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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约定


    “哦。”


    魏弃说:“他还没死?”


    赵明?月出声之前, 原已在?心内打了半天腹稿——毕竟魏弃虽有那疯病在?身,她印象中,平日里?却还是个沉稳持重、不露声色的性子。


    她想着他听自己搬出父亲的名号, 怎么都?得卖上几分薄面。


    却不想竟得了这样一个答案,顿时?气?得倒仰,顾不上他手中剑还架在?自己脖子上, 扬起手来、便不管不顾冲他面门挥去。


    “你放肆!”


    赵明?月道:“我父岂是你可辱得?”


    可她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其实哪有什么力气?。


    除了?语气?凶些?,样子逼人些?。


    饶是她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劲, 却仍是被他眼疾手快攥住腕子, 一时?僵在?原地, 半点动?弹不得, 只?觉手腕骨头快要碎在?他掌中,顷刻间泪凝于?睫。


    “你放开我!”她边哭边骂。


    哭累了?,扭头看向魏治,又不由?哽咽斥道:“七郎,你就这么看他欺辱于?我!”


    她唤他,七郎。


    魏治方才被赵明?月扬手要打这杀神?的勇气?惊住,这时?才缓过劲来,又被一声“七郎”喊得心碎神?伤。


    当即怒目圆瞪, 想也不想地冲魏弃扑去,滚圆的身形、泰山压顶般气?势汹汹——


    魏弃却只?将手中长剑掉了?个个儿,以剑柄抵住他肩。


    为、为什么动?不了?了??


    魏治还未反应过来这厮使了?什么阴毒法子, 那剑柄已然向下、对准他小腹猛地一捅。


    他原有两个同龄人的身量, 这时?竟整个人被掀飞出去, 重重砸到墙上。


    土墙震动?,飞灰不止。


    赵明?月趁机抽出手腕, 直往后退。


    脚下却仍是软的,没退两步,她便不留神?跌坐在?地,忍不住抱臂瑟瑟发?抖。


    而魏弃的眼神?轻飘掠过两人。


    末了?,只?拍去手上油纸包不经?意沾到的尘灰,又温声道:“转告尔父,待他死后,我自会过府为他上三炷香。”


    语毕,他冲身后无人处唤了?一声:“温臣。”


    高大的身影瞬间从巷尾挪出半步,冲他半跪下。


    “人杀光了??”他问。


    “是,殿下。”


    “这两人是谁,你可认得?”


    “认得。”


    魏弃笑了?。


    他如今笑的时?候,其实较从前多了?不少。


    只?是这笑不仅一点没显出和颜悦色的意味,反而莫名让人心里?发?毛。


    温臣只?瞥了?一眼,便默不作声地低垂下头。


    “该怎么同‘陛下’回禀,”魏弃说,“你心里?清楚罢?”


    说是把平西王府封得半只?蚊子也飞不进去,如今,能扑到人脸跟前的飞蛾,却委实多了?些?。


    魏治趴在?地上咳嗽不止,狼狈得无可复加。


    却难得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晓得他是要让人揭发?自己,顿时?尖声怒骂起来。


    无奈那温臣像是听不见,只?对眼前喜怒不定——却杀伐果决的九皇子低头应是,把背弓得更低些?。


    魏治骂破嘴皮,终究也只?是自讨了?个没趣。


    “做个聪明?人。”魏弃说。


    少年提着手里?香喷的油纸包,扭头冲大道走去,将身后的嘈杂远远抛下。


    魏治骂累了?,见人走远,知道事已成定局,只?好垂头丧气?地去扶自家阿蛮起身:“我、我再想办法,”他说,“阿蛮,父皇如今待我很好……从未这么好过……他定不会为难你我……”


    她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却仍是不应他,也不让他扶。


    素白柔荑捂了?小脸,这从小被娇惯长大的赵家贵女,哀哀戚戚地哭出声来。


    泪水打湿了?脸,也把炭灰作的伪装都?洗了?个干净。


    温臣抬起头,视线恰落在?她垂泪的面颊上。


    方知美人如斯,陋巷亦难掩其辉


    沉沉回到朝华宫,正遇到袁舜派来送羊奶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瞧着年纪与她相仿,样子也生得乖巧可人,沉沉有心同她聊几句、套点宫中的小道消息。


    可小宫女见了?她,却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连头也不敢抬起。


    就差没把脑袋埋进地里?去。


    沉沉在?她跟前讨了?个没趣,有些?无奈,却也没生气?,想着毕竟魏弃从前在?宫里?的名声便不好,就算要改变,恐怕也是需要时?间的,急不得。


    何况如今他在?战场上呆久了?,更是一身的戾气?——从前在?学堂时?,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不也一看他就怕得不行?


    简直比见了?猫的老鼠还乖。


    小宫女胆小,再正常不过,自己从前也好不到哪去。


    是以,她也没给人摆脸色,只?和颜悦色地和小宫女道了?声谢,便接过了?那食盒,扭头去喂肥肥了?。


    谢肥肥彼时?正在?朝华宫中新凿出来的那荷花池里?捞鱼。


    大抵听得她脚步声,远远便奔过来蹭她的腿。


    而沉沉瞄了?一眼池子,同情地看着那堆红红白白的鲤鱼。


    “这鱼是陛下赏的。”没忍住,小力拍了?下它脑袋。


    她装模作样地吓唬谢肥肥:“再捞,回头说不定上头来人、要把你也宰了?吃了?。”


    “喵呜——”


    然则谢肥肥如今一心只?有面前这碗羊奶,哪里?会听她的话?


    被她拍脑袋也只?当是玩,尾巴摇来摇去,看起来快乐得很。


    沉沉拿它没办法,蹲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起身去了?主殿。


    她原想换件衣裳,再去给自家肥肥煎条真?正能吃的鱼。


    谁想,一脚踏进殿中,便见内室屏风后水雾依稀:朝华宫中没有浴池,平日里?洗澡都?得提了?井水烧开,再浇进浴桶里?。


    沉沉见这情况方才反应过来,魏弃果真?回来了?,还回得比她早。


    遂脚步一顿,扬声喊了?句:“阿九。”


    话落。


    屏风后飘来不咸不淡的一声应。


    魏弃道:“进来。”


    进、进来?


    沉沉听得分明?,却不由?瞪大了?眼:


    虽说从前她的确曾在?朝华宫里?正儿八经?做过半年小宫女,可那时?,魏弃饭不用人做,连屋子也和她隔开住,说是宫女,其实她并没怎么经?手过那些?伺候人的活儿——后来就更别说了?。


    魏弃从来不是个要人照顾的主,便是受伤的时?候动?不了?、要人擦拭身体,他也不让她干。


    用他的话来说:有现成的医士不用,要她来干什么累活?歇着去吧。


    难道,如今要做夫妻了?……他、他也生出几分别的“意趣”不成?


    沉沉小脸一红,心里?一会儿一个想法,眼神?飘过那搭在?屏风上的澡巾,有些?扭捏地拽到手里?来,心说实在?不成,就给他搓搓背吧。


    遥想谢家那位小堂弟还是个走路都?打飘的矮冬瓜时?,她也帮着嬷嬷给他洗过澡。该怎么干,她心里?总算有数。


    小姑娘拿那香喷喷的澡巾遮了?半边羞红的脸,只?露出一双滴溜溜鬼灵精的眼睛,一步三挪地绕过屏风去。


    深呼吸,正要往那“春光旖/旎”处细看。


    可那浴桶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


    倒是床榻边坐了?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魏弃身上只?着一件单薄中衣,头发?尚在?湿淋淋往下滴水。


    眼神?瞟过她烧红的耳朵,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澡巾,他忽问道:“夜里?没看够?”


    非要青天白日地看,才比较过瘾?


    “什……!”沉沉闻言,瞪大一双圆眼,顿觉百口莫辩。


    什么夜里?没看够!


    胡言乱语!


    她压根没……没仔细看过!


    “下回请早。”


    魏弃又说:“谁让你先去喂那畜生。”


    回宫第一件事,竟不是找他,而是为那畜生喂饭。


    沉沉哭笑不得:“这不是正好先撞见了?么?”


    “依你的意思,”魏弃瞥了?她一眼,“以后我得在?宫门口迎你了?,免得叫你被人截了?去。”


    沉沉心道你一个大活人,怎么日日和只?不懂事的狸奴争先后,一时?间,好笑又好气?。索性不接茬,只?坐到他身旁去,拿澡巾给他擦头发?。


    “怎么这么香?”只?是,才一坐下。


    她又忍不住瞪大了?眼,捏起他一缕头发?凑到鼻尖,问:“涂香膏了?么?”


    魏弃背对着她,闻言,神?色略微一僵。


    说话的语气?倒是如常,淡淡道:“没有。”


    “那怎么这么香?”


    “那狸奴在?殿中胡闹,把你那瓶桂花头油倒翻。殿中全是这味道。”


    他毫不迟疑地搬出早想好的说辞。


    怪只?怪,今日的确杀了?太多人。


    哪怕他留了?个心眼,回宫时?、早已提前换下那身血衣,可总觉得身上还残留一身腥气?,为免吓到她,这才早早沐浴更衣,又“不经?意”撞倒了?她那还剩大半瓶的桂花头油。


    而后,毫无愧疚地,把罪都?推到了?那闯祸闯成家常便饭的畜生身上。


    “明?日让袁舜再送两瓶来,”他说,“还有什么旁的要添置,到时?都?一并告诉他。”


    从前袁舜不拿自己当奴才,尾巴翘到天上,自然来得少,如今却比谁都?来得殷勤。


    要找这位袁总管,只?一句话的事。


    沉沉点了?点头,专心给他擦头发?。


    只?是擦着擦着,眼见得头发?都?要被她搓出火苗来了?,小姑娘心念一转,想起“正事”,忽又可怜巴巴地凑上前去,小声说了?句:“殿下……说起来,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她回回有事相求,就搬出“殿下”这顶高帽子来让他“忆往昔”。


    语毕,不等他回答,小脑袋又讨好似的搁上他那玉砌似的肩,开门见山道:“我想见我堂姐。”


    她毫无隐瞒——也没什么可隐瞒,把今日在?露华宫听着的事尽数说给了?魏弃听。


    “堂姐如今是大皇子跟前的人了?,”沉沉道,“可大皇子住在?宫外,我就是想见、也见不着她,不知她如今过得怎样。”


    魏弃:“……”


    “殿下,你有没有法子找那大殿下说道两句,让堂姐进宫来。或者……我、我能不能像上回那样,随你一道出宫去?一天、不对,半天我便回来。”


    她今日才在?教习嬷嬷那听说了?后宫女眷多如牛毛的规矩,自觉这愿望其实有些?难以达成,问也问得小心翼翼。


    魏弃听完,脑中却只?浮现出今日自己那位大哥跌在?血泊中,满眼不可置信望向自己、犹如活见鬼的神?情。


    魏晟……


    说来,天子膝下共有六子。


    除去早夭的五皇子魏昊,剩下的五个人里?,这位自幼做表率、言行举止皆温文尔雅的大皇子,的确是数一数二的心眼好。


    可也就仅此而已了?。他想。


    自己这个大哥,少时?,其实和自己的处境多少有些?类似:生母出身不高,母子俩在?宫中如履薄冰。


    这或许是后来魏晟对他多有照顾的原因之一。


    只?是不同的是,自己从一开始就被挑中,成了?皇后手中的棋子,后来则是废子。


    大皇子,却是如今皇后一派中,真?真?正正可以依仗的支柱:


    皇后生下十皇子后,自知此子难承大统,不得不为余生求个后路,遂想起了?这位久负贤名的大皇子,将其领到膝下教养。


    魏晟本就是长子,又托她而多了?个嫡子的虚名,无论?能力如何,朝中自有一派守旧的文臣支持——而守旧,自然而然,便意味着循礼。


    儒臣们一心奉立贤君明?主,魏晟也循规蹈矩地活了?二十几年,不敢有丝毫差错。


    若是太平世?,有这样一位勤政爱民的君王,或算幸事。


    可惜眼下,大魏的东西南北,哪边都?不太平。


    一个只?知一味求和的主子,自然只?能带出一群,对外屈膝、对内张扬,遇事便屁滚尿流求饶的臣子。


    昨日所见、朝中的那群“太子/党”便是明?证。


    他答应魏峥查案,除了?形势所迫,倒也念在?魏晟昔年对他有过几分好心,愿为这个大哥的朝天大道、扫去几根不如意的钉子。


    至于?他的大哥领不领这份情,会不会扭头来捅他一刀以证自身贤明?——倒无所谓了?。


    魏弃心头冷笑。


    世?人如何看他,后人如何写他,走到今日这一步,他已懒得去管。


    反正,早在?定风城一战那日,他“睁眼”、低头望见谢沉沉的那一刻开始。他已决定,自己只?活今生今世?。


    只?要她展颜如初,与他白头到老。


    旁人的刀剑,便永远伤不了?他。


    魏弃说:“好。”


    “好?”沉沉没料到他答得这么干脆,惊喜之余,不免凑在?他颈边一个劲地问,“真?的?我能见到堂姐?什么时?候?”


    “明?日我去见魏晟,让他找个机会将你堂姐带进宫来见你。”


    魏弃说:“至于?进宫的日子,定了?之后,再告诉你。”


    语气?之淡而笃定,仿佛这事儿当真?只?是举手之劳似的。


    沉沉听罢,思忖片刻,心说也是。


    她记得那位大皇子素来很照顾魏弃,他们兄弟之间,应当是有这情分的。


    真?要论?起来,肥肥还是大皇子送来的呢。


    因此她毫无怀疑、一下便信了?他的话,又觉得自己给魏弃添了?麻烦。


    于?是乎,边给他擦着头发?,不忘好声好气?道:“殿下今晚想吃什么?”


    她原意是想说,无论?他想吃什么,她都?给他做。


    可等摩拳擦掌进了?小厨房,预备大显身手时?,一眼望见灶上那成摞的油纸包,却又不由?愣住。


    身后少年一袭素衫,长发?披背,懒洋洋倚在?门边。


    见她久久不动?,方才开口提醒道:“放太久,冷了?,”魏弃道,“热一热再吃。”


    “……”


    “不知你想吃什么,所以全买来了?。”


    他说:“我已试过毒,你安心吃去。”


    沉沉傻呆呆地回头,问他:“什么叫试过毒?”


    江都?城中,他曾为了?不让她随意饮食,给她吃最难吃的糕饼。


    后来发?现这法子其实教不会她谨慎,才不得已,换了?个愚蠢办法。


    只?是从没跟她提起过而已。到今日,却不得不说——


    不得不趁这个机会说。


    “太极殿的人派了?一队亲兵跟我。我替他办事,本是‘一物换一物’。但今日过后,我在?上京,恐树敌无数。”


    那些?被动?了?盘中利益的世?家、害怕刀挥到自己脑袋边的贵族,绝不会感念他昔日护城有功,只?会争先恐后地要除去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他从小到大,便是在?无数刺杀暗害里?长大,早已习惯,想来是死不了?。


    可谢沉沉,他放心不下。


    大概有一日算一日,只?要他还活着喘气?,便放心不下她。


    魏弃道:“所以,这群能用的人里?,我要留一半在?朝华宫。从此,你要吃什么,用什么,做什么,都?得先过这一关方可。”


    “我知道,不自由?的日子不好过,但是谢沉沉,这是我唯一能护下你的办法。所以,忍吧……再忍四个月。”


    他说:“我和你一起忍。”


    沉沉听罢,沉默良久,脸色微黯。


    末了?,却并不看那些?勾得人馋虫大动?的油纸包,只?是扭头看他。


    认真?得眼睛发?亮。


    她说:“好,我以后少吃点,只?吃自己做的东西,少和人说话,谨言慎行,我一定会很小心、很小心地保命。”


    “……”


    “所以,你多留一些?人在?身边吧,阿九。”


    她说:“我不怕没自由?,没自由?我也可以过得很好,像从前一样。我只?是怕你受伤、怕你流血、怕你就算在?外头受伤了?,也不跟我说。这样,我才真?的吃不好、睡不着觉。”


    她说着,苦笑一声,拉过他冰冷的手,小声喃喃道:“阿九啊。”


    我的阿九。


    为什么人人都?说你冷心冷血,说你佛面蛇心?


    你明?明?是这世?上……


    最不会为自己考虑的人啊。


    第62章 印鉴


    入夜。


    赵莽服下心腹赵韬送来的汤药, 在屋内打坐调息片刻。


    灰败的脸上却仍迟迟难见血色,只稍一使力,便不?受控制地惊喘不?止。


    赵韬生得虎背熊腰, 一身黑色短打,明显的练家子装扮,瞧着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并不?老辣。


    可就是这么一个年?轻人,已是随赵莽入京的三十名赵氏暗卫中、如今唯一的“活口”。


    听得屋内喘声不?止,他不?禁面露担忧。


    “不?若……末将托人去信宫中, 寻那陶朔来为王爷诊治一番?”


    赵韬思忖片刻, 试探道:“他的医术, 想来是信得过的。”


    何况那姓陶的若非得王爷相救、领进上京, 何来今日的风光日子。


    如今在太医院谋得高位,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难道不?该感念他们平西王府的恩情?


    赵韬恨恨咬牙。


    王爷被囚府上这段时日,起初那陶朔被秘密派去北疆,来不?得也便罢了。


    如今回京也有半年?多,竟连个信也没来过,遑论露面帮忙。这姓陶的也忒没良心。若不?是顾念此人医术高超,日后?或还有用?——


    年?轻的脸上藏不?住事, 恨意,杀意,都明晃晃地写在面上。无须多问, 一望便知?。


    赵莽看在眼?里, 不?由皱眉, 沉声道:“不?必。”


    “可是王爷……”


    “他如今已入了‘那位’的眼?,看不?上我平西王府小小的一亩三分地。请了他来, 那药也喝不?得。”


    昔日功高盖主、不?可一世的平西王,如今声音里却满是无可奈何的疲意:


    眼?下这上京内外?,太多人盯着?他的这条命。他赌不?起。


    只是,若不?强撑着?这最?后?一口气,把要交代的事办完,他亦实在无颜去见地下那群先?走一步的兄弟,也……无颜去见顾离。


    阿离。


    不?过念及这个名字。


    想起那早已在记忆中朦胧的面庞,五脏六腑,竟顷刻间?如火焚般痛意难止。


    赵莽眉头抽动,伏倒床边,蓦地喷出一口鲜血。


    赵韬见状,骇然变色,扭头便要去寻府上医士,却被身后?人嘶声叫住。


    “站住,莫再惊动旁人,”赵莽沉声道,“去青芜苑看一眼?,阿蛮可回来了?”


    “小姐她日落时便已回府……”


    一提起自家这位金贵的大?小姐,赵韬心中便叫苦不?迭。


    可瞧着?赵莽神色骤冷,一张森严的黑面覆了寒霜,便是难掩病气,气势同样逼人。


    他终是叹息一声,面朝床榻跪下:“那时王爷正在调息,末将轻易不?敢打扰,而且,”他原就浓密的两道眉毛,此刻愈发皱成两条显眼?的毛虫,吞吞吐吐了好半会儿,方才低声道,“而且,小姐是哭着?回来的。”


    他自幼便跟着?赵莽学武,算是赵家半个义子,这么多年?看下来,更?比谁都清楚,赵明月是赵莽心头的一块肉。


    从前在辽西时,别说真掉眼?泪,便是光打雷不?下雨、假模假式地一张嘴,无论她犯了多大?的事,到最?后?,也总是轻轻揭过不?提。她说东,便往东,她说西就往西。


    除了军机大?事外?,这赵家的里里外?外?,大?事小事,什么不?由得她来?


    赵莽就这么一个女儿,早已说定?,日后?的一切都是她的。


    是以,驻扎在辽西的二十万赵家军,亦人人都清楚:谁要是娶了他们赵家这位千金,便是赵家军未来的大?统领。


    王爷病成这样,他哪里敢把大?小姐那哭得跟天塌了似的、梨花带雨的情状说给人听?


    “哭了。”


    果然,赵莽失神般喃喃自语着?,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


    赵韬只恨自己嘴笨又藏不?住事,想从旁安慰两句、都不?知?从何说起。


    正手足无措间?,却听赵莽似哭似笑?,又幽然低叹一声:“哭了,哭了就好啊——”


    哭了就好?


    赵韬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表情一瞬怔忪,僵在原地。


    却亦正在此时,赵明月忽的哭着?跑进院中,推门而入。


    见赵韬傻呆呆站在父亲床边,只觉这木头无趣又晦气,当即凄声道:“你滚!滚出去!”


    她声音已哭哑,精神气却仍十足,一手指向门外?,“我与阿父有话要说,你守在外?头,不?许偷听!”


    赵韬哪敢驳这位大?小姐的意,与赵莽对了个眼?神,当即应声离开?。


    走时,还不?忘把门带上,把院门锁好,领了众仆在院外?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屋中,一时只剩下赵莽与赵明月父女两人。


    赵明月哭得两眼?肿若核桃,抽噎不?止。


    赵莽自是心疼,伸手轻拍床榻,示意她坐下说话。她却不?依。


    反而双膝一软,径直跪下,把今日受的委屈一一说来,又将留了通红指印的腕子递给父亲看。


    “魏弃,他不?愿来也就罢了,却还这般折辱女儿,简直欺人太甚!”


    赵明月哭道:“他、他还命人向陛下检举揭发,害得陛下将阿治急召入宫……方才阿治找了人来传话,说他日后?再来不?了了!唯一一个能陪女儿解闷的人也没了!连咱们王府周围那些讨人厌的锦衣卫,眼?下也增了数倍不?止……”


    她说着?,膝行到榻边,望着?满面愁容的父亲,美目盈盈,泪水如洗。


    “阿爹,那疯子恨毒了女儿……他分明是在报复我!他是在报复我啊!”


    报复她昔日的见死不?救。


    报复她曾在怒火熊熊中、伸手添的那一把柴。


    如今的平西王府,与昔日荒草丛生的朝华宫又有何区别?难道,真要把她困死府中,他才顺心、才满意么?


    赵莽看着?女儿单薄背脊颤抖如风中枯蝶,知?她确受了此生从未有过的莫大?委屈,一时心痛如绞。


    却仍只能强压住喉口腥气,轻声宽慰道:“那七皇子本也配不?上你,”赵莽说,“阿蛮,你更?看不?上他,何苦一直让他围着?你转?趁此机会,断了来往也好。”


    “可是阿治至少还愿意来看我!”赵明月尖声道。


    少女坐倒在腿上,纱裙席地,止不?住地呜咽:“而且,只有他,他愿意替我向三哥传话。三哥如今拒了与解家女的婚事,他的正妻之位,本就是留给我的,偏偏这时出了事,偏偏要这时……”


    她越想越气,也越想越恨。


    只觉老天作?弄,心下凄苦不?已。


    “不?。”


    赵莽却无奈摇头,定?声道:“阿蛮,三郎亦不?是你的良配。”


    “阿爹!”


    赵明月身形微僵,悚然抬头,瞪大?一双通红泪眼?:“你、为何连你也这么说。你先?前明明答应过我,你说过会为我考虑,让我嫁得如意郎君,安稳一世……”


    “如今的世道,谁活得安稳?便是九五之尊、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尚且夜不?能寐,不?得安宁,”赵莽苦笑?,“阿蛮,你难道还不?清楚我父女二人如今的处境?”


