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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 章


    夜风吹鼓起纱帘, 漾出涟漪般的波纹,一如人的心绪,起起伏伏。


    洛溦依旧紧盯着景辰的动作,一步一趋。


    或许是心理压力的缘故, 恍惚间, 好像觉得空气里多了些莫可名状的压力。


    她抬了?抬眼?。


    案侧, 沈逍一脸清冷,目光落在旁处,似是全不在意。


    洛溦暗思,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沈逍喜欢长乐公主,眼?下为讨公主欢心,他?大?概,也是希望自己输的。


    可如今自己顶上了?玄天宫弟子的名号,若输了?,便是丢玄天宫的脸,应该也非他?所愿。


    所以也许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沈逍刚刚才临时改换题目, 换成了?她擅长的算法。


    那……她若是输,是不是也不能输得太明显?


    洛溦心绪缭乱, 扬起眼?睫,又看了?沈逍一眼?。


    执着算筹的手指, 滞在半路。


    对案的景辰, 动作亦是微顿,继而迅速抬目,视线极快地顺着洛溦的目光瞥了?眼?, 又收回。


    他?和缓地笑?了?笑?,将手中算筹撂入算式中。


    “惭愧, 算不下去了?。”


    景辰站起身,朝洛溦长揖一礼:“我认输了?。”


    又转向?旁边的肃王,“草民不才,愧对殿下赏识之恩。”


    肃王面露失望,示意?景辰免礼,“无妨,玄天宫的题目,想必常人难解。”


    鲁王将题目看得明白?,欲言又止:“其实这题根本……”


    “真是没用!”


    长乐扔了?扇子,从美人榻上起身,扫了?景辰一眼?,走到肃王身边:


    “这人看着就技拙,也不知用了?什么门路被举荐到二哥府中。二哥以后选人可得小?心,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这种自吹自卖的酸腐举子!”


    洛溦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抬着头,怔忡错愕地望向?景辰。


    景辰也终于回望向?她,点漆般的温柔明目,映着摇曳的烛光。


    这时,长乐身边的女官匆匆躬身入内,禀奏道:


    “公主,要到戌末了?,圣上与太后都在揽月台等着观灯,奴婢也已让人备好了?花灯彩笺,不敢误了?时辰。”


    适逢上巳,宫中和民间都有临水放灯祈祝的习俗。


    此处榭台是蓬莱池的上游,花灯由此入水,飘飘荡荡的,先汇入蓬莱池,与贵妃娘娘准备的祈福莲灯一起,流经皇帝所在的揽月台前,如繁星映海,甚是壮美。


    圣驾与太后既然等着观灯,长乐也没法耽误,吩咐了?一番,携诸客出榭。


    宫人们卷起了?水榭沿池的竹帘,又将对面三岸的廊灯舫灯尽数点亮。


    女官最懂主子心意?,特意?将长乐和沈逍请到水榭一头岸边,奉上彩笺:


    “公主专门令人为太后娘娘做了?一组祈福水灯,这些?彩笺便是待会儿要贴到灯上的。太后娘娘最疼公主和太史令,若能瞧见太史令和公主亲笔写的祈福话,必是开?心不过!”


    长乐接过彩笺和笔,仰头看了?眼?沈逍。


    “我每次写愿望最头疼了?。”


    她想了?想,提笔写下“月圆花好”四字,语气殷切:“若存哥哥帮我想想,这句下面,该怎么接才好?”


    水榭里的其他?宾客,也由宫人们引领至其他?临水处,写下笺愿。


    洛溦心不在焉,视线在灯影间巡逡着,远远望见景辰被肃王的亲随带了?下去。


    想起他?刚刚认输的那一幕,她心头滋味百般复杂。


    一旁的张妙英,见洛溦满脸的神?不守舍,将自己手里的淡紫彩笺分出一张,递给她,轻声道:


    “你?不用太难受,他?们毕竟是表兄妹,总是少不了?接触的。”


    “嗯?”


    洛溦从思绪中抽离,抬起头。


    张妙英朝对岸看了?眼?。


    洛溦循着她视线望去,见长乐正仰头跟沈逍说着什么,表情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眼?含期盼。


    她这才反应过来妙英问话的意?思。


    朝元殿上的那一段“不要脸”的表白?之后,周围所有人,大?概都笃定?她对沈逍恋慕成狂了?。


    沈逍取过笺笔,像是感应到来自对面的注视,也朝洛溦的方?向?抬起了?眼?眸。


    水波映着潋滟灯色。


    女孩眉眼?间还残留着一抹来不及遮掩的愁思,见他?望来,迅速地垂下了?头,整捋着手里的彩笺。


    沈逍沉默一瞬,也移了?视线,执笔迅速地在长乐递来的笺上加了?几个字。


    宫人们捧出各式各色的水灯,摆在廊栏下,待贴了?写好祝词和祈愿的彩笺,便能下水。


    洛溦心不在焉,拿起笔,问妙英:“我随便写些?吉利话,就可以了?吗?”


    宫里的规矩,她不太清楚。


    “嗯。”


    妙英点头,“你?想要祈祝什么就写什么,池里还有宫人们的灯,混在一起,也不会有人特意?去看。蓬莱池毗邻祭天坛,据说在这里放灯,一直挺灵验的。”


    大?乾民风迷信,妙英也不能免俗。


    洛溦纠结了?片刻,提笔写下“发大?财”三个字,想了?想,又觉得似乎小?气了?些?,重新蘸了?点墨,在“发大?财”前面又加了?“天下好人都”几个字,拿笔杆点着数了?数,一共八个字,连字数都是吉利的。


    写好的彩笺要贴到灯上,再逐一放进?水中。


    水岸另一边,长乐拿起沈逍放回盘上的纸笺,抑着怦怦的心跳,缓缓举到了?眼?前。


    还没来得及看清,旁边突然伸过头来偷觑的萧佑,率先读了?出来——


    “月圆花好,海晏河清?”


    萧佑的狐狸眼?笑?得玩味,“怎么感觉有点对不上?”


    长乐也看清了?笺上的字,脸色顿身有些?垮掉,扭头狠狠瞪了?萧佑一眼?,“关你?何事?”


    女官知道公主一向?鄙夷讨厌萧佑,唯恐她忍不住在太史令面前发怒失态、将来后悔,忙上前岔开?话。


    “彩笺既然写好了?,公主殿下便随奴婢去放灯吧,亲自放的最灵验!”


    说着,便扶着长乐往池阶那边走,一面哄劝道:“殿下是公主,是咱大?乾朝最尊贵的姑娘,千万别在大?庭广众下失了?风度,不然圣上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王皇后早逝,圣上只知一味娇惯女儿,太后则醉心钻营权术,并不太看重没有继承权的孙女。负责教养的张贵妃,不知是不是有意?捧杀,也纵容长乐由着性子长大?,导致她自幼就骄横惯了?。


    女官最了?解主子的脾性,晓得她眼?下既失望、又撞上萧佑,指不定?就要绷不住脾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冷上一冷。


    望着长乐离开?的背影,萧佑摇着扇子,凑到沈逍近前,咂了?咂嘴,似笑?非笑?地叹道:


    “我真是看不懂你?,明明已经跟宋姑娘订了?亲,去年上元却又给公主送灯、招惹人家,招惹完了?,如今又要断人家的念想……啧,啧,我萧佑一向?自诩大?乾朝第一浪荡负心汉,谁知太史令竟比我更会摧人心肠。”


    沈逍面无波澜,看也不看萧佑,转身就走。


    萧佑狗皮膏药似的跟了?过去。


    “欸,好歹是表兄弟,你?隐瞒婚约这么多年,我一句怨言也没有!就只想问问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不算过分吧?”


    上次他?在流金楼就看出来了?,沈逍跟宋洛溦的关系绝对不简单。


    向?来行不沾尘的沈太史,居然并不排斥与洛溦在肢体上的接触,任由着她撞进?了?怀里。


    在常年眠花卧柳的萧佑看来,这至少证明沈逍的身体要么对那女孩很?熟悉,要么就是潜意?识很?渴望,无论?哪一种,都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啊!


    沈逍被萧佑连番追拦堵截,冷了?声,道:


    “你?有闲工夫浪费时间思量这些?无聊之事,不如去查查你?父王当?年身故的缘由,好过你?终日借浪荡自保,连上殿赴宴的胆量都没有。“


    萧佑被沈逍戳到痛处,脸上玩世不恭的面壳一瞬褪去,继而又合起扇子,无所谓地笑?了?笑?:”有什么好查的?我查了?,他?就能活过来?我一个遗腹子,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说感情有多深,无非是自欺欺人。且他?要是真在乎我,理应希望我活得潇洒自在,整天开?开?心心的!”


    沈逍盯了?萧佑一眼?,没说话,越过他?,继续前行。


    萧佑再次追上,见此处廊下无人,道:


    “好,沈若存,你?要跟我谈我父王,我跟你?谈。他?当?年死得突然,一直苦等援军不到,之后被突厥人生擒折磨,裂尸示众,就算没血缘的人,听着都觉痛心难受。可这背后若是真有算计,那推手之人会是谁?又能是谁?自古皇家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我父王生作了?无权无势、又偏生有几分才能的庶长子,就注定?是那样的命!我母妃只是个寻常士族家的女儿,你?觉得我若咬着我父王的死因不放,我母妃和外祖家能安然善终?”


    沈逍微嘲,“所以说,你?并不是洒脱到可以忘记仇恨,只是没有能力去报复,亦无勇气去获取那样的能力罢了?。”


    萧佑感觉自己的脸皮都被沈逍揭开?了?:


    “对,我是没有勇气,我懦弱!世上大?部分的人,面对不公,选择忍气吞声,都不是因为心里真能放下了?,而是没有能力去承受抗争的后果!我萧佑就是个俗人,跟你?云泥之别,行了?吧?”


    沈逍不为所动,“你?是跟我不同。倘若人人皆如你?一般,遇不公便忍气吞声,无异于纵容奸行,令世间恶人为所欲为,再无公正可言。”


    萧佑说不出话来。


    要怪只能怪他?一开?始嘴贱,非得追问沈逍情感私事,惹到了?这位平日少言寡语的神?仙,一字一句都不让自己好过!


    他?大?道理辩不赢沈逍,只能挑自己擅长的话题转移:


    “行,你?要讲公正,怎么就不想想眼?前人?我刚才追问你?对宋姑娘的态度,就是不想她平白?遭遇不公!皇权中心,像我母妃那样的士族女儿,都活得步步艰难,何况宋姑娘那样的出身?我委实是怜惜宋姑娘天资聪颖,她如今跟你?的婚约被昭告天下,说不定?哪天就不明不白?地……”


    萧佑顿了?一顿,“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你?若心系公主,无意?于宋姑娘,就该趁早想办法把这个婚约解了?,让她找别的大?树栖身,至少能一辈子安安稳稳的!”


    沈逍沉默住。


    半晌,转过身,眉目清冷,缓缓问道:


    “什么树?”


    “‘大?’树!”


    萧佑庆幸自己也就在这种情感类话题上能压得住沈逍了?,麻利分析道:


    “她跟你?扯上了?关系,将来就算解除婚约,普通人也是不敢娶的。要找,肯定?就只能找背景大?的!”


    他?朝四下环视一圈,视线掠过池廊对岸的几道身影,开?始现场拉郎配 ——


    “就比如,鲁王那样的!那小?子,刚才你?也看到了?,恨不得立刻把宋姑娘请回家当?菩萨供着。跟了?他?,日子不会难过。”


    “还有齐王那尊煞神?,上次在玄天宫见到宋姑娘,就看痴怔了?。今晚我拉他?对弈,瞧着他?眼?神?总往宋姑娘的方?向?跑,一直心不在焉,连输了?我两?局!”


    萧佑担心齐王与沈逍不对付,刚才特意?拉了?他?坐去水榭另一边下棋。


    齐王的棋艺远胜萧佑,但今夜却连连出错。萧佑起了?好奇,留意?观察,发现齐王的视线竟时不时越过纱屏,落向?外面凝神?运筹的宋洛溦。


    萧佑常年走马章台,对于男女间的微妙处甚是敏锐。


    “萧元胤的臭脾气你?还不知道?从小?就是眼?高于顶,傲的不得了?,能让他?多看两?眼?的人,心里指不定?已经怎么惦记过了?。”


    “更关键的是,宋姑娘如今成了?你?的未婚妻,萧元胤从前就算对她只有五分的喜欢,现下也肯花十分的力气把她从你?手里抢走,这就是男人间的胜负欲懂不?”


    萧佑絮絮叨叨,又开?始分析起小?时候沈逍和萧元胤各种看彼此不顺眼?的陈年旧事……


    沈逍的神?色,静默而冷凝。


    目光不知何时,已越过阑珊灯影,望向?了?水榭对岸。


    对岸临水处,原本和张妙英站在一起的宋洛溦,不知去向?。


    而几名皇子的聚立之地,齐王萧元胤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


    洛溦捧着水灯,走到榭池尽头的僻静处,蹲下身,轻轻将灯放上水面。


    既然女眷们都说这里许愿灵验,她留了?个心眼?,悄悄藏了?灯盏走到无人处,往笺纸上又重新添了?景辰的名字,祈祝仕途顺遂,然后自己亲自放掉。


    那家伙今夜得罪了?长乐公主,日后的科考之路,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麻烦。


    刚才分别得那么匆忙,众目睽睽,也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


    夜风吹拂起层层涟漪,带着水灯晃悠悠朝池水中央荡去。


    洛溦站起身,转过头。


    身后不远处,多出一位中年内侍,半隐身影于树荫之畔。


    见她回身,内侍上前行礼:


    “宋姑娘,陛下有旨,召你?过去问话。”


    内侍压低了?声,“陛下……想问一下太史令的病况,命你?切不可惊动旁人。”


    洛溦前不久被齐王假托贵妃之名骗过,戒备心正强,但宫里面知道沈逍病况的人,不外乎圣上和太后二人。


    若真是圣上召见,倒也推脱不得。


    若不然……


    洛溦轻攥了?下袖口,对内侍点头道:“好。”


    此处原就偏僻,内侍又提早调开?了?宫人,提着灯,引领洛溦转入花林宫径。


    一路寂静无人。


    走了?莫约半柱香的时间,却忽闻得身后有疾快的脚步声传来。


    内侍驻足转身,举灯回照,见竟是齐王跟了?过来。


    洛溦心头咯噔一下。


    不会吧,怎么又是他?!


    莫不真是要故技重施,再次把自己诓来审问?


    可他?若已经知晓了?沈逍的病况,又何必再费心机从她这里套秘密?


    萧元胤在洛溦面前站定?,扫了?眼?内侍:


    “你?是哪个宫的?”


    内侍踯躅一瞬,朝齐王行礼,“见过齐王殿下,奴是揽月台的。”


    萧元胤冷哼了?声,“那正好,本王正想去揽月台陪祖母和父皇赏灯,你?就在前带路,一同去好了?。”


    他?适才一直暗中关注洛溦的一举一动,早留意?到这内侍出现前后的异状,当?即对其身份起了?疑。


    内侍杵在原地,“这……小?的不敢擅自作主……”


    萧元胤倒也不强迫,“那你?就先回去请示一下,本王等着你?。”


    他?是实权皇子,又是未来的储君人选,内侍纠结片刻,到底不敢得罪,低头躬身行礼,退后匆匆消失在园墙月门间。


    萧元胤转过身,对洛溦道:


    “这人身份可疑,像是有武功底子,而且身手还不错,你?怎么也不盘问清楚,就跟着他?走了??”


    洛溦无言以对。


    她又不会武功,怎么看得出对方?身手好不好?


    萧元胤也意?识到问错了?问题,沉默了?一瞬,见洛溦垂眸不言,又道:


    “本王猜他?是皇祖母身边的人。以后你?见着他?,最好绕道走。”


    如今全大?乾的人都知道宋行全投靠了?张家,等同于站到了?太后的对立面。


    这种时候洛溦去见太后,摆明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相比起太后,洛溦其实更怕面前的齐王。


    她朝萧元胤屈膝行礼,顺势拉开?些?距离:


    “多谢殿下指点。但若真是太后娘娘召见,臣女还是早些?去请安比较好。”


    说罢,就要旋身往园墙处走。


    她之前就想过了?,万一传旨召见的不是圣上,那便最有可能是太后。


    宋家如今得罪了?太后,难逃一责,一直躲着,也终是躲不过的。


    不如趁着自己如今还在为沈逍解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把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


    “站住!”


    萧元胤长腿大?步,拦在洛溦面前。


    洛溦躲不过他?,索性也豁出去了?,扬起头:


    “殿下这般纠缠,是因为刚才没能砍掉我家一门九族的脑袋,心里不痛快,是吗?”


    萧元胤蓦然间被少女清亮的目光攫住,一时间竟有些?心如擂鼓,凝视她半晌,又惶然挪开?目光,板着脸将视线投在虚无暗处,待平静下来,将手中的一张彩笺豁然展开?,冷声质问道:


    “本王是想问你?,你?写这个,是何用意??”


    洛溦瞥见彩笺,想起自己刚才替景辰祈的愿,心脏骤紧,连忙伸手去夺那笺纸。


    萧元胤将手抬高了?些?。


    洛溦再顾不得其他?,踮起脚,扯住萧元胤的衣袖,半拉半拽地将笺纸抢到了?手中,随即揉成团攥入手心。


    “我写什么,与殿下无关!”


    她有些?气急败坏,暗忖若是齐王非要找茬,那她就咬死是自己倾慕景辰风仪、主动想为其祈福,大?不了?多被人骂几句不要脸,反正不能再影响景辰前程就行!


    对面的萧元胤望着洛溦,剑眉微挑,“是吗?你?确定?与本王无关?”


    洛溦见他?神?色古怪,心中泛疑,踌躇着,将掌中纸团微微搓开?了?些?,在指间展开?,偷觑了?一眼?。


    淡紫的笺上字迹潦草,写着“祈与三郎凤友鸾交”八个字。


    洛溦嘴角抽动。


    这种愿望,怎么可能是她写的!


    “这不是我写的……”


    洛溦抬起头,话才说了?一半,纸笺就被萧元胤伸手抽了?回去。


    “若不是你?写的,刚才着急抢什么?”


    萧元胤将笺慢慢叠好,放进?了?怀中。


    “我……”


    洛溦百口莫辩。


    她是心里有鬼,又见那彩笺跟她用的颜色一样,一急之下就出了?手,谁知竟会是这样的内容!


    “反正不是我写的!我发誓!”


    洛溦抬起右手手指,做了?个发誓的动作。


    萧元胤冷了?脸,劈手攥住洛溦手指,斥道:“你?胡闹什么!”


    刚才在池边,他?亲眼?见着洛溦拿笔在淡紫笺上数了?八个字,方?才传令亲随去渠口拦截水灯的。


    部属去渠口取了?彩笺交给他?时,他?最初也是不敢置信的。


    部属信誓旦旦,“属下守了?半天,就这盏是淡紫的笺,并且有八个字!属下把其他?几盏的笺也都取来了?,请殿下过目!”


    萧元胤扫了?眼?其他?几张笺,见皆是些?文绉绉的吉利话,字数不对,字迹亦多端严,更像是京城世家教养出的女子所书。


    再回头看那紫笺,言辞大?胆、笔迹张扬,怎么看,都像出自那野猫似的宋洛溦。


    “殿下请自重!”


    洛溦被捉住了?手指,慌忙抽出,“现在满朝皆知我是太史令的未婚妻,怎么可能写那样的笺愿,还放在蓬莱池?”


    她此刻记起,自己用的笺纸是妙英分的,颜色自然相同,又想起张贵妃说过要侄女嫁给齐王的话,想来或者是妙英想许愿,又怕被人窥到笑?话,写得快而潦草,刻意?掩饰了?笔迹!


    但这种揣测,就算有十足的把握,也是不能轻易拿出来乱说的。


    “你?少拿沈逍做说辞,本王不是朝元殿里的那帮傻子,会信你?当?真恋他?成痴。”


    萧元胤朝洛溦靠近一步,目光紧锁着她,蓦地倾身欺近,沉声问道:


    “你?难道忘了?,你?亲口告诉过我,你?讨厌他?,要我替你?杀了?他??”


