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天机之合 > 30-40
    第 31 章


    洛溦说动沈逍教课, 心里还是没什么底。


    就?算这一次,她能施计侥幸接触到卦卜结果,甚至调换,那下一次呢?


    像张贵妃那样身处权斗中心的人物, 肯定会继续拿自己父兄仕途作胁, 让她以后又?改动别的?卦卜。


    而且此番若是不得?已, 改换齐王妃人选的?结果,把人家好好的良配换成凶眷,毁了几个无辜女子的姻缘,实在罪过。


    但?转念一想?,以张贵妃的?性格,要是最后嫁入齐王府的?不是她所希望的?联姻对象,指不定会用更极端的?手段除掉对方?。


    所以自己如?今提前换了卦卜结果,或许也倒算是一件好事?


    她心中百般纠结,亦明白要想?彻底摆脱张家的?控制,还是得?尽快找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行。


    总之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先接触到最后的?卦卜文?书, 然后再看看有?没有?办法转圜。


    她原本的?打算,是做些吃食给沈逍, 在里面加一点?令人不适的?药剂,在卦卜完成后, 让他短暂离开片刻。


    但?经过昨晚的?初步尝试, 沈逍显然不想?吃她做的?食物,她便没法给他下药,总不能就?堂而皇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找文?书、甚至篡改吧?


    翌日, 洛溦找到扶禹,向他打听沈逍喜欢的?食物。


    扶禹对帮洛溦讨好沈逍一事颇为上心, 非常积极地出谋划策:


    “太史令平日对饮食并不苛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偏好。但?有?次临川郡主来?访,小人陪着郡主娘娘说了些话,听她提过一嘴,好像说太史令小时候喜欢吃桃露酥。”


    扶禹作为话唠,跟谁都能聊上几个时辰不带停的?,聊得?时间长了,别人也自然会跟他多说上两句。


    桃露酥这种小食,洛溦是知道的?,食材不算太难寻,就?是做起来?有?些麻烦,容易出错。


    她让扶禹帮忙寻了材料,又?借了鄞况的?小厨房开始捣鼓。


    鄞况乐得?蹭吃蹭喝,还打发了小僮过来?帮洛溦照顾灶火。


    洛溦碾着红豆,问小僮:“昨天让你带去历法署的?点?心,他们都吃了吗?”


    小僮“嗯”了声,低头?加柴,随即又?想?起什么,道:“那个景郎君现在不在历法署了,就?没给他吃成。”


    洛溦顿住手中动作:


    “那他去哪儿了?”


    司天监的?生徒学员会在不同署房轮值,但?这才过了几天,也太快了些。


    小僮道:“好像是去堪舆署了。昨天曹学士不在,我就?把点?心给了署房里管事的?吏员。”


    他学着历法署那几个吏员的?口气,“他们说,历法署关乎民生,来?往的?又?有?皇子贵胄,景郎君总在那里待着也不自在。堪舆署要通宵值夜,每月比其他生徒多拿半两银子,适合像景郎君那种出身的?人。”


    洛溦捏着碾杵,朝下用力压了几下。


    那些人,多半是看曹学士称赞了景辰几句、而长乐公主又?因景辰甩了脸色,就?捧高踩低,合起来?排挤景辰罢了。


    贫贱孤儿,偏偏木秀于林,从前在越州就?没少受过欺负,更何况在处处讲究权势门第的?长安城?


    可景辰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博得?贵人青睐,就?又?不得?不在人前显露才华。


    这种两难局面,根本就?无解!


    待到做好了桃露酥,出了蒸屉,洛溦先装了一盒,让小僮悄悄送去堪舆署给景辰,然后自己盛好剩下的?,带着去了观星殿。


    因为答应了上课,沈逍到观星殿的?时间比往日早些,也没有?上穹顶。


    洛溦进到观星殿厅时,只见?厅内灯烛高擎,将四周映得?金锃,巨大的?铜铸浑仪由漏壶滴水驱动着,绕轴缓缓转动。


    沈逍一袭水青色长袍,玉簪绾发,背影颀长地立在铜铸浑仪旁。


    洛溦思及桃露酥放凉了更好吃,暂将食盒置到了一旁,上前见?礼:


    “太史令。”


    沈逍看着浑仪:


    “过来?。”


    洛溦站去他身边。


    沈逍伸出手,转动了一下浑仪上的?六合环与三辰环,沉静专注授课:“今日先教你计算天宫宿度。”


    “周天有?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按十二地支的?顺序分为十二宫,又?分别对应着二十八星宿。”


    他指尖拂过六合环上的?刻度,“此处的?酉宫十度,对应昴宿,昴宿之下,戌宫十二度,对应娄宿。依此类推,你觉得?亥宫十六度,应该是哪个星宿?”


    洛溦没想?到一上来?就?被提问,有?些措手不及,难怪沈逍之前说学习星宗命理的?要求很高。


    昴宿下面是娄宿……


    啊对,景辰画过,昴是白虎之身,娄是狗,白虎要吃狗子……


    那狗……又?吃什么来?着?


    原本景辰画的?星图她记得?滚瓜烂熟,可不知为何,盯着浑仪上的?刻度就?是想?不起来?!


    洛溦闭上眼,竭力回忆。


    再睁开时,却见?沈逍从浑仪底座上取过一柄白玉尺。


    洛溦从前没少见?宋昀厚被戒尺打得?手肿,又?想?起之前沈逍说过他教课会很严苛,忙把手背到身后:


    “太史令先别打!我再想?想?,马上就?记起来?了!”


    沈逍原是想?拿尺子讲一下刻度,谁知洛溦竟吓得?又?是躲又?是求饶的?。


    她胆子不是一向大的?很吗?


    怎么唯独……好像总是很怕他。


    “伸手。”


    沈逍默然片刻,示意洛溦。


    既然她认定自己是要打她,总不能,好像被她求了两句就?不打了。


    洛溦耷拉了脑袋,不敢得?罪沈逍,抠抠索索地伸出手,把手掌摊开。


    她的?手白皙柔软,手腕上的?伤早已痊愈,掌心那处曾被他轻吮而过的?伤口,也只留下了淡淡的?一抹粉色。


    沈逍的?目光在粉色上停留一瞬,探出手指,极快地托住洛溦指尖,玉尺“啪”地落下,随即便撤了回来?。


    洛溦倒不觉得?有?多痛,更多的?是有?点?怕,下意识缩回手、蜷到嘴边吹了口气,忙又?背到了身后。


    “我想?起来?了,”


    她沮丧轻声道:“亥宫十六度是奎宿。”


    早不想?起晚不想?起,偏偏挨打的?一瞬间就?想?起来?了!


    沈逍亦蜷起了手,负去身后,竭力忽略掉刚才轻托女孩指尖留下的?触感。


    “奎宿是白虎第一宿,宿形狭长,而周天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是按十二均分,因此奎宿无法完全落入亥宫。”


    沈逍示意洛溦看向六合环上的?刻度,“奎宿起于亥宫十六度,止于戌宫二度七十三分,你可看出其中原理?”


    洛溦踮脚仰头?,围绕着六合环走了一个弧圈,似有?所悟:


    “十二宫是等比分,而二十八宿……是按本身长度,除以周天度数来?作的?分配?”


    沈逍没有?反驳,伸出手,将六合环朝洛溦的?方?向拉低了些,“你能在一炷香时间内,算出二十八宿的?分度吗?”


    洛溦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一炷香?


    他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握了握刚刚挨打的?手,急忙走到浑仪旁的?一张桃木案后,打开了案上的?木匣。


    白天曾在这儿见?过玄天教的?文?吏运筹,记得?算筹都收在了匣子里。


    洛溦取出算筹,二话不说就?开始专注地计算起来?。


    一炷香,二十八个星宿怎么可能算得?完?指不定待会儿手都要被打烂!


    沈逍伫立在铜仪之侧,望着灯下少女不断调整着算筹的?纵横,秀眉微蹙、咬唇凝神?,却又?难掩不愿放弃的?坚持。


    他想?起很多年前,师父也在同样的?地方?,让自己做过同样的?计算。


    老?头?或许有?意试探他的?专注力,半途突然打岔问道:“那个帮你解毒的?小妹妹,你喜欢吗?”


    “不喜欢。”


    “为什么?”


    “若不是她锲而不舍,”


    他那时捏着手里的?算筹,语调颓冷的?不似八岁孩童,“徒儿也就?不必苟活了。”


    洛溦运筹如?飞,脑子里缭乱交织着无数的?数字,每算出来?一个宿度,便提笔在纸上记下。


    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但?眼看时间就?快到了,才堪堪完成了十宿!


    洛溦又?是沮丧又?是害怕,在案后抬起头?,眼巴巴望向沈逍:


    “太史令能再给我点?儿时间吗?一炷香实在太赶了,怎么可能有?人能算得?出来??”


    沈逍走过去,扫了眼案上算筹,“你的?办法太笨,若用对了算法,八岁小儿也能在一炷香内算出答案。”


    洛溦仰着脑袋,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八岁小儿?


    八岁小儿要是能那么快算出来?,她顶礼膜拜,管那小儿叫哥哥!


    心里不服,嘴上还是得?认怂:“我说过的?,我学的?都是商贾人家理账的?法子,真正的?算式根本一窍不通。“


    她料定逃不过惩罚,期期艾艾,“那这次……是算我错了一道题,还是十八道?总不会……要打我十八次吧?”


    倒不是怕痛,就?是小时候看多了宋昀厚打肿了双手、几天都没法吃饭,太有?心里阴影了!


    沈逍不置可否,倾身取过洛溦写?了宿度的?纸页,在手中展开查看。


    既然已经罚过一次,这次再出错,自然也不能突然更弦易辙,不再打了。


    至于打多少次……


    沈逍数着纸上算错的?答案,忽然间,瞥见?洛溦像小动物似的?从纸页边缘探出脑袋,可怜兮兮地讨价还价道 ——


    “要不,太史令折个中,按十二宫的?剩余数打好了?那个我算过,还剩八个,两只手分开打,一边四次……”


    烛火摇曳,流金色的?光影跃动中,洛溦越过薄纸边缘,依稀好像看见?沈逍轻轻弯了下嘴角,淡如?浮痕般的?,一瞬便逝,快到……让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


    沈逍收起算纸,面上已是静如?冷玉,“等我闲时验算完对错再说。”


    洛溦没想?到能逃过一劫,长出一口气。


    “那我待会儿也找时间,把剩下的?部分算完!”


    她低头?整理着案上的?算筹,有?些想?开口向沈逍请教一下他说那种“不笨的?算法”,又?怕被他一口回绝。


    踌躇间,突然想?起今夜其实还有?正事,收起算筹,转身谏言道:


    “太史令教了我半天肯定辛苦,不如?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


    她取来?食盒,搁到案上,揭开盖子,把装着桃露酥的?瓷碟小心翼翼端出。


    桃露酥这种东西?,做起来?实在费时,锅都得?进三次,每次还要重?新加料。好在成品很令人满意,润色鲜艳,粉粉亮亮的?,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她抬头?去看沈逍,暗蕴一丝期待。


    他必须要肯吃她做的?东西?,她之后才能有?接触卦卜结果的?机会。


    谁知目光触到沈逍脸上,却见?他神?情陡然变得?暗沉。


    沈逍看了眼那花朵般的?点?心,移向洛溦,“谁让你做的?这个?”


    洛溦暗觉不妙,不敢出卖扶禹,“我……我看最近桃花开得?好,就?做了这个。太史令,不喜欢吗?”


    怎么回事?


    他就?算不喜欢吃,也不至于这种反应吧?


    洛溦有?些无措又?探究地望着沈逍。


    沈逍也紧盯着她。


    夜风从穹顶灌入,撩动琉璃灯盏里烛火轻颤。


    他的?一双墨眸映在烛影中,显得?有?些分外阴霾。


    良久,低声开口,一字字缓慢:


    “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吃这个?”


    还是说,她对鄞况说了谎。


    以前的?事,她其实,全都记得?。


    “我……我猜的?。”


    洛溦被沈逍的?目光紧紧绞住,想?起那夜在大理寺为他解毒,好像也曾有?那么一瞬间,在他眼中看见?过相似的?神?情。


    她有?些害怕,仿佛是怕被他又?掐住脖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絮絮叨叨道:


    “璇玑阁里禁火,送来?的?吃食都是凉的?,这个时节的?冷食不容易做得?好吃,只有?糖藕、青团、春饼什么的?……厨房又?说太史令不喜欢太甜的?,我就?做了个只带花香的?桃露酥。太史令要是不喜欢,我再换别的?,只要太史令想?吃,我都想?办法做出来?。”


    她游移着视线,抬起眼,“香椿芽那样的?小菜,太史令……会喜欢吗?”


    沈逍注视着退到了案边的?洛溦。


    女孩的?手扶着案沿,指尖握紧,显然是在害怕。


    可该害怕的?,难道,不该是他吗?


    沈逍撤回视线,“你不必刻意讨好我。”


    他冷冷道:“但?凡你做的?东西?,我都不会喜欢。”


    第 32 章


    洛溦抱着食盒从观星殿出来, 有些可惜费了那么多工夫做的桃露酥。


    她下了阁楼,走到后院院门,抬头远远望见回廊的灯火,迟疑驻足片刻, 往司天监的方向行去。


    堪舆署的署房, 在玄天宫与司天监之间?的竹林里。


    小院, 高台,隐秘僻静。


    堪舆术原是以月厌、值星和阴阳八会结合的择日推占之术,从前隶属玄天宫管辖。后来,因为融入了风水术,职能?又渐转入了司天监辖内,因此堪舆署房的位置,才定在?了这?个离哪边都近、离哪边也都远的尴尬地点。


    也因为去哪儿都不方便,过于荒僻,晚上愿意在?这?里值夜的人很少。


    洛溦抱着食盒,推开院门时,只见景辰一个人守着铜刻漏, 坐在?院中的石台上,微微凑近台栏的琉璃风灯, 正提笔记录着什么。


    听到声?响,他抬起眼, 认出洛溦, 随即放下书笔,匆匆下台迎来。


    “你怎么来了?”


    景辰将洛溦引入旁边值夜用的小屋,点了灯。


    洛溦放下食盒, 环顾四周,见冷桌冷榻, 一盏孤灯,桌子上放着一碟干豆,大?约便是景辰今晚的宵食。


    “我带了些点心过来。”


    她打开盒盖,把酥碟和小匙一一取出。


    景辰帮忙接过,微笑道:“傍晚不是刚送过吗?”


    “还有多的。”


    洛溦把银匙递给景辰,看着他舀了一勺吃下,“好吃吗?”


    “好吃。”


    景辰的吃相斯文,却也因常年忙于学业与生活的经历,习惯了速战速决,解决完碟子里的桃露酥,便起身?到水缸旁打水,打算清洗匙碟。


    洛溦制止住他,“你不用管,我一会儿回去洗。”看了眼屋外石台,“那个刻漏,需要你随时守着吗?”


