残肢断臂,想来会扰了她用膳的胃口。原本嗜血的念头,竟又强压下去?。


    他转头从书架上?找出从前放安神?香的盒子,捻了一块扔进香炉。


    闻得幽香渐起,这才深深呼吸,绕过新添的碧玉山水屏风,向里殿卧榻走去?。


    谢沉沉果然蜷在榻上?,睡得正?沉。


    然而?上?京不比江都冬暖夏凉,便是她多留了个心眼、睡前把殿中的窗户都给支起,那依稀的热风也解不了什么暑气,反倒蒸炉似的,把她“蒸”得额间全是星星点点的汗意。


    她眼睛紧闭着,仍时不时扯动前襟,露出一片雪似的肌肤。


    魏弃的眼神?落在那片玉白的颈上?,定了许久。


    说?不上?什么意味。


    只是,原本神?不知鬼不觉的轻飘步子,竟也不知觉踩得重了几分。


    他自己没觉察,却?把窝在床头睡觉的谢肥肥吓得窜起。这厮方才险些认不出来给它?饭吃、养它?长大的谢沉沉,却?把几次险些宰了它?的魏弃记得比谁都清楚。魏弃尚未走近,只与?它?打了个“照面”,这狸奴顿时飞也似地?跳下床,越窗而?去?。


    想来还没调整好见?杀神?的心情。


    魏弃本也没打算理它?,倒是沉沉睡得迷瞪,被狸奴又跑又跳的动静惊醒。


    眯缝着眼、眼角余光瞥见?床边坐了个人,便知是魏弃回来了。


    她伸手拉了拉他衣摆。


    魏弃“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不知从哪找来一把纸扇,坐在榻边慢悠悠给她扇风。


    沉沉早已被热得昏头转向,此刻终于从难耐的炎热中得了几分清凉,不由一笑。磨磨蹭蹭,终于躺到他腿上?,睡蒙的鼻音尚未褪去?,又懒懒道:“殿下去?那么久,”她问,“可是同陛下……说?了些什么?”


    “不过一些琐事罢了。”


    “琐事?”


    哪个锁。


    字不常用,她便不认得,问完了,疑惑地?歪歪脑袋,半睁不睁的眼睛瞄着他。


    “就?是闲散杂事的意思。”魏弃说?。


    说?话间,少年牵过她手掌,指尖作笔,在她掌心慢吞吞写下个“琐”字。


    沉沉觉得痒,把手往回抽,可那莲心似细嫩的手掌叫他攥在手里,半天也挣不开。魏弃拉着她的手,用了些力,又慢慢松开。脸上?表情微凝,不知在想什么。


    “谢沉沉。”


    许久,这少年方才低声说?:“婚期定下,我们成了婚,便回定风城去?。”


    “嗯。”沉沉点头。


    这本就?是早说?定了的事,她半点不惊讶。反倒是依偎着他那冷玉似的身子“解暑”,不多会儿,眼皮又渐渐耷拉下去?。


    眼看快要睡着了。


    “魏峥叫我替他杀几个人。”却?听魏弃又道。


    “好……”沉沉下意识地?应声。


    话到一半,忽的一顿。


    她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魏弃竟是对当今天子直呼其名,听到要杀人——不是战场上?兵戎相见?,而?是没来由地?杀人,眉头更紧皱起来。


    眼睛睁开,她手撑在魏弃膝盖上?,慢吞吞直起身来,问他:“杀什么人?”


    “……”


    “为什么要杀他们?”


    魏弃说?:“北疆一战,中饱私囊、暗度陈仓的人不少。”


    阿史那金被俘入京,朝野震动,潜伏在野的突厥人早已蠢蠢欲动。


    上?京风雨欲来,半年多的光景,朝中已然换了一轮新面孔。可这还远远不够。


    魏峥太需要一把好用的刀,一把“师出有名”的刀,既杀得其所,又不会污了皇室的声名。


    只可惜,大皇子魏晟,注定是未来的大魏天子,贤君如斯,焉能掌刀。


    至于三皇子魏骁——


    这把刀,若是放在赵莽的侄儿手里,又太不稳妥。


    放眼上?京,再没有人比魏弃更适合做这恶人。


    魏弃心中冷冷一笑。


    却?只低垂眼睫,拾起方才随手搁在枕边的纸扇,又重新给她打了两下扇子。


    直把她鬓边散乱的碎发?都吹起,见?她人还傻愣愣坐在原地?,心中才浮起几分失笑意味,又低声道:“婚期也定了,定在腊月初九。”


    还有半年。


    这半年,他身在上?京,便是把咽喉递到了魏峥面前。


    但,也只有半年。


    今日他已在群臣面前立下军令状,待到成婚之后,便领兵再征北疆,收复雪域八城。


    魏峥既点了头,如此,便是君无戏言。


    四?个月罢了……


    从前十一年也不过弹指间,遑论四?个月的短短光景?


