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朝华令(重生) > 70-80
    第71章 血脉


    直到这时, 沉沉亦终于意识到:


    今天——只有今天。


    他是真的被人刺穿了胸口,而?后,带着?几乎致命的重伤, 仍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却没有难过的工夫,转身便要去找伤药。


    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动作, 魏弃已如鬼魅一般,骤然出现于她身后。


    “……!”


    伸出双手,他将她轻轻搂在怀中?。


    而?后, 在她身体僵硬不知如何反应的那一刻。


    少年忽的弯下身来, 冰冷的脸庞贴住了她的颈侧。


    “死不了, ”他说,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伤口上。上药,包扎……之类的事情,我都不需要。”


    也许,一开始的他,的确是需要的。


    伤口若是失血过多,便需要花上更多时间痊愈;


    同时受伤的部位若都伤及心脉,也会让他不得?不卧床养伤。


    就像一枚精致的木偶,倘若关?节处的机关?受到损坏, 需要拆下部件重新整理修缮。


    可如今的他已渐渐不再需要这个过程。


    第一次与燕人?交战,身中?十五处刀伤,三?处箭伤, 手腕骨折, 两根肋骨断裂, 他泡在药浴桶中?,花去二十一天, 方才?彻底痊愈;


    雪谷之战,他被埋在积雪之下三?日,身中?五刀,右臂折断、左腿脚筋被挑,这一次痊愈,他花了十五天;


    定风城下,身中?四?十三?箭,以重伤之躯深入敌阵,五脏六腑无一完整,伤势远胜从前,他却只用了七天便从昏睡中?醒来,十天,即可下床行走。


    纵然金针封顶为?他保下了最后一丝生息,可每次濒死之后再睁开双眼,他都能察觉到,自己身上属于“人?”的那部分存在,正在逐渐地消失。


    而?他的身体,也正渐渐向着?古籍所言,“刀枪难入,伤可自愈,血治百毒,万邪不侵”的——无情无爱,一心嗜杀的兵人?,不可逆地发生着?变化。


    魏峥至今仍没有派人?取出他头顶那枚金针,或许另有打算,或许只是为?了他与赵明月成亲之时,尚且是个叫人?看不出破绽来的“正常人?”。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枚金针的效力,已经?在衰退中?。


    他其实,早就已经?死在了朝华宫中?,一剑穿心的那一日。


    如今的每一日,都不过是在向天借命,苟且偷生罢了。


    魏弃拥着?怀中?人?,双臂渐渐收拢。


    他的心脏亦因这动作而?被挤压着?,伤口不住往下淌血。空气中?弥漫着?扑鼻的腥味,可他似浑然不觉,这痛意反倒让他在无边的孤寂中?,寻得?一丝久违的真实感。


    就如他怀中?拥抱着?的,有体温、有心跳、凌乱呼吸着?的谢沉沉一样。


    他已经?……后悔了。


    后悔那一天想?过与她一起去死。


    后悔自己竟然想?过,要她陪着?他一起死。


    这样活生生的心跳,若是死了,也会像自己胸腔中?那颗不会跳动的心一样,变得?冰冷而?无趣吧?


    他想?要她像这样有血有肉地活着?,陪在尚且还能被称为?“人?”的自己身边。


    倘若还能再奢侈一些的话,那他希望,若是有一日,自己连人?的本能也失去时,能够控制自己——或者说,能够陪伴在自己身边,使用自己这把好?用的“刀”的人?,仍然还是谢沉沉。


    用来杀人?如砍瓜切菜是用。


    用来真的砍瓜切菜,也是用。


    好?想?……


    他心里的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


    好?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谢沉沉,让我和你?一起活下去吧。


    “我能做什么?”沉沉忽然问。


    她靠在他的怀里,起初几乎要越出胸膛的躁动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平复下去。


    她的手,亦轻覆在了扣住自己腰肢的那双手上。


    她问他:“不需要包扎伤口,不需要帮你?洗掉那些脏衣裳,那,魏弃,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呢?”


    “陪在我身边。”他说。


    “……”


    “什么都不用做,”他说,“活下去,以及,陪在我身边。”


    “但说真的——就、就这么躺着?,真的没关?系吗?”


    深夜。


    沉沉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半宿,终于还是睁开双眼,侧身望向躺在床外侧、睡颜恬然的魏弃。


    虽然闭着?眼,可是她知道他没有睡着?。


    真正睡着?的时候,他的表情不是这样的——大概是“同床共枕、”“老夫老妻”的某种默契使然,她就是有这样笃定的自信。


    果然,她甫一出声?,枕边人?长睫微颤,随即,便缓缓掀起了眼帘。


    “嗯?”却是发出一声?疑惑的音节了。


    “我的意思是,”沉沉只好?伸手,隔着?一层中?衣,轻按在他受伤的伤口上,那力气小心翼翼,轻得?几乎如抚摸,“真的就这么放任不管了?真的不会……流太多血,然后……”


    “不会。”


    “那你?就这么伤着?,能睡得?着??”


    “睡不着?。”


    “……”


    “但是,方便想?事。”魏弃言简意赅地交代着?。


    伤在心脉的疼痛感,尤其是伤口扯动时的绞痛,都能让他的脑子更加清醒。


    回到上京已然数月。


    这段时日,纵然他“大开杀戒”,毫不留情,可凡被杀之人?,几乎都无一战之力。


    已经?很?久没人?能伤到他——直到今天,那个突然出现的刺客趁他分神之际,一剑洞穿了他的胸口。


    如果不是他的体质特殊,这一剑,兴许能置他于死地。


    且此人?武功路数极为?诡异,轻功了得?,神出鬼没。


    究竟有几分本事,他眼下与他交手不深,暂且难下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会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魏弃又一次闭上双眼,陷入沉思之中?。


    一旁的沉沉,却露出了个意料之中?的、“你?看果然吧”的表情。


    满脸黑线地半支起身来,她蹑手蹑脚爬起,想?去外头找瓶止血药——当初魏弃险些丧命地宫,陆医士恐他伤口崩裂,开出药方之余,也留下了不少的止血药给她。她记得?还没用完。


    只可惜,她才?一只脚跨过某人?的身体,手腕便被人?攥住。


    “……?”


    她本就小心翼翼踮着?脚尖。


    被他中?途一拦,更是重心不稳,手在半空中?拼命扑腾了两下——


    最后,终是一屁股不偏不倚,坐在了离他伤口不过咫尺之距的……小腹上。


    伤口淌血,他没喊过一声?痛;


    这么结结实实、正中?靶心的“一击”,却让他顿时没忍住、闷哼出声?。


    沉沉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结果手没个着?力点,不小心一按——


    “好?了。”


    “别动了。”


    魏弃搂着?她的后脖颈,把人?按进怀里,随手扯过被子,将两人?一起裹得?严严实实,“再动下去,流血流不死,可能得?被‘秤砣’压死。”


    “……我哪有那么重!”


    沉沉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争辩,好?不容易探出头来,整个人?扒在他肩上,仰起头,刚好?够到他的下巴。


    “我一点也不重啊!”她怒气冲冲。


    不过转念一想?,不重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倒喜欢自己白白胖胖有福气的样子呢。


    想?到自己小时候那玉雪可爱、小团子般的讨喜模样,她的气焰顿消,只低声?咕哝道:“你?是没见过我小时候,那才?叫小秤砣呢。我阿爹那么高,都快扛不起来我了。”


    魏弃说:“那就再长胖些,让我瞧瞧你?小时候的样子。”


    他轻抚着?她披散的长发。


    许久,忽又低声?道:“今日,我去见了阿史那金。这伤,便是在质子府中?落下的。”


    “阿、阿史那金?”沉沉一愣。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却既不是那满身珠宝玉石、肆意恣睢的九王子,也不是城墙楼上惊慌失色的小少年,而?是定风城牢狱中?,那只冲着?自己炸毛的“狮毛狗”。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蓝眼睛。


    以及,一身改不掉的坏脾气。


    “哦……”于是她喃喃出声?,“他还好?吗?”


    不会还和以前一样动辄生气、喊打喊杀吧?


    “他的命尚有价值,引得?不少虫蝇闻风而?来,暂时死不了。”


    魏弃说:“但是,今天,这里头多出了一只从没出现过的——厉害的虫子。”


    沉沉闻言,脸色登时一变,“你?的伤就是他……弄的?”


    “嗯。”


    “是什么人??突厥人?吗?”


    “也许是,”魏弃说,“我的藏书中?,有樊齐昔日所赠、一百七十六部江湖剑法,但其中?,并不包括他今日所使之剑。要么,他并非大魏人?士,要么,他的剑法已远在其之上。且他与突厥,必有千丝万缕之联系,不然,今日不会这么凑巧地出现在质子府,且——一心只为?取我性命。”


    平西王与王室联姻的消息,早已散播出去。


    在世人?眼中?,他便是平西王辖下二十万赵家军的下任统领。对于久受赵氏压制的突厥人?而?言,则意味着?,他也取代了重病不起的赵莽,成为?了他们?新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你?看清他长什么样了么?”沉沉突然问。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忽然跳得?很?快。


    盯着?头顶床帐看了好?一会儿,她又小声?问:“他,他穿的是红衣么?”


    魏弃几乎瞬间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你?怀疑那是你?的兄长?”


    “……”


    沉沉没想?到他反应这般快,一时哑然。


    沉默良久,方才?从喉口挤出一句:“也许……是英恪吧。我也是猜的。因为?,他是大魏人?士,又……和突厥,关?系紧密。我能想?到的人?里,好?像也只有他了。”


    “但也不止他,”魏弃说,“而?且今日,那刺客穿的并不是红衣。他脸上戴着?面?具,更看不清楚容貌。”


    那,便当作——不是他吧。沉沉想?。


    最好?不是他。


    她宁可他逃出追捕,此时此刻,已然逃到天涯海角去,而?非继续为?突厥人?所用,深入虎穴,与虎谋皮。


    如此便好?了。


    想?到这里,她轻按着?胸口,尝试着?长舒一口气。


    夜色之下,魏弃却忽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两眼深若幽潭,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自己人?已翻了个个儿,被人?压在身下,困于他双臂之间。


    而?她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推了推他肩膀。


    “你?……你?伤还没好?呢!”沉沉哭笑不得?,“在想?什么?我、我可不陪你?玩了。”


    是了。


    她始终还把这回事当玩闹呢。


    说着?就地一滚,滚向更里侧去,魏弃却缠人?地“追”上来,又一次把她拥于怀中?。


    “……芳娘。”


    声?音压低,竟犹如蛊惑一般,他与她耳语。


    “给我生个孩子吧。长得?像你?的孩子,让你?舍不掉、抛不下的孩子。”


    “诶?”


    沉沉瞪大了眼睛:“……诶?”


    孩子?


    “当我留不下你?的时候——还能让你?对我有所留恋的孩子,”他说,“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孩子。”


    让你?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时时刻刻记挂,哪怕身陷囹圄之中?,仍然为?他祈祷、望他平安的“家人?”。


    生来便与你?有着?斩不断的纽带,至少,在你?的哥哥要对他举起屠刀时,你?会在二者之中?,第一时间选择扑向他、伸出双手保护的……这样的家人?。


    让我嫉妒到几乎想?杀了他,又比任何人?都想?要取而?代之。


    为?了永远将你?留在我身边——无论如何都要拥有的,这样的家人?。


    “你?不是问我,能做些什么吗?”


    他说:“那就给我一个孩子吧。你?的孩子。”


    “……”她的呼吸一时沉重起来。


    眼前一阵晕眩,想?要伸手去按住他肆意妄为?的手,却浑身发软,转瞬便没了力气。


    她只听见他如喃喃自语般响在耳边的声?音,不断地说着?:“我想?要流着?你?的血的孩子。”


    如咒念,如祈祷,如恶鬼的低语。


    “我想?要你?的孩子。”他说。


    沉沉原本撑在他肩上、将人?往外推的手臂,在意识到他埋首于自己颈侧、低声?喘息中?留下的湿热,并非气息,竟是啜泣中?的热泪氤氲之时,微微一僵。


    而?后,短暂的迟疑过后,便成了——环住他脖颈、一个轻轻的拥抱了。


    她终于还是反手拥住了他。


    任由他热得?发烫的呼吸,浸染了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到最后,已分不清是他的血,抑或……她的血,她的身体因疼痛而?紧绷着?,紧拥着?他的双臂不住收拢,眼角泪花如雨,被轻轻舔舐而?去。


    他的动作轻柔下来,好?似细细品尝那滴泪,嘴里却尝到血腥的气味——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用自己的血,来偿还她的这滴泪。


    唇齿交缠间,这血又被渡入了她蜜一般馥郁芳香的唇中?。


    还不够。


    还不够……


    他想?把自己的血与肉,筋与骨,都揉进她的身体里。


    好?想?和她成为?永远不分开的……


    可是,只有那孩子,只有他……


    从她的血肉中?孕育而?生,凭着?一条生来斩不断的纽带,永远不会被抛弃……


    嫉妒。


    几乎沸腾的占有欲在心中?烧灼。


    他脑海中?嘈杂的声?音一度盖过了理智,眼底密密麻麻布满血丝,身上斑斑点点,开满潋滟如斯、几近开至凋零而?艳极的红梅——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不想?要这个孩子。


    不想?要这个,生下来之后,一定会抢走她的目光,能够在她的爱和关?怀中?美满幸福地长大,拥有圆满家庭,被保护,被宽待,被溺爱的孩子。


    浪潮中?的轻舟不再起伏,随潮落平息而?低喘着?,他两手撑在她颈侧,俯视着?眼前汗湿鬓发,满面?潮红的少女。


    他的妻子。


    只属于他的,他的妻子。


    生同衾,死同穴……和他一生都在一起的,他的妻子。


    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多余的孩子呢?


    还是——


    “魏弃。”


    黑暗中?,却有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似是终于缓过劲来,她掀起眼帘,一双澄澈的,晶莹剔透的,仿佛藏着?破碎星子般的双眸,眼底映出的,却是如厉鬼般不死不休纠缠着?她的……身影。


    魏弃一怔。


    是真的怔住——他盯着?她眼底,那个狂热的、通体沐血般赤红一片的、索命恶鬼般,疯魔的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失控了。


    他在她的面?前,失控了。


    那些满目荒唐、青紫的痕迹都是他所留下。


    他太过用力,以至于,真的要将她揉入骨血一般。


    她几乎要碎在他的掌心,却还是用那么温柔的,平静的,有些无奈,却并没有任何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他……


    原来,这就是现在的他么?


    这就是她眼里的他。


    “什么叫……我的孩子啊。”他听见她说。


    “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那是连接着?我与你?的,用我和你?,共同的爱浇灌长大的,倾注着?我与你?,共同的心血的——我们?的孩子。


    她累极了。


    汗与泪滴入鬓发,湿透枕巾,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一瞬之间被抽离干净。但,她仍是吃力地伸出手来,用手掌轻捧住他苍白的脸颊。


    “好?罢,你?说的话……我答应你?,”她说,“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要做一个,好?父亲啊。”


    【若有红尘在心中?,临事何须叩圣灵。】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


    愿你?的双眼,有一日,亦能得?见红尘俗世,繁花似锦。


    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答应我。”她说。


    大颗大颗的眼泪,这一刻,突然从他眼中?滚落。


    青筋遍布脸颊到脖颈的每一寸肌肤,他似乎强忍着?莫大的痛苦,以至于无法忍受,如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不断地、不断地、哭不完的泪水从他脸颊滚落。


    八岁那年,在暗室中?死去的少年,如今在他身体中?,静静睁开了双眼。


    ……是幸福吧。


    这种感觉,如果要为?它命名的话。


    充盈着?心底的,几乎要将心脏撑得?鼓胀破裂开的,那样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一生中?唯一一个,会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他,让他心甘情愿,为?青石砖木,供她践踏而?过;做飞禽走兽,任她驱使的——他的欲念与渴望,他的生息——


    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故乡”。


    他俯下身去,向她渡去绵长的亲吻,他在痛苦与极乐中?,与她真正融为?一体。


    “芳娘……我答应你?。”他说。


    *


    平西王府。


    赵明月盯着?手中?那碗浓黑的药汤。


    水波飘荡,倒映出她乌沉沉的一双眼。眸光闪烁,晦涩不定。


    她仿佛入定一般,站在赵莽屋外,直将滚烫的一碗汤药等到彻底冷透,始终一动不动。


    直至里间传来一道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赵韬?”


    她终于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阿爹,”一门之隔,少女声?色温柔,“药已熬好?了。我有话同阿爹说,便抢了赵韬的活儿,来给阿爹送药了。”


    “进来吧。”


    话音落地,她推门走进屋中?。


    病榻之上,赵莽已然瘦得?脱相,形销骨立。这段时日以来,他整日昏睡,到最后,几乎连起身都需要搀扶,再没了昔日横刀立马、勇冠三?军的威风,相反,如同行将就木的老翁一般——只如他所言、用眼前续命的汤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那场联姻的尘埃落定,方能安心咽气。


    他只剩了最后一□□气。


    而?这,也是他与魏峥这对宿敌,难得?达成共识的最后约定。


    否则,他若身死,赵家服孝三?年,如何容得?下一门大喜的婚事?


    赵莽的眼珠迟钝地转动着?,看向床榻前、显然消瘦许多,难掩憔悴的女儿。


    这一刻,身为?父亲的心疼,终是战胜了他作为?平西王、作为?赵家军统领的责任。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如旧时那般,轻抚女儿娇弱的面?庞。


    “阿蛮,”他说,“你?受苦了,咳、咳……爹知道,你?受苦了。但是,这是唯一的法子了。你?嫁给他,他至少不会杀你?,他身边容得?下你?……”


    赵明月垂眸不语。


    “你?们?夫妻相称,却有比夫妻更深的……”


    “够了。”


    她脸色一白,倏然扬高声?音打断他:“我不想?听这些,我已经?听够了。”


    那天晚上,生死一线的时候,不得?不苟且偷生求人?垂怜的时候,她已经?听够了。


    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什么能保全性命的借口,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人?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证据。


    她将药碗搁在床头,默不作声?地搀扶赵莽起身,随即,将那碗浓黑的药汤递到他的嘴边。


    “阿蛮。”赵莽却没有喝。


    他仍是不忍地看向她,低声?说着?:“你?还是不原谅爹么?爹知道,你?钟意三?郎,可是那三?郎并非良配,你?看看,直至如今,他始终未曾上门求见,对你?的处境……无动于衷,这还不能明示他的心么?他若是真的对你?有意……咳、咳咳!咳!若是真的,想?娶你?为?正妻,岂能坐视不管?”


    赵明月眼神低垂,捧着?药碗的手微微发抖。


    “阿蛮——”


    赵莽两眼满是痛心:“你?又何必……”


    何必苦苦钟情于一个并不属意于你?的男子?


    何必在通天大道与明眼可见不会开阔的路中?,执意选择后者。


    为?什么,直到如今,你?还是始终长不大呢?


    他的话里有太多无法言明的不解与不争。


    “我知道。”赵明月却忽的低声?道。


    “……”


    “我都知道。”


    她说:“我知道他不曾真正钟情于我,我也知道,他也许并不是我的良配,可是那又如何?钟情又有什么用?若说钟情,七郎待我真心可鉴,你?又看得?上么?说到底,真情也好?,良配也罢,都不过是借口。从前,你?是称霸一方的辽西王,我想?嫁给谁,你?不曾管束于我,任我去选;如今,你?虎落平阳,处处受阻,便惦记起了我的婚事,拿我做马前卒,当献给人?的贡品了!你?早就忘了曾经?答应过我的事……你?何尝想?过我的感受?你?与那无情无义的三?郎有何分别!”


    她秀美的面?庞渐渐崩裂,几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知三?郎不喜我,可阿爹,你?以为?,我又有多钟情于他?!我不过


    是看上了他未来登顶帝位,剑指九州的底气,所以将全数身家押宝于他!我苦心筹谋十余年,我处处顺着?他,讨好?他……因为?我再也不要屈于人?下,再也不要回到那个肮脏污秽的地方,我要证明给那个女人?看——!”


    【生得?这样漂亮的一张脸,日后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们?的女儿,这是,我们?的女儿,王爷,您看……她的眼睛多像您呀……】


    “我要证明给那个女人?看,最卑贱的血脉,也能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妓/女的女儿,也能母仪天下,有朝一日,我会把所有看不起我、轻贱于我、把我当棋子玩物的人?——都踩在脚下……!”


    声?音扬高到怒不可遏的瞬间。


    袖中?寒光乍现。


    她抽出那把、早已磨得?无比锋利、让她日夜不得?安寝的匕首,对准榻上男人?——她的父亲的胸膛,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捅了下去!


    温热的血溅了满脸,她的泪水同样落了满脸。


    就在这血与泪融成的瑰艳的“画”中?,她的眉眼,终于与多年前,那个被赵莽一剑刺死在床榻上的女人?重合。


    “阿爹,你?已经?老了,”她说,“人?活着?,就是要服老的。”


    “没有人?有资格,把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再轻易地从我手中?夺走。”


    “我不是你?手里的棋子,我是你?的女儿,是赵家唯一的血脉,也是赵家军……下一任的统领。”


    “到那时,会有无数男人?趋之若鹜,供我挑选。一个魏弃算得?了什么?”


    “我,才?没有你?这么窝囊废的父亲。”


    她泪流满面?,却执着?地将手中?匕首钻得?更深,更深。


    赵莽临死前瞪大到极限、几乎落出眼眶的双眼,在此后的许多年,在她无数次午夜梦回中?,始终纠缠她不放。


    可她没有丝毫犹豫。


    直至那匕首“噗呲”一声?,透过皮肉,最终,穿过他的身体。彻底刺穿了他的心。


    “阿……蛮……”


    他的眼泪到这时,方才?终于流了下来。


    沿着?衰残的脸庞,滴落到暴出青筋的肢体,他的右手已然高高扬起,只需一掌——一掌,光是掌风,他四?十年的深厚内力,足够将眼前的女子劈毙于掌下。


    可他看到的……怎会是女子呢?


    分明,是一个女孩啊。


    一个抱着?他咿呀嬉笑、总有说不完的话的女孩;


    一个受了委屈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在他为?她出气之后,又立刻破涕为?笑的女孩;


    一个牵着?他长满老茧的大手,在辽西的大雪之中?,一步一个脚印走远的——他的女儿。


    他把这一生给过顾离之后,剩余的,为?数不多却是所有的爱,所有的关?怀,都给了她。


    他用他的所有,娇惯着?,溺爱着?……是他,亲手让她变成了眼前这幅模样。


    “阿……蛮。”


    他的眼泪,又岂止是因为?不甘与不忿啊。


    他的女儿,如今,亲手杀了他。


    未来的几十年,她要如何面?对这噩梦般的一刻?


    赵莽的喉□□发出一阵暴怒而?凄厉的嘶吼。


    他忽的摸出枕下一把同样刀鞘的匕首,而?后,亮出刀刃,对准自己的咽喉——


    鲜血四?溅。


    身首,分离。


    这是何等的力气,又是何等的决心?


    他分明可以杀了她,却选择自戕,用最后的力气,为?她圆了一个不可原谅的谎言。


    “阿……爹……”


    一颗眼泪沿着?少女的眼眶滚落。


    她张开嘴唇,发出“啊”的一声?,短促而?尖锐,如幼兽的哀鸣。


    而?后,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她抱着?自己的头蹲下身去。


    药碗被撞翻,“当啷”落地,徒留一片狼藉。


    她痴痴看着?那片浓黑的污渍。


    那本是她为?他准备的麻药。


    喝下去,便不会那么痛了,喝下去,他便不会……


    【阿蛮,你?可知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是……有这——么大的夜明珠!】


    【不对。】


    【那,是阿爹的宝刀!不管多凶恶的坏人?,都逃不过爹爹的手心!】


    【不对,都不对。】


    男人?将怀中?的女孩高高举起,朗声?大笑起来。


    【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阿蛮的眼泪。阿蛮若是哭了,夜明珠也好?,宝刀也罢,爹爹都会毫不犹豫地拿来给你?呀!】


    【所以,阿蛮不要哭了,爹爹陪你?骑大马好?不好??】


    “阿爹——!!!”