    “也不是随时都要守,每隔半个时辰记录一次,中间?的时间?我都能?休息,看看书什么的。”


    景辰一面说着,一面还是挽了袖子,拿瓢打水,蹲在?石槽前迅速洗了餐具,擦干。


    洛溦盯着桌上豆子大?的油灯光亮。


    “这?灯这?么小,又熏人,怎么看书?司天监的人也太欺负你了,非让你来值夜。”


    景辰坐到桌旁,笑意温和,“我自己也愿意的,夜里自在?,隔几日就能?休息一天。而且吃点亏,能?让同僚喜欢,有时还会带我去四门学和太学学生的聚会,聊聊诗文,听一下官学先生押的科考题目。”


    又道:“对了,前日我见了你兄长,他在?西市附近帮我寻了个住处。”


    洛溦好久没跟家里联系过,忙道:“我哥真帮你找到了?你满意吗?”


    “很满意。是你兄长拜托一位叫丽娘的同乡帮的忙,屋子在?一家客栈里,有个单独的天井院子,很清净,关键平日有人帮忙打理,能?省很多事。”


    洛溦有些怕景辰被宋昀厚占了便宜,“你别净说好的!我哥没有乱收你钱吧?”


    景辰牵唇,“怎么会?租金是我跟客栈定的,一月二两银子,我休沐在?家的时候,客栈会管餐食、帮忙浆洗衣物,还是挺合算的。”


    一月二两……


    以景辰手里的积蓄,能?住好几个月。


    “那时间?刚刚好,”


    洛溦很有信心,“等秋天你过了科考,就能?搬更?好的地方!”


    景辰微笑不语,低头用巾帕把刚才洗好的餐具又擦了一遍,整整齐齐放进食盒。


    瓷碟触手如玉,光洁鉴人,银匙手柄上雕刻着贵雅的错金花纹。


    他没有问,这?碟桃露酥原本是给谁的。


    那是……哪怕他过了科考、领了朝廷俸禄,也永远无法企及的天家贵胄。


    洛溦帮忙盖好食盒,垂着眼,胸中亦有许多的心事,无法宣诸于口。


    沈逍不肯吃她做的任何东西,那就算她日日守在?他身?边,也拿不了卦卜的结果。


    张贵妃逼她做的事,眼下看来是很难办到了。


    万一张家真的为难她父兄,她爹兴许倒是会认怂拍马保命,她哥那性格就不一定了。


    洛溦有心让景辰给宋昀厚带个话,又不愿被他追问始末,甚至为了帮自己出主意,间?接牵扯进张贵妃的阴谋里。


    景辰留意到洛溦的神?色,“怎么了?”


    “没事。”


    洛溦回过神?,“就是……今天遇到一道特别难的题。”


    景辰问道:“什么样的题?”


    洛溦取过桌上的纸笔,勾勾画画,“就这?样,要把二十?八宿分?进十?二个区域……”


    景辰一边听洛溦讲题,一边起身?取来一个油纸包,慢慢打开。


    油纸里,包着他前日去西市买来的饴糖。


    景辰揭开油纸,捻了颗放进嘴里,尝过确认没坏,方才将纸包递给洛溦:


    “原本想让药房的小僮送去给你的,又怕给你惹麻烦。”


    洛溦抬眼,认出是自己喜欢的牛乳饧,忙伸手取了颗含进嘴里,感受着那甜郁的滋味在?口中化开:


    “你买给我的?”


    景辰“嗯”了声?,沉吟了下,补充道:“也是你兄长的心意。”


    洛溦才不信宋昀厚会给自己买糖,“你不用帮他撒谎,他那个人抠的不得了,才不会花心思去想为我费钱的事!”


    小时候,她有一多半的日子都不住在?家里,要么在?郗隐的药庐,要么,就是奔波在?去京城为沈逍解毒的路上。


    更?多的时候,宋家对她而言,就像个客栈。


    她偶尔不回家,只要是出于跟沈逍有关的原因,不管是住药庐、还是长公主府,甚至如今的玄天宫,她爹就可以好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都对她不管不问,也不让家里其他人去打扰,她早就习惯了。


    景辰不想她踯躅于不开心的事,扯过她写完题目的纸,垂目研究了片刻。


    “有个程式,应该能?帮你解这?道题。”


    他取过笔,写下步骤:“你先求一个均值……”


    洛溦一边吮着糖,一边微微倾身?凑近,听景辰讲题。


    油灯昏黄,映得笔下字迹影影绰绰。


    洛溦的目光掠过少年执笔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俨然比少时记忆中的更?修长,却也更?粗糙了许多。除了握笔处磨出的茧,手背皮肤上还皴出了几块深色。


    她想起听扶禹说过,堪舆署的职责会涉及画舆图、建沙盘之类的事,所用的颜料生漆等物都需手工精细调制。


    以景辰如今的生徒身?份,这?些活计,自然也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好不容易,一步步的从青石镇到州学,从州学到鹭山书院,再到长安,却还得做这?样辛苦的事,他会……觉得失落吗?


    可像他这?样天资聪颖的少年,大?概也只有长安,才能?值得吧?


    洛溦默默无声?。


    良久,对上景辰略带疑惑的询问目光,才幡然回神?:


    “我……我在?听呢!”


    她赶忙端正学习态度。


    纠结了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我只是……只是有点儿想问你,你来长安好几个月了,觉得长安好吗?”


    她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视线,轻声?道:“我有时候……就挺想离开长安的,去个人少清净的地方,哪怕边关岭南,只要每日能?吃上自己喜欢的吃食,也会觉得很开心的吧?”


    景辰凝视洛溦,良久,笑了笑。


    脑海中,浮现出此生第?一次踏足长安时的情景。


    崎岖狼藉的石子路,挤满了乞丐的贫民窟,还有……让整座城陷入了死寂的殊月长公主殡祭……


    “长安很好。”


    他伸手帮洛溦拢了拢散开的油纸包,微笑道:“换作边关岭南,可就买不到你喜欢的牛乳饧了。”


    *


    观星殿。


    沈逍拾起案上散落的一枚算筹,执在?手中静静注视片刻,扔进了一旁的筹盒中。


    南面的雕屏后,连着小石梯道的暗门,发?出“喀”的一声?轻响。


    一名黑衣部属快步入内,将手中书函奉至沈逍面前:


    “周御史等了许久,不见太史令回府,便遣属下把这?封信送过来。”


    沈逍接过,展开,读完,问道:


    “周穆还在?长公主府?”


    部属抱拳回禀:“周御史没敢久留,让府里的暗卫送他回去了,属下也一直跟到了昌平坊,确认没有被人尾随。”


    这?几日,进出长公主府的武卫谋士个个蓄势待发?,就等着箭发?于弦的最后指令,可偏偏太史令连着两晚都留在?了玄天宫,也不知?遇到了什么无法脱身?的棘手事。


    部属不敢刺探。


    沈逍合起手中书函,探入灯盏中,点燃,撂进香炉。


    吩咐道:“你去一趟南启,派人盯住大?皇子府,等商州那边的消息。”


    “是!”


    部属领了命,行礼自原路退离。


    沈逍默然望着香炉中的余纸燃尽,转过身?,从高大?的观星殿门走了出去。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夜雨,淅淅沥沥的雨滴,从阁沿檐角叮呤而下。


    沈逍静立片刻,缓缓沿阶而下。


    四下阒色笼掩,脚下的白石阶梯映着雨光,莹洁朦胧。


    下到第?六层,转过露台,便是那间?每晚灯火不灭的寝房。


    然而此时那屋里的灯,却是熄着的。


    沈逍的脚步,停了下来。


    一层之隔的阶梯下,洛溦一边登楼,一边又捻了一颗糖放进嘴里。


    时辰有些晚了,不想麻烦人开启升轮的机关,自己爬楼看看雨景,也是不错的。


    她吮了一会儿糖,驻足眺望一下阁栏外的雨夜,再又继续走走停停往上登行。


    快到自己住所时,下意识抬头,远远望见一道颀长黑影立在?栏边。


    她咽下嘴里的糖,思忖着,唤了声?:


    “扶禹?”


    夜里上下阶梯,偶尔也会碰到观星殿的吏员或者巡楼的武卫。


    那些人全?都是目不斜视地低头上下楼,根本不敢朝她的处所多看一眼,怎么可能?这?样定定地立在?她门口?


    但要是扶禹的话……身?量又好像没这?么高……


    洛溦到底相信玄天宫的戍卫能?力,觉得不至于进了盗匪,大?起胆子,又走近了些。


    待终于看清了人,不由?得错愕在?原地:


    “太史令?”


    扶禹不是说他下雨天走小道吗,怎地会在?这?里撞见了……


    雨夜里,少女一袭素衣绯裙,鬓发?微濡,仰着头,清澈的眼眸中漾着讶然。


    沈逍视线掠过她手中的油纸包。


    “你去鄞况那里了?”


    她住进玄天宫有段时日了,除了去过一次司天监,其余时间?若是下楼,便只会是去鄞况的药房。


    洛溦循着沈逍视线朝自己手里看了眼。


    “哦,不是……”


    话出了口,又有些后悔。


    就让沈逍以为这?是从鄞况那里拿的药包,岂不少了解释的麻烦?


    但若之后被他发?现自己撒谎,会不会,又用那种阴霾森冷的眼神?盯着她,凶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掐她脖子……


    “这?是景辰……帮我兄长捎来的糖。”


    她把手里的油纸包举高了些,揭开一角,“牛乳饧,太史令要吃一颗吗?”


    又记起沈逍说过不会吃她做的东西,补充道:“是在?西市买的,不是自己做的。”


    沈逍的视线落在?女孩脸上。


    他想起那个叫景辰的书生。


    前几天司天监送来了新的生徒名册,上面有那人的名字。可她之前一直留在?璇玑阁苦学,或者去药房捣鼓吃食,从没特意去找过那人,沈逍便也不曾再留意过。


    此时听她提起景辰姓名,沈逍又扫了眼她手中的油纸包,见里面包着几颗连形状都不齐整的碎饴糖,市井小孩喜欢的便宜零嘴。


    “你自己吃吧。”


    他越过洛溦,朝下走去。


    “太史令!”


    洛溦收起纸包,追上沈逍,“太史令明天,还会来教我吗?”


    更?改卦卜的打算,如今看来是希望渺茫。


    但只要没到最后一刻,就也许有别的转圜办法。


    无论?如何,她得留在?他身?边,至少,看看被卦象选中的齐王妃会是谁,然后给张贵妃传个信,证明自己并非没努力过!


    沈逍被洛溦追拦住,驻足,低头看她。


    “你还想我教你?”


    今夜她捧着食盒离开时,敛眉垂首,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他以为,在?今夜撂下那些狠话之后,她至少会有些难受,不会再愿意黏他黏得那么紧了。


    可此刻她拦在?他身?侧,仰着头,眼里依旧是他熟悉的殷切。


    “当然想!”


    洛溦知?道,自己解题没达到沈逍的预期。


    今晚看完了景辰的解题思路,她方才明白,算学这?种东西,委实是需要一些天赋的。她喜欢算账,纯粹是出于对赚银子的热情,能?弄明白盈利亏损。但更?深奥的算学、程式,跟账目完全?是两回事。


    她能?靠着记忆,记下沈逍解题的过程,也能?靠着记忆,学会今晚景辰教她的算式。但以她的脑子,没有办法像他们?那样,真正地领悟和理解那些错综复杂的思路。


    玄天教的星宗命理学,她大?概率,是没法轻易学会的。


    可现在?,她必须一直留在?沈逍身?边。


    所以,即便是猜到沈逍不愿再教自己,洛溦还是厚起脸皮:


    “我知?道自己不够好,但我愿意努力!要是我再犯错,太史令可以再打我的手。”


    沈逍避开她,转过身?。


    “我可以让别的人教你。”


    观星殿里还有别的玄天教弟子,教她绰绰有余。


    洛溦跟着他转身?的方向,挪站到阁栏边上,抬头望着他,“但我一开始就是跟太史令学,我……我只想跟着太史令学。太史令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真豁出去了,连自己都觉得是在?死缠烂打,羞耻难堪。


    沈逍掀起眼帘,看向洛溦。


    少女临栏而立,面朝着他,鬓边的碎发?被夹着细雨的夜风染得湿濡。


    有些好似……从前与他身?处药雾间?的模样。


    漉漉的发?,莹莹的眸……


    沈逍伸出手,在?半空微微顿了顿,继而扯住洛溦臂间?披帛,将她拽到靠里的一边,随即松开。


    “不好。”


    他声?平无波,越过她,朝下而去。


    第 33 章


    洛溦一夜萎靡不振, 第?二天早上起来也是恹恹的。


    沈逍原就烦她,之前或许还?想?着传她一些真才实学、做做样子?,如今执意不肯再教,怕是实在嫌弃她天分太差。


    又或者, 他知晓天机, 早就算出她其实包藏祸心, 所以坚决防患于未然?


    洛溦脑子里一团乱。


    张贵妃临时给自己做出交代,想?必还?留有其他的后手,为今之计,还?是尽力按之前的计划去试试,至少能给贵妃一个?回音,表明自己总算用过心,然后再走一步看一步,兴许能有转圜的机会。


    她想?起?来,按流程,五行?署的合婚结果今天就会送去观星殿。


    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轻言放弃。


    洛溦打起?精神, 把昨天的算式复习了一遍,定下心, 待到午后,又去了鄞况的药房。


    前日从鄞况那里顺的药材, 还?安然无恙地藏在小厨房里。洛溦取出药, 碾成末,小心翼翼地加进了点心里。


    到了傍晚,她仍旧如往常一样?, 抱着食盒,去了观星殿。


    到了殿门外, 瞧见两个?署官模样?的人,穿着官服,姿态恭顺地立在门口。


    扶禹从殿内出来,对两名署官说道:


    “太史令核准过五行?署的卦卜,说没?什么问题。二位先回去,等玉衡的推算结果出来,我会亲自送去礼部,再跟礼部的人一同面呈圣上。”


    两名署官看官服虽都是五品官阶,但对着扶禹却十分恭敬,朝他行?礼道:


    “那有劳了,下官告退。”


    转过身,看见洛溦,忙又深揖,不敢多瞧,便躬身退了下去。


    扶禹绽笑上前,“宋姑娘来了?”


    他显然不知道昨日沈逍跟洛溦之间的谈话?,还?热情助攻道:“太史令在里面,姑娘赶紧进去吧!今日要玉衡核定亲王妃的人选凶吉,穹顶已经开?了,宋姑娘还?没?见过玉衡运转吧?”


    洛溦摇头,“没?见过。”


    大乾的亲王就三个?,肃王已婚,鲁王年少,今日要核定合婚凶吉的对象,肯定就是齐王了!