    他言罢,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想扶女儿起身,却又被满脸不?可置信的赵明月猛地挥开?。


    “你撒谎!你不?过是为了吓我,你又撒谎!”


    她说:“我们迟迟不?归,便是消息传不?出去,可赵二他们也不?是傻的,发觉不?对、迟早会发兵上京。如今、如今我们困于府中,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何况我们有二十万大?军!二十万!阿爹,上京能押住我们,却轻易杀不?得我们。再不?然,你……”


    她的声音突然抖簌起来。


    眼?神也变得飘忽,几乎不?敢直视病榻上的父亲,只低头盯着?被自己手指揉皱的裙角不?放。


    许久,方才小声喃喃道:“阿爹,其实,只要你让一步,你让三哥娶我,你把赵家军的印鉴给三哥……”


    她是赵家女儿,她嫁给谁,赵家军未来便归谁。


    而三哥是陛下最?看重的儿子,是未来的储君,她迟早要嫁人,嫁给三哥,两相欢喜,有何不?可?


    陛下不?过是忌惮他们赵家的兵权,又觊觎辽西之地,可阿爹老了,病了,迟早,这兵权都是要交出去的。交给自己的外?甥,给自己的心上人,又有何不?可?


    赵莽看着?眼?前的女儿,久久抿唇不?语。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滞,困得人呼吸不?得。


    纵然赵明月习惯了在家说一不?二,也不?由地,害怕今日这般沉默的、令人看不?透的父亲。


    可——她更?害怕这看不?到头的苦日。


    心跳如擂鼓间?,少女紧咬下唇。


    泪流干了,不?再哭了,便又摸索着?拉过父亲冰冷的手,“阿爹,”她说,“阿爹,女儿只是怕,女儿不?曾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被困在这里,你就成全?了女儿,好不?好?我少时便心慕三哥,他十五岁便在军中历练,赵二他们也会甘心认他为主……”


    话音未落。


    “阿蛮,”赵莽却忽的打断她——声音平静,唯有语气近乎凄清,他沉声说,“从前阿爹只觉得你年?纪尚小,不?懂事。可原来,你早已什么都懂……亦什么都明白。”


    赵明月一怔。


    心底如滚油沸腾,她怔怔抬起眼?睛,“阿爹,你在说什么?”


    “你与你姑母太像了。”


    “……”


    “你们啊,你们皆是这般女子——”


    赵莽说着?,颈边的青筋颤抖不?止。


    可他终究没有甩脱她的手,也没有舍得对这个如珠似玉、自幼受他宠爱至今的女儿说半句冷话。


    只是在许久的沉默过后?,轻轻反盖住她的手,“阿蛮,若你不?是我赵莽的女儿,”他说,“或许可择一良婿,恩爱终老。从前,爹也是这么想的。”


    “阿爹……?”


    “可是阿蛮,你忘了。赵二的女儿,前年?刚嫁与陈副将。我们上京时,他的外?孙女儿尚在襁褓之中,生得玉雪可爱,他每日抱着?外?孙女儿,看起来简直不?像个将军,倒像个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寻常老翁。还有赵五,昔年?行军打仗,他的妻子被敌将所俘,惨遭凌辱而死,他此后?再未娶妻,只抱了个孤儿养大?,那孩子,如今也不?过才八九岁——”


    “阿爹!”


    赵明月听得糊涂,心里却莫名鼓噪不?安,忽的开?口打断他:“为何说起这些?赵二赵五曾随你出生入死不?假,可他们能过上如今的安生日子,还不?是托得你平西王的名头?难道他们过够了好日子,如今便忘了你待他们的恩义么?!主公被困,他们难道不?该誓死来救?!”


    她越说越急,越说越快。


    到最?后?,几乎是怒斥起来,满面惊惧。


    却见赵莽冷不?丁低头,重重咳嗽数声。


    那手心明晃晃的血渍,几乎灼痛了她的眼?。


    “……”


    她看在眼?中,一时哑然。


    只觉喉口像哽了一块石头,上下不?得,呼吸都痛。


    痴痴坐于榻边,心头席卷而来的无助、无奈、无言,令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亦哀哀褪去,犹如重病之人般面若金纸,唇齿抖簌。


    赵莽说:“阿蛮,你要嫁,只能嫁给一个能护得住我赵家军,护得住你的人。三郎做不?到,你比谁都清楚。”


    “不?……”


    “三郎若是做得到,若是真的受皇帝器重,北疆之战,便理应由他领兵。可是,结果你已看到了。”


    赵莽的语气平静而残酷:“他受制于人,不?下于如今的你。娶妻尚且做不?得主,未来又如何能护你于羽翼之下。便是娶你,也不?过是为了我赵家那二十万大?军,娶你做镇宅的虎符。他真正待你如何,你心中难道不?明?”


    “……”


    “他如今尚不?痴求男女之情,一心掌权,尚能对你存有几分敬重关爱。可来日,若他真的遇到心爱之人,以你的脾气,又岂能与那女子和平共处——到那时,你当如何?”


    女儿若嫁给魏骁,也许相敬如宾得一时,可这强扭的姻缘,却迟早有决裂之日。


    或许,正如观音奴那怪梦所述,这姻亲结成,便是一切噩梦的开?始。赵莽想。


    他要为她找一条退路,也要为那二十万赵家军寻一个足够信服的“靠山”。


    这便是为什么,分明可以让魏治一人去请,他却偏偏要赵明月乔装出府,亲自将那魏弃请来。


    明知?请不?到。


    明知?会闹出大?动静——


    可他正是要让这动静翻天,让端坐于龙椅上、与自己斗了半辈子的那人知?道,是他,要见魏弃一面。


    到那时,便是魏弃不?想来,迟早,魏峥也会逼那少年?来见他一面。


    而他如今还强撑着?一口气,便是为了等到顾离的儿子,来见自己这最?后?一面。


    赵明月望着?父亲沉凝的眼?,身心如坠冰窖。不?由地,又落下两行泪来。


    可这一次,赵莽没有轻拍她的肩安慰,没有退让——更?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阿蛮,”他只是说,“你是赵家女不?错。可你身后?的二十万赵家军,从不?是你的踏脚石。他们打了半辈子的仗,早已累了。就让他们……安享晚年?吧。”


    “让他们,也有个山靠,有条路走,安生地,活过这一辈子吧。”


    *


    魏弃于半月后?的一个深夜,踏入这座死寂无人般、静得落针可闻的平西王府。


    走时轻手轻脚,未曾惊动朝华宫中、睡得正熟的枕边人。


    夜色漆沉。


    赵韬将他引至赵莽面前,不?放心地望了一眼?自家主人,在其眼?神示意中转身退下。


    屋内陈设简朴,唯独浓烈的药味近乎呛鼻。


    卧榻之上,男人瘦得只剩一把枯骨,两颊深凹,已见迟暮之气。


    见到魏弃,那浑浊的双眼?中却仍是浮现一丝难掩的惊喜。


    赵莽手扶着?床边、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仍试了几次皆不?得法,累得气喘如牛。


    魏弃在旁冷眼?看着?,问:“何故执意见我。”


    赵莽没有回答。


    男人满头大?汗,两臂青筋暴起,一心撑起自己衰败的身躯。足足半刻钟的功夫,他终于勉强半直起身,靠在床边、咳嗽不?止。


    唇边见了血。亦浑然不?觉,脸上反而露出一抹心满意得的淡淡微笑?。


    只不?过很快,那笑?便随着?他开?口的动作?而掩去。


    “半年?前,顾华章来见过我,”他说,“他把当年?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的病,便是从那以后?开?始发作?。想来,心气已折,所剩时日无多。”


    “……”


    所以呢?


    魏弃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眸子敛着?,血气与冷意都往里收得几乎看不?见。


    赵莽却看出他沉静表情底下的不?耐,干裂的嘴唇扯出一道自嘲的笑?意。


    半年?多了。


    百余个日夜,他该悔,该愧,该恨该怨的事,早已翻来覆去,在这天光无尽的日子里想了无数次。


    是以,如今真正面对想致歉、想补偿的人时,心情反而平静得无可复加。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他自会咬碎了、嚼烂了,永远地吞进肚子里,黄泉碧落,若真还能再见顾离一面,他愿长跪千年?向她忏悔。


    “是我对不?起你的母亲。”


    面对着?眼?前的少年?——望着?那与故人七分相似的容貌。


    终究,却只有挤出颤抖的一句:“阿毗,我也对不?住你。”


    可笑?如斯。


    “王爷多心了。我与王爷不?过数面之缘,既无恩仇,也无亏欠,何来的对不?住?”


    魏弃淡淡道:“人之生死有命,万望珍重。只不?过,若只是要道一声‘对不?住’,王爷倒实在不?必千方百计、叫我多走这一趟。”


    不?如早些死了,到地下去陈情。


    为何还苟延残喘到今日?


    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就想偿还昔日的血债孽债,未免想得太好了。


    “还是说,王爷想听我说一句‘无碍’?”


    魏弃说着?,忽的笑?了——那笑?容竟有几分天真无辜意味。


    恍惚间?,犹似一派温柔。


    “好罢,”他说,“那便,无碍。我母妃去时,七窍流血,疼得厉害,满头是汗,把舌头都咬破了,还不?是让我活下去,不?要记恨,不?要报仇,若是她在这里,想必也会……原谅你的。”


    赵莽一愣。


    魏弃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面上显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


    说话的语气,越发温吞而轻柔:“王爷见过中鸩毒而死的人么?那毒药,总是要先?把人折磨一番才会死的。可她到临死时,仍不?愿说一句重话,只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若是有机会,能寻到平西王……”他说,“她大?概觉得王爷会施舍好心,为她的幼子解围吧?可惜,她总是将这世道想得太好。”


    “一些做不?得数的旧交,在王爷这般富贵滔天的人物眼?里,早都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与你那金贵的妹子,与你珍宝般宠爱的女儿,与你的家族、你的兵权相比,她算得了什么?她只不?过是个背你而去的轻贱之人啊。”


    魏弃叹了一声:“但她却还是那样相信你,到死仍然记挂你,所以我想,纵然如此,以她的性子,到底还是会原谅王爷的。是不?是?”


    “……”


    “王爷,你说是不?是?”他问。


    赵莽没有应声,却早已在急促的呼吸之间?泪流满面。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以为顾离负他,却从未想过,昔日人人轻贱的顾家马奴,被人以重罪陷害入狱,为何能在严刑拷打下保全?性命,只判了一道流放的罪名。


    他以为顾离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弃他,可从不?敢去想,观音奴跪求他将江山拱手相让,魏峥用?尽一切手段逼他屈服,唯独那位宠冠后?宫的丽姬,从未用?旧情旧恩要挟于他,哪怕如履薄冰,哪怕朝不?保夕,她从不?曾要他来为她付出,不?愿做他通天大?道上的“阻碍”。


    而他,明知?她有难言之隐,明知?她或有不?得已的理由,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在选择的天平中,微妙地偏斜于另一方——


    可顾离,真的掏出心来等过他啊。


    在火烧半边天的顾府断壁残垣下,她等过;


    在初春的上京,她绣着?那血红的盖头,等他拍马而归,娶她过门,她等过;


    哪怕在凄冷的深宫,在她细嫩的双手因冬日浣衣长出冻疮、因劳作?而磨出厚厚的老茧时,她仍然盼过、等过他。


    可他在做什么呢?


    等他想起她的好,明白这一生的错过和亏欠时,一切都已迟了。


    若是顾离投胎为人,此刻,也已是个十余岁的少女,有了新的一生一世。


    他欠她的再还不?了……连说来生,都只是虚妄。


    魏弃却仍是如宽慰,如“安抚”一般,温声向他说着?:“无妨。”


    “她总是会原谅你的。这声对不?起,说给她听,王爷,她会听的。”


    所以,你还有什么不?死的理由?


    赵莽欠的是顾离,不?是他魏九,他受不?起平西王的这声歉,也看不?起这个男人骨子里的软弱与自私。


    语毕,少年?转身,拂袖而去——


    一道苍老的声音,却忽的遥遥从屋内传了出来。


    “本王如今,手里还攥着?辽西的兵,二十万赵家军,只听吾之号令。”


    那声音说:“九殿下,如今本王,愿将赵家军的印鉴交付予你。”


    几乎每说两个字,便咳嗽不?止。


    可那人终究是断断续续的,扯着?嗓子、说出了最?后?要“交代”给他的话——


    “你便把我家阿蛮,娶了吧。”


    “……”


    魏弃脚步一顿,蓦地于暗色中停住了身形。


    第63章 杀戮


    屋内, 男人无神双眼痴痴望向头顶斑驳天花。


    他又何尝不?知,在这?隔墙有耳的平西王府,向魏弃给出此番“承诺”意味着什么。


    可他更?清楚, 眼下朝纲未定便已见?腐朽、却雄心壮志开拓版图的魏氏王朝,早已容不?下辽西——这?块风霜之下得以偷存的沃土。


    那些一心求娶他赵家女?的王孙贵族,哪个?不?是养尊处优、视人命于无物?哪个?不?是目中无人、轻狂不?可一世?


    不?曾经历战场, 不?曾痛悼同袍,又岂会知晓辽西如今的和平,得来有多么可贵。


    哪怕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魏骁, 他的亲外甥, 说到底, 亦不?过?将?他赵氏族人与麾下军士, 当作轻贱不?值一提的垫脚石:


    昔年巴蜀之战,魏骁受他之命领军偷袭,反遭人刺杀、一度流落在外。


    后来,历经千难回到魏军军营,魏骁做的第一件事,却既不?是彻查奸细,亦非书信陈情。而是将?曾与他一同并肩作战的二百轻骑尽数坑杀。


    奸细死,忠心护主者亦死, 无人得以幸免。


    其手?段之残忍,所?决之武断,引得军中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就连随军征战多年的赵二赵五, 一时?间, 都对这?位“小主公”的行径颇有微词。


    只不?过?, 那时?赵为昭千里传信,家书中的一句“宁可错杀, 不?可放过?”,还是让彼时?一心向着妹妹与亲外甥的赵莽决心将?此事压下不?提。


    他那时?相信,帝王之风,或许本该杀伐果决。


    直至如今,再思及此,方知这?杀伐果决的背后,何尝不?是高?高?在上?的轻慢与冷血。


    自己活着的时?候尚且如此,待自己死后,赵家军归于他母子二人之手?,又会是何等景状?


    赵莽不?愿想,也不?敢想。


    他只知道,自己撑着这?最后一口气,也要为跟了他半辈子的赵家军,为他们的族人、亲人、家人寻一条后路。一条能够保下他们,也足够让他们全心托付的后路。


    而来日,若是魏弃要争那九五之尊的位置,辽西同样是他的靠山。


    何况,自己的女?儿本就生来貌美?,身份尊贵,世间无数男子趋而求娶之。


    这?份姻亲,既是保障,也绝不?辱没魏氏门楣,从此,魏弃更?能与他赵家互为倚仗,上?逐皇权,下护辽西,无论如何,总还有条出路可去……也算是他这?一生,对顾家人最后的赎罪与补偿。


    顾离没能给这?个?儿子留下的保护与荫蔽,如今,他代她来给。


    潜龙在渊、蛰伏多年的九皇子,如今,是时?候现于人前,问鼎宫阙——


    毕竟世间男子,无不?如此啊。


    赵莽长叹一声,眼神望向不?远处紧闭的门扉。


    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无人胆敢置喙的至高?权力,来得更?叫人为之着迷?


    他相信魏弃会懂得自己的良苦用心


    御书房中。


    魏峥手?中朱笔微顿,奏折上?洇出一片醒目的墨痕。


    许久,他方才垂眸望向面前叩首于地、肩脊不?住颤抖的老太监。


    “你说,他答应了什么?”


    “交、交出平西王印鉴,还有辽西那二十万赵家军……”安尚全答得颤颤巍巍。


    心惊胆战间,却连头亦不?敢抬起。只吞了吞口水,又艰涩道:“此乃平西王亲口所?言,温臣等人皆在场,闻听此事,当下遣人回宫报信。”


    若非温臣等人皆是他花费十数年心血一手?培植的暗卫、绝不?可能对他假以虚词,他亦不?敢相信,与陛下僵持了这?么些年、病入膏肓仍不?愿松口妥协的平西王,如今竟这?般轻易地甘愿交出手?中兵权。


    但?,令他眼下不?住颤抖的原因,仍不?止于此。


    殿中一片死寂,安尚全几乎可以听清自己如擂鼓般躁动难停的心跳声。


    魏峥搁了朱笔,沉默片刻,问:“阿毗作何反应?”


    “九皇子他……他。”


    “说!”


    天子缓缓步下御案,一双冷冽森寒的眼,落在面前欲言又止的老太监身上?。


    安尚全被那目光吓得汗落如瀑,久不?敢抬头。


    心念电转间,无论可言不?可言,亦只得再度重?重?叩首。


    将?那骇人听闻的消息,向眼前的天子凄声道来:“他不?仅忽然发狂,几乎将?一众暗卫屠戮殆尽,更?要当场诛杀平西王及其女?祭剑!”


    “……”魏峥表情一怔。


    “温臣等人拼命阻拦、命人将?消息传回……派来报信之人亦身负重?伤,同奴才禀明?情况后,便昏迷不?醒——如今的平西王府,更?不?知是何景状!”


    *


    平西王府。


    几乎是赵莽把?那声“交出印鉴”的承诺说出口之瞬间。


    温臣与身旁同伴对了个?视线,颔首过?后,下意识向院落外后撤。


    眼见?得与院门不?过?咫尺之距,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忽然间,却见?一片飞叶挟风而来。


    温臣曾见?过?魏弃拈叶为刀、杀人于一息之间的本领,当下不?敢直面、匆忙矮身躲避。


    身边同伴却慢了一步,反应不?及。


    待到温臣伸手?去救,只听得一声压抑而痛苦的惊呼传至耳边——


    而这?,亦是那人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


    叶片如刀割喉,年轻暗卫捂着颈子、顷刻间满手?鲜血,想说话,却只喷出几道血沫,那双不?可置信瞪大的双眼映在温臣眼底,片刻过?后,只留下重?重?向后倒地的尘土飞扬。


    温臣当下以手?为哨示警,命众人四散逃命,回宫报信。


    怎料哨音落定,无人回应,只有闷哼声在这?狭窄院落中接二连三响起。


    院中陈尸数具,皆是一招毙命。


    照这?个?杀法下去,今夜,所?有“知情者”都要死。


    温臣早已满头冷汗,自知不?敌,索性冲院门外高?呼一声:“三十二,速速归去!”


    三十二。


    是他们所?有暗卫中最年轻、亦是身形最为矮小瘦弱的一个?,武艺不?精,却独擅潜藏暗杀,乔装易容。也因此,每次任务,三十二往往都不?会参与杀人,而是负责放风、事后遮掩痕迹。


    论逃命的本领,三十二数第二,没人有信心数第一。


    “快跑!”温臣厉声呵道。


    悚然之音响彻整座院落,惊起檐下几只飞鸟。


    魏弃掐断手?边暗卫脖颈,眼见?得一道身影在夜色中飞速逃窜而去。手?中无趁手?武器,索性将?杀至卷刃的长剑飞掷而去。


    一剑穿背。


    三十二整个?人被那长剑贯穿,却竟一声不?吭,只拖着半边流血不?止的身体,几个?纵越,消失于重?楼屋宇之间。


    “……漏网之鱼。”


    魏弃一脚踹开紧抱他腿、试图拖延时?间的温臣,袖中刻刀寒光凛凛,攥于手?心。


    只是,视线落在温臣那强忍恐惧却仍汗意涔涔的脸上?,末了,终仅剩冷笑一声。


    “罢了。”他说。


    只要有一条漏网之鱼,魏峥迟早会知道,今夜平西王府发生了什么。


    多杀一个?,少?杀一个?,眼下已毫无意义。


    他转身走向赵莽所?在的主屋。


    没走几步,面前,却倏然横出一条肌肉虬扎的手?臂。


    “且慢。”


    那手?臂的主人道,“九皇子,还请三思而后行。此乃平西王府,不?是你可肆意撒野之地!”


    “……撒野?”


    魏弃反问:“究竟是谁居心不?良,有意挑起事端?”


    少?年长睫如蝶翼,只因方才杀人不?算“讲究”、半干未干的血珠自溅了半张脸。


    赤红颜色,蜿蜒落在那张玉色面庞之上?,半面血,半面白,说不?上?来的诡异与渗人。


    赵韬看得心下微凛,不?自觉便伸手?,摁住了腰间苗刀。


    就是这?么一个?身似孤竹,形单影只的少?年,刚刚,眼也不?眨地屠了十余名潜伏暗中的天子亲卫。


    他岂能让此人再近王爷跟前?


    “让开。”魏弃说。


    赵韬默然不?答。


    四目相对间,却有杀意陡现。


    “殿下执意与我平西王府为敌?”


    “……”


    “若然如此,”赵韬道,“还请殿下,踏某尸骨而行。”


    男人深呼吸一瞬,缓缓抽出腰间那柄寒光凛凛的苗刀,将?刀刃对向眼前面色沉凝的少?年。


    他自幼随赵莽习武,使得一手?行云流水的辟水刀法。


    单论武艺,早已是赵氏暗卫中的佼佼者。


    拼尽全力,不?说取胜。十招之内,也许尚能为屋内人争得一线生机——


    劈、截、架、推。


    辟水刀法十七式,以进为退,以退为守,直至退无可退。


    赵韬杀红了眼,两条膀子青筋毕露,“喝……啊!”


    这?最后一刀,他几乎带着必死的决心当头挥出,直取魏弃面门。


    一息过?后,耳边却只有鲜血滴落的声音,伴着擂鼓般颤颤不?已的心跳声,残酷而清晰地传来——


    他甚至没看清楚面前少?年何时?出刀。


    回过?神来,唯有撕心裂肺地哀嚎出声,跪倒在地,右手?高?高?飞起,血溅三尺,落在地上?时?、残肢仍痉挛般抽动着。


    而魏弃踏过?他的右手?,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内。


    伶仃如孤竹的背影,停步于赵莽的病榻前。


    “王爷!”


    赵韬满头大汗,见?此情状,仍颤抖着怒吼出声:“王爷快入暗道!”


    快跑……!


    若说方才他亲眼所?见?,这?少?年面无表情地屠戮皇室亲卫,尚且只觉其人残酷冷血。


    如今交手?过?后,却已然笃信,此人分明?已入邪门外道。


    那武功路数,绝非常人所?能有。


    更?非常人所?能敌。


    “王爷——!”


    赵韬跌撞着冲进屋内,身后一地鲜血蜿蜒。


    哪怕只有一只手?,他仍试图螳臂当车,拦住魏弃脚步。


    赵莽却只一动不?动地倚在床边,双眼定定望向面前玉面染血、修罗般浑身戾气的少?年。


    “我与九皇子有要事相商。”


    仿佛看不?见?义子残缺的右手?。


    他抬手?指向门外:“守住大门,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打扰?


    魏弃闻言,脚步一顿。


    把?玩着手?中小巧玲珑的刻刀,用衣袖擦拭干净上?头凌乱血迹——在他手?中,那刀仿佛便不?再是顷刻间可取人性命的利器,而仅仅只是一把?陪他多年、用以雕木的好工具。


    他的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爱怜了。


    擦净了刀,方才温声开口,他问那赵莽:“所?谓的要事,便是威胁我,娶你的女?儿为妻?”