    夜色中,洛溦抬眼?迎上萧元胤视线,见男子眉目锋凌,不觉胸口一凛,“你?……你?说什么?”


    萧元胤俯视洛溦,判研着她的反应,正欲再开?口,突然猛地神?色一变,收臂拢住洛溦,朝侧面旋身躲开?!


    凌厉的风声破空而来,软剑在半空弹开?,绞碎了?萧元胤的一截袍角。


    扶荧落地站稳,凶巴巴喝道:“放开?宋姑娘!”


    他?奉了?沈逍之命,下了?司天楼就一直暗中守着洛溦。


    太史令有过交代,不到危机关头,不能现身。但“危机”怎么定?义,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


    在扶荧看来,齐王都跟宋姑娘凑到一起四目相对、窃窃私语了?,那还不是危机是什么!


    他?跃下了?藏身的树梢,弹开?软剑,直指齐王。


    萧元胤也认出了?扶荧,顿时恼怒,“放肆小?儿!”


    宫禁之中,就连他?齐王府的暗卫都不敢使用兵刃,这小?子却胆敢朝自己亮剑,今日必要治他?一个死罪!


    萧元胤有禁中佩刃的特权,当?即探手向?蹀躞,挥出细刃流金剑,“锵”的一声拦截住扶荧攻势。


    两?人斗到了?一处。


    洛溦被眼?前刀光剑影逼开?,退隐至一旁的树阴中,紧张地注视二人交手。


    扶荧身手厉害,但齐王毕竟是皇子,若扶荧为了?替自己解围、误伤了?齐王,甚至只是被旁人瞧见动手,都必难洗脱重罪。


    所以这种时候,最好就是自己早些?脱险,让扶荧没了?后顾之忧,也能早早脱身!


    洛溦迟疑片刻后,一咬牙,迅速转身,退进?了?宫墙的月门。


    夜色浓重,四下的宫人又显然被先前那内侍提前打发了?,一盏灯影都没有。


    她连走带跑地在宫径间穿行,试图找到回水榭的路,脑子里思绪乱窜。


    回想起齐王最后的那句话,洛溦仍是一头雾水。


    她从前根本没见过齐王,更不可能跟他?说过那样的话!


    她年岁尚小?时,听郗隐说过,因为自己身形没有长成,有时换入毒血、再服重剂驱毒时便会连续发烧,以致短时期记忆缺失。


    但齐王是什么人?身份尊贵,性情又跋扈,跟他?碰面必是扈随群侍的高调场面,不可能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连她爹也没提过。


    肯定?……是故意?诈她,又想借机来挖沈逍的秘密!


    ~


    洛溦脑中纷杂缭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庭园间的一处假山前。


    山石冰凉光滑,她伸出手扶住,想要停步喘口气。


    忽然间,颈间一紧,接着脚下踉跄,像是踩空着被拖下了?好几道不浅的台阶,被人大?力拽进?了?漆黑暗处!


    待再见到光亮,挣脱开?来,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处石砌的密道之中。


    先前来传话的那名内侍,松了?松臂膀,站直身形,一改之前的客气:


    “别以为有张家给你?撑腰就肆无忌惮!若敢出声,立刻叫你?生不如死!”


    洛溦扶着石壁剧烈咳嗽,一面抬眼?朝那内侍望去。


    内侍松开?了?钳制洛溦的左手,将脸上用来掩盖皱纹的面皮和敷粉揭干净,露出本来容貌。


    洛溦平复住气息,借着密道壁灯的火光,这才辨出这人其实有些?眼?熟。


    “你?是……王公公?”


    她幼时曾经见其随于太后左右,如今面容添了?些?老态,却还能认出。


    王喜瑞是王家的家生子,少时被特意?培养武艺,之后净身入宫、侍奉太后身边,既是忠仆,也是死士。


    见被洛溦认出,他?眯了?眯眼?,嗓音尖利地说道:


    “宋姑娘倒是好记性。”


    他?如今已五十有余,但因为是练家子,挺直腰板、不刻意?躬身哈腰的时候,身形倒也与年轻人无异。刚刚稍加易容,借着夜色昏暗的遮掩,看着就像二三十岁的人。


    洛溦揉着被掐得发痛的脖子,“怎会不记得?小?时候太后赏的糖果,都是公公交给我的。”


    还真是太后!


    想必这王喜瑞适才被齐王斥退,却并没走远,一直守在附近找机会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


    如今避无可避,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王喜瑞冷笑?了?声,“你?既还记得娘娘的好,就不该像白?眼?狼一样做了?别人家的奴婢!”


    他?伸手推搡洛溦,“往前走!”


    密道昏暗狭窄,两?侧有嵌入石壁中的金属烛架,燃着暗黄烛火。


    王喜瑞带着洛溦连续拐了?几个大?弯,继而拾阶而上,伸手拉动一枚连着金属门的生锈铁环,将暗门打开?。


    洛溦只觉眼?前一亮,眯眸适应片刻,但见罗绮壁带、珠箔银屏,俨然是一间华贵的宫室。


    太后像是刚从揽月台退至此处,身上还穿着今夜大?殿上的观礼华服,周身一派珠光金耀。


    她此时端坐屏风后,手里捧着一盅鹿血熬制的茶汤,听到动静,眼?也没抬,扬了?扬小?指,吩咐道:


    “把药给她吃了?。”


    旁边一名中年健妇应声上前,拧过洛溦胳膊,将手里一小?杯药汁凑到她嘴边,“喝!”


    洛溦闻那药味刺鼻,哪里肯喝,无奈被仆妇拧住手臂,身后王喜瑞也上前摁住了?她肩膀,挣扎不得,嘴唇粘到几滴药汁,顿感刺灼。


    她忙求饶道:“娘娘明鉴!我若喝了?毒药,就没法给太史令解毒了?!”


    太后冷笑?了?声,朝她望来,“你?以为仗着你?身上的那点儿血,哀家就不敢动你??你?下次给逍儿解毒还要等上大?半年,这药只会让你?痛不欲生三个月,要不了?你?的小?命。你?就好好给哀家在病床上躺着,省得张贵妃还要费心帮你?张罗婚期!”


    吩咐仆妇,“灌她喝下,一滴也别剩!”


    洛溦挣扎,“上次为太史令解毒没解清,他?随时可能复发,娘娘若不信可以去问鄞医师!”


    太后闻言,沉默片刻,朝仆婢抬了?下手。


    洛溦挣脱开?来,连忙奔到一旁的桌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漱口。


    嘴里的药汁吐干净了?,但刚才被两?人合力钳制,终是灌下了?一小?口,喉间一阵灼烧。


    太后居高临下,口气冷漠:


    “不喝也行,哀家以后就把你?关进?地牢、当?药人养着,逍儿需要的时候,放你?点儿血便是。反正你?们宋家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


    她拖着沈逍和洛溦的婚事,迟迟不肯定?下婚期,倒也不是想要婚约不作数。


    毕竟她同大?部分世人一样,将冥默先生视作半个神?人,心里忌惮着他?的预言,害怕外孙若不娶这宋氏女,就会有性命之忧。


    但男人三妻四妾,并不是说娶了?宋洛溦,就不能再娶别人。


    所以太后原本的打算,是要先从王家选个合适的女孩与沈逍成婚,再同时抬洛溦入门。这样既应了?“夫妻”名分,又在地位上被王家姑娘压一等,将来不用她解毒了?,再打发得远远的,根本碍不了?什么事。


    冥默先生还在世时,太后没好将自己的打算明示。两?年前冥默辞世,太后才开?始慢慢挑选合适的王家姑娘,这期间拖着宋家不闻不问,对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商贾出身的宋行全一家,在太后眼?中就如同野草尘埃一般,能有这样的机遇已是他?们天大?的福分,还能有什么怨言?可谁知那姓宋的居然野心如此之大?,不声不响的就攀上了?张家!


    洛溦明白?太后恨的是什么,平复气息,上前跪礼,抑着蔓延的灼痛解释道:


    “娘娘明鉴,此事都是误会!因为我前几天不慎卷进?了?大?理寺的一件案子,家父为救我出来,求到官署上峰处,不知怎么就被张尚书知道了?。娘娘也知道,我们宋家人微言轻,大?人们若有什么吩咐,我们除了?照做,再无别的选择。”


    太后放下药盅,保养极好的纤指拢了?拢袖口,语调轻蔑:


    “你?们自己闯了?祸,遭什么罪都是应该。泄漏与逍儿有关的秘密,你?父兄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洛溦明白?这种时候,自己最好的选择就是服软。


    “娘娘开?恩,此事皆是我一人的过错!家父求人之时,只提过婚约,不敢言及其他?。太史令中毒之事,除了?家父与我自己,再无第三人知情,还求太后娘娘开?恩!”


    太后见洛溦态度谦卑,好歹看着顺眼?,哼了?声,示意?宫婢将她拉起。


    眼?下正值朝权争斗日渐激烈之际,太后忙于固权,倒也没有工夫为了?小?小?宋家的事太过分神?。


    “张竦插手皇室内务,哀家自会秉公执法,让他?知晓利害。至于你?,今日先给你?一个教训,让你?弄明白?自己的位置。这大?乾境内,但凡哀家想杀的人,没有谁能逃得过!你?与逍儿的婚事,怎么办,何时办,一切全凭哀家作主,由不得旁人插手,懂了?吗?”


    洛溦被宫婢扶起,脏腑间的灼痛却已弥散开?来,禁不住微蜷着身子,颤声道:


    “凡事……但凭太后娘娘吩咐。”


    倒了?八辈子的霉,卷进?太后这个老妖婆和煞神?齐王背后张家的权斗里面,两?头遭罪!


    她熟悉药材,凭着先前药汁的气味和此时身体的反应,辨出里面应该是用了?草樱果。


    这草樱果算不得剧毒,却偏与川乌相冲。恰她这几日用的手腕伤药里就有川乌。


    洛溦努力调节呼吸,一口气吸进?去,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肺腑都开?始麻痹起来。


    扶着她的宫婢感觉身子一重,忙提拎了?一把,把人挪到旁边的美人榻上,俯身查看:


    “娘娘,这丫头像是昏过去了?。”


    王喜瑞略通医术,上前探了?探脉象,又端过先前的药碗看了?眼?,向?太后禀道:


    “可能是刚才咽了?些?药汁,暂且昏过去了?。”


    太后皱眉,“没用的贱丫头!”


    躺在美人榻上的洛溦鬓发汗湿,双眸紧闭,意?识却很?清楚。


    麻是真麻,痛也是真痛,但还不至于昏过去。主要……是实在不想再受太后折腾,所以索性自己主动“晕倒”算了?。


    她从小?在郗隐那个怪人身边长大?,太了?解应付坏脾气之人的法子了?。人都是越骂越生气,太后一直训斥,就会一直火大?,指不定?还会冒出什么毒主意?。自己装装吃苦,也好让对方?消气,早点大?事化小?……


    太后见洛溦昏了?过去,果然感觉解了?些?气,想了?想,也懒得再跟她计较了?。


    只是又担心这丫头万一毒坏了?身子,耽误外孙解毒,吩咐王喜瑞:“去找郑太医过来。”


    王喜瑞躬身领命。


    先前所行密道的暗门对面,有一段向?上走的台阶,连接着燕蓟殿的偏殿。王喜瑞转过屏风,上了?台阶,匆匆离开?。


    另一头,洛溦听见要传太医,不安起来。


    草樱果与川乌相冲,滞阻脉象,所以刚才王喜瑞探自己脉,以为她昏厥过去。但太医的医术高明,一查便能知道自己是装晕,到时候太后还不知要如何发飙……


    她纠结了?一瞬,决定?还是得自己适时“醒来”。


    正掐算着合适的时间点,忽听一阵咣咚声响从王喜瑞离开?的台阶上传来。


    缀着珠箔的银屏被“砰”地撞开?,掀翻在地,珠翠撒了?一地。


    身高马大?的王喜瑞从阶上滚下,撞倒了?屏风,人却支肘撑地迅速爬起,先是看了?眼?太后,又转向?台阶方?向?,伏低行礼道:


    “太……太史令。”


    ~


    沈逍清润水色的衣袍,自阶台缓步拂下。


    太后抬眼?望去,语气难掩惊讶:


    “逍儿?你?,你?怎么找来了?……”


    燕蓟殿的这间密室,原是大?乾建朝之初,萧氏先祖所筑的避难之所。


    彼时新朝初立,根基孱弱,为防万一,皇室在皇城外围修筑了?朝元宫,毗邻祭天坛和外城,再从宫城内挖掘了?一条通往朝元宫燕蓟殿的密道,备以危机时逃难所用。


    到了?明宗一朝,国力渐强。明宗素有雄志,又觉得预设逃生之路是一种怯懦的行为,便下令在朝元宫开?辟蓬莱池,引水彻底封堵住密道。只留下了?最后一段从假山到燕蓟殿的通道,作为皇室的秘密,由历代君王口口相传。


    然而先帝驾崩得突然,临终前只来得及将密道之事转告身边侍奉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而太后出于考量,并没有把此事告诉彼时年少的儿子。她自入宫以来,一直以门阀嫡女的强势手腕掌控内廷外朝,每每坐进?这间只有自己知晓的密室,心中便有种莫可名状的优越感,觉得自己始终才是这大?乾皇朝的掌权人。


    殊不知,这所谓的“特权”,竟早已不是秘密。


    沈逍的视线落向?美人榻上的洛溦,淡淡开?口道:


    “外祖母忘了?我如今是玄天宫的主人,世间万事,皆有玉衡可示。”


    太后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示意?婢女:“先把这丫头带下去。”


    宫婢应了?声是,想要将昏厥的洛溦扶起。


    沈逍却先一步俯身,将榻上少女横抱了?起来。


    太后脸色沉了?下去,挥手让婢女和王喜瑞退了?出去,盯着沈逍:


    “逍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哀家让人带这丫头下去,会要了?她的命不成?”


    她和张家人一样,听说过沈逍曾带洛溦出大?理寺、并让其在长公主府过了?一夜的事,此刻见外孙果真关切相护,心中更是不悦。


    沈逍瞥过榻边案上的药碗,将怀中人略略抬高,低头凑近她唇角嗅到一丝残留的药味。


    他?抬眼?看向?太后,一双曜眸洞悉清明,“外祖母不会要了?她的命,却也不会介意?让她吃些?苦头。至于宋家的其他?人,更是死不足惜。”


    太后被说中心事,缓缓靠到侧垫上。


    “蚍蜉小?民,妄图撼树,哀家自是要给他?们点儿教训。张氏那个贱人,自皇后死后便一直不安分,撺掇着皇帝扶植外戚,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以为齐王必然稳坐储君之位,行事处处想要压哀家一等!哀家若不杀了?宋行全,张家人岂不觉得自己随便养条狗,都能上来咬哀家一口?”


    洛溦竭力保持着“晕厥”的状态,却难免有些?呼吸加重。


    是啊,太后也许暂且不会要她的命,却完全有能力和理由除掉她的父兄。


    她爹以为抱住了?张家的大?腿就能高枕无忧,孰不知张家一旦无法通过她的婚事捞到好处,反过来弃杀都有可能!


    沈逍缓缓开?口,语调疏漠:


    “外祖母在意?的,并非张氏干政,而是原本属于王家的权力被分夺。若是当?年皇后留下嫡子,又或者圣上肯再从王家择女续弦,只怕外祖母会比圣上更致力于扶植外戚。”


    “是又如何?我王家当?年辅佐萧氏一统天下,数百年来,世世代代,为了?萧氏基业殚精竭虑!当?日先帝在位,若非我父兄从旁辅政,大?乾边境早就被突厥人踏破,岂还容得他?整日窝在后宫醉生梦死?”


    太后想起丈夫从前行径,禁不住有些?火起,沉默片刻,抑了?抑情绪,将话头转回正题道:“那张家起势不过区区几十年,有什么资格跟我王家相提并论??还敢妄想通过那姓宋的丫头来插手你?的婚事……”


    太后说着,朝沈逍怀中的洛溦投去憎恶的一瞥,见女孩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却难掩姿容殊丽,玉质天成。


    男人到底都是抵不住美色-诱惑的!就连一向?冷心冷性的外孙,怕是也难例外!


    太后摁下心中不悦,想着今日既已说到这个份上,不如直接把话挑明:


    “也罢,你?若想要这丫头也行。因你?师父占卜过天机,那就给她一个平妻身份,合了?夫妻之缘便是,只将来万不能让她有子嗣。”


    “哀家在王氏几房中仔细挑选过,觉得琬音那孩子才貌性情都与你?最为合适,知书达理、端庄大?方?,聘为元配极为妥帖。她今夜一直跟长乐和小?五郎他?们在一处,你?若见着过,便知哀家决计没有夸大?其词!你?迎这宋丫头入门之前,先把琬音娶了?,如此身边有了?可靠稳妥的人伺候,哀家也就彻底放心了?。”


    沈逍想起之前在水榭,依稀好像是有一个姓王的女子向?自己见过礼,如今早已连模样都记不得了?。


    他?淡声道:“我无意?成婚,也不会娶谁。”


    太后不觉动怒,“你?什么意?思?”


    过去一年因为外孙婚事而滋生的诸多烦念,霎那涌上心头,牵连着心底隐秘的那个质问脱口而出:“难不成你?还真想娶长乐?”


    话音一落,随即便有些?后悔,但再想收回,亦是绝无可能。


    洛溦闭着眼?装昏,因为看不见,身体其他?的感官反倒变得格外敏锐。


    她明显能感觉到,太后问话时,语气有种难以言说的艰难,甚至……带着一丝古怪的怯惧,跟先前的狠练跋扈判若两?人。


    密室里的气氛,也骤然变得分外安静起来。


    沈逍一直没有说话。


    但洛溦能想象到他?此刻与太后眼?神?交汇,暗流涌动的一幕。


    他?一手托着她的膝窝,一手环着她的肩头,莫约因为厌恶与她的身体接触,手指攥着她的衣物,以一种半握拳的姿态托举着她的身体。


    或许是从太后的眼?中读懂了?什么,洛溦感觉到沈逍的指尖在微微蜷紧。


    太后的声音也在发颤:“所以……你?是利用长乐……”


    她猛地收声,放弃似的卸了?口气,靠坐到垫上。


    “你?……你?既也知道了?,便当?知哀家为什么非要你?娶王家的女儿。那个位子……原本就该是你?的!”


    太后调整着呼吸,仿佛说出这一句话,就如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的艰虞。


    洛溦感觉到沈逍的指尖越发攥紧,甚至隐约带着一丝抖。


    他?缓缓开?口,说出的话语透着一种与他?疏离表相截然相反的彻骨绝望,一字一句:


    “我的位子,难道不该是在阿鼻地狱吗?”


    太后蓦然沉默住,欲言又止:“逍儿……”


    沈逍却似乎不想纠缠下去,无视太后的出声,将臂弯中的洛溦朝上托了?托,转身绕过倒地的屏风,大?步离去。


    幽冷的夜风,从过道里呼哧哧灌了?进?来。


    洛溦被沈逍抱着,感觉他?踏上来时的台阶,最后从一道暗门走了?出去。


    他?步履很?快,有些?压抑着情绪的虚浮感,颠得她原已惊涛骇浪的思绪越发混乱。


    守在外面的扶荧早已敲昏了?燕蓟殿的所有侍卫,上前禀道:


    “刚才太后提早下了?望月台,圣上暗中也派了?人跟了?过来,就在殿外。要不要先打发了??”


    沈逍眉目冷凝,“不必。”


    抱着洛溦,出了?殿,下阶。


    洛溦感到清凉的夜风扑到面颊上,虽然闭着眼?,亦能觉察到光线的转亮。


    耳畔渐有水波声临近。


    又走了?一段,身体被放到一个有些?晃悠的平面上,她依旧不敢睁眼?,直到过了?许久,隐约听见沈逍在离自己挺远的地方?开?口说了?句话,才确定?他?不在近前。


    洛溦小?心翼翼地掀起一点眼?皮,环视四周。


    自己躺在一间舱室的卧榻上,隔着船帘,还能望见外面水波中荡漾的零落彩灯。


    此刻船正驶过有禁卫把守的渠关,高大?的水栅缓缓开?启,交错的光影投映在伫立船头的男子身上,背影清冷,遥远而疏离。


    洛溦想起密室里他?与太后的对话,想起那句透着彻骨寒意?的“我的位子,难道不该是在阿鼻地狱”,心口突突直跳。


    还有那什么位子、利用长乐、先帝醉生梦死……


    她迅速地甩了?甩头。


    不,不,她什么都没听到!