    扶禹向洛溦行?礼告退:“小人待会儿要进宫,得去换身衣服,就不能伺候姑娘了。”


    洛溦回过神,“那你赶紧去换衣服,我不用人伺候。”


    她与扶禹道别,抱着食盒,走进了观星殿。


    此?刻天色尚未全暗,但阁顶的穹窿已经完全开?启。


    夜风簌簌而入,吹动满室灯火金光摇曳。


    以往封禁于屏后的璇玑玉衡,眼下被挪至了穹顶正下方?。高大古老的青铜仪体,外部围绕着无数的玉环,与象征地体的铜质方?框,正在铜管水利的作用下,徐徐转动。


    沈逍站在玉衡前,手执一枚形似卦爻的玉筹低头解读,素白长袍当风而扬,神姿高彻。


    听到脚步声,他抬眼朝洛溦望来,目光停留一瞬又随即收回,看不出情绪地将手中玉筹放回铜框凹槽内,转向一旁吩咐道:


    “星曜,毕宿十五度,去极七十八度,量天尺上记二十,二九,四十一,五十六……”


    旁边的桌案后,另有四五名玄天教的文吏,屏息凝神,各自记录下沈逍推衍出的数值,一面调整星盘。


    洛溦见此?阵仗,自是不敢打扰,知趣地退到一边,找了个?角落里的案几放下食盒,自己坐到旁边。


    她第?一次瞧清楚玉衡的全貌,也是第?一次见玉衡被启用,心里其实亦是由?衷好奇。


    既然沈逍没?赶她走,她当然不介意趁机旁观一下。


    洛溦拢好裙摆,微仰着头,满怀崇敬地瞻仰传闻中能断识天意的神器。


    玉衡中心的铜管里注有活水,流水自上而泻,推动着仪体徐徐转动,速度比起?旁边的铜刻漏,不偏不倚地快了一拍,显然是遵循着什么规律。


    繁复的玉环铜框,咋看下好像毫无章法,但洛溦凭着这几日描绘星图所积累的基础,依稀能辨出,上面嵌入的那些形似卦爻的长筹,实则像是对应着夜幕中的星辰。


    她支肘托腮,旁观许久,不知何时,视线又渐渐落到了神器旁边那清冷出尘的男子?身上。


    此?时夜空尚未全黑,星辰亦未完全显露,但沈逍却好似能单凭记忆,眼也不抬地随时报出玉筹所对应的位置,随即又立刻推算出量天尺上的数值。


    他是……


    从小数着星星长大的吗?


    过得半个?多时辰,玉衡的运行?,渐渐放缓下来。


    最后,彻底停下。


    桌案旁的文吏检查了一遍记录,向沈逍行?礼禀道:


    “太史令,册上五人的星神、命宫以及星格皆已推算出了结果,星盘和量天尺上的数值也已记录完毕,烦请太史令过目。”


    沈逍走到案前,接过文吏递上的帛书?,垂目阅过。


    几名文吏都有些紧张,躬着身,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试图解释:“因为司天监修正的新历尚未完成,玄天宫内的星历表也未能更新,所以推算生辰干支以及七政四余的数值,也……或许有偏差。”


    沈逍倒没?有洛溦想?象的那么严苛,也没?说要打人手心,面无波澜地阅完手中记录,淡声道:


    “无妨,你们先下去吧。”


    文吏们如蒙大赦,收拾了一下算具,退出了大殿。


    沈逍在案后坐下,取过笔,开?始在奏册上批写占卜结果。


    洛溦见他情绪似乎不太坏,暗掐掌心,给自己打了点气?,拎着食盒,走了过去。


    桌案上摆放着一摞五行?署送来的文书?,另有刚才文吏画下星盘、记录数值的帛书?。


    沈逍执笔在奏册上写着星命批示和谶语,偶尔抬眸看一眼帛书?上的内容,笔下字迹俊逸隽美。


    洛溦伸长脖子?,朝奏册上瞄了一眼。


    张贵妃想?让她把壬申年九月出生的候选人定成大吉。


    壬申年……


    洛溦视线逡巡,找到了,壬申年九月!


    她飞快往后扫了眼,看到批语里有“凶”、“忌格”的字眼,还?欲再细读,沈逍却已停住了笔,转过身来。


    “谁让你来的?”


    他望着她,眉目清冷。


    洛溦忙把手里的食盒抬了抬。


    “我……我昨天想?了想?,太史令说不喜欢我做的吃食,可能是嫌我手艺不好,所以今天花心思做了一份玉露团,想?请太史令尝尝。”


    这玉露团是宫中才有的点心,洛溦特?意找扶禹要了食谱,做起?来只觉得简直考验耐性,光是将酥酪定型就费了大半个?下午,之后还?得再雕刻,再佐以花露着色。


    好在成品让人看着很有食欲,里面加的“料”也融合得天衣无缝。


    只要他能吃上一口……


    “不用。”


    沈逍撤回视线,握着笔管的指尖攥了攥,“我以为,昨日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洛溦也觉得自己死乞白赖。


    “但我就是不想?放弃。”


    她绕到另一边,蹲在案旁,微微探出些头,从下往上地看着沈逍:


    “我觉得太史令只要吃上一口我做的玉露团,肯定会改变看法!这点心放凉了就不好吃……”


    一面说着,一面拎起?食盒,放到案上,试图再看一眼奏册。


    沈逍也在同一时刻扔了笔,伸手制止,指尖触到盒柄,恰巧摁在了洛溦的手背上。


    柔软滑腻的细肤,揉进掌心,带出一缕近乎颤栗的感觉。


    洛溦正欲偷瞄奏册,却不料被沈逍摁住了手。


    她移去目光,只见男子?手指修长、骨相蕴力,不偏不倚地压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洛溦动了动手腕,想?抽出手来,却觉得沈逍的指尖也同时用了力,微微收紧。


    像是……不肯松手。


    洛溦疑惑抬眼,撞进那一双深幽的墨眸。


    他凝视着她,目光紧绞着。


    可眉宇间,却又分明又有一丝嫌恶。


    洛溦想?起?上次在浴室,自己不小心手滑,差点与沈逍十指相扣,他好像……也是这样?的神情。


    是又要发火了吗?


    她赶紧再用了些力抽手,指节蹭过他食指上的白玉指环,摩挲出一丝痛意。


    沈逍如醉初醒,陡然撤回手,脸色微微泛白,哑声道:


    “拿走。”


    洛溦感觉他要动怒,见好就收,抱着食盒退回到之前的角落。


    事?到如今,不认怂不行?。


    她原本?,也就没?抱什么希望。


    只是至少想?看看册子?上的批语,然后给张贵妃递个?话?、表个?忠心,让她不至于真的对家中父兄出手。


    而且,虽然名册上没?有写明入选之人的姓名,但洛溦能猜到,张贵妃属意定为大吉的那位壬申年九月女子?,应该就是她的外甥女张妙英。


    她受过妙英的相助之谊,也见过那张写着“祈与三郎凤友鸾交”的笺纸,猜得出妙英多半也确实对齐王有意。如若可能,自然也希望朋友能得偿所愿。


    可眼下,她根本?连奏册上完整的批语都看不了。


    洛溦沮丧地坐到案后,心乱如麻地坐了会儿,见案上筹盒里放着算筹,随手取了几枚,漫无目的地摆弄着。


    也罢,张贵妃交代的事?如果办不成,那最坏的结果,便是她家人受牵连。


    要是真到了那种地步……


    洛溦暗自咬了下嘴角,大不了她就一起?跟去江北道,总能想?到应对法子?的!


    沈逍亦枯坐许久,方?才重新握起?笔。


    指间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些柔腻的印记。


    他拧了眉,将注意力转到笔下,抑住笔尖的微颤,重新撰写起?批语。


    半晌,搁笔,用印,合起?了奏册。


    另一边,洛溦听到册子?合起?的响动,抬头望了眼,忍不住又直起?了身。


    沈逍仿佛觉察到她的注视,掀起?眼帘。


    洛溦吓了一跳,忙扭回头,垂了眸。


    这时,扶禹匆匆走了进来。


    他此?时已换了正装,手持麈尾长柄扇,头戴青玉子?午冠,然而脸上却是神色紧绷,匆匆行?至沈逍面前,喘着气?:


    “太史令,齐王殿下突然来了!”


    上个?月齐王刚回京,就来玄天宫大闹了一场。彼时因为玄天宫戍卫森严,齐王带着亲兵也没?法闯入,还?在扶荧手里吃了亏,最后愤然离去。


    但今次不同。


    扶禹道:“齐王这次是从司天监过来的,就他一个?人,也没?带兵,所以武卫们也没?理由?拦。”


    玄天宫毕竟是为大乾皇族所建的祀宫,只要不闹事?,谁也没?理由?拒绝一位皇子?的到访。


    “而且,扶荧也不在,万一齐王跟武卫们动手……”


    扶禹话?说了一半,殿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齐王萧元胤一身玄色常服,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锋利矫健,大步踏进了观星殿。


    扶禹连忙收口,转身拜礼:“殿下。”


    他心里暗暗咂舌,同样?都是皇室子?弟,颖川王爬个?楼就跟丢掉半条命似的,齐王一路急速登楼,几乎赶上自己同一时间进殿,竟是连气?儿都不带喘的。


    倒不愧是亲自领兵打过突厥,千军万马里闯出来的人……


    沈逍眼也没?抬,径直将手里的奏册扔进案边的铜炉,面无波澜地吩咐扶禹:


    “你先下去。”


    扶禹忙行?礼退下,临走前瞟了齐王一眼,见他虽依旧倨傲冷凝,却也不像是来闹事?的,稍稍安心。


    萧元胤在殿门口站了会儿,似乎也不愿跟沈逍过分亲近,隔着半个?殿室,开?口问道:


    “为我选妃的名册,现在是不是在你手里?”


    沈逍没?否认,淡淡道:“你想?如何?”


    萧元胤往前走了几步,决定直话?直说:


    “名册里有几个?人,我不想?考虑,你想?办法把她们名字除了。上次你那小侍卫在行?宫对我动武的罪责,我便不追究了。”


    沈逍扫了眼案上写着五名女子?生辰八字的帛书?:


    “你想?考虑谁?壬申年九月这位?”


    洛溦听到壬申年九月,不禁坐直了些身,朝沈逍看去。


    萧元胤正朝沈逍案前走近,余光忽瞥见角落人影一动,移目观之,见竟是上次从自己身边溜走、已有很久不曾见到的宋洛溦。


    他目光一时凝濯,半晌,想?起?沈逍刚才的问话?,缓缓答道:


    “那册子?上的,我谁也不考虑。”


    第 34 章


    沈逍抬起?眼, 目光在齐王脸上停留一瞬,又移向洛溦。


    洛溦见齐王都走到了跟前,只得起?身同他见?礼。


    她知道沈逍跟齐王不和,上次就因为自己说了句要客气, 就?把她赶下船, 且她眼下被张贵妃逼得焦头烂额, 看着贵妃的宝贝儿子也实在提不起?什么敬意。


    “殿下万安。”


    洛溦略显敷衍地屈了下膝。


    萧元胤也不着恼,默默打量了一下洛溦与沈逍之间隔了半殿的距离,勾了勾嘴角,走去沈逍面?前。


    “你?那个叫扶荧的小侍卫,自?从上巳节在行宫动用兵刃、意图行刺,被骁骑营通缉捉捕,已经消失了大半个月。我?知道他是冥默先生收养的孤儿,于你?如同手足,你?必然不愿见?他今后一辈子?东躲西藏。你?现在只需动动笔,将?册子?上所有女?人都判定成与我?无?缘,我?便不再?追究扶荧的事, 你?也没什么损失。”


    沈逍慢慢卷起?案上帛书,“我?若不答应呢?”


    萧元胤最见?不得沈逍这种不可一世的样子?。


    “你?可以不答应, 我?也可以拒绝接受你?卜出来的结果,我?不是龙首渠外的那些愚民信众, 会?相信真有什么天命!”


    “就?连你?自?己, ”


    萧元胤看着沈逍,转过头,又瞥了眼洛溦, “你?也不会?真信什么姻缘天定!你?要是真信这玩意儿,就?不会?不听你?师父的天命之言, 以你?未婚妻侍奉玉衡为由,几番拒绝我?母妃提议的婚期。”


    洛溦正在想难怪这么久都没见?过扶荧,却没想到话题突然扯到了自?己身上,一时关?心不是、不关?心也不是,只能目不斜视地继续研究案上算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沈逍收卷帛书的动作顿了顿,语带轻嘲:


    “你?信与不信,都不会?妨碍圣上让你?娶虞钦的女?儿。不管我?在奏册上写什么,只要你?还想登上大乾储君之位,就?只有这一种选择。不想接受的话,大可回去向你?舅父哭诉。”


    萧元胤垂着身侧的手渐握成拳。


    相似的话,他王府里的幕僚们也曾说过,但沈逍说这话的语气,着实让他想动手揍人。


    但今日?毕竟有求而来,但凡沈逍肯帮忙,事情就?会?容易解决许多。


    他强压下火气,肃色道:


    “不错,我?舅父是你?们口中的外戚权臣,我?母亲是宠妃,但我?未必就?想仰仗党争。”


    他这些年迟迟不肯回京,除了战事所需,另一重原因就?是不想被赐婚联姻,卷进世家之争。


    “我?十三岁随军,十七岁正式领兵,在雍州与突厥人打,在淮州与栖山教打,见?多了朝堂上的派系党争之弊。战场上粮草殆尽,军士们不得已以冰雪树根果腹,京中各路官员却忙着计算得失,为了邀抢头功、为扶持门人党羽升迁,拖延决策。为防对家得利,甚至不惜阻碍赈济援兵,哪怕明知前线将?士会?因此无?辜枉死!”


    “我?萧元胤活到今日?,确实享过家族之利,但即便我?母亲不是张家人,我?也照样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大乾的朝堂上!但凡我?有能力改变,我?恨不得立即就?涤尽那些乌烟瘴气,灭了你?这些天命鬼话,只叫人人皆拿实力做事,以实绩作评,不讲什么出身之别?、门阀之争!”


    萧元胤看着沈逍,“不管是虞相的女?儿,还是我?舅父的女?儿,我?都不会?娶。要娶,我?只会?娶我?自?己喜欢的。”


    沈逍掀起?眼帘,回视着萧元胤。


    血脉相连的两人,容貌虽不形似,却又有种相似的傲倨之意,静静流淌于渊渟岳峙之间。


    沈逍忽然移开视线,看了眼洛溦。


    女?孩手里还捏着算筹,目光却已望向了萧元胤,神情错愕惊讶,仿佛撞了什么邪神。


    沈逍垂下眼,“点心凉了吗?”


    洛溦还在发愣,隔得许久,陡然感觉有两道冰冷的视线定向了自?己,方才回神。


    “什……什么?”


    她转向沈逍。


    刚才,是他在跟自?己说话吗?


    她心中刚刚阵雷滚过,一方面?惊讶于齐王居然还有如此光风霁月的一面?,另一方面?,听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娶张妙英,想起?张贵妃交给?自?己的任务,一时不知该喜该忧。


    齐王拒婚,妙英必然伤心,但若是齐王说动了沈逍帮他改卜辞,那是不是……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沈逍盯着洛溦,见?她恍不自?知地又朝萧元胤的方向瞄了几眼。


    “不是给?我?做了点心吗?拿过来。”


    他冷声道。


    洛溦:……


    不是吧?


    刚才求了他半天都不吃,怎么现在突然想吃了?


    是被齐王气饿了吗?


    她心里走着马,起?身从食盒里取出盛在瓷碟上的玉露团,和银匙一起?放在托盘上,小心翼翼端起?,朝沈逍走去。


    走了几步,又顿住。


    不行,这玉露团里加过料,虽然只是会?让人想去一下净房,但既然眼下事情已有转机,那是不是……没必要再?喂给?沈逍了?


