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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卫延微微撤了力, 将带血的手掌,从女孩的嘴上挪开。


    洛溦立即再度挣扎起来,可?四肢却依旧被控制得牢牢的。


    她看向卫延。


    斗笠的阴影下,他的眉眼晦暗难辨。


    洛溦哀求道:“你放了我, 我保证, 绝对不会告诉他们?你在这儿。我可以发誓!”


    卫延没说话, 凝视着身?下女孩,攥在?她手腕上的手指朝前滑动,蓦而交错着,覆进了她的指间,十指紧扣,压进了潮湿的泥土。


    他两只手上都绕着绷带,可?洛溦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男子?修长有力的指节,温热地摩插进她的掌心?与指间,纠绞着濡湿的水汽,擦缠出濡湿的黏稠感。


    那种被?压制侵略所带出的颤栗, 击得她心?跳一阵发?麻,语无伦次地继续求道:


    “我说得都是真的, 肯定不会出卖你们?!我……我知道你们?栖山教为?什么会反叛,也知道你们?有自己的苦衷, 但我就是一个?寻常女子?, 只想过普普通通的日子?,你放我走吧,求你了!”


    夜色浓重, 她看不清卫延的脸,却似乎能感受到斗笠阴影下像有什么情?绪在?蕴集着。


    有那么一瞬, 她觉得他像是凝成?了一尊冰塑。


    可?下一刻,身?体又绷紧出骇人的力度与遒劲,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自己的野兽。


    但最终,他只是深吸了口气,遽然松开了她。


    洛溦站直身?就想跑。


    卫延长臂展出,毫不费力地就拽住了她,语气沉沉:


    “他们?骑着马,你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追上。想去官府的话,明日我送你。”


    雨势尚未停歇,林间的地面已湿成?了软泥。


    洛溦低头看了眼自己陷进泥水里的鞋袜,满心?绝望。


    她根本,就不敢再信这姓卫的话。


    先前见他肯答应相送,又一路在?夜色中静静随护,还以为?他并不太坏,不至于?如妖鬼野兽一般……


    可?刚才的种种才让她彻底看明白,他不但坏透了,而且指不定还跟陈虎一样的淫猥不堪,脑子?里全是癫邪怪癖!


    洛溦抬头望向卫延:


    “你能……保证送我去官府吗?”


    这样的话问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多此一举。


    卫延漠声道:“就算我不保证,你又还能去哪儿?”


    他将她拽到近前,拉着她,往先前拴马的地方行去。


    夜雨淅沥,簌簌沙沙地击打在?头顶的树叶上,地面上的水气夹杂着泥土与草植的气息,在?林间弥散萦绕。


    洛溦的手腕,被?卫延隔着衣袖攥着,人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后。


    只觉满腔绝望。


    到了拴马的地方,卫延解了缰绳,依旧像之前那样,托着洛溦的腰送她上了马背,自己翻身?坐到她身?后,握缰调头,策马而出。


    两人一路上,彼此沉默无言。


    待行出了一段山路,卫延终于?再次开口,吩咐洛溦道:


    “你转过身?来坐,面朝我。”


    洛溦浑身?一僵:“为?什么?”


    卫延声平无波,“我说过,不能让你看见进出卧龙涧的路。”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转过来。”


    洛溦沉默了会儿,抓着马鞍和笼头,慢慢调转坐姿,打横坐在?马背上,把脸朝向了卫延。


    他比她高许多,即便是坐着,她的视线也只堪堪对着他的下颌。


    洛溦垂低视线,尽量将脑袋埋低。


    雨势渐弱,却难免迎风潇潇,飘落的雨水瞬间浸湿了女孩的颈背。


    卫延低头,迟疑一瞬,抬手褪了身?上的外袍,甩至身?前,将她的身?体包裹住。


    原本已经靠得很近的两具身?体,此时骤然被?布料缠绕。洛溦不受控制地朝前扑了扑,鼻尖和面颊沿着男子?脖颈的曲线轻轻擦过。


    卫延呼吸一滞,仓皇间,将手中缰绳挽进被?咬破的伤口中,狠狠拽紧,抑下了那想让他立即推开她的冲动。


    夜雨那么冷,两个?人的身?体却靠得那么近,仿佛不受控制地,想要攫取彼此的温度。


    卫延纵马疾驰,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卧龙涧。


    洛溦被?送回到了阿兰的竹屋。


    阿兰扶着浑身?湿透的洛溦进了屋,连忙在?屋里生了暖炉,又烧了热水让她洗浴:


    “姑娘赶紧泡一泡热水,把头发?也洗了,待会儿我帮你弄干,洗了就舒服了!”


    阿兰一顿忙碌,将洛溦送进浴室,自己退到浴室的竹搁屏外,整理刚脱下的衣物。


    洛溦好不容易有了离开的机会,如今又被?带回了卧龙涧,心?中失望之情?难以言表。但此刻一身?又湿又冷,也没什么可?矫情?的,谢过阿兰,听话地泡进浴桶。


    温热浴水浸过身?体的刹那,积攒了整夜的疲惫与萎顿,一下子?侵袭而出。


    屏风外,阿兰拎起一件长袍,问道:


    “这件外袍,是卫公子?的吧?刚才见他送你回来,身?上都没有穿外袍。”


    洛溦窝在?水里,累得有些说不出话,但阿兰对她很好,她不想冷脸待人。


    “嗯。”


    她打起精神,在?浴桶里坐直身?:


    “你能帮我拿去还给他吗?”


    她可?不想留着那人的东西!


    阿兰愣了下,随即扑哧轻笑?了声,像是有些羞赧:


    “我倒是想,可?卫公子?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到的。除了周大哥,我好像……都还没见谁跟他私下说过话呢。”


    她想到什么,隔着屏风问洛溦,“所以姑娘你肯定是挺重要的人,才会连着两次被?卫公子?亲自送来,对吧?”


    洛溦觉得自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落到了这姓卫的手里。


    她沉默一瞬,向阿兰打听:“他是你们?这里的首领吗?”


    等哪天逃出去了,她一定到官府举报贼首!


    阿兰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按理说,我们?这里管事?的应该是周大哥,还有之前的姚二哥,大小?事?都是他们?两人拿主意?。卫公子?很少来卧龙涧,我在?这儿住了十三年,也只见过他两三次。但是,周大哥好像又很听卫公子?的话,就像这回……”


    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这回卫公子?一来,就下令处斩了姚二哥,谁都没敢说些什么。”


    洛溦扒着桶沿,“他为?什么要杀这里管事?的人?”


    阿兰也不是很确定,“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姚二哥在?什么南阜关拿百姓做了人盾,坏了规矩。”


    那可?是真的行刑,场面好生吓人。


    “姚二哥在?卧龙涧管了很多年的事?,也算有些声望,可?卫公子?一来,当真是说杀就杀了。”


    “听说好多人求过情?,都没用。后来还是姚二哥自己认了罪,还在?刑台上给公子?和周大哥磕了头,说他急功近利、坏了规矩,该死,然后就咚咚喝了一盅酒,自己趴在?断头台上了……”


    阿兰低头叠着衣服,回想起那时情?形,不觉叹道:


    “当时我都看哭了。但后来想想,人犯了错,就是要承担责任的,或许卫公子?做那样的决定也挺难的,要不是姚二哥犯了错,谁会愿意?杀自己兄弟……”


    洛溦扒着桶沿冷笑?。


    做匪贼的都心?狠手辣,什么人不会杀,还偏要在?人前装得光风霁月。


    难怪,自己之前也被?他的表象给蒙骗了。


    阿兰整理完要清洗的衣物,拎着木桶,出了浴室。


    洛溦坐直身?,打算梳洗一下头发?,一抬手,视线瞟到指甲缝里的泥痕,又重新将手泡回了水里。


    脑海里,又浮现?出之前被?卫延摁在?坡上的情?形。


    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滑进了她的指间,十指紧扣,压进了潮湿的泥土。


    他扣得那么紧,仿佛是想要把她摩挲着揉碎了,嵌得与他融为?一体似的……


    洛溦被?这样的念头激出一阵羞耻的寒栗,连忙拿过浴桶旁的刷子?,开始使劲刷自己的手。


    刷完手,想起那人的腿也曾抵在?自己身?侧用力禁锢,又忙蜷起腿,沿着腰线一路使劲往下刷。


    还有坐在?马背上时,她的鼻尖、脸颊,触到了他的脖子?……


    洛溦索性把整个?脑袋都浸进了水里。


    但是……


    按理说,那厮要是真对自己动了什么邪念,头一天将她掳上马打晕以后,就能干坏事?,根本不用等到今天。


    是因为?今晚贴得太近了,才会……那样吗?


    到底,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像景辰那样,谦谦君子?、温柔守礼,都抱着她了,手也从来不会乱动。


    洛溦想到景辰,心?底压抑着的无助与悲戚,又陡然涌了上来。


    她扔开浴刷,扶着桶沿,慢慢把额头埋到手背上,抵御着胸腔里漫溢而出的情?绪。


    他们?一定会平安的。


    齐王的军队既然都找到了那里,景辰和哥哥,多半是被?官军救走了!