    终于,她凄厉地哭喊出声?。


    可是这一次,再没有人?会爱怜地轻抚她的脸庞,唤她一声?阿蛮了。


    她,终于走在了,与父亲背道而?驰的路上。


    而?这,正是一条无法回头、无法后悔的路。


    院中?尸体横陈,赵韬口吐鲜血,望向屋中?明灭灯火,无力地伸出手去——


    身后,一袭红衣却飘然而?至。


    “原来,还有一只老鼠。”他的声?音如水温柔,听不出丁点杀意。


    赵韬的头颅却顷刻间滚落在地,死不瞑目。滴着?血的剑刃被人?悠然举起,耐心而?细致地,一点一点拭去血迹。


    他同样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灯火通明的屋中?。


    “平西王已死,”话音似笑似叹,眼角泪痣潋滟生光,“看来,这大魏,确实要迎来一番改天换地之兆了。”


    第72章 惊变


    魏历开元二十三年, 是?日,腊月初一。


    日暮时分?,上京郊外?, 一队全副武装的轻骑行色匆匆、快马加鞭地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至城外?十里,那领头的黑衣大汉却蓦地吹响手哨,勒停身下骏马。身后队列随之整齐有序地停下?。


    “在此稍作休整, 明日入城。”


    而那大汉遥望天际,思忖片刻,扭头同众人吩咐道:“切不可风尘仆仆, 忧色过深, 扰了将军静养, 定拿尔等?是?问。”


    男人生得一张颇威武的黑面, 浓眉大眼,狮口阔鼻。


    鼻翼至嘴角两道厚重的深纹,更?让整张脸多出几分?不怒自威的郁色,叫人望而生畏。


    此人显然便是?这一列近百人的队伍中、说一不二的“领头羊”。


    话已出口,众人当即就地扎营。


    那黑面汉子也不例外?——干起?活的麻利老练,动作竟毫不逊色于年?轻人。不多时,一顶行军帐篷便在他手下?稳稳搭成。


    “老二哥,行啊你?, ”正待入内,身后却倏然伸来一只黑手,“带了几年?孙女, 真到要你?出马的时候, 啧啧, 风采犹在啊,风采犹在。”


    话落, 那人更?是?抢在他之前,撩开帐篷、便就地“滚”了进去——


    可都几十岁的人了。


    这老身板,又哪经得起?年?轻时候那般折腾?


    为了抢帐篷滚进去是?真,摔了个瓷实?、“哎哟哎哟”叫个不停也是?真。


    赵五捂着?后腰、叫苦不迭。


    他哪里知?道,自家这位二哥早已看穿他这死鳏夫的“懒惰成性”,没有好使唤的便宜儿子在旁,便打起?身边便宜兄弟的主?意,因此,早有准备地把这帐篷往宽敞了撘。


    便是?他不抢,这帐篷,睡上三?五个人也绰绰有余。


    赵五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喊了半天疼,没见?老哥哥搭腔,索性不装了,一骨碌爬起?身来。


    他是?个实?打实?的瘦子,年?轻的时候便细瘦地像条竹竿,如今都四十有六,从脸上到身上,仍然没长出几两肉,仿佛一阵风都能吹飞了似的。


    就在他装惨的这会儿功夫,赵二已经在帐篷里生起?火堆。


    把一双昼夜不息赶路、冻僵生疮的手指搁在火堆上烤着?,赵二冷冷道:“若是?人人都像你?,我们赵家军早就一个接一个懒死在路上。”


    “哪的话,哪的话。”赵五闻言,顿时嘿嘿一笑,又恬不知?耻地凑近了些。


    见?赵二没赶他,索性同人坐在一起?烤火,嘴里不忘咕咕哝哝念叨着?:“要我说,还得是?咱们辽西好,白天热乎、晚上凉快,四季如此,哪像上京这鬼地方,这才腊月,就冻成这样……若是?天气好些,我这老骨头可懒散不起?来咯。”


    “这借口,你?用了没有四十年?也有三?十年?,还没腻味?”赵二却立刻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咱们在辽西的时候,也没见?你?多勤快。”


    赵五却只是?被他训得直笑,半点不生气,说若是?少了我这插科打诨的劲儿,将军回来了还不习惯呢。


    “……”


    听他提起?将军,赵二脸上神色明显一黯。


    翻动火堆的树枝亦忽的顿住,许久,方才低声开口:“那皇帝老儿当真心狠手辣,将军病重,他将消息瞒下?,我们派来上京的探子,前后已有七十余人,尽皆丧命于此。如今一道圣旨赐婚,竟也只给半月时间容我等?赶路。”


    是?了。


    直到半月前,他们这些“娘家人”,才从上京传信中知?悉联姻的消息。


    若非那信上盖着?他赵家军的印鉴,众人几乎以为那又是?远在上京的皇帝老儿想出来的劳什子奸计。


    无?奈时间紧迫,他们亦没空多想,只得匆忙整肃队伍上路,辽西至上京,本来至少需两个月的路程,硬是?被缩短到了半个月。


    百余精兵,几乎昼夜不停,直至如今,已然个个精疲力竭。


    而这亦是?赵二着?令众人城外?休整的根本原因。


    他对今上颇多疑虑,深知?入城也并不意味着?一派和平。


    也许,那是?另一番苦战的征兆——养精蓄锐,必不可少。


    “来得匆忙,连份嫁妆也没为阿蛮备下?,纵是?备下?了,也带不来,”赵二道,“想想那妮子从小重排场,好面子,可我们这群做叔伯的,如今竟两手空空而来……到时见?了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想他堂堂八尺男儿,拿那小姑娘却素来毫无?办法:既是?自家将军的掌上明珠,又打小生得玉雪可爱。便是?再多的脾气,倘使她气恼起?来,流两颗眼泪,他便束手无?策,到最后,也只能顺着?她去——简直和自己如今的那位胡搅蛮缠的小外?孙女一模一样,只一想起?,便觉又好气又好笑。


    而且,旁人或许不知?,他与赵五身为赵莽多年?心腹,却早一清二楚:阿蛮自幼心仪的,分?明是?那位出身不凡的“三?表哥”,如今,却不知?何故被许给了九皇子。


    个中必有隐情。


    为此,他这半月来,亦频频去信上京平西王府,却始终未见?答复。


    想来所有信件,都在半路被人拦了下?来,为今之计,也只能待当面见?到,再行探明。


    “也罢,也罢。”


    赵二在众将面前,永远声色皆厉,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


    此刻,却不由?地微弯了背脊,长叹一声:“到底是?我等?无?能,愧对将军。”


    “是?是?是?……”


    一旁的赵五听得直打呵欠、眼角泛起?泪花。


    被赵二眼刀一扫,这才匆忙坐直了身体。


    “哪的话,哪的话。”他永远是?这幅语气。


    “而且,谁说我们没带嫁妆?”赵五说,“阿蛮的嫁妆,不就是?咱们这些老东西,还有手底下?的兵么?咱们替她和将军,给那皇帝老儿磕几个响头,表个态,比什么嫁妆都来得重。”


    魏家人等?了二十年?,归根结底,无?非是?等?这一天。


    管他是?三?皇子还是?九皇子,便是?那个天生痴傻的十皇子,结局也不例外?。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瞬默然。


    “……时过境迁呐。”


    赵五先一步撤开眼神,看向帐篷外?的落日残阳,感慨道:“上回呆在这鬼地方,还是?二十年?前呢,好日子过久了,都快忘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也不知?我家里那臭小子这会儿在干嘛,等?我回去,他若是?还默不出千字文,我非得把他屁股打个开花不可——”


    “说得好像你?能默得出来似的,大老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恍惚间,似又回到了昔日的行伍岁月。


    只可惜,这屋中原本应当满当当坐在这的兄弟,如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


    听见?外?头一个接一个下?水的“大动静”,赵二钻出帐篷,与将士们一同下?河捕鱼。


    不多时,便收获不菲地回来,熟练地将手中大鱼开膛剖腹,分?作两半,上火炙烤。


    旁边的赵五却半点没有帮忙的意思,只翘着?二郎腿躺倒在地,一副几乎快要睡着?的懒散模样——


    直到他忽然耳尖一动。


    “有声音。”


    赵五眉头紧蹙,低声喃喃:“马蹄声,人不多,正往我们这来。”


    “不对……”


    一息过后,更?是?蓦地睁开双眼。


    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摸过身旁长剑,“领头只两人,但追他们的人,至少不下?三?百——是?敌袭!”


    两人一前一后,立时冲出帐外?。


    “停下?手中动作,”赵二冲四周厉声高呼,“全军听令,速速整队!有敌袭!”


    话音刚落。


    果不其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目之所及处,只见?远方残阳倾泻,两道白影驱马而至。


    眼见?得营队驻扎、炊烟袅袅,其中一人,更?是?冲着?彼方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


    “赵二叔叔……赵二叔叔!”


    那道女声,赵二实?在再熟悉不过,瞬间头皮发麻,不敢置信地抬眼望去。


    “救我——!”那白衣女子却依旧凄厉地嘶喊着?。


    寒风吹起?了她的帷帽,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娇美面庞。


    待到她勒马停下?,狼狈不堪地翻下?马背、跌撞出现在赵二身前,他仍没能回过神来。


    只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眼前险些摔倒在地的孱弱身影。


    一旁的赵五,则盯着?她背后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又看向那名后脚赶到,勒马环视四周的男子,神情若有所思。


    “赵二……叔叔……”


    白衣女子——亦即平西王府千金,赵明月,此刻紧紧攥住了赵二的手臂。


    未语泪先流,她哭得几乎抬不起?肩,每说一个字,便忍不住地哽咽。


    赵二明显亦被她哭得乱了阵脚,不停地问:“发生何事?这是?怎么了?”


    他说:“阿蛮,为何你?会出现在这,将军呢?可是?将军命人护送你?前来?上京城中情况如何……你?怎会这般狼狈!”


    他声若洪钟,中气十足,仔细听,那说话的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问到最后,鼻尖似乎嗅到某种味道,他望向赵明月身后的布包,脸色一瞬苍白。


    “说啊!”


    再开口时,竟已几乎是?怒吼了:“说!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


    闻言,赵明月终于抽噎着?停住了哭声。


    “阿爹,被他们逼死了。”她说。


    少女满脸是?泪,众目睽睽之下?,她颤抖着?手,解下?了紧紧绑在自己背后的布包。


    “他们逼我嫁给……九皇子,我不愿意,阿爹也不愿让我嫁给那般嗜杀狠辣之人。可是?,所有人……都在逼我们,我们被关在王府中寸步难出,所有的暗卫都死了!连赵韬也死了!”


    赵韬是?赵二的远房侄儿,闻听此事,他脸上顿时一阵失神。


    可紧跟着?。


    那失神便被更?加不敢相?信,痛彻心扉的表情取代。


    赵明月说:“那九皇子性情残暴悖劣,更?是?险些杀了我和阿爹——!”


    “阿爹气愤不已,却被他们害得身患重病,到最后……连,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自知?木已成舟,无?力转圜,可他是?那般个性刚烈之人,最后,为换得我一线生机,竟……自刎而死!”


    自刎,而死。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


    连一贯冷静的赵五,脸上亦瞬间褪去所有血色,一阵地转天旋下?,趔趄着?退了半步。


    而赵二一动不动,只木然地看着?赵明月揭开手中布包,露出里头的四方锦盒。


    “我、赵二叔叔,赵五叔叔,”她又一次哭出声来,“侄女无?能,我,我没法把阿爹的身子带出来,我……只有这些了,我只想让阿爹能回到辽西,入土为安……”


    那锦盒中,散发出一股几欲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再没人比赵二赵五更?清楚,这味道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将军,战无?不胜的平西王。


    带着?他们血战沙场,也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恩同再造、万世难偿的主?公,如今,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只腐烂的头颅。


    赵二静静听着?赵明月的哭诉,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住那只锦盒。


    他的手,仿佛有千斤沉重,抬不起?来,无?法动弹。


    一片苍茫间,唯听身后一声接一声的啜泣响起?。


    到最后,这哭声甚至再难压抑地响成一片,震彻云霄——


    可他仍然哭不出来。


    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


    将军死了。


    被那些贪心不足的王孙贵族们害死,死无?全尸,身躯腐烂。


    若不偿命,岂能解恨?


    若不让他们以命抵命,他如何向翘首盼望着?将军归来的辽西子民交代?


    恨意令胸腔鼓胀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双目赤红,几次张嘴亦无?法言语,末了,竟是?趔趄着?喷出一口鲜血来。


    赵五闻声回神,匆匆擦去眼角泪痕,搀扶他站直身体。


    “阿蛮——”赵二痛心唤道。


    可这一次,话音未落。


    “众位得知?噩耗,想必轻易难以平复,某亦自知?,实?在不应出言打扰。”


    跟在赵明月身后,始终沉默打量四周的白衣人,却忽的出声打断了他。


    随即,见?众人皆望向此,那白衣人亦索性爽利地翻身下?马。


    “我名尹轲,因爱慕赵姑娘甚深,不忍见?她孤苦无?依,遂一路护送姑娘至此。”


    骨节分?明的手指揭开脸上罩纱,露出一张风流俊秀的面庞。


    男人微微一笑,神态自若:“但如今,追兵将至,想来,不是?痛哭哀悼的时候。”


    说着?,他抽出腰间佩剑。


    剑身状若灵蛇、造型奇诡,且材质极软,竟如缎面一般随风微晃。


    “你?!”


    赵五一见?那剑,却瞬间神情大变,厉声喝问道:“‘银蛇君子’尹问雪是?你?什么人!”


    “不才,正是?家师。”


    而尹轲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笑容愈发温和可亲,如春风拂面。


    “只是?,此人滥杀无?辜,欺凌弱小,师不为师,徒,亦不必为徒。七年?前,我已将此人斩于剑下?。”


    “……!”


    “如今,我便以此剑相?助各位,万死不辞,”他说,“还请将军,容得我对赵姑娘的……一片真心。”


    *


    与此同时。


    魏弃踏入御书房中,单膝尚未触地,一只白玉茶盏便不偏不倚砸碎在他脚边,瓷片四下?飞溅。


    “你?还有脸来见?朕。”


    御案之上,天子脸色阴沉:“若非你?有意放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赵氏如何能逃出上京去?”


    “你?可知?你?的妇人之仁,令朝野大计毁于一旦!原本尽在掌握、兵不血刃便能收得的辽西之地,如今……赵莽已死,消息传出,必将招来恨海滔天,来日两军交战,更?有无?数大魏将士战死边疆!还是?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般的……!”


    这般的,怪物么?


    那冷漠讥诮的字眼在舌尖打了个转,末了,终是?没有说出口。


    可眼下?焦灼如焚的气氛,其实?已足够说明一切。


    魏弃沉默着?,冷眼看向脚边破碎的茶盏。


    微一停顿过后,却仍是?如旧向天子行礼——只是?这一次,他没等?座上之人的一句“平身”,便已径直起?身。


    “我不曾对她有丁点的妇人之仁。”他说。


    抬首直视天子,少年?眼中一片澄定:“她能离开上京,一来,是?因为赵莽之死,的确令人措手不及,这半月来,上京人仰马翻,而越是?气氛紧张,越易发生混乱;二来,则是?因为护送她的那名剑客,的确本领非凡。若非我体质异于常人,早已丧命他手。”


    他虽体质特异,接近不死之身,可八岁之后,因受困深宫,他所学的武功路数,大多只出自纸上谈兵。所凭借之内力,亦非一朝一夕可以养成。


    如今他的武功,应付普通一流高手或已足够。


    但与那些真正高深莫测的武林中人交手,却仍需谋算斟酌,反复推演——甚至,从他的敌人身上“取经”。


    对旁人而言的生死一刻,于他而言,每一次,却都是?见?招拆招、融会贯通,不断变得更?强的过程。


    魏峥闻言,脸上神色亦有一瞬怔忪。


    但很快,那迟疑便被他心下?所更?熟悉的、名为“怀疑”的情绪取代。


    “即便真如你?所说,此人武功高超,可你?既知?自己体质特异,便更?应顾全大局,以命相?搏,直至将此人赶尽杀绝,把赵女带回上京,”魏峥冷声道,“但眼下?,你?却出现在朕眼前。”


    “因我不必去做毫无?意义之事。”


    “毫无?意义?——你?告诉朕,什么叫毫无?意义,”魏峥被他平静无?波的语气逼出额角青筋,“还是?说于你?而言,阿毗,能让你?顺理成章地避开这门婚事,反倒是?件好事么?!”


    话落,殿中的杀意一瞬凝滞,几乎令人无?法喘息。


    “回陛下?,确然如此。”


    可魏弃却仍似对此浑然不察般,依旧面不改色,平静地反问:“还是?说在陛下?眼中,我应当为失去这门婚事而后悔莫及?”


    “……”


    “与赵氏联姻,本非我所愿,如今功亏一篑,或许亦是?——不该求而强求的报应。”


    报应。


    谁的报应?!


    “你?放肆!”


    魏峥拍案而起?:“逆子,你?真当自己能反了天去不成!”


    “不,陛下?,”魏弃温声道,“我不过是?您手中的一枚棋子,对这一点,我从未有过丝毫怀疑。”


    说话间,他此时此刻的神态,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缓了。


    魏峥看在眼中,竟有些莫名的无?言以对。


    重重拍在御案上的右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痛意。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而这却亦给了魏弃机会,平静地,把要说的话说了下?去——


    “若我孤身一人,或许早已如您所说、反了天去,不受任何人掌控。但如今,我心中已有挂牵,无?法独善其身,自然,也就注定受制于人。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这些时日以来,无?论婚事也好,抑或您想让我为您除去的朝中爪牙也罢,我都一一遵从,绝无?二话。”


    “我早已不将您当做我的‘父亲’,却依然可以做您的‘臣子’,只希望您,将我物尽其用,从而,能善待我的妻子。”


    “我何时亏待过她?!”


    魏峥冷声道:“她在朝华宫中有吃有穿,衣食无?忧,纵然……那一日,陶朔亦对她礼遇有加。”


    “的确如此,”魏弃笑了,“所以如今,您与我还能平静地站在这里,而非刀戈相?向,骨肉相?残。”


    魏峥一怔。


    他忽的想起?,自己已很久没见?过魏弃脸上,出现“笑”这个神情。


    带着?真心实?意的、而非讥讽冷漠的笑,于他而言,竟似恍若隔世。


    大多数时候,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的这个儿子总是?沉默的,平静的,顺从——却并不温和。他的眼神永远不会直视向他,他的唇角永远低敛,漠然地抿成一条线。


    以至于,他与丽姬分?明有六七分?相?似,可逐渐地,竟已让人找不出丁点昔日故人的影子。


    他成了一个令人陌生、好奇,又不得不打从心里惧怕和提防的少年?。


    可这一笑。


    依稀间,魏峥又从那眉眼间找出了几分?令人无?比怀念的温度。


    顾离。


    顾离……


    他心口灼烫起?来,手指不由?地收紧,喉口发涩,嘴上却仍是?低声斥责着?:“你?可知?光是?你?这些大逆不道之言,便足够朕将你?——还有你?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所谓‘妻子’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您不会的。”魏弃说。


    “……”


    “您不舍得丢弃一把,仍能为你?所用的刀,”少年?声若敲冰戛玉,清透悦耳,“而我的妻子,便是?当世唯一,能制住我的‘刀鞘’。一把没有刀鞘的刀,注定会失控而大开杀戒,这个赌注,于您而言,是?得不偿失。”


    “陛下?,你?并非这般意气用事之人。我赌,您是?知?道我的底线的……唯一的,不能越过的底线。所以,您不会那样做。”


    他的话并不重,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吞。


    可不知?为何,魏峥看着?眼前不闪不避望向自己,眸色沉静的少年?,心中却忽的泛起?几丝寒意。


    他直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话。


    “而我今日来,亦只是?因为听说……嗯,一段空口无?凭的传言罢了。”


    魏弃的脸上笑容未褪:“几个月前,七哥府上有几名侍妾先后有孕,陛下?对此颇为关心,派出太医为其日夜诊脉,重药保胎,可那些稀世珍贵的草药到最后,似乎毫无?作用,连一个孩子也未曾保下?。至于那几名侍妾,事后亦都暴毙而亡,死相?可怖。”


    “荒唐,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


    “陛下?说是?无?稽之谈,便是?无?稽之谈吧,我亦只是?在查案间隙偶然听闻此事,对此颇为好奇罢了。”


    魏弃说:“这‘无?稽之谈’,倒让我想起?了一段往事。事关母妃,事隔经年?,我依然记得一清二楚,只是?昔日,我尚是?稚子,不能了然个中阴险恶毒之处,如今,我亦将为人父,却不能不为我的妻儿苦心筹谋。”


    妻儿?


    魏峥的眉头一抽,脸上表情立刻变得古怪。


    “为了让我的妻儿没有后顾之忧。”


    魏弃却仍旧目视前方,语气平和地说着?:“因此,我不得不向陛下?事先言明。旁人的孩子,死一个或十个,与我而言,无?关痛痒。”


    ——“但我的妻儿,若有毫发之伤,皆时,我必将以死相?陪,血、洗,上京。”


    他把“血洗”两个字,说得无?比轻柔。


    魏峥起?初怀疑自己错听,脸色一瞬疑惑。


    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什么,面皮却顿时不受控制地抖簌起?来。


    三?步并作两步,他走到魏弃跟前,高扬起?右手——


    “啪”的一声,无?比清脆。


    魏弃脸上几乎瞬间浮现出清晰的红印。


    然而,这少年?竟不怒反笑,微笑着?,他低头凝视着?自己满面怒容的父亲。


    直至这时,不可一世的帝王方才惊觉:自己的儿子,已然不知?何时高过自己一头。


    他尚在不断地成长之中,而自己,已然佝偻了脊背,走向迟暮之年?。


    以至于,身为九五之尊,他竟不得不仰头看向面前的少年?了。


    “陛下?不是?一直苦于朝堂势力盘根错节,难以将之拔除斩灭么?那么不妨借我之手,一把火烧个干净。”


    魏弃说:“到那时,我会亲手拔去头顶金针,化身恶鬼,噬尽这大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凡你?所想,尽将毁于我手。只要我还能再次睁开双目,便要——无?止境地屠戮下?去。”


    何等?的狂妄与不可一世。


    可,偏偏这话从他之口说出,竟让人不得不发自心底地胆寒。


    魏峥只觉自己的右手被震得发痛,竟似彻底麻痹了一般,甚至难以举起?。


    他怔怔站在原地,脸上神情瞬息万变。


    而魏弃低头睨视他片刻,最后,竟再次展颜一笑。


    笑罢,带着?脸颊上骇人的五指印记,少年?转身离去。


    “魏弃!”


    “……阿毗!”


    骤然回神的天子却出声叫住他。


    “你?是?大魏的皇子,你?不该……”


    “你?应当知?道何谓大局,怎可这般肆意妄为!”


    “你?的命是?朕给的,你?竟悖劣至此,枉为人子!”


    ……


    他一声接一声地痛骂着?。


    魏弃留给他的,却始终只有一个不回头的背影,连脚步,也未有丝毫的迟疑。


    终于。


    “……告诉我!”


    精疲力竭,头晕目眩之下?,魏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厉声逼问道。


    “为什么……那一日,平西王府中,你?不杀了他们?”