    少?年脸上?血迹斑斑,眼若幽潭。


    似乎觉得眼下场景滑稽非常,说完这?句话,唇角甚至微微勾起,扯开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


    只可惜,这?佞妄而恣意的笑容非但?没有令在场众人长舒一口气,反倒令他秀美?的面容显出几丝邪气。


    赵莽苦笑一声,尚未来得及回答。


    魏弃手?中那刻刀却落如闪电,迅疾之间,已直奔他颈边命脉而来。


    赵莽眼见?他杀意毕露,只得强自伸手?,紧握住那抵在自己颈边、刀锋见?血的凶器——


    血落如雨,亦似无知无觉。


    “阿毗,”他说,“杀我,对你毫无益处。我留下这?条命,亦只为将?我赵氏的一切全都交付于你。”


    言下之意,如今你我已在一条船上?,为何要刀兵相向?


    “娶我阿蛮。”赵莽的右手?已被那刻刀洞穿,血肉翻卷,情状可怖。


    可他仍面不?改色,只静静望向眼前少?年。


    许久,似安抚,似权威,又低声道,“这?是唯一的条件。亦唯有如此,方能令辽西众人信服。你信我这?一次。”


    “……”


    “我知你一心求娶谢氏!”赵莽道,“但?一时?的儿女?情长,怎比得千秋功业?若你执意娶她,便将?她抬作平妻。”


    此话说出,已是赵家人能做的最大让步。


    无论是对赵明?月而言,又或是对辽西那二十万以赵家马首是瞻的大军而言。在他们眼中,赵家的掌上?明?珠,岂能为妾?


    世间纵是有情痴,总该知晓,孰轻孰重?。


    赵莽说:“你总有一日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阿毗,你如今还太年轻——”


    “好一个?平妻。”


    魏弃却忽的打断他后话,话音微顿,又幽幽叹息道:“平西王果真为今日之事,做足了万全之准备。”


    赵莽闻言,不?禁长舒一口气。


    苍白的脸上?,亦也多了几分难掩的喜色:“本王不?会害你,此事若成,于你,于我,于天下人,皆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利归于谁,谁受益最多?


    筹谋至今,眼前之人,与不?惜杀他以驱用之的魏峥有何分别?


    冠冕堂皇到几乎让人作呕的地步。


    魏弃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可惜你估错了一件事,”少?年温声软语,“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你辽西那片弹丸之地。于我而言,你的所?谓印鉴,亦与废纸无异。”


    “你……!”赵莽不?料他做此言语,不?禁勃然大怒。


    魏弃却蓦地抛下手?中刻刀,以手?成爪,直取他双眼。


    赵莽面色大变,下意识侧身躲避,可就是这?样一躲,枕边凹槽立时?无所?遁形。魏弃以掌风相击,只听屋内一阵重?响,书架倾翻,书册翻飞滚落一地。


    那书架之后,墙壁内陷。


    密室暗道中,赵明?月瘫坐在地,两手?抱臂,仍不?住颤抖。


    尤其是在抬起脸来、与他对上?视线的瞬间。


    少?女?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亦逐渐褪去——只剩惨无人色的雪白。


    第64章 风雨


    沉沉一觉醒来, 原本盖在身上的薄被已被踢到地上。


    幸而天本就热,她?没?了?被子、倒也不冷,只下意识伸手摸索身边。


    摸了?半天, 无意外地摸到一片空。


    ——想也是,若是魏弃在,定不会让那被子大喇喇“躺”在地上。


    怕不是又被那一会儿一个主意的皇帝陛下叫去了?吧?


    沉沉顶着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坐起身来, 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若有所思地探出头去,望了?眼外头天色。


    平日?里这个时候, 她?早已手忙脚乱地起床梳妆。


    但今日?是堂姐入宫来的日?子, 她?已特地向昭妃娘娘告过假。


    原本想着堂姐巳时方?才入宫, 自己也好偷懒睡个懒觉, 却?不想,早起惯了?,竟还是准时醒来。哪怕再躺回去,也没?了?丁点睡意。


    沉沉在床上翻来覆去挣扎了?好一会儿。


    终于,还是在谢肥肥“喵呜”喊饿的凄凉叫声中?苦着脸起床,把昨夜搁在井中?冰镇的羊奶提了?上来。


    油光水滑的狸奴窝在小厨房里惬意地舔碗,沉沉也没?闲着,从卯时开始, 又是揉面,又是蒸饼,到后来, 连馄饨也包了?不少。


    许是香味扑鼻, 实?在勾得人馋虫大动, 不多时,竟听外头传来“砰”一声巨响。


    沉沉一愣, 在围兜上擦了?擦手,出门去看。


    见到那脸朝地摔在地上的黑衣身影,却?不由笑起。


    “三十一,”她?说,“你饿了?么?要不要吃饼,我做了?许多,本也吃不完的。”


    三十一,是魏弃留下“守院”的暗卫之一。他为?人木讷,少有言语,生得样貌也平平,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只一眨眼功夫就找不见的长相。


    或许也正因此,沉沉总觉得他看着不像什么肃杀之人。


    比起暗卫,甚至更?像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生在田上,长在田上,十七八岁的年纪,便过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妻儿在怀的生活。


    她?早在第?一次看见三十一饿得从树上摔下来开始,就早把三十一当做了?这宫中?难得和她?是同?类的……那一类人。


    魏弃却?说,三十一是所有的暗卫中?,武功最是高强,也最深不可测之人。


    ——若说高手都深藏不露,沉沉想,那三十一藏得未免也太好了?些,天衣无缝到让人有些害怕。


    只不过,自己眼下是三十一要保护的人,而非敌人。


    所以?,他厉害归厉害,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思及此。


    方?才还有些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弥于无形。


    “三十一,过来。”沉沉向院中?喊了?一句。


    “……”


    三十一不应。


    “你那肚子叫得,我离这么远都听见响了?。”


    沉沉只得又探出头去,冲趴在地上半天没?起身的黑衣人招招手,笑道:“过来吧,殿下不在,回头我也不告你的状。”


    说话间,她?从蒸笼里捻出两块蛋饼装进碗中?,又拎起锅盖,看了?一眼里头翻翻滚的小馄饨。


    “你吃不吃馄饨?”她?问。


    三十一行动如风,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旁两步外,抿着嘴巴不说话。


    眼神却?压根离不开那锅。


    沉沉看得好笑,想着包好的还有许多,自己和魏弃也吃不了?多少,遂把第?一碗盛给了?他,顺手往里撒了?香油与小虾米点缀调味。


    三十一接过那碗香喷喷的馄饨,仍是木呆呆眼神发直的模样。


    可沉沉一看他那喉结上下滚动、强吞口水的样子,便知三十一还是那个半夜偷糕饼吃的三十一,见着好吃的便走不动道。


    在这死气沉沉的深宫里,有个会摔会吃的活人在,倒也算难得的活气。


    小姑娘想到这里,不由一笑。


    见三十一端起碗要走,又喊住他问:“其他的人呢?你问问,他们吃不吃。”


    自打知道朝华宫里多出来了?许多暗卫开始,平日?里,她?若是得空做吃食,总会有意多做一些。


    虽说不是每个暗卫都像三十一那般贪嘴,也有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的,但做都做了?,她?放下话来给他们吃,第?二日?再来看,灶上总还是被扫荡得一干二净。


    这已成了?某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三十一闻言,却?摇了?摇头,说:“不在。”


    音色低沉而迟缓。


    “不在?”沉沉愣住,“那,去哪了??”


    “跟殿下一起。”三十一说。


    昨夜温统领召集众人,独独留下了?他,他只知道出了?大事,却?并不知道具体?。


    沉沉见三十一一副“能说的都说了?”的表情,也无意与人为?难,只点头道:“好罢,我知道了?。”


    但话虽如此。


    待到人绕回灶前,再下馄饨去煮时,她?却?仍是想着想着便出了?神。


    ……会是什么事呢?


    魏弃行事,其实?向来不喜太多人在旁,朝华宫里的暗卫,这段时日?以?来,更?是从没?有少过。


    究竟出了?什么事,会需要他们倾巢而出?这是魏弃的主意,还是那位“温统领”的主意?


    一碗馄饨煮成了?馄饨汤,肉是肉,皮是皮,她?还没?想明白?个中?关窍。


    倒是三十一飞快吃完了?那碗小馄饨,没?等她?催,便乖乖送回了?干净见底的瓷碗。


    碗里,连最后一点汤汁,也被他拿饼蘸着、“擦”了?个一干二净。


    沉沉盯着那光亮的碗底,顿了?片刻,问他:“吃饱了?么?”


    三十一点点头。


    若非他那直咽口水、看都不敢多看锅里馄饨汤一眼的样子,实?在让人无法?忽视,她?也就信了?。


    这三十一,还真是个木讷古怪的贪吃鬼。


    “……”


    沉沉想了?想,心头叹了?口气,又问他:“要不,再吃一碗?”


    说话间,把那不忍细看的馄饨汤盛出来,她?指了?指旁边包了?整整两大屉的生馄饨,“吃的话,再给你煮一碗。”


    反正其他人都不在,本来也吃不完。


    三十一闻言,低头盯着鞋尖看了?好半天。


    许久,方?才做贼似的、抬起一张平凡脸庞,冲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多谢,谢姑娘。”他说。


    或许是害羞,或许是心虚,总之,一个有些生疏的微笑,从那平平无奇的脸上挤了?出来。


    可惜不算清秀,甚至不算亮眼,只有两颗勉强称得上可爱的虎牙,能给人留下几?分印象。


    ——也让他看起来,终于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身上几?乎行将就木的腐朽之气,一瞬便散了?开去。


    沉沉亦看得笑了?,冲他摆摆手,道:“几?只馄饨罢了?,有什么好谢的?”


    说着,便从屉中?数出来了?整四十只个头稍大的馄饨,等水重新烧开,一股脑下了?下去。


    *


    谢婉茹走进朝华宫时,沉沉正抱着怀中?的小狸奴坐在荷花池旁,百无聊赖地捞鱼玩。


    裙衫湿了?半边也浑然不觉,犹若少年不识愁滋味。


    谢婉茹远远看着那道青绿身影,却?不知觉红了?眼眶,走到近处,白日 梦整理此文,加入亦二勿一斯亦四衣儿方?才颤声喊了?句:“芳娘……!”


    沉沉手中?动作一顿,循声抬头。


    记忆中?清丽柔婉的少女,如今已盘起了?妇人的发髻,一袭紫衫,腰身盈余。


    美人如旧,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却?分明有泪。沉沉一声“二姐”哽在喉头,莫名喊不出口,只将怀中?的谢肥肥放开,站起身来,紧紧攥住了?堂姐冰冷的手


    年余未见的姐妹俩,呆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


    沉沉将人带去小厨房,边聊着这一年多来的近况,手里也忙乎个不停。


    直至桌上摆上琳琅满目的汤面糕点,仍觉不够、又扭头要去泡茶。


    “罢了?,罢了?,芳娘,歇歇吧。”


    最后还是谢婉茹看不下去,失笑间开口叫住她?:“我们自家姐妹,哪来那么多讲究?有这泡茶的功夫,不如同?我讲讲,你心心念念的江都城景况如何?”


    语毕。


    谢婉茹看着一脸恍然、蹦蹦跳跳跑回桌边落座的少女,话音微顿,又低声道:“还有,你当初好不容易才出了?宫……如今,又为?什么要回来?”


    沉沉听出她?话里的无奈与深沉。


    想起头些日?子在露华宫宫人那听说的、大皇子府上近来并不安宁的传闻,心头着实?不忍,又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得先定了?定神,将自己先是回到江都城、后又千里奔赴定风城的始末,向堂姐娓娓道来。


    末了?,轻声道:“我、我兴许只在上京待到年末,腊月一过,我与殿下便要启程回定风城了?,”沉沉说,“所以?,二姐,我才急着想见你一面。宫里的规矩多、事儿也多,我怕一耽搁,便见不着你了?。”


    谢婉茹闻言,苦笑一声,伸手捏了?捏她?粉白?的颊肉。


    正要开口,又见小姑娘一直拿眼角余光偷瞟着自己微隆的小腹,一时间,也觉无甚好隐瞒的,索性拉过谢沉沉的手,隔着一层薄薄夏衫,轻盖在自己的肚腹之上。


    “二姐……?”沉沉有些好奇,更?多是不解,不由地冲她?歪了?歪脑袋。


    谢婉茹被她?那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逗笑,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欣然的笑容。


    “芳娘啊,”她?说,“傻孩子,你要做姨母了?。”


    姨、姨母?


    沉沉蓦地瞪大了?双眼。


    “只可惜,这孩子如今在我腹中?不过三月,”笑过之后,想起不久后的分别之日?,脸上的笑容却?仍是淡下来,谢婉茹望向不远处重兵把守的宫门,话音幽幽,“待到年末,恐还不足月,你见不着你的小外甥了?。”


    “来日?方?长,哪里要愁见不着的事!”沉沉见她?泫然欲泣,连忙安慰。


    怕她?想起别的伤心事,索性又半蹲下身去,耳朵贴着谢婉茹的小腹。


    “二姐,小外甥如今可会踢人了??”沉沉问,“听我阿娘说,她?怀阿兄的时候,整日?都被闹得不安生呢。难怪我方?才见二姐你腰身丰盈了?些——脸上却?瘦了?不少,一定是被小外甥给‘折磨’的。”


    “哪能呢。”


    谢婉茹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他乖得很,乖得我险些都没?发现……若非前些日?子染上风寒、迟迟不见好……”


    大皇子妃与她?有隙,常苛待于她?,恨不得她?能病死才好。


    可知晓她?不日?要入宫探亲,也不好“失约”,遂还是咬牙找了?大夫为?她?诊治。却?不想,那大夫悬丝诊脉过后,竟连连叩首道喜,贺她?有孕。


    谢婉茹不愿回忆当时阖府上下阴气沉沉的气氛,只叹息一声,轻抚过面前少女因雀跃欣喜、而泛起两片霞色的脸庞,道:“外甥也好,外甥女也好,总希望生出来的孩子乖巧,若是像我家芳娘这般,是再好不过了?。”


    话毕,眼神又掠过小姑娘平坦的小腹,不知想起什么,又倏然笑起。


    “可惜我姐妹二人如今已做不得姻亲,否则,日?后芳娘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倒实?在愿意、叫我那孩儿嫁与你儿。”


    “什、什么?”


    沉沉被这话吓得打了?个结巴,慌忙捂住自己的肚子。


    怎么说到自己这来了??


    “你与那九皇子,早已经?了?人事罢?”谢婉茹又问,“我记得从前你们便同?卧一榻……”


    沉沉听得连连摆手。


    谢婉茹看出她?是真的害羞,不好言语,心中?暗叹自己这个堂妹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却?也止了?询问的意思,摇头笑笑。


    只是,待她?刚随手捻起一块糕饼、咬了?半口,又听坐回原位的小姑娘扭捏片刻,小小声地发问:“二姐,什么叫……经?了?人事?”


    “……?”


    “躺在一块儿就算么?”沉沉问,“那……那我和殿下,一起躺了?许久了?。我肚子里,好像没?有动静呀?是不是……躺得太少了?,要多躺躺才行?”


    谢婉茹一口糕饼卡在喉咙口,被她?那惊世?骇俗而犹然不知的口吻,呛得瞬间惊天动地咳嗽出声。


    沉沉忙起身来帮她?拍背顺气。没?拍两下,却?又被她?握住小手,失笑间拉到面前坐下。


    “你同?那九殿下,”谢婉茹清了?清喉咙,问,“就只是躺在一块儿?”


    沉沉点头。


    “什么别的事儿都不干?”


    沉沉想了?想,脸上露出颇为?难的表情。


    “也、也不算什么都不干,”她?说,“就是,摸一摸,之类的……还有……亲一亲……嗯……若是做得过火了?,夜里还得烧水沐浴,所以?回宫之后,反而、反而做得少了?……”


    从前在江都,几?乎日?日?夜里来上那么几?回,她?想着魏弃在定风城受了?苦、在江都城也老被人当作小白?脸,怕他不开心,倒也任着他来。


    可如今整天早起,睡还睡不够呢,哪有心思做旁的事?


    日?日?几?回变成隔几?日?来几?回……


    难道就是因为?少了?那几?回,所以?没?有动静么?


    小姑娘眨巴着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望向眼前一脸哭笑不得的堂姐。


    谢婉茹见状,却?只是扶额轻叹:“想来那九皇子……是个知情识趣的男子,要将那事留在洞房花烛夜罢。也亏得你二人血气方?刚年纪,相处了?年余,竟还——”


    “竟还什么?”


    沉沉听到“血气方?刚”四个字,忽的有些面红。


    听出堂姐话里那几?分无奈意味,却?以?为?谢婉茹是觉得她?“亏待”某人,顿时又“愤愤不平”道:“二姐,可……可其实?我待阿、待殿下是很好的!你不知道他有多胡来,他平日?里瞧着冷冰冰的,到了?那上头可不是,有两回力气大了?,害我腿根磨破了?皮,还……”


    “好了?,好了?。”


    饶是谢婉茹早通晓男女之事,听她?这般毫不设防的说来,也难免羞起来,忙伸手去捂了?她?的嘴:“二姐晓得了?,芳娘,且莫再说了?。”


    再说下去,她?怕自己下回看见那君子端方?的九皇子,就要想起他夜里与小姑娘耳鬓厮磨——八成还忍得不能再忍的那些床笫之事。


    “孩子的事,总归急不来,更?何况你与那九皇子都还年轻,”谢婉茹道,“真要……要起来,也不过就是那几?哆嗦的事。”


    “几?哆嗦?”


    “……”


    谢婉茹眼见得自家堂妹眼珠滴溜转,估摸着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匆匆话音一转:“是啊,前、前些日?子,那七皇子不就是……”


    府上拢共三名侍妾,竟都接连有孕,对子嗣单薄的魏氏皇室而言,本是莫大的喜事。


    只可惜后来,一个都没?保住不说,那几?名妾室竟也都接连死去,听人说,死相一个胜过一个的凄惨。


    “为?、为?何?”沉沉听到这等惨事,也不由揪心起来,小声问道,“莫名惨死,可有个说法??”


    “我也只是听旁人闲话说起。个中?的具体?缘由,哪是轻易能够知晓。”


    谢婉茹摇了?摇头,“倒是听说陛下很是看重,日?日?派太医熬制补汤、替那几?名侍妾调养身体?,可就是这么金贵地养着,竟也没?保下性命和腹中?胎儿——”


    其实?,这诚然亦是谢婉茹的一桩心事。


    七皇子是早已过世?的解贵人所生,在宫中?并不受宠,按理说,身份远不及身为?长子的大皇子魏晟。可七皇子的侍妾尚且有良药滋补,从她?诊出有孕至今,宫中?除了?来人赏下黄金百两,几?只钗环同?一柄翡翠如意外,便再没?了?旁的消息。


    纵然她?知道自己身份轻微、这侍妾的名分也“来路不正”,可这般对待,仍不免叫人寒心。


    只是,这些话说出口,除了?叫沉沉也为?她?着急不值一番外,还能有什么用呢?


    罢了?……


    罢了?。


    她?垂眸,长睫落低,掩去眼底一切苦涩与不安,只从袖中?掏出一支金簪,轻轻放在了?自家小姑娘的手心。


    沉沉被这簪子不轻的分量吓了?一跳,匆忙抬眼,问:“这、这是?”


    “你的及笄之礼。”


    谢婉茹却?笑了?:“去年十月,芳娘,你便满了?十五。只是那时堂姐与你相隔千里,有心无力。如今终于见着了?,又岂能不把这及笄之礼补给你?”


    沉沉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向掌心那柄喜鹊登枝的梅花金簪。


    昔年在江都城时,顾氏曾为?她?补过一次及笄礼,那时,是由谢家族老那边最长寿的婆婆为?她?鬓边簪的花。


    只是,她?没?想到堂姐还记得她?的生辰,甚至还记得她?的及笄礼:


    须知谢婉茹在宫里、在大皇子府的日?子,概都不算好过。


    这年头人心世?故,想做点什么、又都少不了?打点——她?得攒多久才能攒出这样一支有分量的金簪呐?


    谢婉茹见她?面露踌躇,唇角紧抿,知道她?是生出了?几?分推拒之意,忙伸手将小姑娘的掌心攥紧。


    “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昔日?的谢家大小姐,如今在王府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可无论身份如何——她?总还是谢沉沉的姐姐,是这孩子在整个上京,如今唯一还信得过的亲人。


    是以?,这份礼,她?无论如何要给,也给得起。


    沉沉闻言,心头亦是长长一声叹息,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泪花,轻点了?点头。


    又道:“待我小外甥出生了?,我也给他打一把长命金锁。要最重的、最漂亮那一种。”


    “好、好,”谢婉茹拉过她?的手,“那堂姐便等着那一日?,等着我们芳娘……”


    话音未落。


    沉沉脸上的笑容未及褪去,还待要说什么。


    忽的,却?听朝华宫外、一阵短兵相接的金戈之声传来。


    第65章 朱门


    太?极殿中。


    魏峥一袭龙袍, 背手而立,抬头望向那块“允执厥中*”的匾额,久久出神不语。


    直至蓄着?山羊须、一派仙风道骨装扮的公孙渊走入殿中。


    那轻微的脚步声已压到最低, 却仍是惊动了沉思中的天子。


    “找到他了?”魏峥问。


    “回禀陛下,”公?孙渊当即撩袍而跪,沉声道, “九皇子自平西王府离开后便不知所踪,但那谢氏女如今仍在宫中——陶医士已奉陛下之命前去,领‘天’字号暗卫, 于朝华宫外守株待兔。”


    “赵莽何在?”


    “平西王……安然无恙, 眼下尚在王府中休养, ”公?孙渊道, “其?女虽受惊昏迷,亦无大碍。”


    语毕。


    见殿上人始终背手不动,模样难辨喜怒。


    公?孙渊——这位与天子识于微时,更曾伴其?征战四方、立下辅国之功的老军师踌躇片刻,终是没忍住、又低声补充了句:


    “我等前去,本已做好最坏打算,”他说,“可不知何故, 九皇子并未对平西王父女二人下手。”


    这说来实也是件怪事。


    毕竟,若非对平西王所言怨愤滔天,那九皇子昨夜怎会?突然发?狂, 将“地”字号暗卫屠戮殆尽;


    可真要说对那父女二人憎恶难平, 临到?下手时, 他偏又抽身而去——仁慈得过了头,反而不像这位九皇子的一贯做派。


    想来个?中必有玄机。


    只可惜, 唯一有可能听得风声的温臣,至今仍昏迷不醒。


    是以眼下,除了闭口不言的赵莽父女,不知藏身何处的魏弃,天下间?,再?没人知道昨夜的平西王府究竟发?生何事,引来这意料之外的“变故”。


    “今晨,平西王甚至还命前去为其?诊治的陶医士带话,”公?孙渊道,“其?称,只要九皇子点头,他昨夜的承诺,无论何时,仍然奏效。”


    险些丧命于那小儿之手,仍然一心将爱女下嫁。


    究竟该说这武夫心如铁石——还是笑他不撞南墙不回头?