    姓卫的不也那样说过吗。


    洛溦默默整理着心?绪,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又从头到脚地洗刷了一遍,起身?出了浴。


    翌日。


    一大清早,周旌略便派人来找洛溦,把她和阿兰接去了草场。


    莫约有二十多名的贼寇,劲装打扮,集结在?了两辆马车旁边。


    洛溦走到马车前,见车厢底的暗格全部掀开,露出防潮的油布和里面整齐码放的弩弓和箭盒。


    周旌略走了过来,对洛溦说道:


    “我们?要出去办事?,等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就顺道把你搁去附近的州府官衙。”


    他挥手示意?几名部属加快搬运兵器,又继续道:


    “待会儿等马车上的货装完了,就可?以上车。阿兰也跟着同去,在?路上陪着宋姑娘。”


    交代完安排,他便跟着副手离开。


    阿兰听说要带自己出门,欢欣雀跃起来,忙跑回去竹屋收拾行装。


    洛溦独自站在?马车前,消化着刚才周旌略的话,有些不敢置信。


    这么说,那个?姓卫的居然没有失言,还真打算……送自己去官府?


    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正思忖间,一抬眼,恰见卫延正从竹林那头走了过来。


    晨光中,他依旧一身?粗布衣袍,戴着斗笠,手上的绷带,像是又厚了一圈。


    他也看见了她,脚步缓缓停下。


    洛溦的目光,还停留在?他手上的绷带处。


    继而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微微握紧,抵在?裙侧,用力拭过。


    像是,要抹掉某种令她异常烦恼的印记。


    第 52 章


    马车准备就绪, 一行人离开卧龙涧,上了路。


    一辆马车里装了些掩人耳目的货物?,另一辆马车则分配给了洛溦和阿兰乘坐。


    车窗外钉上了挡板,遮得严严实实。


    洛溦明白, 这是因?为卫延他们不想让自?己知道进出卧龙涧的路径。


    她倚坐到窗边, 留意着窗缝中阳光的投影, 再根据马车途经的山貌,努力分辨行路的方向。


    车队先是朝西,行出?了一段山路,再向南上坡。之后,又开始东行,远远能听见流水声……


    洛溦将这些特征一一记进了心里。


    周旌略和这帮栖山教徒,当日曾火烧豫阳县衙,攻打南阜关。那个叫卫延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劫道杀官军,并且还姓卫,说不定, 跟从前的栖山教主卫符生沾亲带故。


    若有机会,自?己还是应该把这些贼寇的藏身之处上报朝廷!


    可?是……


    洛溦的目光, 落到对面的阿兰身上。


    如果朝廷真的派兵来?清剿,像阿兰这样看着像寻常百姓的人, 也会被当作叛党诛杀吗?


    洛溦斟酌了一下, 向阿兰打听:


    “我看卧龙涧里有很多老?人和孩子,他们……也是栖山教的吗?”


    阿兰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算什么人。我听周大哥他们聊天, 说在外头,他们倒是都?自?称栖山教徒。可?卧龙涧里面的人, 比如我,也没?经历过什么入教仪式,都?不知道栖山教到底是干嘛的。我觉得我们就跟寻常村户人家的百姓差不多,犁田种?菜,过着普通日子。”


    阿兰告诉洛溦,卧龙涧里的大部?分住民,都?是二十到十几年前迁居进去的。


    最初迁进去的那批年轻人,成?长,结亲,又有了下一代。


    洛溦想起以前跟齐王聊天,曾听他讲过雍州军屯的事,心中不觉暗思,这些栖山教徒施行的不就是军中的屯田制吗?利用?百姓开垦耕种?,帮他们养着兵力。


    “你们在里面住了那么久,”


    洛溦问?阿兰:“就没?想过要出?去吗?”


    听上去再如何世外桃源,毕竟是由卫延、周旌略这些杀人放火的贼寇管着,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贼窝。


    阿兰沉默了会儿:


    “涧里上了年纪的人,大多都?不愿意提自?己的身世。”


    “我反正记得很清楚,我在入涧之前,跟我的家人一起,都?被官军追捕过。”


    她低头捋了下衣角,“那时我大概四五岁吧,记不清是为了什么,只?记得我阿爹和阿弟,都?是被官军斩杀,死在我面前的。也就是说,我家人是犯了事、为朝廷所不容的罪人,莫约,原本就是山匪之流。”


    她顿了顿,朝洛溦抬起眼?,略带尴尬地笑了下:


    “宋姑娘你说,像我这样的身份,就算出?了卧龙涧,又能怎么活?”


    洛溦看着阿兰,恍然间想到景辰的身世,不觉也沉默了下来?。


    那样的身份,男人或许还能想办法另谋出?路,女孩子的话……就真的难了。


    换作自?己,可?能也想不出?该怎么活。


    阿兰见洛溦怔怔不语,自?我鼓励地笑了笑:


    “不过宋姑娘也不用?为我担心,周大哥说了,总有一天,他会想办法让我们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的!”


    马车行了一整日,傍晚时分,抵达了一个叫昌野的小镇。


    入镇前,周旌略等人换了装束,改扮成?了商户模样。


    周旌略甚至易了容,刮了胡子,还上到马车,让阿兰帮忙把他的眼?圈涂黑了些。


    阿兰边涂,边忍不住哧哧笑。


    周旌略也有些挂不住脸:


    “要不是最近盘查这么严,我也舍不得我那一把胡子!脸上其他地方动手脚都?容易弄,就眼?睛不好搞,又改不了形状颜色,哎,你再笑,我可?就哭了啊!”


    大乾的城关盘查本就严格,但凡进入城镇,所有通行人员皆要出?示记录着身份信息的公验凭证。


    一般拿不出?来?凭证的,要么是逃奴,要么就是流民浮浪户,都?会直接被守门士兵带去府衙。


    如今淮州兵变,东三州一带的城关盘查更是严之又严,唯恐漏掉一个乱党。


    周旌略是当初在豫阳闹事的罪首,又露过脸,自?是最为小心翼翼,不得不舍弃留了许久的胡须。


    待画完眼?圈,他整束衣装,问?阿兰和洛溦:


    “如何,我看上去可?像是商团的管账先生?”


    阿兰答不出?来?,“我都?从没?见过商团的管账先生,怎么判断像不像?商团,就是贩货的团队吗?”


    “差不多吧。”


    周旌略从怀里掏出?几份文书:“我们现?在扮的是洛阳茶商,外出?做买卖,另外那辆马车里有五十袋上等名茶,要拿去跟兖州的客商交换茶具瓷器,然后经洛水,贩去洛阳。你们记住了啊。”


    他把其中一份文书交给洛溦:


    “你呢,现?在是我们商团的当家娘子,姓赵,这上面写的籍贯年龄体貌,跟你都?挺符合,待会儿稍微把脸涂黑点,衣服穿厚点。”


    又拿了份给阿兰:“你呢,是赵娘子的婢女。”


    洛溦接过文书展开,翻来?覆去察看一番,见竟与真的公验凭证毫无区别,完全辨不出?真假。


    也不知这帮贼寇,是如何得来?的。


    阿兰认真接过自?己的凭证,努力记忆角色要求,又再次确认道:


    “我现?在是婢女,照顾当家娘子,周大哥是管账先生,那……这个商团的大当家,就是我家娘子,对吗?”


    周旌略看了眼?洛溦,笑了笑:


    “哪有娘子自?己单独出?门跑生意的?咱们商团的家主是卫公子,也就是当家娘子的夫君。不过现?下他改姓许了。”


    阿兰忙掰着手指,念叨着记下。


    一旁的洛溦,闻言怔住。


    缄默一瞬,立即把手里的公验凭证交给阿兰:


    “要不我们两个换吧,公文上年纪都?差不多,你当娘子,我做奴婢伺候你,我做饭挺好吃的。”


    阿兰愣住,有些不知所措,望向周旌略。


    周旌略扯过凭证,重新塞给洛溦:


    “瞎闹什么?她连商团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让她扮娘子,不是明摆着让我们露馅吗?”


    凶巴巴地盯了洛溦一眼?,“我可?警告你,你如今小命还捏住我们手里,可?别想着使坏!”


    说完,麻利下车遁走。


    傍晚入镇的时候,果然遇到了十分严苛的盘查。好在周旌略准备的各种?文书天衣无缝,虽耽误了些时间,最后还是顺利进了镇,找了一家客栈入住。


    客栈老?板十分热情,帮忙置放好车马货物?,引领诸人入内,一面诉苦道:


    “唉,最近官军到处搜查叛党,风声鹤唳的,大家都?不敢出?门,害得我这儿好些日子都?没?生意!”


    周旌略呵呵道:“上头老?爷们哪管百姓之苦,都?忙着邀功卖政绩呢。”


    “谁说不是呢?”