    若说从前,他或许还能相?信,魏弃是?因顾念大局而留下?了那对父女的性命。


    那么如今的他,已能够确信——


    魏弃,根本就不是?一个会考虑所谓“大局”的人。


    他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果然,唯独这一问,令那少年?微一迟疑,顿住脚步。


    “……哈。”


    可最后,亦只不过换来一声短促而冷淡的笑声罢了。


    他没有转身,更?没有回头。


    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远。


    第73章 醒


    【阿娘亲启:


    女儿与阿九在京中一切都好, 因故耽搁,竟有数月未能去信,累得?阿娘忧心, 是儿的不孝。


    如今女儿手头尚算宽裕,恰逢听闻商队行经江都,年节将?至, 又到裁衣时节,女儿特地托人购置了些上京城中时兴的衣裙首饰、布匹若干,皆随信带去。阿娘若用得?上, 是再好不过?。余下还有三百两银票, 女儿托请方镖头当面转交, 算作?家?用。


    阿娘掌家?, 切勿太过?劳累,凡事以?身体为重。说来?,祖母身子可还康健?婉娘如今也快两岁,性子可还活络?阿殷念书念得如何,若是偷懒背不出书,阿娘记得?代女儿同他说声,当心日后挨罚。要没记错,那打手心的戒尺, 可还被阿九藏在偏院的橱子里头呢


    女儿不能在娘亲跟前尽孝,实在有愧父兄,还请阿娘万分保重, 不必牵挂。】


    沉沉写到此处, 顿笔良久。


    待到墨渍都快干透, 她方才小心翼翼地,提笔添上最?后一句。


    【女儿也替腹中麟儿, 问外祖母安。】


    将?信纸捻在手中,翻来?覆去读了无数遍。


    自觉除了白话了些、字大而丑了些外,这?家?书写得?“干净”,连个墨团都没有——简直挑不出错。沉沉这?才心满意足地一笑,将?信纸放在一旁晾干,弯腰收拾起了一地揉皱的纸团。


    就?这?两页家?书,她竟生生折腾了一整日。


    因全副心思都放在上头,连早午膳食亦不过?随意用了两口。


    这?会儿听见肚子?饿得?直叫,方觉腹中空空。


    她于是起身走向殿外。


    正四下找着杏雨梨云,却忽见不远处的荷花池边,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拎着自家?肥肥的后脖颈皮,把那胆小如鼠的小狸奴悬空在水面上,吓得?四条腿不住扑腾。


    沉沉登时一惊。


    顾不得?脑子?饿得?几乎要罢工,忙小跑上前去,从?他手里一把抢过?那“雪团子?”。


    “这?、这?是干嘛呢,”一脸哭笑不得?表情,她给怀里可怜巴巴的小狸奴顺了顺毛,“肥肥又哪里惹了你,怎么偏要作?弄它?”


    魏弃循声回头,正见她宝贝地护住怀中狸奴,轻声细语同它说着“怪话”。


    原本还上挑着的唇角,立刻几不可察地往下一撇,他随即望向池面——准确来?说,是看?了一眼自己消肿的脸颊。


    确认那指印已消得?看?不见,这?才起身走到她面前:“什么叫作?弄,”他面不改色地撇清关系,“它要捞鱼,又不敢扑进水里去,我正好看?见,便帮它一把罢了。”


    “少来?,哪有你这?么帮的?”沉沉一脸无奈,“它怕水,只是爱闹腾,你陪着他闹腾两下就?是了,像方才那样,它不吓着才怪。”


    说着,掰过?小狸奴右边爪子?,摇摇晃晃地抖了两下。


    她与那金蓝异瞳四目相对,又蓦地一笑:“是不是?是不是?我们肥肥胆子?小,可得?惯着些呢,谁让我们肥肥长?得?这?么可爱,谁见了都心软,是不是?”


    小狸奴贴着她的掌心蹭,乖巧地“喵呜”一声。


    魏弃:“……”


    这?畜生刚才张牙舞爪拍水吓鱼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只不过?——他想,这?几副面孔来?回换的模样,倒的确颇似从?前、他身旁的这?位“谢小姑娘”。


    难道?真是“母子?”之间?的默契使然??


    母子?。


    思及此,他眸色微凝,竟也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捏了一把小畜生的腮肉。


    沉沉虽没阻止,却也看?得?失笑,轻声道?:“别欺负它。”


    “没欺负。它都没叫。”


    “是被你吓得?不敢叫啦!”沉沉嚷道?。


    还待再说什么,肚子?却抢先一步咕咕直叫起来?。


    魏弃听到动静,顿时眉头微拧,低头看?她:“日间?没进膳?”


    “胃口不好,随便用了些……”沉沉有些心虚,“这?不是、忙着写家?书么?你头先说顾叔的商队能替我给阿娘带信,我昨夜都没睡好,今日一早爬起来?,便开?始写信了。写了一整日呢!”


    从?一个大字不识的小姑娘,到如今能写整整两页纸的信,她说起此事,颇有几分掩不住的骄傲。


    饶是魏弃想“训”她几句,瞧见她脸上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也实在说不出口。


    末了,只能伸出手去,指尖轻叩在她脑门。


    “下不为例。”他说。


    “好了好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沉沉唯恐被他骂,忙把小狸奴塞进他怀中,又推着他往主殿里走。


    “你眼下不好露面,先躲着去。我还得?去偏殿叫杏雨梨云备膳呢。咱们随便吃些罢,我都饿得?两眼发昏啦——”


    因“婚约”在身,这?段时日,魏弃本应是住在“夕曜宫”的。


    据说那宫宇本是前朝末帝为第一任皇后殷氏所建,大兴土木,奢靡至极。


    但殷氏早逝,从?此,夕曜宫便如同废弃,不再有人居住,成为宫中禁地。


    沉沉被幽禁在此,虽与外界消息不通,却也几次从?杏雨梨云偶尔的闲聊中听说过?那宫殿的富丽堂皇,只可惜,至今还没亲眼看?过?其“真容”。


    虽说如今赵莽身死、赵明月出逃——这?些事,她都已先后听魏弃提起过?。只是婚约究竟废是不废,今后朝华宫中的日子?,是提心吊胆还是平淡如水,于她而言,都不是眼下自己所能掌控的事。


    一切唯有顺其自然?。


    所以?,她便索性还当魏弃是那个不能露面的魏弃了。


    将?人推进主殿“藏好”,小姑娘甚至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门一关,便向着偏殿一溜烟跑远。


    留下魏弃与怀里的小狸奴大眼瞪小眼。


    谢肥肥一改方才依偎在小主人怀中的乖巧模样,吓得?毛都竖起,唯恐眼前的混世魔王又想出什么折腾自己的坏招,扑腾着想从?他的怀里溜下去。


    “怕我?”魏弃却凉飕飕道?。


    那声音简直冷得?能结冰。


    谢肥肥打小是个识相的,听见这?话,顿时小脑袋一僵,一动不动了。


    魏弃遂抱着它,学着谢沉沉的样子?,用五指给怀中的雪团子?顺了顺毛。


    忽然?发觉,其实手感倒比想象中要好。


    于是,便这?么抱着顺着,抬步进了内室去。


    沉沉晾在书案上的信纸和旁边一堆废纸团实在过?分显眼,他甚至无需费心找,很快一眼瞟到。


    漫不经心地“路过?”,专心致志地读完。


    末了,他的目光却久久停在最?后一行——那明显墨渍深些,显得?格外郑重的笔迹


    半个时辰后。


    “呀!你看?过?我的信了?”


    沉沉正埋头在堆成山的饭碗里大快朵颐,忽听魏弃提起自己那封家?书,立刻一脸惊喜地抬起头来?。


    “正好正好,我也想让你看?看?呢,”她说着,咬着筷子?尖沉吟片刻,又低声问,“我……我应该写得?,还算能看?吧?”


    “字迹比从?前工整许多。”


    “嗯嗯。”


    “内容也算温馨得?当,比文绉绉的长?篇大论更适合你。”


    “嗯嗯。”


    “但是——”


    “但是?”沉沉歪了歪脑袋。


    大概是少时与兄长?逗趣时养成的习惯,如今大了也改不掉。


    每每遇上什么困惑不解的事,她总是喜欢这?般一脸无辜地歪着头看?人:


    阿兄说过?,向人提问或者求解的时候,要可亲可爱,才能让人知无不言咧。


    而魏弃盯着她那满脸写着“为什么怎么了我的信哪里不好”的表情,默然?片刻,终是伸出手——仔细看?,那手指还有点?颤巍巍的。


    他指了指她的肚子?:“你……什么时候有了?”


    我怎么不知道??


    沉沉起初还有些疑惑,听懂了他指的“有了”是说什么,手里的筷子?却“啪嗒”一声掉在桌上,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一片潮红。


    好半会儿,方才回过?神来?。


    “我、我这?是提前同阿娘说好呀!”她红着脸“争辩”,“信送到阿娘手里,得?要两个多月吧!商队说不定还得?走三个月呢,到……到那时候,的确就?……‘有了’呀!等到阿娘的回信送来?,再、再等到我回江都去看?望阿娘还有祖母她们,说不定那时候,阿壮和阿花都能走路了呢!”


    “阿……壮?”


    魏弃脑子?“嗡嗡”的响,素来?处变不惊的神情崩出两道?裂痕,“阿,花?”


    “这?是我给咱们孩子?取的小名呀!”


    沉沉理直气壮:“以?前我小的时候……嗯,可能,一两岁的时候吧?虽然?我记事之后,便能跑能跳,一点?也看?不出来?病过?了,但阿娘说,我小时候身体可差劲了,阿爹那时还给我取了个小名叫‘阿珠’呢,说是……取个贱名好养活。本来?想写作?‘阿猪’的,我阿娘死活不让,最?后,就?写成‘珠’了。”


    只是,从?她记事以?后,除了阿娘偶有提起,家?中便再没人提过?这?段往事。


    她能跑能跳、甚至活蹦乱跳的日子?过?得?久了,也早就?忘记了那些沉在记忆最?深处的旧事。


    若非前些日子?病得?厉害,老是做梦梦见从?前,她其实也想不起来?这?茬。


    但,既然?想起来?了。


    她闲来?无事,便索性也把腹中……暂且还没在腹中的孩子?……的小名给取了。


    托得?她的好心。


    远离乡土已久的九皇子?殿下,亦从?这?两个名字里,嗅到了久违的泥土芳香。


    “不好听吗?”沉沉眨巴着一双大圆眼睛。


    “……”


    “我觉得?很可爱呀!就?像肥肥一样。”


    “……嗯。”


    魏弃说:“确实,很,可爱。”


    到底是谁把谢沉沉的审美带偏成这?样的?


    缩在桌底偷吃的谢肥肥,忽觉背脊冒出几缕凉意。


    抬起小脑袋,正对上某人刀子?般射来?的眼神。


    谢肥肥:“……?”


    几乎同一时间?开?始为未来?考虑的两人,一个在孩子?名字这?件事上“大展身手”,一个在金銮殿上“大放厥词”,虽说听来?让人啼笑皆非,可,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其实都在做着相同的事。


    对此,虽不知未来?的阿壮阿花是何感受。


    但他们的亲爹,似乎在当夜便接受了这?个略显……“残酷”的事实。


    沉沉睡得?半梦半醒间?,忽觉腰上横了只不安分的手。


    被人揽进怀中时,她尚在梦里回味晚膳时的那只鸡腿。


    而魏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披散在肩的长?发。许久,忽又轻声道?:“赵氏出逃,带走了赵莽的项上人头,他的那些部将?素来?对他忠心耿耿,此番,若让他们逃回辽西,整军过?后,定当北上讨伐。魏峥比我更懂个中利害,到那时,若是无力安抚,朝中又无人领兵,他或许会暂且放弃北疆,命我出兵镇压。”


    沉沉醒着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遑论这?时还眼皮打架、睡得?迷迷糊糊了。


    待他一番长?篇大论说完,怀里的小姑娘仍迟迟没有转醒的征兆。


    好在,魏弃本也没有让她听得?太懂、徒增烦扰的意思。


    只不过?是习惯了什么事都提前同她说一声罢了。


    “我未曾与赵家?军交过?手,不知他们究竟有几分本事,但书中曾说,他们战无不胜,是一支奇军。”


    “也许这?注定会是一场苦战。”


    “但,只要你在上京平安无事,与我而言,便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他说,“无论前路如何,纵然?只能行一步,看?一步,可只要你我,还有……阿壮。”


    他的语气永远轻描淡写,唯有说到这?两个不忍面对的名字的时候,声音略微颤抖了一下:“……阿花。只要我们在一处,旁的事情,都可以?容得?他去。”


    “……嗯?”谁料沉沉冷不丁听见熟悉的名字,却挣扎着睁开?了半拉眼皮,咕哝着问他,“什么?”


    她怎么好像听见魏弃在喊阿壮阿花啦?


    看?来?,魏弃表面上不情不愿,私下里其实很喜欢她取的名字的嘛!


    魏弃:“……”


    总感觉自己好像被带进了一个——恐将?贻害余生的审美怪圈。


    但,那又如何呢。


    谢沉沉喜欢,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喜欢了。


    至于阿壮阿花,若是有某只小畜生那般“识相”,应当,也会欣然?接受吧?


    他忽的笑了。


    随即不管不顾地倾身下去,微凉的唇沿着她半睁不睁的眼皮一路啜吻。


    末了,依依不舍地流连于她蜜色的唇,唇齿交缠间?,在寒冷的冬夜,渡去一缕旖旎缠绵的热息。


    “唔……?”沉沉发出一声犹疑的气声。


    “余下时间?不多,有一日算一日,”魏弃说,“不如我们,还是先为阿壮阿花努点?力罢。”


    *


    但事实证明。


    这?一次,魏弃却是难得?的猜错了一次——自己那位阴晴不定的“父皇”的心思。


    事情并未如他所料发展。


    一个月后。


    以?赵二为首的百余赵氏精兵,被追杀至仅余不到十人,仍拼死将?赵明月完好无损地送回了辽西。


    当日,赵明月便手捧锦盒,登上烽火台。锦盒之中,装着赵莽早已腐烂生蛆的头颅。


    而她当着辽西数万子?民的面将?锦盒打开?。


    声声凄厉的哭诉过?后,一身缟素的少女泪流满面地举起火把,将?那颗头颅当众焚灰。


    此情此景,怎不催生群情激愤。


    辽西大乱,民不闭户,手举火把,彻夜游行。


    一时之间?,“反”声不绝。


    消息传到上京,朝野震惊,众臣议论纷纷,与她有姻亲在身的魏弃,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以?右丞曹睿为首,共有十五名臣子?上奏,要求魏弃彻查平西王“遇刺”一案,前往辽西负荆请罪,以?平民愤。魏峥却迟迟不曾表态,将?此事一拖再拖。


    直至年后辽西来?使,名为“赵啸”的少年将?军,手捧锦盒面圣。


    总管太监乔顺天将?锦盒接到手中仔细检查,打开?后,锦盒中却是空无一物。


    “空,便对了,”赵啸见状,朗然?一笑,“微臣这?便将?我辽西众人,要呈递于陛下的信物……装进盒中。”


    在场众人皆是文臣,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待到回过?神来?,却眼睁睁见他袖中滑出一把短匕。


    随即,少年手执此刃——竟是在御前活生生将?头颅割下,身首分离,血溅三尺!


    据说那头颅骨碌碌落地时,眼珠甚至还讥诮地转动着,唇角携着嘲讽不已的笑容。


    天子?大怒,当夜召集群臣议事。


    而被天子?冷落多时的三皇子?魏骁,正是在这?时,叩首于御书房外求见


    “……三殿下?”


    沉沉看?着眼前一脸紧张的杏雨,“什么意思,三殿下,要见我么?”


    她今日难得?有兴致,在小厨房鼓捣起糕饼点?心。


    怎料点?心还没蒸熟,杏雨却急匆匆跑来?,说是三皇子?如今正在朝华宫外,说是要见她一面。


    “他,能见我么?”沉沉面露迟疑。


    且不说她这?会儿正被关着,便是她先前在露华宫,随教习嬷嬷学了那么久的宫中规矩,也渐渐晓得?了:在这?后宫之中,男女大防,是为重中之重。


    身为宫女——虽说如今,她也不止是宫女了,私下“勾引”皇子?,轻则要挨板子?,重则,那是连命都要丢掉的。


    她与那三皇子?……有冒着人头不保的风险都要见一面的必要么?


    沉沉一脸疑惑。


    “不是,不是,”杏雨闻言,连忙摇了摇头,“三殿下是随袁总管一道?来?的,说是……有事同姑娘商议,光明正大的——呃,称不上‘私下’,殿下说,若姑娘愿见,便见一面,不愿见的话,他可以?隔着宫门同姑娘说几句话。”


    隔着宫门?


    沉沉想了想,心说这?法子?倒还算稳妥。


    是以?,在围布上简单擦了擦手,她到底是跟着杏雨去了。


    到那一看?,果然?,宫门半掩着,只开?了小小一条容声音“通过?”的细缝。


    她站在里头,外头,想必就?是那位不请自来?的“三殿下”了。


    虽说他也看?不见,可沉沉顾念周遭人多,仍是对着眼前威严的宫门微一福身,算是向他见礼,低声道?:“参见三殿下。”


    三殿下。


    说起来?,上次见到他,似乎还是在露华宫学礼时的某个炎炎夏日。沉沉想。


    那时,她与他在廊下狭路相逢,可她急着回宫去见魏弃,没说两句话,便匆匆告辞。


    时至今日,她早已忘了那时说过?些什么,却还记得?面对他时,那种莫名又不知所措的心情。


    一个怪人。


    除了“狠人”之外,不知何时,她已在心里默默给他加上另一句“评语”。


    如今,这?怪人与她一门之隔,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这?一次,他又要同她说些什么呢?


    沉沉想着,等着。可,等了半天竟也没等到魏骁说话。


    她不愿与他僵持,只得?先开?了口:“不知殿下……来?找奴婢,是为何事?”


    话音刚落,身旁,杏雨看?她的眼神中立刻多了几分敬意。


    仿佛她在当着她的面给老虎拔毛似的。


    沉沉却只觉一头雾水,心说魏骁虽是个怪人,可几次接触下来?——至少明面上装的那些样子?,倒也没有那么可怕。起码没有魏弃“可怕”。


    怎么这?一个一个的,包括领他来?的袁公?公?,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她不懂,也不好问,只能百无聊赖地等着魏骁说话。


    可真等到魏骁低声开?口,道?明来?意后,一脸不可置信、下巴落地的却变成了她。


    “什、什么意思?”甚至忍不住结结巴巴地追问了一句。


    而魏骁闻言,竟也真的颇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他方才的话。


    “我不日便将?启程前往辽西,”他说,“路上途径江都城,因此,特地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你转交家?人的物什。”


    沉沉竟不知自己该先震惊于最?后前往辽西的会是魏骁,还是震惊于,对方竟然?这?般好心,在军机大事之外,还能考虑到途径江都城这?等“小事”。


    可……魏弃已经帮她联络了顾叔。


    她的家?书,还有那些添置的布匹首饰,都早托商队送出去了呀?


    一时间?,她心下又是疑惑,又是莫名的愧疚。


    想来?想去,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呆站着沉默了半天——


    但,无论如何。


    她想。


    原来?魏骁身上,到底还有几分昔日卫三郎的影子?。


    父兄为救他而丧命……他,到底还是念了几分他们的恩情的。


    光是这?一点?,已足够她消解几分对他的偏见——


    沉沉的手摸在门环上。


    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回忆起从?八岁到如今,关于他的种种回忆。


    陪自己逛灯市、放风筝的三郎哥哥,教自己认字、画画的三郎哥哥,和阿兄勾肩搭背“哥俩好”的……三郎哥哥。


    面不改色将?魏弃推落入水的魏骁,毫不犹豫准备牺牲堂姐为自己铺路的魏骁,沉默的、古怪的、浑身肃杀的魏骁。


    她有一瞬想要打开?眼前的宫门,当面同他道?一声谢,告诉他,她的兄长?尚在人世,她已然?不再怪他,也没有从?前那般……恨他。


    可,那一刻,心里却好似多出个模糊的声音,不停不停地说着:“不要开?门。”


    【不要打开?这?扇门。】


    【就?像……那样。】


    【不要打开?这?扇门,就?像他也从?来?没有为你……打开?那只盒子?那样。】


    盒……子??


    沉沉的心口忽然?不受控制地往下一坠。


    寒意从?脚底一路窜到头顶,她的手臂上泛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盯着眼前漆红的朱门,却仿佛透过?这?扇门。


    她看?到一个,本该如高山般伟岸,在她眼中,却如泥泞般污浊的身影。


    【不要……靠近我。】


    【不要用你的手碰我。】


    而她心中那个声音仍在不停地说着。


    【我好痛苦……】


    【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回家??】


    【我想回家?,让我回家?吧,求求你,我不想再呆在这?里——求求你——】


    她的声音那样细弱而年轻,可已满是绝望的死气。


    一门之隔。


    “……有么?”


    却是魏骁又开?口问了一声:“我会帮你,把你想交给家?人的东西都带去。我以?……性命担保,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前生他欠她的,那些没能做到的承诺。


    睽违经年,如今,或许也只能用这?样微末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偿还。


    他终于“鼓起勇气”,愿意面对江都城中沉重的旧事。


    沉沉却只低声说:“我——”


    我?


    她原本想说,我没有。


    几乎生硬的、用以?拒绝的语气。她想毫不留情地拒绝他。


    可到最?后,她只说了一个“我”,声音便忽的戛然?而止。


    而原因亦无它。


    只因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和脑海中那道?年轻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我……”


    可如果她是“她”。


    那,“她”又是谁呢?


    第74章 今生


    “三郎呀, 三郎。”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柔柔响在耳边。


    过往种种,如琉璃易碎,前尘往事, 似过眼云烟。


    ——究竟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妾将死,愿葬于江都。


    然病容憔悴, 恐使母忧。


    请殿下开恩,以火焚妾之骨。


    轻便从行,可归故土。】


    颤抖的?手指, 几?乎握不住手中兔毫。


    胸口气血翻涌, 待回?过神来, 点点血花已然绽在面前信纸上, 触目惊心。


    她吃力地捂住前襟,试图坐直身体——身旁侍女的?惊叫声、却?仿佛一瞬远了。记忆的?最后,唯有自?己重重跌在地上的?瞬间,剧痛袭来,身下笔墨倾倒,一片狼藉。


    【三殿下……三、三郎哥哥?】


    【你?……还记得我么?。】


    前生今世,悠长岁月,却?犹若, 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纵使这场梦的?终点,仍然是那条看不见尽头的?、暗无天日的?黑色甬道。


    但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自?己来时的?路——


    从露华宫到青鸾阁, 从青鸾阁, 到王府少?有人至的?东厢小院。


    梦里的?她, 如局外人般站在“自?己”身旁,看着那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被谢婉茹带出朝华宫, 头也不回?地背起包袱离去:于是,没有肥肥,没有冰冷幽寂的?地宫。


    甚至在那场梦里,连魏弃的?脸也好?似蒙着一层白雾,看不清切。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由始至终,她在朝华宫中,只呆了不到四十日。


    后来,便在堂姐的?撮合下与魏骁重逢——相认,乃至定?情。


    好?不容易出宫去,又成了他一顶小轿抬入后院的?妾室。


    【三郎——今日怎的?这么早便回?来了?快来尝尝我做的?茯苓糕……好?吃么?】


    【瞧我栽的?树,可忙活了一早晨呢。也不知明年这时,是不是就?能结出上回?吃那可甜的?果子了?】


    【别别,我的?手脏……哎呀。】


    那时节,他们似也曾有过情深意浓,琴瑟和谐的?好?时光。


    只可惜后来,随着赵明月嫁入王府,成了这深宅大院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她亦毫不意外地成了那平西王千金的?眼中钉、肉中刺。


    昭妃常召她进宫,劝她恭顺、时刻认清身份;


    赵明月更是身体力行地教会她,何谓为人妾室的?规矩。


    【大胆,见了王妃,为何不跪?】


    【青鸾阁里没收拾干净的?琐碎物什,王妃特命我等前来,亲手交还给谢姑娘。谢姑娘向来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儿,日后,还是莫要再?给王妃添这等不必要的?麻烦了罢?】


    她性子软,耳根子更软,清楚自?己势不如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避其?锋芒。


    可饶是如此。


    换来的?,依旧是一次甚过一次,毫不留情的?讥讽与嘲笑?。


    魏骁在时,她与赵明月“亲如姐妹”;


    魏骁不在,整座王府里,上至管家,下至粗使仆妇,皆对她避之不及。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连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从原本能跑能跳的?“野猴儿”,到渐渐卧床不起。


    半月后,甚至开始日日腹痛如刀绞,上吐下泻,直至呕血。


    宫中的?太医来了几?回?,竟都查不出病因?,只能任由她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彼时魏骁出征在外,不过半年。


    而她也不过用了半年——便被耗空了这具身子最后的?生气。


    侍女哭求她再?撑一撑,定?能等到魏骁归来。


    【若是王爷在,绝不会坐看府上那些两面三刀的?狗奴才欺侮姑娘。王爷待姑娘如何,我等都看在眼里。】


    【姑娘是王爷心尖上的?人,姑娘若是愿意争,哪怕、哪怕青鸾阁里那位……也不得不忌惮。姑娘为何不争?为何不为自?己搏一搏?】


    她听?得苦笑?,唯有闭口不答,心道,不是她不争啊。


    只是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灌入喉,望不到头的?、了无生机的?日子摆在眼前,她实在觉得很累。


    累得不愿再?睁开眼,更不愿再?自?欺欺人地咬牙度日,不愿再?骗自?己,那夜听?到魏骁的?梦呓、只是自?己夜不能寐催出的?幻觉。


    她只盼着自?己能死在魏骁归家之前。


    到最后,亦果真如愿。


    却?在这不知是真是幻的?梦里,瞧见了那时没能看见的?一切,看见在自?己死后,拥着那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尸体,痴坐了七日七夜的?魏家三郎,看见那只——盛着她焚骨之灰的?雕花玉盒。


    直至临死前,魏骁仍抱着那只玉盒,要与她的?骨灰同葬,共眠于永夜般暗无天日的?皇陵。


    【还请皇兄开恩,圆弟此愿,如此……终算死而无憾。】


    只是与她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妾室葬于一穴,便足够“死而无憾”了么?