    不然,万一他事后起?疑追究……


    正犹疑间,冷不丁地,一双大手伸进了托盘。


    洛溦震惊抬头,见?萧元胤竟然连碟带匙地把点心拿去了自?己手里!


    “本王也有些饿了。”


    他端着点心,看着洛溦,“你?走到这儿就?定住不走了,是不是看出我?今晚没吃晚饭?”


    萧元胤执起?银匙,径直三下五除二地,把碟子?里的玉露团吃了个干净,然后把餐具放回到托盘里,问洛溦:


    “你?做的?”


    洛溦低头看了眼光光净净的碟子?,又抬头看了眼萧元胤,“你?……”


    你?完了。


    沈逍体内有炽热的赤灭之毒,吃点料,最多也就?去一次净房。


    萧元胤这样的普通人,只怕要把半条命交代在里面?。


    洛溦手心冒汗,下意识地朝沈逍看了眼,见?他也正盯着自?己,墨眸幽冷。


    她翕合了下嘴唇。


    人命关?天,现在可没工夫管他们两表兄弟为了争口吃食的幼稚斗气!


    “我?……我?现在马上就?再?做一份,给?太史令送来!”


    她飞快地朝沈逍行了个礼,收拾起?餐具托盘,拎起?食盒就?退出了观星殿。


    萧元胤目送洛溦离开,转回身,对沈逍道:


    “她点心做得挺好,比宫里的还好。你?既不想娶她,估计也不怎么想吃她做的东西,我?就?帮你?笑?纳了。”


    沈逍看着萧元胤,面?沉无?波。


    半晌,缓缓从案后站起?身:


    “你?合婚的卦卜,我?改不了。”


    他走到璇玑玉衡前,夜风自?头顶穹隆呼啸灌入,拂鼓起?一袭云水般的宽袍。


    “但天机有示,淮州近期会?起?战祸。”


    沈逍从铜框凹槽里取下一枚长筹,执在手中,翻看片刻,“你?若领兵去了战场,或许能阻延你?的婚事。”


    “淮州会?有战祸?”


    萧元胤对淮州颇为熟悉,“怎么可能?那边的栖山教早就?被剿得一干二净,再?无?可能生事,你?如何知道会?有战祸?”扫了眼沈逍身边的玉衡,“我?可不信什么天命。”


    淮州远离边境,唯一的兵患,无?非就?是栖山教匪。萧元胤八年前刚满十五,就?曾随当时的军帅崔安去过淮州,清肃栖山教余党。就?算彼时有些许漏网之鱼,在他看来,也理应成不了什么气候。


    沈逍道:“前日?东方天象,荧星系军,明则国昌,动则兵出。我?只是据实而言,你?去或不去,明日?我?上奏朝廷的谶语,都不会?变。”


    萧元胤沉吟住,在心中细细衡量。


    淮州是他从前的驻军地,有没有战祸,他都不介意去一趟,就?当探视昔日?部属袍泽。


    去了,能暂缓父皇赐婚之事,想办法转圜。


    若无?战祸,正好证明沈逍妖言惑众!


    就?算真有,他亦无?惧。


    “好,明日?早朝,我?等着你?的谶语。如若一切顺利,你?那小侍卫的罪责,骁骑营就?不再?追究了。”


    他半点儿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多待,该谈的事谈拢了,便也无?需再?拖泥带水。


    萧元胤转过身,大步离去。


    “萧元胤。”


    身后沈逍唤停他。


    风声呼啸,吹动满室星图纸卷簌簌作响。


    烛影摇曳间,沈逍似乎踌躇了片刻,继而缓缓开口:


    “你?既然知道我?不打算娶宋洛溦,就?不用再?拿她来激我?。”


    萧元胤转过身。


    良久,慢慢挑起?剑眉:


    “咱们俩,到底是谁在用她激谁?”


    他往回走了两步,“既然你?把话都挑明了,我?也不妨直说,我?就?是看上她了!萧佑那小子?前段时间总在我?面?前唧唧歪歪,问我?是不是想要跟你?斗气,才会?对宋洛溦格外在意,但我?告诉你?,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不需要任何动机理由,也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你?那份喜欢是真是假,你?只需夜里一个人脱了衣服躺在榻上,就?能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想的是谁!”


    萧元胤望着沈逍,勾了下嘴角,“不过像你?这种从小到大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的人,八成什么也不懂。”


    他冷冷一笑?,转过身,大步出了观星殿。


    夜色终于全暗下来,风过流云,露出漫天星月之光。


    沈逍袍袖轻扬,寂然孤立如谪仙临世。


    他垂下眼,看了看手里握着的玉衡长筹。


    筹缘不知何时已深深攥进了掌心,压得白玉环也嵌进了指节。


    一直藏身梯梁的扶荧纵身跃下,迟疑着走到近前,开口道:


    “太史令,齐王这是打算去淮州了?要不要通知周旌略,让他提前带人过去部署?”


    刚才他在梁上,把太史令和齐王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扶荧如今的年纪,已能听得懂齐王那话里的意思,不觉有些面?红耳赤。


    他有心骂几句武夫粗鄙,又怕再?触碰到那个话题,引得太史令愈加动怒,想了想,又道:


    “江北道那边的已是箭在弦上,只要太史令肯下令,齐王这次必是有去无?回!”


    沈逍将?长筹重新拢入掌心,抬起?眼,看不出丝毫情绪:


    “你?去一趟淮州,告诉周旌略,让他留下萧元胤的性命。”


    扶荧有些讶然,却也不敢质疑沈逍的决定,抱了抱拳,领命退下。


    空旷的大殿之内,夜风幽凉,独留沈逍,再?无?旁人。


    他低头再?度望向指间。


    红印的边缘,此时已经渐有血珠渗出,沾染在长筹上,勾勒出筹面?繁复的纹路。


    沈逍默然良久,继而将?长筹狠狠砸向玉衡。


    古老的青铜器,连带着无?数的玉环铜框,被击打得簌簌颤动,发出一连串丁零当啷的脆音。


    在寂静空荡的殿堂中,久久回响。


    第 35 章


    洛溦急慌慌冲进鄞况的药房, 翻找出参苓、白术,手忙脚乱地碾成粉末,也来不?及烧煮,直接拿热水泡了, 捧着杯子就跑了出去。


    还以为洛溦又过来做吃食, 正端碗过来蹭饭的鄞况:……


    洛溦捧着水杯, 几乎带着小跑,快速走回到璇玑阁。


    刚到大门口,便恰巧撞上萧元胤从阁内大步而出。


    洛溦暗吁了口,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将他请到一旁的环廊里,奉上水杯:


    “殿下?刚才吃了点心,或会有些口渴,这水……这药茶是消食的,请殿下?喝一口。”


    萧元胤接过洛溦递来的水杯,凑到鼻前闻了下?。


    “参苓白术?”


    他看着洛溦,仰头一饮而尽, 将水杯递还:


    “你给本王吃了什?么?巴豆?”


    他刚才一路从观星殿走下?来,已然觉得腹中有些不?对劲, 眼下?见洛溦如此,当?即便猜了个大概。


    洛溦没想到齐王竟然还懂这个, 咬了咬唇, 张望四下?无人,声如蚊蚋:


    “不?是巴豆,但也……差不?多。”


    萧元胤笑了起来, 难得见一向狡黠倔强的小野猫露出这般怂样,只觉可爱的紧。


    “上兵伐谋, 本王行军打?仗时,什?么阴招没见过?给突厥人粮草下?料,比你放得更狠。”


    洛溦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似乎没有动怒,暗松了口气,屈膝告罪道?:


    “臣女不?是故意想伤害殿下?,这件事都是误会,还请殿下?勿怪。”


    萧元胤想起那份点心本来是要端给沈逍的,挑了下?眉,又慢慢思?忖起来。


    “你跟我?来。”


    他伸手在洛溦胳膊下?托了托,令其起身,却又没有松手的打?算,继续握着她的小臂,往通往司天监的回廊走。


    洛溦不?想被他这样拉着,试图挣脱,“齐王殿下?!”


    萧元胤盯着她,“本王得找个靠近净房的地方待着,以防不?测,你这个始作俑者,也理应该跟着。”


    洛溦被他说得臊皮,却没法反驳,只得耷拉了脑袋,跟着他一路走到毗邻竹林的水榭。


    萧元胤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见流水泉声叮叮,不?至于被人听了壁角,方才驻足,松开了洛溦。


    “说吧,”


    他转向她,“你为什?么在给沈逍的点心里下?药?”


    洛溦整理着被他拉扯过的衣袖,犹豫了片刻,低声开口道?:


    “是贵妃娘娘……她拿我?父兄做威胁,想让我?把辛未年的那位改成相冲忌婚。”


    她抬起头,“但殿下?刚才也看到了,我?根本就没办法接触到奏册,怎么做得了手脚?若非被逼无奈,我?也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


    萧元胤沉默下?来。


    他对自己母妃的手段十分?了解,知道?这绝对是她做得出来的事。


    他默然半晌,道?:“母妃行事不?会不?留后?手,故作强硬,多半也只是在恫吓你。”


    换作往日,洛溦一定?不?愿与齐王有过多纠缠,更不?会对他直言无隐。但今夜听了他一番话,尤其是那句“只叫人人皆拿实力做事,以实绩作评,不?讲什?么出身之?别、门阀之?争”,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的看法起了些转变。


    此刻见他似乎并无护短之?意,她踌躇了下?,后?退一步,撩裙跪地道?:


    “臣女知道?,殿下?既能爱护麾下?部?将,必然不?是凌下?之?人。臣女父兄虽非德才配位,但罪不?至被用作胁迫的棋子,连性命都岌岌可危。所以……还请殿下?向贵妃娘娘进言,请她……放弃那样的打?算。”


    萧元胤伸手将洛溦扶起。


    “这件事,你不?用再理会了。若母妃再为难你,你便找人递信给我?。”


    他垂眼看着她,“以后?也不?须太过客气,动不?动就下?跪的,本王不?喜欢看你谨小慎微的样子。”


    “殿下?肯出手相助,臣女铭感五内。”


    洛溦不?再跪了,却还是认真行了一礼。


    萧元胤瞧着她一副死也不?听自己话的倔强模样,不?觉有些又好气又好笑。


    半晌,放缓了些语气:


    “你也不?必太为你父兄担心。你父亲如今已是从三品侍郎,听说精于数目,也有些长袖善舞的能力,就连父皇也赞过他新呈上来的赋税度支谏表。我?母妃虽性子强,但朝堂上的事她并不?能直接干预。至于我?舅父,他是聪明人,不?会单凭着喜恶就做决定?,只要你父亲能为他所用,做出些实绩,他绝不?会因为内宅婚嫁之?事就自断臂膀。”


    眼下?江北道?水患,往年承担的赋税缴纳不?上,还眼巴巴等?着朝廷救济。倒也是宋行全商贾出身,于钱财数目上较常人敏锐,颇懂得一些抠钱省钱的妙招,想出一招平摊度支的法子,起草出一份为州府开源节流、实则是帮朝廷省钱的谏表,确实得圣上赞了两句。


    洛溦自从进了玄天宫,已经好久没回过家了,更不?知前朝的政事。


    她明白自己父亲确实是有些搞歪门邪道?的能力,但京城到底是世家的天下?,不?是单凭商人的那点小聪明就能永保身家的。眼下?齐王既然肯显露上位者的公允,她便也不?吝求道?:


    “臣女一家能有如今际遇,背后?的原因,殿下?应该清楚。今夜殿下?见过太史令,也亲口问过他,当?知他定?然不?会与臣女结亲,总有一日,臣女一家会被视作弃子,不?再对任何人有用。殿下?既然也不?喜党.争,可否……找机会规劝家父几句,让他莫要在派系争斗中陷得太深,只安安分?分?做好实事,也算对朝廷和百姓有些用处,将来不?管朝中局势如何变迁,总还能找到一方安生之?处。”


    萧元胤看着洛溦。


    他生在皇室,见多了祈愿家族势大之?人。以那宋行全的行事章法,能生出洛溦这样的女儿,倒也是件奇事。


    不?过转念想想,自己和母亲,又何曾像过?这般思?量,倒是和洛溦有了共通之?处。


    他思?忖片刻,道?:


    “我?近日要去一趟淮州,身边缺一名粮草官,我?记得你兄长是东仓的计史,刚好能填了这个缺。他跟着我?,母妃便为难不?到他,我?也能借机敲打?一下?你父亲。”


    洛溦没想到齐王给的、比自己求的更多,一旦兄长跟在齐王身边,便等?同拿到了不?被贵妃作胁的保命符,还能学?些治军的实务。


    她忙行礼致谢:“多谢殿下?!”


    “别急着谢。”


    萧元胤制止住她,道?:


    “若想我?帮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洛溦抬头,心头微紧,“什?么事?”


    她是真心感激,但若他又要逼问她给沈逍解毒的秘密,她实在办不?到。


    “以后?,不?许再跟我?撒谎了。”


    月色疏朗,映在萧元胤英武的面?容上。


    他想起这些日听说她搬进了玄天宫,又听萧佑那厮叨叨了许多打?趣的浑话,倒令得他终于正视内心,反思?起自己对洛溦的态度:


    “但凡你对着我?总说实话,就如刚才那般,我?自然也会和善待你,不?至于较着劲地欺负你。”


    洛溦目光闪烁,“臣女怎敢不?对殿下?说实话?当?初撞见殿下?和颍川王那次,真的是一时失措……”


    “那何蕊跪垫里的驼花粉呢?”


    萧元胤扶了扶腰,抑住腹中尚未完全消除的不?适,“你连泻药都敢下?给我?,还敢说那驼花粉不?是你下?的?”


    洛溦垂了头,神色窘迫,半晌,嗫嚅道?:


    “行吧……那事臣女认了。”


    萧元胤将她神情尽收眼底,“那你答应了,以后?都不?许再跟本王撒谎?”


    洛溦想了想,“以后?但凡我?对殿下?说出口的,都不?会是谎言,可以吗?”


    沈逍解毒的事,她实在不?能说。


    萧元胤道?:“好。”


    他有心再问往事,但腹中到底有些抵受不?住了。


    “等?我?从淮州回来,再与你计较。”


    他摁了摁腰侧,深深看了洛溦一眼,摇头笑笑,大步朝司天监而去。


    洛溦站在原地,目送萧元胤背影离去。


    不?会他一回来,就要抓她去写驼花粉的供词吧?


    洛溦站在水榭旁怔怔伫立,依旧有点不?敢相信,烦扰自己多日的难题就这样解决了。


    过得良久,方又才突然记起,自己说过要再做份点心给沈逍送去,忙又重回到药房,凑出做玉露团的食材,重新生火,碾料,上屉,忙活了半天。


    待点心出锅,时间?已经过了子时。


    洛溦拎着点心,回到观星殿。值夜的文吏说太史令已经去了穹顶。


    她便只得抱着食盒,又拾阶上了穹顶。


    子时的风,清凉沁人,皎洁月华,如练似水。


    一袭宽袖素袍的沈逍,并没像往常那样坐在观星案后?描绘星图,而是迎风立在月台的围栏畔,不?知在凝望着什?么。


    夜空明月,璀璨星河,祀宫外灯火阑珊的长安城,静静将他笼罩其间?,仿若一幅如梦似幻的画作。


    洛溦停驻脚步,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走过去。


    “太史令?”