    沉沉见?魏弃脸上?表情几经变化,一时似现微怒,一时风平浪静,也拿捏不住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他要杀的,是妨害了北疆战事之人,想了想,似乎也不算滥杀无辜,心里翻覆的思绪总算平复了些。


    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好罢,”她说?,“阿九,总归我们是在一处的,你有什么都要告诉我。往好了想,待到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便在定风城了。可惜又要打仗……到那时,也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分明害怕打仗,如今却?不得不借战事脱身。


    魏弃默然不语,眼神?掠过她低落神?色。


    不知怎的,忽又想起来初时相识那些岁月,拼了命在他手底下求生的小宫女。想起她为了活下去?泪涟涟的眼睛——


    他想说?什么,却?被外头袁舜的声音打断。


    一听到要传膳,谢沉沉原本灰沉的眼睛顿时亮了一倍不止,“腾”一下从他怀里坐直身来。


    这下,想说?什么都没说?头了。


    后悔。


    该杀。


    他手指背在身后,难耐地?拧了两下,觉得手里着实缺把刀。


    趁着袁舜等人布菜的工夫,回头便把从前刻木头那套刀找了出来。


    沉沉正?围着那从未见?过的、冒冷气的冰鉴啧啧称奇,魏弃已从里头捻了颗荔枝,剥开送到她嘴边。顺带一摆手,把满脸活似见?了鬼神?情的袁舜赶了出去?。


    “谢沉沉。”


    “嗯?”


    “我对你好不好?”他忽然问。


    “自然是好的呀,”沉沉把从未见?过的果子吞进嘴里,瞬间被甜得弯了眼睛,嘴里砸吧两下,也伸手去?探冰鉴,学着魏弃的样子剥开一颗荔枝,递到他嘴边,“我待殿下也好,殿下待我也好,我们……”


    她的脸突然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嗫嚅半晌,才终于小声挤出一句:“我们果真是生来合适要做夫妻的。”


    此话一出,四?下寂静。


    “……”


    魏弃嘴角分明不受控制地?微翘,却?又别过脸、强压下去?。


    只装作冷脸问她:“哪里学来的糊弄话?”


    “才不是糊弄话!”


    沉沉怕他多想,忙争辩道:“我从前小的时候,爹就?、就?常同阿娘说?这句话。那时,他们俩也争着给人嘴里喂果子吃呢。”


    只是寻常野果,比不得如今这般没吃过的金贵果子罢了。


    沉沉说?完,把荔枝往他嘴里一塞,也不管他噎没噎着,便掩饰似的埋头吃饭去?。可吃了半天,仍都没见?魏弃坐下,这才从饭碗里稍稍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


    魏弃与?她四?目相对。


    沉沉说?:“你……”你还是坐下吃饭吧。


    这什么话也不说?站那发?愣的样子,看起来着实有点傻。


    她脸上?起初有些发?慌,这会儿已憋着笑。


    “我们的确,”魏弃见?状,却?抢过她的话头。顿了顿,又若有所思道,“生来就?是要做夫妻的。你说?得对。”他心里那一丝没来由冒头的不安,直至这话落地?,方才烟消云散。


    说?完,这少年终于舍得坐下。


    可等沉沉吃得肚子滚圆,侧头一瞧:她夹给他、他面前快堆成山的碗里,却?仍动也没动。


    只一盘剥好的荔枝,从他面前,


    推到了她跟前来——


    少年人的心事,想来便是这般古怪又微妙。


    这朝华宫里,从前装了多少桩桩件件他待她的不好。


    从此以后,便要装多少他待她的好。


    沉沉想明白了几分,越发?哭笑不得,吃了三四?颗,正?好肥肥钻到脚边来,她顺手也喂它?吃。


    结果手还没伸出去?,旁边魏弃已捻了她腕子,黑着脸把她手腕调转个儿,凑上?前来,把那颗险些入了“贼口”的荔枝吃了。


    “阿九。”


    “……”


    “你今年几岁?”沉沉问。


    魏弃不答,却?掰过她的脸来,把那颗荔枝渡进了她嘴里。


    第59章 露华宫


    安生的日子没过得多久, 打从回宫的第二日,谢沉沉便重新落入了早起的魔咒。


    魏弃知她贪睡,有心替她回绝了这苦差。


    可沉沉反倒不想再生事:此番回宫, 她自觉已足够“引人注目”。


    以至于?下午那几个被派来送膳的宫女,见了?她都跟见了?鹌鹑似的。她想找人聊几句闲话?,那些宫女们都躲避不已。如今, 更万不敢再破例、做这众矢之的的人物?。


    万一把不该招惹的人都招来了?怎么办?