    记忆中,曾不可一世、剑指王座的?魏三郎,在这梦里,竟苍老得令人陌生。


    而她站在他的?床榻边。


    居高临下,望向他死前衰残的?脸,听?着他急促得不能自?已的?呼吸,和无可抑制、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竟忽觉悲哀至极——这一生到最后,她与他,原来都不得已,只能选择用死来困住彼此:


    露华宫中,她与他重逢时有多么开心;


    王府东苑,撒手人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便有多么决绝。


    她恨他。


    也许,在他前半生汲汲以求于王权,夙兴夜寐不敢懈怠的?日子里,他的?唯一一次从心而行和“破例”,便是违背昭妃的?意旨、强娶了她这样一个,与他并不般配的?女子。


    可纵然他给了她、自?以为世间女子皆梦寐以求的?宠爱与眷顾,却?由始至终,连她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恳切的?愿望是什么,都从未了解、也从未尊重过。


    所以,他才明知自?己喜欢她的?生机勃勃,却?将她困在死气沉沉的?王府;


    喜欢她的?笑?颜如画,却?眼睁睁看着她的?笑?容变成一张欲盖弥彰的?假面;


    喜欢她对所有人毫无保留的?爱与宽容,却?让她与此生最亲最爱之人阴阳两隔。


    他明知她想回?家。


    却?还是将她的?骨灰,与他衰残的?余生一起,埋入了不见天日的?皇陵。


    可那样的?恨,在亲眼看见他如今老去的?、丑陋的?、面目全非的?脸庞时,她竟也只蓦地想起许多年前,那笑?面盈盈倚在床边,用受伤的?手执笔,为她描绘一只纸鸢的?卫三郎。


    【呀!这是怎么画出来的?,怎么这么漂亮……三郎哥哥,也教教沉沉罢!】


    【三郎哥哥,这个字念什么?】


    【我阿兄说,三郎□□后要做我的?‘童养夫’……三郎哥哥,童养夫是什么意思?】


    若缘起只因?一念之善,缘灭为何泪眼相对。


    “……三郎啊。”


    于是,在这梦中,她终是最后一次唤他的?名。


    “江都城中,我阿爹的?坟前,早已开满鸢尾。把我葬在那里吧。”


    你?这一生,愧对之人何其?多,孽缘开始于何处,不如,便让它在哪里结束。


    “就?当?还我那一年少?不知事、跳下河去救你?的?恩,”她说,“从此,你?我二人之间的?恩仇,前生今世,一笔勾销——我当?真不愿,再?做那些讨人厌的?噩梦啦。”


    我愿“放过”你?。


    你?……也放过我罢。


    一行浑浊的?泪,忽从病榻之上、那惊咳不止的?青年眼角滑落。


    他分明听?不见她的?话,可至死仍不甘心、紧攥着怀中玉盒的?手指,竟真的?渐渐松开了。


    于是。


    在这无止境的?噩梦尽头,沉沉拭去眼角泪水,转身回?望,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来路。


    面前,是属于她的?另一扇门。


    【还不拜见九皇子?这就?是你?未来的?主子!】


    推开门的?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踏进朝华宫的?第一日。


    满心惴惴的?少?女悄摸仰起头,瞧见一截瘦削的?下巴,藏在毛绒的?裘领中,玉白胜雪。


    她看得有些痴了,久久不曾回?转目光。


    直到这时——


    她才想起,这原来不是他们的?初见。


    是迈过无尽苦悲,生死长河的?再?会。


    *


    魏弃沉着脸坐在床边。


    看着榻上少?女眼睫扑扇,不住颤抖,到最后,终于有气无力地掀开眼帘。


    四目相对的?瞬间。


    他攒了一肚子的?话刚到嘴边,眉心微蹙、正待开口。


    小姑娘却?抢先一步,在他说话之前——忽的?皱着鼻子、哭丧着脸直起身来,伸出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脖颈。


    魏弃一怔,顾不上脖子被她勒得发痛、下意识回?手环住她腰,低声问:“怎么了?”


    谢沉沉说:“做了个怪梦。”


    不是噩梦,而是怪梦。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险些落泪的?冲动强按下去,搂着他安静了好?一会儿,复才轻声补充道:“不过我觉得,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做这个梦了。”


    “嗯?”


    怎么个怪法?


    “梦里我没有呆在朝华宫,而是很早很早就?走?掉了……被你?吓跑了,”她说,“你?在我心里,只是个奇奇怪怪的?小疯子,长得漂亮、脾气却?很古怪,动不动就?要杀人。我都没来得及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经不在你?身边。”


    “梦里也没有肥肥,我经常一个人呆在一间小院子里。每天都在生病,肚子疼,头晕,”她说着,忽的?拉过他的?手,隔着衣衫、轻轻覆在自?己的?肚皮上,“肚子疼得像有把刀在搅,大夫来看了、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开的?药不管用倒是很苦,害我饭也吃不下去,到后来,瘦得简直连一阵风都能吹倒。”


    “到我第一次开始呕血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可能是毒,”沉沉说,“后来,我果然被毒死了。”


    “那我呢?”魏弃闻言,低声问,“你?生病的?时候,我在哪里?”


    沉沉被他问得一呆,搂着他想了好?半天。


    末了,方才声若蚊蝇地轻声道:“我记得,你?死了。”


    “……”


    用无辜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话,在魏弃这,她谢沉沉大概算是第一人。


    “哦。”


    魏弃却?只沉默片刻,搁在她腹上的?右手,又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说:“难怪。”


    难怪什么?


    沉沉原本还在感伤着梦里的?事,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怪话逗笑?,只觉肚子上一阵细痒,终是松开了“钳”在他脖子上的?手,转而轻拍在他的?胳膊上。


    “痒呢。”她说。


    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之前分明是在宫门前同魏骁说话,怎么现在却?躺在榻上?


    刚刚她睡醒时,魏弃甚至还一副“等着吧终于醒了这就?骂你?”的?表情看着她。


    为什么要骂我?——她那一头雾水的?神色已经代替言语,把她要说的?话表达了个清楚明白。


    魏弃本来都快把训她的?事忘在脑后,这会儿反倒被她提醒,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我怎么……”


    “魏骁同你?说了什么?”魏弃冷声道,“把你?吓得昏迷不醒,如今,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说一堆……胡话。”


    “昏、昏迷不醒?”


    “你?睡了整整两天。”


    说着,不知想起什么,魏弃脸上郁色更浓。沉沉吓得低头装鹌鹑,心道自?己昏睡的?这两日,他该不会已经同魏骁算过一笔总账——顺带把那日在场听?到两人说话的?人、概都盘问过一遍吧?


    只是这么看,那些“证词”显然不能说服他罢了。


    他疑心向来重于常人,若非她亲口所说,他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真假。


    “还能有什么?”思及此,沉沉终于抬起头来,向他一本正经道,“他……三殿下说,他不日便要启程去辽西,可以为我带些东西给阿娘。可这事儿哪需要他代劳?我便……回?绝了。”


    说着,索性又把从前江都城中的?旧事,同魏弃如实说道了一番。


    尽管他们从前在江都城时,也几?次陪着顾氏去拜祭过谢父。但一来,沉沉不愿挑起母亲的?伤心事,二来,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谢缨究竟为何变成了突厥人口中的?“英恪”,是以,从未向魏弃提起过家中这段往事。


    “那些杀手,把商队里几?乎所有人都杀光,却?没有劫走?最贵重的?那批货物,只抢了些布匹草料,根本不是图财。可衙门的?人、偏说这是一群劫匪。到最后,货追回?来了,人命却?无法抵偿。”


    沉沉说:“就?是因?为这事,我们谢家……家破人亡。阿娘被族老逼得无处立足,不得不改嫁。那时,她还未能在萧家站稳脚跟。我不愿拖累她,正好?大伯父派人找来,我便随伯父入了上京。至于我阿兄的?事……”


    她低垂眼帘:“我阿兄的?事,你?知道的?。我如今还没有头绪。”


    魏弃听?罢,半晌无话,表情沉凝。


    旁人见了,或许以为他是怀疑她与魏骁交往过密,但沉沉知道,以他的?心性,或许——不过是早比“梦”中的?她、或者说,两年前的?她,更早想到了其?中的?关窍所在罢了。


    果然。


    “你?父亲不过是普通行商,为何会有杀手赶尽杀绝,你?兄长经此一事,更是性情大变,行径古怪。”


    魏弃思忖片刻,低声道:“何况魏骁从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大义之人。若说他会轻易与人共患难,我不信。但,若说他能面不改色踏尸山登顶,听?来倒不像作假。总之,他绝没有你?想象中那般以德报德,相反,或许正因?心中有愧,所以想方设法补偿。”


    他说着,又不禁冷笑?一声:“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图自?己心安。一点小恩小惠,也敢拿来贻笑?大方。”


    ……你?干脆直接说他是罪魁祸首好?啦!


    沉沉一时失笑?。


    可那笑?却?亦只轻轻在脸上停留一瞬,几?乎带着几?分苦涩之意,很快又淡得无从察觉:


    魏弃的?话或许毒辣,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已然一语道破天机。


    甚至于,把她“梦”里走?过的?弯路,三言两语,都一概说尽。


    “嗯。”


    所以她亦只得叹息:“我明白,这件事……和他脱不了干系。来日见了他,我会再?找机会与他说清。”


    虽然魏骁贵为皇子,在皇室眼中,一个小小行商的?性命,实在无足轻重。


    就?算真的?是他,又能怎么补偿——至多,也不过是赏下些金银、当?做迟来的?帛金。可她总觉得,这事是需要一个交代的?。


    起码,还活着的?谢缨——需要一声道歉。


    无论谢缨为何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他永远是她的?兄长。


    话落,殿中静了片刻。


    “……好?。”魏弃却?倏然淡淡应了一声。


    “好??”


    沉沉被他这不伦不类的?反应惊得一愣,下意识问:“什么好??”


    “昨夜他已与亲信暗中出发,分三路赶往辽西,”魏弃说,“你?醒得晚了一步,但也无妨。他回?京之日,我便把他的?性命,赔与你?谢罪。”


    第75章 沉珠


    沉沉:“……?”


    明明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可组合起来,她怎么就感觉听?不懂了呢?


    魏骁——不说别的?,他毕竟是?大魏的?三皇子, 是当今陛下与昭妃娘娘的爱子。


    这一世,没了兵败北疆的?毕生?之耻加身,他仍是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除去魏弃以外, 剩余的几个皇子里,五皇子早逝,七皇子庸碌, 十皇子年幼, 能与之相争的?, 也就只有养在皇后膝下、占了长子名头的大皇子魏晟而已。


    原本, 两位皇子或许还算势均力敌,但随着皇后失势,昭妃执掌后宫、位同副后,魏骁眼下更被委以重任、出?使辽西?,她虽不懂朝堂大事,也能隐隐嗅得这之中的?几分微妙意味。


    这是?说杀就能杀的?吗?


    沉沉哭笑不得,唯有叹息:“不,不必, ”她说,“至少?现在不必。有些事,我还没有想?清楚。我现在……更想?知道, 我阿爹死的?那?天, 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才让阿兄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前生?今世,魏骁从来对此缄口不言。


    从前她以为父兄皆死, 又碍于魏骁的?身份尊贵,不敢质问。


    如今再回想?起来,这之中,却实?在还有太多太多的?疑团尚未厘清。


    “而且,”沉沉说,“就算要同他……算账,也不能由你来动手。”


    就算魏弃愿意舍下一切、不惜代价将其斩于刀下。


    但无?论如何,在世人眼中,魏骁始终是?他的?兄长。


    这骨肉相残的?后果,便是?魏弃不说,她也能想?到。到那?时,情况恐怕只会比那?日朝华宫外的?“猎杀”更加沉重可怖。


    沉沉不禁摇了摇头。


    咬牙思索片刻,复才低声道:“先想?办法离开上京。其他的?事,未来……以后,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从长计议。”


    梦中的?她,死于开元二十三年的?隆冬,年不过十五。


    在那?里,她既没有“未来”,也没有“以后”。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不愿再用自己或魏弃的?性命为赌注,赌另一个人的?满盘皆输。


    “……”


    而魏弃盯着她分外认真——连嘴角都?不知觉抿起,满面?肃然的?表情。


    许久,既不答应她,也没摇头说不,却淡淡说了句:“这话说得不像你。”


    “那?要怎么才像我?”沉沉顿时笑了,“难道要撒泼打滚让你去帮我报仇嘛?”


    她既问了,魏弃便也当真想?了想?。


    “你会哭。”


    末了,他说:“但是?,你现在没有哭,反而在笑。”


    “……”沉沉闻声一怔。


    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脸上神情一瞬凝固。


    是?了。


    做了怪梦,想?起旧事,思念父亲。


    这里头的?每一桩每一件,都?足够从前的?谢沉沉毫无?顾忌地大哭一场。


    可如今,她却如此平静而耐心地面?对现实?,生?怕没能考虑周全,顾及大局。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的?确是?件好事。


    一个不争不抢、能先为夫郎考虑的?妻子,才称得上“让人放心”——


    但,于他而言。魏弃想?。


    他却从不需要她的?千般忍让,万般成全。


    若是?忍让和成全就能换来得偿所愿,那?么,十三年前的?顾离,便不会是?那?样的?下场。


    他不愿催促她成长,正是?不愿让她成为第二个顾离。


    “我可以暂且不对魏骁动手,”所以,他说,“但是?——迟早要杀。以命抵命,血债血偿,本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何况,他虽是?我的?手足,却从没尽过兄长之责。为何欺我辱我时不记得自己年长,清算总账时,却要我计较骨肉同胞之情?”


    “若世人朽腐,我甘担骂名。”


    魏弃说着,忽也抬起手来,纤长手指抵在她眉间,轻拂开那?紧蹙的?皱痕,“待你问清楚了你想?问的?,”他说,“我自会替你做完剩下的?事。”


    “可是?……”沉沉闻言,一瞬面?露迟疑。


    想?了老半天,终于还是?断断续续地、把从前在宫人口中听?来的?“储君”秘闻一一说与他听?。


    言下之意,颇有些“不与人斗保得太平”的?意思。


    魏弃听?完,却只蓦地一笑,手指往下挪了寸许,不轻不重、捏了捏她脸。


    “若是?几个嚼舌根的?宫人都?能读懂皇帝的?心,这个皇帝,最好是?不必做了。”


    “……”


    听?听?这话,什么叫“大逆不道”——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沉沉心下一惊,唯恐隔墙有耳,忙伸手捂住他嘴。


    殊不知,他亦不过是?在故意逗她罢了。


    也好。


    吓一吓,终于不再那?么无?精打采,至少?有几分活气。


    是?以,他竟也去不挪她的?手。


    只任由她捂着,他在她“掌下”瓮声瓮气道:“魏峥不会允许皇权旁落、外戚掌权。这些年来,给魏骁那?点明面?风光,也不过是?故意做给旁人看,替他真正的?‘爱子’立个箭靶子挡箭罢了。赵莽的?外甥,岂可做他魏家王朝的?储君。魏骁与那?皇位之间,从来都?差得太远,真要细数起来——他难得聪明一次,或许也只有这回。”


    “这回?”


    “自请出?使辽西?,”魏弃说,“他争来了这个机会。”


    眼下辽西?大乱,民怨沸腾,起兵造反,是?迟早的?事。


    但赵明月心悦魏骁,早已立誓非君不嫁。魏骁又是?赵莽的?亲外甥,多年来,颇受其宠爱。赵家人便是?看在赵为昭的?面?子上,也绝不会为难他。


    魏骁此去,明面?上是?为求和安抚,实?际上,争的?是?万民之心,朝臣拥立。


    无?论结局如何,他手中,都?将多出?几块足以撼动战局的?砝码。


    “若是?赵明月愿意嫁他,到那?时,情况恐将更不受控制,”魏弃说,“这想?来不是?那?位陛下愿意看到的?情况,但,他如今也没得选。让我去,只有一战;让魏骁一试,或许……尚有转圜之机。”


    甚至,还能“匀”出?些兵力来为他征战北疆,何乐而不为?


    后头那?句话,魏弃没有说出?口。


    沉沉听?他不急不缓,将朝中事娓娓道来,心中却不由生?出?几分莫名的?好奇。


    “辽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问他,“是?极富庶之地么?”


    “是?,也不是?。”魏弃道,“至少?在几十年前,那?里都?不过是?一片沙洲。”


    “辽西?,自古又名沙中之国,且不提那?地方,四面?累受风沙侵袭,多为苦寒之地,与西?面?的?突厥汗国,更只有一水相隔,常有蛮夷作乱,百姓苦不堪言。前朝天启年间,只有被流放服役之人,才不得不前去长居耕田、改良土地。地方志中亦曾记载,彼时,辽西?城不为城,民倒似匪,是?臭名昭著的?‘恶人乡’。”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准确来说,是?一位公主?的?出?现。


    百年荒芜的?辽西?,终于才迎来了它?焕发新生?的?机会。


    翻开辽西?史志,对这位公主?的?极尽描绘,更是?累不胜数。


    【请你们?相信我,这是?非常宝贵的?矿石——只要把它?卖给驿站的?商人,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吃饱饭。再也不用互相争抢,也不会再有孩子饿死。】


    【我会教你们?如何耕种这些土地,但首先,你们?要学会怎么读懂书,认识字,我会先教你们?中间的?一批人,然后,由他们?去做新的?老师,一个教一个……到最后,你们?就都?能理解书上写?了什么、并且,把它?教给你们?的?孩子们?,就这样不断地传承下去。几十年后,一百年后,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吃饱饭,再也不用为了一张饼。一张……饼,就卖掉自己的?孩子,杀掉别人的?家人。再也不会了。】


    【在这片沙漠里种上树,它?们?会为你们?拦下肆虐的?风沙,还有这些竹子,你们?过来看,把它?切开之后,里面?便是?可以饮用的?泉水。不要小看这一点水。或许,日后,若你们?中有人在沙漠里迷路、干渴缺水时,这一点水,便能救下你们?的?命。】


    【尽管辛苦,但请你们?,一定要不停地播种下去。也许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这里仍然是?荒漠,但,到我们?的?孩子、孙子长大之后,这里便能成为绿洲。总有一天,辽西?会成为世人期许之地,后人会传诵你们?亲手写?下的?篇章。】


    【所以,还请各位,在这片土地上,不分你我、携手共进,努力地……活下去吧。】


    【只要活下去,未来与希望便会不停地出?现在眼前,我会向?你们?证明,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挺直腰杆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她发现了一共七种,仅存于辽西?的?特殊矿石;改良了沙土耕种的?方法,从此以后,只要在辽西?的?土地上,长出?的?瓜果,永远比别处甜美,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生?长出?同样的?味道,还有,这种竹子,”魏弃拎起她的?手腕,指腹摩挲着那?紧贴她肌肤的?竹节镯,“也是?经她而发现。后来的?三年大旱中,果然有无?数人、因此而保全了性命。”


    沙漠绿洲,黄金之国。


    辽西?仍然还是?从前那?个风沙肆虐的?辽西?,却渐渐成为商贾聚集之地,繁华之盛,不亚于上京。


    然而,这也很快引来了一水相隔的?突厥人毫不掩饰的?觊觎,


    “他们?说,那?名带来改变的?少?女,本是?突厥人的?公主?,却因故流落到辽西?——这当然是?谎言。毕竟,那?少?女的?面?容形貌,与突厥人毫不相干。可他们?仍然不惜发动战争、将她掠去,又赐给她无?数牛羊与土地,希望她把同样的?希望带到突厥,并将她尊为‘神女’。”


    “辽西?人本就与突厥有百世之仇,经此一事,仇怨更深。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民间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仍然组织起一支义军,哪怕以卵击石,也坚持要把那?名少?女带回辽西?。后世人,也将这场战争,称为‘沉珠之役’——珠沉玉陨,蕙折兰摧,他们?没有夺回想?要保护的?人,却付出?了几千上万条性命为代价。”


    赵莽得以起势,麾下笼络的?数万军队,据史料所载,亦正是?经由这场战役而来。


    “而这名公主?。”


    魏弃说:“就是?后来嫁与前朝末帝的?突厥公主?,阿史那?珠。”


    祖氏王朝彼时已然衰微,却不知用何办法,通过向?突厥施压,将阿史那?珠求娶为妃,两国以此交好。


    阿史那?珠入京之日,城中万人空巷,夹道欢迎。


    人人都?想?亲眼见?一见?,这位据说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的?公主?,究竟生?得是?何模样——


    “那?,那?她当真生?得很美吗?”


    沉沉听?得入迷,迫不及待地追问:“她不是?因为很聪明,会读书,所以才受到所有人的?尊敬的?吗?为什么又扯到她很美这件事上来了?”