    老?板附和了几句,又道:“听说齐王殿下好像也在找什么人,翻来?覆去地搜,有时都?入夜了,还有官兵到我这客栈来?寻一圈,闹得鸡飞狗跳的……”


    他领着诸人穿过中庭,进到一个隔开的后院。


    “反正也没?别的客人,这后面整间院子就都?包给你们,清净,还带个花厅。”


    老?板开始分配房间,把靠外的几间房给了周旌略手下“干粗活的”,好一些的几间,给了看着更体面的管事人,最后转向“商队”的当家和当家娘子:


    “二位家主,自?然是住本店最好的上房厢屋,里面有水房、浴池,外面还带个小花园。”


    洛溦戴着帷帽,撇开脸,没?说话。


    卫延也依旧戴着斗笠,笠沿拉得很低。


    周旌略帮忙接过钥匙,“行了,老?板赶紧张罗晚饭吧。”


    洛溦瞥见卫延去了房间,哪里敢跟过去,杵在花厅里,一步不挪。


    还好阿兰收拾完行李,就出?来?陪着她说话聊天,待伙计送来?晚饭,又一起跟其余几个随行的熟人用?了饭。


    周旌略让手下关了院门,自?己掏出?来?几本账册,摊在旁边的桌案上,一边吃饭,一边皱眉翻阅。


    阿兰好奇起来?:“周大哥在干嘛?”


    “看账册。”


    周旌略没?好气:“也不知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证明商团身份的各种?文书,都?是公子事先找人准备好的,原是没?什么问?题。但眼?下各处盘查得紧,刚才傍晚入镇时,守门的官军拿着账本翻了好久。


    周旌略见状,便有些不放心了。


    再继续往前走,经过的城池更大,盘查必然更为严谨。万一谁心血来?潮,拿账册来?盘问?自?己这个“管账先生”细节,答不上来?,必是要露马脚。


    阿兰拽了拽洛溦,“宋姑娘,要不你帮周大哥看看?”


    洛溦扭头扫了眼?账册上的内容,看上去,居然还真是正经商户人家写出?来?的。


    周旌略翻着册页,骂骂咧咧:“这破账也不知是谁记的,刚才还是‘入’,这又变成?‘出?’了?”


    洛溦瞥了眼?,“那是税项,同一笔用?作了不同目的,你翻翻之前的流水。”


    周旌略埋头查找了一下,想起公子好像提过洛溦是商户出?身,索性把账本朝她挪近了些,翻到其中一页,问?道:


    “那这里又是什么问?题,之前盘查的官军盯着这页看了好久。”


    洛溦才不想帮周旌略,甚至巴不得他们被官府识破,立马抓起来?!


    但想到阿兰,又不能真愿意官府把这里所有人都?捉去,扣上逆党罪名,否则就算是阿兰这样的女子,也多半难逃一死。


    她迟疑着接过账册,看了会儿,发现?了问?题,问?周旌略:


    “这几个数目,是你后来?自?己改的吧?”


    周旌略“嗯”了声,“咱们这次就只?带了五十袋茶,有些数目对不上,我就自?己改了一下。”


    洛溦指出?问?题:“记账的数值,不是这样写的。”


    她让阿兰帮忙取来?纸笔,提笔写字,“但凡账目,为防被人更改数值,都?会把字体写得越繁越好。比如这里的‘十’,务必要写作‘拾’……”


    一边解释,一边把其他的数值,也用?记账字体写了出?来?。


    阿兰虽然识字不多,但也好奇地靠近过来?,旁边其他几个年轻人,见周大当家向人请教,也都?围过来?看热闹。


    洛溦见自?己被这么多人围着,心中念头一闪,转向阿兰,对她道:


    “记账并不难,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等哪天你离开了卧龙涧,在外面找到正经营生,还能派上用?场。”


    周旌略听出?洛溦话里有话,微微眯起眼?,盯着她:


    “啥意思啊?咱们现?在的营生,就不正经了?”


    洛溦云淡风轻,继续写着字:


    “正不正经,各人自?己心里有数。当然,像周大当家这把年纪,想要再改行,肯定不易。但像这里的这些年轻人,还有卧龙涧里那些不知事的孩子,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有弃暗投明的机会,学一技之长,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她之前听阿兰提到身世,也曾觉得若是顶着罪人之后的身份,想要完全回归普通人的生活,确实不易。


    可?现?在发现?,周旌略明明就拿得出?毫无破绽的户籍证明,只?要他有心放人,为什么,就不能给这些人选择的机会?


    周旌略被洛溦质问?,看了眼?阿兰,冷笑道:


    “弃暗投明?我不妨告诉你,她若真离了卧龙涧,决计过不上安稳日子。在朝廷的眼?里,人就算换了身份,也换不掉父母给的骨血,照样是罪人!”


    洛溦望向阿兰,见她立刻垂低了头,显然是因?为周旌略的话感到尴尬难受。


    自?从知道了景辰的身世,洛溦尤甚厌恶这种?拿血脉说事的做法。这姓周的贼寇,搞不好就一直是用?这样的说辞,假托朝廷之口?,来?精神操控被他们带进卧龙涧的人,留在深山,给他们耕田犁地!


    “人又没?办法选择谁是自?己父母,为什么要因?为父母的罪过而受责难?”


    洛溦撂了笔,盯着周旌略,“不然照你这种?想法,谁人祖上没?有几个坏人,谁人血脉里没?有几分罪恶,那大家都?不要活了,就成?天坐着自?责自?虐好了!”


    周旌略一直觉得洛溦就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偶尔被自?己恫吓几句还瞧着挺委屈的,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凶悍怼人的一面。


    “我是说朝廷……”


    他正想据理反驳,一抬眼?却看见卫延不知何时进了厅,立在隔架前。


    周旌略咽了声,麻利收起账册:


    “行了,行了,天也黑了,大家赶紧各自?回屋睡觉,明早还要赶路!”


    他看了眼?洛溦,又瞄了眼?她身后,咳了声,“你们也听店家说了,最近风声紧,官军入夜了都?有可?能进来?查人。你们各自?谨记现?在的身份,别露出?破绽了,记住了!”


    桌案旁的部?属皆应声领命。


    洛溦听到“睡觉”二字,先前怼人的气势一下子荡然无存。见众人皆收拾东西回屋,她拉了下阿兰:


    “今晚我们一起睡吧。”


    阿兰迟疑道:“可?我刚才帮你放行李,看你跟卫公子的那间屋里就一张床,也没?有下人的隔间,我们……总不能让卫公子出?去吧?”


    洛溦正欲再言,周旌略却已经把阿兰给拉了起来?,“赶紧回屋,别磨磨唧唧的!之前不是给你安排过,住在李壮他们旁边,遇到什么事也能及时带你撤。”


    一边说着,一边就拽着阿兰走了。


    洛溦呆在案边,望着一下子空荡起来?的花厅,脑子里有些懵懵然的,缓缓站起身,扭过头,竟见卫延就站在自?己身后。


    她不觉心跳一快,警觉道:“你……你在这儿干嘛?”


    卫延依旧带着斗笠,晦暗难辨的目光扫过洛溦,随即转身:


    “我睡地上。”


    语毕,便往两人的厢屋方向而去。


    洛溦听他主动提议睡地上,稍稍宽了些心,踯躅片刻,慢慢跟了过去。


    厢房内的陈设还算洁雅宽敞,连接水房和外面的小花园,但也确如阿兰所言,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


    卫延从榻上取了床被褥,扔到卧房另一侧的角落,盘膝坐了下去。


    洛溦偷瞄了他几眼?,见他离自?己那么远,貌似……不像有什么歪心。


    或许,只?要不像上次那样贴那么紧,他出?于维护自?己头目形象的考虑,应该,不会在下属的隔壁乱来?吧?


    洛溦努力镇定心绪,一边暗中观察,一边整理了一下阿兰送进来?的行装,然后去水房匆匆洗漱一番。


    回来?之后,就迅速放了床帘,缩上榻,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


    卫延熄了灯,窸窸窣窣的,像是也去了一下水房,回来?之后,躺去被褥上,便再没?了什么动静。


    洛溦总算彻底放下心来?,裹在被子里,暗呼了一口?气。


    她白天精神高度紧张,夜里纵然千般想要警觉,时间一长,到底抵不住疲意袭来?,熬了半晌,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朦朦胧胧的,好像听到什么喧闹声遥遥响起。


    洛溦正睡得深沉,一度以为尚在梦中,刚刚抽离出?意识,突然感觉身边的榻面一沉。


    紧接着,卫延高挺的身躯顷然压近,隔着被衾,将她摁住:


    “别出?声,官军搜房。”


    第 53 章


    洛溦惊出一身?汗, 差点就要出声?,却?被卫延隔着薄衾捏住了下颌。


    她回?过神,调整了一下呼吸,挣扎着将衾角拉开了些, 压着声?道:


    “我不会出声的, 你赶紧走开!”


    他上?次带给她的心理阴霾还没退散, 此刻又突然靠这么近,还是在?床上?,她哪能不害怕?


    卫延撑起身?,下了榻,走去房间的另一头。


    洛溦刚松了口气,却?见卫延收拾起地上?被褥,又折返回?来,将被褥扔到榻上?,自?己也翻身?上?了榻。


    洛溦忙往后缩:


    “你要干嘛?”


    卫延冷着声?:“说了,官军查房。”


    洛溦戒备地瞪着他,渐渐明白过来。


    他俩现在?扮作夫妻, 身?份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要是待会儿官军闯进来, 发?现夫妻二人不睡在?一处,定是要起疑的。


    洛溦道:“你不是答应过, 要把我?交给官府的人吗?我?现在?就可以自?己出去!”


    黑暗中, 卫延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若是现在?出去,立刻就会出卖我?们。”


    洛溦咬了下唇。


    是, 她当然想出卖他们!


    要不是顾念着阿兰的性命,她根本就不会老实配合这帮贼寇!