    这些?皇家的事,知道的越多越倒霉!反正从现在开?始就当?从来没听到过,从脑子里剔除得干干净净!


    洛溦将思绪回聚到当?下,趁着外面开?启水栅的动静,动了?动仍有些?发麻的四肢。


    草樱果的药性褪得差不多了?,只是被扣着膝窝抱了?那么久,整个小?腿都是僵的。


    她微微蜷身,用手捏了?捏刺痛的腿肚。


    谁知此时,船头的沈逍突然转身,撩开?船帘,走进?了?舱来。


    洛溦忙松手,迅速将身形摆成原本的状态,闭上了?眼?。


    舱内一片寂静。


    她聆听着舱外的船行水波声,静静等待,纠结着,要不要适时地“醒来”。


    沈逍似乎亦在等待着什么。


    过得良久,低低开?口道:“已经出皇城了?,你?不必再装了?。”


    洛溦心中一紧。


    继而咬了?咬牙,岿然不动。


    黑暗中,沈逍略显疲惫的声线中抑着一丝无奈,又有些?像是在威胁:


    “再不起来,等到了?玄天宫,鄞况一瞧便知你?装了?多久。”


    “那时你?再如何辩解,我都不会信了?。”


    第 24 章


    洛溦心知再装不下去, 慢慢撑身坐起,睡眼惺忪地说道:


    “我也是刚刚才醒,正迷糊着呢……”


    说着,偷眼觑向沈逍, 见他立在舱门处, 逆着光, 看不清面容神情。


    沈逍却将女孩的小表情尽收眼底。


    抬眸时眼波霎那,狡黠的?像只猫儿。


    洛溦等了许久,不见沈逍接话,一颗心咚咚快跳,生?怕他下一刻就开口质问自己从何时开始装睡、有没有听到他在密室里?的?那些话……


    她透过被风吹起的?帘角望向舱外,主动调转话题:


    “我们这是……从水路离开朝元宫了吗?”


    沈逍淡声道:“快入龙首渠了。”


    朝元宫与玄天宫一样,都毗邻着长安城里?的?龙首渠,宫内水道连接外渠,船艇能自由?通行。


    洛溦想起有次听萧佑说过,沈逍从来不坐马车的?。


    想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用船离开行宫?


    她站起身, 凑到舱侧的?窗前,朝外看了一眼, 见虽已临近子时,但因为节日的?缘故, 龙首渠畔依旧人?潮如织, 彩灯璀璨。


    “那……待会儿路过兴宁坊口的?时候,我就可以下船。”


    洛溦朝沈逍的?方向客气敛衽,“今日有劳太史令了。”


    说完, 迅速确认自己衣饰还算齐整,也没落下什么?物件, 便垂着头,朝舱口处挪去。


    沈逍伫立在舱口旁的?阴影中,见洛溦伸手拂向舱帘,沉声开口道:


    “一个人?走,不怕吗?”


    洛溦掀帘的?动作顿了顿。


    “不怕啊。”


    她一脸认真,“这一带我挺熟的?,而且今夜又是过节,到处都是人?,自己走回家完全没问题的?!”


    黑暗中,沈逍沉默了片刻,“我不是问这个。”


    洛溦明白再?糊弄不过,指尖轻绞帘角,半晌,笑了笑:


    “那也不怕。太后?娘娘现?在还舍不得杀我,若真又被她带回去了,大不了就是再?被教训一顿、喝点难喝的?药,我小时候在郗隐那儿吃的?药比草樱果难吃多了,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不论遇到什么?问题,就都想办法化解好了。”


    船外夜露渐重,因为白天下过阵雨的?缘故,蒙蒙烟雨凝在半空,漫卷进风中,自帘缝间徐徐吹入。


    沈逍望向朦胧光影中的?少?女。


    清眸莹莹,唇畔浅浅一道笑,仿佛世间一切困难都不会让她畏惧似的?。


    不论什么?问题,都能化解吗?


    他漠声问道:“你能怎么?化解?”


    宋家如今是怎样进退两难的?处境,洛溦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


    攀附张家,就等同跟太后?对立,太后?必然不会罢休。


    背叛张家,依着张贵妃的?手段和张尚书的?权势,也是活不了的?。


    更何况,眼下为了阻碍贵妃插手婚期,太后?随时都可能再?生?出?让自己缠绵病榻的?念头。


    而她唯一算是握在手里?的?筹码,无非就是身上的?那点儿药血了。


    洛溦下意识抬起眸,朝沈逍投去一瞥。


    两人?离得很近,他又比她高许多,甫一抬眸,只能影影绰绰扫到他下颌的?弧线。


    想到就在不久之?前,她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从指尖传递到自己腿上的?情绪变化,简直就跟做梦似的?。


    洛溦移开视线,低下头,脚尖轻触帘沿。


    “暂时……也没什么?办法,就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天大地大,又不是四海八荒都是大乾的?疆土,北上关外,东行海屿,都能活下来吧?”


    等解完毒,自己一家人?对沈逍而言,就纯粹只是阻碍其自由?的?绊脚石了。


    肯主动“消失”,说不定他还愿意帮上一把。


    船帘被吹鼓得胀起,夜风夹杂着冰凉的?潮湿感,拂过沈逍指间。


    他回过神,哂然微嘲:


    “你父亲费尽心力攀上张家,离开大乾,等同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能舍得吗?”


    “他……”


    洛溦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一时窘迫交加,脸颊渐生?热意。


    她有意为父亲辩解几句,但搜肠刮肚一番,脑海里?竟又浮出?她爹自己列举的?那些理由?——


    什么?“占了便宜”,“不嫁他嫁谁”,“身子都看光了”……


    最无语的?,竟还一口咬定她从小就喜欢沈逍,要遂她的?心愿……


    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洛溦越想脸越烫,感觉夜色都快掩不住自己的?颊色了,忙伸手将舱帘掀开了些,微微挡住了自己的?脸,一面故作诧然地调转话题:


    “啊,已经进龙首渠了!”


    沈逍将视线投向船外。


    上巳节原就是水边饮宴游春的?盛日,又逢皇室祈雨,天降甘露,龙首渠一带全然是一派喜庆气氛。


    两侧楼台阁榭、茶坊酒肆前,花灯高悬。城中富贵人?家的?私船画舫,间或行过,灯火通明,笙歌丝竹之?乐余绕。渠侧舫头花灯璀璨,映照着结伴出?游的?年轻男女们,一对对手执芍药,睇笑嫣然,时不时相望一眼,郎笑妾羞,风情月意。


    戴着斗笠的?船娘们,摇着一艘艘载满鲜花的?小舟,在渠岸与画舫间穿梭着,远远望向沈逍所乘之?船,撑着竹篙驶近而来。


    “贵人?要买花吗?”


    今日上巳,自古就有男女结伴出?游,互赠芍药的?习俗。眼尖的?船娘们见面前小艇虽装饰得并不华丽,但船身所用木料极好,少?见铁箍,足见主人?身份不俗,纷纷聚过来殷勤询问:


    “贵人?看看我船上的?花吧!朵朵新鲜,都是今早挑最好的?摘的?!”


    “看看我的?!单色五钱,复色十五,还有难得的?并蒂芍药,只收一两银!”


    “我这儿的?花色最多!浓艳淡雅的?都有,送夫人?,送未婚妻,都能找到合适的?!”


    洛溦将舱帘合拢。


    一两银子的?花,也太贵了吧。


    并蒂芍药是难养,但从前郗隐种草药有个速成的?方子,专使?花开并蒂。早知道京城过节的?花卖得这么?贵,她就该提前在家养几株并蒂,让银翘送去花市,少?说也能赚上几两。


    景辰寄存在自己手里?的?那二十两银子,被丽娘取了五两去打点宋昀厚牢狱之?事,到现?在窟窿还没补全呢。


    想到景辰,洛溦心里?滋味复杂,神色不觉黯了下来。


    沈逍望着帘影间垂首的?少?女。


    “过几日,我让人?接你去玄天宫。”


    他收回视线,默然片刻,语气似乎有些连自己都不确定。


    洛溦思绪归笼,抬起头,“是……又需要解毒了吗?”


    舱外,扶荧挥退了叫卖的?船娘,吵杂声稍稍安静了下去。


    风卷起舱帘的?边角,泻入佳节夜市的?灯火光亮,晃动投映在沈逍的?眉眼间。


    “师父过世后?,玄天宫人?才凋零,司天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推选新人?,入祀宫受习算法,学画星图。你能一次就记下我推演程式的?步骤,可见有些算学的?能力。若能潜心勤学,或许能比司天监推荐的?那些生?员更快领悟。”


    洛溦不敢置信,“太史令是要我……”


    “圣上既然说你是玄天教的?弟子,你自是要将这个名份坐实。”


    沈逍神情淡淡,“难不成下次再?被人?在玄天宫撞见,又要说你在觊觎窥探?”


    洛溦愣了下,随即大窘,明白自己在朝元殿上的?话已被他知晓,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不见他。


    “我……我还是算了吧。我学的?都是商贾人?家理账的?法子,并不懂解程式,冒昧依样画瓢了一次,所幸太史令不追究责怪……”


    “我若是你,便仔细想好了再?拒绝。”


    沈逍冷冷打断她。


    洛溦掐住话头,竭力平复住心绪。


    进玄天宫,能有什么?好处?


    进去了,势必每日战战兢兢。


    而且玉衡天机,左右国策,一不小心还得卷进皇室朝政争斗……


    洛溦脑中闪过刹那光亮。


    玄天宫里?有玉衡。


    大乾百姓笃信神力,不管是谁,一旦成了玄天宫的?弟子,侍奉神器玉衡,至少?明面上再?不会遭人?为难。


    这对她、对眼下处境艰难的?宋家而言,绝对有利无弊!


    洛溦下意识抬眼,朝沈逍望去。


    她不敢相信,沈逍会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愿意在这种时候给她这样的?机会。


    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吧?


    摇曳的?光影中,沈逍线条俊美?的?面容隐隐绰绰,黑眸微垂,视线触碰到她的?注视,一刹即敛。


    洛溦依稀能感觉到,他今夜除了惯有的?傲然冷漠,似乎还被别的?什么?情绪裹挟着。


    很小的?时候,有那么?一次,她好像,也曾经在他脸上看见过相似的?表情。


    那个从来不提亡母、也从来不会在旁人?提及时流露任何情绪的?男孩,独自靠在母亲钟爱的?花树下,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将凋落的?海棠重新放回枝头。


    发现?被小小的?她好奇窥视,男孩静幽幽凝望过来,默默地,碾碎了手里?的?花。


    “太史令你……”


    洛溦迟疑着开口,见沈逍朝她看来,又讪讪地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舱外络绎的?游人?声,船娘们叫卖的?吆喝声,将此间霎那的?静默覆盖填满。


    洛溦想起什么?,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接着刚才的?开头,开口道:


    “太史令刚刚说,司天监在选合适的?生?员,我看……我感觉,之?前跟我对局的?那个景学子,他上手解题的?速度其实不慢,可能……可能是不想太出?风头、得罪人?,后?来才直接认输的?。这场对局,我唐突担了个玄天宫弟子的?头衔,那景学子自是不敢赢我,说不定,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输给我,白白让自己毁了前程。”


    她觑了眼沈逍反应,见他面无表情,继续道:“既然玄天宫广揽人?才,或许,是不是……能考虑一下他?”


    景辰算学精湛,又擅长画画,对应玄天宫受习算法、学画星图的?要求实在再?合适不过!


    他若能进玄天宫,哪怕只是做些文书小吏之?事,也足以挽救得罪了公主的?影响。


    沈逍的?目光隐在拂动的?帘影中,看不清神情:


    “那学子与你素昧平生?,他前程尽毁,与你何干?”


    “他……”


    洛溦迟疑片刻。


    天底下,真有什么?事,是能瞒过玄天宫的?主人?吗?


    若非洞察天机,他是如何破解的?西市迷案,又如何在祭天坛求得天降甘露?刚刚他闯入太后?密室时,不也亲口说过,“世间万事,皆有玉衡可示”吗?


    她跟景辰的?那场对局,旁人?倒也罢了,沈逍和鲁王必是都看出?了些异样。而且世间很多事,真要查,终是瞒不住的?。


    洛溦垂了垂眼,“我其实,认识景辰。”


    “我们以前,在越州就认识。他是我表舅的?同窗,少?时跟我住在同一个镇上,见过面。后?来,听说他被举荐进了徽州的?鹭山书院。”


    沈逍沉默片刻,“既是旧识,之?前为何互不相认?”


    洛溦道:“我去水榭前,因为言语不周,触怒了齐王和公主殿下,所以我担心,若那时我说认识景辰,也许……两位殿下会因为我的?缘故,迁怒景辰。他是个孤儿,从小靠着僧侣救济长大,挺不容易的?,我表舅以前时常赞他有才学,就可惜身世太差,蛮可怜的?。”


    “至于他也没认我……”


    洛溦顿了顿,“应该,是不想显得有意攀附吧。从前我家行商,时常布施寺院,因为出?了钱,难免……态度霸道了些。景辰是读书人?,定然看不惯我家恃财张扬,如今来了京城,自然也不想借着跟我家的?旧识来博名头。”


    说是她“家”霸道,其实主要就是她爹。


    就因为给寺院出?了钱,对那少?年的?态度便如仆役一般,时常颐指气使?,若真去打听,青石镇上人?人?可以为证。


    “你家恃财轻视,你却?肯为他说情。”


    沈逍凝视着洛溦,“你倒与你家人?不同。”


    洛溦忙道:“我……我和我家人?也没什么?不同,毕竟都是商户出?身,心里?倾慕世家风姿,总想要跟门第高的?人?结交,不然商户本来地位就低,若再?与孤寒之?士亲近,就越发让人?看轻了!那景辰确有才干,能为玄天宫所用,出?身又有些可怜,我帮他说几句好话,也显得……显得我人?好心善,有上位者风范。”


    “太史令,介意我帮他?”


    他怎么?会介意。


    他才不会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沈逍的?目光在女孩脸上停留些许,缓缓移开:


    “司天监选人?不问出?身,他若真有才干,大可自己去投考。”


    洛溦闻言欣喜,脸上却?不敢显得太过殷切,抑制住雀跃心情,微笑点头:


    “哦,好,回去若与我兄长聊起,就让他找同乡转告一声,也算善事一件。”


    她斟酌了下措辞,抬眼看向沈逍,“太史令任人?唯贤,又慈悲济世,真的?是神仙似的?大好人?!”


    这话,其实也有真心。


    他脾气是坏了点儿,但几番出?手相救,就算只是冲着她能解毒的?缘故,也是值得她衷心感激的?。


    以他的?权势滔天,既然早知道冥默先生?那道“天命”不是真的?,也清楚娶不娶她都不会有性命之?虞,大可以像太后?说的?那样,一早就把自己囚禁起来做个药人?,不必再?受婚约牵制。


    他没有那么?做,至少?证明,他不是一个恶人?……


    船艇悠悠,不知何时,已经渐渐驶离了人?声鼎沸的?河段。


    周遭的?楼坊灯火,开始变得稀疏暗淡起来。河堤新抽芽的?柳树下,依依惜别的?年轻男女站在被树荫切得细碎的?光影中,难分难舍。


    一直沉默着的?沈逍,兀然开口问道:


    “萧元胤,今夜为何找你?”


    他突然换了话题,洛溦有些猝不及防。


    经过太后?那一出?,她早就把跟齐王的?那道小插曲忘得七零八落了。


    “齐王殿下找我……”


    洛溦回想起那写?着“祈与三郎凤友鸾交”八个字的?笺纸,咬了咬微微抽动的?嘴角,脸上顿时有些发烫。


    “他找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想吓吓我。”


    那种无稽质问,外加齐王最后?说的?什么?“替她杀了沈逍”的?胡言乱语,她怎么?好跟沈逍细讲?


    “太史令也知道,齐王殿下一直有些怀疑我的?身份,时不时就想诈我一下,但我什么?也没跟他说!”


    晦暗的?帘影中,沈逍凝视着女孩烫红的?面颊,声音仿佛没什么?情绪:


    “什么?也没跟他说?”


    “没有!”


    洛溦语气坚定,转念想起扶荧可能看见过自己跟齐王拉扯,又补充道:“但他……他毕竟是皇子,身份贵重地位高,我表面上再?怎么?也需要客气应付一些。”


    反正她不会把沈逍疗毒的?事告诉齐王。


    不管萧元胤再?怎么?给她乱扣罪名,她都会好好守住沈逍的?这个秘密!


    “你下船吧。”


    身畔的?男子,漠然开口。


    洛溦一时有些诧然,掀开帘沿朝外看了一眼。


    才刚过龙首渠,离兴宁坊口还有一段距离。


    这里?下船的?话,因为戍楼的?缘故,还得朝北绕两个坊,而且还是人?少?路黑的?窄巷道。


    “现?……现?在就下吗?”


    洛溦有些不确定,扭头抬眼,求证似的?看向沈逍。


    沈逍却?已旋身走入舱内,伸手叩了下船窗。


    船荡悠悠地停了下来。


    “下船。”


    他冷淡重复。


    洛溦听他语气不容置疑,把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哦,好。”


    不是吧?就因为她说了句要对齐王客气,他就要赶她下船?


    可那位是皇子亲王,她不客气,还能怎样?


    他俩表兄弟闹不和,怎么?总平白让她夹在中间吃苦头!


    “那就……谢谢太史令,我告辞了。”


    洛溦朝沈逍的?方向行了个礼,转身撩帘出?了舱。


    渠边渡口乌漆麻黑,不远处的?幽暗窄巷里?飘着孤零零几点灯光。


    真是说让下就下啊……


    洛溦迎着夜风,无奈地鼓了鼓面颊。


    看来,


    还是她把沈逍想得太慈悲了!


    第 25 章


    上巳节之后, 宋行全高升侍郎,女儿跟太史令的婚约又由圣上金口玉言地认下,宋家接连数日,几乎快被各方送礼的人踏破了门槛。


    更有甚者?, 有同僚出让了一处长兴坊的?四进宅子?给宋行全, 说是买卖, 实则不知打了多少人情折扣。


    新宅地段便利,内里宽敞,孙氏跟着去看了以后也很喜欢,待过了文书地契,便开始调配府中仆婢准备迁宅。


    前?院一直闹闹嘈嘈,人来人往。洛溦忙着暗中打听景辰的?近况。


    银翘得?了姑娘的?吩咐,找来了管家福伯的?小儿子?福江。


    福江年?纪不大,人却很机灵,平日喜欢来银翘这儿讨点心吃,也乐意帮忙跑腿。


    银翘交代福江:“你?不是认识咱家大郎从前?在太学同窗的?小厮们吗?去跟他们打听?打听?,肃王府上有个叫景辰的?门客, 如今住在何处,还有没有在肃王府当差?”


    “景辰?”


    福江啃着银翘给的?点心, “他之前?不是来过咱们府上吗?”