    公?孙渊不禁摇头:“个?中缘由,实在难以揣摩,恐还需待温统领苏醒过后、再?行审度。但无论如何,平西王父女既安然无碍,一切便仍有转圜余地……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取辽西兵权,想来陛下日后,定能如虎添翼。”


    世间?之道,本就是子从父,臣从君。


    自赵莽许下这以姻亲换兵权的承诺而始,九皇子的婚事,便已成了一场不容有失的交易。


    魏弃……


    九皇子,他没有选择,必须遵行。


    “所以。”魏峥闻言,不知想到?什么,忽的长叹一声。


    沉默片刻,复才低声道:“此?事绝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他直至这时,方才转过身来。


    一双森然而阴沉的眼,紧盯着?殿中叩首不起的白发?老翁,问:“陶朔可有万全把握,将那逆子擒住?”


    “这……”


    “朕要听实话。”


    魏峥说:“若是办不到?,便让他提头来见。”


    皇权之下,人命不过蝼蚁。


    为雄图霸业,更当不吝牺牲。


    公?孙渊跟了魏峥这么许多年,自然明白个?中道理。


    只是,想到?今早陶朔离开平西王府时的阴沉脸色,却仍是留了一道心眼,思忖片刻,方才向眼前的上位者躬身叩首。


    “金针未除,九皇子再?强大,亦到?底只是常人。”


    他说:“是人,便有力不逮时,是人,便有穷尽之日。”


    陶朔本就是“医痴”,北疆之战,莫名?失了魏弃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试验品,自回京之后,他便闭门不出,半年多来,翻遍万卷古籍,只为寻出压制失控兵人之法。


    魏弃在上京大开杀戒,扫荡奸佞。


    殊不知,悬于他头顶的利剑,亦在同时悄然落下。


    “世间?阴阳相生,万物相生相克,”公?孙渊幽然道,“岂有不败之人?九皇子……终究还是太?天真。”


    说到?底,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罢了。


    揠苗助长而被迫成长的苗,注定长不成参天大树。


    可笑的是——就是这样一株脆弱而无处攀附倚靠的幼苗,却还想为另一个?人撑起荫蔽。


    ……又如何能得善终?


    如何能不冻毙于风雪,为他人鱼肉?


    公?孙渊语毕,陷入沉思之中,自始至终不曾抬头。


    自然也不会?注意到?,金銮殿上的天子,唇边忽的扯开一道并不明显的弧度。


    那笑容说不上是称心满意,又或是怔然过后失神的下意识反应。


    浅淡如斯,亦只在他面上停留一瞬,便悄无声息地掩去。


    “他太?像他的母亲,”魏峥说,“也罢,大抵这便是……他的命。”


    *


    金戈之声传至耳边,小厨房中的谢氏姐妹,瞬间?都?停下了手中动作。


    “什么声音?”谢婉茹毕竟在宫里待的日子长、反应也快。


    察觉出那动静不小,脸色一变,下意识护住肚腹站起身来。


    沉沉与她两手交握,自也跟着?起身。恐谢婉茹惊动了腹中胎气,当下让自家堂姐待在原地莫动,自个?儿几步跑出小厨房去、探头张望了两眼。


    可宫门不知何时被合上,她这么看,其?实也看不着?外头是何景状。


    正踌躇不定间?,三十一却从院中槐树上轻飘落地,冲她微一颔首。


    “谢姑娘,”三十一低声道,“我去看一眼。”


    眼下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由他去看,确实是最稳当的决定。沉沉没有多想地点了点头。


    小厨房中,谢婉茹见她匆匆而去、不多时便又掉头而回,脸上不由地浮现出几抹忧色,心神不定间?,也跟着?向外探头看了几眼。


    “宫中怎会?平白无故有金戈之声,这到?底是……”


    沉沉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是宫中只有她一人,她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这会?儿大概早已跑去拍门问外头是什么情况。


    可如今身边多了个?堂姐,堂姐肚子里还多了个?金贵的小外甥,她这个?做姨母的,也不得不多长两个?心眼。


    是以,好奇归好奇,还是先安慰起人来:“二姐莫慌,”沉沉说,“殿下在宫中留了人手,我方才已让人去瞧是什么动静,而且你想,朝华宫前头、还有那么多贵人娘娘的宫宇呢。若真是出了什么事,等闹到?这来,岂不是先得把阖宫上下都?闹个?天翻地覆么?陛下怎会?置之不……”


    置之不理。


    她话未说完。


    呼吸之间?,脸色却遽然大变。


    不等谢婉茹问明发?生何事,她已转过身、几步跑出门去。


    徒留谢婉茹站在原地,满脸不明所以。


    只因?实在放心不下自己?这个?妹妹,思忖片刻,仍是扶着?肚子跟了出来。


    没走几步,侧耳细听,忽才察觉空气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为强势的笛音。


    那笛声时而凄厉,时而激昂。


    伴着?兵戈相接的刺耳震声,竟显出一股莫名?的诡异悚然之感?。


    “开门——!”


    沉沉跑得极快。


    谢婉茹人尚在廊下,小心翼翼扶着?廊柱前行,她已扑到?宫门前,双手拼命拍打着?那紧闭的大门。


    “开门!”纵然声音几乎全被外头毫无止息之意的金戈声掩盖。


    她听着?那怨鬼哭号般森然笛音,已然反应过来门外是何情状,仍是扯开嗓子、冲着?门外歇斯底里地大喊出声:“开门!开门!!放我出去!!!”


    指尖在朱门之上留下几道长长划痕。


    谢婉茹被她的反应吓到?,也顾不上自己?有孕在身,忙要上前阻止。


    “别过来!”沉沉却低声道。


    “二姐,你不要过来,”小姑娘脸色青白,忽的定定看向面前森严朱门,道,“你站远些。”


    她的身板小,力气也不够。


    此?时此?刻,却竟以肩为石,侧过半边身,猛地用力向那宫门撞去!


    “沉沉……!”谢婉茹看着?眼前抖簌不已的宫门,再?看痛得冷汗涔涔的小姑娘,愕然叫出声来。


    可那近乎破釜沉舟般决绝的撞击,仍在一下又一下地继续。


    骨头“咯啦”作响,沉沉早已痛得满头是汗,动作却仍然不停。


    直至活生生将紧闭的宫门撞开一道缝隙——


    满是汗水的小脸凑上近前,她整个?人几乎都?扒在门边,用力往外张望着?。


    然而,只一眼。


    一眼。


    她却猛地瞪大双眼,目呲欲裂间?,两手成拳,重重向那朱门砸去。


    “开门——”


    几乎喊破了嗓子,沉沉两眼盛满泪水,顾不上手心剐蹭出的伤痕,只拼命拍打着?眼前的宫门,“放我出去,让我出去……阿九!阿九!不要再?走了!”


    “停下,不要再?走了!”


    一门之隔。


    由十余名?全副武装的黑甲士兵牵引着?,千金难求的西域金蚕丝,密密织就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网。


    而那吹毛短发?的金丝网下,此?刻别无他物。


    唯有一道血肉模糊的身影……仍在蹒跚前行着?。


    一个?血人。


    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肉翻卷,在金蚕丝切割入肉的撕扯下,脸已被毁得几乎辨不清五官的,血人。


    纵然每走一步,那蚕丝便在皮肉上陷得更深一分。


    纵然身上已全是密密麻麻伤可见骨的血痕。


    他仍然还是一步一步,向朝华宫紧闭的宫门行去。


    身下,赫然拖出一道逶迤凄丽的血河。


    “阿九——”


    他分明还“醒”着?,努力睁着?双眼,可神思其?实已经模糊。


    痛苦,麻木,心里只有隐隐约约的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拖着?灌铅般的双腿继续行走。


    恍惚之间?,却似乎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隔着?眼前威严的朱门传至耳边。


    那声音痛得无需分辨,那样的撕心裂肺。


    “阿九!阿九!!”他听见她说。


    一开始还凄厉的声音,到?后来,却越来越轻,几乎是声若游丝了。


    她的声音哽咽得破碎,只是一直一直地重复:“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走了……”


    金蚕丝上淬的剧毒,让他唇齿麻痹,神志模糊,每一步,都?迈得无比缓慢而沉重。


    听见她的声音,不知为何,他的唇角却仍是下意识地轻轻扯动,似乎想笑。


    他以为自己?笑一笑,谢沉沉便不会?哭得那么害怕,仿佛天都?塌了一般。


    他想用这笑容告诉她,没关系,他仍然还是会?带她走。


    可脸上那道从右眉斜划至下颌,几乎将整张脸割成两半的伤痕,却让他无法做出任何表情。


    疼。


    疼啊。


    右眼眼球不住往下淌血,他的视线此?刻包裹着?一层血幕。


    目所能视之处,皆是一片醒目的红。


    “阿九,不要再?,走了……”


    那些细韧的金丝将他包裹其?中。


    若然静立不动,也许不过寻常桎梏,可只要稍一挪动,便顷刻间?,成了削铁无声的刑具——这便是他们想出来对付自己?的东西?


    的确“用心良苦”。他想。


    这是他从那次“一剑穿心”过后,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离死亡这样近。


    也是除了那一日外,他第一次想到?“死”——这个?唯一能让他得以解脱的法子。


    昨夜知晓的往事也好,今日“请君入瓮”的算计筹谋也罢,他的理智在一遍遍地被摧毁,艰难地重建,又尽数坍塌。心中那叫嚣不已的恶鬼,几乎要把他吞噬了……他的身体也已到?了极限。


    喉口满是腥气,没走几步,又不觉呛出一口血来。


    可,尽管如此?。


    他两手紧攥住那金蚕丝网两端。


    任由皮肉翻开,鲜血淋漓——他仍用这样顽固的方式抵抗着?。


    与那些,先是使计诱骗他入阵,再?以笛音扰乱他心神。


    最后用这金蚕丝网将他捕获其?中的人,无声地抗衡着?。


    门后,有他必须带走的人。


    他要带她走。


    魏弃想。


    在这之前,还不能死。


    他……


    【卫夫子,你要娶谢家姐姐为妻么?谢家姐姐,以后便是我们的师娘了么?】


    【阿殷,夫子要做你姐夫啦!真羡慕你……】


    【日后夫子打手板,你能不能替我……啊呀!夫子,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呜呜!】


    【夫子,你们走了之后,什么时候才回来?等你回来,我背《三字经》给你听呀——】


    【夫子,什么是‘皇子’?为什么这个?老爷爷要跪你?】


    昨夜有雨,长阶湿滑。


    他的双眼已几乎无法视物,很快,又一次被那金丝绊倒。


    这一次,他没能爬起来,额头狠狠地砸在长阶上,一声闷响。


    “好机会?,拦住他!快——”


    而不远处。


    手执玉笛的男人被几名?黑甲兵牢牢护在身后。


    吹奏之余,仍一眨不眨地望向阵中不断挣扎的少年,见他瘫软在地,身体抽搐着?、却迟迟无法爬起身,男人大喜之下,忽的厉喝出声。


    眼底,是一片毫不掩饰的狂热之色。


    “脸……毁了也没事,还能长出来。”陶朔低声喃喃着?。


    话音一转,忽又厉声向四周命令道:“只要确保他还剩一口气,活着?就行……其?他的,不必留情——快!!快收网……把他抓回去!”


    第66章 抛弃


    “阿九——!”


    窝在房梁上睡觉的谢肥肥被自?家主人的哭声惊醒, 猛地睁大了?一双金蓝异瞳。


    它和养大自?己的主人,某种程度上一模一样:比如,生来都是个极懒倦的性子, 能不动就不动,能窝着绝不走路。


    此?刻,它却?毫不犹豫地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一路“狂奔”到前?院。


    眼见得沉沉扑在宫门前不断捶打拍门,它绕着她转了?几圈,忽的叼起她的衣角, 不断往回拔。


    “喵呜!”


    门外?浓郁的血腥味, 令它直觉地感?到危险。


    而远离危险, 则是它作为兽类的本能。它越发用?力地咬住小?姑娘的裙角。


    可主人第一次没?有理睬它, 也没?有笑着轻抚它的脑袋,温声同它说话。


    它轻轻舔舐她的手背,只尝到一股混着泪水与血丝的咸腥味。


    “肥肥,别过来。”


    沉沉拨开了?腿边的狸奴,啜泣道:“别过来,走远一些,找个地方藏起来……别过来。”


    和方才对谢婉茹说的话一样。


    沉沉并不傻,岂会不知门外?的处境“危险”?


    可是, 这是她和阿九的事,她不愿让任何人平白无故被卷进?来,所以想也不想地赶走了?围在自?己身边“喵呜”直叫的谢肥肥, 也把谢婉茹“赶”回了?后院。


    而她唯一没?有赶的人, 则是不知何时、轻飘落在她身旁的三十一。


    分明身材高大, 可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时, 几乎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连尘土也未惊起。


    沉沉瞥见了?身旁一掠而过、漆黑的衣角,抬起脸来看着他。


    很快,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惶恐、不安、害怕,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只剩下一些明晰而清楚的——或许该被称为“坚定”的神色。


    她说:“三十一,你带我出去。”


    三十一望着她,低垂眼睫,沉默不言。


    “你方才不让我去看,是为了?拖延时间?”


    三十一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沉沉又问:“所以……是陛下的意思,对么?”


    魏弃曾说过,能越过他直接给这批暗卫下达命令的人,只有那?位安总管,以及当今天子。


    可安尚全的意思,若非出于天子的暗示,又岂能轻易成行?


    这回,三十一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可直面它,仍然让人不由?地心口一重?。


    沉沉脸上浮现出一个并不符合她年纪的苦笑。


    深呼吸过后,她忽的抬手拭去了?两颊泪水,低声同眼前?的三十一道:“我会劝他,只有我能劝他,”她说,“你带我出去,我劝他跟你们走。”


    三十一说:“他们不让你出去。”


    “可是,若我不出去。”


    沉沉说:“今天谁都不能带走他,你信么?”


    她那?样的瘦弱,也并不高挑,坐在地上,如小?兽般蜷曲成一团。


    他看见她的手指因痛意而痉挛抽搐着。


    ——不过是一个连门都拍不开的、孱弱的小?姑娘啊。他幽幽地想。实在是……太弱小?了?,弱小?得不值一提。


    可是,就是这样一双手,却?能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小?馄饨。


    可是她竟然那?样笃定,甚至连“陛下”的话也不放在眼里。


    这到底是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呢?


    三十一低下头,似乎很认真地想了?片刻,终于,他抬起了?手。


    手抵在那?扇宏伟的宫门之上。


    起初,只有很轻很轻的、几乎难以发觉的“硌拉”声。


    但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大——尘土飞扬中,朱红的宫门,就这样碎成一块一块的残片。


    “那?你去吧。”三十一说。


    沉沉点了?点头。


    没?有回答,亦没?有道谢,只是手脚并用?地爬起,飞快跨过那?碎了?一地的宫门——


    而后。


    就这样避无可避的,与倒在长阶上的血人打?了?个照面


    可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地上的人一眼。


    她的两眼蓄满了?泪,可她仍然头也不回地走过他,然后,在所有人或疑惑,或警惕的目光中,她几乎小?跑着奔下长阶。


    冲着手执玉笛的陶朔,她猛地跪倒,用?力磕了?几个响头。


    那?声音响亮到几乎让人肉疼,果然,她抬起脸来时,额头上也多了?一道醒目的红印。


    “陶医士。”


    沉沉说:“求您停下,请您停手吧。”


    其实,甚至不用?她开口说话。


    只一晃眼的功夫,陶朔亦认出来了?眼前?的人——原因无它,大军停驻定风城修整的那?两个月,他几乎日日都能看见眼前?这个小?丫头。


    彼时,她整天像个蜜蜂似的逡巡于魏弃住的屋子和伤兵营,实在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碍手碍脚还“嬉皮笑脸”的小?丫头,在愁云惨淡的战后军营中,照理,是不怎么受欢迎的。


    但,也就是这么一个、一开始被排斥,经常被人在背后议论的“豆芽菜”,却?在一个月后,成了?整个军营上下无人不知、也没?人不喜欢的小?丫头。


    【沉沉今天怎么没?来呀?】


    【这丫头怕不是又带着人去苍山捕猎去了?吧?公孙军师派给她那?几个兵,是为了?保护她的,她倒好?,天天带着人上山下河的……】


    【还不是你们这群倚老卖老的老东西整天抱怨营中的饭菜没?半点荤腥呀?!你还好?意思说!丫头好?心,你倒还说道起她来了?!】


    【你叫谁老东西呢!而且,什、什么说道,我这不是担心她……】


    她最常接触的,多是伤兵营里最不被重?视的一群人。


    而陶朔之所以有印象,则是因为这群人除了?伤病以外?,还有一个更?普遍的特点:老。


    老到陆德生每次向他问药要帮这群老兵治伤时,他都有些啼笑皆非了?。


    战乱的年代,“长寿”成了?最奢侈至极的愿望,四十多岁,对这些在战场上拼杀了?一辈子的老兵而言,往往就算是很老——换句话说,该去死了?。


    活着也不过是浪费军队的粮食而已。


    陶朔自?幼天赋异禀,他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未来将比父亲更?出色,成为这世?上医术最高超、可以置喙生死的顶尖医士。


    由?于见惯生死,他对“死亡”的概念更?是模糊而冷血——也许,这便是他一直看不上陆德生总往伤兵营跑的原因。


    在他看来,有这个功夫,倒不如把时间花在如何提升那?些健康的士兵身上。


    或者说,花在,怎么把一把已有的“剑”打?磨得更?锋利上。


    而魏弃,便是他看中的那?一把、最称心应手,也最有可能称霸天下的剑。


    只可惜,这把剑,后来也被眼前?的小?姑娘轻飘地夺去了?——不费吹灰之力。


    他看不懂这个奇怪的小?姑娘,正如他看不懂医术超群却?总是妇人之仁、心事重?重?的陆德生。


    有什么必要呢?他想。


    那?些老兵们吃了?小?姑娘领人上山打?的野味,得到了?魏弃营中不用?的炭火,被陆德生悉心诊治,也还是没?有熬过定风城最冷的冬天,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不。


    其实也不算完全功亏一篑。


    老兵们死了?,死的时候,没?有哭哭啼啼,他们是笑着和自?己的老伙计们一起离开的。


    很多老兵没?有子女,终生未娶,便把谢沉沉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孙女。


    谢沉沉无论走到哪,都有小?兵同她打?招呼,他们聊起“做饭很好?吃的伙头兵老张头”、“年轻时候能扛得起足足五块铁盾的刀盾兵陈记”、“脾气很火爆其实很照顾小?兵们的朱伍长”……


    一开始,他们只认识谢沉沉,后来,他们渐渐地“认识”了?那?个总是跟在谢沉沉身后,抱着山一般的炭火,提着两头野猪,闷声不吭干活的少年,原来就是他们营中那?位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


    万军阵中,魏弃,这个名字一开始只是遥远的一具“神像”。


    他是被神化的,无所不敌、所向披靡的将军。


    后来,他成了?一个具象的人。


    一个沉默却?温柔,寡言却?实干,会在忙碌的灶边帮忙生火,给哀嚎的伤兵包扎伤口,与名不见经传的小?兵们一同喝野菜汤的少年。


    事后想想,那?些改变,大抵全都是从细微处开始的。


    以至于当大军开拔、离开定风城时,发觉主将并未随行,公孙渊原本料定的焦头烂额局面竟不曾出现。


    倒是有零星的只言片语传到耳边。


    【沉沉说,要带着小?将军回去见她娘啦。】


    【小?将军果然是要娶沉沉做媳妇儿呀!我看能行!】


    【可是万一……万一要是陛下看不上沉沉怎么办?听说小?将军还是个皇子呢,皇帝的第九个儿子!身份那?叫一个高。】


    【这么厉害?!】


    【可不么。说来,说来其实我家还有个儿子,是种田的一把好?手,若是沉沉看得上——】


    【等等!好?啊……好?你个老张,看不出来,你竟还悄摸打?起沉沉的主意了??】


    【我这不是说说么,又没?当真……】


    【没?当真就好?,你且少做你的白日梦罢!依我看,俩人感?情好?着呢。】


    【……】


    【就上回,我还看见他们俩在军营外?头吵架,沉沉这姑娘话多,走在前?头、一个劲地说,小?将军就半个字都不吭,我还以为闹什么气性了??结果眼看着没?走几步,突然又好?了?。沉沉回过头吧,这么一笑,一笑就好?了?。所以这两个人……你别说,倒还挺有意思的。跟我和家里那?婆娘没?什么两样。】


    【夫妻之间,不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


    【可那?小?将军的身份毕竟……毕竟,那?是皇子啊……】


    【再大的官,再尊贵的身份,不还是一物降一物么!要我说,咱们这小?将军,说不定就真只吃沉沉这套呢。】


    如今,这个让一切事态变得不受控制小?姑娘就跪在自?己的跟前?。


    眼泪哭干,便不再哭了?,她只是把背躬得很低,几乎要贴在地上,轻声地恳求他:“请您停手吧,”她说,“无论是为了?什么,只要您停手,我愿意劝他跟你们走。”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陶朔看着她那?细弱的身影,颤抖不已的肩脊,却?忽的笑了?。


    他生得一张稚嫩的娃娃脸,身材亦不算高挑,若不仔细分辨神情,看起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事实上,他这年却?已经三十岁,比陆德生还要年长不少。


    同样的,经历的事,见过的人,也只多不少。


    但不知为何。


    此?刻,除了?自?己势在必得的那?具兵人,他倒是对眼前?强装镇定的小?姑娘多了?几分兴趣。


    ——虽然这兴趣显然和他对那?位救过自?己性命的赵家姑娘、那?种微妙的爱慕心情不同,更?多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好?奇,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陛下让他娶赵家女为妻。”但他还是几乎恶意地开口了?。


    娶赵家女,对眼前?的“谢家女”而言意味着什么,想来她应该清楚。


    他好?奇她的反应,因此?毫不掩饰地低声道:“可他的回答,如今你已看到了?。这场婚事,兹事体大,他必须跟我们回去。若是不然……”


    他忽的做了?个“拔针”的手势。


    沉沉抬起头来,正看见那?稍纵即逝的细微动作,双瞳瞬间紧缩。


    而陶朔并未看她,眼神只悠然落在不远处、那?倒在长阶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上——虽昏迷,可他的手竟仍紧紧攥着那?汉白石砌成的长阶一角。


    何等的顽固啊。他想。


    但,又是何等的坚毅。


    这让人咋舌的忍耐力,也许并不仅仅出于那?逆天而行的“炼胎之法”。这个少年,有着超出常人的坚忍心性——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的“试验品”了?。


    “谢姑娘。”


    陶朔微笑道:“你刚才说,会劝他跟我走。如今知道了?我要带人走的原因,你的答案,可还如旧么?”


    长久的沉默过后。


    “……是。”谢沉沉说。


    “你明白,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


    “是。”


    沉沉在回答他的同时,再一次跪倒下去。


    尊严,在这深宫之中,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一点,从谢家满门被抄,阖府女眷没?入掖庭的那?一日,她就明白了?。


    她只知道,与魏弃的性命相比,婚事、名分、尊荣……这些,都不值一提。


    只要他能活下去,这些,她都可以放弃。


    “请您把殿下……放出来吧,请您为他止血,”她说,“我有话要和他说。他听过之后,就会和你们一起离开的。”


    陶朔闻言,把玩着手中玉笛,饶有兴致的眼神又落在了?眼前?少女的身上。


    “那?太危险了?。”但最终,他还是说。


    沉沉默然片刻,轻声道:“陶医士,难道你想把他,像死物一般地拖回去么?”


    “……?”


    “宫中耳目无处不在,这些时日,借着九殿下的手,陛下除去了?上京数股势力,我想,陛下需要的,应当是一把威风凛凛的刀,而不是随意可以摧折的物件吧?”