    是以,小姑娘脑子一转,终究还是把魏弃拦了?下来, 反倒拉着他?的衣袖、央他?每日一定记得把她叫醒, 免得来接人的公公到了?门口, 她还傻睡在床上惹人笑话?。


    “反正?, 学?学?规矩也是好的,”沉沉望着头顶床帐,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安慰自己,“昭妃娘娘是个好人,从前还赏过我不少首饰。可惜那时要赶去定风城,盘缠不够,路上便都当掉了?。”


    “……好人, ”魏弃闻言,却?无端冷笑了?声,“知人知面不知心, 宫中哪里有什么好人。”


    皇后表面贤明, 实则善妒。昭妃“菩萨心肠”, 内里阴狠。


    这后宫之中,能爬上高位的妃子, 没有一个是无辜单纯的。


    他?虽无证据,可从如今宫中的种种变化来看?,皇后昔日做的那些腌臜事?,大抵都已被魏峥发现,这才落了?个囚于?宫中、“病而不出”的下场。


    至于?这中间?,谁在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只?需看?谁最后收益最大——


    答案近在眼前,不言自明。


    昭妃……


    赵为昭。


    这个聪明过头,一生都在为兄、为夫、为子苦心筹谋的女人。


    “炼胎之法”是如何?被发现,自己缘何?成了?现下这幅模样,陶朔和陆德生的出现,凡此种种,多半都少不了?她的“功劳”。


    他?初回宫,不愿与她计较,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


    饶是沉沉再迟钝,这会?儿也听出了?魏弃的语气古怪。


    想了?想,终究还是侧过头去、不放心地?问:“阿九,”她说,“昭妃娘娘,从前与你有过节么?”


    若是昭妃曾害过他?,她便不当她是好人了?。


    “多少有些。只?不过她爱惜名声,向来不会?明目张胆地?害人,心思都用在了?背地?里的谋算上。”


    魏弃说着,重新摸起榻边的折扇,为她打了?几下扇子。


    又道:“也罢,明日你想去,便去吧。”


    “真的?”


    “真的。”


    少年单手支颊,话?音淡淡:“当瞧个热闹。若是学?得不爽快,后日便由我代你去。”


    “你去?”沉沉愣了?一瞬,“去学?规矩么?”


    “……”


    魏弃合了?纸扇,敲在她脑门上,一声清脆的响。


    “不,去算账。”


    夏日昼长,卯时一刻,天光已然大亮。


    沉沉上下眼皮还在不由自主地?“打架”,人倒是已穿戴整齐、候在露华宫外。


    未几,昭妃身边伺候的大宫女荃华出来,将她引入主殿。


    她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向这位如今代掌凤印的高位嫔妃问安。


    赵为昭的眼神,却?只?意味深长地?落在她身上,久久沉凝不语。


    直等她跪得膝盖发痛、额头眼见得发了?虚汗。


    这时,复才听得上首一道柔婉女声,道:“起来吧。”


    声音还是记忆里的声音。


    可不知怎的,沉沉却?总觉得殿中气氛,与她昔日到此时大为不同。


    那个有些“怪”、又友善得过分的昭妃娘娘,如今,竟似也和宫里其他?的贵人们无甚差别了?。


    沉沉心里叹了?一声,咬牙忍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


    昭妃见状,又温声道:“赐座。”


    荃华得了?自家?主子的眼神,忙引着小姑娘坐到殿中右首的红木椅上。


    沉沉忍住揉膝盖的冲动,背挺直,坐得一派乖巧。


    任由赵为昭盯着她那窝在马车里几个月、愣是生生捂白了?的小脸,眼神寻宝似的上下逡巡良久。


    “气色倒是不错。”


    末了?,女人向她轻飘地?抛来一句:“本宫从前竟没看?出来,九皇子是个会?疼人的。”


    疼、疼人?


    怎么个疼法?


    沉沉听得怔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末了?,索性微笑装傻,四?目相对间?,又将眼前的女人仔细看?上一眼:


    犹记得她初次来露华宫时,打眼一看?,只?觉这位传闻中菩萨心肠、且善解语的昭妃娘娘,虽不算国色天香,可亦是位高洁优雅的神妃仙子。


    可如今再看?,美仍是美的,那眉间?、眼角,却?都添了?几抹愁绪留下的皱痕。


    ……不用说也知道,娘娘过得不开心。


    她想,所以,性子变了?也属正?常。


    于?是默默垂下了?眼睛。


    殊不知,赵为昭望着眼前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故人”,心情更是复杂:


    本该死了?的人没死,自己那按理来说、走了?条最安稳的路的儿子,却?突然间?似是魇着一般,抵死也要拒了?与解家?女的婚事?。


    到底哪里出了?错?


    她日思夜想也想不明白,难道自己千般算计,万般筹谋,最后都是替他?人做了?嫁衣?


    赵为昭捻了?捻腕上佛珠,试图强压下心头的焦躁不安。


    可原本想好的诸多盘问说辞,在见到这本该病得只?剩一身枯骨的谢氏女,竟当真面色红润、半分无虞后,终究还是失了?大半兴致。


    她眉头紧蹙。


    正?要摆手示意荃华把人领去偏殿、交由那等候多时的教习嬷嬷管教。


    “我、我家?堂姐,一路行来,竟没瞧见她。”


    那一直装傻充愣不说话?的小姑娘,却?似察觉出什么,突然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语毕。


    大抵恐她“贵人多忘事?”,又连说带比划地?补充道:“ 娘娘,我家?堂姐名叫婉茹,生得模样端方,人也乖巧,从前因伯父的事?……谢府阖家?女眷入了?宫。幸而娘娘与我大伯母过去有些交情,她这才得以在娘娘跟前伺候……”


    深宫之中,一步登天,一步黄泉,离奇的事?每日都在发生。


    沉沉愿意来露华宫“学?礼”,其实,除了?皇命难违,多少也掺杂了?几分忧心自家?堂姐的缘故。


    可眼下,等了?这么久,竟还没见着谢婉茹的影子……


    难道出了?什么事?、不过一年光景,堂姐便傻乎乎丢了?性命?