    银翘闻言惊诧,细细询问了一番。


    原来两个多月前?, 景辰曾来宋家登门拜访过一次, 是福江的?老爹福伯应的?门。


    那时恰逢宋行全回府,在前?院撞了个正着,随即把?景辰带去书房, 也不知说了什么,之后就嘱咐福伯再不许姓景的?上门。


    银翘从前?也见过景辰, 知道他与洛溦相识,回去向姑娘禀明了始末,谏言道:


    “既然老爷不想跟那景小郎君再有往来,姑娘要?不也别打听?他了吧!如今姑娘定下了跟太史令的?婚事?,万不能闹出?被人乱嚼舌根的?事?儿来。”


    她?家姑娘四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景郎君,一直特别的?投契,用话本子?上的?话说,就是妥妥的?青梅竹马。


    五年?前?宋家搬迁入京,银翘和府中其他仆婢们也跟着一起北上,唯独洛溦一个人留在了越州郗隐的?药庐,直到去年?方才入京。


    这其间,姑娘有没有跟那位景郎君再相处见面过,银翘估摸着极有可能。


    洛溦听?完银翘所禀,半晌没有说话。


    原来,景辰来找过她?。


    只是一来就撞上了她?父亲。


    算起来,他两年?前?进了鹭山书院,去岁秋闱中了解首,想来收到喜报后不久,就来了京城,中途大概又得?了贵人举荐,辗转进了肃王府。


    饶是如此,也还是入不了她?爹的?眼。


    洛溦对银翘道:“他既然登门报过名姓,福伯多半知道他如今在长安的?住处,你?让福江去打听?清楚,然后带我去一趟。”


    银翘有些怕了,“姑娘你?要?自己去找景郎君?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


    洛溦站起身,揽住银翘的?肩,把?她?身体转了个圈,朝外推去:


    “我是帮哥哥跟他说些公务上的?正事?,而且还有福江跟着,没什么不行!你?乖乖照我的?交代做,等搬进长兴坊的?四进宅子?,我就升你?做我院内的?总掌事?,全权调遣新添的?丫鬟婢女们,好吧?”


    银翘被洛溦说得?晕晕乎乎的?,懵懵然就被哄出?了屋。


    过得?两日,福江总算打听?到了地址,领着洛溦去了长安怀雍坊。


    怀雍坊靠近西市,位置倒是便利,但居民鱼龙混杂,住家的?窄巷里亦是棚户林立。


    景辰搬过几次家,如今的?住所,在一条东西窄巷的?中间,柴门土墙的?一间小院,毫不起眼。


    福江见四周好奇的?街坊邻居探头探脑地窥视,拿起墙角的?大苕帚,赶鸡赶鸭似的?扫起地来。


    尘土飞扬,人群四散。


    洛溦拢了拢帷帽的?垂纱,推门进了院子?。


    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灿灿映在院中的?梨树上。


    梨树下铺着一张竹席,穿着家常素衣的?景辰,缚着袖,裤腿挽起,正蹲身翻检着晾晒的?苦荞。


    听?到推门声?,他抬起眼。


    洛溦摘了帷帽,瞪着他。


    景辰站起身,眼中笑意温柔:


    “绵绵。”


    洛溦收了视线,不再看他,走到竹席前?,低头打量着晾晒的?苦荞。


    “你?这荞米里掉了好多落花,不趁早拣出?来,等花焉了,怎么筛?”


    她?把?帷帽放到一边,蹲到席边,伸手拣出?几朵掉落的?梨花,置于一旁,“哪有人像你?这样,在树底下晒粮食的?。”


    景辰走到她?旁边,也蹲身拣起落花:


    “你?不是教过我,梨花也能入药吗?配着荞米吃,还添了股清香,岂不正好?”


    洛溦拣花的?动作?顿了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视线相触。


    洛溦转开头,怼道:“哪里好了?”


    苦荞最?苦,麸皮又硬,连穷苦人家若非万不得?已,也是不吃的?。


    她?移转目光,打量了一下院子?四周。


    朝向不好,阴冷潮湿,院子?就巴掌大的?地方,也就只有树下这一点点方寸能晒到阳光。


    她?沉默下来。


    半晌,问道:“肃王府……没有给你?安排住处吗?”


    景辰神色淡然,“之前?有提过,但我更喜欢这儿,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他抬起眼,朝洛溦温和地笑了笑。


    洛溦咬了咬唇角:


    “肃王他,没让你?再去王府了,对吗?”


    想想都知道,大乾几十个州府,几十位的?解元,却只有一位深受帝宠的?嫡公主?。


    公主?性情强势,既然认定了景辰是自吹自卖的?无用之人,必然会不遗余力地让所有人都认同她?的?这个判断。


    惹到了她?,再有人欣赏才华、再得?人举荐,也是不敢留用的?。


    洛溦听?福江说过,士子?们参加京考的?花销巨大,单是各种笔墨都需极上乘的?。长安寸土寸金,不比越州、徽州,单靠代笔书画就能挣出?束脩和生活开支。景辰孑然一身,无父无母,生活拮据之苦,可想而知。


    景辰拾掇着落花,半晌,漫不经心地道:“我来长安,是为?了准备科考。讨好贵人之事?,原本也非我所愿。”


    洛溦扭头盯着他。


    一直压抑着情绪,终是涌上了心头。


    她?倏地把?手里的?花瓣扔向他:“你?就是个傻子?,景辰!”


    她?站起身,“什么自由自在,什么更喜欢,哪有备考的?考生住在这种阴冷的?宅院,自己晒粮做饭的??你?是来参加京考的?,连我都知道,寒门学子?来长安,要?卖弄文章,要?找人行卷。你?故意输给我,得?罪公主?,断送自己前?程,会觉得?那是我所愿吗?”


    景辰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微微轻蜷,由着混着落花的?苦荞从指缝落下。


    他仰起头,清澈的?眼眸折映着午后骄阳,熠熠而明亮。


    “公主?仅因一局筹算就断我前?程,如此贵人,我又何须在意她?的?看法?我输了,不过是被人嘲笑才疏,而你?是圣上亲口认下的?玄天教弟子?、太史令未来的?妻子?,你?怎么能输?”


    长乐公主?口气咄咄,显然等着看洛溦出?丑,急不可耐地想要?大做文章。


    她?若真输了,岂止是被嘲笑那么简单?


    洛溦望着景辰,唇线紧抿,垂眼撇开了视线。


    “你?不用管我的?事?……”


    她?有些窘迫顿生,一如那晚在水榭骤然听?见景辰名字时,不由自主?的?紧张和难堪。


    认识这么多年?,甚至不曾对他隐瞒自己为?人解毒之事?,却唯独从没告诉过他,她?和沈逍那纸所谓“天定”的?婚约。


    但如今,抑或者?说,早在他进到水榭之前?,她?的?那桩婚事?,便再也瞒不住了。


    景辰似乎看出?了洛溦的?尴尬。


    他站起身,“两个月前?,我去你?家找你?,你?父亲告诉我,你?已经在京中议定了极好的?婚事?,对方身份贵重,不想让你?家再与从前?的?旧识有所往来。”


    洛溦知道,她?爹的?原话,肯定比景辰所述难听?十倍不止。


    她?又气又愧,“我爹就是那样的?人,你?别听?他胡说。”


    景辰道:“我并不介意。记得?我们小时候,你?才七八岁大的?样子?,跟我和镇上的?几个男孩,在河边柳树下玩选新郎的?游戏,结果被你?父亲撞见,拿柳条追打了我们好久。自此他每回见着我,都会想方设法暗示我,将来会给你?觅一位高门贵婿,提醒我不要?当癞蛤蟆。听?了这么多年?,早就听?习惯了。”


    他伸出?手,轻轻捻去飘落到洛溦发梢上的?雪色花瓣。


    “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婚约之事?,我便一直不知道原来你?父亲所言非虚,如此至少在心理上,没觉得?自己当了癞蛤蟆。”牵了牵唇,“挺好的?。”


    洛溦抬起眼,望向景辰。


    阳光下,少年?笑颜恬淡温柔,朗朗好似濯过新雨的?柳。


    她?有些期期艾艾,“你?真的?……不生气?”


    景辰看着她?:“你?我从小相识,周围人皆嫌弃我无父无母、宿在佛寺,唯独你?肯高看我一眼。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至亲之人。如今你?有了满意的?婚事?,我只会为?你?高兴,若你?因此不便再与我往来,我也完全能理解,只愿你?能事?事?如意。”


    洛溦心中的?重负终于落下,旋即又有些滋味复杂。


    “我怎会不与你?往来?”


    她?低头,用脚尖拂了拂竹席边的?落花,“我跟太史令的?婚事?,其实也不是真作?数的?。”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昏倒,你?背我回药庐,郗隐提到过我帮长安城贵人解毒的?事??”


    郗隐的?破嘴巴又毒又快,一边骂就一边把?事?情顺口抖漏了出?来,还好没提沈逍名字,事?后她?也只说是为?长安的?一个贵人在解毒。


    只是如今婚约之事?公之于众,以景辰的?聪明,莫约早已猜到了大概。


    “冥默圣人想要?补偿我,才出?了那道所谓的?天命,想让太史令拿婚事?来偿我的?救命之情。可如今冥默圣人不在了,这桩婚事?,太史令迟早会解除,总之,是不会作?数的?。”


    洛溦不想再把?话题往沈逍身上扯。


    “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司天监在为?玄天宫挑选擅算擅画的?生员,不问出?身,都可以去考!长乐公主?在长安的?影响再大,也大不过玄天宫。只要?你?能考进去,将来便不会再被人刁难。”


    “还有你?存在我这儿的?那二十两银子?……”


    洛溦重新环视景辰的?院落,“你?这里,实在住不得?人的?。”


    因为?年?前?旱灾,原本该在春季举行的?京考被推迟到了秋天,如今还剩大半年?的?时间,总不能一直将就着住在这种地方。


    她?绕过竹席,走到院墙边,踮脚目测土墙上的?豁口,“怀雍坊前?阵子?还出?过连环杀人案,你?知道吗?你?这里的?墙,我都能翻进来。”


    又绕着墙踱到主?屋前?,捋了捋窗框上的?油纸,用石头抵压平整,一面继续道:


    “长安房子?虽贵,但二十两银子?也足够找个比这里好许多的?住处了。还得?再雇个人,帮你?做饭浆洗,才能专心读书……”


    院子?一角,搭着一间勉强可称作?厨房的?简陋小屋。


    洛溦见那门框上铁钉腐朽,门板连接处缠着藤枝,枝桠横生的?,伸出?手,想帮忙拨开一些。


    “绵绵小心!”


    景辰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后,一手拉她?转身,一手迅速地撑在门框上。


    久经风雨的?门框哧哧晃动了几下,带动屋顶的?残瓦摇摇欲坠,飘下几缕飞舞的?尘埃。


    洛溦低头躲开落尘,再抬头时,见景辰依旧扶框而立,一动不动。


    她?挥手帮他扇开面前?的?飞尘,“你?怎么也不躲一下?”


    景辰垂眼看她?,笑得?有些窘迫,“我这屋子?你?都查验过了,当知这门框也好不到哪儿去。但凡我现在松手,你?就得?一直困在这厨房里帮我做饭,你?能愿意?”


    洛溦瞥了眼漏筛似的?屋顶,又好气又好笑,转念想起景辰的?后一句话,又莫名有些心跳微快。


    相识十二年?,他何尝,不是她?心中的?至亲之人?


    在药庐里那许多孤独寂寞的?日子?,连亲爹都不愿来探望,只有他风雨无阻,每旬学堂休课,必走四五十里的?山路来陪她?。


    庐岭溪畔,她?教他识草辨药,他教她?下棋画画,永远都盼着太阳晚些下山。


    洛溦垂了垂眼,“偶尔帮你?做做饭,也不是不行,可你?这儿什么像样的?厨具都没有,以我的?卓越厨艺,根本没有发挥的?可能。”


    她?伸出?手,帮忙扶住门框,“你?得?去司天监考试,然后换个住处,知道吗?”


    景辰垂首凝视洛溦,半晌,柔声?笑道:


    “嗯,我听?你?的?。”


    第 26 章


    洛溦回到家, 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宋昀厚。


    没想到,宋昀厚也在找她:


    “绵绵你总算回来了!玄天宫派了人来接你,已经等?了有些时间了。”


    此番入祀宫修习,算是承了圣上的金口玉言, 郑重其事。


    洛溦也早知道玄天宫这?几日会来接人,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将此事暂放一旁, 先向?宋昀厚追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你现在?身上是不是有钱了?欠我的那三十八两银子?,能?还了吗?”


    宋昀厚这?几日又是跟着父亲出去应酬,又是接待各路送礼的人,身上的闲钱自然多了。


    单是昨夜吃酒,张家作陪的小郎君挥金如土,散了不少金银锞子?让他们几个年轻人选歌姬听?曲儿。宋昀厚抠门,自是舍不得花那个钱,揣了银子?,却没叫人,如此就白?赚了不少。


    “干嘛?”


    宋昀厚看着妹妹,“怎么突然这?么心急火燎地找我还钱?”


    洛溦将景辰之?事简略说了遍, 道:


    “当初救你出狱的银子?,有五两都是景辰的钱。我原本想着, 丽娘姐姐那儿的药膳生意若做起来了,可以慢慢补上。但如今景辰都到了长安, 自然要立刻还给他, 好让他寻个合适的住所。”


    宋昀厚来了精神,一脸八卦,“那小子?的钱, 怎么交给你在?保管?难不成他真像从前爹说的那样,对你有所觊觎?”


    又匝匝叹道:“他运气?不行, 从前在?越州的时候,他若能?拿出个解元身份,兴许还能?让咱爹高看几分。如今咱爹都是三品侍郎了,他若不考个状元榜眼之?类的,拿什么跟太史令比?”


    洛溦捶她?哥,“你还钱就还钱,别那么多话,有闲工夫,也帮忙看看哪里有合适的住处。”


    宋昀厚嗯嗯应下,明白?上回确实是自己理亏,取了荷包,开始往外数银子?。


    一面又睨着洛溦,打趣道:


    “你跟太史令的婚约都公开了,他又肯接你去玄天宫,这?种时候你还替景辰惦记衣食住行,就不怕太史令生气??”


    “太史令才不会为了这?种事生气?。”


    那个人,巴不得跟她?撇得干干净净。


    “而且景辰能?为了我牺牲前程,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他惦记一下衣食住行?”


    洛溦坐到哥哥的竹摇椅上,踮脚轻轻晃着,垂头看自己的脚尖。


    迟疑了会儿,想到宋昀厚都主动提到婚事了,自己不如也直白?些,遂又道:


    “哥哥你心里得有个底,我跟太史令的婚事,是一定不会成的。他斩钉截铁地说过好几次,当着冥默先生的面、当着太后的面,都说他不会娶我。”


    “他那样的人,说一不二的,既然做了决定,就肯定不会让这?桩婚事真兑现的。就算有冥默先生的那道所谓‘天命’……哥哥别忘了,太史令一道谶语,就能?让圣上都下诏罪己,更遑论冥默先生仙逝已久,想反驳都没办法?。”


    宋昀厚的神色凝重起来,坐到洛溦旁边。


    “这?么说的话……要是你跟太史令的婚事真成不了,咱们家可得早做打算。”


    他其实一直不怎么看好妹妹的这?桩婚事,倒也不觉得有多难接受,反而瞬时积极思考起对策来。


    “要真那样的话……


    首先,咱爹仕途上不能?有任何污点,让人拿住了把柄!我呢,东仓的那个官要当,私底下生意也得照做,手上钱越多,将来的出路才越多。咱家不比本地京官有田产铺面收租,单靠一点点俸禄,啥都不好干!这?几日我跟一班世家子?弟吃酒闲聊,方知官籍行商的大有人在?,多的是法?子?规避。总之?赚钱的事,就交给我!”


    “至于你,”


    他转向?洛溦,“你如今进玄天宫这?事,才是最最紧要。要是你真成了玄天宫的人,能?懂那什么玉衡、唬弄住人,那就等?同拿到了免死金牌。将来不管你跟太史令成不成婚,谁都动不了咱们家!”


    洛溦听?哥哥说得一股子?商贾匪气?,一时哭笑?不得。


    但也确实因为知道兄长在?这?件事上比父亲拎得清,才不避讳地跟他说了实话,让家人早有准备。


    “嗯,我知道的。”


    洛溦点了点头,“你也得小心谨慎,别再?像上次那样乱来了。”


    宋昀厚信誓旦旦:“这?你放心,我上次得了教训,不会再?惹麻烦!将来搞钱也只做正道生意,绝不会让人寻到什么错处!”


    洛溦交代完家里的事,又让福江把宋昀厚还的银子?送去给景辰,这?才重新出门,与玄天宫派来的侍官见礼,上了马车。


    以往去玄天宫,从不敢光明正大。今次用了宋家姑娘的身份,又顶着郗隐弟子?的名头,车一入祀宫,就直接停去了司天监的正院。


    司天监的监正,携主簿、属官等?人,皆官服齐整,早早恭候在?此。


    洛溦按照时下女眷入官衙的习俗,以轻纱覆面,遮去半张面容,盈盈下了马车。众人俱已知她?与太史令婚约之?事,不敢怠慢,逐一上前拜礼。


    监正亲自引领着洛溦入了监台,所行之?处,一一介绍道:


    “宋姑娘或许知道,咱们玄天祀宫内,一共有玄天宫和司天监两个衙署。两个衙署的职责上,有重叠的部分,譬如观测星象、记录星象,但司天监更侧重推历法?、定四时,像咱们长安城里每日晨昏钟鼓、十二时辰报更,都属于司天监的职责范围。玄天宫属官的职责,则主要负责五行星占,通常朝廷或皇室遇到什么事,大到与邻国的战争,小到皇子?宗亲的婚事、八字配算,都会来玄天宫求占。一般的事宜,皆由各衙属官负责办理,只有涉及国运的大事,才会报呈太史令。”


    监正引领洛溦从监台内的正厅走过,展示了一番诸如浑仪、刻漏的仪器,又经各署房察看吏员分工。


    洛溦被?各种精妙的仪器吸引住,一路认真听?讲、发问。


    监正介绍完祀宫的吏员配置,她?想到景辰,好奇问道:“司天监里的吏员人数不少,而且大家都职责分明、效率有度的,为何我听?说衙署还一直在?招揽新人,甚至不拘出身?”


    监正道:“司天监的工作不同于别处,颇是讲究天分,也因此人才难寻。像署内九品司历以上的职位,通常都是子?承父职、子?孙世业,终身不得升调,也不得致仕,就是为免人才流失。有时候,遇到子?弟不愿承袭,或者天分不够,职位空缺就多起来了。至于玄天宫,要求比司天监更高,更是难寻良才。”


    洛溦想起景辰之?后还要考进士科,“那莫不是一旦进了这?里,便不能?再?去别处了?”


    “倒也不全是。刚才下官说的是司历以上的任职,司历以下的吏员,还是可以升调去别处的。譬如有些在?此兼差的文吏,其实也是官学里的学生。他们一旦科考成功,便有可能?被?安排去别的官署。”


    洛溦放下心来。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历法?署房外。


    只见屋内十多名文吏伏案而作,运筹如飞,全神贯注。整个房间里,就只听?见笔触纸页的沙沙声?和摆弄算筹的哗哗声?。


    监正道:“这?里兼差的属官,便是崇文馆的曹大学士,鲁王殿下的算学师傅。”


    此时曹学士已经听?到消息,拄着拐杖出了屋,恭迎拜见。


    “老?夫听?鲁王殿下念叨好些时日了,说宋姑娘解了《上元历算》里的同余程式!”


    他颤了一把花白?胡子?,表情跟鲁王如出一辙的崇拜尊敬,“宋姑娘如此年轻,竟有那般算学功底,不愧是玄天宫的门人!若蒙姑娘不嫌弃,老?夫今日可得好好请教请教!”


    洛溦忙道:“小女子?不敢当。”


    她?上次全靠硬记下沈逍的解题步骤,才误打误撞解了鲁王的那道程式。真要再?问她?些别的,她?可一个也答不出来!


    只不过,她?如今被?圣上安了个玄天教弟子?的名头,还不能?真说自己一点不会,只能?调转话题道:


    “大乾百姓一年的农事,都要靠历法?来安排,曹大学士修纂历法?,造福民生国计,才是真正厉害之?人。”


    曹学士被?洛溦的一番话捧得十分受用,又见她?亲切恭谦,跟那位九天之?上冷若冰山的太史令全然不像,喜爱之?心更盛,拄着拐杖,亲自引她?进了署房,展示推算历法?的工序。


    历法?的推算,实则极为繁琐。


    洛溦一路旁观旁听?下来,什么朔望月周的计算,什么中气?置闰法?,听?着好像很有意思,但又完全不知所云。


    有几个曹学士的得意门生,在?老?师的鼓励下,奉上几张纸页,大胆向?洛溦请教:


    “某等?负责更新旧历算法?,反复算过很多次,还是有误差。不知宋姑娘怎么看?”