    “因为,世人总爱风花雪月,才子佳人,”魏弃说,“他们?总以为,只有美丽的?皮囊才能让无?数人趋之若鹜,也习惯去将事情的?原貌按照他们?的?想?象美化雕琢。许多事,就是?这样传着传着,逐渐变了味道。当他们?发现自己错了时,反而要掉头破口大骂当事者令他们?失望,可他们?忘了,所有那?些违背想?象的?现实?,本都?是?他们?强加于人。”


    “这就是?人。”


    他说:“这就是?,人性。”


    阿史那?珠公主?,并非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昔年,祖氏末帝仓皇离宫时,杀尽宗族,又放了一把大火,焚尽皇室画像,阿史那?珠的?画像自然也包括在内。


    除了当年亲眼见?过她的?人,再没有人知道她长成什么模样。


    但,从文字的?记载亦不难察觉,她的?容貌,的?确令上京人大失所望。


    【风吹帘动,公主?低眉。


    惊鸿一瞥,墨沉纸碎。】


    阿史那?金公主?,在欢呼声也掩不住的?一片嘘声中,踏入了上京皇宫。


    她本是?辽西?人人尊敬的?奇女子,又被突厥人奉为“神女”。


    然而,她在祖氏后宫中度过的?后半生?,却并不受宠,甚至可以说颇受冷落。


    起居注中记载,她在宫中时,从未接受过祖氏的?临幸。


    纵然位份极高,可她说到底,只不过是?一尊被捧上神坛的?神像,一尊象征两国友好、却不被允许拥有人伦世俗感情的?泥塑罢了。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本该因自己聪慧过人的?头脑和勤劳的?双手彪炳史册,可到最后,史书上对她的?记载,却只轻飘飘地落笔于她在祖氏兵败如山倒之时,如何被当做筹码而再度掠走,又如何在逃亡的?路上,“拼死”为其生?下了最后一位公主?。随即,在祖氏被杀过后,惊骇而亡。她亦因此而被冠上所谓“忠贞守节”的?名号。


    也许,这就是?她生?而为人,还能被榨尽的?最后一丝“价值”。


    这,就是?她的?结局。


    “也许她的?确如史书所载,貌丑无?盐,行事粗蛮,因此而不受宠。”


    魏弃说:“但,阿史那?珠之所以能被称为‘神女’,本也不因她的?皮囊华美,而是?因为——她尽管不美,仍然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与尊重。”


    早已分崩离析的?腐朽王朝,让明珠蒙尘,沦为鱼目,却还在史书中,极尽丑化地描绘着这位公主?的?格格不入与“粗俗”。


    她的?死,是?一个时代的?流亡。而身处其中的?人,犹自浑然不觉。


    直至时隔多年,在这冷清的?宫室之中,烛火摇晃,人影熹微。


    一对少?年夫妻依偎着,聊起她。


    沉沉说:“我觉得她……很厉害。”


    尽管她贫瘠的?辞藻,无?法支撑起文采斐然的?溢美之词。


    可她仍是?若有所思地低声说着:“我见?过那?些吃不饱饭的?人,我也……曾经每天都?吃不饱,所以我知道,能说出?‘让每个人都?能吃饱饭’这样的?愿望的?人,有多厉害。她真的?在关心那?些人,所以她知道,比起那?些渺不可及的?愿望,最大也最实?际的?愿望,就是?先让人吃饱。”


    “嗯。”


    “我也想?认识很多很多字,学更多的?东西?,”她说,“这样,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做到,不止给人一只饼……”


    她忽的?想?起沙漠驿站中,那?些为了糕饼打架的?孩童。


    想?起一身污脏的?少?年长生?,他还给她的?“一饼之恩”,改变了战场上无?数人的?命运。


    沉沉说:“不止给一只饼,我还要教会他们?怎么做饼,我、我先学,然后再教会他们?,怎么才能赚到买米面?的?银子。”


    “嗯。”


    “虽然我有些笨……”


    “你


    不笨。”


    “但是?我会好好学的?!”


    “……嗯。”


    魏弃低垂眼帘。


    听?着她莫名被故事鼓舞、一句比一句笃定的?“许诺”,看着她因心虚和激动而涨红的?脸颊,忍了许久,到这时,却终于还是?没忍住,蓦地弯唇一笑。


    “我教你,”他说,“……不止教你一个人。”


    “诶?”


    沉沉一愣:“不止我?那?还有谁?”


    魏弃没有回答,只伸出?手去,又一次,隔着衣衫轻轻覆上她的?小腹。


    沉沉歪了歪脑袋,问他:“什么?”


    什么话都?不说,莫名其妙摸她做什么?


    “除了你。”


    而魏弃说:“还有阿壮阿花。”


    沉沉:“……”


    怎么他也学起她给阿娘写?信时,那?种“管他八字没一撇,提前先说好”的?风范啦?


    小姑娘扁了扁嘴,低声咕哝:“那?还得等到什么时……”


    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魏弃却在这时,轻轻地,轻而又轻地拥住她。


    “这一次,是?真的?阿壮阿花,”他说,“只是?他们?粗心的?父母亲,没有及时发现他。”


    直到意外发生?,一向?粗枝大叶、又是?第一次做娘亲的?小姑娘,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


    前来把脉的?太医心惊胆颤,将那?脉案看了又看。


    终于,却在止不住的?颤抖中双膝跪地,向?他连声道起恭贺恭喜。


    恭贺,恭喜?


    于是?,第一次做“父亲”的?少?年郎,也怔在了原地。


    于是?。


    这便是?,“你和我的?孩子”来到世上,被你我所知的?第一日了。


    第76章 临别


    魏历开元二十四年春, 三皇子骁出使?辽西,七皇子治随行。


    九皇子炁奉上命,彻查北疆贪腐案, 诛灭涉案朝臣二十余名,手段雷厉风行,共缴黄金十一万三千, 银五十万两,珍宝若干,皆收归国?库。


    然其铁面无情, 公而忘私, 凡涉事者?, 三族皆灭, 终致世家怨声载道。击鼓鸣冤者?,以?死明志者?,数不胜数。


    二月末,徐家孤女不顾地冻天寒,着单衣缟素,三跪九叩,自城外五里入京面圣,血浸青砖, 以?此陈情。


    帝动容,闭九皇子炁于宫,静思己过, 修养心性。大皇子晟素有贤名, 受朝臣推举, 主持大理寺誊写卷宗,惩恶扬善, 以?彰上意。


    至此,北疆贪腐一案落下帷幕


    魏弃在被“关禁闭”前的?几日,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是替谢沉沉给早产得子的?谢婉茹,送去了一封家书。


    只?不过,喜得麟儿,毕竟是件喜事。她虽受困宫中,亦不能只?送几页纸去。


    思前想后,索性托他?将她嫁妆里的?两对金耳环同一只?金镯子送去金铺熔了,重新打成一只?足有手巴掌大的?、沉甸甸的?长命金锁。


    美其名曰:“我?也是做姨母的?人了,给孩子添点心意是应该的?。”


    听她说得一本正经,魏弃便也没有拦她。


    只?是,身为?“姨父”,亲自送礼过去时?,他?又额外在盒中添了五百两银票和一包碎银子——为?什么这么送,个?中道理亦很?简单:


    那早产儿虽生来体弱,可毕竟是魏晟长子,绝无可能受什么被亏待。不必旁人关心,也能活得很?好。


    倒是自己那位长嫂善妒的?名声?在外,谢沉沉那堂姐在大皇子府上过的?日子,想必,便就没有这么松快了。


    魏弃登门拜访,礼物装在雕花盒中,由魏晟代为?转交。


    看清那礼单上写的?礼为?何物,魏晟脸上笑容却微一收敛,转而眉头紧蹙。


    放在寻常人家,这长命金锁与银票自算得重礼。


    放在皇室,却是既俗套,又入不得眼的?寒碜了。


    “九弟近来,手上不宽裕?”是以?,魏晟收下礼物,转手递给身后管家,又淡淡道,“若有为?兄能帮得上的?,尽管直言。”


    魏弃却只?摇头:“金锁虽俗,总归意在祝福,至于旁的?物什,为?何要送,自然是因?为?缺。为?什么缺,大哥应当比我?更清楚。”


    忽略顾叔不提,魏弃的?私库在众皇子中,确实是最穷的?。


    本就“穷”,遑论这半年来,上京城中的?几处粥棚,抚民?所需的?费用,除却在收缴的?库银中挪用部分外,剩余的?银钱所需,大都出自他?的?私库。


    魏晟当然清楚。


    可越是清楚,他?反倒越发觉得眼前幼弟深不可测,话有所指。


    从?前那个?与世无争、颇让人心生怜悯的?九弟,他?想,如今,终究也成了这般汲汲于名、不可一世之人。


    难道连他?的?家事都要来插上一脚么?


    思及此,魏晟说话的?语气更不免重了些:“婉茹未出阁前,确与那谢氏有堂姊妹之情。可说到底,她如今已嫁我?为?妇,她的?事,自有蓁蓁关心,不劳九弟费神,”他?说,“而且,真?要说她这一胎,唯独有次——险些动了胎气,还是那日在朝华宫出的?事。那时?,我?也未曾像九弟这般咄咄逼人、穷究是谁的?过错。”


    “……”


    魏弃闻言,冷不丁一笑。


    那笑却只?浅浅在面皮上停留一瞬。


    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如寒芒淬冷,他?温声?问:“所以?,大哥是在怪我??”


    “我?并无此意,只?是想告诉你,也请你转告谢氏,蓁蓁待婉茹很?好,”魏晟说,“世间?,向来只?有出嫁从?夫,没有‘出嫁从?妹’的?道理,她如今已有了倚仗,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不劳旁人过多费心。”


    “蓁蓁亦并非善妒之人,只?是入我?府上,如若心思太重,恐令家宅不宁,是以?,有意敲打一番罢了。这概都是她掌家的?法子,我?无意干涉,但无论如何,婉茹如今毕竟为?我?诞下麟儿,日后,我?自会护她周全。”


    “若然如此,那自然好,”魏弃笑道,“今日,原是我?说多了。”


    “……?”


    就这么揭过去了?


    魏晟原本还有一肚子的?长篇大论要说,此刻见他?一反常态、一副乖乖受教的?表情,心口那股缠绕不去的?郁气却不由地散去些许,脸色亦逐渐和缓下来。


    顿了顿,又低声?道:“阿毗,我?知你没有坏心,”魏晟说,“说到底,你我?与三郎、七郎,还有小十都不同,我?素来觉得,你我?之间?,从?小到大,无论处境抑或心性,概都是最像的?。几个?弟弟里,我?最疼的?也是你。政见不合,是外头的?事,关起门来,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切莫因?些小事,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方才?是我?话重了些,”他?说,“劳你走这一趟,实是有心,我?这便叫管家将东西送去东院,日后,待婉茹身子好些,定当让她上门道谢,也好……与那谢氏再重叙姐妹情谊。”


    这会儿倒想起姐妹情谊了?


    魏弃笑而不语,微微颔首过后,转身离去。


    直至事后沉沉问起,去大皇子府上送礼加“做客”的?感受如何。


    他?思索片刻,方才?说了四个?字:“惺惺作态。”


    说到底,不过是既想做他?的?大哥,又怕这哥哥做得太“威风”、把他?逼去站队魏骁罢了。


    “那堂姐那边……”


    沉沉听出他?话里的?烦厌之意,不由面露担忧:“听说大皇子妃出身大家,气性颇高?,平素便容不得大殿下身边添人。如今,堂姐才?刚生了小外甥,身子还不见好,该不会……”


    “暂且可以?放心,”魏弃摇了摇头,“我?那大哥既不愿与我?交恶,心中虽不喜,下次总还要上门来攀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是不会太亏待她的?。”


    只?不过——


    魏晟虽不打算亏待她,她家中那位当家的?“主母”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总而言之,魏弃想,身为?外人,做到这便差不多了。


    再之后,便是各人的?际遇,他?既不关心,也不会插手。


    而他?这“浅尝辄止”的?想法,沉沉自然不知。


    只?因?一向相信他?,听他?说“不会太亏待”,顿时?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原本还坐直的?身子,立刻便埋进臂弯里,她整个?人半倒在四仙桌上。


    魏弃看得失笑,随手将跳到桌上的?谢肥肥拎开、扔到一边去玩它的?纸团。又问:“今日的?药吃过了么?”


    *


    名义上是静思己过,修养心性。


    事实上,魏弃被关在朝华宫中的?这些天,更像是他?父子二人共同默许的?一段“战备之期”。


    毕竟,他?人眼中戒备森严的?皇宫后院,于魏弃而言,却早已如入无人境般漏洞百出。


    是以?,与其说是魏峥一道圣旨把他?关进了朝华宫,不如说,是他?自己把自己关在了这里。


    每日的?生活,除了教谢沉沉读书认字,哄她喝那些苦得头皮发麻、却能“养身体”的?补药,给她讲方志怪谈中的?奇妙传说作睡前故事外,便只?剩无穷无尽地,读着一堆繁复难懂的?医书。


    ——也不知他?从?哪弄来那么多医药典籍、文库藏书。


    但沉沉猜,八成是趁夜从?太医院书库中顺手“摸”来的?。


    因?为?她发现,每过两天,他?书案上那些堆成山的?医书似乎都要换一轮。


    新旧不一,配图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她都看不懂。


    简直是天书啊天书!


    她摇头晃脑地感叹,苦兮兮地趴在小书案上练了会儿字,却很?快禁不住困意上涌。


    随口同魏弃提了一嘴,便青天白日下打着哈欠、光明正大地窝回榻上睡起懒觉来。


    她有孕在身,本就贪觉,整日睡得天昏地暗都舍不得睁眼。


    魏弃却似和她完全相反——压根不需要睡觉。


    每次她一觉醒来找不见人,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最后都无一例外发现,他?仍端坐于书案前,废寝忘食地读着那些“天书”。


    “他?们说你身体底子不好。”


    这个?沉沉还是知道的?。


    谁让太医们每次一给她把脉,总是战战兢兢,魏弃不在的?时?候,还不停地叹气。


    “一群庸医,交给他?们,我?不放心。”


    沉沉心道阿弥陀佛,太医们个?个?好声?好气,怎么能说人家是庸医?


    “醒了?——今日的?药喝了么?那方子里我?改了两味药,你试一试,是不是没有那么苦了。”


    唯有最后这话,是最中听的?。


    沉沉松了口气。


    只?不过,话又说回来,打她第一次见他?开始,便觉他?肤色雪白胜于常人,后来又因?体质缘故,脸上连丁点划痕伤疤都留不下亦找不见,比剥了皮的?鸡蛋更光滑细腻。


    如今,眼下两圈浓重的?乌青,却简直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两拳,说不上来的?违和滑稽。


    沉沉喝完药、把碗交给杏雨梨云,扭头来寻他?。


    才?打了个?照面,顿觉又气又好笑。只?是,一想起他?是为?什么而“彻夜苦读”,心里又不由地泛起酸来。


    “哎呀……”她轻叹了声?气。


    走近些,原是靠着那太师椅的?扶手侧站着。


    魏弃却不放心,愣是将她搂在怀里、坐到膝上,手臂轻环过她的?小腹。


    “药喝过了,”沉沉于是开口说,“都喝光啦,这次一点没剩下呢,我?连蜜饯都没要。”


    “嗯。”


    “确实没那么苦了。”


    “还想吐么?”


    “不想了。”


    “……嗯。”他?听到这,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眼帘扑扇着,嘴角扯出一道如释重负的?弧度,说,“那就好。”


    沉沉心里又是一阵发酸,不由仰起头来,认认真?真?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末了,忽地凑过去、轻轻亲了一口他?的?下巴。


    可惜——又被他?那难得冒出来那丁点青色胡茬给“刺”得立马缩了回去。


    “……”


    她一时?失笑,窘得揉了揉嘴唇。


    却还不忘小声?“宽慰”他?说:“别担心了,身子不好,养就好了呀。我?整日都喝那些补药,腰都粗了这——么多。哪里需要你这么废寝忘食?我?好着呢。”


    “没有,”魏弃闻声?,却低下头去,不错眼地盯着她的?腰看,许久,蹙眉道,“没变化。”


    沉沉:“……”


    敢情你比我?自个?儿还清楚腰粗没粗是吧!


    好吧——


    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确实更清楚。


    毕竟你可是每天都用手臂“量”过的?!


    她听得一阵心虚,只?好改口说:“虽说腰没怎么粗,但我?最近胃口确实大了些,不像一开始那样、吃了就吐了。等慢慢地,一定就好了。”


    “吃得略微多了些,可还是比从?前吃得少,”魏弃眉间?皱痕更深,眼神凝固于她那平坦如初的?小腹上,说,“他?吃不饱没事,但他?害得你吃不饱。”


    “什么‘他?’!”


    沉沉不禁被他?语气逗得笑出声?来。


    说着,大着胆子伸出手、又学着他?的?样子,捏了捏眼前那一看就手感颇好的?脸颊,她大声?道:“那是阿壮和阿花!”


    “……”


    “跟我?说:阿壮,阿花!”


    魏弃却难得没接她的?腔,冷着表情别过脸去。


    “没人告诉过我?,怀孕是这样的?。”他?说。


    忽然间?,竟像是孩子似的?赌气了:“早知他?让你这么辛苦,就应该……”


    “停、停停!”


    沉沉表情瞬间?也变了:“说什么呢,怎么就辛苦了?就应该——就应该什么?”


    他?并没把话说完,但难得的?,她却完全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心中一沉,又立刻庄而重之地掰过他?的?脸。


    她一字一顿道:“不要这么想。”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连我?都没有觉得辛苦,没有因?为?辛苦而后悔生他?,你怎么能代替我?去说这样的?话?”


    “……”


    “别以?为?阿花阿壮听不见就在这乱说,”她说,“小孩子可是很?聪明的?……比大人想的?聪明多了。”


    说着,似乎是为?了让他?相信她说的?话,她咬唇沉思片刻,又低声?道:“其实,我?小的?时?候,应该——远远还不到所谓知事的?年纪,我?阿娘也许都以?为?我?早没有印象了。可是,我?真?的?记得的?,记得很?清楚。那时?候,阿娘其实不喜欢我?,还总是跟人说、想找个?机会把我?送走。”


    这件事,除了魏弃,她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在她无忧无虑的?童年里,这是唯一不可提及也不能提及的?疮疤。


    她说出来,只?会叫阿娘流泪,叫父兄担心,所以?,她从?来不说。


    但这一刻,她却在他?面前亲手揭开了它。


    “阿娘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我?就睡在阿娘旁边,可是她从?来不抱我?,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奶娘,每次奶娘把我?抱去给阿娘看,她总是摆摆手,但对着阿兄,她的?声?音永远是往上扬、是开开心心笑着的?。”


    孩子啊……


    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其实,也能感受到大人的?偏心。


    所以?,当她慢慢长大、会走路、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总是很?害怕面对自己那“不苟言笑”的?阿娘。


    “我?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我?的?呢?后来我?老是自个?儿偷偷地想,想来想去,好像,就是从?我?开口叫了她一声?‘娘’之后,”沉沉说,“那是我?会说的?第一个?字,我?见了谁都喊娘,可是对着她,我?怕得说不出话来,我?怕我?叫了她、她不笑,依然还是冲我?摆摆手,爱理不理的?样子。所以?我?一边喊,一边哭了起来。”


    她那时?还小,却对顾氏的?神情记忆犹新。


    那种茫然的?、怔忪的?、忽然便红了眼眶的?表情,多年后,她把它理解为?“接纳”。


    也许,不是从?生下她开始,而是直到那一刻,顾氏才?真?正成为?了她的?母亲。


    “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也看到那种表情,”末了,沉沉说,“所以?,我?得纠正你。魏弃——没有‘就应该’。”


    没有如果,没有后悔药。


    既然选择了做父母,就应当有接纳这未知生命带来的?一切可能后果的?预期。


    她说完,伸出手去。


    这一次,却不是捏他?的?脸也不是玩笑,她只?是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把脑袋轻搁在了他?的?肩上。


    这是一个?带着“重量”的?拥抱。


    生命的?重量,就那么看似寻常地寄居于她的?腹中,而在她平坦的?肚皮底下,血液在流淌,皮肉在变化。


    而这个?过程,并不只?有她在承受着,他?也同样如此。


    他?所忧心为?难的?那些问题,答案,亦并不在那些繁复陈旧的?医书里,正在他?眼前。


    沉沉说:“我?才?没有那么弱。你知道吗?我?在大伯家里的?时?候,可是连吃最噎人的?饼子都能活下来的?。所以?,我?的?孩子一定也能做到。他?肯定能好好地在我?肚子里长大。”


    “……”


    “你相不相信?”


    “……”


    “怎么不说话?你相不相信呀?”沉沉忽的?笑了。


    魏弃依旧沉默,却蓦地伸手回抱住她,也将脑袋深深埋进她的?颈边。


    许久。


    久到她眼皮打架、都快要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般直坠。


    “就是因?为?。”


    她才?终于听到了他?的?回答,他?说:“就是因?为?……相信你,比想象中更坚强。”


    魏弃说:“所以?我?很?害怕。”


    不是担心,而是害怕吗?


    “我?害怕那种不顾一切、不计付出也要延续生命的?母性,”他?说,“害怕那种,宁可忍受痛苦,也要供给自己的?骨肉,直到生命燃至最后一刻的?坚忍……就像我?母亲曾经做的?那样。”


    “我?……”沉沉怔住了。


    这时?的?她,其实还不能理解魏弃的?惶恐不安,只?是难得听他?主动提起自己的?母亲,又有些好奇他?的?语气这般沉重而隐忍,不由地竖起耳朵。


    可,魏弃却没有再往下说。


    只?顿了顿,话音一转,又沉声?道:“所以?,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拢在她脖颈上的?双手渐渐收紧了,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终于对她说出这最后的?决定。


    “我?要你,无论何时?都——选你自己,”魏弃说,“无论什么时?候,如果这个?孩子,他?像一个?食血兽那样榨取吞噬着你,不要什么都不说,不要瞒着我?。”


    “可我?、我?只?是胃口变小了些,少吃了半碗饭。”


    沉沉刚要应声?,又被他?突然抬起、沤红的?眼圈吓到,下意识结结巴巴地说了句:“没有你说的?那么吓人……”


    “我?只?是说如果。”


    魏弃的?眼神和语气却依然平静,丝毫没有和她谈笑的?意思。


    唯有眼圈红得吓人,眼底满是血丝,他?低声?说着:“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无论如何都要选自己,否则,谢沉沉,我?会让你永世不得安生,死后不能安寝。你能想到的?所有报复,我?都会一一做个?遍。”


    “……你哪有那么吓人!”