    床榻原本不小, 但突然多出来一个身?高腿长的男子,空间顿时便变得有些逼仄。


    洛溦裹着被子,又竭力往后缩了缩,身?体紧贴住冰冷的墙面。


    卫延侧头盯向不断朝里“蠕动?”的女孩,莫名有些好笑:


    “我?都没?怕,你怕什么?”


    洛溦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卫延不语,一把扯过被褥,挡在?了两人中间。


    洛溦这下,好像明白过来他刚才那话的意思?了。


    她顿时血往上?涌,“就你这肮脏龌龊丑陋之辈,我?就是死,也不会多看一眼!”


    明明不要脸的就是他,山林雨夜,湿漉漉的手指缠在?她指间不停插来插去,现在?还敢装出一副高傲不可亵渎的模样,来讽刺她是更危险的存在??


    洛溦只恨自?己不是宋昀厚,满肚子生?意场上?学来的污言秽语,否则此刻必是要将这姓卫的骂得狗血淋头!


    屋外的脚步声?渐渐逼进。


    后院里,不断传来开门、喝问、关门的声?响,还有客栈老板在?一旁陪着笑的解释声?——


    “哎这就是最后一间了,小店最好的上?房,住着刚才那商团的家主夫妇……”


    军官直接拿刀拨了门闩,不给反应的机会,径直便带人走了进来。


    卫延不动?声?色,将挡阻在?他和洛溦之间的被褥拉回?到自?己身?上?,抬手掀开床帘:


    “怎么了?”


    军官拿着火把照了照,见年轻男子相?貌并?不符合通缉画像,再?往床榻里面扫了眼,见少女侧身?裹着被衾,许是被火光所扰,微微偏了下头,一缕青丝自?衾沿垂落,姿态却?并?无什么异样。


    卫延放下了床帘。


    周旌略跟了进来,也客气陪着笑脸,悄悄塞给军官一张银票:


    “军爷,我?家少夫人在?这儿呢,年轻娘子面皮薄,身?份凭信什么的我?都保管着,军爷可以到我?房间查验。”


    军官看了看银票上?的数目,又举着火把四下照了照,带着部属退了出去,“走!”


    屋门被重新关上?,屋外火把的光亮,渐渐远去。


    洛溦扭身?从被子里探出眼,张望一瞬,又将目光收回?,不经意间掠过身?畔的卫延。


    此刻隔挡在?两人之间的被褥被他拉开,视线再?无阻隔。


    远去的火光逐渐暗淡,刹那一瞬,勾勒出男子的侧颜轮廓。


    洛溦还从没?瞧过卫延不戴斗笠的模样,一晃之下,见他鼻梁高直,眸色似蕴静泓之滟,比平日看上?去极其普通的面容,多出几分惊艳之色。


    大概……是侧脸生?得比正面好看的那种人吧?


    卫延不动?声?色,将被褥重新挡到两人之间:


    “别看我?。”


    洛溦回?过神,大窘,“我?是在?看官军走了没?有,谁稀罕看你?”


    帐内的光线,再?度晦暗了下来。


    女孩的呼吸声?像是带着恼怒,气鼓鼓的。


    但只要他稍稍一动?,她便立刻像兔子似的,怂怂贴去了墙边。


    卫延又好气又好笑,撤回?视线。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往事。


    他沉默片刻,兀然缓缓问道:


    “上?次你说,你未婚夫……是观星修历的?”


    “是又如何?”


    洛溦这下找到了自?证的机会:“他英俊非凡,胜过你这种荒野匪盗千倍万倍!我?既看过他的模样,旁人在?我?眼中,自?然只是猥獕不堪入目!”


    卫延道:“所以说到底,你无非也只是看人皮囊,为色相?所惑罢了。若哪日他褪了皮囊,露出阴暗肮脏的底子,你只怕逃得比谁都快。”


    洛溦怒斥:“你少胡说八道!”


    卫延波澜不惊,“你怎知我?一定是胡说八道,再?亲近的人之间,也是有秘密的。”


    “就算有秘密又怎么样?我?跟他从小相?识,有什么秘密都知道,有什么底子我?也都不在?意!他就算背负再?多,也比你们这些贼寇强千倍万倍!”


    洛溦一顿输出,转念又一想,跟这种匪贼辩解纯粹就是浪费时间。


    遂气哼哼裹了被子,转身?拿脸贴墙,不再?吭声?。


    卫延侧过头,凝视女孩背影片刻,收回?目光,望向黑暗中的帐顶。


    从小相?识,什么秘密都知道。


    有什么底子,也都不在?意。


    当真,都还记得。


    也当真,都不在?意吗?


    “人又没?办法选择谁是自?己父母,为什么要因为父母的罪过而受责难?不然照你这种说法,谁人祖上?没?有几个坏人,谁人血脉里没?有几分罪恶,那大家都不要活了,就成天坐着自?责自?虐好了……”


    “就算人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预知一生?起伏,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坐视旁人伤他辱他。只要我?一直陪着他,他便不会穷途末路,也无惧声?名狼藉。”


    他闭上?眼,握了握缠着绷带的手。


    食指的指节处,没?了指环,只余一道浅浅的戒痕。


    掌沿被她咬破的伤口,倒是拉扯出一阵锐利的疼痛。


    他睁开眼,又一次看向洛溦的背影。


    女孩气咻咻地裹着被子,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缕发?丝还垂在?被子外面。


    卫延缓缓伸出手,触向那一缕头发?,指尖轻轻勾住。


    冰凉软滑的感觉,令他一瞬恍惚颤栗。


    他不觉用力,将发?丝绞进手掌伤口里,借着那一抹陡然而生?的痛意,压住了胸中蔓延出的窒息与挣扎。


    洛溦拢着被子,突然觉得头皮一紧,忙扭转回?头。


    卫延松开了手。


    洛溦警惕地盯了他一眼,又朝屋外的方?向看了看,没?好气地说道:


    “外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官军肯定已经走了,你要不……还是回?地上?睡吧。”


    黑暗中,卫延抑着气息沉默片刻,伸出手,一把扯过被褥,翻身?下榻而去。


    *


    一夜相?安无事。


    翌日启程,重新上?路。


    因为早已远离了卧龙涧,不再?担心泄露路线,洛溦马车上?的窗板被拆了去,换成了窗帘。


    她撩帘望出,见马车前行,一直是在?往南走。她记得周旌略说过,他们假扮的商团是要去兖州做买卖,并?且要等事情办得差不多、能安然全身?而退时,才会放了自?己。


    可这样的话,她便会离淮州和长安越来越远,再?想去寻景辰和哥哥,就又要耽搁许多时日。


    若有机会,还是得尽早地离开这群人!


    车行至午后,抵达了宣城附近。


    这里是洛水地界往南的最后一道城关,再?往南走,就将进入兖州边境。


    也因如此,此处的关卡盘查更为严苛,离城关尚有两三里地的距离,道上?就已经排起了长队,马车、牛车堵了一路。


    早上?经过的好几处盘查点,通告栏上?已经开始出现洛溦的画像。只是或许画师赶得匆忙,画的样子略有偏颇。眼下到了宣城,周旌略不敢大意,让阿兰又给洛溦的脸上?涂了层姜黄的敷粉,再?画粗了眉毛,还打算用特?制的软胶皮粘在?轮廓起伏处,掩去原本容貌。


    洛溦从前不知还能用软胶皮改换相?貌,趁着阿兰调制胶皮的工夫,取了一小片,对着窗帘缝隙透入的光,细细研究。


    这时马车外,一队黑甲骑兵打马经过,被拥堵的车辆阻挡了行速,提声?吆喊避让。


    洛溦忽听见有人声?似曾相?识,忙把车帘再?撩开了些,探目望去,看清勒马指挥黑甲骑兵的那名将领,竟然是齐王的副将褚修!


    当日她随萧元胤乘船东行,褚修便随行左右,有几次吃饭时碰见,还曾互相?见过礼。


    洛溦脑中思?绪,一刹那电光火石般地纷杂疾驰,视线游移,扫了眼马车周围的栖山教匪,莫约有九、十?人。马车的前方?,周旌略坐在?马背上?,似乎担心被人认出,垂低了头,却?又始终挡在?了卫延的坐骑之前。


    车畔的黑甲骑兵,在?褚修的指挥下,见缝插针地逐一通行而过。


    眼看着整支队伍就要全部走完,洛溦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下去了,狠攥了下手心,深吸了一口气,掀帘喊道:


    “褚将军!”


    马车周围的气氛,顿时骤然凝固。


    阿兰扔了手里的胶皮色料,拽住洛溦手臂,惊慌失声?:“宋姑娘,你在?干嘛!”


    洛溦拉开阿兰的手,安抚地握了握。


    之前她一路乖乖配合,除了没?法确定能安然逃离,最大的原因便是担心自?己一旦揭露卫延他们的身?份,头脑单纯的阿兰不懂撒谎自?保,必是会被定罪成乱党,难逃一死。


    但眼下遇到了褚修,算是熟人,只要自?己好言相?求,理应能有转圜的余地!


    车外褚修听到唤声?,已循声?望来。


    洛溦想起自?己脸上?还姜黄敷粉,担心褚修一时认不出来,忙又说道:


    “我?是玄天宫的宋洛溦!前些日子我?与齐王殿下在?船上?一起用膳时,还是将军帮忙送的酒!”