    她将声音放得极轻,“我?重新做了份点心,工序有点复杂,所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沈逍寂如冰塑,仿佛没听见她说话。


    洛溦知道?他今晚脾气不?好,也没指望他真会吃,反正张贵妃那件事也解决了,他吃不?吃都无所谓。


    “太史令要是不?想吃的话,那我?……就先告退了。”


    刚好,送去堪舆署给景辰吃。


    洛溦拎起食盒,行礼转身。


    身后?,传来沈逍疏漠的声音:


    “放弃了吗?”


    洛溦停下?脚步,转回身。


    沈逍望着栏外。


    一片晦暗夜色中,竹林畔的水榭处,依旧波光隐现。


    “讨好我?那么久,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他缓声问道?:“是因为……萧元胤吗?”


    洛溦的心快跳了几下?,“太史令什?么意思??”


    沈逍没有答话。


    良久,方才又淡淡开口:


    “师父定?下?的那道?婚约,很快就能解除了。”


    长乐醒来之?后?,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一见到他就心悸恐惧,再不?提要嫁他之?事。


    圣上放了心,便也不?会再力主?兑现与宋家的婚约。


    他想要解约,随时,都能办到。


    洛溦暗吁了口气。


    原来,是想说这件事……


    她还以为沈逍洞晓天机,算出自己这段时间?讨好他的目的,想要兴师问罪呢。


    “哦,好。”


    她早就知道?他想解除婚约,对此也一向没什?么意见,乖顺点头:


    “太史令想什?么时候解除,都可以。”


    沈逍转过头,看向她,神情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冷沉静。


    可洛溦偏偏觉得,仿佛有那么一瞬,他好像……会突然走过来掐死自己。


    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僵立难动。


    沈逍朝她走近。


    却终只是,面?无表情地越过了她。


    衣袂萧瑟,默然走下?了穹顶。


    第 36 章


    翌日寅末, 帝宫早朝。


    玄天宫一道‘淮之兵恻’的谶语,令得朝野震动。


    扶禹以玄天宫随侍的身份,也一起进了宫。归来?之后,事无巨细地向洛溦讲述自己的上朝经历:


    “太史令进了大殿, 上?奏司天监星象所示, 荧惑守角, 主?兵乱,指东方?,又有玉衡推衍天象,得了‘淮之兵恻’的谶语。”


    “这?谶语一呈上?去,圣上?就马上?下诏了!让门下省起草了旨令,发往江北三州。”


    “后来?,圣上?又把兵部的人召了进去,商议了许久,最后出的结果,竟然是齐王自请出京,要去淮州巡查叛党余孽!好像齐王说什么万一玄天宫的谶语是真的, 他要防患未然,提前去布防……”


    扶禹因为没有进入大殿的资格, 早朝时一直站在丹墀下,旁观旁听?了一大堆八卦。


    “再后来?, 退朝出来?的时候, 我看见虞丞相的脸都黑了,还有齐王的舅父张尚书,也拉垮着一张脸。旁边有人议论说, 他们两家的女?儿都被?选作了齐王正妃候选,如今正在诹选的流程中, 齐王离京,诹选的流程就会中断,也难怪他们会生气!”


    “又还有人说,淮州是张家新党的势力范围,以往出了什么问题,弹劾的本子?还没送进京,就被?压了下去。但这?次齐王要是去了,有些事想压、就未必能再压下,那尊煞神可是根本不把他舅父放在眼里……”


    扶禹不知之前齐王来?找太史?令的目的,揣摩着,认定里面还有别的什么大阴谋:


    “我觉得啊,齐王自请巡查,其实?就是想去找太史?令谶语的茬儿。”


    他一向有些对齐王犯怵,没什么好印象,叨叨道:“上?回太史?令出了道文政有失的谶语,让圣上?下罪己诏求雨,齐王就气得不行!可结果怎么着?就是下雨了!这?次也一样,齐王要闹就闹,反正太史?令也离京了……”


    洛溦早就听?齐王提过会去淮州,猜测他是事先与沈逍达成了什么协议,对于早朝传出的消息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倒是听?到扶禹的最后一句话,不觉微微怔住:


    “太史?令……离京了?”


    扶禹闻言,也有些愣住。


    “太史?令下了早朝就离京了,宋姑娘不知道吗?”


    这?么重要的事,太史?令居然没跟宋姑娘说。


    “太史?令要去商州,那边的嵯峨山上?修有观星台,能看到长?安看不见的天象。”


    璇玑阁修得再高,也比不上?山峰高耸,且深山里不受其他光源干扰,能观测到的星象要多的多。


    “太史?令每年都会去一次商州,估计以为宋姑娘早就知道吧。”


    扶禹担心洛溦难受,又解释道:“而且大乾皇陵也在那边,太史?令的父亲沈国公就住在皇陵附近,太史?令要去拜见国公、祭祀长?公主?,忙的事多,就难免不能面面俱到。”


    洛溦其实?也只是惊讶而已,闻言点了下头,“那是自然。”


    ~


    按制,太史?令离京,祀宫能得三日休沐。


    玄天宫和?司天监的吏员分批轮休,洛溦也终于得空回了一趟家。


    宋家如今,已搬入了长?兴坊的四进大宅。


    孙氏接到女?儿回家,颇是高兴,领洛溦进了新寝院,一面介绍新添置的席床屏风,一面又唤了新买的仆婢们前来?见礼。


    “长?兴坊里多住着有头脸的官宦人家,你父亲如今官职不低,凡事都讲个体面,说是等?你出嫁时,人多些看着也风光!”


    洛溦小时候一多半的日子?都不住在家里,家里的大小决定、添什么陈设仆婢,她都习惯了很少干预点评。今日归家之后,孙氏领她参观新居,又取来?为她新置办的夏衣首饰等?物,一一展示,洛溦也全都没什么意见,一应都只说好。


    只现下突然提到出嫁,洛溦想起沈逍已经明确提出要退婚,斟酌片刻,觉得还是得让孙氏稍微有些准备,遂道:


    “我如今在玄天宫侍奉玉衡挺好的,将来?说不定就一直留在那里,嫁不嫁人都难说,父亲母亲也不必想那么太远。”


    孙氏沉默下来?,打?量洛溦神色。


    她这?段日子?与周围官家女?眷来?往,也听?了些闲言碎语。


    大多都是说太史?令不满跟宋家的婚事,一直拖着不定婚期,连圣上?都没办法。更有甚者,有些嫉妒宋家攀了皇亲的碎嘴子?人,私下议论说当?年郗隐在玄天宫混不下去,流落去山野村地,因为心里不甘,才特意捡了洛溦这?个美貌徒弟,送去玄天宫秽乱清修。因为郗隐也精通阴阳五行,提前改了洛溦生辰,恰与太史?令配得天衣无缝,是以才骗得冥默先生占出一道天命姻缘。


    孙氏听?得气愤不已,但苦于嘴笨言拙,敌不住那些官家女?眷皆拿出一副“我们也是别处听?来?,纯粹出于好心,才转告你”的嘴脸,一团子?火气无处发,只能自己强忍着。


    眼下听?洛溦也似乎不对这?桩婚约抱希望,孙氏的心一沉,屏退婢女?,拉女?儿在榻边坐下:


    “嫁人之事,可容不得你胡说,正经人家的姑娘,哪儿有不嫁人的?从前在越州也罢了,你现在是官籍女?子?,过了十八再不婚配,便有官媒上?门来?保亲了!”


    孙氏与丈夫不同?,内心并不赞成死磕跟皇家的婚约。如若能选,她宁愿洛溦找个家世相当?、知疼知热的郎君。


    “你马上?要十七了,若是……与太史?令的婚事实?在靠不住,你更是得提早为自己打?算!”


    她顿了顿,“你父亲的性子?,你再清楚不过,如今他尝过权势的甜头,自是不肯再轻易舍弃这?泼天富贵,就算你嫁不了太史?令,他也会再给你另寻一门亲事,必不会容你一辈子?不出嫁、被?人当?作笑柄!到时候再选夫婿,也必然逃不过权衡利弊,指不定,还不如现在。”


    洛溦垂了眼,“我若留在玄天宫修习,侍奉神器,圣上?也逼不了我嫁人的。”


    孙氏道:“你一向聪颖,可到底是个姑娘家,有些事还是不太明白。我问你,你不嫁人,那太史?令也不娶别人吗?他若有喜欢的人,娶进门当?了夫人,那夫人岂能容得下你继续留在玄天宫?”


    孙氏想起满长?安关于太史?令爱慕长?乐公主?的传言,又道:“要是以后太史?令娶的夫人,是像公主?那样有权有势的女?子?,别说你还想留在玄天宫,就是你一直待在家里不嫁人,她心里可能都会觉得膈应,非得找个什么男人把你给配了去。你觉得,公主?能会愿意让你配个怎样的夫君?”


    洛溦默默咀嚼着孙氏的话,心里亦有些凌乱。


    如果不考虑终身大事,留在玄天宫对她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那里清净,日子?简单,也不至于再遇到被?太后绑去那样的麻烦,若是有朝一日真学会了玄天教的术数,能像沈逍那样解读玉衡天机,谁也不能质疑她,甚至也许,连皇室的人都不用怕了!


    可事实?上?,以她的资质,多半……是没法很快学会的。


    而且刚才母亲的话……


    说到底,沈逍留自己在玄天宫,无非就是想拖延婚事。如今他都说了很快就能解除婚约,到时候,就算自己不走,长?乐公主?也会急着赶她离开的。


    孙氏将洛溦的神情尽收眼底,握着她的手道:


    “绵绵,母亲问你,若真不能嫁太史?令,退而求其次,你想……找个怎样的夫君?”


    孙氏一直将宋家兄妹视为己出,只可惜儿子?叛逆,女?儿又常年没养在身边,做继母的难免有些距离感,很多话,平时都是问不出口的。


    洛溦垂了头,“我没想过这?些事。”


    孙氏又道:“那若是出身差点儿,但人品好、有才干的,你愿意考虑吗?”


    洛溦依旧垂着脑袋。


    她委实?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但也不想驳了孙氏的面,半晌,轻声道:“我从不看重出身的。”


    孙氏心里有了数。


    将来?万一婚约真的作废,女?儿身上?多半会被?泼些脏水,再想嫁进世家豪族作正妻,怕是不会容易。要么,就是进大家族作侧室,要么,就是找个清寒些、需要依附宋家的。孙氏自己,其实?也更偏向后者。


    “行了,我会留意的。”


    孙氏拍了拍洛溦的手,见她有些窘迫,也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道:


    “去见见你哥哥吧。也不知怎的,齐王殿下突然点了他随行去淮州,可太史?令的谶语不是说那边可能有兵乱吗?我有些不放心,想让他多注意些,他又不肯听?我唠叨。”


    洛溦依言去了宋昀厚的处所。


    宋昀厚正在收拾出发去淮州的行装,听?妹妹转述完孙氏的担心,不以为意:


    “我打?听?过,那边前些年是有栖山教的人作乱,不过早就被?崔帅和?齐王清理干净了,现在就算有兵乱,也不会是什么大阵仗。你没听?说那边灾情严重,谷米都被?炒到每石五百文?就凭栖山教那帮穷匪,自个儿肚子?都填不饱,还想集兵干仗?最多也就是些抢粮的小打?小闹,能敌得过齐王殿下的精兵?”


    齐王萧元胤自领军以来?,鲜有败仗,这?点洛溦也是知道的。


    她叮嘱哥哥道:“你到底没有战场经验,就算小打?小闹,也得多加小心。遇到危险,最好一直紧跟在齐王身边,他是皇子?,身边防卫肯定是最好的。”


    “我要押送粮草,哪儿能一直跟着齐王?”


    宋昀厚踌躇了一下,“而且,我还有点私事,中途需要去一趟豫阳城。”


    洛溦问道:“什么私事?”


    宋昀厚道:“上?回我不是说过,要多攒银子?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吗?我先前囤了些药材,加上?老家旧识的货源,零零总总能凑够十车,若运到长?安市面上?卖,能有七八百两进账。但江北道现在有瘟疫,药材价暴涨,还极难买到。我有个太学同?窗如今在豫阳县府当?差,愿意以官府名?义收了这?批药,给我足一千两。我想着,一则跟官府交易,收账有保障,二则豫阳离老家的货源也不算太远,我及时把药送过去,能早日帮忙救治百姓,也算善事一件,老天都得保佑我赚钱。”


    “但你现在领着齐王的差,怎么能半途跑去做买卖?”


    洛溦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要不你就牵个线,让你同?窗跟老家旧识交易。你要赚钱,以后还有机会,不急着非得马上?。”


    宋昀厚埋头清点行装,没答话。


    他急于去豫阳做这?笔买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父亲作主?,给他定下了同?张家的婚事,让他娶大三岁、嫌弃前夫身体不好而和?离的张竦侄女?,婚期定在了今年秋天。


    宋昀厚心里并不乐意,但犟不过老爹,且他一门心思在赚钱上?、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闹了几次也就懒得管了。


    谁知前些日子?为帮景辰找住所,宋昀厚跟幼时的旧识丽娘,又多了些来?往。


    两人自小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后来?丽娘家道中落,被?叔伯卖入烟花地,宋昀厚和?洛溦也时常送药,帮丽娘和?她的姐妹们治病。


    这?些年宋昀厚忙着搞钱,根本没工夫考虑自己的感情问题,如今突然订了婚,婚期还近在眼前,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丽娘,其实?一直都存了那么点心思。


    他从小热衷做生意赚钱,想来?,也只有丽娘那样有市井气、聪慧又善左右逢缘的女?子?,才能真懂他的抱负,跟他有共同?语言!


    宋昀厚动了心思,想要赶在娶妻前为丽娘赎身,不然等?张家的女?儿进了门,他连纳丽娘为妾的机会都没有。


    但丽娘是流金楼的头牌之一,老鸨不让宋昀厚脱层皮,绝不肯放人。


    是以豫阳这?趟买卖,他必须得拿下!


    洛溦等?了半天,也不见哥哥吭声,追问道:


    “哥哥,我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


    宋昀厚盖上?箱笼,“这?事你就别管了,我肯定还是以正经差事为主?,到时候最多去豫阳一天,结个账,其他的事,我自有别人帮忙料理。”


    “谁帮忙料理?你从前那些坑蒙拐骗的合伙朋友?”


    洛溦想起上?回兄长?被?抓进牢狱之事,心有余悸,“你现在是打?算跟官府做买卖,那些人怎么靠得住?”


    宋昀厚道:“我早就没跟那帮人来?往了,分钱的时候一个个跑得风快,出事就把老子?卖出去,还一个劲儿追债!我也是考虑到要跟官府做买卖,得找个风度好、能应付住场面的,所以……”


    他突然顿住,有些心虚地看了眼洛溦,半晌,嘀咕了声:“所以我就让景辰去了。”


    洛溦最初没听?清。


    待反应过来?,一把扯住哥哥衣服,“你说谁?景辰?”