    “是么。”


    “你又不是从?前那个?……你了,”她说,“怎么还拿以?前那一套来吓我?。”


    他?却不回答,只?忽的?凑近她,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许久,复才?淡淡道,“他?们教给我?的?坏,早已经种在在骨子里……只?有你。”


    【谢氏女,是十一年来,唯一一个?、愿为?儿臣奔走之人。】


    “只?有你,所以?,不能……没有你,”他?说,“谢沉沉,我?能留在朝华宫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


    魏历开元三十四年夏,北燕蠢蠢欲动,屯军雪谷。


    六月初十,雪狐王率三百轻骑出茫城、偷袭魏营,守军措手不及,死伤二百七十余人,副将王虎被擒,双手被缚,高?悬于城楼之上,破口痛骂不休。三日后,暴晒而死,尸身付之鸟雀分食。


    消息传至上京,满朝文武哗然。


    帝震怒,命九皇子炁挂帅出征,军令为?状,歃血为?誓,驱除北燕蛮夷,收归雪域八城。


    第77章 催火毒


    “太医院院士皆称, 谢氏腹中胎象已稳。如此这般,阿毗,你亦除去后顾之忧——可安心上阵了。”


    出征前夜。


    御书房中, 魏峥与魏弃秉烛夜谈。


    两父子各坐棋盘两端,父执黑,子?执白?。棋盘之上, 杀得有?来有?往。


    和颜悦色的气氛之下?,却是说不出的暗流涌动。


    “是。”


    魏弃闻言,漫不经心地?再落一子?, “所以, 我应了雪域之战。”


    “你心中有?几分胜算?”魏峥闻言, 遂也开门见山地?问。


    “事在?人为, 人定胜天。”


    魏弃却只淡哂一声:“胜算不可计。但?若您真能兑现诺言,待我凯旋归来之日,容我一家出京团圆,我自当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他如今鲜少称“父皇”,却如寻常臣子?般称呼魏峥一声“陛下?”。话外之意?,不言自明?。


    魏峥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自然能听懂:皇权也好?,王位也罢, 他从来都无甚兴趣。


    尽管以他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杀意?作为“底气”,如今,他与自己的父亲, 已然达成了某种表面上的和平, 或者说, “合作”关系。


    但?由始至终,魏弃的想法从未有?过丝毫动摇:能走, 是一定要走的。走得越远越好?。


    世道乱,藩王出,诸侯斗,世家谋。


    征伐不休的日子?,从祖氏衰微至今,已然持续了数十年。


    此番,若是北疆平定,雪域八城收归大魏,算上辽西之地?,魏朝的版图,将扩充至百余年前祖氏建国时的盛大光景。


    到?那时,外患除,四海平,理所当然,便到?了向内求稳的时候。储君之争,必然提上台面。而如他这般双手沾满血腥之人,留在?上京,只有?等人口诛笔伐、立起来当靶子?的可能。


    他一个轻易死不了的,在?这乱局之中倒不妨事。


    但?,若再加上谢沉沉与她腹中的孩子?——


    “若我能为朝廷收归雪域,届时,便再向……父亲,讨要一个驻北的闲职做做罢。”魏弃温声道。


    像是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声音波澜无惊:“儿臣本也身无长物?,在?京中无甚牵挂,”他说,“倒还有?一身武艺。若能为我大魏守得北地?太平,也算不枉此生了。”


    这当然只是借口,父子?二人皆心知肚明?。


    换做从前,他这个做儿子?的,或许还会因那点父子?孺慕之情而对魏峥有?所保留。


    但?如今的他,却早已无法信任魏峥那喜怒不定、生杀予夺的帝王心性。


    倒是那日朝华宫外的“猎杀”之举——他信,有?一便有?二。


    眼下?他还能像这样?坐在?魏峥面前平心静气地?下?棋,也不过是因为于魏峥而言,现在?,活着的他比死了的他,稍微更?有?价值些而已。


    魏峥听他此言,脸上却难得的现出几分为人父母的温情。


    “阿毗,你可知,北疆苦冷,冬季尤寒,”魏峥道,“于常人而言,绝非什么?好?去处。若非战乱之年无人可托,朕又怎忍心叫你长居北地?。”


    说话间,执棋的手亦微微一顿,将那黑子?捻在?手中把玩起来:“你以为,那谢氏女本就体弱,产子?过后、经得住这般磋磨?于女子?而言,生产本是九死一生之事,你不为她寻个四季皆宜之处好?生休养,却要带她长途跋涉归去北疆,未免不妥。”


    听他主动提起谢沉沉,魏弃眸色微暗。


    却仍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棋盘,以平淡至极的口吻答道:“一时的苦,与一世的苦,内子?总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他说,“何况,我留于上京,难免碍了陛下?大业。何苦来哉呢?”


    这直白?过头的话,实在?称不上“悦耳”。


    但?这日夜里——


    许是因为眼前年不过十七的儿郎即将披甲出征,又或是北疆在?手、宏图霸业勾得人心潮澎湃,无心动怒。


    总之,魏峥听过之后,竟只朗然一笑。随后,抬手落下?那决定胜局的最后一子?。


    “也罢。”


    魏峥低声道:“你大哥自幼饱读经书,仁心善治,来日,定为百代传诵、贤明?之君。若你能守得北疆几十年太平相安,叫那些猖狂的燕人领会大魏国威浩荡,晟儿是不会与你为难的。”


    魏弃闻声默然,不置可否。


    既没有?对魏峥口中表明?的储君人选有?任何微词,亦没有?半点讶然震惊之色。


    他只垂下?眼来,定定看向眼前那胜败已定的黑白?棋局。


    许久,同样?扬唇一笑,道:“如此,甚好?。”


    *


    魏弃告诉谢沉沉自己要去打仗时的语气,在?她听来,实在?和告诉她“今晚多添一道药膳”时差不多,不咸不淡,轻描淡写。


    她虽有?些心理准备,也知道这一日终归要来,仍是不免惊掉了下?巴。


    待想到?要为他整理行囊时,才发现,魏弃早都在?她不分白?天黑夜睡大觉时收拾好?了。除了衣物?银钱外,甚至还另装了一箱子?书。


    不大不小两只箱箧,便把他这趟“出远门”所需的全部行装归置妥当。


    沉沉却不放心,又一一掀开来、重新清点了遍。


    末了,手里攥着那件用以御寒的狐皮大氅不住轻抚着。到?这时,她才恍然回神、真正有?了些离愁别绪的实感?。


    “这趟要去多久?”沉沉问。


    “少则数月,多则数载。”


    魏弃说:“但?,我会尽可能快些回来……至少,在?‘他’学会说话之前。”


    他的眼神落在?她养了三月、终于略微隆起些弧度的小腹上。


    想来她说的陈年旧事,他明?面上不说,却都记在?了心里。沉沉不由失笑


    “好?罢,”于是她说,“行军打仗,真要折腾起来,确实是没个定数的事。我……算起来,也是去过战场的人了。”


    “嗯。”


    “记得写信回来。”


    “嗯。”


    “我寄家书过去,能收得到?么??”她又问,“说不定秋日里,还能晒些果干寄与你呢。我阿娘少时常做给我同阿兄吃,去年没赶上时候,前年……前年那时候,我和你都不在?一块。”


    两年前,她记得,也是这般初夏时节。


    魏弃千方百计送她出宫,为她铺路,许她返乡。


    只是后来,她却还是抛下?了江都城中的安稳人生,又兜兜转转回到?了他的身边。


    飞蛾扑火,战场相见。


    那时的他们,又岂能想到?后来经历的种种曲折呢?


    “我那时给你写的信,你都没回呢,”沉沉说,“就是因为一直不回,所以我才担心你,还去找你。”


    “……”


    “但?这回,恐怕就没法去找你了。”


    她说着,苦笑了下?,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看向那朱红庄严、紧闭的宫门。


    右手轻抚上小腹,许久,方才低声喃喃道:“所以,你还是不要叫我担心罢,”沉沉说,“收到?家书,记得写封回信与我……嗯,我只在?定风城待过,还未见过雪谷,还有?那雪域……什么?什么?城呢。你回来时,记得再同我说说,他们那是什么?景色,有?些什么?顶好?吃的吃食,好?不好??”


    少年不答,低垂眼眸,蝶翼般脆弱而密织的长睫轻颤。


    沉沉却也不生气,只冲他伸出手来,勾勾小拇指,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从前小时与同伴玩闹的童谣。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什么??


    “等你回来,教阿壮阿花说话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变了抄书三百篇。”


    而沉沉念完了,心定了,却只仰起头来,冲他极灿烂地?笑起。


    她说:“我能顾好?自己。”


    “倒是阿九嘛,切不要太记挂我——倒叫自己,茶饭不思了。”


    魏弃出宫那日,沉沉只送到?了朝华宫门前。


    目送他在?众人簇拥中走远,她沉默静立着,久久不语。


    一旁的杏雨梨云见状,对了个眼神。


    杏雨摇了摇头,示意?噤声。


    梨云却到?底年纪小、憋不住话:“姑娘不去送殿下?出征么??”她小声问,“袁公公昨夜来过,说是……”


    平日里暂且不论?,至少今日,朝华宫的大门是打开的。


    姑娘若是想送,便是要送到?城门外,也是有?人护着、不会阻拦的。


    可不知怎么?,这对平日里恩爱甚笃的少年夫妻,却像是早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不回头,一个不远送,仿佛九殿下?这一去,不过是从前那般、入夜前便归来——可这分明?是要远赴北疆,一场搏命的仗哪。


    这打仗的事,没有?个一年半载,哪能收得了场?


    梨云家中,从前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只因父兄在?战场上犯了事,牵连家眷,这才入了宫闱为奴。对这打仗的事,她自诩有?几分“心得”。


    更?何况,谢姑娘如今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小娃娃呢。


    想到?这里,这小宫女越发不住地?往谢沉沉那微隆起的小腹处瞥。


    沉沉被她一语惊醒,回过神来,却没有?追出门去的意?思,反而冲人笑着摆摆手。


    “回去吧。”她温声道。


    离愁别绪,不是没有?。


    可她更?明?白?,自己若是哭着送、送到?城门外,魏弃心里至少得要难受十天半个月。


    与其让他心里一直记挂着、放不下?心,连觉也睡不安稳,不如彼此留个念想——如此这般,她倒是终于明?白?了两年前,魏弃不来送她的原因了。


    也许她成长的脚步永远比他慢上一步……但?还好?,总归是能追上的。她想。


    沉沉一手护着小腹,转身默默走向主殿。


    正迎着檐下?窝着那醒目的小白?团子?招手,忽然,那瘦削的身形却眼见得踉跄了下?。


    “……!”


    原还怔怔站在?原地?的杏雨梨云二人,心下?顿时警铃大作,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她。


    “姑娘?”杏雨一脸担忧。


    “我……没事。”


    沉沉额上发了几滴虚汗,显然也被自己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晕眩吓得不轻。


    缓了好?一阵,方才攥住两人手臂重新站直身体。


    “许是昨夜受了凉罢,”她解释,“总觉得热,便不舍得关窗,大抵吹风……着凉了。”


    然则两个宫女里,杏雨毕竟年长些,做事顾虑稳妥。


    思忖片刻,仍是不放心,又提议道:“要不,还是请位太医来替姑娘看看?”


    这回沉沉没有?推脱,不犹豫地?点了头。


    却不想,杏雨这次请来的太医实在?大有?来头。


    她等在?殿中,循着脚步声抬头望去。


    只见那娃娃脸的医士一脸戏谑,书中玉笛转个不停,眼神与她撞在?一处,又蓦地?轻笑了声。


    “陶……医士。”旧怨历历在?目,沉沉这一声“医士”,喊得不情不愿。


    陶朔显然也听出来了她的不满意?,作势无奈地?摊了摊手,“这不是,北疆用不上我,反倒叫我闲下?来了么??听闻姑娘这有?活儿干,我便上赶着来了。”


    沉沉:“……”


    要说像从前陆德生那般位居末流的医士,需要上赶着来讨人欢心也就罢了,陶朔如今在?太医院、位置举足轻重,还需要他“上赶着”?


    陶朔迎上她那写满狐疑的目光,只当看不见她脸上写着“你有?鬼”三个大字,坦荡道:“风水轮流转,终轮到?我来伺候姑娘,幸而姑娘宽宏大量,想必容得下?我。”


    只是搭个脉而已,怎么?说得好?似他打算“投诚”似的。


    沉沉嘴角抽抽。


    与陶朔见过太多次,倒不必再隔层纱,她示意?杏雨梨云把刚搬过来的屏风撤下?。


    顿了顿,索性又开门见山道:“陶医士,如今殿下?不在?,我本是被囚于此,也没什么?容得下?容不下?的。但?医士从前做过的事,实在?教人轻易忘不了。一场小病,实在?不必劳动您,不如,还是换李医士来吧。”


    “那牛鼻子?老李?”陶朔轻嗤一声,“连我的小拇指都比不上。”


    “正好?,我如今的病,也不过是小拇指般大小的病,”沉沉微微一笑,随即抬手指向门外,“我身子?重,这便不远送了,医士请回罢。”


    陶朔:“……”


    “陶医士可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陶朔不语,却“啧”了声,视线再度上下?打量她一圈。


    末了,悠然感?叹道:“小拇指大——庸医啊庸医,这些时日,是怎么?敷衍你们的?你这身子?,也过三个月了罢,别人探不出原因,自己难道也半点没察觉?还是,自欺欺人?”


    沉沉微怔。


    眉头紧蹙着,她额上忽又滴下?几滴汗来。


    脑海之中,各种念头交错闪过,最后,却还是紧绷着小脸,她一字一顿,向面前人下?了最后的逐客令:“陶医士,不远送了。”


    陶朔见此,知她心意?已决,倒也没再说什么?。


    只手里玉笛在?指尖轻佻转上一圈,他向她拱手道:“那谢姑娘,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便是日后“终究还有?再相见时”的意?思


    沉沉知道他是话里有?话,却没想到?,他们二人的“再相见”,当真来得那样?快。


    五日后,在?加重了每日补药用量的情况下?,她仍突发晕厥。


    彼时,她正在?莲花池旁同谢肥肥玩闹,若非反应及时,一把攥住池沿,险些便当头栽倒下?去。


    杏雨请来沉沉指名的那位李太医,把脉问诊过后,那太医却只直道奇怪。


    “这,这脉象为何……”他脸色灰暗,嘴里不住喃喃自语,“不可能诊错的,怎会如此……?”


    沉沉听得心下?直跳,问他为何这般惊惶。


    李太医却视线飘忽、避而不答,只细细问了她这些时日进膳和用药的情况,末了,仍是看不出有?何问题,只得又再悬丝诊脉,呆坐在?屏风后,凝神沉思许久。


    这一次,无需他明?说,沉沉已明?白?了,眼前因好?脾气好?说话而被她“选中”的老太医,是真正遇到?了束手无策的问题。


    李太医回去后,陶朔第二次“不请自来”地?登门。


    沉沉看着他脸上那副“你看吧最后还是这样?”的欠打表情,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伸出手腕。


    “这回不怕劳烦了?”陶朔说。


    “陶医士与我夫妇二人从前的事,总还是在?心里的,”沉沉就坡下?驴,“但?,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结,若陶医士能助我保下?这孩子?,我会在?信中向殿下?写明?来龙去脉,待殿下?凯旋,到?时,他……自也会有?他的决断。”


    在?宫里呆久了,她偶尔说话,竟也有?几分贵人们“话里有?话”的意?味来。


    沉沉心下?咋舌,忍不住好?生感?激了一番露华宫里那两位严格的教习嬷嬷。


    “谢姑娘是个聪明?人。”


    陶朔闻言,却只朗然笑了:“他在?的时候,可是不叫我踏进朝华宫一步的。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只不过是想借殿下?一小瓶血研究研究罢了,若是在?姑娘这里得了面子?,想来,一瓶血而已,他会给的吧?”


    “……”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沉沉正要往回缩手腕,陶朔却冷不丁伸手、将她腕子?一扣。


    而后,脸上嬉皮笑脸的笑意?,肉眼可见地?收敛。


    望闻问切,细细将她有?孕以来的情况概都问了个遍后,这位自诩医术天下?无双的陶医士,竟也和他口中“医术不精、废物?一个”的李太医般,蹙眉沉默许久。


    只不过,相较于李太医,他还是多问了切中要害的一句:“……你吃过寒蛇胆?”


    “啊?”


    沉沉被问得一脸懵:“什么?蛇胆?我不敢吃那些……是什么?补药么??”


    “寒蛇多出没于沙漠,皮、肉、胆皆能入药,但?能让身体虚寒至此的,非寒蛇胆不可。”


    陶朔说:“你想想,自己可曾胡乱吃过什么?药。”


    沉沉听他声音严肃,不像随口发问,不由也紧张起来,将自己这段时日吃过的补药一一说了遍。


    “都不是。再往前想。”


    她只好?渐次往前推。


    话赶话地?,几乎是绞尽脑汁回想。


    她想起他说那寒蛇出没于沙漠,又随口提起:“说起沙漠,我确实去过,药……有?位镖头大哥,当时我们身陷险境,不得已要药倒那掳走我们的首领,所以,他提供了一味叫‘催火毒’的药。那药无色无味,对身体伤害亦不大,只对那些平日里大鱼大肉虚火旺的人有?反应。当时,为引那首领中计,我也不得不吃了些下?过药的食物?,但?吃过之后、立马服了解药——”


    话音未落。


    陶朔却蓦地?冷笑一声:“谁告诉你,它对身体伤害‘亦不大’了?”


    “……”


    “吃了解药,”陶朔说,“谁告诉的你那毒有?解药?”


    沉沉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心口却“砰砰”直跳,一股莫名的恐慌让她两眼发昏——她忽的抬手撑住桌案,试图以此支撑住忽又不受控制前栽的身体。


    然而,天旋地?转间,却终究只来得及说一声“……救我”。


    她身子?一软,在?那突然袭来的晕眩下?、彻底失了意?识。


    第78章 决断


    上京, 若卢狱。


    幽暗狭长的地牢甬道中,身?着白袍医士服的男子手执一豆灯火。灯火明灭间,脸上神色亦被映照得阴晴不定。


    时间紧迫, 他?很快向自己要找的“那位”道明了来意?。


    随即,便?沉默着,定定望向牢房中那盘坐于地、顶着满头枯发背对自己的伶仃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


    男人?终于舍得开口, 低声道:“区区催火毒,虽难治,到底难不倒你, 而我以?金针行医, 善治热毒……术业有专攻, 这回, 你找错了人。”


    他?虽有意?压低声音,以?致语气迟缓,嘶哑难闻。


    但若沉沉在此、却定能听出——这声音毫无疑问,便?是早已“失踪”数月的陆德生,陆医士。


    而他?此刻正对的那片斑驳到难以?辨认的土墙上,赫然是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记录时间的“正”字。


    地牢不见天日,一日只供应两餐米汤,不许犯人?之间通话传信, 狱卒更是凶神恶煞,堪称酷吏——记录时间,便?成了他?每日仅剩的一丝希望与“乐趣”。


    可饶是如此, 他?也几乎要忘记, 自己到底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若只是为了治病, 我一人?自能应付。”


    而听他?此言,陶朔亦毫不掩饰地自傲道:“毕竟, 如你所言,这世上还未曾有过难得倒我的疑难杂症。只可惜,我遇上了一个难应付的病人?。”


    炼制催火毒的主要材料,多从寒蛇身?上取用,寒蛇胆亦在其中。


    严格来说,它的确不算“毒”,历史?上,百越之地热毒横行,此药甚至多用于解毒,被奉为神药,直至第一个服药后昏睡不醒的人?出现?,人?们方才?渐渐发现?,催火毒虽不是毒:若是男子服用,至多不过精气衰减、体力不济。但若是女?子服用,却轻则昏迷,重者,更有伤及根底、一生不可孕育子嗣者。


    原名“催火散”的神药,从此,亦改名叫作“催火毒”。


    只可惜,百越地广人?稀,地形复杂,交通不便?,与外界沟通甚少,药的副作用亦未曾传播开去。


    倒是许多走南闯北的江湖人?士知悉此药神奇,将?其用于坑蒙拐骗、以?备逃命之需。饶是陶朔这般通读医典、求知若渴的人?物,也只不过对此略有耳闻。


    难治是难治,他?想,但是,未尝不能一试。


    “无奈那位谢姑娘,对我实在防备甚深,”陶朔笑?道,“防备心太?重的病人?,令人?头疼啊。”


    话里?话外,不乏几分刻意?为之的凄凉之意?。


    “若是殿下还在宫中,想必你连近身?都难。”


    陆德生却毫不留情地点破他?道:“北疆之战中,你我二人?如何驱使于他??如今,他?便?是再怎么冷眼相对,也说不上过分。”


    陶朔心道那是你关在牢里?,还不晓得后来我那金蚕丝网是如何派上用场的呢。


    梁子早已结下。深深结下。


    无奈,风水轮流转,而他?……亦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但那位谢姑娘却颇为信任你,”陶朔既不解释,也不把话题展开,只婉言提醒道,“她不愿冒险尝试我所说的法子,眼下,只能拿几倍的热药大补、勉强吊着命,准确来说,是吊着腹中胎儿的性命。长此以?往,对她来说,负担亦不可谓不大。”


    陆德生闻言,眉头紧蹙,垂首不言。


    陶朔“谈天说地”的兴致却半点没?被这闷声不吭的聊天对象打击,反而接着絮絮叨叨地往下说着:“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那九殿下,倒的确算得上‘天赋异禀’。”


    “听说他?两个多月来,日夜不息、苦读医书,想也是发现?了这一胎的凶险之处,还作主改了那废物庸医给的药方,若非如此,这毒早已发作——”


    “难得暂缓了这么些时日,恐怕他?亦心存侥幸,觉得已将?此毒压制下去。可他?毕竟不是杏林出身?,半道出家,又哪里?晓得,寒气入体,短则蛰伏数月,更有二十年中频繁发作却寻不出病因的例子在前。若让他?知道,他?前脚一走,朝华宫中的谢姑娘便?被毒发折磨得卧病不起,恐怕……世道将?乱呐。”


    不说别的,高居金銮的九五之尊,便?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而这,也是他?今日前来这地牢中“搬救兵”的根本原因。


    谢沉沉听他?说了那寒毒的凶险之处,知道可能危及腹中胎儿,便?不愿用他?的药,只明里?暗里?提了无数次,希望能找陆德生来替她诊病。


    太?极殿那边安插的眼线无孔不入,如今,既送了手令、放了他?来,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


    “陆兄啊陆兄,你既要为家人?翻案,九死不悔,如今不过是蹲了一回大狱,便?心气全无了么?”


    陶朔看?向那不动如山的背影,蓦然笑?道:“今夜,我执陛下手令,特来请你‘出山’,为那谢姑娘解燃眉之急。这病拖得一时,她的凶险便?更重一分,你还要浪费多少时间,在这无意?义?的踌躇上?”


    相差十余岁,却因医术上的见解一见如故。


    虽理念不同,他?对这位年纪轻轻医术不凡的“忘年交”,到底还是有几分惜才?之心的。


    陆德生没?有回答。


    只抬起头来,无声地、久久地望向墙壁上那一个个从整齐端方到胡乱潦草的“正”字。


    不知怎的,他?忽又想起两年多前的那个深夜。


    手提宫灯的少女?,满脸稚嫩,浑身?发抖,他?百般劝退,那少女?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对他?一跪。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呢?


    【我家殿下,若是能活,为何一定要死?】


    【若是有一线生机,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去死。】


    她腹无点墨,说话亦直白得令人?发笑?。


    可不知为何,那话却毫无预兆地,触动了他?心中早已蒙尘的角落:


    刺客扑袭,家人?失散,早已沦为乡野之家的阎氏满门诛灭。


    那一路护送他?南下的家仆,在为他?引开追兵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同样也是这样朴素而直白的一句。


    【小公子,跑吧!】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跑吧,只要你还活着,阎公的医术便?不会失传,乘船南下,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夫人?,还有老夫人?,还有……我,在天上,都会保护着您、一直看?着您的!】


    那位姓陆的家仆以?身?为盾,拼死扑向一名追杀而来的刺客,几乎被砍成肉泥。


    临死前,却还在不停地高声重复着、仿佛在用最后的力气为他?“鼓劲”:“跑、跑啊!不要回头,小公子,跑啊!”


    他?在那场雨夜中拔足狂奔,把一切抛在身?后,也最终失去了所有。


    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花了比寻常人?更甚十倍的力气,终于才?以?良民身?份考入太?医院。


    他?想为家人?翻案,想知道阎家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的原因:为何祖父分明是被刺而死,却要称自杀;为何祖母执意?将?祖父私库中所有藏书捐于太?医院,散尽家财,也要将?全家迁离上京;为何,他?们都一退再退,那些人?仍然不愿放过他?,要将?阎家满门屠戮殆尽,将?他?们彻底地抹去——


    陆德生的背深深弯低,脸埋进?双掌中,许久的,许久沉默不语。


    如今,他?早已知道了一切的答案。


    而这近一年的牢狱之灾,亦正是魏帝给他?的回答。


    皇后江氏,做了再多错事,到底是他?们皇室关起门来的家事,那是一国之母,天下女?子表率。


    至于生民何辜——?说到底,蝼蚁罢了。


    蝼蚁。


    可他?……终究还想再为这蝼蚁般的一生,挣扎一回啊。


    “为我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衫吧。”他?忽的低声说。


    “嗯?”陶朔挑眉。


    “这般尊容,只会吓到她,”陆德生说着,吃力地拾起手边石子,用沉重如灌铅的手,在墙壁上刻下“正”字的最后一横,“她的病,我来治。但那是我的……朋友。你至少应当告诉我——”


    上,有何所求?


    汝,有何所求?