    魏弃曾与她说过的话,她都一一记在心里。


    也许如今的她,尚不能全部理解,可这一刻,她掏空了?自?己所有的认知与辞藻,竭尽所能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更?胸有成竹一些。


    浑身是血的魏弃就在她的身后。


    唯有这件事,她绝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动摇,更?不能有一丁点的软弱。


    果然,此?话一出,陶朔似乎也有些意外?于她的“言之凿凿”了?。


    可惜那?点震惊与意料之外?的神色,也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他便恢复了?如常神色。


    “谢姑娘能想到的事,陛下自?然也能想到,”陶朔道,“姑娘不妨抬起头来四下看看,眼下除了?你……”


    他的眼神在她身旁默不作声、沉默如一道虚影的三十一上掠过。


    “除了?你,这附近,还有别人吗?”


    借口陛下遇刺,下令封锁宫宇,不过是一道圣旨口谕的事。


    至于为什么朝华宫毫无风声——自?然,也是“那?位”的主意。


    沉沉闻言,却?仍是头也不抬地轻声道:“您觉得不让他们出来,他们便一无所知吗?方才的动静,他们是出不来,可不是聋了?瞎了?……还是说,您认为,来日将迎娶堂堂平西王府千金的九皇子,成为他人口中的废物也无妨呢?”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缓慢而清晰。


    陶朔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了?。


    直到这时,谢沉沉终于抬起头来。


    她脸上的神色同样绷得几乎铁青。


    她说:“请为他包扎、止血吧……”她的脑袋再一次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这一次,地上除了?魏弃的血,又添了?几道醒目的血痕。


    她抬起流血不止的额头,轻声说:“至少让他,可以被搀扶着——站着,和你们一同离开。”


    *


    那?金蚕丝网从魏弃身上揭去时,带出了?片片撕裂状的血肉。连有衣物遮挡的地方,那?金丝亦径直切碎布料、嵌入肉中。


    惨烈之状,可想而知。


    饶是自?诩淌过刀山血海的“天”字号暗卫们,眼见于此?,也不由?地心下暗暗咋舌。


    到最后,面无表情的只剩下沉沉一个——她看起来,当真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的不忍与软弱。


    无论是直面着魏弃那?惨不忍睹的身体也好?。


    甚至看着陶朔为魏弃包扎伤口,她也能面色如常地及时递去伤药与棉布,不时平静地开口提醒:“那?里裂开了?。”


    她指的是魏弃的手臂。


    一条金丝直接从手腕处将他的左手割成两截,皮肉以经络为线,向两侧血肉淋漓地翻开,里头的骨头一览无余。


    陶朔用?针线把它缝合,但魏弃在梦中突如其来的一挥手,那?伤口又裂开了?。


    血,从棉布之下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


    陶朔重?新掰过他的手,谢沉沉便紧抱着怀中已不成人形的少年,恢复了?一声不吭的模样。


    鲜血同样浸润了?她的长发、她的衣裙,她如今看来,也是一只小?小?的“血人”了?。


    那?些伤口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干净,所以,她只要求了?陶朔处理最严重?的那?些。


    末了?。


    “可以帮我倒一杯茶来吗?”她忽的抬头,看向一旁望着远方出神的三十一,“小?厨房里有茶,若是凉了?,便请我堂姐再沏一壶……帮我倒一杯热茶来。”


    三十一扭头走了?。


    不多时,果真捧着一杯热茶走回她跟前?。沉沉把那?缺口的茶杯接到手中,向他道了?一声谢,而后,用?手指蘸着、一点一点哺进?了?魏弃口中。


    之所以不用?灌的,是因为他的整张脸都被蚕丝割开了?,嘴唇上也有一道翻卷的豁口。


    而那?是不能包扎的地方——陶朔说,他到时会给“九殿下”戴上一只幕篱。


    做完了?这一切,她终于轻轻在魏弃耳边开口。


    那?是与陶朔说话时截然不同的语气,她说:“阿九,醒醒。”


    温柔的,平和的,甚至——有点像哄小?孩儿似的,她说:“阿九,你吓坏我了?,你再不醒……我这双眼睛,怕是都要哭坏了?。”


    她明明没?有哭。


    或者说,从真正看清楚一门之隔的地方正发生着什么之后,她就收起了?所有眼泪。


    就像在定风城时,她用?瘦弱的身躯、挟持着阿史那?金登上城楼时那?样——她好?像一瞬便长大了?。


    或者说,在她看起来乐天知命的笑面之下,从始至终,那?个吃不饱饭睡不好?觉,每天都在为活下去而兢兢业业胆战心惊的“她”,始终都还活在她的心里。


    当发现哭泣和求饶解决不了?问题,发现退缩只会让人得寸进?尺时,那?个更?坚强的她便不得不活了?过来。


    于是。


    魏弃睁开眼时,在血蒙蒙的视线中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张紧绷到几乎让人有些陌生的小?脸了?。


    可是他知道那?是谢沉沉。


    只用?一眼,他就认出了?眼前?满脸血痕的小?姑娘是谢沉沉。


    ……血。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是了?,如果说从前?他还有一副得天独厚的皮囊,无论他做出什么样凶恶的表情,看起来都有几分斯文无害的话,此?时此?刻,他的脸便只剩下了?扭曲和狰狞。


    颈上青筋暴起,他的喉口发出某种类似野兽般暴怒的哀鸣,一只眼球几乎无法睁开,另一只尚算完好?的眼睛却?更?加可怖,满是血丝。


    他挣扎着从谢沉沉怀里“爬”了?起来。


    纵然那?姿态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可他还是爬了?起来,张开手,护在了?她的身前?。


    可惜只有一只手。


    因为,若是另一只手不支在地上,他马上就要倒下。


    那?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名为“保护”的姿态。


    除了?三十一以外?的二?十名训练有素的暗卫几乎一瞬退开数步,重?新列阵。


    他们手中的金蚕丝网上,甚至还挂着魏弃的血肉,残缺的肉块和皮。


    陶朔亦默默后退了?两步。


    只是,他的眼神没?有看魏弃,而是看向魏弃身后、表情依旧沉静的小?姑娘。


    “谢姑娘,”他说,“该不会,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吧?”


    难道到这个时候,还打?算负隅顽抗?


    陶朔叹了?一声:“怪我错信了?你……这么下去,陛下该等急了?。”


    几乎是他话音落定的瞬间,那?遮天蔽日的网再次张开——


    而魏弃立刻把谢沉沉扑到在地。


    她被死死地藏在他怀里。


    他选择用?遍体鳞伤的身体背对那?道“刑具”,就像当初面对突厥人的箭阵那?样。


    ……总是如此?的。


    总是如此?。她想。


    沉沉并不想流泪,她已经忍了?很久很久,可这一刻,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像个孩子似的张开嘴,流出了?许多许多的眼泪。


    可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无声地哭着。


    失血过多,虚弱得几乎无法睁开眼,魏弃的眼睛,其实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也看不到她的泪水。


    但是,他能听到……


    能依稀地听到。


    “魏弃,”听到她说,“跟他们走吧。”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她说:“你娶她,娶她做你的妻子,只要能活下去……”


    可回应她的既不是怔愣的表情,也不是哽咽的声音,相反,魏弃猛地攥住了?她的手。


    用?从未有过的力气,他几乎生生将她的手骨掐断。


    好?像逼她改变说辞那?般,他用?这样的力气“胁迫”着她。手指几乎嵌进?了?她的肉里。她的手腕上浮现出一圈青紫的痕迹,紧接着,整只手臂都因为这样的挤压而通红。


    好?像马上就要从手腕处裂开般。


    哦——


    沉沉于是忽然想起,自?己最初遇到魏弃的时候,他的确是个这样不管不顾的“疯子”啊。


    面对“抛弃”,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难道是感?恩戴德的接受结果吗?又或是动容地察觉出她的弦外?之音呢?


    都不会。


    他只会杀了?她,或者,和她一起死。


    她痛得泪流不止,可嘴角仍然扬起,甚至开始笑了?。


    果然,察觉她始终沉默,伏在她身上血肉模糊的少年,忽然摸索着低下了?头。


    他目不能视物,却?几乎本能地凑近了?她的脖颈,然后,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鲜血从她的颈边淌下,与他身下近乎干涸的血河汇聚在一处。


    可与那?些血一同滴落的,还有一颗一颗豆大的泪水。


    从残破的眼球。


    从充血的双眼中。


    可她没?有呼痛。


    只是再一次地重?复,轻声地说:“你跟他们走吧。”


    少年意气,总以为这世?上,没?有不可行之事。总以为世?间万事,总能从心而行。


    可是,终究……


    他们还是太弱小?了?。


    纵然他们今日走了?,拖着这样的身躯,又能走多远?


    纵然他们拼死走了?,可江都城中的萧家人,可身后的堂姐、不知世?事的谢肥肥,他们走得了?么?


    沉沉不是坚强,也不是冷血,她只是在看清外?头发生的一切的瞬间,便已然心如死灰。


    再没?有那?一眼的震撼能让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于魏弃是怎样的存在。


    只要自?己还在这座朝华宫里,他纵是有一万种脱身的法子,还是会回头。


    而她,既做不到劝他不回头,也做不到和他一起去死。


    她想活着。


    想和他一起活着,活到可以站着、主宰自?己命运的那?一刻。


    沉沉闭上眼睛,同样的一行热泪滚落,滴在他血肉模糊的手背上。


    而后,她伸出手去,猛地推开了?覆在身上的人,站起身来,仿佛看不见那?顷刻间可取她性命的金蚕丝网,只转身走到沉默不语的三十一跟前?,哑声说:“借我匕首。”


    三十一抿了?抿嘴唇,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交给她。


    沉沉用?这把吹毛断发的好?刀,割下了?一束头发。


    “请您转告陛下,”她将这把头发放进?了?陶朔掌心,“殿下不日便将求娶赵氏女,有违此?誓,谢女不得好?死。请陛下,暂且饶过九皇子一命……请陛下,宽恕他今日的所做作为。”


    竟用?自?己的性命作保。


    不过——


    陶朔望向长阶之上仰躺着,双眼瞪到最大,直直看向天空,眼眶几乎撑不住眼珠而淌出两道血泪的少年。


    这的确是最好?的担保了?。


    思及此?,他投向面前?少女的眼神中,意外?之余,倒也生出几分难得的钦佩之意,毫不犹豫地收下了?那?把断发。


    “我会转告陛下的,”陶朔温声道,“谢姑娘,倒是个颇识时务之人。想来在这深宫之中,真正能过得如鱼得水的,也只有姑娘这般的人物。”


    说着,他将玉笛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也就在这笔“交易”成立的瞬间。


    凄怆至极的笑声,忽从那?濒死的少年口中洋洒出来。


    他笑得那?么用?力,那?么歇斯底里,几乎把五脏六腑,都揉碎在了?这笑声之中。


    窝在小?厨房的谢肥肥忽的浑身毛发耸立,凄厉的“喵呜”出声。


    谢婉茹手中的茶早已凉透,怔忪之间,亦在这笑声与叫声的应和下跌落在地、应声而碎——


    犹若无间地狱,恶鬼嘶吟。


    这样的笑声,真正让人发自?内心地不寒而栗。


    她伸出手、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回过神来,才发现全身上下几乎都被汗湿透,唇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站在陶朔面前?,沉沉没?有说话,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而陶朔眉头紧蹙,当即向身旁的两名暗卫使了?个眼色。


    扬起下巴,示意他们扶起那?跌坐在长阶上、笑到半支起身的少年。


    暗卫们见状,却?仍迟迟不动。


    陶朔脸上表情一瞬变得阴沉。


    半晌,再一次伸出手来,他指向魏弃,冷冷道:“扶他起来。”


    “陛下说过尔等办事不力的后果……你们是都忘了?,还是要我再提醒你们一遍?”


    这一次,全身武装的黑甲兵们终于迟疑着挪动了?步子——


    在今晨之前?,派出拦截魏弃的黑甲兵,其实共有八十一名。如今,这里仅剩二?十人。


    剩下的那?六十一人,皆在平西王府中丧命。准确来说,是被一把刻刀割开了?喉咙。


    一刀毙命。


    直到朝华宫前?、陶朔吹响玉笛,剩余的黑甲兵一拥而上,以淬剧毒的金蚕丝网为武器,方才全力将这少年一举擒获。


    魏弃付出的惨烈代价肉眼可见。


    而“他们”所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不比他轻。


    那?是令人无法不忌惮的强大。


    哪怕是“搀扶”他……他们也不得不时刻提防着,他会不会突然暴起,拼着一口气、杀光剩余的所有人。


    黑甲卫们胆战心惊地扶起了?魏弃。或者说,是架起了?他。


    一左一右,看似搀扶其实挟持的姿态,其实已然说明了?一切。


    而魏弃没?有反抗。


    他的眼帘低垂着,若非仍在呼吸,恍惚一具早已死去、且死状可怖的尸体。


    浑身数不尽的伤口,在那?笑声过后又一次崩裂,每“走”一步,身下便洒落红黑的血水——很显然,金蚕丝网上涂满的毒药,再一次开始发挥作用?。


    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或者说,正是他自?己,选择了?死去。


    迎着头顶灿烂而炙热的烈阳,于苍穹之下,选择一场无声无息的死亡。


    可是——


    “还请陶医士,让我再和殿下说句话吧。”


    沉沉忽然开口道。


    陶朔闻言,微一挑眉,回头看向她。


    手中的玉笛打?了?个转,他做了?个有些孩子气的动作——拿那?笛子敲了?敲脑门。


    “好?吧,”而后,有些无所谓地笑道,“我忘了?,是该让你们道一声别的。谢姑娘,我才想起来,陆德生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好?孩子。看在我这位好?知己的份上,我也该卖你这个面子。”


    当然,更?多是看在你的确帮了?一个不小?的忙的份上。


    他说着,做了?个手势,示意那?两名架着魏弃的暗卫稍停一下。


    而暗卫停下脚步。


    魏弃,便也“停”了?下来。


    只是他没?有回头。


    自?然也看不到身后的少女,双膝缓缓弯曲。


    最后,她跪倒在地。


    “殿下,活下去吧。”


    双手合于额头,瘦削的身影深深叩倒。


    他没?有回头。


    她亦没?有任何奢望与挽留。


    她只是,真的把这句话当做最后一句话,这么说出了?口:


    “纵然痛苦,纵然不甘。”


    谢沉沉说:“还请殿下,咬紧牙关,活下去吧。”


    第67章 噩梦


    皇室中人与平西王府结亲, 而且,联姻双方甚至是平西王亲订的人选。


    明?眼?人都察觉得出,这是怎样一个意味深长?, 且注定影响深远的决定。


    然而,大魏朝堂之上,以右丞相曹睿为首的一众文臣却对此反应极大——或者?说, 极为不满。


    而原因亦无?二。


    他们都是实打实的主和派,尊文?崇儒,恪守旧礼。


    但那位“即将”迎娶平西王府千金的九皇子?, 在众臣眼?中, 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情悖劣之徒。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由他经手的贪腐案水落石出, 国库“日入万金”,一度充盈到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地步。


    然而,在此?之下?的代价是,原本盘根错节的朝堂关系再度陷入混乱,各方势力摇摆不定,在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下?,甚至隐隐有重新整合——集权的趋势。


    要知道,当今天子?乃开国之君, 他们这些?稳坐朝堂的要臣,亦大多是“开国之臣”。


    如今都城中的豪绅贵族,十个里有九个, 是魏氏旧部。二十年来, 他们互结姻亲、根基深厚, 早已在皇权之下?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而这也意味着,魏峥纵然有心?改革, 也轻易不敢对他们“动刀”。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和那些?有勇无?谋、又忠心?得几乎可笑的武夫可不同。


    杯酒释兵权?


    像那樊齐一般解甲归田、等到朝中无?人可用时再出山听候调遣?


    想都别想。


    贤明?如当今天子?,更不会冒着遗臭万年的风险和他们硬碰硬。


    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朝中势力潮起潮落,又归于平静,便是如今君臣之间并不明?说却彼此?遵守的“相处之道”了。


    然而,谁能想到,以上这些?所?有的平衡,竟都被突如其来、一场杀伐果决的清洗而尽数击溃。


    更让人可气的是。


    这场乱象的主导者?——突然在北疆之战中声名鹊起、立下?不世战功的九皇子?魏弃,分明?是个人尽皆知,杀孽深重的疯子?,在大魏民间,却对他敬畏颇深:


    也许是因为,他在上京大开杀戒,杀的是贪官污吏而非平民百姓。


    开杀戒的是他,抄家的同时,从里头分出白花花的银两为逃难到都城外的难民施粥的也是他;


    又或者?,是因为他次次屠人满门?,手段残忍,可那些?卖身为奴的家仆、真正的穷苦人家,却次次都能毫发?无?伤。


    他甚至做主撕毁了那些?并不公平、却世代沿袭的卖身契约。


    同时,他也是唯一一个在朝堂上坚持扶持新科状元陈缙——那个顽固不灵穷书生的人。


    这位出身平平的状元郎,因在陛下?跟前出言不逊,乌纱帽还没捂热,便要被贬至边境为官。


    动身之前,或者?说,会试过后的几个月里,他一直都在城中以教?书为生。


    陈夫子?说,这位殿下?是个真正的好?人。


    于是,他教?的孩子?们也相信,殿下?是一位好?人。城中口口相传的童谣,在街头巷尾响彻不绝。


    昔日“天降神子?”的传说,更不知被哪个说书人大肆宣扬,在这位九皇子?身上,又蒙上了一层让人望而生畏的神秘面?纱。


    若是让这么?一个声望正隆的……疯子?,娶了平西王的心?尖肉,那辽西赵家军,日后还不唯他马首是瞻?


    尚不清楚个中内情的朝臣们对此?反应之激烈,从下?朝后,其人个个面?如土灰的神情中,便可窥得一斑。


    饶是曹右丞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归府之时,脸色亦颇为难看。


    在他身后踏进丞相府的,则是他家中二堂弟、当今礼部侍郎曹贵。


    身材肥大、貌若硕鼠的男人一路战战兢兢,跟在曹睿身后不发?一语。


    “九月九,斩蛀虫,窝里黄金搭粥棚;


    头顶有瓦身有衣,天降神子?,护我安宁;


    百代绵延,福泽康宁——”


    曹睿的脚步忽的一顿。


    紧跟着,精明?细长?的一双眼?,便缓缓地随着那歌谣飘来的方向挪动了。


    原本正在后院你追我赶,嬉笑着拍手高歌的一对小儿女,顿时在乳娘的低斥下?停住了动作。


    “阿、阿爷。”看见廊下?站着的白须老者?,两人中年纪稍长?的男孩立刻站了出来,低头喊了一声。


    身后的小女孩闻言,虽有些?懵懂,也有样学样地喊了一声“阿爷”。


    但曹睿似乎并没有认出眼?前的两个孩子?。


    只是“单纯”地被那朗朗上口的歌谣吸引,冷声问了句“谁教?的”。


    男孩怯生生地答,外头听来的。


    说完之后,竟连脑袋也不敢再抬起了,拉着妹妹的手,两个人像鹌鹑似的站在原地。


    小女孩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是,哥哥捏一捏她的手腕,她便强忍住不哭了,不停地吸着鼻子?。


    “呀,”反倒是曹贵盯着两人看了半天,倏然道,“是康儿的孩子?吧……”


    曹康,是曹睿的第七个孩子?,他的母亲则是曹睿某次宴会过后、春风一度的美姬。只不过,具体的容貌早已忘记了——


    曹家在前朝祖氏当政时,便是城中望族。


    祖氏好?享乐,尤其喜好?宴请群臣,事后再听太监为他细数臣子?们的风流韵事:什么?谁家的母老虎又因为皇帝赏赐美妾而大发?雷霆不许某某臣子?同榻而卧啦,什么?后宅争风吃醋导致某某臣子?整日头痛欲裂抱病不起啦……


    年纪轻轻却性格恣睢,脾气喜怒不定的末帝,曾赐给当时的中郎将曹睿不少姬妾。曹康的母亲,便是那些?姬妾的其中之一。


    二十三年前,曹睿面?不改色地打开上京大门?、迎入魏赵联军,末帝屠遍宗室,仓皇逃亡。


    至于那名“美姬”,作为祖氏安插在臣子?身边的耳目,她倒是对祖氏忠心?耿耿,哪怕已然为曹家诞下?血脉,也从未生出二心?。


    在得知祖氏溃败的当夜,她用一根白绫吊死在了屋中。


    曹睿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也忘了她的名字。


    至于曹康——他是在曹家祖母膝下?养大的,曹睿并不待见他,在他长?到二十岁考取功名离家之前,连见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后来,曹康下?了地方当官,娶了当地的一名农户女为妻,生下?了两个孩子?。


    北疆之战,军用甚巨,军需官在乡间横征暴敛。曹康治下?的四平县,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引发?民怨载道、却收到了足足两倍于原定征粮的县镇。听说,是因为曹康带领当地的农户,发?现?了一种?产量远超寻常稻米三倍有余的良种?。


    那是曹康平庸无?奇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世人,也被自己的父亲注意到的时刻。


    可惜,然后,他就死了。


    为了彰显贤名,魏峥将政绩突出的县官召集上京,统一施以嘉奖。


    而拖家带口“重归故里”的曹康,正是死在了上京的路上,死因,则是遇见了一群从北疆逃难而出的灾民。


    灾民太饿了,曹康毫无?设防地分享出了所?有的干粮,然后,被灾民们当成了干粮。


    为了保护那批良种?,他死了。


    饿极了的灾民不仅杀了他,甚至吃了他,还有一心?保护他而奋不顾身冲入人群的、他的妻子?。


    他的两个孩子?因为一名老仆的拼死掩护而幸免于难,最终,灰头土脸地,带着用父亲鲜血保下?的“良种?”,来到了上京。


    那批种?子?,如今已播种?于上京郊外,听说长?势极好?。


    不久前,魏弃杀了一名同为曹姓的运粮官,并把那名运粮官全家三十七口人的人头串成一串,挂在了田埂上。


    曹睿几乎每一日上朝,都免不了对这位嗜杀如命的九殿下?极尽攻讦,唯有那一日,他什么?都没说。


    他沉默了。


    因为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位远房侄子?贪了多少粮饷。


    因为,其中的十之七八,都进了他的私库。


    而这十之七八,最终隔着千山万水,害死了他……不值一提的庶子?。


    留下?了两个出身乡野、毫无?教?养可言的小儿。


    曹贵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兄长?的表情,吞了口口水,又望向满脸写着惴惴不安的一对小儿女,半晌,挤出来了个尽可能亲和的笑脸。他冲两个孩子?挥了挥手。


    “怎的跑到这来,回房去罢,”说着,又给脸色发?白的乳母使了个眼?色,“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小郎君领回屋去?”