    沉沉忧心如焚,不觉间?便把话?问出了?口。


    谁料,紧跟着从昭妃那得到的答案,却?立时惊掉了?她的下巴。


    直到荃华姑姑把她领到偏殿,她还是一副傻眼的模样。倒逗得这大宫女忍俊不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姑娘,你且心安罢,你那堂姐是个聪明人。”


    荃华说:“她头先沾了?你的光、除了?奴籍,后来,又入了?大皇子的眼,被纳为妾室。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福气?”


    大皇子……


    沉沉脑海中,不由又想起那日息凤宫中,口中怒斥“荒唐”、拂袖而去的蓝衣青年。


    可不想还好,一想,却?越发地?头疼起来。


    她着实理不清楚,宫中人尽皆知,大皇子与三皇子争夺储位,早已暗地?里水火不容,堂姐分明身在露华宫,到底是怎么和那大皇子扯上干系的?


    更别提那大皇子家?中,还有位情深意笃的正?妻:听说两人只?早年得了?一女,其后多年,便再未有所出。


    可尽管如此,也丝毫没有影响夫妻感情。陛下几次要为大皇子纳妾,都被他?严词推拒。


    沉沉只?是从前听宫人们嚼舌根,都晓得那大皇子是怎么个深情人物?,如今,堂姐却?偏偏挑上这么一个人……她的心凉了?半截。


    哪里还有什么学?礼的心思?


    整一日学?下来,都是副“人在这,心飘远”的模样,不知被教习嬷嬷骂了?多少次。待她垂头丧气地?走出偏殿,外头已是日落西斜


    昭妃毕竟是这后宫中、多年来最得帝心的妃子,所居露华宫,比之朝华宫,更是宽敞了?足足两倍有余。


    光是偏殿至主殿的一段路,便可见游廊水榭,美不胜收。


    无奈沉沉丝毫没有赏景的心思,一心只?想去主殿同那昭妃娘娘问过安、好跑回朝华宫去和魏弃“诉苦”:虽然同他?说了?,事?情也不定能解决,可是,不同他?说,心里却?总是不自在。


    唉。


    小姑娘在心中,叹了?今天的第不知多少口气。


    阿九眼下在做什么呢?


    也跟自己这般不痛快么?


    她心里惦记着人,步子便不知觉越迈越大。


    又见游廊上此刻少有人至,连个太监宫女也瞧不着,到最后,索性便小跑起来,把今日学?的什么莲步婀娜、款步姗姗,概都忘在脑后——


    任耳边风声呼啸,裙裾飞扬。


    她面上生霞,想着魏弃、又想到肥肥,红扑扑的脸蛋上亦因“归家?”的雀跃而挂了?欣然的笑。


    魏骁站在游廊出口,远远的,已瞧见那道绿衣身影。


    他?的眼神几乎贪婪地?落在她身上,眼也不敢眨地?盯着她越跑越近。


    于?是,亦没有错过她脸上从笑意盎然,到与他?四?目相对、仅余愕然的变化。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


    见他?位置占得那样“巧”,便知这人大抵是专程来堵她。


    躲也躲不过,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只?得认命地?放慢了?脚步,心说,有必要么?


    也不知他?在这站了?多久。沉沉想。


    许是一个时辰,又或是两个时辰,人都烤红了?一圈。隔着老远,她甚至都能看?见他?额间?的汗意,直将他?右眼眉尾那道蜿蜒至眼角的刀疤沤出一抹忽视不得的红来。


    与记忆中相比,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与他?格格不入的可怜劲。


    这样的大热天,他?不在殿中吃冰果子,不让人给他?打扇,却?偏要孤零零地?站在这拦她的路,倒好像……天生是要来跟她作对似的。


    沉沉心中苦笑。


    魏骁——


    她其实不太想见到这个人。或者说,有点怕见到这个人。


    虽说她少时不懂事?,曾跳进河里、拼了?命救过他?的命,所以算起来,与他?……还有那么一段旧日的缘分。


    只?可惜,那日她在他?府上、隔墙听了?那么一次墙角:只?一次,她便彻底明白过来,她与他?到底不是同路人。


    昔年陪她放风筝、吃糖人的卫三郎,与如今高高在上,可以捏死蚂蚁般捏死她与堂姐的三皇子魏骁,大抵也不是同一个人。


    她做奴婢时便怕他?,如今快要做“九皇子妃”,因着他?曾推魏弃落湖的事?,对他?也难免有几分猜忌与疏离。


    只?不过转念一想,他?给她的令牌,确曾帮过她许多次,他?这个人,偶尔对她也有几分善意。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