    褚修尚没?来得及反应,却?忽觉马车前方?,有两道极冷的视线投了过来。


    杀机寒彻。


    第 54 章


    褚修到底是跟随齐王征伐过突厥的将领, 思?绪尚未及归笼,动作已?然作出了反应,当即拔出佩刀,传令道:


    “围住马车!”


    周旌略也一直警惕防备, 褚修的?手刚探向?腰间, 他这边也对守在?马车旁的部属疾声下令:


    “动手。”


    两名护在马车旁的部属, 当即飞掀开鞍下皮垫,亮出兵刃。当中一人晃出细长玄铁铁链,将末端坠着一枚带倒钩的铁流星,径直大力击向?褚修面门!


    褚修身形后仰,避开了袭至面门的铁流星,同时?手里长刀横推而出,继而上?挑,直斩铁链,一面下令道:


    “除了马车上?的?人,余等格杀勿论!”


    黑甲军从?惊慌失措的?百姓队伍中策马挤回,围聚过来?。


    周旌略拔出马鞍下的?钢刀:


    “走!”


    洛溦只觉马车骤然一晃, 随即调转了方向?,直冲而出。


    她挣扎稳住身形, 扒着车窗探头朝外,见像是车夫得了周旌略的?示意, 要驾着车往官道外的?荒野里驶去!


    此时?她若再不脱身, 困于这群匪贼之手,待被追究起自己出卖他们的?罪责,只怕难逃一死。


    洛溦看了眼有些不知所措的?阿兰, 伸手拉她:“跟我走,我们一起跳车!”


    阿兰抽出手, 反握住洛溦的?手,“宋姑娘你别走!”


    她再呆蠢也看明白了,刚才这宋姑娘就?是故意要向?那些官军求助,故意要让他们跟周大哥的?人动手的?。


    阿兰自小生活在?卧龙涧,不太明白栖山教到底坏在?了哪儿,而那些官军才是她实实在?在?的?畏惧!


    马车驶进荒岭,颠簸得愈加厉害。


    洛溦眼见劝不动阿兰,只得用力将自己的?手挣脱出来?,对她道:


    “若哪日?你落到官府手里了,便说你是玄天宫宋洛溦的?朋友,记住了!”


    语毕,一咬牙,推开车厢后门,径直便跳了下去。


    这一跳,因为没有准备,比上?次在?山林可痛多了。


    洛溦不敢耽搁,竭力撑起身,扶着旁边的?一株树站了起来?。


    身后马蹄声?急促,两股缠斗中的?兵马,疾驰而来?。


    卫延纵马在?前,远远望见跳车的?洛溦,当即勒缰减速。


    洛溦抬头看见卫延,当即浑身冰凉。


    好在?身后又有两骑黑甲官兵,也紧追而至。


    两人搭弦拉弓,羽箭疾发而出,射向?卫延。卫延手中长剑遽然弹出,利落侧身,在?空中挽出一片刺目的?银光,将羽箭尽数斩落。那两名黑甲军士抓住这一间隙,同时?围攻而上?。


    正?与?褚修斗在?一处的?周旌略,见状急喊:“公子小心!”


    卫延冷冷牵唇,姿态毫无惊惶之意,先是微微后仰,避开袭至面门的?长枪,随即右手长剑横扫而出,甩向?冲在?最前方的?军士,左手击在?另一人的?马笼头上?,同时?借力而起,侧旋而过的?刹那,抽出那人箭囊中的?一把羽箭,狠力刺入了那人的?颈侧,将其拽下马来?。


    三人同时?落地。


    卫延反手拔出第二人颈侧的?羽箭,带出噗的?一股鲜血,随即大力钉入了第一人的?胸膛!


    对面的?树下,洛溦如坠冰窖,惊恐地望着卫延撇开惨叫的?军士,在?自己面前站起身来?。


    他的?衣襟和斗笠上?,血珠滚滚而落。


    洛溦撒腿就?跑。


    褚修正?挥刀与?周旌略战得难分难舍,见洛溦朝自己猛奔而来?,唯恐误伤到她,忙抬手架住周旌略的?攻势,吩咐左右:


    “快来?人护住宋姑娘!”


    洛溦也明白两军混战时?不该往战场上?跑,可身后那般可怕的?卫延,着实让她吓得再不顾一切!


    周旌略眼见洛溦跑近,手中长刀不觉也撤了些力。


    褚修感觉到对手的?迟疑,也来?不及细想原因,挥刀将周旌略架开,同时?挽缰侧马,朝洛溦伸出了手:


    “宋姑娘!”


    洛溦奔至近前,拽着褚修的?手,被他大力拉上?了马背。


    周旌略的?刀,再劈不下去,纵马撤后几步,回头见卫延已?反手取过弓箭,搭弦拉弓,对准了洛溦和褚修所乘的?战马。


    “公子!”


    周旌略见他周身冷意凝结,显然真是动了杀心,忙勒马道:“宋姑娘在?那边!”


    他现在?就?只后悔,当初在?豫阳县衙合该违抗命令,直接杀了齐王,也就?没今日?这种事了!


    卫延手中弓弦拉满,视线一瞬不瞬地凝向?对面马上?的?少女,半晌,终是陡然撤力,吩咐道:


    “走。”


    周旌略呼哨示意,召集部属调转方向?,迅速纵马退隐至荒林间。


    褚修意欲追赶,但眼前救下的?宋姑娘,是齐王殿下千方百计在?找的?人。两相权益,还是确保宋姑娘的?安危最为紧要。


    他下令让一队人马继续追踪逆党,自己引了余下队伍,先将洛溦护送进了宣城。


    进到宣城县衙,县令得知是齐王庇护下的?贵客,不敢怠慢,腾出府邸,又遣了仆婢侍奉。


    而洛溦眼下最着急的?,却?是找寻兄长和景辰的?下落。


    褚修道:“宋姑娘勿要担忧,令兄已?被救下,此刻人已?经送到了潐县军营疗伤。”


    洛溦闻言惊喜不已?。


    “那景辰呢?”


    她追问道:“就?是跟我哥哥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


    褚修想了想,似乎不记得在?名单上?看到过:


    “当时?洛水渡口遇袭的?消息传至,齐王殿下来?不及南下,便以八百里急令调遣了洛南道的?军马,去惊鸿滩阻截贼寇,谁知途中遇到贼寇同伙伏击,折损了不少人马。好在?最后控住了防线,等到了殿下的?援军赶来?,又搜救了些伤兵和遇袭的?人,其中就?包括宋大人。”


    “送去潐县军营的?,肯定不止宋大人一位,但因为经手的?也有洛南道的?军署,平时?不直接归我们调遣,或许记录会有出入,末将待会儿再派人去核实一下。”


    洛溦想起那晚在?夜雨山林、与?齐王擦肩而过之事,方知竟是那般堪堪地错过了兄长。


    再转念一思?,哥哥那时?高烧伤重,景辰不可能放任他独自一人,必是一直留在?左右。如今宋昀厚既已?得救,景辰自然也会无恙,想来?也是被送去了潐县。


    她拜托褚修帮忙查证,又道:


    “今日?跟我一起的?那些贼寇,也是栖山教人。为首的?周旌略,便是当日?火烧豫阳县衙的?罪首,只是他如今易容改换了相貌。还有那个戴斗笠的?,叫卫延,像是栖山教的?大头目。”


    洛溦取过纸笔,将同行中几名紧要人物的?年纪、相貌、身份凭验信息,以及准备去兖州的?打算,一一述清,交给褚修:


    “同行者里还有个叫阿兰的?女子,是路上?照顾我起居的?人,与?贼寇之事无关。烦请褚将军告诉部将,若是找到她,请别为难,带来?交给我。”


    褚修接过洛溦所书,看完不禁大喜。


    有了这些讯息,追捕起逆党来?便是事半功倍!


    “宋姑娘放心,末将会传令下去,不会伤害女犯,若找到了,第一时?间带来?见姑娘。”


    说完,着急将消息送出,匆匆向?洛溦请辞,退了出去。


    洛溦在?官邸暂且安顿下来?,捱到用完晚膳,心却?依旧迟迟定不下来?。


    有意想要再去打探一下景辰的?消息,又想起褚修说过,从?宣城到潐县,就?算马不停蹄,也要一整日?时?间,哪能那么快就?有回复?


    她等到子时?,终于说服自己暂且平复心绪,先行上?榻休息。


    刚躺下不久,屋外走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身风尘仆仆的?萧元胤,大步踏进屋中,径直走到榻前,伸手掀开了床帘。


    洛溦一听到动静,便已?合衣坐起,此刻甫一抬眼,企饿裙八把弎另弃七伍三留整理上传恰与?齐王焦灼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屋内灯火昏暗,只余窗边的?一盏夜明灯。


    莹莹灯影中,帐中的?少女仰着面庞,定定抬望,手下意识地攥合了一下衣襟,神情中难掩一丝慌乱与?戒备,仿佛是在?勇敢地直面什么洪水猛兽……


    萧元胤只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捅了个窟窿,满腔想说的?话语都顷然填塞了进去,一个字再吐不出来?。


    他想起两人最后一次的?对话,想起她那时?看着他的?表情,想起若不是她急切逃离、又何至于陷入那般的?险境!