    凡修历算法?的核定,最后都得呈报给太史令。


    去岁同僚报上去的结果,积两百年出一日误差,当即被?打回重做,连累整个衙署过年都没休息好。如今他们几人接手,误差值反而越算越大,禁不住一个个心惊胆战。


    洛溦接过那几页记录得密密麻麻的纸页,看得两眼一抹黑,再?抬眸,对上吏员们一张张企盼殷切的脸,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那个……我待会儿回去再?看吧。要是有什么发现,就让人来告诉各位。”


    众人大喜,深揖拜谢。


    监正引洛溦出了署房,担心她?被?叨扰了这?么久有些疲乏,谏言道:


    “监内的情况,想必宋姑娘已大致了解,以后有什么吩咐调遣,或想再?来看看,只管派人传话就行。此处耽搁了姑娘不少时间,不如下官这?就派人送姑娘去玄天宫,稍作休息?”


    洛溦也有些不敢再?待下去了,从善如流,“好,有劳监正大人了。”


    司天监与玄天宫的璇玑阁连着一条回廊,穿过翠竹苍梧的庭院,走过去也就一柱香的时间。


    祀宫正中,浑圆的一大片开阔空地,全部铺陈着白?净剔透的珉石地砖。孤绝巍峨的璇玑阁矗立在?雪白?的空地中央,犹如镜水间的仙山神域。


    阁内侍从事先领了吩咐,将洛溦引领至一间书室,奉上茶点,便悄声?退了出去。


    这?里,比司天监可安静多了。


    侍从都跟哑巴游魂似的,走路都没什么声?音,更别提向?她?提问了。


    洛溦总算吁了口气?,摘了面纱,在?案边缓缓坐下。


    她?从前来过璇玑阁好几次,每次都要等?上一两个时辰才能?见着沈逍,知道那人事多,倒也暂且没有马上要见他的压力。


    她?越过窗棱,望着阁外发了会儿呆,然后把刚才吏员们塞的那几页纸重新拿了出来。


    按算法?得出的每月天数,二十九,退位五九六七七二五。


    实际通过仪器测定的天数,二十九,退位五九四三二八。


    有那么很小很小一点点的误差。


    但加上算法?得出的闰月数,一整年、或者好几年下来,积累的误差就大了。


    这?个误差,是哪里来的呢?


    第一页的论证里,画着小幅的星图,还有记录的数值,标记着各种她?不知所云的术语。


    等?景辰来司天监考试的时候,不会,也让他解这?样的题目吧?


    要是他现在?也在?这?儿,就好了……


    洛溦取出算筹,坐直身,慢慢在?案上排出数值。


    论证的过程她?看不懂,但后面的计算不外乎加减乘除,倒是可以验算一下。


    她?摆好算筹,开始照着纸页上算术程序,一道道重新算过。


    一遍,没有发现错。


    两遍,还是没错。


    三遍……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落日收敛着最后几缕金芒,温柔扫过窗棱上的身影。


    洛溦一手托着腮,一手挪着算筹,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了破题之?中。


    对啊,明明就是五三七啊……


    完全没有错嘛……


    那怎么……


    她?敲着算筹,咬着唇,举棋不定。


    “错了。”


    身后,男子?略显疏漠的声?音,低低响起。


    洛溦怔然回头,见沈逍立在?夕光之?中,一袭广袖宽袍在?昙然金雾中镀出淡淡晕色。


    她?尚有些没回过神,坐在?原处,仰着头,有些呆呆地望向?他,“太……”


    沈逍却已走近,越过她?的身侧,弯腰俯身,修长手指触向?她?指下的算筹,带出袖间一抹迦南清香:


    “这?里。”


    洛溦呆呆怔住。


    待回过神,移目看向?沈逍所指之?处。


    “这?里……没算错啊……”


    她?反复至少算了七八遍,怎么可能?有错。


    沈逍直起身,居高临下,“算式里最初的岁实就是错的,之?后自然一错再?错。”


    “岁实?”


    洛溦低头查找起纸页上的记录,“岁实……是什么?”


    沈逍看着埋头翻找的少女。


    “你连岁实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想替司天监解题?”


    洛溦反应过来,沈逍大概已经知道自己在?司天监的经历。


    她?微微窘迫,“我没想帮他们解,只是……想验算一下数值……”


    她?放下纸页,从案后站起,想起还没向?沈逍行礼,忙叠手屈膝,“太史令万安。”


    或许因为一见面就讨论起算式,他虽依旧疏离淡漠,却少了往日那种拒她?千里之?外的冰冷,取而代之?的……有点像身处职任公事之?中,一板一眼的严肃。


    洛溦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来玄天宫,确实也是想学点东西,能?就事论事地讨论算法?,即便被?数落批评,也总比他莫名发火来得强。


    窗外,暮色已然笼罩而至。


    沈逍转过身,“跟过来。”


    洛溦来不及收拣算筹,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她?随着沈逍出了静室。


    沿阁廊绕行片刻,渐觉灯烛光转亮,待行至璇玑阁主厅,抬眼见空间骤然宽阔高旷,数十丈高耸的阁壁四角,雕刻着天宫的二十八星宿,俯瞰朱柱金扉,灯盈焕彩,犹如万顷金光绽于苍穹星斗之?间。


    厅内角落处,亦有吏员各据仪案誊写记录,但一个个皆屏气?噤声?,专注工作,连眼也不曾乱抬一下。


    洛溦跟着沈逍,走到主厅后的一间狭小暗室前。


    一名侍从上前禀道:“太史令,升轮已经准备好了。”


    语毕,躬身打开了暗室的屋门。


    沈逍示意洛溦:“你进去。”


    洛溦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走了进去。


    室内狭窄,晦暗不见五指。


    洛溦转身,见沈逍仍旧立在?屋外。


    “太史令?”


    她?带着疑惑,轻轻唤了声?。


    沈逍看了眼侍从,似在?迟疑着什么,最终,还是自己走进了暗室,伸手关上了门。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


    洛溦正想发问,忽听?得“咔”的一声?响,像是沈逍扣动了暗室里的某处机括。


    紧接着,脚下地面震动,身体一轻,整座暗室竟开始缓缓向?上移动起来。


    洛溦又惊又愕,仓皇间胡乱拉了一把。


    “我们……不对,是这?个屋子?,这?个屋子?自己在?动?”


    黑暗中,沈逍感觉自己的衣袖被?女孩扯了一下,绷紧的袖口压到了手背上。


    他闭上眼,蜷了蜷手指,拇指擦过食指上的白?玉环,默默调整了一下呼吸。


    半晌,缓缓道:“璇玑阁里的机关很多。我们现在?要去的,是在?第七层的观星殿。因为楼高,璇玑阁修筑之?初,便引水建造了能?借力上行的升轮。原理,跟农田所用的水车有些相?似。”


    顿了顿,“你第一次用升轮,会站不稳,习惯了就好。”


    洛溦领悟过来原理,慢慢找到了些平衡感。


    她?伸手摸到“墙壁”上,感受着机械的运动,由衷叹服此间神奇。


    “难怪以前我每次来璇玑阁都能?听?见水流的声?音!原来是楼里面的机关!我那时还以为只是在?我们解毒的浴池……”


    话说了一半,又觉不妥,强作淡定地掐断了话头。


    身畔的沈逍,沉默片刻,声?平无波地“嗯”了声?,“我们浴池用的,也是同样的水源。”


    升轮的运速缓慢,内里的空间窄挤,安静的时间一长,仿佛人移动在?另一个世界。


    洛溦俯身贴近室壁,试图透过缝隙观察升轮的运作,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过了差不多有半盏茶的时间,脚下巨大的机轮发出吱呀一声?响,升轮缓缓停止了转动。


    沈逍推开门,走了出去。


    洛溦跟着踏出,好奇地四下张望。


    巨大而开阔的殿室,空旷明净,千万只燃亮的灯烛,金锃锃地投映在?白?石地砖上。


    殿室内壁围成环状,往上,还另有两层悬空的阁房与天台,远远看去,像是排满了书籍与文录。最顶部,则是由机关控制开合的穹顶,此时只微微开启了居中的间隙,露出一段静谧的暮色。


    洛溦仰着头,旋身四周抬望了良久,视线落下,又随即被?殿室里的巨大铜铸浑仪吸引住目光。


    观星殿正中的铜浑仪,由漏壶滴水驱动着,由外向?内,六合环、三辰环、四游环,绕轴缓缓旋转着。


    浑仪旁边有几名捧着录册的文吏,像是正在?记录着什么,抬眼见到沈逍带着洛溦从升轮门口出来,皆面露讶色,远远躬身行礼,却都不敢擅离浑仪左右。


    洛溦越过铜浑仪和文吏们,依稀瞧见殿内另一侧,隔着高大的鲛绡屏风,还有一台形似浑仪的青铜仪器。


    那青铜仪的样子?跟铜浑仪有些像,外绕着许多玉环玉框,环和框上,依稀还有密密麻麻的痕迹。


    洛溦不觉心跳加快,脚步缓了下来,脱口问道:


    “那个……就是璇玑玉衡吗?”


    沈逍驻足,回首,循望了一眼,“嗯。”


    说罢,又继续往前走。


    洛溦简直不敢相?信,忙抬脚追上,跟着沈逍沿殿侧的石梯往上走,一面又道:


    “我还以为,像玉衡那样的宝贝,肯定是要锁在?什么密室里!没想到就放在?这?大殿上,人来人往的,谁都能?看见!”


    沈逍拾阶而上,“玉衡是解读星象的仪器,自然要放在?观星的穹顶之?下。这?里,只有皇室和玄天教的人才能?进入。”


    洛溦探头朝下望了几眼。


    原来刚才浑仪旁的那几名文吏,也是玄天教的门人。


    “只要是玄天教的弟子?,就都能?用玉衡算卦吗?”


    “我希望他们能?。”


    沈逍缓缓道:“师父去世之?后,我便一直在?找玉衡算法?的传人,却并不容易。”


    他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什么,“若你刚才的问题,是想问‘你’能?不能?用玉衡算卦,那答案是肯定不能?。”


    “为什么?”


    洛溦跟上他,“就因为我是个假的玄天教弟子?吗?”


    沈逍语气?淡淡:“因为你连岁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洛溦:……


    阁顶最高两层,盘绕修筑着连通的环形平台,侧面阁壁上密密匝匝地排放着从上古时代传下的帛书竹简。到了最顶处,平台的尾端绕出一弯半月,堪堪居于穹顶下方。


    此时穹顶已经完全打开,太极状的两扇屋顶收入了机关,露出铺天盖地的大片夜空。


    洛溦踏上月台,扶栏举目四望,一时只觉万物销声?匿迹,美的无法?用言语形容!


    无边无际的天幕,皎白?的明月,璀璨的星河,还有……祀宫外灯火阑珊的长安城。


    如此的壮阔磅礴,仿佛人已化作了万千萤光中的小小一点,隐入猎猎夜风之?中,轻飘飘消散了去。


    “看够了吗?”


    身后传来沈逍的声?音,“看够了,就坐下。”


    洛溦转过身,见沈逍已经坐到了不远处的桌案后。他的旁边,还并排放着另一张观星案。


    洛溦走了过去。


    她?在?司天监见过这?种特制的观星案,知道案面由夜光石所制,能?在?没有灯烛的环境下,映显出案上纸页中的笔划。这?样,就不会妨碍执笔人在?黑暗中同时观察夜空星宿,记录星图。


    她?学着沈逍的样子?,坐到案后,取过一页纸铺开。


    “玄天教源自战国稷下学宫,以邹衍的阴阳五行学为基,演化出占卜、命理、相?、医之?术。从我师祖一代开始,星运命理术便成为玄天宫子?弟修习中最重要的一门。而星运命理最基本的技巧,就是观识天象,依据七政四余的位置变化来推演运势。”


    “今夜无云,适合观星。你先从最简单的画星图开始。”


    沈逍执起笔,给出指示:“你面前的十二根栏柱,对应着案纸上的十二个经线刻度,穹顶边缘的十二处机括,对应案纸上的十二个纬线刻度。栏柱延伸向?上,将夜空分隔成共一百二十一个区域。你要做的,就是根据旁边铜漏显示的时间,每隔一刻,在?纸上相?应的区域里,记录下夜空中所有的星运轨迹。”


    “现在?是戌初三刻。”


    他扫了眼铜漏,提腕下笔,“从北斗开始,左起区域五三,杓之?尾,摇光。”


    洛溦有些手忙脚乱,一边观摩着沈逍的动作,依样画葫,一边抬头去看天空。


    北斗星,她?还是认识的。


    在?纸上找出对应的区域,点出了摇光的位置,标上时间。


    “我这?样画的,太史令看对吗?”


    沈逍静静投来一瞥,“继续。”


    他重新垂眼,“六三,去极九十四度,杓之?中,开阳。”


    洛溦忙着跟上。


    待到画出了半个北斗,终是有些忍不住,发问道:


    “我今天在?司天监的时候,看到他们有测量的仪器,能?对着夜空直接把刻度标得清清楚楚,比我这?种纯靠眼力要更精确好多。为什么我们不用仪器呢?”


    沈逍神色静谧,“仪器辨不了明暗,也识不出罗睺、计都这?样的隐曜。”


    他标完北斗七星的位置,放下笔,道:“星辰变化,譬如北斗,斗柄指向?东南西北,对应世间春夏秋冬。斗柄指向?子?位时,便是冬至之?日。两个冬至之?间的时长,叫作岁。岁之?长度,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即是岁实。你画星图的过程,便也是学习这?些最基础知识的过程。”


    洛溦顿住笔。


    搞了半天,岁实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岁实,不就是一年嘛?”


    只不过换了个名字,称呼不同而已。


    “不是一年,是一岁之?长度。”


    沈逍纠正道,神情映着夜光石的幽弱荧光,淡远而肃穆,“普通百姓所知的历法?之?年,是三百六十五日。但你作为历法?的修撰者,应知以圭表测影法?计算,从冬至到夏至,再?到次年冬至,一岁实有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抑或者,此数值仍有出入。”


    洛溦在?司天监也见过圭表,记得监正介绍过的大体用法?,渐渐领悟过来。


    “我明白?了,监正大人提过,太阳运行的速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她?想起之?前沈逍指出的算法?错误,“那司天监的那套新历算法?,就是一开始把岁实给计量错了?”


    她?有些不解,“太史令既然知道他们错在?哪儿,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


    沈逍重新提笔,仰望夜幕,垂目在?纸上落下一点。


    “这?次告诉他们,那下次呢?若我哪日不在?了,他们又去问谁?”


    洛溦提起笔,又不觉怔了一下,缓缓扭头,看向?沈逍。


    漫天星光之?下,男子?静静执笔而绘,宽袍大袖于夜风中翩飞鼓动,超然出尘,仙姿神彻。


    或许因为身在?自幼研学、职责所在?的环境里,他的一言一行间,依稀多了几分她?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的少年气?。


    其实,他不过就二十出头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动不动就想得那么远。


    一会儿着急找玉衡算法?的传人,一会儿又说万一自己哪日不在?了,那晚在?太后的密室里,甚至还说过他现在?就该在?地府里面的话……


    是担心……他身上的毒解不了吗?


    沈逍手中的笔,慢慢停了下来。


    “别看我。”


    他冷声?开口,“看星星。”


    洛溦幡然回神,连忙抬头仰望夜空,嘴里含糊应道:


    “我在?看星星呢。”


    沈逍掀起眼帘,朝身畔望去。


    女孩仰着脑袋,蝶翅般的眼睫有些紧张地扑扇着,仓皇的视线也不知落去了哪个角落。


    他凝视她?许久,慢慢收回目光,轻声?道:


    “九二,去极三十五度,勾陈之?一。”


    洛溦游移地找到了位置,提笔准备落下的瞬间,又有些不确定。


    她?下意识地想扭头,再?去瞄一眼沈逍画的星图,忽又想起他刚才冷森森地说不许自己再?看他。


    “我可以……”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出言,“可以偶尔看看太史令的手吗?”


    沈逍攥了攥握笔的指尖,彻底僵滞住。


    明月夜的风,总有些难以捉摸。


    有那么一瞬间,好似什么动响都销声?匿迹了。


    洛溦继续道:“就……只看手下面,不看其他!我是怕……没弄准确就乱下笔,把我这?张图给画废了,又浪费纸,又得耽误时间重画……可以吗?”


    风卷起了案沿的纸角,簌簌而响。


    沈逍垂了垂眼,半晌,低低开口:


    “不可以。”


    第 27 章


    洛溦就知道, 沈逍肯定会对自己又凶又严苛。


    但她也没想到,他竟会亲自教她这么基础的入门内容,害得她一晚上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熬到近子时,眼皮都快打架了, 沈逍才停了下来。


    “星图的基本画法已经教完。”


    他取过案上铜铃, 轻摇了下, 对洛溦道:“你以后宿在璇玑阁内,每晚都可以自?己上穹顶练习。十日后,我会再考核一次,届时你需准确无误地画出一个时辰间的?全部星象变化。”


    洛溦睁大眼,“十日?”


    她今夜一顿照猫画虎下来,一漏刻间完成一个区域都很费劲,十日后就要画一百二十多个区域?


    也太看得起她了吧?


    沈逍放下摇铃,“嫌多?”


    洛溦咬住唇,不敢再跟他讨价还价,转念想起他说自?己要宿在璇玑阁内,头痛更?甚:


    “那……我必须住在这里, 十天都不能出去?”


    沈逍指尖微微压过纸页边角,缓缓捋平:


    “你想去哪儿?”


    夜里一个人下了船, 刚开始还走得谨小慎微,一进繁华的?平康坊就全然忘了怕, 这也看那也瞧, 路过花楼南风馆,都不忘偷瞄两眼。


    洛溦本想把司天监的?算法拿去给景辰看一眼,算是考前?押题, 可又如何?敢跟沈逍讲,只得含糊嗫嚅了句:


    “也没想去哪儿……”


    这时, 听到铃声召唤的?侍从,匆匆而至。


    沈逍道:“玄天宫没有婢女。扶禹是我近侍,有什?么?事,你可以吩咐他。”


    扶禹朝沈逍行?完礼,又毕恭毕敬转向洛溦,语气有些激动:


    “扶禹见?过宋姑娘。”


    他听说今日太史令的?未婚妻会来,早早就沐浴更?衣,只盼能留下一个好印象。


    谁知此刻行?完礼,一抬头,看清楚洛溦的?脸,不禁当?场石化。


    洛溦也认出了扶禹。


    不就是以前?每次解完毒,送自?己出去的?那个侍从吗?


    原来名?字叫扶禹啊……


    扶禹瞠目结舌,脑子?里一阵走马灯乱窜,嘴里支支吾吾,“小人……宋姑娘……”


    难怪她以前?会跟太史令在寝房里待那么?久。


    原来是太史令的?未婚妻!


    可自?己竟然错把她当?作?长公主送来暖床的?美人,还胡言乱语说了那许多僭越的?话。


    要是让太史令知道了……


    扶禹头皮发麻,强打起精神,上前?引领洛溦:


    “宋姑娘请跟小人下楼。”


    洛溦也实在不想待了,收了星图起身,随扶禹走到楼梯口,下了几阶,又顿住。


    她转身回望半月台,问扶禹:“太史令,不一起下楼吗?”


    扶禹埋着脑袋,抬手揖礼,“回宋姑娘,太史令若登穹顶,通常要待到寅末,等太白初现之?时才会下楼。”


    洛溦咂舌,转回身,继续往下走。


    “你也是玄天教的?弟子?吗?”


    她想起沈逍说过,只有皇室和玄天教的?人才能上到观星殿。


    扶禹又驻足拱手,“回宋姑娘,小人是冥默先生收养的?孤儿,但天资欠缺,算是……半个玄天教的?弟子?吧……”


    “那你还是挺不错的?。”


    至少能知道太白星在寅末初现,比自?己强不少。


    她见?扶禹一直耷拉着脑袋,也不敢看自?己,不觉有些莞尔,说道:


    “对了,上次你给我玄天宫的?凭信,帮了我大忙,我还得再谢谢你一次。”


    扶禹这下再绷不住了,腿一滞,膝盖一软,扭身就朝洛溦跪下。


    “小人之?前?眼瞎,不识宋姑娘身份,说了很多僭越之?言,还请姑娘莫怪,更?别……告诉太史令!”