    因此,思来想去,脸上仍是挤出点不咸不淡的笑容来。


    待走到他?跟前时,也福身行了?一礼,道:“见过三殿下。”


    可是,也不过是动动嘴皮罢了?。


    她压根没有认真看?他?,走近了?便低着头装鹌鹑,一心只?想快点把这“拦路虎”敷衍过去。自然不会?发现,魏骁这会?儿的脸色竟诡异得可怕:两眼皆布满猩红的血丝,面上却?惨白如鬼。


    他?死死盯着她,那眼神似爱似恨,似仇,也有怨。


    可最终满溢的,仍是近乎浓郁的贪恋与不舍。


    他?几乎站不稳,要死死紧攥着手,靠痛意方能清醒:


    她以为的一年不见,却?是他?梦里的一世一生。


    如今,她再度活生生站在他?跟前。


    玉白如雪的小娘子,俏生生的笑闹如旧,仿佛从没受过什么苦。更不会?像梦里的冬日,毫无生气地?睡在他?的怀里,临死前,还要拿自己的命作赌、用刀来剜他?的心。


    她那时大抵恨他?,所以,什么话?都没留下。


    而如今,她对他?福身,说见过三殿下。


    ——不是三郎。


    这一世,她的心里没有“三郎”。


    她不嫁给他?,所以没有生病,没有后宅的猜忌互斗。


    她方才跑得那样快,脸上带着笑,是要去见谁——


    总归都不是为了?见他?的。


    见了?他?,她只?会?兔子似的惊惧,而后渐渐慢下脚步,恨不能把一步拆作五六步走。


    她倒是不恨他?了?,却?变得这样怕他?。


    连看?他?一眼都不情不愿,她又怎会?知道,他?们曾有过那一世……


    他?们曾经,才是真正?的夫妻。


    魏骁忽的轻声道:“听说,你回过江都了?。”


    果然,提起江都,沉沉脸上立刻有了?笑意,似也想起些曾经往事?,仰起头来,冲他?点了?点头。


    她原本想说,江都城如今变了?模样,殿下若是有心,来日也可回去看?看?。可话?没出口,魏骁反而别过脸去,有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沉沉:“……”


    好似被她看?一眼、要掉块肉下来似的。


    她看?着他?紧绷到几乎有些发颤的下颌,心中满是莫名所以,越发觉得眼前之人古里古怪……可又说不上来他?究竟哪里奇怪。


    何?况,他?奇不奇怪,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与魏弃不日便将离京,和这位一心争储的三皇子,余生大抵都再没几面可见。


    沉沉想明白了?这一层,心头最后一点似有若无的忧虑也随风消散,只?再度冲魏骁福身,言明还有正?事?在身,便绕过他?、径直往露华宫主殿而去。


    待走得远了?,步子又重新轻快起来。


    阿九呀,阿九——


    她想,阿九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第60章 孽债


    “说。”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滚落脚边, 瞪大到?近裂的眼睛尚未闭上。


    魏弃手中的剑仍滴着血,又冷不丁架到了一旁跪着的老翁颈边。


    “你的儿子杀光了,还有孙子, 孙子若再杀光了,恐怕,就?没有容你考虑的时候了。”


    许是杀人?杀得有些?懒倦, 他说话竟难得有几丝温吞。


    若不仔细听?,倒有些?说不上来的温言软语意味:“说罢,”魏弃道, “贪的那些?东西, 如今藏到?何处去了?”


    老翁满面?沟壑, 已逾古稀之年, 在户部占着官位、尸位素餐了半辈子。一家风光到?头,何曾想到?今日会是这般惨烈下场。


    沾了他亲儿子血的长剑就?架在脖子上,自己的命攥在这小儿手中……


    一头银发灰败成?枯草,老翁不住磕头、抖若筛糠,腿间也湿了一片,嘴里却仍一个劲哭嚎着:“殿下,臣冤枉,臣冤枉啊——!”


    说着, 眼见得魏弃剑尖不动,似仍有转圜余地。


    他闭目深深呼吸,强忍恐惧, 竟又?转眼膝行几步, 连滚带爬摸到?一旁背手不语的魏晟腿边, 拼命冲人?磕起头来。用的力气太大,额头顷刻间便磕出了血。


    “殿下开恩, 还请殿下明察秋毫——”


    只可?惜,这院子早已被魏弃杀得遍地无头尸、血流成?河。与之相比,他那点血又?算得了什么?


    自也就?瞧不出几分凄清了。


    染血的手拽紧了青年衣角,在那锦袍上印出一个个骇人?的血掌印。魏晟别过头去,默然不语。


    “您是仁君哪,”任由那老翁表情扭曲,撕心裂肺,“您怎能由着九殿下屠我兄弟、杀我亲子?臣为大魏鞠躬尽瘁,从无二?心,不过是外头传的几句风言风语……怎可?轻信?怎能轻信?!”


    痛苦之声,声彻云霄。


    然而,魏弃回京之前,魏晟查这贪腐案子、已查了足有半年。这中间,哪一次不是好声好气地上门,又?被这老翁恭恭敬敬地请走?