    他颤了颤手,松开了床帐。


    半晌,立在?帐外,放缓声?音问道:


    “有受伤吗?”


    顿了顿,“若有哪里不舒服,记得唤府医来?瞧。”


    洛溦此时?也定下神来?。


    “我没事,先前褚将军……已?经遣人来?看过了。”


    大事当前,她也不愿再纠结之前跟齐王的?那段难堪,在?帐内匆匆整理好衣裙,挽好发髻,下榻向?萧元胤见礼,又道:


    “栖山教人的?情况,我已?经跟褚将军交代过了。”


    洛溦抬起头,见萧元胤一身尘色,像是不知骑了多久的?马赶来?,额前发丝都浸着汗。


    她垂了眼,想起那晚雨夜,听见齐王身边的?幕僚提及“淮州生乱,渡口又死了这么多百姓,朝廷里弹劾不断”,道:


    “那帮贼人的?巢穴,我或许……也能画出大概的?位置,他们跟袭击渡口的?匪贼虽不是同一路的?,但殿下若能早日?擒拿到贼首,审出始末,就?算朝中有人追责,也能及早解释清楚。”


    萧元胤凝视着面前垂首进言的?少女,心中如被烙铁灼烫着。


    如若可能,他宁可她一见面就?甩自己一个耳光,而不是又一次如解语花般的?,为他的?处境出谋划策。


    但凡,她不是这般称他的?心……


    他又何至于,说出那等混账的?话来??


    洛溦上?报完自己所知的?栖山教情况,见萧元胤寂然不语,一时?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情绪。


    但至少,不像是打算翻出之前的?那件事,跟她再闹上?一场。


    她遂积攒了几许勇气,惦记着困扰整夜的?担忧,抬眼看向?萧元胤:


    “听说我哥哥被送去了潐县军营,不知……景辰是否跟他在?一起?”


    萧元胤满腔的?遐思?心绪如凝冰霜,霎时?沉了脸。


    他盯着洛溦,冷声?道:


    “景辰死了。”


    第 55 章


    洛溦闻言, 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不……不可能!”


    她猛喘了一口气,连忙抓紧自己胸前衣物?,脚下踉跄差点撞上身后的床榻。


    萧元胤忙伸手将她扶住,又气又恨:


    “他有什么好的?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穷书生, 就?值得你如此?”


    洛溦沉浸在悲恸之中, 一个字也听不见, 抬手想去捂自己耳朵,无奈手腕也被萧元胤死死攥住。


    萧元胤垂低眼,见女孩面色苍白如纸,终是败下阵来:


    “行了,他没死!行了吧?”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你要是再这样,本?王指不定……就?真让他死了!”


    洛溦身形僵住,抬起?眼,先是怔愣愣盯了萧元胤片刻,继而眼角湿意泛出,意识尚不及回复, 人已抬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在空旷的寝屋中漾开。


    他比她高大许多, 又是在那般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出的手,女孩的掌掴, 只堪堪划过了萧元胤的下颌。


    他是习武之人, 早在巴掌甩来之前就?看清了洛溦的动作,明明可?以抬手阻挡,却偏偏一动未动, 硬生生受了她这一掌。


    屋内的气氛,一时?凝固的针落可?闻。


    良久, 萧元胤沉沉开口:


    “行了,这下扯平了,不恨我了?”


    洛溦回过神,看了眼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真打了萧元胤。


    天家贵胄。


    就?连长乐公主对自己动手,她都只敢躲、不敢还手,何况是大乾未来的储君,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帝王的男人。


    洛溦用力调整了下呼吸,声音依旧有些发颤:


    “景辰……他在哪儿?”


    萧元胤盯着她,想笑又笑不出来。


    上次他那般轻辱她,她想打他的手都举了一半,却还是放了下去。


    今日只是开玩笑说了句要那书生性命,她竟是想也不想就?给?了他一耳光。


    萧元胤走到案边,倒了杯冷茶喝下,待镇静下来,开口道?:


    “他受了点伤,现在人在潐县。因他不是军中之人,不便住在营地,我暂且把他安排去了县衙。”


    倒不是身份不便,才?安排去了别处,而是那小?子跟在宋家兄妹身边的消息若是传出,难保不会影响到她的名声。


    一个沈逍也就?罢了,他萧元胤看上的人,岂能再跟别的男人有所牵连?是以景辰曾跟她在一起?过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更想瞒得死死的!


    洛溦走近了些,“他伤在哪儿了?严重吗?”


    萧元胤捏着水杯,半晌,没好气地说:


    “反正死不了。”


    他赶到惊鸿滩的那晚,在山林靠近沼泽的地方,找到了景辰和?宋昀厚。


    那时?景辰浑身是血,显然经?历过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身上的伤,连随行的军医看到都吓了一跳。


    宋昀厚倒是还有些意识,但发着烧,浑浑噩噩的,说不清妹妹到底去了何处。


    萧元胤在山林间反复搜寻了两夜一日,最后只是无功折返。


    后来回了潐县才?问?明白,当?日宋昀厚落下马车时?惊动了匪贼,贼人勒马捉人,景辰拼死力战三人,几乎丢掉性命。宋昀厚烧得昏昏沉沉,扶着重伤的景辰在林间蹒跚乱走,最后倒在了沼泽旁边。


    萧元胤不想洛溦过分?担心,只轻描淡写地讲了个大概,又道?:


    “他一个年轻男人,受点伤没什么大不了,我以前在雍州受过的伤,比他严重多了。”


    洛溦听闻景辰没有性命之忧,总算心神稍定。


    她想起?那夜在林间与齐王的擦肩而过,明白若非他执意搜寻,景辰他们未必有获救的机会。在这一点上,就?事论事,萧元胤算得上是她恩人。


    她收拾情绪,走上前,朝萧元胤敛衽一礼:


    “殿下相救大恩,洛溦铭感五内。”


    萧元胤别开头,“起?来,别动不动就?跪啊拜的,还没你刚才?甩我巴掌来得真情实感。”


    洛溦慢慢站直起?身。


    她是真心想谢他,但刚才?那一掌,也确实折了他的傲气,让两人原本?就?有些尴尬的关系,愈发有些难堪起?来。


    她整肃了一下情绪,把话题转回到正事上来:


    “我被贼寇掳去后,曾听他们的贼首提过一句,说当?日他们在惊鸿滩放走一些官兵,似乎是故意的。也不知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玄机?”


    萧元胤与洛南道?官兵汇合后也听闻了此事,心中已有所猜测,问?洛溦道?:


    “你之前说,在惊鸿滩掳走你的栖山教人,跟袭击渡口的匪贼并不是同一路的?”


    洛溦点头:“掳走我的那些人,领头有个叫周旌略的,便是放火烧了豫阳县衙之人。他虽为草莽,但除了官军,并不会滥杀无辜。而袭击渡口的,领头之人叫作陈虎,行事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匪徒,杀人如麻,掠劫钱财,跟那个周旌略还是有点不太像的。”


    萧元胤回想当?日攻打豫阳那帮人的骑马阵术、兵刃招式,还有县衙前试图瓦解军心的挑拨陈词,确实不像是土匪流寇出身的乌合之众。


    但既然对方自称栖山教,想必多少?还是有些牵连。


    他踯躅一瞬,看向洛溦,“那些贼寇,真没伤你?”


    若让他知道?那帮贼匪动了她,他必是要将那群人逐一剥皮凌迟,方消心中之恨!


    洛溦垂了眼,摇了摇头,“遇到陈虎的时?候,哥哥和?景辰一直护着我。周旌略他们,还算讲道?理,没为难我。”


    除了那个卫延。


    洛溦想起?那晚被他摁在坡下的情形,忍不住蜷了蜷手,在袖子里用力拭了下。


    “我先前跟殿下提过,周旌略他们的藏兵地,我或许能辨出大概位置。等?见到景辰,以他的画技,应该能把我记下的路线画出山水风貌,届时?在找舆图比对,便能确定位置!”


    萧元胤听洛溦又提起?景辰,盯了她一眼,收回视线:


    “周旌略现在还在逃往兖州的路上,清剿巢穴之事,暂且不急一时?。”


    姓景那小?子,手筋都差点断了,还能画什么山水风貌?


    萧元胤想起?景辰醒来得知洛溦失踪后,第一件事就?是挣扎起?来,画她的画像,求自己张贴寻找。


    受过重创的手,握笔战战巍巍,可?画出来的人,竟也有六七分?的神似……


    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萧元胤胸口莫名有些发堵,一时?也辨不清是什么滋味,又看了眼洛溦,缓声道?:


    “你先休息吧,明日,我带你北上。”


    眼下东三州的兵乱暂时?控制住了,但朝中的局势却开始乱了,萧元胤需要尽快北渡洛水,一方面安抚灾民,另一方面也是为返回长安未雨绸缪。


    齐王转身出了门。


    洛溦坐回到榻上,一时?还没完全缓过劲来。


    想到景辰总算安然无恙,先前的担忧稍减,如今齐王打算带自己北上,待路过潐县,便能与他重聚!