    洛溦忙把扶禹拉起来。


    “以前?是我自?己没告诉你身份,跟你有何?相干?而且我这次来玄天宫,是为了修习星宗术数,你是冥默先生带大的?,算是我半个师兄,我该朝你行?礼才是。”


    “小人可不敢当?!”


    扶禹见?洛溦不记恨自?己从前?眼瞎,依旧还像过往那般客气和善,不由得又愧又窘,郑重道:


    “以后宋姑娘但有什?么?吩咐,小人必当?尽心竭力,在所?不辞!”


    洛溦不想他一直这么?拘束,笑道:“我现在就只想赶紧回房间休息,你快些带路吧。”


    “好!”


    扶禹振作?起来,也不埋头缩脑了,领着洛溦下了穹顶最高处的?楼梯,一面介绍道:


    “宋姑娘的?居所?安排在观星殿下面的?第六层,上穹顶最方便。”


    “穹顶上的?八、九层收藏了很多古籍和玄天教的?经书,姑娘白日没事,能上去阅览,也可以带回居所?细读。”


    “但凡晴日,日落时分就会开穹顶。若逢细雨,第六层外也有露台可以观天象。”


    他唧唧呱呱的?,一路引领洛溦下到观星殿,又道:


    “从观星殿下楼,一共有三?个通道。北面的?大楼梯,绕整个阁体盘旋而下,走起来比较耗时,但不太费力。南面的?雕屏后,有一条小的?石梯道,通往一层偏厅的?隔室,不绕,但爬起来有些费力,我们平时赶时间的?话,就会用那条小道。然后就是东面的?升降轮,那个最省力气,但是得预先启动水流机关。宋姑娘如果要用升轮上楼,最好提前?跟我说一声。”


    洛溦道:“你们平时都不用升轮上楼吗?”


    扶禹摇头,“太史令不喜欢用升轮。以前?冥默先生身体不好的?时候,太史令偶尔会陪他老人家用升轮上楼,冥默先生仙逝后,太史令就不用升轮了。太史令都不用的?话,我们下面的?人怎么?好意思用?不过宋姑娘是姑娘家,爬楼辛苦,用升轮最为合适。”


    洛溦突然想起,萧佑说过沈逍不喜欢坐马车。


    那升轮动起来,哐哐晃晃的?,跟马车差不多,也难怪他会不喜欢。


    这时扶禹觑了洛溦一眼,又轻声道:


    “另外……太史令雨天走小道,晴日则走大道。走大道的?话,就会路过宋姑娘的?房间。”


    洛溦对上扶禹意味深长的?表情,领悟过来他的?用意,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难怪这个扶禹身为沈逍近侍、却不知主人解毒之?事,原来是个十足的?话痨,随便问他一句,他就能思维发散地还你十句,还额外附赠“出谋划策”,根本管不住嘴。


    两人从大道下楼,到了位于?六层的?居所?。


    洛溦入内,见?里面甚是宽敞,厢房浴室,一应陈设俱全。


    扶禹最后叮嘱道:“观星殿里典藏很多,所?以楼内忌火。姑娘这里的?灯烛皆用琉璃盏,炊室虽有食具等物,但万不能生火。每日餐点,小人会把食盒送到外厢。若姑娘不喜欢楼上送的?凉食,也可以去璇玑阁外的?厨厅,小人让他们开灶另做。”


    洛溦颌首致谢,送走了扶禹。


    她忙碌一整天,着实累得有些不轻,也不择床,简单洗漱完,上榻倒头就睡。


    一夜梦里光怪陆离,眼前?全是漫天星星在旋转。


    第二日,拥被而起,人依旧还有些懵懵然。


    待完全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来玄天宫的?目的?,还有临行?前?跟哥哥的?对话,振奋起精神,迅速用完了早点,就上楼去了观星殿。


    白日的?观星殿,穹顶密闭,寂静空荡。


    洛溦上到八层,开始搜阅起书架上的?典籍经文。


    十日之?限,至少,不能被沈逍骂得太狠才行?……


    她吃早饭的?时候就想通了,自?己基础不够,就只能拿笨办法来凑。


    别的?技巧她不行?,但因为从小在药庐帮郗隐整理草药,记忆方法被训练得不错,暂时理解不透的?东西,就先强行?记下好了。


    眼下一边观星,就一边准确无误地记录,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但她可以提前?找出从前?的?星图,记熟星宿方位,轮到自?己画时,脑子?里已经知晓大致的?方位和角度,速度就能快很多!


    洛溦取下几本书,逐一翻阅,寻找春日星空的?记录。


    连翻数十本,却大多是些历史记录——


    “建极三?年十二月,牛星不显其常色,其岁五谷不成。”


    “彭化二十七年三?月,营室二星动摇,陈王兵反。”


    偶尔也有提及方位的?记载,譬如什?么?“角宿一,去极九十一度”,“房宿四,距房西南第二星,去极一百八度”,但又没标注日期时间。


    洛溦一咬牙,索性笨就笨到底算了!


    她把各自?记录星象日期和方位的?书找出来,抱回居所?,对应着找出提及过的?所?有三?月出现的?星宿,记下方位。


    到了夜里,再去穹顶,尝试在夜空中辨别出所?记星宿,画上星图。


    如此连续了几日,倒也渐渐开始对星空熟悉了一点儿。


    只是,好像也再没看见?沈逍来过观星殿。


    洛溦暗自?欣幸,他不来最好,否则被那人发现自?己的?绝品学?习方法,还不知要怎么?讥讽!


    到了第五日,洛溦又依样?早起登楼,翻找了一摞书,抱下观星殿。


    走到下六层的?楼梯口,一抬眼见?阁栏外灰雾袅袅。


    原来不知何?时,天竟下起了绵绵细雨。


    她迟疑了一下,用衣袖遮住怀里的?书,微微倾身,挡住飘雨,迅速朝下层走去。


    待行?到转角处时,冷不丁对面也冲过来一人,跟她撞了个满怀,袖下的?书“哗哗”掉落在地。


    洛溦顾不及其他,赶忙蹲身拣书。


    那与她相撞之?人,扶栏撑起身,扭过身,看清她容貌,骤然怒道:


    “你撞我?”


    洛溦闻声抬眼,见?长乐公主掸着衣裙,半恨半鄙夷地瞪着自?己。


    她心头一紧,重新裹好书册,站起身,“公主殿下。”


    观星殿只有皇室子?弟才能进入,是以长乐没法携带婢女,独自?一人爬了许久的?楼,又急着躲雨,正是又累又窝火之?际,偏偏还撞上了最讨厌的?人!


    “见?本宫上楼,不早早行?礼,还故意相撞!宋洛溦,你以为你现在住进了玄天宫,就能高人一等,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是吗?”


    长乐想起自?己这些日子?苦苦哀求父皇,也同意自?己进玄天宫学?术数,却被父皇言辞冷厉地拒绝,心里难受的?要命。


    眼下看到洛溦,长乐积攒了数日的?火气顷刻就压不住了,扬着下巴盯着洛溦道:


    “本宫告诉你,你少得意!你以为表哥为什?么?要留你在玄天宫?那是因为张贵妃成天在父皇面前?吹风,要表哥早日跟你完婚,可表哥根本不想娶你,所?以才让你留在玄天宫,说你要侍奉玉衡,事关国运,不能出嫁!”


    她朝洛溦靠近一步,“就凭你那些下作?不要脸的?手段,还想攀上若存哥哥,你做梦吧!”


    楼外细雨飞斜,落在抱书少女的?发梢,染得鬓发微濡。


    洛溦沉默一瞬,牵唇笑笑,“既然公主知道我是在做梦,干嘛还要这么?生气?我再不要脸,如今住在玄天宫的?可不还是我吗?”


    “你!”


    长乐气急败坏,咬了下牙,不管三?七二十一,抬手就朝洛溦脸上扇去。


    洛溦侧身躲开,却不料被长乐打到怀中书册,连忙伸手去护。


    雨时的?梯阶原就湿滑,长乐被挡得身形一偏,脚下骤然就失了平衡,尖叫一声,慌乱中攥住洛溦的?手,朝下跌去。


    洛溦只觉眼前?一花,身体旋滚而下。


    恍惚间,身后一缕迦南香气蓦然笼至,修长的?手指扶在她的?腰间,稳稳托住,又转瞬撤了力度。


    洛溦刚撑住身,就瞥见?一部先秦的?帛书滚向栏下水洼处,顾不得许多,俯身伸手去抓,膝盖“咔”地磕在阶沿上,人跪倒在了栏边。


    另一头,长乐扑进沈逍怀里,脚踝却在阶梯上崴了一下,当?即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痛叫。


    沈逍看了眼洛溦,问长乐:“怎么?了?”


    长乐摸着脚脖子?,泪珠涟涟,“我脚扭了!”


    沈逍低头查看了一下长乐的?脚踝,“没事。”


    长乐哪里肯信,“我不信,我觉得都要断了!都是宋洛溦,她推我!我要告诉父皇……”


    沈逍望向洛溦。


    女孩此刻已被跟过来的?扶禹扶起,没事人一般的?,着急弯腰拣拾着台阶上的?落书。


    沈逍抱起长乐,朝观星殿登阶而去。


    洛溦拣好书,摞在怀里,对扶禹道:“你去照顾公主吧,我得回去检查一下书页有没有打湿。”


    扶禹刚才眼瞧着洛溦跪倒在了石阶上,哪里肯走人,帮忙把书接了过来:


    “那怎么?行?!宋姑娘别管书了,先检查一下自?己!万一有什?么?问题,太史令肯定会担心的?!”


    洛溦扭头望了眼沈逍离开的?方向,烟雨迷蒙,一双人影早已无踪。


    那人哪里会担心她?


    她转回头,扶了把栏杆,对扶禹道:


    “我们先把书搬回去吧。”


    扶禹循着洛溦的?视线看了眼,欲言又止。


    他这几日跟洛溦接触下来,觉得这姑娘又美又和善,且之?前?又已经跟太史令那般亲密相处过了,那太史令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挺在意她的?吧?


    所?以他曾想,也许太史令一听说公主过来、便也随之?登阁,是担心公主会找宋姑娘的?麻烦。


    但再又想想,太史令对公主,也挺好的?。


    以前?会让人去买她喜欢的?点心,刚才看到她摔倒亦是悉心照顾。


    所?以也许他刚才过来,纯粹只是为了见?公主?


    而且,宋姑娘在璇玑阁住了这么?久,都没见?太史令去找过她……


    身为话痨的?扶禹,发现自?己也想不太明白状况,讪讪闭紧了嘴,收回了视线。


    ~


    观星殿。


    沈逍摒退吏人,将长乐抱到殿角隔室的?矮榻上,松开手:


    “你先坐下,我给你找点药。“


    长乐靠到榻上,眼睛只随着沈逍一举一动,回想起适才自?己被他抱着的?情形,一颗心怦怦直跳,脸上红晕娇显。


    “若存哥哥……”


    她一扫先前?跋扈模样?,“你真好。”


    今日这么?一闹,加上跟父皇置了那么?久的?气,让长乐积压的?情绪抑到了无可再抑,面对眼前?心仪男子?的?呵护照料,她突然有种冲动,什?么?都不想顾了!


    反正,这里就他们两个人,她索性抛了矜持,将在心里忍了许久的?问题,径直问了出来:


    “你其实……”


    她颤着声:“你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对吧?”


    沈逍取来药瓶,用药匙将药膏一点点挑到绷带上。


    半晌,眉目沉静地反问道:“为什?么?觉得我喜欢你?”


    长乐见?他没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心里隐隐升出一丝希望。


    她撑起身:“因为你一直对我好,照顾我啊!就像我现在受了伤,你会亲自?抱着我,给我上药!去岁上元节,你还……还送了我花灯!”


    她想到那夜情形,不觉脸颊更?烫,“我从没见?过表哥你,对其他的?女孩子?那样?。你……你也根本就不想娶宋洛溦!你故意留她在这里,就是想要拒婚,想要等我……等父皇回心转意,对吗?她那么?不要脸地缠着你,刚才还敢向我耀武扬威……”


    沈逍握着药匙,动作?极轻极缓,将绷带上的?药膏慢慢抹平。


    过得许久,声平无波地开口道:“肃王和齐王,也对你好,照顾你。你若在没有婢女的?地方受了伤,他们也会抱你去就医,给你上药。逢年过节,他们不但送你灯,还会送你衣裙首饰。”


    他放下药匙,“你也觉得,他们喜欢你吗?”


    长乐怔了下,脸色尴尬,“那怎么?会,他们是我的?亲哥哥!”


    沈逍淡淡道:“我与他们,没有差别。”


    他侧身坐到榻沿,用绷带缠裹长乐扭到的?脚踝。


    长乐领悟着沈逍的?言下之?意,痴痴呆呆了片刻,只觉得荒谬无稽。


    “你如何?能跟他们一样??”


    她坐起身,握住沈逍缠绕绷带的?手,“你又不是我亲哥哥!你是我表哥,你姓沈,不姓萧!”


    隔室的?窗户连通着外廊。


    屋外不知何?时开始渐急的?雨声,哗哗沥沥的?,不断击打在阁檐上。


    天色昏暗,室内光影渐渐变得晦沉。


    沈逍垂下眼,盯住因为被长乐骤然攥住了手、而黏上了暗红药膏的?白玉指环。


    “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不姓萧呢?”


    他牵了下唇角,抬起眼,“或许,我既能是你的?表哥,也能是你的?亲哥哥。”


    长乐满脸不可思议,蠕动了一下嘴唇,可对上沈逍视线的?刹那,又不禁浑身僵硬的?一动无法动。


    她很少见?沈逍笑。


    或者说,她几乎从不记得见?他笑过。


    她一向就最是迷恋他身上那种冷淡的?气质,虽然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却也因此难以企及,令她越发地想要得到!


    然而此时此刻,他对她笑了,可眼神锋利阴霾,似戾似嘲,如同看蠢货一般地看着她,语气却依旧不疾不徐:


    “不然为什?么?,圣上不肯让你嫁给我?”


    长乐瞪着沈逍,攥着他的?手越收越紧,像是想以此抵挡些什?么?。


    是的?,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疼爱自?己的?父皇,无论如何?不肯让她嫁给沈逍。


    大乾除了突厥,再无外敌,就算和亲也不需要她这样?身份尊贵的?嫡公主,也更?不需要用她去联姻世家。


    若是因为冥默先生的?那道天命,她也曾在父皇面前?保证过,愿意让宋洛溦以平妻的?身份入府,不会伤她性命。反正将来内院都是自?己作?主,有的?是法子?让她活得比死了还难受!


    可父皇,依旧不同意。


    还有皇祖母……


    祖母无非就是想要表哥娶王家女儿,她萧长乐身上也流着王家的?血,为什?么?就是不可以呢?


    还有,还有……沈逍的?父亲沈国公……


    明明那样?尊贵的?身份,却偏偏躲去深山皇陵修道,十多年不肯回长安……


    长乐突然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她促着气,摇头道:“表哥你……你不要再胡说了……”


    她的?头,都快炸裂了……


    沈逍将长乐攥着自?己的?手掰开,重新捋平绷带,一圈圈在伤处缠好,继续发问:


    “你知道,王皇后是怎么?死的?吗?”


    长乐听他提到自?己的?母后,意识清明一瞬,抬手捏住胸前?衣襟,竭力平顺气息:


    “母后?母后她是病死的?啊……”


    沈逍面无表情地系完绷带,在长乐耳边缓缓低语一句,随即起身,走去了净手的?盥盘前?。


    长乐仿佛被雷电击中,彻底崩塌,人凝固在原处,瞪大的?双眼,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是的?……”


    她喃喃道,“不是的?,你骗我……”


    她生在皇室,纵然骄横任性,却并非对皇家的?腌臜肮脏一无所?知。


    然而沈逍刚刚的?话,委实超过了她能承受的?范围!


    长乐脑海里翻搅闪过无数飞驰的?画面,那些曾经无解的?疑惑,在这一刻仿佛豁然明亮起来,却也在同一瞬间,裂断了她所?有的?理智与神志。


    她捂住头,发出一阵濒死般的?凄声惨叫,紧接着挣扎着从榻上起身,似乎想要逃离这里的?一切,却忘了脚上的?伤,人从榻沿上翻滚落下,头重重撞到案脚,顿时瘫软在了地上。


    盥盘前?,沈逍沉静地洗着手,恍若未闻。


    指间的?药膏,在水中渐渐剥离,荡漾出血一般的?红垢。


    或许,是他高估了长乐的?承受力。


    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像那人一样?,胆子?大的?要命,永远挂着笑,成日抱着一摞错书斗志昂扬地在观星殿里窜来窜去。


    那个人,若在此处,至少……是不会哭的?。


    他好像,都从来没见?她哭过。


    小时候割开了手,鲜血汩汩的?流,还依旧扑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殷殷地望着他……


    又也许,他曾在梦里见?过她哭。


    那双明亮而殷切的?眼睛,在梦里变得氤氲湿润,濡嫣宛转,哀求涟涟……


    沈逍取过巾帕,慢慢拭净双手,转过身,从长乐瘫倒的?身体旁漠然走过,行?至窗前?,猛地推开了窗扇。


    窗外,大雨淋漓。


    风卷着雨水,飘洒而至,落在他的?脸上、衣襟上……


    沈逍阖上眼,沉沉地呼吸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目光幽冷无波,如神瞰世人,万物皆为刍狗。


    第 28 章


    洛溦让扶禹帮忙把书抱回了居所, 逐一仔细翻查了一遍,确认都没有破损,方才放下心来。


    观星殿的古籍,每一本都是前人呕心沥血之作, 若出?了什么差池, 她第一个?要悔恨死。


    扶禹不放心洛溦腿上的伤, 坚持要帮她叫医师:


    “下楼的时候,宋姑娘分明比我抱着书走得还慢,怎么可能?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鄞医师就在后院,宋姑娘就让他瞧上?一眼,又不费时间?,也免得留下什么病根!”


    洛溦被扶禹唠叨得头疼,转念想起?自己来玄天宫这么久,还没去见?过鄞况,想了想:


    “行吧,我自己去找他瞧瞧。”


    鄞况是郗隐的徒弟,也是个?怪人?, 洛溦可不敢差遣他。


    她跟着扶禹下了璇玑阁,沿回廊去了后院。


    鄞况的药房很大, 两进两出?的院落,厅室库房厨房五脏俱全, 后面还接着一个?专门晾晒草药的院子, 处处弥散着药材的味道。


    下人?上?前回禀,说鄞况刚刚被沈逍唤去了观星殿。


    扶禹闻言一拍脑门,懊恼道:


    “咱们走的是大道, 鄞医师被太史令召唤,肯定着急走的小?道, 就刚好跟我们错过了!”


    洛溦对?扶禹道:“太史令都召医师了,可见?事?情不小?。你还是去他那?里伺候比较妥当,我反正在这儿等着,总会让鄞医师瞧的。”


    扶禹也知她说得有理,不敢再耽搁,跟药房的下人?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告退。


    洛溦坐进药房的正堂,望着屋外的大雨发了会儿呆,又四下张望一圈,见?堂中桌案上?乱七八糟堆着不少药材,乱虽乱,却全是价值不菲的上?等货,不乏珍品。


    她把竹凳拖到案前,挽起?衣袖,开始帮忙分拣起?案上?未整理完的药材。


    鹿角胶怕热,需用油纸包好,三七易虫蛀,得多裹几层,放石灰匣子里……


    这些事?,她从前在郗隐的药庐做过无数次,比画星图可熟练多了。


    药材拣了大半,鄞况背着药箱回来了。


    一进屋,见?洛溦坐在案前,先是连忙上?前审查了一遍她分拣的药,确认无误后,才转向洛溦:


    “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膝盖磕了一下。”


    洛溦放下手?里的药材,拉开凳子,把右腿慢慢支出?来。“扶禹非要我请你瞧瞧。”


    鄞况知她在药庐长大,医者面前没什么男女大妨的忌讳,当下也不多话,上?前摸了摸洛溦的膝盖,又让她掀裙露出?伤处,看了眼。


    “没伤到骨头,一段时日上?下楼梯会痛,平时走路慢些影响不大。我给你配瓶药,抹上?几日就差不多了。”


    鄞况打开药箱,开始瓶瓶罐罐地捣鼓起?来。


    洛溦看了眼他药箱里的东西,斟酌问道:


    “公主,没事?吧?”