    宋昀厚赶忙自我辩护:


    “我没逼过他啊!那小子?现在不是在司天监的堪舆署吗?堪舆署研究风水,时常派人到各处画山水风貌,刚好有个署官要去豫阳那边,想找个画画好的人跟着,景辰就去了。他那也算是当?差,有额外的薪俸赚!”


    宋昀厚支起双手,试图挣扎出妹妹的拽扯,“而且我让福江也跟了去,帮忙跑腿什么的,只是遇到要应付场面、核对账目的时候,才会让景辰帮一把。关键找别人,我也信不过啊!再说上?回我辛辛苦苦帮他找房子?,让他反过来?帮帮我怎么了?”


    洛溦气得不行,“你就是挟恩图报!他现在还是应考的生徒,要是被?发现当?值的时候做生意,科考资格都要被?取消!”


    宋昀厚也有些挂不住脸,“我真没逼他。我就……倒了些苦水,那小子?心善,就主?动提出帮我……”


    第 37 章


    洛溦撇了宋昀厚, 也不等父亲回来一起吃饭,匆匆就赶回了玄天宫。


    去到司天监一问,才知景辰今日一早就已经出了京。


    她有心想让人把景辰召回来,又拿不出什么合理的借口。她毕竟没有官职在身, 景辰外出又是领了司天监堪舆署的公差, 她有什么资格阻挠别人的公务外行?


    洛溦在玄天宫踯躅良久, 找来扶禹,试探问道:


    “我能离开玄天宫,出?京到外地去一趟吗?”


    大乾朝女子单独上路,即便走官道也并不容易。若无家人相陪,各种出?入城关、入住驿站的文书凭信,必须准备得滴水不漏。


    因而洛溦寻思,若是能拿到玄天宫的公文凭信,不论出?京,还是找寻堪舆署的人,都能事?半功倍。


    扶禹闻言道:“宋姑娘想要去哪儿?”


    他领了沈逍的吩咐,要随时跟着洛溦, 连早上回宋府也是一同去问了安的。


    洛溦自然没法明说原因,只含糊道:


    “我最近修习遇到一些疑问, 也想到长安外面的山上观测一下?星象,可以?吗?”


    扶禹怔愣了片刻, 瞅着洛溦闪烁其词的模样?, 觉得自己渐渐回过味来。


    宋姑娘才刚开始入门学习星宗术,哪里?需要专门外出?去山里?观星?肯定,是听说太史令去了嵯峨山, 心里?舍不得,也想跟着去找太史令罢了!


    扶禹思忖纠结道:“宋姑娘要是想去见太史令的话, 那也……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洛溦意识到扶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忙想解释,但?听到后一句“也不是不可以?”,逸到了嘴边的解释,又咽了回去:


    “那就是说,想去见太史令的话,就可以?出?京了吗?”


    扶禹依旧有些犹豫。


    他当然愿意在这种事?上帮洛溦一把。


    但?出?京,到底不比去长兴坊。虽然玄天宫和司天监时常有吏员外出?、绘录长安以?外的山河星象,但?洛溦身份特殊,又是姑娘家,外出?总是不方?便的。


    他斟酌了片刻:


    “只要不出?长安州界,就相对不太难办。或许……我们可以?先上路,路上我再派人去请示一下?太史令,要是他不同意,宋姑娘和我就马上折返回来?”


    太史令每年去商州,都会在洛水的知汛监停留几日。宋姑娘现在出?城的话,大概两日就能追上他,表一番心意,到时就算太史令不悦,最多责备几句,遣他们回来便是。


    洛溦只着急出?京,顾不得其他,闻言点头?道:


    “我没问题!”


    现在走的话,一路官道、官驿,很?快就能追上景辰!


    沈逍肯定不会同意她去嵯峨山,或者她都不用等他发?话拒绝,一旦追到景辰,只需随便寻个?担心安危的缘由、让景辰护送自己回京,万事?就迎刃而解了!


    事?情敲定下?来,洛溦便催促着扶禹准备起来。


    好在玄天宫地位特殊,又时常有吏员出?入京城,扶禹办妥一路的通行文书颇为驾轻就熟。


    他见洛溦催促得紧,猜测她或是有什么要紧话想对太史令说,遂特意安排了一辆轻便马车,另有四?名护卫,加车夫一行七人,赶在傍晚前便出?了长安。


    夜里?到了第?一家官驿,洛溦向驿站官员打?听,有没有长安祀宫的其他人也在此入住。


    驿官摇头?,“没有。”


    洛溦倍感失望,翌日一早,又再次早早出?发?上路。


    一路驶入宁民地界,夜里?再到官驿,依旧没找到景辰。


    驿官对洛溦道:“昨日倒是有位京城司天监的大人入宿过,但?只是短暂歇脚,说是夜里?要赶去附近山谷做绘录,丑时就带着人骑马上路了。”


    洛溦打?听了一番随行诸人的形貌年纪,发?现景辰果在其中。


    只不过,如果对方?一路骑马,自然会比她坐马车走得快,除非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耽搁了行程,否则极难追上。


    洛溦怀着最后一点儿希望,继续又追了一日。


    到了第?三日午后,马车驶抵洛水,扶禹提前让护卫去知汛监传了信,说宋姑娘特意来相送太史令。


    洛溦此时,已经?近乎完全不抱希望了。


    连追了三日都没找到景辰,再往南走,就要出?了长安州的管辖范围。沈逍也自然不会允许她跟他一起前行,看来半路阻拦景辰的打?算,是要彻底落空了!


    马车到了知汛监,扶禹扶着洛溦下?车,却见先前去传信的护卫匆匆折回,禀道:


    “太史令不在知汛监。同行的吏员们说,太史令两日前就离开洛水,去了商州。”


    扶禹愕然。


    往年他不用照顾宋姑娘,每次都会跟随太史令一起去商州。玄天宫执掌五行堪舆,涉及山土阴阳背向、水行气势之事?,知汛监每年就等着这几天向太史令呈报水势记录,沈逍每抵此处,都会在洛水畔滞留几日。


    怎么偏偏今年没有留?


    扶禹询问了几名随沈逍一同离京、留在了知汛监整理记录的吏员,被告之“好像是沈国公身体?抱恙,太史令便先去了洛下?皇陵”。


    这下?扶禹为难了。


    他确实想帮洛溦向太史令示好,但?真要带着她一个?姑娘家出?长安州界,他也属实没有这个?胆量。


    洛溦看出?扶禹的为难,想着追上景辰也是希望渺茫,苦笑了下?:


    “那就在这儿休息一晚,明早回长安好了。”


    扶禹松了口气。


    当夜,一行人便留宿在了知汛监。


    知汛监掌管洛水汛事?,建在毗邻河岸之地。翌日洛溦上了马车,绕至回京官道,闻水声掀开车帘,见远处水波浩荡,沆漭辽阔。


    扶禹想起洛溦昨日没能见到太史令,此刻神情亦难掩失望,提议道:


    “宋姑娘要不要去洛水边看看风景?这一带的河景特别好,反正来都来了。”


    说话间,示意车夫将马车驶近河岸。


    洛溦戴上帷帽,下?了车,缓步行至水滨,抬手微微掀开被河风吹鼓起的帷纱,望向苍茫辽阔的水面。


    此时正值朝阳东升,波光粼粼,犹如夜间银河变幻了颜色,坠落苍茫平原之中。


    她合起掌心,暗暗祈祝,既然自己拦不到景辰,若他真去了豫阳,只愿他一切顺利,事?事?顺遂!


    正阖目凝祷之际,河岸上的官道尽头?,传来一阵密集有序的马蹄声。


    洛溦转过身,只见一队重甲骑兵自官道北方?疾驰而来,印着大乾皇族徽记的旌旗张扬飞舞。


    被簇拥在最前方?的将领,驱策着一匹玄色神骏,气势凌傲而轩昂。


    扶禹认出?了旗帜上的皇族徽记,暗道不好,忙走到洛溦身边禀道:


    “糟了,完了,是齐王殿下?!他肯定是要带兵往淮州那边去,眼下?撞见咱们玄天宫的人,说不定要故意刁难!”


    真是倒了几辈子的大霉了,出?了京城还能撞上这尊煞神!


    萧元胤勒住缰绳,腰背笔直地挺坐于马背之上,视线紧凝向水滨处的那道倩影,黑色大氅被河风吹得猎猎舒展。


    纵然离得尚远,又还隔着帷帽,他偏就一眼便认出?了宋洛溦。


    又或者,自从那晚一别,她就一直未曾从他脑海中离开过。


    从前出?征行军,一路风驰电掣、心无旁骛。如今再见路边百卉含英、莺啼燕语,莫名毫无道理的,总能……想起那人。


    此时萧元胤望向水畔朝阳中素衣绯裙的少女,一时恍觉如梦。


    他将缰绳马鞭扔给亲卫,翻身下?了坐骑,朝洛溦大步走去:


    “你在这儿做什么?”


    洛溦也看见了齐王,一面惊讶于竟在此处重逢,一面敛衽行礼。


    正欲答话,旁边的扶禹就已代劳开了口:


    “宋姑娘是来送太史令的!待会儿殿下?的队伍一离开,我们就要从官道返回长安了。”


    就差没把“您赶紧走吧,别挡道”几个?字写在脸上。


    萧元胤扫了眼扶禹。


    这里?不是长安,他可不介意让玄天宫的人吃些苦头?。


    萧元胤抬了抬手,两名随行的亲卫当即上前,架住扶禹双臂,猛地将他按跪到地。


    “本王有问你话吗,就敢随意插嘴?”


    他走到扶禹面前,“你主子狂悖,带得下?面的人也任意放肆,今日本王倒要帮他好生管教管教!”


    洛溦知道扶禹是担心齐王向来与沈逍不和、怕被他迁怒欺负到她,才出?言开口的。


    她上前拦住萧元胤:


    “殿下?恕罪!河边风大,扶禹是怕臣女戴着帷帽说话不清,才帮忙答话的!我们确实是想来给太史令送行,但?太史令已出?发?去了商州,我们轻车快马,不便再远行,就准备马上回长安了。”


    萧元胤转向洛溦。


    特意来洛水送沈逍?


    怎么他就不想相信呢。


    萧元胤做了个?手势,让亲卫将扶禹带了下?去。


    官道马车旁的那几名玄天宫护卫,也随即被黑甲军团团围住。


    “上次你答应过我,不再对我说谎话。”


    他看着洛溦,“你特意从长安跑到洛水,就是为了给沈逍送行?”


    洛溦在帷纱后咬了咬嘴角,良久,“臣女自己的话……其实,还想往豫阳那边去,有些私事?。”


    私事??


    萧元胤蹙起的眉头?松开,旋即又微挑了下?,心里?对她的私事?好奇的很?,却又不想再显得过分八卦,有失男儿气度,遂道:


    “那好,刚好我也要去豫阳,便送你一程好了。”


    他转过身,召来随从吩咐了几句。


    洛溦虽然也想继续东行,却绝对不愿意跟齐王一路。


    “殿下?,臣女……”


    萧元胤已让人牵来了她的马车,姿态中大有不容拒绝之意,又道:


    “你兄长押后督办粮草,待到了豫阳时,我让他过来汇合,也能与你见上一面。”


    洛溦扭头?朝官道上望去,见不断挣扎抗议的扶禹已被拖拽去了队伍后方?。随行的四?名玄天宫护卫虽皆是个?中高手,却不敌对方?人多势众,亦是无力反抗。


    萧元胤循着她的视线看了眼。


    “那几人以?下?犯上,我必是要惩罚的!先暂且扣押些时日,待你回来,再放他们送你回京。”


    他朝洛溦伸出?手,语气强势不容推辞:


    “上车吧。”


    第 38 章


    洛溦无奈上了马车, 随齐王大军沿官道又南行了数里。


    她心中思量一番,想着既然拦不住景辰,若能在豫阳再见到兄长,或能跟他一起想法更改计划, 不至于真闹出?事来?。等再回了长安, 因是被齐王强邀着同路, 倒也能想出许多解释的说辞来?。


    有了这般思量,虽是被萧元胤不容拒绝地带上了路,她总算还是渐渐定?下心来?,也没有再硬碰硬地跟他反抗。


    队伍抵达大乾在洛水的水军营。


    洛溦下车时方知?,原来?齐王是打算带前锋队伍乘船东行?。水军营预先准备好的数艘高大船舰,此时俱已停泊在了洛水河中。


    她戴着帷帽,跟随萧元胤登上了主船。


    主船船身高大,首昂尾高,前中后各自立有桅杆,挂着皮质的风帆,甲板宽敞, 后半部设有船舱,舱顶则建有露台。


    洛溦第一次登上这么大的船, 难忍好奇,从左舷走到右舷, 四下张望。


    萧元胤聆听?完掌舵舟师的奏报, 走到她身边:


    “军营里没有可用?的婢女,要先委屈你一下。待路过潐县,我再让县令送两个?人来?伺候。”


    洛溦忙道:“不必麻烦, 臣女路上就一直待在船舱,不会有什么事, 非得?需要人伺候。”


    萧元胤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唤了个?小僮来?,令其先送了洛溦去船舱休息。


    船舱里陈设一应俱全,为防止物件掉落,所有的家具都固定?在了船板上。洛溦关上门,摘了帷帽,坐到窗边的榻角上,推开舱窗。


    水面?碧涛起伏,岸边水工们高声传送指令,拔锚启航。不多时,巨大的船身晃晃悠悠,荡入江心,徐徐向东而行?。


    洛溦知?道军中不宜女眷行?走,且也有些怕被齐王盘问?,一直留在舱内,闭门不出?。


    谁知?到了傍晚时分,小僮前来?叩门,说齐王殿下相请一同用?晚膳。


    洛溦踯躅了片刻,明白再没法推脱,只得?更?换了一下衣物,去了甲板上方的露台。


    此时夕光正艳,金色的晚霞晒落船舷,萧元胤褪了军甲,穿一身质地华贵的暗紫纹玄色锦袍,襟前微露出?银线挑绣的白色内袍镶边,临风坐在凭栏的食案边,有种往日少见的闲适之意。


    见洛溦走近,他抬手摒退侍从,上下打量她一番:


    “你怎么穿成?这样?”


    洛溦马车上所带衣物不多,此时换下了绯色裙装,改为全素,又将挡风所用?的青色长褶束成?道袍模样,发髻间珠钗全无,只挽一支木簪。


    她行?礼坐下,道:


    “军中不适合女眷出?入,臣女想着自己?既然是玄天宫的人,士兵们又大多尊崇术法,不如就打扮得?像位神人道姑,不被他们看作普通女眷。将来?若有人议论,殿下也大可说是请臣女来?卜卦护航的,不至于落了什么口实。”


    萧元胤握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卜卦护航?什么神鬼邪说,本王可从来?不信!”


    嘴上说着,心头却是微微一陷,想到她竟也为自己?着想过,纵然他并不真害怕遭人非议,但难免胸口有些软软的。


    他视线扫过女孩不着脂粉、却因此显得?格外雪腻的面?庞,又望向舷外河景,举手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洛溦取箸选了几?样菜,拔到碟中逐一品尝,一面?说道:


    “玄天宫所修习之事,并非神鬼邪说。就比如观星修历,若没有历法作参考,百姓一年的农事都无法提前安排。粮食若种错了时节,没了收成?,殿下的军队吃什么?”