    心中自此,也算有了些可?以倚靠的期盼。


    翌日,萧元胤部署完宣城与兖州的军防事宜,留下褚修坐镇督守,点了一支精锐随行,亲自携洛溦北行而上。


    不多日,队伍便抵至了洛水南岸。


    沆漭辽阔的洛水,烟波浩渺,依旧是从前模样。岸畔渡口的观庙前,挤满了船客百姓,烟火焚香四溢。


    南岸上,萧元胤勒马询问?左右:


    “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幕僚道?:“殿下有所不知,自从太史令那道?‘淮之兵恻’的谶语应了验,百姓对玄天宫的神迹越发笃信,加之先前洛西渡口遇袭的事传开,人心惶惶,如今但凡准备坐船出行的人,临行前都会来观庙遥拜玄天宫。”


    萧元胤闻言冷笑了声,“拜玄天宫?难不成沈逍那家伙,还能帮他们斩杀贼人不成?”


    幕僚尴尬陪笑了几下,又道?:“除了拜玄天宫和?太史令,好像……也有拜宋姑娘的。”


    萧元胤面上的冷笑敛了去,转过头,“拜她做什么?”


    幕僚道?:“豫阳县衙里有位姓许的丞吏,听说是宋姑娘兄长的同窗。流民涌入南阜关之后,进来不少?染了瘟疫的病人,东三道?药材难寻,灾民的人数又多,好在那许丞吏拿出两张方子,说是宋姑娘从前师从郗隐先生学的偏方,用材便宜易得,效果又极好。殿下下令开仓赈灾之后,县衙每天在城门口发药剂,救了不少?人,灾民们都知道?玄天宫的名号,本?就?怀了份崇敬之心,渐渐的就?把宋姑娘的名字也传开了。”


    幕僚又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咱们乘船经?过潐县时?,殿下送还了县令所献的几个美人,下令给?她们安排好归宿,说是玄天宫宋姑娘心慈人善,特意为她们求了情?”


    萧元胤颌首,“本?王记得此事。”


    幕僚道?:“其中一名女子乃是州府名伎,歌辞一绝,特意为宋姑娘写了首歌,如今正在百姓间传唱开来。”


    幕僚清了清嗓子,学着女郎婉转歌喉,唱了一段:


    天垂仙台八千里,


    幽蕙芳蕴,


    琼珉耀殿堂,


    岂谓寻常?


    由来众生苦,


    望凌波,


    慈主生,


    手捻天机香满身。


    萧元胤听完沉吟不语。


    脑海里,浮现出那晚洛溦临窗而立的情景。


    素衣木簪,青色长褶束成道?袍模样,再朴素纤淡不过,只静静凝望着船外的素月清河,却令得他一时?心神悸动,遐思翩跹。


    诚然是……


    岂谓寻常。


    他在马背上转身,望了眼身后洛溦的马车,吩咐幕僚道?:


    “歌还行,但你以后不许唱了,回头另找个嗓子好的歌伎,把这歌完完整整地唱一遍给?宋姑娘听。”


    幕僚惭愧领命:“是。”


    队伍渡过洛水,进入北岸的商州地界。


    离潐县,又近了一步。


    齐王府的谋士褚奉,却在这时?派人快马传书给?萧元胤,言及朝中局势,催促他尽快返京。


    淮州的这场兵乱,将东三州与江北道?的治政纰漏,顷刻间全都掀了出来。


    之前江北水患,染了瘟疫的灾民都往更富庶的东三州里涌,祈望能混口饭吃、得到救治。包括淮州在内的东三州,官员大多依附张家的新党,而江北道?那边则多是王家旧党的势力。新党官员不想错失在朝廷弹劾旧党赈灾不利的机会,眼睁睁看着灾民死在南阜关外,也死活不肯放人进州。


    如今栖山教带人冲破南阜关,灾民大批涌入,虽得齐王下令,眼下皆被妥善救助,但昔日州府所为,到底也是再隐瞒不住。


    各路弹劾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要求严惩东三州的新党官员,并将栖山教生乱的罪责也推到了新党身上,说若非淮州治政不利、草菅人命,灾民也不至于受乱党煽动,助其妖焰滋长!


    新党反攻亦是不遗余力,说江北道?故意放任流民北上,就?是想让淮州吃不消,坐等?弹劾的机会。此外之前朝廷往江北道?发放的赈济都是按人头算的,旧党官员营私贪污,导致该发的赈济不曾发到百姓手中,才?有了之后种?种?。


    永徽帝整日被吵得头痛心烦,又深恶栖山教作乱之事,已经?相续下令将东三州的几名大员押去了长安。


    褚奉向齐王谏言道?:


    “眼下朝中的参奏与弹劾不断,殿下应立即赶回长安,向圣上禀明始末,以免有心之人歪曲事实,最后将失职失察之罪扣到殿下身上!”


    随行的几名幕僚,亦纷纷称是,催促萧元胤尽快返京。


    按照原本?的路线,队伍会先经?过潐县,再转东行。如今出了这样的状况,萧元胤也知轻重,下令调整了路线,直接便往长安返行。


    洛溦在驿馆听说了此事,找到齐王,提议道?:


    “殿下返京确实最为要紧,但我兄长还在潐县,朝堂上的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不如就?在此地辞别殿下,自己去潐县探望兄长便是。”


    萧元胤望着女孩那殷切的模样,岂能答应。


    什么探望兄长?


    他不用猜都能知道?,她去了潐县,第一件事就?会想方设法去看那姓景的!


    萧元胤纵然在心里反复规劝自己,要大量,要有男儿气度,且那区区景辰,如何争得过他这当?朝皇子?但一想到当?日在豫阳,洛溦望向那人的神情,就?又不由得心塞气堵。


    转念又一想,此次改道?返行,必然会经?过洛下皇陵。


    听闻沈逍那厮,此刻就?在皇陵。


    腹背受敌,内外夹攻,朝堂朝外,就?没有一件事能让他省心!


    第 56 章


    改道行路不出?两日, 队伍便抵至了位于洛下的大乾皇陵。


    皇族经过皇陵,按制必是要入内行祭拜之仪。


    萧元胤数日为政事所扰,进到祖陵,见?先祖坟茔苍凉, 唯剩长巷鸱尾、螭兽张狂, 尚载昔日逐鹿中原的睥睨风采。


    眼下正处于政斗漩涡中的他, 思及人生短短,白驹过隙,亦不免心怀怅惘,兀思良久。


    一番祭拜耽搁,到了傍晚,一行人留宿在皇陵卫邸。


    皇陵卫邸经历代扩建,倚山傍水,深宅幽旷,最尽头的一处宅院里?,住着?沈逍的父亲沈国公。


    沈国公自妻子殊月长公主离世后,一直隐居洛下皇陵, 以皇陵卫的身份陪伴亡妻左右,平日炼丹修道, 不问世事。


    萧元胤与这?位出?身门阀的姑父,实?则算不得有多?亲密, 但因感?念姑母从前的爱护, 还是?精挑细选了诸多?礼物,前去拜见?,


    见?面时, 亦是?执晚辈之?礼,问安道:


    “姑父。”


    沈国公如今四十来?岁, 年轻时曾是?长安有名的才俊,人称京都佳郎,才华相貌皆无可挑剔,如今在深山中隐居十数年,依旧能窥见?往昔风采。


    他客气含笑,扶起萧元胤:“殿下多?礼了。”


    视线扫向?其身后的洛溦,问道:“这?位是?……”


    洛溦上前行礼:


    “宋氏洛溦,户部侍郎宋行全之?女,见?过国公大人。”


    她今夜,根本就不想来?,无奈被?萧元胤强逼着?来?作?陪。


    依着?她与沈逍的婚约,沈国公原该是?她未来?的家翁,虽说沈逍明确表示过会解除婚约,但眼下如此相见?,终是?有些尴尬违礼。


    可萧元胤非要坚持,说什么“沈国公是?我姑父,你兄长是?我未来?表妹夫,都是?亲戚,见?一下不算越矩”。


    沈国公示意?洛溦免礼,打量了她几眼,“宋侍郎的女儿?你就是?逍儿的……”


    一旁萧元胤接话?道:


    “她虽与沈表弟有一纸婚约,但表弟已言明不会兑现,退婚是?迟早的事,侄儿便?也不再拘着?礼了,还望姑父莫怪。”


    他今夜特意?把人带来?,就是?有几分想表明态度,自己属意?这?个原本该是?沈家妇的女子,想要提前向?国公和沈家赔个罪。


    沈国公饱经世故,随即也明白过来?,淡淡道:


    “我已是?方外之?人,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更管不了。既然来?了,先坐下喝些茶吧。”


    他入了座,吩咐侍从上茶。


    萧元胤坐到国公旁边,问了几句身体康健的话?,再闲聊起皇陵祭祀之?事,间或谈起京中熟人亲戚,又交代一番近况,与寻常晚辈无异。


    洛溦捧茶坐于下首,聆听两人闲谈。


    沈国公淡雅文儒、知礼客气,言谈之?间,颇有门阀清流的宽绰温和,与冷冰冰的太史令并不太像。


    只是?他们所谈的人和事,她大多?一概不知,更插不上什么话?。


    她有些百无聊赖,又一直觉得有些尴尬,默然枯坐,视线游移间,被?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攫住了注意?力。


    说是?画,实?则更像是?个符号,当中一个方框,框中又有一圈浑圆,周围写着?“仙、明、霄、汉、垒、层”的单字。


    洛溦望着?那图,恍然有些出?神。


    萧元胤陪沈国公说着?话?,注意?力却始终不离洛溦,余光瞥见?她转了头,盯着?某处怔愣发呆。


    他纠结几番,终是?移来?视线:


    “看什么呢?”