    沈逍又没摔倒,刚才叫鄞况过去,只能?是因为长乐公主。


    洛溦此时其实有点怂了。


    也不知之前怎么就头脑发热,非得跟人?家公主殿下硬碰硬。


    她要扇自己耳光,就让她扇好了,又不会掉层皮。上?次在流金楼被人?拿刀划了脖子,不也没觉得有多痛吗?


    现?下万一有个?好歹,陛下追究起?来,自家刚升了职的父兄都得受牵连。


    鄞况没有立即答话,隔了半晌,道:


    “公主脚没事?,脑袋可能?会有点事?,但也不打紧。”


    脑袋?


    洛溦僵住。


    她不记得长乐伤到了脑袋啊。


    还是说……她当时没来得及看清楚?


    “公主的脑袋,会有什么事??”


    万一真是脑袋摔坏了,那?自己的罪责……可就大了。


    鄞况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按沈逍吩咐调配的剂量:


    “就是出?事?时那?一小?段时间?的记忆会有点错乱,其他没什么影响。”


    洛溦又问:“会留疤吗?”


    鄞况摇头,“不会。”


    洛溦总算稍稍放下心来。


    那?可能? ,确实是没什么大问题。


    至于记忆错乱什么的,说不定,刚好省了她又来找自己寻仇的麻烦……


    鄞况弄好了伤药,装进小?瓶,递给洛溦。


    又想起?什么,道:


    “对?了,我前几天给师父写信,说你如今成了玄天教的弟子,还要来玄天宫学师伯的星宗命理,你说师父收到信会不会暴跳如雷?”


    洛溦从凳子上?弹起?来,“你给他说这个?干嘛!”


    鄞况道:“我就纯粹想气?他,谁让他以前让我吃那?么多苦头?还有,你有空的话,就多过来做药膳给我吃。师父最?馋你做的吃食,吃不到,把自己气?出?一身毛病,也不用再拿徒弟试药了,啥好药毒药都能?直接往自个?儿身上?试,多方便!”


    洛溦觉得鄞况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哪儿有成天巴望自己师父生病的徒弟?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当年也没少给郗隐的饭菜里加过料。


    也就跟鄞况……差不多八斤半两吧?


    洛溦觉得再待下去,自己搞不好真要被鄞况带歪,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想起?最?近一直盘桓心头的疑问:


    “我听郗隐先生说过,我小?时候服重剂驱完毒,有时会发烧烧到脑子,醒来后会忘事?情。是不是……也像公主那?样,有一段时间?的记忆错乱?”


    鄞况摇头,“那?怎么能?一样?她那?个?是被我……被磕到头导致的记忆错乱,记不住经过,但事?发时的感觉还会保留,比如我笃定她这次醒来以后,看到楼梯会下意识感到害怕。你那?个?,是记忆和感觉完全缺失了,一丁点儿的印象都没有。”


    “不过,我记得你也没烧过几次吧?”


    他回忆了一下,“从我接手?照顾太史令以来,最?多也就一两次?再小?一点儿的时候,我还没出?师,就不知道了。”


    洛溦又问:“那?我那?些缺失的记忆,能?再找回来吗?”


    “目前肯定不能?。”


    鄞况略微放低了点儿声:“太史令的毒,不是还没解完吗?你继续帮他换血,体内就会继续有余毒。帮人?恢复记忆的药都是重剂,你现?在用了,等同毒上?加毒。”


    他宽慰洛溦,“按师父的估算,你再跟太史令换两次血,他的毒就完全解了。到时候,我再慢慢帮你调理用药,你耐心等着吧!”


    洛溦辞别鄞况出?来,发现?雨已经几乎停了。


    她按原路返回,走到阁阶处,远远看见?璇玑阁前停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几名宫婢模样的侍女恭候在车前。


    沈逍正踩着白珉石阶缓步而下,怀抱着还在昏迷中的长乐公主,小?心翼翼地,把她送进了马车。


    洛溦忙侧转过身,藏住自己。


    虽然上?回在密室听太后说沈逍“利用长乐”什么的,可沈逍自己,并没承认过。


    反倒是今日公主一出?事?,他就心急如焚地亲自抱了她去用药,心之所念,溢于言表。


    这种时候,若是让沈逍瞧见?自己这个?害他心上?人?受伤的“罪魁祸首”,还不知要怎么发火?


    洛溦觉得,还是得先找地方避一避,等沈逍气?消得差不多了,再回来请罪。


    她退回来路,重新上?了回廊,打算去竹林那?边躲一会儿。


    刚走了没多远,便瞧见?一位锦衣少年,被几名侍从簇拥着,匆匆从竹林的另一头走过来。


    鲁王远远瞧见?洛溦,绽笑如花,立刻换了小?跑。


    “宋姑娘!”


    他停到洛溦面前,“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太巧了!”


    洛溦与鲁王见?了礼:


    “殿下是要去玄天宫吗?”


    鲁王点了下头,又马上?摇头:“我今日,其实是陪皇姐来上?课的。”


    原来长乐前些日子央着要进玄天宫,圣上?不许,她不甘心,打听到鲁王的算学师傅如今在司天监兼职,便找了鲁王带她来司天监,说也想跟着曹大学士学算术。


    谁知一来司天监,就遇到个?小?插曲,气?得长乐课也不想上?了,气?咻咻地就要跑去璇玑阁找沈逍。


    鲁王等了半天,还是决定自己过来看看。


    “不知宋姑娘,可有见?到我皇姐?”


    洛溦不敢隐瞒,将长乐跌倒之事?简单交代了下,又道:“刚刚好像宫里的马车来了,可能?是要接公主回宫。”


    鲁王忙吩咐随从,令其前去打探情况。


    少顷,随从返回,禀报说公主已经上?了车回宫,身体似乎并无大碍,太史令待会儿也会跟着进宫。


    鲁王略略放心,转向洛溦,殷勤邀约道:


    “今日来司天监听老师授课,遇到几道十?分有趣的题目,宋姑娘有空的话,不妨也去看看?”


    洛溦一听要看题,直打退堂鼓:


    “要不……殿下还是先回宫,去看看公主吧?”


    鲁王身后的幕僚,忙谏言道:“殿下最?好不要此时回宫!今日虽是公主半逼着殿下带她来的司天监,但万一圣上?迁怒,少不了要责罚殿下。还是等属下先去宫里问清楚情况,再回去不迟!”


    鲁王是个?书呆子少年,是以张贵妃往他身边安排的全是人?精,关键时刻哪儿能?放任他自己拿主意?


    鲁王本人?也不是太想回宫。


    今日能?偶遇宋姑娘,机会实属不易,怎可以轻易浪费?


    “我知道,不会回宫的。”


    鲁王应付完幕僚,转向洛溦,眼巴巴的,“我就想请宋姑娘去看看题,行吗?”


    很明显,他今日非要请动她不可。


    洛溦也没辙了。


    她其实跟鲁王一样,也需要找地方“暂避风头”。


    干脆,难兄难弟地一起?搭个?伙算了!


    再说,她也想帮景辰再打听一下司天监考试的事?。


    “那?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洛溦从袖中翻出?纱巾覆了面,把丑话说到前面:


    “不过今天事?多,可能?没时间?仔细研究题目,还望殿下莫怪。”


    “不敢,不敢。”


    鲁王大喜,连忙让人?引路前行。


    到了司天监的历法署房,见?厅堂当中,曹学士正被吏员、学子们簇围着,在案前运筹计算着题目,神?情专注。


    周围围观的诸人?,亦是个?个?屏息凝神?。


    洛溦不想引人?注意,示意鲁王不要打扰。自己拢了衣裙,轻手?轻脚走了过去,远远旁观。


    案上?摆着一道程式。


    洛溦看了会儿曹学士运筹的动作,不太能?摸出?头绪,心中暗祷,待会儿鲁王可千万别真拿这题来问自己!


    正思忖间?,突然见?曹学士缓缓停下,然后朝她的方向抬起?了头来。


    不是吧?


    怕什么来什么吗?


    洛溦心脏骤紧,作势就想蹲身藏起?来。


    “那?个?……”


    曹学士的目光,停在了她的前方,开口问道:


    “景辰,这一步,你觉得该怎么算?”


    围观的人?群中,适才一直低头整理着算筹盒的少年郎,直起?身,略作沉吟:


    “此时在千位直除,即可得出?第二个?未知数。”


    他抬起?眼,面上?神?情带着惯有的温和雅致,“先生以为如何?”


    第 29 章


    曹学士听完景辰的回答, 抚了抚白胡子,流露赞叹神色,正要开口,余光瞥见了人群之外、一袭裙钗的洛溦。


    “那是……宋姑娘吗?”


    曹学士颤巍巍起?身, 领着一众子弟向洛溦行礼。


    洛溦忙上前扶住学士, 又与诸吏见?礼。


    鲁王也走了过来, 扶老师坐下,随即开始研究起?案上的程式。


    曹学士与洛溦寒暄:“听闻宋姑娘一直在观星殿研修?”


    洛溦尬笑?,“对……最近一直在研修星象。”


    周围诸吏皆知玉衡就在观星殿,闻言当即面露崇敬艳羡之色。


    一个吏员大起?胆子,“上次某等斗胆请宋姑娘指点算法?错误,也不知,姑娘今日能否有时间赐教?”


    洛溦就怕他们问这事。


    “噢,那个算法?……”


    沈逍倒是告诉过她,错在何处。但他明显更想让司天?监这帮人自己把错误寻出来,而不是由她来转告。


    洛溦斟酌了一下,学着沈逍的口气, “我看了下那个算法?,也大概知道?了错在哪里。但, 要是就这样告诉了诸位,这次倒是能交差了, 可下次呢?若哪日我不在了, 诸位又当如何?”


    众吏听她如此说,俱不由得惭愧起?来。


    洛溦见?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又道?:“不过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论证的运算过程, 本身并没有错。”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似有所悟,“若是论证运算无错,那就是……错在初始值了?”


    会是哪个初始值呢?


    几?名?吏员立刻回到自己桌案,翻查起?记录来。


    其中一个戴巾帻的吏员想起?什么,一面翻找,一面对同僚们抱怨道?:


    “昨天?我让景辰看算法?,他也说可能是初始值有误,你们还?不信!看吧,如今宋姑娘也是这么说的!”


    其余几?人讪讪接话,支吾其辞,朝景辰的方?向看了眼。


    洛溦也跟着看向景辰,语气自然地接过话,道?:


    “原来景郎君也看出了问题啊。”


    曹学士看看洛溦,又看看景辰,“你们,认识?”


    鲁王从算筹中抬起?头,为老师解惑:“景辰跟宋姑娘在朝元宫比赛过算学。”


    比赛的题目本也不难,不知怎的景辰就自己认了输,后来,听说人也离开了肃王府。


    谁知他今天?和长乐来到司天?监时,竟撞见?了刚考入监内学的景辰,听说是两日前经?人举荐来应考,颇得监正青眼,如今暂以生徒身份留在了司天?监,在各署房打理杂事。


    鲁王对这些研学之外的琐事并不关心,但是长乐当即冷了脸。


    她想惩处的人,如今没有困苦潦倒,反倒有了司天?监这样的好去处,叫她如何忍得了!


    长乐当场就想发作。


    但碍于曹学士的情面,她没在司天?监闹起?来,甩了些脸色,就干脆跑去了玄天?宫找沈逍。反正她来祀宫,就是为了见?沈逍,这下刚好有了借口!


    谁知上楼时碰见?了洛溦,才又有了先前的一出。


    此时洛溦瞧见?景辰,再想起?之前鲁王所说的“小插曲”,心中已猜出大概经?过。


    她抑了下情绪,望向景辰,客气问道?:


    “不知景郎君如今在司天?监负责什么事宜?”


    景辰揖礼,“不敢,小人只是监内生徒,平日多在各署房帮忙整理文书星图记录。”


    “那正好。”


    洛溦道?:“我刚好想参考一下司天?监里的星图记录。不如景郎君现在就带我去找找?”


    鲁王忙站起?身,“宋姑娘要什么星图?让景辰自己去找就好!这里这道?题,宋姑娘还?没看呢!”


    洛溦才不想看那道?题,面露为难之色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吧八散令期其勿弎六:“那星图是观星殿要用?的,交给旁人办,我不大放心。”


    她抬出观星殿,鲁王也不好多言了。


    曹学士亦道?:“既是事关紧要,还?是宋姑娘亲自去比较妥当。”


    他转向景辰,“你且听宋姑娘调遣,今日不必在我署房听差了。”


    景辰朝曹学士行?礼告退,引领洛溦出了厅门。


    两人沿着监内长廊行?至尽头,又上了一段楼梯,来到书库。


    书库吏员听说是观星殿需要调用?记录,自是不敢怠慢,又得了洛溦吩咐,不敢过多窥探,稍稍介绍一番后,便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洛溦一口气走到书库尽头,终于有机会跟景辰说上话了。


    她驻足站定,转向景辰,眼神惊喜:


    “你什么时候进的司天?监?”


    她自从进了玄天?宫,就一直待在璇玑阁埋头苦学,连楼都没下过,完全与世隔绝,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就两天?前。”


    景辰微笑?道?:“上回你跟我提过司天?监考学之事,我便留意打听了一下,刚好从前鹭山书院的一位师兄,如今就在司天?监的历法?署,帮我举荐入考。考得还?算顺利,师兄对我也挺照顾的。”


    景辰将?近日之事稍作交代。


    洛溦道?:“我就知道?你考试不会有问题!”


    当年鹭山书院来选人,整个越州,就只他一人通考过关,把她表舅羡慕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算学和画技,又是他在诗文之外最擅长的,投考司天?监再适合不过。


    她记起?刚才帮景辰抱不平的那个吏员,想来就是他的师兄,询问得到确认后,略感宽心。


    “那你以后也留在历法?署房吗?我刚才看曹学士挺欣赏你的。”


    景辰收拾出靠窗的桌案,又弯腰拿过软垫:


    “我适才不过是运气好,恰巧碰到会做的题目,而且我现在还?只是生徒学员的身份,难谈去留。”


    司天?监的学员,需要先在司天?监和玄天?宫的各署房轮值一年,再经?考核,最后由各署官长依据成绩选人。


    “曹学士出身明算科,人脉也都在明算科。但我还?是想先试试进士科,若考不上,再想其他出路不迟。”


    大乾京考分明经?、明算、进士等诸多种类,但凡有治政志向,想要将?来进到实?务官署的读书人,都会选考进士科。


    但进士科,也是最难考的。景辰的师兄就是屡考进士不中,才退而求其次,转了明算科。


    “你怎么可能考不上?”


    洛溦信心十足,“你学识肯定没问题,如今又进了官署,能结识到有才学有门路的人,总会有机会的。”


    进士科考,最让寒门学子担忧的不是学问本身,而是没有家世声名?,极容易在评卷时被善于造势的世家子弟挤下来。所以能结识到人脉,找贵人行?卷,提前把名?字传进考官耳中,才能不在阅卷时被区别?对待。


    “先别?说我了。”


    景辰在坐席上铺好软垫,示意洛溦过来坐下,“你的腿,是有些不舒服吗?”


    刚才上楼梯的时候,明显见?她有些吃力。


    洛溦没想到自己走那么慢,却还?是被景辰瞧出了端倪。


    “没什么大事。”


    她不想瞒他,走到案后坐下,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刚才跟长乐公?主打了一个小架。”


    她把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不想景辰为自己过份担心,又随即调转话题:


    “公?主今天?,有为难你吗?”


    景辰重新再拿了两个软垫给洛溦,“你别?担心我,当着曹大学士的面,她不可能真把我怎么样。”


    他沉默了会儿,“公?主撞见?你时说的那些事,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她故意气你?”


    洛溦把垫子支到肘下,抬手摘了面纱。


    “应该……是真的吧。”


    她回想起?长乐得意洋洋的语调——


    你以为表哥为什么要留你在玄天?宫?那是因为张贵妃成天?在父皇面前吹风,要表哥早日跟你完婚,可表哥根本不想娶你,所以才让你留在玄天?宫,说你要侍奉玉衡,事关国运,不能出嫁!


    洛溦原就想不明白,沈逍为什么会那么好心,让自己进玄天?宫学习,还?肯亲力亲为地教她。


    如今弄明白了他的真实?目的,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再胡思乱想了。


    景辰想起?传的沸沸扬扬的关于洛溦公?开示爱、爱慕沈逍至深的传言,欲言又止:


    “你,不介意吗?”


    洛溦把摘下的面纱叠好,摇了摇头,“不介意。我早就跟你说过,太史令不会娶我,如今他为此使些手段,也在意料之中。而且,他想要我侍奉玉衡,就会很认真地教我星宗命理术,让我有些能唬弄住人的真才实?学。这对我而言,难道?不是顶顶的好事?”


    景辰凝视着洛溦。


    想说的话,逸到了嘴边,终又咽了回去。


    有些事情,他根本,没有资格去置喙评论。


    “嗯,只要你觉得好,那便好。”


    他笑?了笑?,走到存放星图的书架前,试图让气氛变得积极起?来:


    “既然下了决心要好好学习,那说说看,你想找什么星图?我刚来也不熟,但会尽量帮你找。”


    洛溦闻言,在心里想了想,气势骤然颓唐:


    “就……那种最基础的,能把三月份星空全标出来的,一百二十一个区域都标满的那种……”


    景辰见?她好像一下子蔫了,“怎么了?”


    洛溦恹恹道?:“我最近,反正发现自己特?别?蠢,怎么都记不住。”


    景辰走回到案前,微微倾身,“你哪里蠢了?记忆力也很好,从前那么多草药都认得。”


    洛溦以前也觉得自己记忆力不错,但这次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星,着实?有点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关键还?得争分夺秒:


    “草药有形状,有颜色,看多了自然记得!那些星星都长一个样,我记住了方?位角度,就忘了名?字,还?得不停赶时间……”


    而且沈逍还?极度严苛,给指示都不带重复的!


    景辰帮她琢磨了会儿,揣测道?:


    “那你可能是需要有图形帮助,才容易记住的那类人。”


    他坐到案后,取过一张纸,蘸了墨汁,开始落笔。


    “你别?急,我在书院的时候,学过简单的天?象知识,能帮你理理。”


    景辰在洁白的纸面上点画着星宿,过得片刻,放柔了声,又道?:


    “还?有,公?主的事,虽然刚才你没说,但我看得出,你有些怕因此被牵连受罚,对吗?”


    他笑?了笑?,视线专注于笔尖,“你大可不用?担心,且不说你原本就没有错、也没有推过她,单凭她在你面前提过圣上与贵妃间的私密事,她自己就不敢真地追究此事。倘若是旁人追究,你也只需拿出这点,就足以大事化了,让对方?比你更想掩盖始末,所以别?怕。”


    洛溦慢慢地抬起?头,望向景辰。


    雨后初晴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洒在少?年郎的发梢眼角。


    论五官容貌,他算不得有多漂亮,但身上那种温柔闲适、却也永远不卑不亢的气质,让他整个人宛如玉石一般清辉润泽。


    好像从小到大,自己总能在这样的辉柔中得到安宁……


    洛溦的心,慢慢被一种暖暖的情绪填满。


    她有些不知该如何表达,半晌,支着下巴幽幽叹了声:“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希望,你才是我哥哥。”


    景辰放下手中墨笔,换了蘸颜料的彩笔,良久,轻声道?:


    “原来你希望我是你哥哥啊。”


    他好像,是在复述她刚才的话,又好像是在质疑,语调里带着家乡柔软的尾音。


    洛溦也就自然而然地接了话:


    “小时候是那样啊,我不是还?管你叫辰哥哥吗?”


    谁让宋昀厚只想赚钱,从不陪她玩呢?