    陶朔听出他?的话外之意?,不由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却只满脸无辜地眨眨眼:“谁告诉你是陛下命我前去?”他?笑?容间满是促狭之意?,“我不过是闲来无事,不请自来,想用这份恩情,换那位殿下的一瓶血、以?供钻研罢了。”


    当然,说归他?说。


    信不信,便?是听者的事了。


    “好?了。”


    他?推开早已解开大锁的牢门,冲里?间人?温声道:“此事不宜耽搁,陆兄,这便?动身?吧。”


    *


    “姑娘,药来了。”


    “姑娘,该用药了。”


    “姑娘,且先莫睡……药还没?喝呢。”


    沉沉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抖。


    盯着里?头浓黑的药汤,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建设,终于,还是捏着鼻子将?这一海碗的补药一饮而尽。


    苦药入喉,胃中顿时翻腾不止。


    她一瞬面如土色,扶着床沿欲呕。


    杏雨见状,连忙将?蜜饯罐子取来,连着好?几颗喂下去,这才?勉强将?她嘴里?的苦味盖下,停了咳嗽。


    “……姑娘?”


    “让我歇歇,”沉沉无力道,“让我歇歇罢。”


    她头晕脑胀地瘫倒在床上,额头一阵阵的发虚汗,浑身?冷了又热,热了又冷。


    就连谢肥肥讨好?地窝在床边、冲她不住地“喵呜”叫,她也实在没?力气伸手、去摸摸它的脑袋了。


    从前一日只用一回药的日子,仿佛已隔了半辈子,自打那晕眩之症频频发作,她如今,一日得吃三回大补之药。


    可那“补药”到底补到哪去,总归是没?补在她那三两肉上。


    她分明有孕在身?,却是一阵风都能吹倒的瘦弱,除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外,整个人?看?着,简直比当初十四岁、刚入朝华宫时还要瘦骨伶仃。


    发病之初,谢婉茹不知从哪听到了消息,竟还在大皇子魏晟的护送下,入宫来见了她一回。


    结果只一照面,如今已是妇人?打扮的谢家小姐,便?当场哭得泪人?似的,怎么都止不住,拉着自家小妹的手紧紧不放。


    最后,反倒是沉沉怕吓着襁褓中的小侄儿,挤出笑?意?哄她说:“没?事的、没?事的。”


    小姑娘面皮无肉,笑?容却分外灿烂,伸手轻抚魏璟——也就是她那白白净净、酷爱咬脖子上那把长命金锁玩的小侄儿肉乎乎的脸庞,又伸手把那金锁从他?嘴里?拨出来。


    “二姐,你忘了,我可是上过战场的姑娘呀,”她说,“从小命硬得很。那时候,我阿爹还托人?给我算过命,说我有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之相……你想,我这一路不就是这般过来的么?所以?这回,一定也不例外。”


    “当真?”谢婉茹泪眼盈盈地看?向她。


    “当真!”沉沉点头。


    那时,她答得毫不犹豫。虽卧病在床,两眼却乌黑发亮,满是活气。


    然而,如今不过半月过去。


    她整个人?却犹如换了一副躯壳——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力在撑着。


    “呼、呼……”


    眼前仿佛蒙了一层雾。


    她有气无力地盯着头顶的床帐,呼吸凝滞而沉重。


    那位陶医士的确医术高超,一眼看?出这病的症结所在,也在不久前,给了她解毒的法子。


    可给出法子的同时,他?也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法子恐会危及腹中胎儿。纵然生得下来,也很有可能养不活。且治愈之后,虽无性命之虞,因毒性潜伏过久,伤及根本,她余生,都将?不再有孕事的可能。


    沉沉紧闭双目,长睫不住颤抖。


    【不过这也无妨,世间男子,哪个不三妻四妾?孩子嘛,留待她人?去生,也未尝不可。】


    【我观殿下待姑娘之心情真意?切,便?是生不出孩子,情意?也可长久。】


    【实在不行,到时过继一个妾室的孩子来养,想来,殿下疼爱姑娘,定会允准。】


    陶朔略带戏谑的声音响在耳边,她心乱如麻,辗转反侧,只觉嘴里?方才?被蜜饯压下的苦味又一个劲地翻涌上来,腹中小儿却如……死去一般,毫无反应。


    是了。


    没?有胎动,没?有堂姐说的那些半夜踢腿蹬脚、扰人?安宁,她的这个孩子,从始至终都“安静”着。


    若非医士诊脉,说胎心犹在,她几乎要怀疑腹中已是一枚死胎。


    可,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孩子,却已然与她血脉相连。


    他?有名字,有“爱称”,有她无尽的爱与期冀的灌溉,就像一株瘦弱的小苗,颤抖着、在寒风中静默地生长。


    ——她明知他?的存在,又曾那样期盼着他?的到来,又要如何才?能狠下心来,将?他?“连根拔除”?


    她做不到。


    她不忍心,不愿意?。


    也因此,她甚至不敢去信告诉魏弃这件事。


    因她毫不怀疑,魏弃知晓过后,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这个孩子。


    而她害怕看?到那个答案,害怕看?到“放弃”两个字,所以?,总是抱着一些微末的期望祈祷着:挺过去就好?了。


    若是真的让她挺过去了呢?倘若事有“例外”呢?


    她这般哀求着,恳切地祷告、祈求上天。脑海中半生的记忆如走马灯般来回上演,有时,白日里?烧得迷迷糊糊,有时夜里?又如坠寒潭之中,浑身?冰冷。


    陆德生来为她诊脉时,她其实已烧得只迷迷糊糊看?见一道熟悉的剪影。


    说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却不知怎么,好?似这么多日的隐忍,都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


    她忽然便?泪如雨下。


    “我平生,没?有……做过坏事……”沉沉呜咽着说。


    “我毕生所求,也只是安安稳稳的生活,我从未有过害人?的心,从未去做伤人?的事,为何,坏事都轮到我身?上?”她渐渐哭出声音来,“若是有报应,也不该这样报应在我的孩子身?上,是我哪里?做错了么?”


    她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嚎啕大哭:“我做错什?么了?陆医士,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我做错什?么了?”


    她反反复复,只问这一句话。


    而陆德生沉默着,静静看?向病榻上形容枯槁、泪流满面的少女?。


    许久。


    他?说:“弃了他?吧。”


    “……”


    沉沉一怔,泪眼朦胧地抬起眼睛。


    “没?了这个孩子,你尚还有大好?年华,你与殿下,少年相知相识,夫妻情深意?笃,纵然没?有这血脉牵连,他?之一生,亦会爱你护你,但,若是你执意?要留下他?,留下这个孩子。”


    陆德生垂落眼帘,沉默——如山河静默。


    殿中安静,落针可闻。


    唯有她的呼吸声忽而急促起来。


    他?说:“若你执意?要留下腹中子,亦只能保下一个先天不足,注定早衰的孩子。光是生产一事,便?是九死一生。沉沉,你还年轻——”


    “……”


    “可你还这样年轻。”他?说。


    第79章 炼胎


    “姓陆的当真去了朝华宫?”


    “千真?万确, 此乃奴婢义?妹亲眼所见。她如今在那袁舜手下当差,日夜盯着朝华宫里的动静,凡有风吹草动, 立刻便来禀报,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息凤宫中?,久未露面的皇后江氏斜倚美人榻上。


    那张愈见?清瘦却风韵犹存的白净面颊, 较之从前,却多了一线细微的红色疤痕。


    从右脸颧骨一路蜿蜒至唇角,纵有脂粉遮盖, 仍透出些令人侧目的违和。


    兰芝答完主子的话?, 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正见?江氏若有所思地?轻抚着面上疤痕, 神情微妙莫名?。她心口不由重重一跳。


    娘娘这是……又想起?那陆德生做的混账事了?


    身为息凤宫中?最是忠心耿耿的大宫女?, 兰芝低头思忖片刻,当即言辞激烈地?为自家主子“声讨”起?来:“那陆德生大逆不道,竟胆敢行刺娘娘,罪不可赦,奴婢真?恨不能将此人千刀万剐,生啖其肉,遂听得这事,再顾不得其他、立刻便来禀报……!”


    皇后贵为一国之母, 凤体金贵。


    莫说面上留疤,便是手上见?血,都应叫此人拿命来偿。


    先前听说陛下虽压下消息, 却也将此人关进大狱、不日问斩, 兰芝心中?还?觉得解气。


    怎料, 他竟到如今还?活蹦乱跳,甚至堂而皇之出入朝华宫中?, 与那恶鬼般凶狠可怖的九皇子为伍。


    若没有陛下的暗中?默许,区区一介医士,岂能这般猖狂?


    二?十余载夫妻情谊,陛下竟对娘娘无情至此——!


    兰芝想到此处,愤怒归愤怒,又不由地?悲从中?来,唯有低下头去,强自掩去那几分泪意。


    “……哭什么?”


    江氏却被她压抑的抽泣声吵得回过神,眉头微挑。


    看向面前终忍不住掩面哭出声的大宫女?,许久,女?人复又冷笑一声:“他去朝华宫,保不齐是因?谢氏那厢出事。有什么好哭?一场大戏罢了!”


    江氏道:“从前坏我大事、救下魏弃性命的亦是他二?人,那孽种从此对谢女?生出情意,如今更是情根深种。谢氏若死,他身在前线,必定心乱生错,又还?能猖狂到几时?!”


    “本是件喜事,倒叫你哭出几分晦气来!”


    “娘娘的意思是……”


    兰芝面颊上还?挂着几颗泪珠,闻言,却怔怔抬起?头。


    也算看在她对自己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份上。


    江氏虽不喜蠢人,到底恹恹地?解释起?来:“丽姬之事已败露,可也算无心插柳,阴差阳错,助那孽种得了一身本事。幸而此子天性嗜杀,目中?无物,在上京大肆屠戮世家子弟,引得朝野怨声载道,他纵有赫赫战功,到底,也不过是我晟儿的垫脚石罢了!”


    江氏道:“本宫虽被囚于此,可陛下属意晟儿,储君之位,不日必入吾手,眼下不过一时落寞……待到他日我儿登基,迎本宫为太后,届时,无论那陆——阎氏子也好,或那孽种也罢,概都有本宫向其清算总账之日。”


    她说着,用力?按上面颊那道殷红狭长?的伤疤,目光森然。


    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


    她千算万算,只没有想到,阎伦竟还?有后代存活于世。


    那赵为昭又不知从哪得了消息,将她过往所行之事一一揭发,累她至此!


    如今,她被陛下厌弃,困于宫中?,雉奴年幼,又先天不足,几乎痴傻,大字不识得几个。


    幸而还?有养子忠孝,对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尊敬至极。


    她“因?病不出”的这些时日,无论风霜雨雪,魏晟每日定来请安求见?。她既有这个“靠山”在,便不愁没有翻天之日——


    是了。


    她与那赵为昭争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说到底,还?是她赢。


    只有她能赢。


    “命人继续盯紧朝华宫。”江氏冷声道。


    说话?间,又扭过头去,望着榻边那对栩栩如生的彩塑木雕,出神良久。


    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到底只在那死物中?最好看,放在眼前,便觉得刺目非常了。


    她既得不到的,也不喜欢他人得到。


    是以,思忖片刻,忽又开口幽幽道:“本宫既无一日顺心,那朝华宫中?,理应也无一日安宁,”江氏冷笑一声,“适当的时候,再为陛下添上一把柴,亦未尝不可。”


    陆德生,乃阎伦之孙。


    昔日,正是那阎伦以逆天之法?,救得丽姬腹中?死胎,与她一同造出了“天降神子”的妄言。


    【陛下啊陛下,二?十余载夫妻,如今你我二?人,又何尝不是殊途同归……做着同样的事呢?】


    江氏闭目沉思,面上神情似讽犹悲。


    忽然,却听得一阵凌乱脚步声自殿外匆匆闯入,待她睁开眼,只见?自家小?儿手中?捧着几颗浑圆的鹅卵石,一脸献宝般的神情跪在榻边,将石子递到她面前。


    十皇子魏宣——她的雉奴。


    他如今已年满十三,却还?是这么一副稚童做派。


    既背不出书,也不喜练字,唯独模样倒生得玲珑可爱。


    连魏氏众皇子如出一辙的凤眼凌厉,到了他脸上,也显出几分不掩饰的天真?气来。


    “母后……母后。”


    魏宣道:“给你瞧。”


    他将手心里捧着的石子一一递给她看,满脸写着“求奖赏”、眼神扑闪扑闪地?望着她。


    “雉奴是又跑去那池子里捞石子了?”江氏见?状,顿时笑起?。


    将那石头看了又看,顺手接过兰芝递来的帕子,又一脸慈爱地?为魏宣擦去了脸上、手上的水渍,她嗔怪道:“也不怕着凉。若害你染了寒气,再漂亮的石子,也讨不得母后的欢心。”


    说着,便眼神示意兰芝,着宫女?带他前去沐浴更衣。


    魏宣有些依依不舍地?扯着江氏的袖子不放,江氏便安慰他,午间用过膳后,许他多吃两颗蜜饯。魏宣掰着手指算了好一会儿,喜气洋洋地?扭头走了。


    却不知,他这一走,殿中?的气氛转瞬便从短暂的温馨急转直下。


    江氏脸上笑容渐渐敛去,将那青色的圆石子捏在手中?把玩片刻。末了,唤了管事的太监入殿。


    “今日服侍雉奴的那几名?宫女?,”她说,“既连个人都看不住,息凤宫中?,亦不必养些不中?用的废人了。”


    那总管闻言,不住叩首应是,冷汗涔涔地?应声而退。


    至于魏宣得了两颗蜜饯,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失了四个愿意陪他捞石子爬树的宫女?,为此大哭一场、闹得息凤宫上下彻夜灯火不熄的事——那便是后话?了。


    *


    而此时的谢沉沉,尚且对息凤宫中?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所住的朝华宫在不知觉中?、成为这后宫万目齐视之处毫无察觉。


    陆德生的一声“放弃”,远比陶朔的十句百句风凉话?还?要?伤人,她吓得当夜便发了一场高烧。


    好不容易从昏睡中?醒来,对上的,却仍是陆德生那一双无悲无喜——却又悲天悯人的眼。


    “多拖一日,对你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他将药碗搁于案上,淡淡道,“尽快做决定罢。”


    “难道真?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


    “若我说……不呢?”沉沉低声问,“若我将他生下来,纵然先天不足,或许,也能好生养着,凡事总有转机,说不定他是健康的,说不定,他也和寻常的孩子一般……”


    “没有‘说不定’。”


    陆德生却不等她说完,便几乎残忍地?打?断她:“而且,你要?付出的代价太大。纵然殿下在此,亦不会允你做出这般荒唐之事。”


    魏弃于她,执念究竟多深,旁人暂且不论,经历过定风城一役的人,心中?都自有掂量。


    是以,“保小?不保大”的事,在如今虽也不算罕见?,但在她身上……却断不可行。


    陆德生眉头紧蹙,见?她仍在犹豫,不由又提醒道:“殿下如今远在北疆,上京之事,鞭长?莫及。但,若是连你也不顾惜自己,待他凯旋之日,你当如何应对?”


    言下之意,他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么?


    沉沉闻言,神色黯然,久久不语。


    而陆德生亦没再多话?,轻叹一声,给足了她“考虑”的时间。


    只等她将那苦药一饮而尽,便端起?药碗转身离去。


    第二?日,第三日,都始终如此。


    他心知自己所做的一切,说到底,不过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她不应再有第二?个选择。


    身为医者,身为朋友,他不愿见?她挣扎在病痛之中?。这既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他如今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


    可他——或许,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个母亲的“决心”。


    是以,当他第四日再来,替她开具出一份绝不会伤及身体的堕胎药方,正待劝解,却见?那病榻上瘦骨伶仃的少女?目光炯炯,伸手向他递来一本破旧的古籍时。


    陆德生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愕然,再到愤怒。


    变幻之间,他忽将自己苦思一夜写作的药方揉成一团,狠掷于地?!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他素有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淡然心性,此时此刻,却只觉一种莫大的讽刺和无力?涌上心头,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知不知道这上头……写的是什么?!谢沉沉,你简直愚蠢!”


    “我知道。”而沉沉没有反驳。


    甚至低声答他:“我知道,我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蠢人。陆医士,我无心惹你生气,只是,我亦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她的神情极平静,仿佛她眼下递出的这本古籍,不过是一本寻常的字帖或旧书,可她攥着这书的手指,分明?也已用力?到骨节泛白。


    她说:“殿下曾同我提起?过他幼时的遭遇,虽然,只有三言两语,但我知道。”


    “……”


    “我知道丽嫔娘娘为了生下殿下,吃了极大的苦……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她虽不曾切身体会,那所谓的法?子究竟有多痛苦。


    可从魏弃只言片语的提及中?也能明?白,那必然是逼人赌上命去的极端办法?。


    “你……!”


    陆德生面带怒容:“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做这以命换命的蠢事?!”


    “不是以命换命。”


    沉沉却静静摇了摇头,望着他的眼神光亮如星。


    她说:“我能撑过去。我能活,我的孩子亦能活。”


    昔日的丽姬娘娘,不也撑过去了么?


    同为人母,若有一线生机,她又怎能对腹中?血肉……见?死不救?


    沉沉苦笑。


    魏弃或许能做到,可这是因?为,孩子不曾长?于他的腹中?,他不曾期盼和感受过这个孩子的心跳,不曾整夜隔着皮肉抚摸、轻唤着淘气亲昵的乳名?。


    母子之间的羁绊,远早于父与子,从这个孩子寄居于她的腹中?开始,她已经有了为人母的觉悟。她对这个孩子寄予的爱与期冀,让她无法?做出割舍的抉择。


    到这一刻,她甚至庆幸。


    朝华宫中?的东西摆放何处,重要?的书目物什藏于哪里,除了魏弃,只有她最清楚。


    至于手中?这本,很有可能记载了那凶险之法?的古籍——她亦曾在魏弃的书案上见?到过这本书。


    虽然,那已是两年多前的事。


    但重重的记忆碎片拼凑完整,她仍是猜出了这本书的奇特之处。


    昨夜她屏退杏雨梨云,在殿中?翻箱倒柜,也正是为了寻找此书。


    上头的字,她看不懂。


    把书找出来,其实也带着几分冒险之意。


    但如今,陆德生的反应,却已证明?了一切。


    这的确是一本“危险”的书,可也正是因?为危险,所以,带来了险中?求存的可能。


    沉沉望向面前表情僵硬的青衣医士,沉声道:“或许凶险,但我愿意一试。”


    “……”


    陆德生不答,只满脸涨红,劈手将那书从她手中?夺过。


    为今之计,他只想把这带来一切不幸的怪法?撕开烧毁、永世不存。


    可不知为何,真?的用上力?气时,却怎么都下不去手。


    唯有两手不住抖簌着,这薄薄的一本书册,如有千斤沉重。


    他看着谢沉沉,谢沉沉亦看着他。


    在她消瘦到毫无光泽的脸上,缀着一双光彩夺目、让人几乎无法?逼视的眼睛。


    “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愿不愿意一试而已,”她说,“陆医士,而我愿赌这一次。”


    语毕,拖着沉重的身体下榻,她扶着床沿,向他虚虚一跪。


    “无论结果如何,陆医士,我都愿承担,绝不推……”诿。


    她昨夜一夜未眠,其实,已早早想好了今日要?做要?说的一切。


    只是,真?到要?跪时。


    双膝尚未触地?,却终是被苍白了脸的陆医士轻托手肘扶起?。


    她从未看过陆德生这般神情,更不会知晓,在她提出要?逆天而行、再行这“炼胎之法?”时,眼前心事重重的青年究竟想到了什么,考虑了多少。


    到最后,她只听到他一声绵长?的叹息。


    “原是……如此,”陆德生道,“竟是如此。”


    几乎一息之间被抽干了所有活气。


    他的声音无力?,脸上亦唯有苦笑:“沉沉,从前我便说过,身在宫中?,身不由己。原来到如今,依然如此。”


    “……陆医士?”


    【上,有何所求?】


    【汝,有何所求?】


    陆德生忽想起?那夜牢狱之中?,自己背对陶朔,发自心底问出的问题。


    他总有几分侥幸,总以为,事在人为,选择亦能从心。


    走到这一步,方知自己也好,初为人母的谢沉沉也罢,甚至于,千里之外的北疆,那位苦心经营图谋一条生路的殿下,所有人皆在局中?。


    顺势而为——究竟顺的是谁的势,又如何为?


    “陛下英明?。”


    御书房中?,陶朔跪地?叩首,连称万岁。


    魏峥脸上神色却看不出喜怒,只静坐御案之上,将朝华宫中?事态一一向他问明?。


    “那谢氏女?对微臣多有防备,却对陆德生所言深信不疑,”陶朔道,“陆德生此人,生性耿直,少有虚言,谢氏听他话?中?笃定、腹中?胎儿绝不能留,只觉已是穷途末路,当夜高烧不退,臣借送药机会,同她提及‘或有一法?,却太过凶险’,并未直言,可她已有警觉之心,事后,便从九殿下的藏书中?一通寻找,终寻出了那‘炼胎’的古籍。”


    “她主动向陆德生提及?”


    “非但主动,还?跪求其相助。”


    陶朔话?里带笑:“她欲行此法?,绝非我等逼迫暗算,不过是她自己选择,与人无尤。便是九殿下秋后算账,想来,她亦只会把‘罪’揽于己身。我虽是陛下近臣,可几次三番劝她身体为重、不必保胎,杏雨梨云彼时皆在场,俱是人证。”


    魏峥闻言,连日攒起?的眉峰亦终于舒展,笑道:“你行事颇为周全,朕果真?没有错看。之后的事,便交给那陆德生罢。”


    “是。”


    “他是个聪明?人,”魏峥话?音淡淡,“想来,定不会再叫朕失望。”


    至于阿毗皆时会如何想,如何做——


    阿毗啊。


    他忽的想起?北疆大军出征那日,城楼下银甲加身、披风猎猎,跪地?向他臣服的少年将军。


    已然翱翔于天际的雄鹰,自不能轻易断折他的翅膀。


    但新生的鹰,却还?有任人驯服塑造的可能。


    “朕这……来之不易的孙儿。”


    魏峥忽道:“待他临世,当养于王座之侧,倾吾心血,以为补偿,绝不让他步其父后尘。”


    无论战功赫赫,功在千古,他终不会允许第二?个赵莽的存在。


    昔日不可一世驰骋草原的突厥可汗,尚且有九王子阿史那金在京为质。


    来日定当平北疆、开阔土,贵为封疆大吏的大魏九皇子,又岂能例外。


    “……”


    陶朔再度深深叩首,道:“陛下英明?。”


    第80章 家书


    北疆。


    魏人行军, 昼夜不息。


    不过月余,即自上京赶至定风城,修整五日, 补充粮草。随即赴雪谷,直扑雪域。


    途中,以军师兆闻、副将范曜为首大军却忽遭伏兵夹击。


    燕人于雪山突围奇袭, 领兵之人,正是北燕名将,雪狐王燕翎。


    两国交战数年, 新仇旧恨, 见之难消。


    血战由暮至夜, 死伤惨重。


    雪狐王自忖机不可?失, 下令四面围杀,决意逼退魏军于雪谷之外,生?擒其主将。怎料魏人已?然兵分两路,趁战场混乱,天色昏暗,竟有魏将悍不惧死,领十?余名轻骑绕后,掳走雪狐王爱子燕权。


    燕权年十?三?, 擅长枪,厮杀正酣、忽遭拦截,破口大骂不止。


    魏将斩其右臂, 掠人上马。燕权改口嚎哭, 痛骂魏贼, 战场为之侧目。


    雪狐王大怒,与魏将轻骑战于野。


    领头之人身?披银甲, 以白巾遮面,手执双剑,背负玄铁长弓。


    雪狐王忧心爱子,心急意乱,竟轻敌不察,遭其一箭穿胸,当场口吐鲜血不止,颓然败退。


    魏军士气大振,一路直追。


    时有燕将认出执弓之人,轰然变色,高呼“战鬼亡我”。燕军哗然,匆忙退守茫城。


    大魏屯军城下,围城十?日。


    雪狐王闭而不战。茫城城楼,高挂免战牌


    “殿下英明?!”