    萧元胤看了看洛溦吃的菜,也挑了几?箸同样的,道:


    “历法是历法,沈逍整日守着那破青铜器捣鼓的却又不同。”


    洛溦咬了口炙虾,道:


    “臣女虽还参不透玉衡的玄妙,但却知?道太史令曾以天机破解过万年县和长安的大案。西市的那桩连环杀人案,殿下听?过吗?”


    萧元胤冷笑道:“他那是碰巧,换作本王去查,必然也能找出?真凶!且那犯人才被他审了一次就死在牢中,到底是真是假也未可知?。”


    他喝了口酒,“你以为沈逍义薄云天、为民?除害,其实他闹那一出?,无非是想帮皇祖母扶王颛一把,不让大理寺被刑部弹劾追责。这些朝堂上的把戏,你一个?女孩家自是看不懂。”


    洛溦听?齐王口气不悦,不敢再辩。


    她知?道这两表兄弟谁看谁都不顺眼,这次齐王非要带自己?同路,想来?大半原因就是想借此羞辱沈逍。


    她不再多话,垂头吃饭。


    萧元胤见洛溦突然沉默下来?,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搁了酒杯,扭头去看西沉的落日。


    他其实,只是看不得?她帮沈逍说话罢了。


    洒金的波光倒映着晚霞,犹若万顷琉璃。


    萧元胤看着粼粼河水,想起什么,清了下喉咙,放缓语气:


    “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乘船渡洛水时遇见微雨,便给你取了‘绵绵’这个?小名。”


    洛溦颌首,“嗯,臣女大名小名都是这样来?的。”


    萧元胤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依旧凝望着水中夕影,脑海中又浮现?起今晨乍见她时的情形。


    数百年前,曹子建曾在洛水畔写下了“华容婀娜,令我望餐”的词句,然彼时他望着朝阳中素衣绯裙的少女,恍惚只觉,即使曹子建笔下的洛神再现?,相较之下,也必不过尔尔……


    萧元胤伸手取过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举至唇边,一口饮尽。


    他终究不是萧佑那等绮襦纨绔之徒,有些酸话,纵是心中辗转千回,也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洛溦见齐王一个?劲儿地喝酒,也有些无所适从。


    她试图调换话题:“之前见到随行?的另一艘船舰,舱下有几?排开口,是打仗是用?来?射箭的吗?”


    “那是机弩舱,水战时可远程制敌。”


    萧元胤讲到自己?擅长的话题,给洛溦解释了一番机弩的原理和用?法,又听?她好奇追问?探讨,心绪渐渐松弛下来?,话也不自觉地说得?多了些。


    洛溦又问?:“那这次去淮州,会跟栖山教水战吗?”


    她曾听?兄长讲过栖山教的事。


    大乾的江北道因物产丰富,所承担的赋税也相对更?多。先帝还在位的有一年,因为水灾,几?乎颗粒无收。官府没有及时开仓赈粮,还照旧征收赋税,以至江北一带民?不聊生。一个?叫卫符经的佃户偷偷开了豪族粮仓,救济灾民?,之后被豪族护院捉住,打得?差点儿丢了性命。


    那些受到救济的灾民?乡亲愤慨不已,集结起来?,救出?了卫符经,又杀了不少前来?平乱的官兵。事态演变至此,卫符经只能带着乡民?逃进了江北山中,一开始只是避祸,后来?却因不断有人来?投靠,形成?了一股防抗朝廷的叛军势力,“栖山”二字,也是由此而来?。


    萧元胤道:“父皇登基之初,就派房潜平叛了江北,卫符经也在建德被凌迟处死。后来?栖山教的余党为了给卫符经报仇,在渭山暗杀了殊月姑母和随行?的百名宫人,父皇震怒,派兵在江河南北、三十州府剿杀任何可疑之人。我十五岁时,也曾随崔帅去淮州清肃过余党,那时卫符经最初招揽的人早就被杀得?一干二净,所谓的栖山教众,大多是托名壮势的盗徒山匪,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更?遑论能打什么水战。”


    洛溦的故乡偏安一隅,对于朝廷剿杀叛党之事并无经历,但殊月长公主命丧渭山之事,她倒是知?道的。


    “既然暗杀了长公主的是栖山教,为什么上次在朝元殿的宴会上,周御史又会说长公主之死没有定?案,要朝廷重?新彻查呢?”


    萧元胤道:“周穆是御史台有名的言官,脾气又臭又硬,什么事都会想方设法查找漏洞。他的理由是当初栖山教教首已死,余下的只是些乌合之众,根本没有能力去行?宫刺杀皇族。但当年事发之事,父皇也身在渭山行?宫,手下的御林卫更?与栖山教的余党交过手,自然知?道始作俑者是谁。至于刑部没有定?案,是因为父皇根本就没让他们查。父皇与殊月姑母,从小感情就极好,姑母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宫里人都不敢提及长公主这三个?字,刑部的人更?不敢当着父皇的面?、去询问?姑母死时的状况,久而久之,这案子也就没人再问?了。”


    “其实小时候,姑母最疼我。每次我跟沈逍打架,虽然父皇总偏心沈逍,但姑母都会帮我说话,护着我。”


    萧元胤想到早逝的亲人,亦有些伤感,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洛溦觉得?话题变得?有些沉重?,取过玉箸帮萧元胤布了些菜,试着让气氛轻快起来?:


    “殿下小时候还跟太史令打过架?臣女完全没法想象那种场面?……”


    主要,是没法想象沈逍跟人掐架的样子。


    萧元胤垂眼,看着盘里的食物,又抬望向洛溦。


    夕阳隐入地平,四周光影变得?朦胧,他感觉酒意有些微微上涌,牵了牵嘴角:


    “怎么就不能想象?五年前你我在长公主府初遇那晚,我不就是准备找他打架吗?”


    洛溦夹菜的动作顿住。


    五年前?


    长公主府?


    怪不得?,她什么都不记得?。


    那时刚换了雾药,解毒剂的量特别大,之后散药发烧,大概,烧得?什么都忘了。


    萧元胤见她沉默不言,笑了下:


    “也罢,之前恨你骗我,总觉得?窝着火,难免霸道强横了些,让你一聊到这件事就害怕了是吧?其实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你若实在不想提过去的事,我便也不再逼你。到底是我自己?眼拙,那时以为你是沈国公的私生女。谁知?原来?你竟是沈逍的……”


    他顿了顿,倒酒喝了一口,“我只是,心里有些气不过罢了。”


    洛溦脑中思绪飞驰。


    既好奇想问?自己?那时到底都做了什么,可又怕泄露了解毒之事。


    半晌,斟酌开口道:


    “沈国公……有私生女?”


    萧元胤啜着酒,没有立即答话。


    旁人皆道沈国公与殊月长公主鹣鲽情深,是以长公主仙逝后,国公一直留在了皇陵旁相伴。但在他这样从小长于皇室的人来?看,沈国公对姑母,其实也没有那么深情。只是这些涉及长辈私事的话,他不愿过多议论,遂只道:


    “怪只能怪,沈逍那惹人嫌的性子,从小定?是连他父母也受不了。姑母明显就更?喜欢我,看着沈逍笑都笑不出?来?,沈国公也一样,几?乎不怎么搭理那小子。想来?国公出?身门阀大族,若是对独生儿子失望,又碍于皇家颜面?没法纳妾,有几?个?私生子女,也不足为奇。”


    “还有你那时的模样,小野猫似的……”


    萧元胤摩挲着酒杯的杯沿,抬眼看向洛溦:“哪有寻常女孩敢像你那样,一点儿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洛溦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撇开头,暗忖大概那时自己?假冒身份、戏弄了萧元胤,才让他一直有些气不过。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臣女当日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她从小在生意场耳濡目染,也不是忸怩之人,取来?酒杯,斟满,敬向齐王:


    “此刻便自罚一杯,还请殿下以后都别气了。”


    萧元胤注视着洛溦举杯一口气饮尽盏中酒,有些好气又好笑。


    “行?了,既然话说开了,你以后也别再臣女臣女的,听?得?我心烦。”


    他站起身,走到船边,展开双臂撑在舷上,感受着河风扑面?,忽觉有种很久都未曾体会过的畅快。


    她说话做事,总有些太过聪慧,太……称他的心意。


    以至于此刻远望河畔万顷平原,思及来?日继天立极,承袭萧氏江山,正所谓逐鹿关山,囊尽九州,好一番男儿意气。


    然若少了身边的这朵解语花,也不过,只觉怅然若失。


    第 39 章


    船队沿着洛水, 一路向东而行。


    不出几?日,随行的军将幕僚,差不多都已知道太史令的未婚妻与齐王同行。


    因洛溦总作?一身道姑装扮,夜里还时不时在舱门外观测一番星象, 掐指计算, 船上诸人莫不对她肃然起敬, 不作多想。


    谋士褚奉甚至还向齐王谏言道:


    “军中之?人多迷信,当年又有冥默先生一语退突厥的神迹,对玄天教的膜拜之?心可谓是五体?投地。听闻宋姑娘的兄长已与张尚书?府上定亲,因此也算是殿下的亲戚,殿下不妨与她在公众场合多亲近亲近,彰显玄天宫拥戴殿下的态度!”


    其?余众幕僚也纷纷称是。


    萧元胤掌管着东三道的军权、外加京城骁骑营的调动,素日公务繁忙,早起便在船舱里?听了一个时辰的繁冗奏报,此时端坐主位之?上,正研究着水师送来的机弩箭头,闻言微微挑起剑眉, 对褚奉笑道:


    “你倒替本王想得周全。”


    “臣不敢。”


    褚奉知?道齐王向来反感玄天宫妖言惑众,难得见?他突然肯听这方面的谏言, 忙又趁热打铁道:


    “此番殿下东行,也是为避开圣上赐婚的压力。虞相为人太过墙头草, 娶他女儿对殿下助益不大。张尚书?的千金本就是殿下表妹, 用不着特意亲上加亲。以老臣愚见?,殿下既有消除党争、捭阖纵横之?意,不妨考虑与王家联姻, 以此也能让太后看到殿下的胸襟!当下之?计,殿下或可让宋姑娘先出一道谶语传出, 暗示殿下与王家有姻缘,试探一下太后的态度。宋姑娘虽只是位女郎,但到底是太史令的未婚妻,在外人看来,他二人夫妻一体?,宋姑娘的谶语,自然也是灵验的!”


    诸人又纷纷称是。


    萧元胤依旧垂着眼,把玩着手里?的弩箭头,眉头却渐渐拢聚到一起。


    半晌,将箭头“铛”的一声?扔到案上:


    “本王向来不信神鬼邪说,谁给你的胆子,出这样的主意?”


    褚奉吓了一跳,与众谋士面面相觑。


    可刚才明明……


    不是接受得挺好吗?


    ~


    船队经过潐县时,县令送了几?个婢女上船。


    萧元胤将洛溦唤来,让她亲自挑选。


    婢女们被送进到船舱,跪成一排。


    洛溦逐一打量过去,心里?有些犯愁。


    她倒是不介意有同龄的姑娘相伴,只不过她眼下要扮清修女道士,这些婢女一个个妆容艳丽,指甲上的蔻丹一时半会儿都洗不干净,感觉实?在跟自己人设有点儿不搭,且她又不是非得让人伺候,遂道:


    “马上就要到豫阳了,到时我跟兄长见?完面便会返京,真没?必要用婢女,就让她们回去吧。”


    洛溦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几?名女子就低泣起来。


    其?中一名年纪最小的,甚至朝前膝行了几?步,匍匐在萧元胤脚下,不断磕头:


    “求殿下千万别送奴回去!求殿下垂怜!”


    洛溦吓了一跳,忙蹲下身试图制止女孩,又仰头去看萧元胤。


    萧元胤皱起了眉,挥了挥手,命人将这些女子全都带了下去。


    旁边县令派来的嬷嬷,见?状战战兢兢,解释道:


    “齐……齐王殿下,这些姑娘都经过精挑细选,里?面好几?个都是以前京中官宦人家的小姐,因家里?犯了事,才被没?入了贱籍,一直养得清清白白的……刚才不知?怎的,许是见?到殿下威仪,太过紧张,才失了分寸,还求殿下恕罪!”


    齐王派人来要婢女时,没?有说是给谁用,县令会错了意,特意选了美?人送来讨好,谁知?弄巧成拙。


    萧元胤扫了眼嬷嬷,冷笑道:“回去告诉你们县令,让他少动些歪心思,省得下回没?入贱籍的便是他的妻女。”


    嬷嬷吓得连连叩首,应了声?,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


    一旁的洛溦,此时也回过味来,不觉怔怔不语。


    萧元胤站去窗前的长案旁,取过淮州的军防奏册展开,扭头看了眼洛溦:


    “没?事了,本王已经将她们都打发?了。”


    洛溦回过神,有些担忧,“她们……为什么那么怕被送回去?县令会惩罚她们吗?”


    萧元胤现在倒想把那县令绑来重罚一顿。


    “你管那些人做什么?我又不会收,跟我们没?关系。”


    给他送女人的事常有,但当着宋洛溦的面送,委实?让他有些觉得丢脸。


    洛溦不知?齐王所思,还在耿耿于怀,“我其?实?……有点后悔,早知?道她们会那么害怕回去,我就该选两个留下。刚才那个小姑娘看着好小,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萧元胤的脸越发?挂不住了,捏着奏册:


    “又不是我让他们送的!”话出了口,又觉得不对,“我是让他们送婢女,但没?让送那样的。总而言之?你别再想了,不过是些罪臣之?女,父兄钻营权术,命该如此,不需你操心。”


    洛溦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了目光。


    萧元胤也意识到自己或许又说错了话。


    他低头将手里?册子展开,心不在焉地阅过一遍。


    半晌,轻声?缓缓道:“你也别瞎想,你父亲跟的是我舅父,再如何失势,也不至于落到那等田地。”


    话虽如此,但谁都明白,宋家的际遇,靠的是洛溦和沈逍的婚约。一旦沈逍退婚,宋家遭贬,必然也是难免。


    洛溦走到窗边,望向夜风中的河水。


    “我没?瞎想,就算想,也是有理?有据地想,不然,也不会求殿下想法儿提点我父亲。”


    萧元胤的目光,从?奏册上抬起,落在了女孩的身上。


    她此时面朝窗外,身侧琉璃灯的柔光映照在颌边耳畔,勾勒出异常动人的沉静侧颜。


    他一向喜欢她机敏慧黠的模样,然此刻船外素月柔辉、清河共影,窗畔纤影婀娜、愁语绵绵,萧元胤一时竟不觉有些心神悸动,想着将来不知?谁能将她得了去,日日含吮那两片软软的樱唇,夜夜听她如此刻般哀哀婉语,再轻揽入怀,怜悯爱抚,实?可谓人间至幸之?事矣……


    “大乾律法,父兄之?罪,不涉出嫁之?女。”


    萧元胤努力移开视线,“你要是怕了,就早点儿找人把自己嫁出去。”


    洛溦听齐王一个大男人突然跟自己聊起嫁人,不觉窘迫起来:


    “什么嫁不嫁人的,殿下请勿要拿我打趣。”


    萧元胤盯着她,“怎么,沈逍不肯娶你,你还打算为他守一世不成?”