    大魏朝廷重文轻武多年,官场之中,免不了许多弯绕、关系蛛网密结。


    他是老臣,忠臣,要臣,更是如今那位权势滔天的右丞唯一的舅父,两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看僧面?看佛面?,魏晟亦不得不卖他几分面?子。


    谁料,今日家仆打开大门。迎进门来的,却是一尊毫不讲情面?的杀神?。


    户部尚书徐巍,跪在大皇子魏晟跟前、顿首不止,老泪纵横:“殿下,殿下开恩啊!我等忠心耿耿,为朝廷躬耕多年……今日之事若传出去,朝野怎不震动?朝臣怎不心寒?”


    “陛下一世明君,从未苛待我等旧臣,君臣一心。如今,却竟纵容出这么个修罗厉鬼,来日岂可?了得!”


    “殿下——!”


    几番求饶下来,饶是一贯心思澄定?如魏晟,亦被嚎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头疼欲裂:


    眼下这场面?,说他心里半分不怵、半点不心惊,其实也是假的。


    这贪腐案由他经手,他自然心知肚明内因有多棘手,查了半年,也不过抓去一堆替罪羊,缴获的金银更不过一些?零头。


    朝中世家盘根错节,互相包庇,动了这个,另个立马要撞柱求情。尤其是这批开国老臣,当初曾跟着父皇打下江山,个个辈分大不说,手里留下的“保命牌”也不少。旧情在,恩义在,父皇不能轻易动这个手——他这个未来的“明主”,更加不能。


    所?以案子才硬生生磋磨了这么些?个时日。


    直至昨日,父皇匆匆将九弟召入太极殿议事。这久不见光的案子方才从他手上,彻底转给了老九。


    他不放心,更不愿半年来的努力前功尽弃,这才费尽心思参与其中。谁知今日一来,却见到?了这般场景。


    魏晟双目紧闭,眉头微抽。


    他自幼师从大儒,读圣贤书,崇经尚礼。如今却真正见到?了,何谓无间炼狱。


    此时此刻,他还能勉强站稳身子不露怯意,亦不过全靠一口气在撑着。


    不然,光是这满地的红红黄黄,也足够让他恶心到?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不可?——


    放眼天下,知书识礼之士,哪个能认可?这般做法?!


    纵然九弟是北疆之战的最大功臣,声名已传遍了整个大魏。


    纵然这个“功臣”,要为北疆之战清算朝野,无人?胆敢置喙。


    可?是这手段……


    这手段,岂是常人?能有?


    徐巍何等人?精,看出这位大皇子的“仁心”尚在,当下一把拉过身旁瑟瑟发抖、早已拉了一□□的孙儿,按着他背、也发疯似的磕起头来。那一声接着一声的钝响,仿佛真要把脑袋磕碎在这青石地上。


    “快,快求殿下饶命!”


    “求殿下看在我侄儿有功于社稷,看在我徐家为陛下鞠躬尽瘁的份上,饶我徐家一丝生机啊,殿下、殿下——!”


    魏晟闻声,满面?不忍地垂眸,看那小儿哭得一脸涕泪交加,不由又?想起自家女儿,如今也是这般年纪。


    思忖片刻,到?底扭头看向魏弃。


    “九弟……”他说。


    可?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


    杀了这么多人?,几乎屠光满门,还没问出一句实话。魏弃是不会收手的。


    他只能说:“饶过老弱妇孺……把人?押入天牢审问罢。徐家,毕竟曾于社稷有功哪。”


    天牢的酷刑再严苛,咬咬牙、终究还是能活下命来的。


    这徐巍是右相的舅父,右相又?与赵家一贯不对头,算下来,勉强算是皇后?一派。他岂能眼睁睁看着魏弃将人?赶尽杀绝?


    “父皇让你查案,你却把战场上那一套搬进上京……”思及此,魏晟勉强定?了定?神?,苦口婆心地开口劝道。


    可?话音未落。


    只听?徐巍一声喊破喉咙的嘶叫,他身上的锦袍,瞬间溅了半边的血,连脸上亦落了几滴腥热。


    那血从他眉毛根流下来,说不上来的可?怖又?滑稽。


    “……”


    他愣在原地、心口狂跳,足缓了半天劲,复才垂眼望去:


    地上,那小儿的身躯仍在抽搐着一抖一抖,脑袋却飞出数丈远——是被魏弃拎着头发,当墙砸过去的。


    一颗脑袋碎在眼前,浆糊一片。


    魏晟眼前发灰,当场捂着嘴,扭头吐了个昏天暗地。


    而徐巍瘫坐着,看着孙儿尸体两眼发直,一时间,竟连哭都?忘了。


    直到?原本缩在墙角、满头珠钗环佩的贵妇人?按捺不住,手脚并用地爬上前来,抱着儿子嚎啕不止。有她领头,庭院中,终是此起彼伏地响起哀泣之声。徐巍亦被这哭声勾回了魂来,两行老泪,从衰残的面?颊绝望淌下。


    完了。


    都?完了……


    他想。


    他们徐家彻底绝了后?了。


    这一刻,他已什么都?顾不上,只恨恨抬头,嘴里“呜啊”怒吼着,张牙舞爪地扑将上前。


    两手狂乱挥舞、往魏弃脸上招呼,誓要把这恶人?一同拖下地狱去,与他玉石俱焚——!