    他对曹康这个侄儿印象唯一的印象,都来自于自己的女儿曹烟柔。


    烟柔嘴里的这位堂兄,反应永远比人慢一拍,读书也不算出众,默默无?闻,连长?相也没遗传到国色天香的生母。


    只是,当年烟柔被迫替嫁入宫时,连自己都不敢吭声,曹康,却是曹家上下?,唯一一个敢站出来反对的人。


    反对他那说一不二的父亲,反对他那全家娇宠的嫡姐,为此?,他彻底“失宠”,仕途不顺,被曹氏门?生排挤出京。


    光是这一点,曹贵便觉得,自己始终欠侄儿一个人情。可惜,大概永远还不了了。


    ……就还给他的孩子?吧。


    两个孩子?满面?瑟瑟、对视一眼?,垂头丧气地牵手走远。


    曹睿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忽地回过神来,扭头道:“多管闲事。”


    曹贵哪敢回嘴,只一个劲地赔笑。


    反正,在自己这位能力出色、又对自己多有提携的堂兄面?前,他这辈子?都没抬起头来过。


    不过还好?,堂兄也不过是骂了这一句,便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却都没有了平日里闻香品茗的心?思。


    曹睿甫一落座,便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地轻旋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沉默良久,方才冷哼一声:“童谣,倒是个给人正名的好?法子?。”


    童言无?忌,一方面?不会有人过分追究当真,另一方面?,却真正能做到短时间内、令这歌谣中的故事人口相传。


    “看来,有人在暗中帮那位九皇子?立威啊……”


    他语气淡淡,好?似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小小状元郎,真有这么?大本事?怕不是后头还有人推波助澜。”


    曹贵心?口一跳,立刻会意过来,忙道:“兄长?,我、我即刻命人去查,查清楚背后是谁在捣鬼。”


    曹睿没有搭腔。


    只饶有兴致地将手上的玉扳指旋来转去,重复数次。


    衰老而干瘪的脸上,却始终没有笑意,仿佛陷入一场自问自答的沉思之中。


    曹贵看在眼?里,不敢打扰。


    无?奈,又不能不打扰。


    最后,终于还是颤巍巍起身,肥硕的身躯在屋中四下?游移,确认门?窗紧闭、关得严严实实,这才走近书案,压低声音道:“兄长?,西边来的人,最近不太安分。”


    “……”


    “他们不放心?质子?的安全,坚持要将人劫走,已经在暗中调动兵力,可是如今这般情况,岂容得他们这般张扬?若是张扬过了头,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饶是好?脾气如曹睿,言及此?,也不由地皱紧了两道浓眉。


    突厥人的粗鲁野蛮,他从前虽有耳闻,可起初多和那名名叫英恪的谋士打交道,确还以为今时不同往日。


    直到……那九王子?作为质子?被押解入京后。


    每一批暗中前来的突厥人,都总能刷新一次他对这些?人蛮不讲理程度的认知。


    两方人马与其说是打交道,不如说每次都是在鸡同鸭讲,最后不欢而散。


    若非彼此?之间还有利益可谋,兄长?又与那英恪有约在先——


    “静观其变。”曹睿忽道。


    “可是,”曹贵却忍不住面?露犹疑,“若是坐视不管,万一到时他们反咬一口……”


    “反咬一口又如何?本就说好?只是一笔交易。我们并非那群突厥人的走狗,他们也无?权对我们指手画脚,何况,他们答应我的事,也并没做到。”


    曹睿冷笑道:“连个人都找不到。一群废物,不堪大用。”


    曹贵闻言,愣愣抬头,看向面?前的堂兄。


    说起来,他还记得堂兄年轻时,似乎是以文?秀宽仁闻名上京的。


    人们都说,这是一位有勇有谋、心?怀天下?的中郎将。当时,堂兄还是醉心?于武艺的。


    若是伯父还活着,如今来看一眼?,想必都要认不出自己这个儿子?……了吧?


    曹贵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小心?擦去了额头那不由自主冒出的几滴冷汗。


    曹睿却似乎没看到他那瞬息万变的脸色,只闭目养神片刻,忽又道:“九皇子?的事,让烟柔多留神。”


    他口中的烟柔,也就是曹贵的女儿,如今宫中的惠妃,曹烟柔了。


    皇后名为养病,实则被幽禁宫中,昭妃醉心?礼佛,有意避宠。


    这一年多来,本是贵人的曹烟柔,与另外一名年轻答应渐得圣心?,如今,已是宫中最受宠的二妃之一。


    姓曹,自然是要为曹家人做事的。


    必要时候,也须得学会吹吹枕边风才是。


    曹贵知道兄长?的言下?之意,当即喏喏应声道:“是、是。我晓得了,我……我这几日便遣人同烟柔知会一声。”


    曹睿便不再说话了。


    靠着椅背,阖目不语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睡着一般。


    但曹贵知道,这便是兄长?暗示他不必在此?徒增吵闹的意思了。


    是以,他很有眼?色地找了个借口,转身匆忙离开。


    书房中很快只剩曹睿一人。


    但实际上,又不止他一人。


    他从桌下?暗格中抽出一封书信,看过之后,沉默良久。


    “盯住她。”最后,他说。


    “必要时,可以杀之。但切记,把握好?时机。”


    “我倒要看看,魏峥还有什么?把戏?”


    语毕,他朝窗下?挥了挥手。


    肉眼?所?见的变化,自然什么?都没有。


    唯有空气中的气息蓦地沉静下?来。他便知道,那个人走了。


    可他的视线并没有从窗棂的方向挪开,相反,他转而定定望向窗边那盆——称得上不伦不类的“花”。


    当然,准确来说,那其实是一根竹子?。


    一根……不像富贵竹般枝繁叶茂,也非玉山竹般自成景致,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孤零零的竹子?,有成人手腕般粗细,直上直下?,连一片多余的竹叶都没有,简直全无?美感。


    就那么?种?在花盆中,与其说是盆栽,不如说更像一把青色的、笔直的刀鞘。


    尽管他已许多天没有为它浇水——更没有任何人敢轻易碰他书房中的东西。可是眼?下?,那花盆中的土壤却仍是湿润的。


    这是一根顽强到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它的竹子?。


    他有一瞬的晃神。


    于是,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他仿佛又回到自己三十五岁那年的寒冬了。


    那个女人彼时就坐在窗下?吧?


    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帷幔。他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却清楚地听见她说——用一种?近乎雀跃,到后来,又带着无?法掩饰的动容的语气。


    【这是我家乡人人都会种?的竹子?呢,中郎将大人,您没有见过吧?】


    【我想将它送给您——】


    【作为交换……可不可以请您,答应我一个愿望?】


    她说。


    【中郎将大人,可不可以请您,不要忘记我呢?】


    *


    谢沉沉生病了。


    说不上来病因,但可以确认的是,这病来势汹汹。


    她当日病倒,便开始彻夜彻夜地发?起高烧。


    这感觉颇似她初来朝华宫时,几乎花光了整月的月钱为魏弃买药膏,却发?现?那药膏被随手弃置雨中,浸润了水不能再用时的那次。


    心?气一折,人马上就倒了。


    太医倒是来看过两回,但到最后,也只是无?一例外地频频摇头,说让她安生静养,不要劳累,开了几副养气宁神的方子?给她,也就再没别的法子?了。


    沉沉本来也没力气,脑子?晕沉沉的,便也没有多问。


    唯一,只“多问”了一句:“下?回来替我看病,”沉沉说,“可不可以叫陆医士来?”


    “陆医士?”那太医却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两条白眉皱起,“哪个陆医士?”


    “陆德生,陆医士。”


    “太医院中并无?此?人。”


    那太医甩下?这句话,便蓦地背起药箱、头也不回的领着药童离开了。


    看那仓皇离去的背影,仿佛她提了个多么?恐怖的话题似的。


    留下?沉沉呆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的确,自己这次回宫之后,便再没有见过陆医士了。


    难道陆医士辞官了么??


    她有心?想问个明?白,可她整日都在发?烧或者?昏睡,清醒的时候很少。


    难得醒来的时候,也至多只能给自己煎服药,又给肥肥准备几日分量的食物,便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了。


    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梦。


    快乐的梦偶尔有些?,无?外乎是小时候和兄长?上山下?河的“皮猴儿”往事,或是在谢府偏院能吃饱饭的日子?,再然后,便是江都城里,有着温暖怀抱的阿娘,还没长?大的弟弟妹妹,刀子?嘴豆腐心?的祖母……还有魏弃了。


    只是,梦到他们的时候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她甚至总在梦里的快乐中猛地心?一坠。


    然后,梦里的她,便总无?一例外地对上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对眼?球不断地往下?淌血,几乎无?法映出她在梦里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己当时一定在哭。


    因为每次睡醒的时候,她的枕边都被哭湿了一大片。


    她想那是魏弃的眼?睛。


    魏弃在流血,流着血,也不愿意闭上眼?睛,要在梦里看着她。


    因为是魏弃的眼?睛,所?以,她不想把这个梦归类为“噩梦”。


    就算……是个好?梦吧。


    起码见到了他。


    与之相比,另一个更常出现?的的梦,对她而言,才是彻彻底底的“噩梦”。


    因为梦里什么?都没有。


    黑漆漆的一片,她只知道梦里的自己一直在往前走着,漫无?目的,想停又停不下?来。


    而且,这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她在梦里偶尔能听到爹娘、阿兄、伯父……甚至昭妃娘娘,乃至那位奇奇怪怪的三殿下?的声音。但是,没有魏弃。


    她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茫然地寻找着回家的路,不停地走着,走累了,扶着“墙壁”,就偶尔冲前面?拼命喊一声:“喂——”


    她期待能有点别的声音。


    哪怕只是回音都好?啊。


    这个梦实在太安静了。


    可那甬道里,竟然连回声都没有。


    不记得连续梦到这个场景多少天之后。


    某一刻,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浮现?于脑海:她觉得,梦里的自己,似乎是被关在一个“容器”里了。


    一个笼子?,罐子?,或者?盒子?之类的东西。


    于是,余生都必须陷在无?边黑暗里,永不见天日。


    就在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她惊醒了。


    胸口不停起伏,满头大汗,好?像……溺水一样的感觉。


    她感到自己离死亡无?比的近。


    那一刻,她甚至莫名想起了八岁那年,从河里捞起“卫三郎”时,自己被水草缠住了脚踝、拼命挣扎也挣脱不开的绝望。


    最后,是怎么?得救的呢?


    她不记得了。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和那少年一起躺在河边上。


    从此?以后,她便再也不敢凫水了。


    沉沉心?有余悸地紧捂着胸口,许久许久,都没能缓过劲来。


    直到窗外天光乍破,晨光初现?。


    她终于满身大汗地爬下?床,想去小厨房中烧水沐浴。


    走出主殿时,才发?现?,那扇被三十一“拍”坏的大门?,已然不知何时被修好?了。


    并且,紧闭着。


    毫无?缝隙地紧闭着。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一般,她甚至听到宫门?外锁链晃动的声音,持续了好?半会儿。终于,门?打开了。


    半边脑袋探进门?来,四处张望。


    她认出那是跟在袁舜身边、看了她便头也不敢抬的年轻小宫女。


    可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那小宫女喉口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声,飞快地放下?手中的食盒,而后,在门?外人的“帮助”下?,再一次紧紧把门?关上。


    沉沉盯着那个食盒看了一会儿。


    没有揭开,甚至没有靠近去看,她扭头走向了小厨房。


    这一次,连最贪嘴的谢肥肥,也没有碰过那只食盒。


    傍晚时分,又有人进来了一次,换了一只新的食盒放在门?边,沉沉依然没有碰。


    她只是忽然明?白了,当初魏弃不愿吃外人经手食物的心?情。


    “肥肥,吃。”


    头疼,身子?疼,浑身上下?都疼。


    可她还是坚持自己揉面?做了饼。把一张饼掰成两半,一半喂给了肥肥,一半自己吃。


    忽然,头顶却落下?一道瓦片,在她脚边不远处砸了个粉碎。


    她呆了一下?,抬头去看。


    ——头顶没人。


    但不知怎么?,她还是“认出”来那人了。


    于是她轻轻喊了一声:“三十一。”身体太虚弱,她的发?声几乎只剩气音。


    没人应。


    她只得起身,又重新煎了两张饼子?。


    这一次,她说:“给你吃。”


    然后便继续蹲下?来默默啃饼了。


    然后,便看到熟悉的黑色衣角了。


    再然后,三十一就隔着几步远蹲下?,和她一起吃饼了。


    他吃得很快,沉沉手里的半张饼还没吃完,那边已经把两张大了一圈的饼“拆吞入腹”,吃了个一干二净。


    若是换了从前,沉沉也许会起来多给他煎两张饼——但是她现?在实在太累了。


    “我病了多久了?”


    甚至于,她给他煎饼,也只是为了不费脑子?地问几个问题而已。


    三十一想了半天,向她张开


    了十根手指。


    举起双手的样子?,样子?看起来还是痴痴笨笨的——


    只是,她以为自己最多不过昏睡了三四天,竟然已经十天了么??


    沉沉低头咬了两口饼,又问:“殿下?……呢?”


    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种?理解。


    殿下?病好?了吗,伤好?了吗。


    殿下?现?在在哪里。


    殿下?——还活着吗?


    但三十一的理解能力显然有限,因此?,他还是慢了半拍才回答,说:“没死。”


    但也就是没死而已了。


    朝堂上乱成一锅粥,而魏弃已经十天没有露面?。


    他的伤在肉眼?可见地恢复,仅仅十天而已,那些?骇人的伤口在药浴的作用下?已经淡得只剩浅浅痕迹,可他没有醒来,


    就像死去那样。


    活死人——三十一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和沉沉表达,才不会“吓”到她。


    所?以,便索性不说了。


    沉沉听到这个回答,果然也只是很平静地“哦”了一声,捏着手里的饼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她说:“……没死就好?。”


    她没有问三十一为什么?出现?在朝华宫,也没有说男女有别,让他不得逾界。


    相反,她请求他再待一会儿,帮忙向魏弃转交一件东西。


    三十一这次却没有马上答应。


    相反,他很认真地考虑了半天,提出了一个有些?“过分”的要求。


    “我想再吃一顿,馄饨。”他说。


    沉沉愣了一下?,到这时,脸上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些?许疑惑的底色:她做的饭不难吃,也许……算好?吃。但,应该谈不上,让人念念不忘的程度吧?


    该不会,他今天突然出现?——不,现?身,也是因为自己久违地下?了一回厨?


    沉沉挠了挠头发?,问:“你觉得我做的饭很好?吃?”


    三十一点头。


    “只是一碗馄饨?”沉沉又试探性地问,“你就帮我?”


    三十一闻言,果然迟疑了一下?。很快,他竖起了两根手指:如果她没有理解错,大概是两碗的意思。


    然后,他又飞快地换成“三”了。


    沉沉:“……”


    三十一说:“你做的饭,让我想起我娘了。”


    沉沉:“……”


    这算是夸奖吗?


    她久违地感受到了哭笑不得的感觉,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我答应你。”


    然后便撑住灶台起身,去拿她想让三十一帮忙转交的东西了。


    三十一站在原地,和地上那只狸奴一起等着,一动不动。


    只是。


    当他真的拿到那件她要转交的东西时,面?露疑惑的,却成了他。


    “这是……什么??”三十一问。


    “盖头。”


    沉沉轻抚着手中那半张被她剪碎的鸳鸯盖头。


    她将这条盖头一分为二,针脚粗糙的留给了自己,针脚细密的半张,如今,庄而重之地交到了三十一的手里。


    她说:“就把这张盖头转交给他吧,还有,告诉他,我过得很好?。”


    “……”


    “就算没有他,我还是会活下?去的。”


    三十一说:“可你过得并不好?。”


    瘦了很多,脸色不好?看,看起来快要死了,连做饼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以才说让做三碗馄饨,是个“过分”的要求啊。


    他直言不讳的语气和直勾勾却写满疑惑的眼?神,终于换来了她脸上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是啊……”


    沉沉说:“但是,他又看不到,所?以哪怕骗他,他也不知道啊。”


    “他是个很禁不住气的人。”


    “他应该能听到吧?”


    “对了……保险起见,你还是说完就走吧,当心?他要是醒了,记你的仇。”


    ——“为了那三碗馄饨,帮我这个忙吧。”


    于是。


    为了三碗馄饨。


    三十一当真做到了,他把那张破布——盖头塞进了魏弃虚握的手心?里。


    然后,居高临下?看着少年苍白得惨无?人色的脸。


    许久,他说:“谢姑娘好?像快死了。”


    娘亲死时,脸色就像那样青白,他问阿爹,阿爹却说,人死如灯灭——你娘不想活了,所?以活不下?去了。


    可是,谢姑娘为什么?会突然就不想活呢?


    他不明?白。


    但他仍是对眼?前的“活死人”说了:“九殿下?,你还想再见她的话,就……快点醒吧。”


    他说:“她的‘灯’,要灭了。”


    第68章 三十一


    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 蹒跚着走出主殿。


    眼神四下逡巡着,最终落在不远处那扇紧闭的、崭新的宫门上:


    沉沉知道,自己终于还是被彻底被困在了朝华宫里。


    除了每日三回, 准时准点放在门边的食盒——后来,察觉到她不曾食用过食盒中?的饭菜,又变成了盛放新鲜蔬果的“菜篮”。这里再?没?有了“外来者”的痕迹。


    若是心?大?一点来看, 如今的朝华宫,或许还勉强称得上安宁静谧。


    但她的病始终不见好?,一天中?, 清醒的时候远远少于不省人事的时候。


    是以, 朝华宫从安静, 又慢慢变成了死寂。


    再?加上夜里那偶尔几声?、婴儿啼哭般凄凉的叫声?——这当然要“归功”于寂寞无聊的谢肥肥。于是, 朝华宫终于还是回到了她记忆中?“冷宫”的模样。


    陈旧,冷落,且无声?无息到近乎渗人。


    无人胆敢踏进朝华宫的日子,过了整整半个多?月。


    这期间,唯独三十一来过几回。


    每一次都是大?白?天。


    且每一次,都是她难得清醒,强打精神下厨的时候。


    沉沉答应他的三碗馄饨,因为身?体缘故, 并没?能很快兑现,他也没?有催促。


    相反,很是受用地蹭了两回素面过后。作为“报酬”, 他还会告诉她一些“外头”的消息。


    譬如朝堂上因为九皇子的婚事吵成一锅粥啦。


    “不过, 除了一个叫陈缙的, 好?像没?人提起你……他们吵的原因,是觉得联姻的对象不太妥当, ”三十一直言不讳,“想让大?皇子娶赵明月的,有五个人,想让三皇子娶的……有……”


    三十一掰了掰手指,“有十个以上。”


    很明显,过了十个手指头能数清的范围,他就数不明白?了。


    沉沉却蓦地一怔,抬头问:“陈缙?”


    “他是新科状元,听说挺厉害的,”三十一说,“连丞相大?人也对他的考卷赞不绝口。”


    只可惜,他既不愿意?做丞相门生,也与天子“政见”不合。


    这个状元,当得实?在过于另类。用三十二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与大?魏官场格格不入、压根就不可能戴稳头上那顶乌纱的人。


    “啊……!”


    沉沉却当即一笑,眼底久违地亮堂起来:“我就知道他能当大?官的。”


    看样子,像是认识?


    听她这么一说,三十一终归还是把?那陈缙马上要被外放到一个叫“四平县”的地方做县官的事咽了下去。


    毕竟,一个小小的县官……离“大?官”还是差得很远的吧?


    他挠了挠头发,觉得这个话题实?在不宜再?继续下去,于是,下回来,便索性对陈缙的事绝口不提了。


    倒是沉沉向他打听的关于陆德生的事,他隐隐听得了一些风声?。


    “他父亲犯了很重的罪,他入太医院,想找机会给家人翻案,”三十一说,“不过,似乎失败了。所以他也被关了进去。”


    “翻案?”


    沉沉从没?听陆德生提起过家人的事,也实?在没?法想象他背后竟还有这样的一段故事,迟疑片刻,小声?问:“什么案子?他……陆医士不是在北疆立了功么,为什么突然就……”


    “不知道。”


    “陆医士被关在哪里?”


    “不知道。”


    三十一说:“不过还活着。”


    说完,他便闷头吃面了。


    三十一实?在是个很奇怪的暗卫。沉沉想。


    准确来说,是个不像暗卫的暗卫。


    他知道的东西太多?,细节又太少,有的时候,她甚至忍不住怀疑他是“扮猪吃老虎”,或者另有所图才接近她。可很快,她又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她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让别人想尽办法、费力接近的价值。


    沉沉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半天,末了,轻声?问:“醒了么?”


    她没?有说是谁,但是,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三十一摇了摇头。


    小厨房里很安静,静到只剩下三十一大?口大?口吸面的窸窣声?。


    一碗面,很快便见了底。


    他把?空碗轻放在灶台上,却没?有急着走,反而冷不丁开口问她:“还有什么要我带过去的吗?”


    这回,换沉沉摇了摇头。


    “没?有。”


    她说:“但是……如果,他醒来了,你能不能知会我一声??”


    三十一说:“好?。”


    沉沉向他笑了笑。


    两人没?有分?别,不过,她知道三十一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倒是病得久了,难得有些精神,她索性抱着肥肥回了主殿,陪它玩了一会儿滚纸团。


    谁知,人刚一在床榻边坐下,困意?却瞬间袭来。


    脑袋一沾枕头,她便又睡了过去。


    且这一次,她梦见的再?不是那个漆黑看不到尽头的甬道,也并非过去做过的任何一个“美梦”。


    相反,她梦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这个人的头发是白?的。


    但又和?她曾见过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都不同,不是光泽尽失、枯萎的苍白?,他的长发披背,如缎子一般垂顺地落下,头发上有玉色莹润的流光,那是一头很美的长发。


    如果不是它的颜色实?在不太吉利的话……就更美了。沉沉想。


    她走近了些,抬眼打量四周。雾蒙蒙的,看不清切。


    唯有眼前的男人是清晰的。


    且,他不是坐在一片白?茫的雾气中?,而是坐在一座恢宏的大?殿里,穿着一身?繁复而华丽、看起来并不适合他的袍子,孤零零地,坐在通往“高座”、汉白?玉砌的长阶上。


    两眼甚至还蒙着一块白?布。


    沉沉做梦做得多?了,胆子也变大?,难得有个不让人伤心?也没?那么“寂寞”的梦,她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在那人面前蹲下身?。


    而后,尝试性地伸出手,在对方眼前挥了挥。


    没?反应。


    又挥了挥。


    还是没?反应。


    ……难道他看不见吗?


    明明她已经走得这么近了呢。


    她心?口涌出一种莫名的感?觉,盯着眼前人的脸打量了好?半天,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是无论她怎么想,仍然还是想不起来。


    最后,索性坐到他身?边去了。


    没?发出任何动?静,她抱着膝盖,安安静静地坐下,蜷缩成很小的一团。


    比起总是在黑漆漆的噩梦里打转,她倒是更喜欢呆在这么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


    旁边的人虽然奇怪,可是并不让人害怕。


    而且,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能睡个好?觉,这一次,她几乎要在“梦”里安逸得睡着了。


    渐渐地,脑袋向旁侧歪着,竟不知觉靠在了身?边人的肩上。


    她闻到一股熟悉的安神香气息。


    然而,那个人便突然说话了。


    “我把?他们都杀光了。”


    他说:“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了。”


    那声?音异常的沙哑,并不好?听,像是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的人尝试着发声?,甚至于有些刺耳。


    “不要再?生气了,”可他还是喃喃说着,“我们会有很多?的孩子,他们会很健康,每一个都很健康,我们的孩子……”


    “我把?他们都杀了。”


    “我们的孩子……”


    沉沉忽地毛骨悚然。


    大?惊之?下,猛然坐直了身?体。


    而后,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扯下了遮住他双眼的白?绫。


    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就这样倒映在了她眼底。


    只是,那双眼并不看向她,仍旧空落地平视前方。


    她终于反应过来:


    那是一双不能视物的眼。


    他看不见她,似乎也听不见她低声?而不可置信的呼唤,依然喃喃自语着:“你不要再?生气,我把?他们都杀光了,再?没?有人能害你……”


    话落瞬间,一把?陈旧的刻刀不知何时攥于他手心?。


    刀尖对准咽喉,透出后颈。


    可他的手甚至没?有丝毫地颤抖。


    鲜血几乎顷刻间浸润了他的白?发,他脸上却露出一抹几乎解脱的笑容,向后躺倒于血泊之?中?。


    “……”


    沉沉看着他,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裙角。


    飞溅的血珠从她的裙角穿过,洒在了地上。


    她的衣裙依然干净如新。


    大?殿之?中?,一片殷红却渐渐扩大?——在他闭上眼的瞬间,殿中?的雾气终于渐渐散去。


    她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


    看向以他为圆心?,密密麻麻的,堆成山的,几乎无处落脚的尸体。


    大?殿中?再?没?有一个活人。


    而他,就是这场杀戮——最后的祭品。


    *


    “阿九……!”