    “自然不是。”


    洛溦垂了眼,“我只是……不想嫁人罢了。”


    那日继母对她说的话,她其?实?,也都听进去了。


    只是孙氏不知?,她从?小为沈逍解毒,虽无越矩之?事,但曾在他面前衣衫尽除……按世俗的观念,就再算不得什么冰清玉洁了。


    照她爹的说法,是男人都会介意那样的事,以后就算她想嫁人,也实?在不是什么易事。


    萧元胤听了洛溦那句“自然不是”,心情转霁,注视着她,笑道:


    “不想嫁人?我怎么记得,你上巳节写的那道笺愿,倒像是挺想嫁人的。”


    洛溦愣了愣,随即想起那笺纸上“祈与三郎凤友鸾交”的几?个字,当即脸颊滚烫。


    “我说了那不是我写的!”


    她早就想再跟齐王解释一下这件事,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忙转向他,赌咒发?誓道:


    “我发?誓真不是我写的,我怎么可能会对殿下有那种想法?我答应过对殿下不会再撒谎,殿下现在需得信我。”


    上巳之?后,萧元胤其?实?也想过,那笺愿可能真不是洛溦写的。


    毕竟天底下排行第三的儿郎又不止他一个,她又否认得那么干脆,或许是侍卫找错了也不无可能。


    然而此刻她恳切地望着他,赌咒发?誓地说她怎么可能会对他有那种想法,萧元胤脸上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


    他到底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实?权皇子,该有的傲气?,比常人只多不少。


    “行了,不是就不是。”


    他撤回视线,似笑非笑:


    “沈逍都不想要的人,本王难道会在意吗?”


    说完,将奏册扔到案上,快步出了船舱。


    走出一段路,当即又有些后悔。但要调头回去,亦绝非心底那份傲气?所能允许的。


    萧元胤在甲板上顿住脚步,沉默一瞬,召来随从?吩咐道:


    “去传话给潐县县令,让他别为难今夜送来的那些女子,安排些好归宿,就说玄天宫宋姑娘心慈人善,特意为她们求了情。”


    ~


    船队从?潐县出发?,再往东,行了数日,抵至淮州重镇豫阳。


    洛溦在渡口下了船。


    收到了消息的宋昀厚,交接完粮草事宜,亲自赶来接妹妹。


    “你怎么一路跑到淮州来了?”


    宋昀厚沿途征办粮草,路过潐县时接到齐王派人送来的口信,方才知?洛溦竟也跟着出了京。


    此时齐王抵达淮州,下船后便带人去了豫山附近的几?处驻兵关隘巡察。宋昀厚备了马车,先送洛溦去豫阳县府的驿馆。


    洛溦坐进马车,径直问宋昀厚:“景辰在哪儿?”


    宋昀厚就猜到妹妹跑出京城是为了景辰:


    “福江昨日给我传过信,说景辰刚去柳杨渡清点完药材,大概今明两日就能送来豫阳。等货一到,我就马上安排送他回去,行了吧?”


    宋昀厚先前之?所以找景辰帮忙,主要是因为他督管的军粮粮仓皆在远离县外的驻军地,他没?有借口长时间擅离职守,专门来豫阳县内做买卖。


    可眼下不同了,齐王殿下特许他进城来陪妹妹,有的是时间机会,用不着再让景辰帮忙。


    “你也别担心,景辰那小子聪明,专门要了堪舆署给洛水画地貌图的差事,在渡口水路耽搁几?日问题不大,不会有事的!”


    洛溦懒得听她哥解释,“你自己不想擅离职守,就撺掇别人擅离职守,他运货的事要是被上峰知?道了,一辈子就完了。我懒得跟你说!”


    她转身背对着宋昀厚,拨开窗帘看向车外。


    豫阳靠着洛水,来往人口很多,此时大街上人影憧憧,间或夹杂不少外乡来的流民。


    洛溦见?那些外乡客大多衣衫褴褛,稍微富足些的,能有辆独轮车推着老人小孩,条件差些的,一家老小俱是赤脚行在了路上,捧碗四处乞食。


    宋昀厚凑过来看了眼:


    “这些都是江北道流窜过来的灾民。我昨天押送粮草去南阜关时,听说那边更?惨,还有好多染了瘟疫的灾民,都想往豫阳城里?挤。豫阳靠着洛河,常年富庶,但真要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也是吃不消的。所以南阜关那边增派了上千精兵把守,说是坚决不许放灾民入关。”


    洛溦望着窗外,“都是大乾的子民,既然豫阳富庶,就算是怕散播了瘟疫、不肯放人入关,想法送些粮药过去救济也是好的。还有江北道那边,遇到灾情不出手管治,就这样任由百姓流离他乡吗?”


    宋昀厚道:“这你就不懂了。豫阳这边不肯管,依我看,是因为淮州官员大多依附新党,而江北道那边多是王家的人,要是淮州帮江北道度过难关,岂不是自断了打压对手的机会?至于江北道那边放任百姓北上,说不定是巴不得让淮州吃不消,甚至出兵清剿。”


    宋昀厚自小在买卖场里?摸爬滚打,黑心事见?多了,“只要淮州敢镇压流民,朝堂上新党就会被弹劾!而且朝廷之?前发?放的赈济都是按人头算的,这些流民死了,江北的官员还能在账目上再做做手脚,多贪上一笔,何乐而不为?”


    洛溦听得心寒无比,想起那夜萧元胤在观星殿对沈逍说的那些话,放下窗帘,久久沉默不语。


    第 40 章


    兄妹两人到了豫阳驿馆, 安顿下来。


    宋昀厚派人给在县府当差的同窗带了话,准备交接药材的买卖事宜。


    洛溦写下两张方子,交给哥哥,道:


    “今日街上的那些流民, 特别?是小?孩子, 看上去都有些水肿的症状。官府若是舍不得用好药, 可以煎些茅根水、再做些葱白脐贴,先发放下去。这是我从?前在郗隐先生那儿看过的偏方,用不到多少银两,你拿给你同窗看看。”


    宋昀厚也是从?小?做药材生意的,接过方子看了眼,道:


    “行,茅根也是刚上市不久,应该容易筹集,你且在驿馆休息,我去跟他说。”


    宋昀厚安顿好妹妹,便?出了门。


    洛溦留在驿馆, 待到晚上戌时时分,宋家的小?厮福江找了过来。


    “姑娘!”


    福江这段日子一直在外奔波, 晒黑了一大?圈,见到洛溦, 问完安, 禀道:


    “大?郎君让我来告诉姑娘一声,货已经?交了,一切顺利, 让姑娘不要再担心。”


    “货都已经?交了?”


    洛溦原以为宋昀厚出趟门,只?是先过过条款, 谁知货竟也恰巧运抵了豫阳,宋昀厚便?直接领着同窗去渡口验了货,一次性就把事情全办妥了。


    她倒了杯水给福江,问:


    “那景辰呢?他也到豫阳了吗?”


    福江咚咚地喝完水,“景郎君跟我今天申时就到了豫阳渡口,下货的时候被好一顿盘查,亏得景郎君沉得住气,没让人看出咱们那商籍的文书有问题!”


    这一路上,全靠有景郎君出面帮忙,才能事事进展得那般顺利,不然单靠他一个半大?小?子,根本扛不住事。


    福江唧唧呱呱,将自己是怎么去柳杨渡接货、景辰又如何?处理?了卖家和押车的账目争议,以及两人怎么把货运到豫阳的过程,迅速给洛溦讲了一遍,又道:


    “景郎君还有差事在身,咱家大?郎君就催他赶紧走,免得姑娘你担心。现下,正送他去渡口坐船呢!”


    洛溦又气又无?语。


    她是想?景辰赶紧回去,但也没说人家到了豫阳、面也不见,就这么打发了吧?


    她还有事要跟他说呢!


    洛溦记得渡口离驿馆不算远,让福江找驿官要了马车,赶去了渡口。


    豫阳与长?安不同,夜里没有宵禁,渡口一带到了晚上,还有不少商船上下货物,人头攒动,熙来攘往。


    福江沿着岸边来回跑了两圈,在一艘要出发东行的客船前,找到了宋昀厚和景辰。


    洛溦走上前,揭了斗篷的兜帽:


    “景辰,哥哥。”


    宋昀厚见妹妹找来了渡口,责备道:


    “不是让你在驿馆等着吗?大?晚上的乱跑什么?”


    他的身后,景辰抬眼朝洛溦望来,温和眼神中浮泛出一丝欣喜。


    洛溦直接掠过她哥,扯了景辰衣袖,走到一边,问他道:


    “你现在要去哪儿?”


    她原是积攒了一肚子斥责的话,想?骂他蠢、骂他傻、被宋昀厚利用,可真见到了面,又哪里说得出口。


    景辰道:“我领了堪舆署的差事,要勘绘章门峡一带的舆图,此刻便?要坐船过去,你也尽快回京吧。”


    宋昀厚虽然没直说洛溦来豫阳的原因?,但一个催着他离开?,说什么“你早些走,绵绵也早些安心”,景辰脑子不笨,很快便?想?明白了答案。


    他心中充溢着柔软的情绪,望着面前满脸关切的洛溦,却也只?能劝她尽早返京。


    洛溦此时恨死了宋昀厚。


    章门峡是洛水上有名的险峻之地,每年触礁沉没的渔船不计其数。景辰特意要了章门峡的差事,就是因?为那里地形峭峻,中途离开?一两天也能找到借口,不让人发现他擅离职守!


    她恨不得把哥哥揪过来再骂一顿,让他好好道歉,但也明白没法再耽误景辰的行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


    “你路上千万别?赶时间,遇到水流不安全的地方,宁可绕道走陆路。”


    她将书函交给景辰,“这次我跟齐王东行,好多人都知道了,反正也瞒不过,我就以我的名义写了份调函,说你是我叫来豫阳帮忙做事的。万一你上面的署官追究你失职,你就把这个给他看,他便?罚不了你。”


    景辰凝视着洛溦焦急负疚的双眸,笑了笑:


    “你不必担心我,我一切都计划得很好,不会有任何?麻烦。这件事,是我主动提议要帮忙的,你千万别?同你哥哥置气,他还许了我二十两银子的报酬呢。”


    二十两?


    你都不知道他这趟赚了多少!太不要脸了!


    洛溦扭过头看向宋昀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宋昀厚假装没看见妹妹的注视,见船家开?始催促登船,上前招呼景辰道:


    “行了,该走了,等回了长?安,我请你去崇化坊吃酒!”


    他上前攀了景辰的肩,正欲再说几句场面话,突然听见渡口南岸爆发出一阵巨响。


    众人皆惊讶抬头。


    只?见夜空之中,无?数燃了火的巨大?竹球从?对岸船上弹射而?出,橙红色的火光熊熊蒸腾,在夜幕中拉出一道道刺目的亮色。


    火球落地,砸在周围的船篷与货车之上,溅出暗藏其间的火油石漆,轰然爆发出直冲云霄的火光!


    人群顿时开?始尖叫起来,你争我赶地朝北边接踵狂奔。


    载货的板车被推翻在地,来不及下船的妇孺们惊恐哭喊。


    南岸的泊船处,飘来一传十、十传百的惊叫声:


    “是栖山教!”


    “栖山教的人来了!”


    “栖山教杀进豫阳城了!”


    宋昀厚拉住洛溦,跟着人群也往回跑。


    洛溦扭头去看景辰,见他也跟了过来,伸手将她的兜帽拉起,护住了她头脸。


    “快走!”


    几人跑过渡口旁边的一条暗巷,听见身后马蹄声急促,也不知是兵是贼,只?连忙藏进巷中,找了间没关门的院落躲了进去。


    宋昀厚听马蹄声渐弱,吩咐福江:


    “你跑得快,赶紧去县衙找今晚见过的那位许丞吏,让他带人来渡口!”


    许丞吏便?是今天从?宋昀厚这里买药的人,是他昔日在太学的同窗,福江今日也曾见过。


    福江应了声,撒腿跑了出去。


    藏身的这座院落,因?为坏了门闩、一直开?启,开?始不断有其他从?渡口逃来的人涌入,各自藏入暗黑的阴影之中,惊惶不已。


    不多时,巷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喊杀声,靠近渡口的一面火光冲天,夹杂着源源不断的兵刃交接声与惨叫声,在夜色中回荡开?来。


    躲藏的人们愈加惊恐,胆小?些的妇孺更是缩到了一处,又怕引来恶人,不敢出声哭泣,只?能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巷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


    几名官兵模样的人,伤重踉跄地奔进了院子,尚未稳住身形,便?被身后追来的栖山教徒挥刀斩杀。


    藏身的孩童们任凭大?人如何?掩嘴,终是吓得失声大?哭。


    火把光亮中,几名栖山教众簇拥着一名头目模样的人,踏进了院子。


    躲藏的人们惊叫起来。


    那头目从?随从?手里取过火把,高高照亮,提声道:


    “莫怕,我们只?杀官军,不伤百姓!刚才可有渡口的官军藏进此处?待我们料理?干净,自会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一个缩在水缸后的男子站起身,哆哆嗦嗦地朝宋昀厚伸出手指:


    “有!有!我刚才听到他让人从?县衙带兵过来!他是官府的人!”


    宋昀厚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几名栖山教众给拖了出去。


    洛溦忙抓住哥哥衣袖,也被连带着拽出,顿时踉跄失了平衡。


    景辰手急眼快,上前扶住洛溦,对那头目说道:


    “我们只?是商户,并非豫阳官府的人。大?人若不信,我身上就有商人的户籍文书,可供查验。”


    他身上的商籍文书,是这次宋昀厚专门找关系弄来的,几可乱真。


    头目闻言,抬了下手,示意教徒暂且放开?了宋昀厚。


    可那水缸后的男子见状,唯恐被扣上撒谎的罪名,忙道:


    “小?人没有撒谎!他们……他们说认识县衙的许丞吏!”


    头目朝身边熟悉豫阳县衙的喽啰看了眼。


    喽啰答道:“不错,是有个姓许的丞吏。”


    头目抬起的手,遂又放了下去。


    宋昀厚当即被几名教众摁在了地上,脸在挣扎中擦到了石块,顿时血流如注。


    “哥哥!”


    洛溦心急如焚,想?要冲上前去,却被景辰用力揽住。


    “别?冲动。”


    景辰伸手探到她的兜帽下,将手里的黑灰迅速抹到她脸上,“别?让他们看见你的脸。”


    栖山教虽号称不伤百姓,但大?多都是匪盗出身,像洛溦这般的绝色女子落入他们手中,只?怕比死更难受。


    这时,一个教徒匆匆从?外奔入,向那头目禀道:


    “周头儿,齐王的兵马要到南阜关了!咱们的人还没能把关口打开?!”


    周旌略咬牙骂了声:“没用的东西?!”


    指了下宋昀厚等人,吩咐道:“把这些跟官府有牵连的人都带走!我今天要火烧豫阳县衙,杀光朝廷走狗!整个淮州都是他们张家的人,我就不信齐王见死不救!”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