    景辰低头作画,豁然一笑?,“是啊,我记得。”


    明亮的阳光,静静闪耀在他翘起?的唇角上。


    他停了笔,将?画纸朝洛溦挪近了些,指着上面颜料未干的猫头鹰,道?:


    “你看这猫头鹰头上的毛角,这叫作‘觜’,跟二十八宿里的觜宿同名?。我在猫头鹰的毛角里,点出了觜宿三颗星的位置。”


    他重新蘸了些颜料,又在觜宿的下面,画了一株人参。


    “这株人参,代表参宿。你要记得人参是名?贵的药材,所以里面的三颗星亮度很高,又叫作将?军星。”


    他抬起?眼,看着洛溦,“你下次记不住位置的时候,就想着是猫头鹰要偷人参吃,所以它?飞在参宿正上方?,因为没偷吃到,心里黯然,所以它?的三颗星都比参宿的暗很多。”


    洛溦看了看画纸上栩栩如生的猫头鹰,又看了看人参,又转回去看猫头鹰,然后“哧”一下笑?了出来。


    “这个法?子不错,真的!”


    她这回当真一下子就记住了,“景辰你好厉害!”


    景辰看着洛溦,也笑?了。


    “我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瞎扯什么。”


    他蘸了颜料,继续作画:“牛宿里的星特?别?多,最上面的织女星你肯定知道?,我在这儿画个姑娘。姑娘的河对面,这三颗竖着的星,分别?是河鼓一、二、三,其中的河鼓二就是牛郎星。我给他画面鼓,你就想着他为了吸引河对岸姑娘的注意,每天?都要打鼓。可惜打完鼓,织女也不理会他,他就生气扔了鼓槌,去弄了两面招摇的彩旗,左边是左旗七星,右边是右旗七星……”


    洛溦听得直想笑?,又怕声音引来了旁人,捂着嘴,暗咬自己的手指。


    景辰也有些忍俊不止,画画的笔尖微颤,“牛郎的左右旗也都没能引起?织女的注意,于是他又牵来了自己的耕牛。牛呢,可能有点不乐意被人当作讨好姑娘的工具,所以位置拉开得有点远……”


    洛溦实?在受不了了,伸手去夺景辰的画笔,“你这编得什么乱七八糟!给我,我来编!”


    景辰举高画笔,闪躲笑?道?:“我这个是很有道?理的,你不知道?牛宿旁边就是罗堰双星吗?这牛不乐意,决定离家出走,游去了堰坝……”


    “什么呀!给我笔!”


    窗外阳光正好,照得纱影柔和朦胧。


    将?少?女与少?年嬉闹的身影,静静投映在了银河迢迢的画作中。


    第 30 章


    洛溦收好星图, 寻了个借口向鲁王告辞,返回玄天宫。


    经过景辰的一番开解,她心情好了很多,抱着星图走在回去的长廊中, 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些?。


    行?过快一半, 要穿过中庭竹林时?, 突听身后有人唤停自己。


    洛溦回头,见?是鲁王身边的那个幕僚。


    幕僚将洛溦请至竹林一角,确定四下无人,行?礼道:


    “贵妃娘娘有话要小人带给宋姑娘。”


    他适才快马进宫去?打?探消息,顺道向贵妃请示。张贵妃听说鲁王与洛溦在一起,便令幕僚带来一则吩咐。


    “娘娘说,陛下正在为齐王殿下择妃,正妃的人选八字刚送至玄天宫。娘娘让宋姑娘想办法,把?其中出生在辛未年的那位判为相?冲忌婚。”


    幕僚递上一小截纸条。洛溦接过,见?上面写?着五个女子的生辰八字。


    出于公正选择的原因,每个八字的主人姓名没?有被提及, 但以张贵妃的能力,自然能打?听清楚谁是谁。


    幕僚一一指过纸上八字, “壬申年九月那位,应为大吉。其余的, 次吉或相?冲皆可。”


    待洛溦阅完, 幕僚又要回纸条,径直在手里团了,放进口中嚼了咽下。


    洛溦猜得出张贵妃的目的, 但这件事,委实有些?难办。


    “玄天宫为皇族合婚, 皆是由五行?署操办,我如今只?在观星殿,根本接触不了这些?内容。”


    她这段时?间,从扶禹那里了解过玄天宫的各署分工。


    玄天教溯源而上,承袭是战国邹衍所创的阴阳五行?术,博大而宏辩,泛涉堪舆、星占、卦卜,甚至基于五行?轮的医术。


    玄天宫内的职权分工,亦是相?当细化。像齐王那样极有可能成为大乾储君的皇子,婚事关乎国运,更是慎之又慎。


    洛溦如今只?堪堪开始认星星,离掌握星占星运术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更不可能影响到五行?署的推演结论。


    幕僚见?洛溦不愿配合,口气强硬起来:


    “小人只?是替贵妃娘娘带话。娘娘说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她的交代都?必须办到!还请宋姑娘,多考虑考虑父兄的前程。”


    他走近了些?,“眼下江北道一带流民集聚、瘟疫不断,户部和东仓都?正缺人手送赈灾粮药过去?。听说此前去?那边的人,十个有九个都?回不来。”


    “宋姑娘,可听明白娘娘的意思了?”


    幕僚意味深长地盯了洛溦一眼,抱拳拱了拱手,随即转身离开。


    洛溦原有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她参与不到占卜的过程,唯一能按张贵妃要求给出占卜结果的办法,只?能是想法子偷偷更改。


    但这……也几乎没?可能办到!


    洛溦想起从前妙英提点过自己,张贵妃手段强硬,容不得下面的人办事不利。如今沈逍拒婚不娶,宋家这颗棋子对贵妃而言,已经大有成为弃子的趋势。


    倘若再办不成眼下这件事,如今在张竦手底下就职的父兄,多半会受刁难。


    张家擅长操控官场,只?需安排个明升暗贬的调令,将她父兄遣去?流民灾乱之地,到时?若要再使什?么?手段,哪怕取人性命,都?自有千百种法子掩盖!


    或者?,她可以去?求太后?


    但上次沈逍把?自己从太后跟前带走,显然触了那老太太的逆鳞。


    此刻去?见?她,等同羊入虎口。


    又或者?……


    她可以去?求沈逍帮忙?


    但那人原就看不起她父亲,自己今日又害得他心上人摔伤。


    他怎么?可能帮她?


    洛溦心事沉沉,走回了璇玑阁。


    到了阁门?口,发现扶禹已经等在了那儿。


    扶禹道:“宋姑娘总算回来了!小人刚回玄天宫,听说姑娘带着伤就去?了司天监,本想过去?找,又怕路上错过,正犹豫呢!”


    洛溦有些?提心吊胆,“太史?令也回来了吗?”


    扶禹摇了摇头,“太史?令回了长公主府,只?遣了小人回来。”


    虽然沈逍什?么?也没?吩咐,但扶禹琢磨着,太史?令让自己回来,或许是想让他看看宋姑娘的情况。于是他先去?鄞况那里问清楚了洛溦的伤势,让人传话回了长公主府,又命人提前开启了升轮的水流机关。


    洛溦问:“公主没?事吧?”


    扶禹道:“没?事。”


    长乐醒来之后,只?隐隐记得自己是因为雨天地滑,失足摔了一跤。


    她没?闹腾,宫里自然也就没?有追究。


    扶禹引领洛溦乘升轮上了楼。


    “姑娘既然伤到了膝盖,这几日就好好休息。若需上下楼拿书什?么?的,只?管吩咐小人就好。”


    洛溦此刻心思全然不在养伤上。


    她问扶禹:


    “上次你跟我介绍了一下玄天宫各署的分工,类别有些?多,我总还觉得有些?不清不楚的。比如圣上选秀、皇子纳妃,那些?待选闺秀的八字都?是先送到五行?署,由他们测,对吧?”


    “对,但凡皇室宗亲候选的合婚八字,都?送去?五行?署。”


    “那……五行?署测完,就直接回呈礼部了吗?”


    扶禹道:“不一定,要看所涉婚事的重要程度。若只?是普通选秀,或者?皇子纳个侧室,单由五行?署测过八字即可,但若之后要封妃位,就要再经卦卜。遇到封后、或者?亲王迎娶正妃,程序就更复杂些?,卦卜结果最后要由五行?署上交太史?令,让太史?令以星宗命理术核准后才能回呈。”


    洛溦一听最后还要通过沈逍核准,当即如霜打?茄子般的蔫了。


    这么?层层把?关的,她如何去?插手卦卜结果?


    “那……”


    她最后问道:“从八字送到五行?署,完成所有卦卜,再上交到太史?令手里,一般需要多少时?日?”


    “人数不太多的话,一般七日左右。”


    七日……


    洛溦在心里算了算,自己的星图考试就在五天后。


    也就是说,考试结束的两天内,五行?署就要把?结果呈报给沈逍。


    那她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去?准备或者?转圜贵妃交代的任务。


    洛溦回到处所,一夜难眠。


    翌日起身,强迫自己将心绪平定下来,先好好准备五日后的星图考试。


    景辰画的那张“故事图”帮助很大,洛溦将上面的画作反复看过几遍后,星宿的位置很快就印进了脑海。


    白日认真看图,夜里又上穹顶比对星空,重新尝试描画星图,果然感觉速度快了许多。


    如此依样而行?,连续几日来往于住所与穹顶之间,不断观察记录方位度数,直到将星宿位置烂熟于胸。


    她有把?握,考试那晚就算阴云密布,也能准确无误地把?星位给画出来!


    可就只?是……张贵妃让她办的那件事,依旧迟迟还想不出对策。


    到了考试当天上午,洛溦下了璇玑阁,去?鄞况那里取腿伤的药。


    鄞况正在读郗隐的回信,读得火冒三丈,见?洛溦过来,对她道:


    “待会儿我配几味药给你,你帮我做进糕点里,我快马寄给师父,让他老人家好好在茅厕里待上几天!”


    洛溦哪儿敢接这种活:“我可不干,他现在上了年纪,茅厕里待久了要出事……”


    小时?候有次给饭菜的巴豆下多了,差点儿没?让郗隐拉得腿软,掉进茅坑里。


    鄞况丝毫不心慈手软,阴测测道:“他年轻时?试过很多药,体质跟旁人不同。我这有几味药,药力比巴豆更猛,药效作用?在他身上却是细水长流。”


    他将“珍藏”取出,逐一给洛溦讲解一遍毒性,问道:“如何?你觉得哪种放糕点里,味道比较合适?”


    “都?不合适!”


    洛溦让鄞况绝了念头,自己心中却有主意一闪而过。


    她悄悄顺了些?药,对鄞况道:


    “不能帮你报复师父,但我能做些?好吃的给你,要吃吗?”


    鄞况以前吃过洛溦做的饭菜,念念不忘,“那当然。”


    洛溦趁热打?铁,“那我以后能随时?用?你药房的小厨房吗?”


    鄞况点头,“随便。”


    小厨房平时?主要用?来制作药剂,厨具不多,做不了什?么?太华丽的菜肴,但稍微精致些?的点心还是没?问题。


    洛溦翻找了一下食材,拿糯米粉蒸了一大锅山药红枣糕。


    待枣糕热气腾腾地出了屉,她先留了一小盒给鄞况,又另外装了一大盒,让药房小僮送去?司天监给历法署的曹学士和吏员,特别叮嘱让上次帮忙找星图的景郎君,一定吃上两块。


    最后,又仔细选了些?滋补类的药材,碾磨成粉,重新又蒸煮了两锅膳食。


    一直忙活到天已全黑,方将剩余两锅中的食物装好,小心翼翼地拎着,回了璇玑阁。


    这一晚,明净无云,星月满天,观星考试显然会如期进行?。


    洛溦上到穹顶,远远便瞧见?沈逍已经坐在了观星案后,沉静执笔而绘。


    好多日未见?,他眉目仿佛又清冷了些?,听到声?响,连眼也未抬一下。


    洛溦上前行?礼:


    “太史?令。”


    她将食盒放到旁边的小几上,揭开盖子,讨好笑道:


    “我知道太史?令今夜要来,特意做了些?点心小食。这个是紫苏膏,里面有紫苏、肉桂、陈皮、甘草,再加蜂蜜、良姜,尤为润肺。穹顶上风大,吃点这个,可以防风寒之症。”


    又端出一盏热饮,“这是仙人饮,里面用?了苍术、枣姜和杏仁,有明目之效。太史?令夜观星象,眼神劳累,用?此汤饮亦可舒畅些?。”


    沈逍停下手中的笔,移来视线。


    几日不见?,女孩像是瘦了许多,单薄地立在月影夜风中,一双明眸楚楚殷切。适才行?动间步履虽缓,但或是因为摆弄沉重食盒,到底还是能让人瞧出膝盖的伤没?有好全。


    他瞥开眼,漠声?道:


    “我没?病,留给你自己用?。”


    洛溦听他口气冷漠,像是还……拐弯抹角骂她有病,心中不觉忐忑。


    虽然长乐公主现下记忆错乱了,但当时?刚跌下楼、人还清醒时?,倚在沈逍怀里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推的她。


    沈逍那么?在意公主,就算现在拿不出证据惩罚自己,也必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她将汤盏放下,牵裙跪到了沈逍身侧:


    “那日公主摔伤,真不是我推的她。只?是怪我说话没?分寸,惹得公主动怒想打?我,然后我怕怀里的书被打?到,就伸手挡了一下,谁知就让公主脚下失滑……”


    洛溦抬起右手手指,“总之我发誓,这就是当时?实情,若我有半句假话,我就……”


    沈逍握着笔,截断她:“你不必说了。”


    洛溦张了张口,又怕再引沈逍动怒,只?敢垂眸轻声?嗫嚅道:“真是那样的……”


    她垂低了头,眼睫轻颤,嘴角紧抿的弧度纠结着一丝无奈。


    沈逍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会儿,放下笔,伸出手,似乎想将女孩从地上拉起来,可指尖刚刚探出,便又收了回来。


    良久,开口问道:


    “长乐,跟你说什?么?了?”


    洛溦见?沈逍像是肯听自己解释了,忙抬起头:


    “公主告诉我,说贵妃娘娘一直给圣上吹耳旁风,要给太史?令早日定下婚期。但因为太史?令不想……不想成亲,所以就让我进了玄天宫,以侍奉玉衡为由,绝了出嫁的可能。”


    她想起景辰教自己的话,“我没?想到公主竟会打?听到圣上和贵妃娘娘之间的私语,一时?惊讶,就说了几句不敬之言。”


    这件事捅出来,沈逍要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为长乐遮掩,大事化小,不再追究了吧?


    夜风忽起,拂动少女额前的一缕碎发,打?着卷儿地掠过了眼眸。


    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此时?多了几许略带焦急的迫切,一瞬不瞬地抬望向他。


    是想……向他求证吗?


    沈逍将目光从她的那双眼睛上挪开。


    “那不是什?么?私语。”


    他不带什?么?情绪地说道:“宫里皆知,我以你在玄天宫修习为由,拒绝了圣上为我择选婚期。”


    洛溦怔住。


    那些?关于婚事的讨论不是私语?并且还宫里皆知?


    这样的话……


    景辰教她拿这事做要挟的招数,还能行?得通吗?


    夜光案面的柔柔荧色,映照在洛溦难掩失望的面容上。


    沈逍重新握起笔,捏在指间,许久,缓缓落下:


    “你先画星图吧。”


    洛溦回过神,起身移到自己的观星案后,坐下,取过纸笔,慢慢在石案上铺开摆好。


    沈逍扫了眼刻漏,“戌中了,你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洛溦狐疑地朝他偷瞄了一眼。


    沈逍这是不准备再追究公主受伤的事,直接就让她考试了?


    是景辰的那招到底起了些?作用?,还是沈逍觉得要拿自己修习当拒婚的挡箭牌,多少得尽快教她点东西?抑或者?,他通晓天机,早就算出她其实是个好人、没?有推过公主,就不跟她计较了?


    洛溦思绪胡乱,却也无暇细想,润了润笔,抬眼望向星空。


    戌中,左起一二,天市左垣一。


    她飞快垂目,笔尖在星图上迅速点画。


    还好练了这么?多天,单是瞄上一眼,心中便已有大概位置!


    饶是如此,还是不敢大意。


    洛溦全神贯注,连呼吸都?是缓缓的。


    一百二十一个区域,从最西北的天市垣,再到东面明亮的井宿三,然后继续往下……


    沈逍也绘着星图。


    身畔少女神情专注,下笔流畅,画完了第一轮,又开始用?朱砂标出星运变化。


    一点儿的犹豫,都?没?有。


    他想起这几天六楼的灯烛,整夜通宵达旦地亮着。


    甚至有两晚遇到阴雨,她仍旧去?了住所旁的露台,举着伞,仰望夜空,手里指指点点。


    即便是,已经知道他留她在玄天宫的目的,还是……毫无退意吗?


    月色皎洁,夜风自栏柱间泻入,吹拂起邻座两人的衣袖,在案沿边轻轻触碰一瞬,又旋即分开。


    洛溦标完了第二轮,又重新检查了一遍。


    一个时?辰内的星位变化其实不大,以后万一让她记录一整夜的星图,那就费力了!


    她瞥了眼刻漏,见?时?间差不多刚好,揭下星图,略有些?提心吊胆地奉到沈逍面前。


    “我画完了,太史?令觉得怎么?样?”


    沈逍放下自己手中的笔,将洛溦的星图拉到案上,凝目研看。


    她的记性不差,一次就能记住他推演程式的步骤。


    眼前的星图,也似乎……找不出错误。


    “鄞况说,你小时?候失忆过?”


    他轻声?问道。


    洛溦被问得一愣,心想鄞况怎么?也跟扶禹一样,长着个大嘴巴。


    “也不是失忆,就是有几次吃完解毒药发烧,一小段时?间的事记不清了。”


    她话出了口,又有些?后悔。


    或许再说得严重凄惨些?,沈逍瞧她也遭过罪,就不惦记为长乐公主出气了。


    沈逍静静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星图的基本画法你已经掌握。”


    他将案上纸图慢慢收卷,递给洛溦,“交给观星殿的文吏归档,再让他们誊抄一份送去?司天监。”


    洛溦闻言大喜,明眸放光。


    “真的没?错吗?”


    她接过星图,握在手中,一时?不觉唇角轻扬。星图送去?司天监的话,那景辰也会知道自己通过考试了吧!


    沈逍见?她笑得得意,道:“你现在能辨识星宿的大概位置,但还不懂星曜的顺留伏逆……”


    星曜的顺留伏逆?


    洛溦忙道:“我知道这个的!我这几日也看了些?玄天教的经书,知道什?么?是七政四余。” 掰着手指,“紫气木之余,月孛水之余,罗睺火之余,计都?土之余。”


    她鼓起勇气:“既然如今我能画星图了,太史?令,可不可以教我一些?星占和星宗命理的入门?知识?我顶着玄天教弟子的名号,一点儿不会阴阳五行?也太让人起疑了。”


    最多两三日,齐王的合婚卦卜结果就会送到观星殿,她时?刻跟在沈逍身边,才有机会能接触到卦卜文书。


    苍天保佑五行?署算出来的结果跟张贵妃想要的一致!这样她就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沈逍见?洛溦倚在自己案旁,微仰起头,一双明眸倒映着星月之色,满蕴恳求。


    他转开目光,望向栏外阑珊虚无处。


    “学星宗命理的要求很高,我可以让别人先慢慢带你入门?。若我教你,必定严苛,你迟早受不了。”


    洛溦听得心里直打?鼓,面上维持殷切微笑:


    “可我只?想太史?令教我!只?要太史?令肯教我,不管怎么?对我,我都?受得了!”


    等了片刻,见?沈逍犹如冰塑般静默不语,却也并没?再反驳,忙抓住时?机:


    “那……就从明天开始教,对吧?”


    她匆匆起身,“我这就去?交星图,然后再找几本星曜的书先自己看看!但凡有口诀什?么?的,我都?事先背熟!”


    一面说着,一面已收拾星图食盒等物走去?了楼梯口,小兔子似的溜了下去?。


    穹顶猎猎的夜风中,沈逍寂然而坐。


    半晌,垂眼看向自己指上的白玉环,摩挲着慢慢握入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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