    这一夜。


    沉沉从梦中?惊醒,摸黑找出了朝华宫中?尚未用完的安神香,闻着那轻缓柔和?的香气,她在床边呆坐了一整夜。


    而后。


    她就起身?去小厨房揉面了。


    她干活一向利索,纵然脑子放空,手里的活计仍然不停:揉面,擀皮,和?馅,包馄饨……她整整包了三大?屉,足够煮上个七八九十碗的分?量。


    自己却没?有吃,倒是煮了一碗给围在灶边叫个不停的小狸奴。


    她想好?了,要用这些馄饨再?交换一个“消息”。


    可是,偏偏这一天,三十一没?有来。


    第二天也没?有来。


    直到第四日的深夜,沉沉睡得迷瞪间,忽听到一阵迟钝的轻敲声?,“笃笃”、“笃笃”地响了几下。


    她近来总是昏沉,不知何故,这一夜却睡得格外地浅。


    睁开眼时,恰望见正对床榻的窗外,一个朦胧的人影。


    夜深雾重,那剪影其实?陡然一看,莫名阴森,但她却并不害怕。


    因为她很快便从那有些倒歪的发髻中?认出来了对方是谁。


    所以,披了件外衣下床,沉沉干脆支开了窗户,冲外头喊道:“三——”


    三十一。


    后头的字眼卡在了喉咙口。


    她忽的说不上来了。


    借着昏暗夜色下朦胧的月光,她看到了三十一的头:但那也许已不能称之?为一颗完整的“头”了。他的发髻歪倒,也不是因为一如既往糟糕的手艺,而是因为,他的脖子有半边都被割开。


    他不得不侧歪着头,用手扶住自己的脑袋。可血依然如小河般汩汩涌出。


    沉沉眼前一黑,几乎软倒在地,可她拼命地掐住了窗棂。就这样,还是勉强稳住了身?体。


    黑夜中?,三十一定定看向她。


    沉沉颤声?问:“为什么不去找大?夫?”


    她说不明白?为什么。


    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来,为什么弄成这副模样,眼中?却先一步积蓄起沉甸甸的泪水:“宫里有太医,对了,还有那位陶、陶医士,他能救你吧?一定能救……”


    她说:“我还欠你三碗馄饨呢。”


    三十一笑了。


    这样一张脸,配上扯动?唇角的笑意?,原本应该格外诡异。


    可他的脸上反而带着解脱般的天真与掩不住的快乐。那是平时痴笨的他从未有过的神情,甚至,还有些小小的自得——“看,我果然做到了”的意?思。


    “我来、来告诉你。”


    他说:“醒了。”


    你看。


    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


    这一天晚上,三十一靠在墙沿下,看着天边那轮如旧温润的悬月,说了他十岁以后最多?的话。


    一时说:“啊呀九殿下醒来了,他的样子真可怕哩,他杀了好?多?人呀,把?那些活下来的‘天’字号暗卫都杀光了,我其实?不想和?他打架呀,但是但是义父让我上,我怕他把?义父杀了,所以只好?硬着头皮上呀,果然我就被打成这样了。不过不过,他看到是我,好?像手下留情了呢……难道是因为我经常跟他讲话吗?他认得我的声?音吗?哈哈,不过手下留情也没?用,因为我身?后有义父呀。我不能让义父死,只能和?他打起来。”


    一时又说:“我后来听到九殿下说,他答应娶那位赵姑娘了,那谢姑娘你怎么办呢?我很担心?你哩,你不要伤心?呀,虽然你没?有那位赵姑娘好?看,可是我娘说,长得好?看也会老的,到最后都会变成老婆婆。看人最重要的,是看她有没?有一颗善良的心?。谢姑娘你是我见过最善良——啊不对,是除了我娘以外最善良的姑娘哩。如果有下辈子我可不可以娶你做媳妇儿啊?不过、不过,如果你还是喜欢九殿下的话,就还是喜欢他吧,因为我打不过他呀。”


    絮絮叨叨。


    没?完没?了。


    这便是他从小说到大?的“土话”了。


    在他出生的地方,人人说话都这么轻巧可爱。


    可惜,到了上京之?后,这就是土包子的象征了。


    弟弟告诉他,要改掉这些坏习惯,才能做一个体面的大?人物,虽然他不懂大?人物为什么说话都一个调调,但是弟弟这么说了,他也就真的改了。


    可是,改了之?后,他说话就变得越来越慢了。


    因为每说一个字就要在脑子里面过一遍,还要在说完之?后检查自己的语气呀!


    天知道从前他可是个很爱说话的孩子呢。


    但,那也是十岁之?前的事情了。


    三十二……


    对了,还有三十二。


    还好?,三十二提前逃出去啦。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三十二都是所有人里最聪明的那一个。


    “我没?有三十二聪明,”他说,“三十二,又不知道藏到哪去了……从小到大?,玩捉迷藏,我都找不到他呀……”


    “算了算了,三十二,你一定要藏好?,不要让人找到啦。哥哥先去找爹娘了——下辈子我们再?做兄弟呀!而且,看来,我还是要做哥哥啊……因为我死得比你早嘛!”


    “终于可以不用再?杀人啦,我最讨厌的就是杀人了……”


    “如果可以的话,老天爷,下辈子我还是想做人,不过,可不可以不做‘大?人物’?让我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每天能吃饱饭的人就好?了。”


    只不过,这些话,他其实?都是自己对自己说的。


    他的喉咙早已在告知沉沉魏弃已然醒来的消息过后,便再?也无法发声?了,他的两眼渐渐失神,无法支撑沉重的头颅,身?躯彻底歪倒下去。


    于是。


    等到那碗热乎乎的馄饨端到他面前时,他早已经没?有呼吸了。


    沉沉的手指颤抖着。


    她一路小跑而来,热汤飞溅,把?她一双手烫得通红。


    可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疼。


    只兀自蹲下身?来,把?那碗馄饨递给闭着眼睛、脸上依稀还有笑容的三十一,轻声?说:“吃吧,我煮了很多?,还可以再?煮好?几碗呢。明天、而且明天,我还可以接着包。想吃多?少都行。”


    “三十一,吃吧。”


    眼泪滴进了碗里。


    她说:“还有很多?、很多?……”


    可是,三十一再?也没?法飞快地吃完三大?碗馄饨,然后有些羞赧地抬起头来,冲她笑了。


    三十一,死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


    和?他这平平无奇的一生般,没?有惊扰到旁人,无声?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69章 暗夜


    三十一的死, 和?沉沉从前曾亲眼目睹过的战场厮杀,又或是那?些素不相识的死囚不同。


    这是第?一次,她看着?自己活生生的朋友在眼前死去。


    而她对此束手无策, 毫无办法。


    “……”


    手里?捧着?的瓷碗渐渐冷了,馄饨的香气与热气尽皆散去。


    她坐在三十一身旁,从深夜到天光渐明, 神情始终是呆滞的。


    直到肥肥寻到了她。


    误以为她手中那?碗馄饨是煮给自己吃的,它围着?她殷勤地打转。


    转了半天,见她没反应, 它眼珠儿一转, 又发现了歪倒在一旁的三十一, 于是跑过去、如?旧伸出舌头、亲热又大力地舔了他?一口——


    小主人这段时日精神不济, 没空陪自己玩。所?以,这个穿黑衣服的每次来时,都会陪自己玩一会儿滚石子。


    在小狸奴的心里?,三十一大概也算自己的“朋友”了。


    可是,任它舔了又舔,这一次,躺在地上的人却始终没有爬起来陪它玩的意思?,还是静静歪倒着?, 头也不抬的样子。


    “喵呜?”


    沉沉闷不吭声地站起身来,拎着?肥肥的后脖颈,把它带去了小厨房。


    凉透的瓷碗被轻轻放在一旁, 她重?新?给它煮了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过后, 端着?水盆出来, 在井边打了一盆凉水,她又回到了那?处墙沿下。


    吃力地扶起了三十一歪倒的身体, 沉沉将他?放平,沾湿手中布巾,一点一点,为他?擦去了脸上糊得结块的血污。


    她甚至把他?脑袋上那?乱得不成?样子的发髻也重?新?梳了一遍。


    只是,他?脖子上的伤口实在太大了。


    几乎让他?身首分离,那?样子依然可怖。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又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跑回主殿去翻箱倒柜。


    翻了不知多久,终于在萧家?给她置办的嫁妆里?,她找出了自己始终舍不得穿的那?件朱色纱裙。


    可找出来却也不是为了穿——她找来剪子,沿着?裙边,细细地剪下了一块完整的布料。就是这块布料,后来,被她轻轻绕在了三十一的脖子上,固定住了他?的头。


    于是,等到安尚全?踏入朝华宫,来为三十一收尸时:


    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好?似只是睡过去了、很快又会醒来,支支吾吾喊自己一声“义父”的傻孩子了。


    他?盯着?眼前“干干净净”的三十一,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两眼发涩,竟然久违地有想?要落泪的冲动时,他?才终于迟滞地转过视线去,看向环抱双膝坐在一旁,眼神呆呆望着?自己的小姑娘。


    “我来带三十一走,让他?入土为安。”


    他?说:“这孩子喊了我十几年义父,如?今,人死灯灭。我总该让他?这辈子,有个体体面?面?的收场。”


    他?自称“我”,而非“洒家?”。


    用的是三十一义父的名义,而非说一不二的大内总管。


    “……”


    沉沉闻言,像是听懂了,又像是压根没听进去。眼神仍是放空的,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有些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她轻声道:“对不起。”


    “……为何?要说对不起?”


    “是我求他?,如?果殿下醒了,让他?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沉沉说:“所?以他?来了。如?果他?不来,兴许,有人能救他?的。”


    安尚全?没有说话。


    沉沉又道:“我答应了给他?做三碗馄饨,可是,等我端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我应该早些做给他?吃的。”


    “上一次,他?来时碰到我在煮面?,我给自己卧了荷包蛋,但忘了给他?那?碗下一个蛋。他?吃的是最素的素面?。”


    “我没有真的把他?当成?我的朋友,我害怕,所?以心里?总是忍不住怀疑他?,我不知道,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最贪吃的三十一,到最后,却是饿着?肚子走的。


    她分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可临到要说了,反而哽咽着?说不下去,唯有一颗接着?一颗豆大的泪水,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滑落。


    安尚全?就这么静静站着?,看着?小姑娘用细弱的双手捂住脸,起初,只是很小声很小声地呜咽,到后来,却变成?毫无顾忌毫无仪态的痛哭出声。


    她哭了很久——为躺在自己眼前,这位以后再不会见面?的“朋友”,也为自己的束手无策和?徒劳无功。


    而安尚全?,自始至终沉默着?,没有打断她。


    直到她终于哭累了,肩膀不再起起伏伏,脑袋却仍深深埋在臂弯之中。


    沉沉闷声道:“你带他?走吧。”


    安尚全?听到了她的这句话,复才弯下身去,将三十一打横抱起。


    他?没有带任何?人,孤身一人前来,看着?瘦弱苍老的身体,却能把高而壮的三十一稳稳抱在怀里?。


    “三十一,”离开之前,他?淡淡道,“原本不叫三十一,他?本来的名字,叫安福。”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眼前这个迟早会被“献祭”出去的孩子说这些话。


    可他?还是说了。


    “来找你,是他?自己选的,伤成?这样,大罗神仙也难救,也许他?只是想?最后再见见你这个……朋友,”安尚全?说,“多谢你,让他?走得体面?。我看得出来,这段时日,他?过得很开心。”


    “……”


    “九皇子已然苏醒,不日便将与那?位赵氏千金完婚,婚期,仍是定在腊月初九。此事已无转圜之地,但是你的性命暂且无虞。好?好?待在朝华宫中,衣食起居,自有人照料。”


    虽然这些即将被派来照料她的人,多也是为了监视和?看管。


    可起码,她不会再挨饿,也有人照顾了。


    在她完全?失去利用价值之前,陛下至少?会保全?她的性命。


    安尚全?知道,自己今天已经说得“过火”。


    太多不必要的提醒,不必要的叮嘱,本都不该出自他?这么一个罪孽深重?的阉人口中。


    可他?看向三十一颈边那?条朱红的轻纱,看着?他?脸上——似乎终于释然的微笑。


    却终于,还是轻声把那?些,本该深掩于心底的话说出了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是注定是为图谋他?物而催发的婚事,也许,不成?,反而是种好?事,”安尚全?说,“姑娘若是想?多活几年,便不要再惦记着?与九殿下那?些儿女情长,如?此,对你二人而言,或许还有……”


    还有一线生机。


    “罢了,我的意思?是,待到日后他?与那?赵姑娘生儿育女,诞下子嗣,”他?把“子嗣”两个字咬得很重?,又几乎刻意地停顿片刻,方才继续道,“到那?时,一切安定下来,你若仍痴心于殿下,或许仍能被抬作侧妃、伴他?身旁。未来的日子还长着?,记住,切不要只盯着?一时的好?坏。”


    “奴才言尽于此,还请谢姑娘,日后多加珍重?。”


    他?说着?,回过头来,冲谢沉沉微一颔首,“也请姑娘莫再向第?三人提及,今日发生之事。”


    语毕,抱着?怀中的三十一,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行至后院墙根处,足尖轻点,翻墙而去。


    他?出了一趟宫。


    待到再回御书房伺候时,所?有的狼狈、悲伤、痛苦,却都已尽数掩去。


    他?又做回了曾经那?个喜怒不形于色、对天子忠心耿耿的安总管。


    魏峥饮下半杯他?奉上的参茶,埋首于那?奏折文书堆成?的书海,忽的出声问道:“葬了?”


    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天子的眼睛。


    安尚全?后背顿时爬满冷汗,电光火石间,万般念头闪过。


    末了,却仍是恭恭敬敬地跪下应声道:“是。”


    “葬在哪里??”


    “宫外,奴才那?糟糠妻……的衣冠冢旁。”


    魏峥遂不再言语。


    屋内烛火幽幽,映亮他?陡峭刚直的面?庞。


    这是一个从战火中淬炼而出、剑指天下的帝王——蛰伏多年,隐于贤名之下,又被平西王赵莽的风头盖过,已有太多人忘了,他?同样是毋庸置疑的武将出身。


    安尚全?一时间猜不透自己主子的心事,心惊胆战地候在一旁。


    不由地怀疑,今日自己所?做之事,所?作之言,到底有多少?袒露天子眼前。


    可他?一贯灵光的脑子,这会儿竟似锈钝一般,迟迟作不出任何?反应。


    只有无边的悲怆充盈于心中。


    而后,他?便恍惚想?起一张早已朦胧的面?庞来了——


    那?是怎样衰残的一张脸啊。


    面?无三两肉,瘦得只剩下薄薄一层、青白的皮,两颊和?眼眶都凹陷下去。


    可,那?便是他?还在田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时,嫁与他?的糟糠之妻啊。


    到处都在打仗,每日食不果腹,他?们弃了自己的田地,带着?两岁的儿子北上逃难。


    直到有一天,妻子忽的倒了下去。他?那?时手无缚鸡之力,与他?人搏斗也抢不到食物,就去挖观音土,挖野菜根,拼了命地想?让她活下去。


    可是她一点都没有吃。


    一点都没有。


    快死的那?天晚上,她强撑着?给他?熬了最后一锅野菜汤。


    逼着?他?喝下去之后,她忽的说:“不要再把吃的浪费在我身上啦。栓子,你就带着?阿福逃难去吧。”


    “等我死了,”她说,“你把我吃了,吃得饱饱的,带着?阿福往北边去吧。听说那?里?还没闹灾,有粮吃哩。”


    他?不肯,她也没有强求。


    只是那?天晚上,陪着?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从阿福刚出生时的好?年景,说到打仗那?几年,逃难逃荒的可怕,最后她说,如?果有下辈子,咱们还做夫妻吧。


    他?说好?。


    第?二日,他?如?旧出门去找食物,回来时,只看到妻子挂在那?破庙梁上飘摇的尸体。


    他?抱她下来时,她的身体分明已冷透了。


    他?坐在她身旁,痴坐了整整一晚上,直到听见阿福喊饿的哭声,他?才终于惊醒,一声不吭地,把她埋葬了。


    埋在一座破庙佛像的身下。


    他?抱着?阿福,把阿福卖给了一户家?有余粮却生不出孩子的夫妻。临走时,给阿福留下了妻子绣的最后一块手帕。


    后来的事……便好?像梦一般了。


    他?去参了军,做了几年小兵,没能混出什么名堂,反而伤了身子。


    被派去在火头营做饭时,却莫名得了赏识,一路高升,又因善于察言观色,渐渐学得舌灿莲花,遂入了后来那?位“主子”的眼……就这么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


    直到他?成?了位高权重?的安总管,负责培养一批忠心卖命的暗卫。


    被挑上来的一百个孩子里?,他?发现了一对格外奇怪的兄弟。


    哥哥痴笨,却在习武这件事上天赋异禀;弟弟“狡猾”,唯独对武艺一窍不通。


    做哥哥的不像哥哥,任由弟弟指挥欺负,做弟弟的,“作威作福”,却也对自己这个凡事都比别人慢一拍的兄长偶有维护。


    他?们在残酷的训练下活了下来。


    一个被赐名“三十一”,一个赐名“三十二”。


    三十二做错事,总是把三十一推出去顶罪,三十一被害得好?几次险些丧命。


    他?看在眼里?,既嫌弃三十一的迟钝,也冷眼旁观三十二的心机深沉,想?着?他?们迟早会有撕破脸皮、自相残杀的一日。


    可是,在三十一又一次因搭救三十二而性命垂危时,却是三十二一步三叩首地求到他?跟前。


    “安总管,”三十二说,“我哥哥是我娘花二两银子买来的,他?原本姓安——他?身上还有一块不离身的帕子,他?很宝贝,说是他?娘亲留下的,安总管,您认不认得他??您知不知道他?是谁?”


    “安总管,若您不救他?,您定会悔恨终生。”


    “安总管——!”


    他?的阿福,原来早就在他?眼前


    【三十一,三十二经常欺负你,为什么你还处处维护他??】


    【因为他?是我的弟弟呀。】


    【三十一,拿着?这些银子,去讨个媳妇儿,找个地方过你的安生日子去罢。】


    【可、可是我走了,义父,谁给您养老送终呀?】


    【……】


    【义父您救过我的命,我要给您养老送终,不然的话,我阿娘在地底下见了我,一定会痛骂我忘恩负义啊。】


    安尚全?静静站在魏峥身后,突然间,心头那?些惶恐不安、毛骨悚然的惊惧之意,都渐次退去了。


    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低垂下眼帘,嘴唇微微翕动——


    “小安子,你跟了朕这么多年,”魏峥却倏然开口道,“如?今,一笔帛金,朕总还是要替你备着?的。”


    安尚全?一愣。


    “内藏库的人早在外头候着?了。”


    他?说:“拿着?这笔钱回乡去,把那?孩子,好?生葬了吧。”


    安尚全?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登时双膝落地,跪倒在魏峥跟前。


    魏峥却没有再转过半分视线,只淡淡道:“去吧 ,”他?说,“走之前,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此话一出。


    安尚全?怔愣片刻,最终,到底是不再“挣扎”,也不再言语了。


    躬身离开御书房时,他?远远望见一道瘦高纤细的身影向此处走来。


    夜风萧瑟,拂动素裳。


    少?年青涩秀美的轮廓逐渐模糊,恍惚间,似穿过寒风骤雨,倏然褪去了覆于皮肉之上的一层伪装,终于露出了原属于他?、肃杀而森然的真容。


    长靴踏上玉阶的那?一刻。


    安尚全?浑身上下突然止不住地颤抖,拜倒在地。


    他?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恐惧更多,还是厌恶憎恨更多。


    “参见……九殿下。”只依稀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虚软无力地飘荡于夜色之中。


    魏弃却并没有看他?,抬步,径直从他?身旁走过。


    一步,又一步。


    那?脚步如?催命的战鼓。


    然后,突然地,停了下来。


    “还剩一个没死。”那?少?年轻声说。


    好?似闲话家?常般的语气?,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安尚全?猛地抬起头来。


    可喉口干涩如?斯,竟说不出只言片语,他?只能目送那?素色的身影走入御书房中。


    灯影飘摇,将那?少?年的影子拉得细长。


    那?一刻,他?再不是朝华宫中不与人争、不与命争的九皇子。


    而是一只飘荡于人间,以鲜血与恐惧为食的恶鬼。


    *


    “谢姑娘。”


    “谢姑娘,醒醒。”


    “谢姑娘,该起床用膳了——”


    沉沉睡得正熟,忽听见接连几道轻唤声在耳边响起——且有锲而不舍不断响下去的架势。


    紧跟着?,连她的肩膀也被人小心摇晃了两下。


    想?装睡似也装不下去,终于,她还是睁开了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懒懒看向床边、那?两个身着?粉红宫装的小丫头。


    就在安尚全?告知她,会有人来她跟前“伺候”的两天后。


    久未露面?的袁舜果然在那?日清晨,往朝华宫领来了两个宫女。除此之外,还有两名住在前院负责洒扫的小太监。


    她推脱说人太多,朝华宫中没有那?么多的活计要干,却还是没能敌得过这位袁总管皮笑肉不笑、三两拨千金的功夫,四人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两名贴身伺候她的宫女,年纪大点的那?个,叫杏雨,与她差不多年岁,生得小家?碧玉,眉目清秀;


    另外一个则叫梨云,这年刚满十四,面?庞则更娇艳可人些,正是之前她好?几次见过、在她面?前缩得像个鹌鹑的小宫女。


    转眼间,几人便在朝华宫呆了月余,沉沉的病亦在杏雨梨云的照顾下,眼见得有了几分起色,只是始终还缺了几分精神气?。


    “谢姑娘,”见她睁开眼,杏雨忙凑上前来,“午间您便没有用膳,这晚膳,奴婢想?着?,怎么着?都得用上一点罢……”


    晚膳?