    直到?,那把曾砍下他儿子、孙子脑袋的剑,又?径直插进了他的眼,把他死死钉在了孙儿脑袋摔碎的红墙上。


    “啊——!!”


    凄厉的哀嚎声瞬间响彻院中,让人?不由胆寒。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徐巍脸上血流如注,已辨不清本来五官,却还用最后?力气嘶喊着,“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放过我……殿下饶我一命!殿下!”


    “……老弱,妇孺。”而魏弃披着满头满脸腥热鲜血。


    却依旧面?无表情,话音淡淡。


    好似此刻他在做的事不是折磨人?,而是碾死一只蚂蚁。他漫不经心地将脸上血迹拭去。


    唯独这最后?的话。


    既是说给徐巍听?,同样也是说给他那心慈手软的大哥听?:“老弱妇孺,我未曾见,”他说,“钟鸣鼎食,骄奢淫逸,倒是看够了。”


    那些?被贪下的饷银,只徐巍一个人?的孽么?


    这满府的金山银海,只他徐巍一人?享受么?


    为何享乐时不说老弱妇孺,受罪时却要用老弱告罪,他把剑入得更深,分明听?到?头骨碎裂的声音,清脆,可?怖,面?上却反而渡出一丝熹微的笑?意来。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在这样一张秾艳逼人?的面?上同时出现。


    少年放轻了声音:“徐大人?,你可?知,你贪的粮饷,饿死了多少兵士,让多少人?冻僵于风雪?”


    “你读的孔孟圣贤书,都?进狗肚子里了么……还是说,你真的以为我今日来,打的是逼你说实话的主意?那你便错了。”


    魏弃温言而笑?:“你不过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罢了。无论说与不说,这满门,我都?是要屠的。”


    今日,上京暑气正盛。


    拿这满门血,祭冻死在雪谷的两万大魏士兵,想来,再合适不过


    他将剑抽出,冷眼看着老翁面?目全非的尸体软倒面?前,忽又?扭头,盯着魏峥派来跟他那批亲卫,抬手指向墙角那群瑟瑟发抖的徐家家眷。


    “好了,动手吧。”


    “……”


    “既然要跟我,”他说,“难道还想手不沾血的跟?”


    血淌过他靴底,一踩一个血脚印。


    他走过满面?惊惧的魏晟,径直走到?那群亲卫中领头的高大男人?面?前,“温统领,便由你带头吧。若是不愿,大可?趁早回我父皇身边去。”


    温臣盯着眼前少年冰寒刺骨的一双眼,默然不语。半晌,“当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身后?众亲卫亦先后?抽刀,走向那群哭叫的妇孺。


    手起刀落,转瞬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价值连城的头面?首饰碎落一地,那是无数枉死士兵盼到?闭眼最后?一刻,都?没等来的炭火。


    魏弃望向一旁血色尽失、跌坐在地的魏晟,道:“尽快把消息放出去。”


    “从今日起,检举北疆贪饷案者,只杀涉案之人?;被举之人?,凡有参与,满门诛灭,绝不容情。”


    话落,他转身便走。


    “你、你……!”


    魏晟听?得又?惊又?气,一时目眦欲裂,却仍是倏然开口,叫住那道纤瘦如竹的伶仃背影:“魏弃!”


    “魏弃,站住!”


    少年步子一顿,回头看他,眉峰微挑。


    魏晟颤颤道:“以杀止杀,何日是尽头?如你这般徒造杀孽,终非可?取之道,这般杀下去,无休无止……总有一日,你会逼得他们不得不反。到?时,谁来收场?”


    谁能收场?


    “这便是你的事了。”魏弃说。


    魏晟一愣。


    “你是治世君子,我是无耻小人?,”少年素衣染血,却已头也不回地远去,“所?以——日后?,这般腌臜之地,大哥还是不必来了。”


    “……”


    “有这功夫,”他说,“还是读你的书,写你的折子去吧……大殿下。”


    他已做了这把刀,没有回头路,但魏晟不一样。


    君子与佞臣,有时不过一线之隔。


    至于魏峥和魏晟两父子日后?要头疼的事……与他何干?


    他能为他们做事,不意味着可?以默许他们得了便宜还卖乖。


    魏弃心头冷笑?,把众人?抛在身后?,抬步便走。


    谁知,眼见要走出徐府,身旁却不知从哪扑将出个崽子,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纵然隔着衣衫,那咬人?的狗崽子用劲之大,仍然叫那伤口一瞬见了血。


    魏弃蹙眉,随手将她挥开。


    女孩被大力摔落在地,身上那麻布衣裙破的破、烂的烂,几乎衣不蔽体,却还想扑上前来咬他。


    太烦。


    所?以他索性一脚踩上她心口。


    那女孩满脸灰扑,黑得像块炭,眼见得挣扎不得,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却还死盯着他。


    有几分骨气。


    “你是什么人?。”魏弃问。


    “徐家人?。”


    只是那边的徐家人?,个个穿金戴银,面?色红润,她却像是刚逃难出来的,哪里有什么富贵小姐的样子?