    魏军帐中,炭火熊熊,一室暖意。


    众将皆是全?副武装,身?披重甲,杀意凛然,独魏弃一身?素衣,身?披狐氅,端坐案前。


    无论帐中众人如?何喜气洋洋、一时痛骂燕人卑鄙无常,一时嘲其窝囊无用,他自浑然度外,只专注于提笔挥墨,行文洋洋洒洒——许是为了向上头传书、汇报军务?


    一众将士对了个眼神,见他竟接连写了有四五页纸,还不见有停笔的?意思,心道这九皇子果真是个有墨水的?,不像他们这群只会打仗的?武夫,大字不识几个。


    为首的?范曜看在眼里,更是羞赧不已?,忍不住挠头直笑:他自当年定风城一战负伤后,便卧床养了大半年的?病,直至月前才稍有好转。


    听说殿下亲临,领兵作战、意图收归雪域,当即抄起家伙事儿便跟了上来。一路上,和人吹捧九皇子最多的?就是他。


    魏弃本不是个爱与人说道的?个性,倒也多亏他这大喇叭四处宣扬。


    如?今的?魏军之中,谁不晓得,他们这位九皇子看着个性冷淡、孤高不群,实则,却是个能与他们小兵小卒打交道,没什么贵人架子的?亲厚人。


    按范曜的?说法,和从前行军路上冻死饿死的?兵士们相比,咱这一路既没有缺衣少?粮,也不曾受过冻,炭火分到各个营中还有剩——可?不就是九皇子变着法儿从上京那?些?贵人手头上榨出来的?么?


    他从前在军中养病,可?是亲眼见过九殿下陪着谢姑娘给那?些?伤兵营中的?老兵们烧火送饭,甚至,听到过九殿下给他们“承诺”的?。


    他还记得,素来面无表情,寡言少?语的?少?年,彼时,却不错眼地盯着那?双紧攥住自己衣袖的?、满是伤痕的?手。


    迟疑片刻,那?目光又望向身?旁红了眼圈的?小姑娘,神情微有动?摇。


    范曜认识拽着他的?那?人,名叫老高,当了十?几年兵,始终没什么建树,却回回能舍得出命去,这才留下了一身?的?伤,直至在定风城守城的?战事中,被敌军一刀捅了个对穿。


    老高鼓起勇气、拽住魏弃说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


    听说老高之所以从军,是因为家里的?媳妇儿、肚子里还怀着几个月大的?孩子,便被燕人掳走。


    找到的?时候,连件衣裳都没剩下,早已?冻成了冰柱,身?体?亦被狼群啃掉了大半。


    惨呐。


    老高一喝醉酒,便为媳妇孩子高哭不止。这事儿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稍微了解他的?人,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可?,这年头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的?,谁没有点提不得、一提就掉眼泪的?凄惨往事?


    打仗的?年头,谁家没有饿死过孩子,更有甚者,穷途末路之时,家家易子而食?


    老高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可?怜人。


    青史不会留名,死后草席一裹、过几年便没人记得。魏弃大可?以敷衍了事,或沉默以对。


    可?那?一日,伤兵营中的?所有人,却还是听见了这少?年一字一顿,平静,却也笃定的?回答。


    他说,日后,凡他麾下将士,只会战死沙场,绝不会饿死于途中,冻毙于风雪。


    如?今,他亦确实做到,没有食言。


    ——殿下和从前那?些?尸位素餐的?、只会舞文弄墨的?劳什子监军不同,是个干实事的?人!


    范曜心中豪情满怀。


    只恨自己不识字,不然这会儿,估计也像从前那?些?爱写酸诗的?“上官”一样?,天天给自家殿下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贴在外头让人看。


    而一众能入主帐议事的?将领,亦早习惯魏弃这不爱接茬的?性子。


    和从前上边派下来那?些?唯爱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的?“文官大元帅”比起来,反倒让他们自在得多,便也毫无顾忌地围着沙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


    “那?燕权乃雪狐王爱妾所生?,甚得宠爱,如?今每日被挂在外头示众,起初,还整天骂骂咧咧,看着颇有志气,如?今却是一副油尽灯枯之相,估计熬不过几天了。”


    “熬不过好!狗/日的?燕人,老子见一个杀一个,要不是殿下说留他一命还有用处,我早就把这小儿片成片、丢进油锅里炸了!”


    “谁说不是呢?说来燕翎那?厮,年轻时也是个不可?一世的?,没成想,最后也在情爱上栽了跟头。听说他那?美?妾整日登城楼,和自己儿子遥遥相望、哭个不停,他被烦得都不回府,整日住在军营里头了。”


    “老张,行啊你,这都知道?”


    “听城里逃难出来那?些?人说的?呗,我倒好奇燕翎憋着什么坏,总不至于打那?么一场,就把志气打没了吧?”


    “他又不止这一个儿子!”


    “何况他都十?年没有打过仗,去年咱们殿下带兵、都打到雪谷了,都没见那?燕王把他派来,怕不是、呃,怕不是,早已?今非昔比……不足为惧了……”


    众将多是与燕人几番交手过的?老将,对燕翎这“常胜将军”,更恨得咬牙切齿。


    魏弃一心写信,偶尔听几声,也听得出来他们的?语气里除了讽刺,还余下几分讪讪的?畏惧。


    倒像是刻意透给他听、给他提醒似的?。


    怕他败在燕翎手下?


    魏弃淡淡一笑,不做言语。


    只等他们聊尽兴了,四周声音渐弱下来。


    他这才搁下手中墨笔,“抽空”问了句:“王虎的?尸体?,可?有好生?安葬?”


    “有、有!”


    闻言,负责此事的?范曜连忙点头:“王副将……已?入土为安。给他家人的?抚恤,昨日,军需官也特?地遣人给送去了。”


    提及王虎,他的?语气不由地有些?低落。


    毕竟,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没法想象,从前那?个挥舞两柄巨斧、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黑面将军,最后会是这般下场:被挂在城楼暴晒示众,多日不进水米,直至活生?生?被饿死。


    等他们前去为他收尸,他的?尸体?早被鸟雀啃食得不成样?子。与其说是尸体?,倒更像条残缺不全?的?腊肉。


    连范曜这般久经沙场之人,面对那?尸体?,也不由地胆战心惊,忍不住背过身?去干呕。魏弃却什么都没说。


    既没有什么慷慨陈词,也没有露出半点悲痛之色。


    只是,从那?天过后,燕权便每天在城外那?木头柱子上挂着了。


    同样?的?暴晒,同样?的?水米不进。


    这大抵就是人常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范曜是个大老粗,猜不透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心中装着什么,但他总觉得,越是这样?不爱表露的?人,越是心细如?发,对人的?好不在面上,在心里。


    而那?抚恤中多出来的?十?锭金子,便是明?证。


    “……如?此便好。”


    魏弃却并没有再接着王虎的?话题说下去,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嘴,得了答案,紧接着便入了正题,问及众人粮草军需,厉兵秣马之事。


    只是,说归说,手中又不知何时重新提笔。


    站得离他最近的?范曜没忍住好奇、小心往书案上瞄了一眼:这才发现信早写完,正放在一旁等着墨迹晾干。


    殿下这会儿竟还颇有闲情雅致,开始画起画来了?


    难道是画布防图么?


    他一不小心,便看得专注了些?。


    直至冷不丁被魏弃眼风一扫,方意识到自己有些?逾矩,吓得脑袋一歪,装作看天看地看脚尖去了——


    当然。


    也不是每个人都跟他似的?,一心只好奇魏弃在写什么画什么。


    譬如?军师兆闻,这位公孙渊的?嫡传弟子,因魏弃不喜公孙氏而临危受命出征,此时此刻,他便一心只想知道,这位九殿下究竟还有什么后招,又不敢直说,只能旁敲侧击问着何日出兵、如?何才能重挫燕军。


    “如?今,还不到北疆之地封冻时节,我军尚有一战之力,”兆闻道,“若等到十?月后,滴水成冰,大雪连天,届时,恐怕雪域行兵,寸步难行啊。”


    雪狐王高挂免战牌,避而不战,无非是为拖延时日。


    可?,他们燕人拖得,魏人如?何拖得?


    见魏弃默然不言,兆闻索性一番痛陈利弊、将帐中众人唬的?一愣一愣,面面相觑。末了,概都头一偏,齐齐看向魏弃。


    “这……”众将欲言又止。


    虽说他们于雪谷遭伏,燕人利用地形迂回作战,一夕之间,令他们死伤数千将士。但雪狐王如?今身?负重伤,麾下同样?损耗不轻,按理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想打?”


    魏弃却蓦地抬起头来,泠然双眸扫视四周。


    “吾不惧死,尔等却乃血肉之躯。茫城依山而建,四面雪山合围,易守难攻,是八城中最险要之关隘。六十?年前,祖氏拒燕人于关外,正是利用此地地形,以火药诱发雪崩,致使燕人十?万大军折戟于此。”


    由古至今,行军打仗最怕的?,从来都不是人祸,而是天灾。


    哪怕是人造的?天灾,亦能有顷刻之间横冲直撞、造成远超估计之损失的?能力。


    魏人和燕人打了这么些?年,都不过“小打小闹”,从未跨过雪谷。如?今,六十?年前的?惨剧,却眼见得要在面前重演。


    “强取茫城,必有一场血战,届时在座诸位,兴许……十?能存二三??”


    魏弃道:“而我要的?,是不战。”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大胜。


    众将或面露不解,或视线惊疑,唯独兆闻神色黯然、一阵失神,最终,却都应声退去,照魏弃吩咐,自领其事。


    独剩下魏弃一人,仍专注于目下画作。


    不多时,有小兵入内奉茶。


    斟茶间隙,那?小兵用轻不可?闻的?声音低语片刻,末了,又道:“雪狐王果真毒入骨髓,暗中求医。我等已?照殿下所言安排妥当,人、药皆入城。此外,粮草棉衣,行军所需,亦将源源不断送入北疆,顾家全?副身?家,皆可?为殿下所用。”


    顾华章多年经营,早已?富可?敌国,天下粮仓,亦无不与之往来贸易,如?今,概都派上用场。


    魏弃淡淡“嗯”了一声。


    停笔,将那?水墨画搁在一旁,低头兀自欣赏。


    许久,又问:“朝华宫中近况如?何?”


    “李医官称,母子无恙。”


    ……你说无恙便无恙么?


    魏弃唇边笑容微收,顿时蹙眉,“我问的?话,听不懂?”


    那?“小兵”亦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想起临行前自家主人的?叮嘱,顿时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双手将袖中一叠文书呈上。


    从每日进膳,到脉案怎写,食谱到药方,他一一检查,目无遗漏。


    “方子是李程开的??”


    “是。”


    若是真按这方子用药,尽都是些?大补之物,除了他先前改过的?那?两处外,倒瞧不出什么差错来。


    魏弃心下稍安,将方才写的?信折了两折,塞入信封中。


    时间有限,那?画来不及装裱,索性也另装一封。两只信封尽交予眼前人。


    小兵将信封藏于袖中,端起茶盘躬身?离开。


    *


    而这封家书送到朝华宫时,已?是秋日时节。


    却非经由宫人之手,而是在某个寻常如?旧的?早晨,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放在了谢沉沉平日里专用的?小书案上。


    那?是沉沉只要清醒、便每日都要呆上一会儿的?地方,她自然第?一个发现。


    于是,待陆德生?端着药碗走进殿中,便无意外地,正瞧见个一门?心思读信的?背影了。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


    若让人来看,兴许以为她不日就要临盆。但事实上,这孩子亦不过六个多月而已?。


    肚大如?球,令她无论弯腰或坐下,都极为吃力,可?她此刻却似浑然不察,跪坐在书案前——脑袋一低一低,读得极为认真,几乎都要埋进信里去。


    偶尔遇见那?么一两个不是那?么理解的?字眼,又不自觉地咕哝出声。


    仿佛读通了就揣摩透了似的?,小姑娘自己都没发觉,脸上笑意盈然,是许多日都未曾有过的?开怀。


    一时小声感叹:“雪山啊……雪山里原来真的?有小狐狸!”


    一时又若有所思:“和肥肥比起来,谁比较白呢?”


    结果越往后读,脸色越不对。


    到最后才恍然回神:“嗯……呀,原来竟还有人吃狐狸啊!狐狸是拿来吃的??”


    蜷在她腿边打盹的?谢肥肥顿时打了个哆嗦,“喵呜”一声窜起来。


    沉沉被它吓了一跳,慌忙抬起头,这才发现不远处端着药碗、静静站在门?边的?青衣医士。


    “……”


    四目相对,她忽然笑了笑。


    “殿下来信了。”沉沉说。


    说话间,又从旁边拿起另一只已?拆开的?信封,从里头拿出那?张折了两折的?画。


    虽有些?皱痕,亦不难看出,那?是一幅工笔极好的?山水。


    山川自然,皆在笔下,她虽没有去过北疆,恍惚间,亦似能从他的?画里得见山河壮阔,万物峥嵘。


    “还有画。”


    她眼眸弯弯,话音雀跃——仔细听,似乎还有种掩不住的?骄傲语气:“画的?是不是很好?我从前只知他的?字写得很好,若是早知道画也这样?好,便叫他也教教我了。”


    陆德生?于感情一事向来迟钝,却也能看出她那?毫不掩饰的?欣喜。


    是以,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跟着扯动?唇角,朝她露出个同样?久违的?笑容。


    “是很……”好。


    那?个“好”字还含在唇齿之间。


    他脸色却倏然大变,几步上前,将手中冷透的?药碗随意搁在一旁,从袖中摸出两根金针。


    “怎么了?”沉沉歪歪脑袋,不解地看着他。


    却从他清透的?眼底,看到一个顶着两行鼻血,模样?滑稽不堪的?自己。


    她的?肚子已?经这样?大,脸却瘦得凹陷下去,像许多天都没吃饱过的?人似的?……可?她明?明?每天都吃五六顿呀?那?些?大补的?药,她每一碗都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原本的?一双大眼睛,如?今眼窝变得很深,显得深邃而褪去了几分稚气。


    颧骨反倒因此显得莫名突出,嘴皮苍白得没有血色,整个人暮气沉沉。


    她忍不住一愣。


    直到金针扎在两处大穴,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耳朵——前者是因为她看见了血,后者则是因为感受到了痛。果不其然,摸到一手的?血。


    耳朵鼓涨着,嗡鸣不停。


    脑袋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撑开,太阳穴一抖一抖地痛。


    她看见陆医士满头是汗地凑在自己面前,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捏着信纸的?手被扎了针,另一只手满是血,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既怕自己的?血弄脏了信,又怕流更多的?血——到时候,免不了又要被扎成一只刺猬。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她的?下半身?已?经完全?麻木,肚子开始隐隐作痛,她的?耳朵终于又能听到声音。


    只不过,还朦朦胧胧,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她努力凑近了听,才听到陆医士是在问她:“痛不痛?”


    他每次都问,但其实答案总是一样?的?。


    “……”


    沉沉笑了,说:“不痛。”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手上的?血早已?干透,凝固成一块块斑驳的?痕迹,无奈另一只手还插着针、不能挪动?,她只好用力把血擦在了自己的?外衣上。


    觉得勉强干净了,这才将左手上紧捏着的?画换到右手来,和桌案上那?几页信纸一起、努力地挪远些?,再挪远些?。


    她不想弄脏了信。


    写了那?么多字,她还没读完呢。


    “你……”


    陆德生?看着她吃力的?动?作,又看向她因疼痛而不觉扭曲的?脸庞,许久,终是垂下眼帘,低声道:“……我帮你,你坐着,莫要再动?了。”


    *


    沉沉给魏弃写了一封回信。


    她有心想多写,无奈认得的?字有限,每日清醒的?时候也有限。


    是以,纵然绞尽脑汁、最后把想得到的?鸡毛蒜皮事都写上去,也不过凑够三?页纸而已?。


    而随信而去的?,还有她托陆德生?在宫外买来的?两包果干——她曾答应过魏弃要给他准备,如?今却有心无力,只好祈祷他一定吃不出来,又在信里允诺,明?年此时,她会再做给他解馋。


    “……呼。”


    她将自己的?回信捻在手中,一字一句地检查。


    唯恐哪里写漏了、又有哪里说得太多,看到最后,只觉两眼发花。回过神时,眼底竟已?一片血红。顺手摸去才发现,眼下淌出两道血珠,泪水似的?流个不停。


    她匆忙拿衣袖拭了,结果没注意、有两页信纸仍是浸润了那?血渍,边角处漫开一豆猩红。


    正欲重写,却忽听外头有人敲窗——她知道那?便是魏弃信中提到的?“送信人”。说好了两日,便只给她留了两日回信的?时间,来得格外准时。


    她只好将那?两页信纸沾到了血的?边角撕去,又将信纸折了两折,收进信封里


    茫城外,大雪漫天。


    燕权被绑在木柱上,两眼木然地看向远处轮廓依稀的?城楼。


    他先是被断一臂,血流不止,那?之后,不过用麻布草草包扎、又被那?些?可?恨的?魏人绑在木柱上暴晒。数日下来,浑身?上下都脱了一层皮,早已?没有了当初厉声叫骂的?力气。


    唯有无解的?恨意与愤怒不时涌上心头:他宁可?自己死个痛快,也不愿再被继续绑在这里任那?些?魏人羞/辱。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父亲……是不会为了他放弃茫城的?。


    没有任何人值得他们放弃茫城!


    可?是……自己,就要这么死了吗?


    燕权的?目光渐渐变得失神而黯淡。


    看着远方城楼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他喉口挤出一声嘶哑难闻的?:“阿娘……”


    可?他们离得这样?远,阿娘又岂能听到他最后的?这声呼唤呢?


    热泪滚过脸庞,他闭上了眼。


    最后听到的?声音,却似乎,是城门?轰然开启的?巨响


    雪狐王燕翎有美?妾,名萧蝉,祖籍江都。


    翎甚爱之,出入左右,皆命其随。


    雪谷伏击,翎遭人重挫,重伤昏迷,箭伤在要害之处、迟迟不愈。


    蝉为其求医问药,衣不解带,照料在旁。


    一日,忽手执雪狐王密令,似癫若狂,高呼“王薨逝、王薨逝”,举城皆乱。蝉以密令相胁,着令守城将士大开城门?。


    魏军乘机攻城,长驱直入,城中大溃,降之。


    *


    魏弃翻阅着手中那?薄薄几页信纸。


    读过一遍,又重新翻回第?一页。


    恰好看见上头几个明?晃晃的?错别字,唇角不觉微微勾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愉悦地轻叩桌案。


    但亦或许是看得太过专心。


    他甚至不曾注意一身?素服踏入营帐中的?萧蝉。


    在她身?后不情不愿站着的?,则是手捧降书,只剩一条左臂的?燕权。


    萧蝉双膝跪地。


    燕权两眼沤红,不愿跪,终究还是被拉拽着跪下。


    魏弃听见动?静,懒懒抬起眼来。


    眼神掠过满脸不甘的?燕权,末了,却只停在萧蝉平静到几乎冷漠的?脸上。


    若非他早已?知道——甚至是他一手推波助澜,昔日战无不胜的?雪狐王燕翎,正是被眼前貌不惊人、以柔顺贤淑闻名的?女子一刀刺死,看见她,他兴许还会有几分惊诧。


    毕竟,眼前的?这个女人,实在太冷静了。


    毫无丧夫的?悲伤,或向胜者求饶图存的?恐惧,她不卑不亢,眼神平和而坚定。


    以至于,不知怎的?,魏弃竟不想直面这道目光,下意识眉头微蹙,别过脸去。


    “你二人的?性命,我无意取之。”


    他只冷声道:“雪狐王父子二人,杀我将士岂止千百,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事毕则另论,夫人既是魏人,亦与我魏人有功,自领了金银返乡去罢。”


    按理说,燕权的?命,是不应留的?。


    但……看在她姓萧的?份上。


    魏弃忽的?想起江都城中那?位老祖母。


    她二人眉眼之间,当真有几分相似。


    如?今茫城战事已?毕,若萧蝉能回到江都城去,想必,萧家人也会为此开心吧?


    他看向桌案上那?盘果干。


    看了好一会儿,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罢了。


    一个燕权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


    放了他,再找个别的?借口向魏峥交代便是。


    “殿下,”萧蝉将他淡然忖度的?神色收入眼底,却忽的?定定道,“您会有报应的?。”


    “……”


    魏弃一怔。


    怔愣过后,是无可?掩饰的?寒意翻涌于眼底。


    萧蝉却似浑然不觉,依旧一字一顿,低声道:


    “利用我与权儿的?母子之情,您纵然胜了,亦是胜之不武。难道,您没有母亲,您没有妻子……您的?妻子,日后不会为您诞下子嗣,成为您孩子的?母亲么?若然有——但凡您有,那?么,您迟早会明?白,今日您做了多么肮脏下作之事,迟早有一日,您会为今日所为付出代价——”


    “闭嘴。”


    魏弃目光森然,双手猛地紧攥成拳。


    营帐之中,空气如?凝,酝酿着风雨欲来的?杀意。


    饶是燕权这般少?年意气不知事的?,也一时吓得失了声音,只怔怔跪在母亲身?后,满面悚然:他生?来至今,似也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另一面,不可?置信,又不知所措。反倒收敛了几分戾气。


    许久,复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阿娘……”


    萧蝉却丝毫不为所动?,仍然直挺挺地跪着,看着眼前同样?冷脸的?少?年。


    “践踏人心之人,迟早亦会被人所践踏。”


    她说:“殿下,当您的?真心,来日也像这般被人肆意利用和羞/辱,愿那?时的?您会想起,这,都是您今日所为的?报应。”


    言毕。


    女人埋头叩首,向主座上沉默良久的?少?年,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


    而魏弃手中紧攥着那?薄薄数页信纸,垂眸观她良久。


    末了,忽的?冲帐外扬声厉喝道:“范曜!把人带出去!”


    萧蝉摇头笑起。


    敛去怒容,那?笑终于有了昔日“乖顺温柔”之意。


    她没有理睬走进帐中的?范曜,却回过头去,伸手轻抚燕权的?面庞。


    “乖孩子,”她说,“阿娘此生?最大的?骄傲,便是生?下你。所以,娘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你那?样?屈辱地死去。宁安殿下还在等你,你绝不能……负她。”


    “你父亲心中,先是家国,再是你,可?在娘的?心里,山河万里,功在千秋,都不及你。我对不起你爹,这些?年来,他待我很好,若不是我,不是我……茫城不会失。是我对不起他。”


    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她闭上眼,无声叹息。


    带着乡音的?口吻,却仍温和而爱怜:“记住,你的?命,是阿娘给的?……要对得起阿娘。若你还愿意活……便好好地活下去,活出点志气来。”


    这点志气,亦是娘最后能为你挣来的?一线生?机。


    只是,原谅阿娘无用,此一生?,只能送你……到这里。


    范曜不知帐中发生?何事,伸手拖拽母子二人起身?。


    众人眼底,却忽有寒芒闪过。


    魏弃心头一沉。


    当即捻果为石,向她执匕的?右手投掷而去——却仍是慢了一步


    鲜血飞溅,顷刻间染红他手中信纸。


    “滴答”间。


    血珠顺着那?女子手中匕首落地,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汇成小溪,汩汩不绝。


    而燕权怔怔看着女人轰然倒地的?身?影,手中降书同样?滚落在地。


    “阿娘……!!!!”


    整个营帐中,一时间,只剩下少?年凄厉的?怒吼。


    “阿娘!!……不!”


    “为什么、为什么!!”


    可?躺在他怀中、死未瞑目的?萧蝉,已?永远再无法回答他。


    “……”


    魏弃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却不知为何,忽觉一身?热血寸寸冻结,连呼出的?空气似也沾染刺骨的?寒意,他的?心在冰冷的?呼吸中、坠入重重深渊。


    ——“扑通”一声。


    水花与血花一同四溅。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