    沉沉咳了两声,半支起身来,探头望向窗外天色,“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已、已是酉时三刻了。”一旁的梨云小声接腔。


    沉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又不知不觉睡了好?几个时辰。


    放在前几日,还能解释成?癸水来了、身子不够爽利,如?今再这么睡下去,倒是真要睡痴了。


    她不由地苦笑了下。


    飞快穿好?衣裳,却没走几步,又掉头回来,她把搁在枕边的竹节镯戴上手腕。


    那?镯子甫一触及她皮肤,便很快从松到紧,最后,牢牢扣在了她那?细瘦的腕上。


    杏雨对此已然见怪不怪,梨云却毕竟年纪小,忍不住盯着?那?只翠绿的手镯,一副目不转睛的专注模样。


    沉沉便同她解释:“这是辽西的一种怪竹,长在沙漠里?,天生喜水……”


    却是把从前魏弃告诉她的一整套说辞,又原模原样地照搬着?说了一遍了。


    梨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晚膳两荤一素一汤,放在宫中,绝不算丰盛,但对于沉沉而言,已是绰绰有余。


    她索性招呼杏雨梨云坐下一块吃。


    两人却都是忙不迭地摆手,死活也不肯落座,无法,她只好?另拿了碗来,给人盛出两碗饭菜,又给肥肥备下一份——至于前院的小太监,向来是不归她管的,每日洒扫完,两人也不住在宫中。


    杏雨梨云对了个眼神,齐齐对她露出了个感激的笑容。


    用过晚膳后,沉沉陪着?自家?同样吃饱喝足的小狸奴在莲花池旁玩好?一会儿水,这才起身去沐浴。


    杏雨梨云早已把热水备好?,将浴桶搬进主殿。


    沉沉却不习惯沐浴时有人在旁伺候,只让两人随心做自个儿的事去、不必管她。见两人走远、殿门合上,这才褪去身上衣裙,在热气?缭绕中踏入水中。


    脖子以下,整个人都埋进了水里?,她难得惬意地长呼一口气?。


    怎料还没享受半会儿,屏风外,忽又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她猛地惊醒,吓得两手抱臂,惊恐地望向声音来处。


    却是杏雨忘记将她换洗的衣裳归置妥当,将殿门开了个小缝、进来把脏衣收去,转而放上一件浅绿纱裙。


    “姑娘莫怕,”隔着?屏风瞧见沉沉姿势,又忙笑道,“我这便走了,姑娘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放声叫我等便是。奴婢与梨云都在外头候着?。”


    沉沉应了声好?。


    眼见得杏雨那?轻巧的脚步声渐远,殿门重?新?合上,这才重?新?舒展开身体,放心将自己沉入水中——


    也不知是因为热水把人蒸得太舒服,抑或是她本就睡得昏沉被人叫醒,困意尚迷蒙着?。


    就这么泡着?泡着?,眼皮竟开始不由自主地上下打架。


    她一觉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浴桶中的水已然只剩半点温热气?,几乎要凉透了。


    唯恐再着?凉生病,沉沉连忙出水来,拿布巾匆匆擦干身体,准备换上杏雨为她备好?那?件纱裙。


    谁知这纱裙是宫中新?近风行的款式——她从前见都没见过,八成?是杏雨从袁舜那?领来的,总归不是她带进宫来的衣裳,她折腾了半天,腰间那?根系带仍然松松垮垮地挂着?,后背一阵风凉。


    便是她不愿意麻烦人,这会儿也不得不麻烦了。


    沉沉叹了口气?,冲着?殿门的方向喊了一声:“杏雨?”


    没人应。


    她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于是稍稍提高了声音,又喊了一声:“杏雨……?你,你能不能进来,替我看看这件……”


    话音未落。


    她眼底忽的掠过一只瓷白的手,那?手纤细而修长,轻执起那?系带,却并不为她束衣,反而以指尖为尺,沿着?她光/裸的背脊,寸寸向下轻抚。


    沉沉终于感到冷了。


    她打了个寒噤,猛地回过头去,可那?人竟比她还快,手臂一提,将她腰间系带收紧。


    直把她勒得一瞬喘不过气?,不由惊呼出声——


    而后,肩膀便被人轻轻一推。


    绿纱轻裹,黑发披背,她倒进浴桶之中,惊起水花四溅。


    第70章 赌气


    上京本就是出了名的夏热冬寒之地, 纵然?不过初秋夜,已?有几分钻入骨髓的寒意。


    沉沉毫无防备、被人推入浴桶中,待到脑袋钻出水面, 只觉遍体生?寒,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双手环抱前胸,她仰头?望向眼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少年——


    他本就生得极美。从前如此, 如今亦如是。


    凤眼薄唇,鼻若琼瑶,秀致之外, 又兼有几分坚冰难融、不可逼视的傲然?之气。


    这样一张脸, 倘若生?在女子的脸上, 想必是个当?祸国妖姬倾世美?人的料子。她想。


    只可惜,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且——是个毫不珍惜自己“美?貌”,也鲜少因此得到他人多少宽待的男子。


    沉沉看着眼前神情泠然?的少年。


    不知觉间,竟也有些晃神:忽想起那日朝华宫外,他脸上血色模糊、皮肉翻卷的模样,整张脸被金丝划开,连嘴唇上也破开一道骇人的裂口。


    可此时此刻,饶是她瞪大了眼睛仔细看, 竟也找不出他脸上丁点划痕或伤疤了。


    好似那一日的事从未发生?一般。


    但,又怎么能像从未发生?一般?


    “阿——”她张了张嘴。


    再亲昵温柔不过的两个字,却陡然?卡在嗓子眼, 上不去, 也下不来。


    最后?, 亦只能在舌尖打了个转,变成飘忽的一声:“……魏弃, 你?醒了。”她说?。


    随着这一声落地,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再无别的声音。


    少年长?睫低敛,本就薄如刀削的唇,此刻更显得细薄一线。


    他忽的伸出手来,手指钳住她因寒冷而不住簌簌发抖的颊肉。稍一用力,沉沉便?不得不随他手指起落而轻抬起下巴,水珠从湿透的发梢滴落,沿着颌角一路而下,坠在他的手背。


    好似一滴冰冷的泪。


    他说?:“谢沉沉,你?叫我什么?”


    “……”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叫我?”


    他的声音原是极动听的。


    如敲冰戛玉一般,每一个字都绝不含混,清润悦耳。


    此刻,却嘶哑而模糊,仿佛极力地压抑着什么,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脸庞。


    迟缓,而用力。


    证据便?是她脸颊上顷刻浮现出的两道红印。


    沉沉从未具象地感受过何谓铺天盖地的杀意,但眼下,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和想挣脱却无法?动弹的僵硬告诉她,这或许便?是他想像碾死一只蚂蚁般杀她于掌下的意思。


    魏弃想杀了她。


    她的直觉无比强烈,强烈到令她脑海中不住地想起从前那个昏暗无色的晚上,卡在自己的脖颈间,不断收紧力气的双手——他曾经也想过杀她。


    只是那时的杀,纯粹出于发病时杀人的本能与?欲/望,而眼下的杀意,却是他清醒下的决定。


    他认定了她的背叛。


    就像那日朝华宫外,他狠狠落于她颈侧的“獠牙”。


    那道牙印,她足足养到现在仍未消去,还留着淡淡的两排红印——可见当?时他的用力之狠。


    可见他的恨意之深。


    “殿下,”沉沉忽的轻声道,“所?以,你?来,是为了取我性命的吗?”


    她抬起一双清棱棱的鹿眼。


    那里头?,是一片清澈见底的寒凉。


    “因为我那日不愿随你?一起赴死,逼你?娶赵女,所?以,”她说?,“你?醒来后?见我的第?一面,就要杀了我,是吗?”


    若是换了从前,她一定已?经狼狈地落下泪来。


    可她这一次没有哭,甚至抱紧双臂,强忍住了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她仰高脖颈,直直看向他眼底。


    不闪不避。


    分明他在上,她在下,却仿佛是她在俯视着他一般。


    她说?:“殿下,若是你?真的能下手,现在便?掐断我的脖子吧。”


    而后?,竟当?真抬起一双湿淋淋的手,按住他的手腕了。


    几乎半强迫式的,她将他的手挪到了自己颈边,两手一左一右,紧紧覆住了他的手。


    “殿下醒来已?有月余,如今才来见我,想必,这三?十余日的时间,已?经下定决心了吧。”


    “……”


    “殿下下手一定要快,给我一个痛快,”她说?,“看在我与?殿下昔日情分的面子上,殿下莫要让我走?得太痛苦。”


    掌下的手指忽的痉挛了下。


    可她仍然?面不改色地——用力按住了他试图抽离的手。


    眼底莹莹泪光,却始终没有滴落。她只是盯着他,好似这一生?最后?一眼般,死死地盯着他。


    “殿下为何不动手?”


    她问他:“难道还要给奴婢第?二次‘背叛’您的机会?么?可,若然?有下次……”


    “若然?有下次,在自由和殿下的性命之间,奴婢仍是选后?者;若然?有下次,在名分与?殿下的性命之间,奴婢,依然?是选后?者,殿下还不满意么?非要我选前者,然?后?和殿下同死一处,才能证明我心昭昭,天地可鉴?”


    天知道这些话,放在平日里,是打破她的脑袋也绝不可能掏出来的。


    但这一刻,说?不上是这段时日养大的胆量,又或是怒火作祟——


    是了。


    怒火。


    她心口烧着一团火,直烧得五脏六腑俱焚,轻易不能浇熄,仿佛要把她眼底那片清凉寒意都灼烧成烈焰一般。


    她气恨他,气恨他竟仍然?还觉得那一日她的选择是背叛,气恨他眼也不眨地杀人,杀了三?十一……时至今日,竟还用这种方式“伤人伤己”。所?以,纵然?说?出这些话、何尝不是在剐她自己的心,她依然?说?出了口。


    “三?十余日,殿下在做什么?在杀人泄恨吗?”她说?,“杀光了外面的人,所?以如今,终于轮到奴婢了?”


    魏弃额角青筋跳了两下,下颌因咬牙切齿的动作而微微颤抖。


    他试图抽出压在她颈边的右手,却又一次被她“捉”住。


    沉沉的声音大起来:“掐死我呀!”


    魏弃:“……”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竟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了:“或者我拿把刀来好了!殿下要杀要剐,我半个字都不吭!”


    ——已?经吭了很多了。


    魏弃默然?。


    若说?他原本掐在她颊肉上的手指,尚且还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如今抵在她颈边的手,便?是活生?生?的一段棉花了。


    压根是被她“挟持”着变成现在这般动作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


    沉沉噼里啪啦说?完一堆话,忽又“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身来。


    顾不上浑身湿透、背后?甚至还松垮垮地“清凉”着。她玉色的背脊大半露在外头?。轻纱之下,是一览无余的春光。她尚在气头?上,见他不“配合”,竟是霍地甩开他手,一只脚踏出浴桶——当?真是要去给他找刀了。


    “回来。”魏弃拽着她腰间那系带。


    可沉沉哪里答应,拽了半天没拽过他,索性直接就要脱衣裳:


    反正两人之间还有哪里没看过?


    他都要杀她了,她还跟他知羞做什么?


    谁都没看过她这么生?气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生?起气来是一头?犟牛,但总之,气都气了,哪里又半路收回来的道理?


    沉沉双手就着那系带往下一拉,眼见得整件衣裳已?然?褪到肩头?以下,露出半片浅粉肚/兜。


    腰间却蓦地横出一只手,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她被带得往后?趔趄几步,待回过神来,人已?经坐在了浴桶边沿。


    魏弃竟是把她举起、“搁”在了这前后?不着地的“高处”了。


    沉沉一张小脸紧绷着,不服气地瞪着他。


    魏弃的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变成锅底一般的黑。


    “放我下去。”


    “不放。”


    “殿下倘若还惦记和奴婢昔日的几分情分……”


    “闭嘴。”


    魏弃咬牙道:“谁让你?这么自称的?”


    “你?。”


    “谁说?你?是奴婢的?”


    “你?。”


    沉沉的声音脆生?生?,竟是有一句回一句地同他呛起声来:“反正奴婢命若草芥,有用的时候,便?是心肝宝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手里怕化了,没用的时候,就是陪葬的物件,殿下要我生?就生?,要我死便?死,倘若没死成,还要被怪罪,还得回来杀一番泄恨,再然?后?……阿、阿嚏!”


    “……”


    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搅乱了兴师问罪的气氛。


    沉沉努力想忍住,可身上这衣裳穿了等于没穿,又浸了水,带着寒气直往骨头?里窜。


    稍一放松下来,她这喷嚏简直便?跟安了什么机关在身上似的打个不停,于是原本铁青的小脸渐渐涨红,她手捂着嘴,“阿嚏”、“阿嚏”打个不停。


    魏弃看在眼里,眉心渐渐皱起。


    于是,下一秒,原本还挂在她身上的那浅绿轻纱便?带着水渍重重落地,在浴桶边留下一道湿痕。


    他一语不发,三?下五除二,便?把她身上衣裳褪了个干净,随手抄过挂在屏风上的布巾,从肩膀一路擦到腿心,动作却忽的微顿,又抬首看了她一眼。


    沉沉还在“阿嚏”个不停。


    见他抬头?,瞬间回以一个“恶狠狠”的眼刀。


    只可惜,饶是用力瞪了,用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传达”出来,没几分凶相,倒显得——可怜见的。


    魏弃除下身上外衣,将她包了一圈、打横抱起,走?向内殿卧榻。


    而沉沉“落地”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床上被子将自己裹成个大粽子。


    魏弃站在床边,仍是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只不过这一次,这眼神中少了几分审度,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暴躁。


    暴躁——


    他回过身去,找了条干净布巾,在她强烈的挣扎下给她擦干了头?发。


    外头?两个丫头?早已?经被他打晕,没人煮姜水,他便?“逼”她喝了两大杯热茶。


    沉沉拧着眉头?喝完茶,显然?还没消气,一个打滚便?缩到床里侧去。


    她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合眼之前,还不忘冲人抛下一句:“殿下若是要杀,趁奴婢睡着时把人掐死也是可以的,想来,这样是最不痛苦的法?子了,奴婢先谢过殿下大恩。”


    魏弃:“……”


    被子全被她“独占”,她蜷缩成一团,床榻里侧隆起一座小山。


    他站在床边看了好半晌。


    末了,弹指灭了烛火,却还是闷声不吭的——这次是真正的闷声不吭,在她身旁和衣而卧了。


    眼神直盯着头?顶再熟悉不过的床帐,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可忽听见近在身侧、极轻的两下抽泣声。


    黑夜之中,身旁的那座“小山”,似也随着这哭声起伏两下,又强压下去。


    他看在眼中,眼底波澜隐现。


    却终是收了话音,闭口不言。


    一夜到天明。


    待到沉沉顶着两只核桃眼醒来,旁边早已?一片冷冰。


    仿佛从没人来过一般。


    地上的狼藉却早已?清理干净,昨夜湿透的纱裙,此刻亦完好无损地挂在屏风上晾干,若非自己的喉咙还嘶哑着、想是昨夜着了急喊破喉咙,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或许只是……太想念他,整日担惊受怕,不知他如今究竟是何景况、为何不来见她,所?以,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沉沉脸上神色时喜时悲,裹着被子,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呆。


    直到杏雨揉着脖子,一脸惊恐地跑进殿中来。


    环顾四下一圈,稍微松了口气,又看向她明显没睡好的双眼。


    “这、姑娘,这是怎么了?”杏雨的下巴几乎落在地上,“我、我和梨云昨夜本在外头?候着,谁知竟……昏睡过去了?我们在外头?睡了一夜,姑娘这是出什么事了?怎的眼睛肿成这样?”


    “……”


    沉沉说?:“做了个噩梦。”


    杏雨闻言,倒是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


    毕竟,她来宫里伺候这些天,沉沉几乎每隔几日便?要被噩梦吓醒一次,她和梨云都已?习惯了。


    揉揉酸痛的脖子,她当?下走?近,准备伺候自家这位难得早起的主子起床更衣。


    “等、等等。”沉沉却下意识裹紧了被子。


    眼神落在那条绿色纱裙上,脑海中瞬间浮现诸多荒唐回忆。


    她脸上涨红,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光洁的小手、指向屏风:“那条裙子,我穿着不合适,”她说?,“给我换一条吧。”


    “……诶?”


    “还有我身上的小衣,”沉沉脑袋低着,声若蚊蝇,“也,再给我拿一件来。我自己换。”


    *


    沉沉从小是个好脾气的孩子,长?大了也没见什么变化——对于这一点,包括她本人在内的许多人,几乎都深信不疑。


    于是乎,待到她察觉出自己的脾气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甚至,隐隐有些睚眦必报的迹象时,反而是她自己先吓了一跳。


    可,道歉还是不可能道歉的。她想。


    如果?说?一开始她对上魏弃的“刺头?”劲,尚且是因她被他昨夜看自己的眼神吓出的应激反应,那么后?来的气愤和兴师问罪,则多多少少有作真的、难以轻易纾解的责怪之意在里头?。


    战场上杀人,是不得已?为之;


    因病而杀人,杀的是死囚,她也可以安慰自己那是某种意义上的两全之策;


    哪怕是那些暗卫,你?死我活的拼杀之间取人性命,她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


    可是。


    她渐渐地发现了,杀人这件事,对于魏弃来说?,还是太“轻”了。


    轻得如鸿毛一般,随意便?可采撷。


    难道上天予他凡夫难敌的能力,便?是用来肆意杀戮的么?人之一生?中,用以解决问题的法?子,若是只剩下杀人一项,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她察觉出这中间的缺处,却不知道怎么身体力行地告诉他:这或许是不对的。


    因此,脾气也好,赌气也罢。


    说?到底,只因他们中间,如今,已?然?横亘了一道这样轻易无法?跨越的坎。


    沉沉尚且没想到如何解决这道坎——她并没发现,自己从始至终,想的只是怎么解决这道坎,而非离开这个人。但很显然?,魏弃则是索性当?作没有这道坎。


    证据是,他很快又来了。


    杏雨梨云每天揉着脖子愁眉苦脸,私底下窃窃私语,说?近来觉多得有些异常,沉沉悄摸瞄了眼两个小姑娘颈后?的青紫,脸上愁云密布。


    于是,当?天晚上,她索性便?给两人指了个新的去处。


    “这样罢,杏雨,梨云,你?们不必睡在主殿外头?那耳房里了,”沉沉说?,“我不怎么起夜,夜里动静也小,那床你?们睡得不舒服,八成是落枕了。我觉得,偏殿就挺好的。”


    宫女们睡在耳房,是为了时刻伺候主子,便?是夜深时也不例外。


    像沉沉与?魏弃从前那般一个睡主殿,一个睡偏殿,是想都不敢想的。果?然?,杏雨梨云以为沉沉要把她们赶走?,吓得当?场就跪。


    沉沉只好一手一个把人扶起来,软言安慰了许久,又说?自己从前就住在偏殿,一点没耽误干活,好说?歹说?,说?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终于把两人劝去“搬家”。


    也算……保住了眼前这两个丫头?的后?脖颈。


    ——但对当?天夜里如旧“归家”来的魏弃,她显然?就没有这样的好脸色了。


    除了第?一日来时,他的身上是一件素色无垢的白衫,后?来的每一日,几乎都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或大或小。


    有一日,干脆就是一块无法?忽视的血花开在心口——也只有这一次,把沉沉吓得当?场把他衣服剥了。结果?他胸口干干净净,哪里有半点伤痕?


    全都是别人的血。


    沉沉明白过来这一点,从此更憋着一股气。


    今日当?然?也不例外。


    她正同谢肥肥在殿中滚纸团玩,鼻尖忽嗅得一股扑鼻的血腥气,扭头?看去,正见一身血衣的魏弃越窗而入。


    那衣衫简直像是被血浸透了,丢进洗衣盆里,顷刻间便?能把一盆清水染成血红。她眉头?紧拧,抿唇不语。


    魏弃便?也没说?什么。


    倒是谢肥肥躲在自家小主人身后?,可怜巴巴地“喵呜”了两声,一副又好奇又怂的小模样。沉沉拎起它的后?脖颈皮,把它“送”出了殿外。


    一副“夫妻扯皮,小孩回避”的架势。


    再回头?时,魏弃已?然?把那身血衣脱下,露出里头?稍干净的素色中衣。


    沉沉见他动作麻利地脱衣,将脏衣扔进她早备下的洗衣盆中浸泡,对一盆血水视而不见,又坐在四仙桌上,伸手向她“无意”留下没吃完的晚膳——驾轻就熟到这地步,惹得她心口又是一阵无名鬼火。


    “殿下这是把朝华宫当?作,外头?的客栈了?”


    魏弃低头?吃饭,不吭声。


    沉沉索性坐到他面前,僵着小脸、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殿下如今把朝华宫,把这里当?成什么了?”


    魏弃依旧不说?话。


    他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习惯沉默。


    从前他会?刻木,看书,如今则是沉默地坐在有她的地方思考——吃饭。


    这是他一天中仅剩不多能够感觉到平和的时刻。


    而沉沉见他不回答,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或者说?,这问题本也不是她真正想问他的话。


    她盯着魏弃渐渐见底的饭碗看了一会?儿,忽的伸手,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


    “魏弃,”她低声说?,“我不喜欢你?杀人。我真的,不喜欢你?杀人。”


    “……”


    “不喜欢你?为了杀人而杀人,不喜欢你?每天穿着带血的衣裳……我不知道,那些血是谁的血,但是我知道,你?每穿着这些衣服一日,就意味着今天又有人死在了你?的刀下——如果?,我是说?,假如以后?,所?有人都只是因为你?能轻易杀死他而惧怕你?,因此而不得不听从你?,那你?……”


    纵然?把这条路走?到尽头?,又能得到什么呢?


    沉沉看着魏弃面无表情地吃下那块带刺的鱼肉,将那鱼刺嚼碎,吞咽。


    那一刻,她想了许久的话,打了很久很久的腹稿,忽然?间,就全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说?“不”,却无法?告诉他除了这条路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路走?。


    而她与?他,已?然?隐隐行走?在两条注定分岔的路上。她想陪他走?下去,同时却比任何人都害怕,自己最终因胆怯而却步,无法?陪他走?到最后?。


    这便?是她一直“生?气”却无法?疏解的根本原因。


    她不知道魏弃听进去了多少,也不知道魏弃能不能明白这种奇怪的感受。


    久久沉默过后?,她起身走?向那染作血水的洗衣盆。蹲下身,正准备搓洗两下。


    “谢沉沉。”


    魏弃却突然?叫住了她。


    “那些暗卫,”他说?,“从温臣那里,知道了那天在平西王府……他们本不该知道的事,我必须抢在消息泄露之前杀了他们。否则,会?留下永远拿捏在旁人手中的把柄。”


    “至于其他的人,他们,死有余辜。若他们活着,日后?定风城将永无宁日,我要除去这些、麻烦。一个……也不留。”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几乎每说?几个字,便?要停顿一下。


    “旁人怎么说?我,怎样看我,与?我何干?”魏弃说?,“他们心甘情愿也好,心不甘情不愿也罢,若能为我所?用,便?可相安无事,若道不同,本就是生?死仇敌,我不杀他,他便?杀我,这……就是我要行之路。走?到今天,我已?无可退。可是……”


    可是?


    沉沉回过头?去。


    魏弃与?她四目相对。


    嘴边一丝血线忽的蜿蜒而落,以他胸口为圆心,那件素白的中衣上,亦渐渐沤出醒目的暗红。


    “……!”


    她的双眼顿时不可置信地瞪大。


    看他一眼,又低头?看向自己眼前的一盆血水。


    魏弃说?:“可是,你?不能。”


    他没有说?不能如何,不能做什么。


    只是在一声幽然?的叹息过后?,轻声道:“谢沉沉,唯独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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