    他看着她那双眼睛,不说话,却忽的想起来朝华宫里,还在等他归家的谢沉沉。


    想起她曾说过的、在谢府过的苦日子。


    “……”


    魏弃一脚踩断了这女孩的右手,低声道:“滚出去。”


    罢了。


    留她一命,回头谢沉沉问起,他也算半个好人?。他想。


    不然,总不能跟她说……自己今天出门,是去灭了别人?满门吧?


    如此这般,总算是留了个活口的。


    他不告诉她“实话”,更不算骗人?。


    “你不杀我,来日,我定?会杀了你。”女孩闻言,脸上却丝毫没有半点感激之色,依旧死死地盯着他。眼珠子像蒙了一层雾,灰沉,晦涩。


    这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魏弃说:“那便杀。”


    语毕,将她踢飞老远。


    女孩伏在徐府外,呕血不止,情状凄惨。一群路人?围将上前,却只看热闹,谁也不敢将人?扶起。


    魏治见状,躲在人?群后?,看了一眼徐府方向,又?望向身边灰头土脸的“少年”。


    这“少年”脸上抹了炭灰,如今,顶着乌漆嘛黑的一张脸。可?仔细看那手腕和脖子,却都?是雪白如玉,肤若凝脂,哪里有半分粗糙样子?


    “阿蛮,”他眼神?掠过徐府惨状,不禁吞了口口水——却也不敢多看,只急得眼热,又?一个劲向旁边人?劝道,“你如今看见了!”


    魏治说:“你瞧见了,他哪里有变?还是个疯子!杀人?不眨眼,他若是发起疯来……”


    到?那时,谁拦得住?


    赵明月自也清楚这道理,却仍不免被他吵得头疼,低声斥道:“闭嘴!”


    她又?不是瞎子,方才在徐府外头瞧了这么久的“热闹”,哪能心里一点没数?真要说起来,她心里的慌乱与气恼,更不会比魏治少半点。


    魏治被她吼得脸上一阵灰,嗫嚅不敢语。


    许久,方才看她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舅父……舅父真要见他?”


    “若非如此,我至于打扮成?这样么?!”赵明月咬紧了牙,“我阿爹魔怔了,非要我亲自将人?请来,他病得要死了,就?这点愿望,我难道能不应他?”


    两人?正交头接耳说话间。


    魏弃却已走出徐府。


    方才还叽喳不停的众人?,眼见得这血人?似的少年,一瞬间,都?默契地闭了嘴,连人?群亦自动破开、从中间为他让开一条宽敞大道。


    “我……”


    魏治也怕,见状,却还是问赵明月:“那、我替你把他拦下?我、我再帮你想法子。”


    赵明月摇了摇头,皱眉不语:她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要见魏弃,心头总莫名不安,直觉这事并不简单,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见魏弃穿过人?群走远,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般,猛地一咬牙、扯过身边人?衣袖,道:“我们先跟上。”


    ……


    谁料,就?是这么一跟。


    他们离得不远不近,全程看着魏弃走街过巷,手里提的油纸包越来越多——简直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吃食从街头买到?街尾——也不知有几个肚子能装。到?最后?,连衣裳都?换了一身干净的。


    两人?却还扭扭捏捏不敢上前,又?不死心地跟着,直到?跟进了一处死胡同里。


    ——“玩够了?”


    剑抵脖颈,逼出一丝血花。


    耳听?得魏治在身边大呼小叫、急得跳脚,赵明月怔怔抬头,看向面?前神?情沉静、毫无半点意外之色的少年,才终于明白过来:这和从前一模一样。


    魏弃早就?看穿了她拙劣的把戏,却只等着最后?才来拆穿她。


    他又?一次把她的脸面?踩在了地上,且对她的怒容视而不见。


    “七哥,你如今的胆子的确很?大。”


    魏弃淡淡道:“不该做的事,你做了。不该带出来的人?——你也带出来了。该说你变聪明,还是蠢钝如旧?”


    魏治闻言,顿时气得满脸涨红,指着他的鼻子怒骂:“混账!我是你哥哥!你说得什么话?!”


    “别以为你如今,你如今风光了,就?能……”


    “来找我做什么?”


    魏弃打断他,开门见山地入了正题。


    赵明月盯着他丝毫不曾偏向自己的侧脸,心口却莫名地冷到?谷底。


    他甚至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不愿浪费在她的身上。


    是了……是了……


    她怎么会忘记,这才是真正的魏弃。


    魏治不满魏弃的语气,开口便要同他呛声。


    被他抵住咽喉的赵明月,这时,却忽似下了莫大决心,抢在魏治之前定?声道:“魏弃,我父亲要见你。”


    “……?”


    “平西王赵莽,要见你,”她说,“你去是不去?”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