    洛溦幡然回醒:


    “嗯?没什么,就是?那幅天元图。”


    她以前,曾在玄天宫的书里?见?过同样的一幅图。


    沈国公也抬起眼,循着?洛溦目光看了一眼,神色和蔼:


    “宋姑娘也懂天元术?”


    洛溦摇头答道:“不太懂,只知是?用?来?建解算学程式的方法,从前在玄天宫的藏书里?见?过。”


    她想起那本书上密密匝匝孩童字迹的笔记,顿了顿,道:


    “太史令,应该是?很擅长天元术的。”


    她对沈国公淡远和蔼、始终没让自己感?到过难堪的态度心存一丝感?激,也愿意?说些讨长辈高兴的话?,心想,逢人父母,褒赞其子女,终归不会出?错。


    就算是?她爹那样的,在家里?把宋昀厚骂得狗血淋头,可但凡外人赞一句“大郎颇精明干练”,她爹嘴上“哪里?哪里?”,嘴角可是?根本合不拢的。


    然而此时主位上的沈国公,闻言却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转回头,又另起了话?题,跟萧元胤聊了起来?。


    仿佛沈逍的好与不好,都跟他全无关系。


    辞别?沈国公出?来?,洛溦仍有些奇怪。


    太史令要退婚,国公没什么反应,听人赞太史令所长之?处,亦没任何动容。


    若说是?方外之?人,不问世事,可跟齐王聊起京中的熟人亲戚,也没见?沈国公全然不关心啊。


    身旁的萧元胤,仿佛看出?了洛溦的疑惑,负手道:


    “早就跟你说过,沈逍那性子,从小连他父母都嫌烦。小时候做完先生布置的课业,他巴巴儿地拿去给姑父看,有两次我瞧见?姑父直接掉头就走,理都没理他。这?次听说他特意?赶来?洛下为姑父侍疾,姑父也只是?见?了他一面,便?打发了。”


    他扫了眼洛溦的反应,“今日你也瞧见?了,我姑父出?身世家名门,言谈举止皆令人如沐春风一般。沈逍那小子却自小孤僻,又爱施阴计,不想娶你,偏要弄出?个侍奉玉衡的借口推延,换作?本王,喜不喜欢,都会光明磊落,岂会那般阴鸷谲诈?”


    他今天特意?带了洛溦来?见?沈国公,一则,是?因为自己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想放手,而洛溦毕竟还跟沈家有一纸婚约,出?于对姑母的敬重,他有必要在长辈面前坦诚心迹,堂堂正正地表明自己的打算,方不愧大丈夫行事之?坦荡。


    二则,刚才见?她在沈国公面前出?口称赞沈逍,萧元胤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所以也不介意?洛溦通过沈国公的反应,彻底看清沈逍到底有多?不讨人喜欢!


    洛溦暗忖沈国公出?身名门,长公主又是?金枝玉叶,对子女的要求恐怕也是?常人难以想象,否则像太史令那样聪明又好看的孩子,怎可能有父母不喜。


    她思索了一番齐王所言,转念又意?识到他那句“喜不喜欢”的言下之?意?,不觉心头一紧,放缓了脚步。


    离开宣城一路北上的这?段时间,因为萧元胤忙于公务,周围又有幕僚将领相随,与她单独相处的时间寥寥可数,即便?是?相处,也多?谈些譬如清剿栖山教的正事。


    洛溦曾以为,他既然受了自己那一耳光,理应也是?为之?前说的那些混话?感?到歉疚,不至于再生纠缠之?心。


    他到底是?未来?储君,不可能总执着?于这?些情爱小事,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淡忘了。


    可就在两日前,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去潐县的要求,今日又当着?沈国公,明里?暗里?一顿胡说八道。


    洛溦抑了许久的情绪,终是?有些压不住了。


    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萧元胤:


    “齐王殿下。”


    萧元胤亦驻足,回望向?她。


    洛溦道:“我一直视殿下为大乾未来?的君王,真心想要敬重追随。”


    “那日在玄天宫,殿下痛斥朝中派系党争之?弊,说如若可能,只叫人人皆拿实?力做事,以实?绩作?评,不讲什么出?身之?别?、门阀之?争。因为这?一句话?,我不再对殿下持有成见?,并且愿意?许下永不欺骗的承诺。”


    溶溶月色中,少女的眼神清亮,一字字郑重诚恳:


    “豫阳一行,殿下与我都亲睹过民生之?艰。灾情未解,百姓流离失所,新旧两党却忙于推脱责任。这?种时候,殿下理应把时间和精力放在政务上,不要再想无谓之?事。”


    萧元胤看着?洛溦,一瞬不瞬的目光渐转暗沉。


    无谓之?事?


    她就是?……这?般看他的吗?


    他心里?有些发堵: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管过政务?淮州兵乱已平,各地清剿余党皆已部署妥全,南阜关放进来?的那些灾民,也在每日照着?你开的方子喝药,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顾风花雪月、以私废公的纨绔不成?”


    洛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那景辰呢?”


    她看着?萧元胤,“殿下说自己不讲出?身之?别?,却口口声声以‘穷书生’唤之?,刻意?将他与我分开,全靠着?手中权势滔天,行仗势欺人之?事。殿下与那些追花逐浪的纨绔,又有什么区别??”


    萧元胤凝视着?月下少女灼灼的眼眸,一颗心如被?烈火炙烤着?。


    “那你想我如何?”


    他一字一句问道:“你若是?我,你又能如何?”


    他也恨自己以权谋私,恨自己情难自控,倘若那景辰只是?个寻常读书人,有能力有才干,与她毫无牵连,他也愿意?像对褚奉那些人一样对他,招揽重用?,庇护提拔,甚至听其谏策!


    可他萧元胤到底还不是?圣人,有情,有欲,有痴心,有妒恨。


    他真心喜欢的人,眼里?只看得见?别?人,他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从此放弃吗?


    洛溦盯着?萧元胤,意?识到他竟然是?真的不打算放手。


    她懒得再与他分辩,低了头,快步朝下走去。


    沈国公的宅院之?外,有一条沿山而建的长石阶,两侧柳枝窈窕,疏影浮动。


    萧元胤在石阶底追上洛溦,伸手捉住她的胳膊:


    “洛溦!”


    洛溦试图抽出?手腕,可根本挣不过他,“殿下请自重!”


    萧元胤纠结一瞬,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石阶尽头的林径处,银盏风灯的流光轻晃而过。


    一个手持灯柄的青衣小僮,微微躬着?身,引领着?身后一袭宽袖素袍的男子,徐徐走近。


    皎月凝霜,映出?那人清冷昳丽的五官。


    萧元胤攥在洛溦的臂间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继而转念想起,她的心根本就不在那人身上,又觉自己戒备的有些可笑。


    他站直身,冷声招呼:


    “沈表弟。”


    沈逍登阶踏近,看也没看萧元胤,目光轻扫而过,落在了洛溦的手臂上。


    第 57 章


    洛溦感觉萧元胤没抓得那么紧了, 忙将?手挣脱了开来,向沈逍敛衽行礼:


    “太史令。”


    自从玄天宫一别,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沈逍了,可这一路上, 却没少听别人议论他。


    一道?‘淮之兵恻’的谶语应了验, 原本就崇敬玄天宫的百姓越发笃信。驿站渡口, 凡有人提及,必颂一声“真神人也”。


    她到底是玄天宫的人,心里?更是清楚,玄天宫不但是自己的保命符,如今亦是景辰的栖身地。且上次她私自跟着齐王东行的事,沈逍多半已经知晓,要想不受责罚,此刻讨好的态度必须要端正。


    洛溦朝向沈逍走?近了些:


    “太史令……是来看国公大人吗?”


    沈逍眸色阒幽地看着她,想起那天她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的一幕,淡声问道?:


    “你也来看我父亲?”


    洛溦“嗯”了声:“刚才?跟齐王殿下去拜访了国公大人……”


    话出了口,又立即后悔, 想到沈逍一向与?萧元胤不和,自己跟着齐王到处乱跑、还晃去了他父亲面前, 指不定?下一句就要发火或者?讥嘲,治自己擅离玄天宫的罪。


    她小心翼翼地, 觑了眼他的反应。


    沈逍将?女孩的表情尽收眼底。


    若不是刚才?亲耳听见她那句“殿下请自重”, 他或许,真会狠狠治她的罪。


    就像那晚在浸透夜雨的泥坡上,逼得她语无伦次, 凄凄哀求。


    他沉默了会儿,面无情绪, 将?手里?的一个螺钿紫檀匣子递给洛溦:


    “拿着,跟我来。”


    语毕,径直越过萧元胤,继续拾阶而上。


    洛溦正被齐王纠缠得心乱,也不想再继续跟他待下去,且自己毕竟是玄天宫的人,自是要听沈逍的命令行事的。


    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檀匣,作势就要跟上。


    萧元胤负手冷笑:“站住。”


    洛溦想到哥哥和景辰还在齐王手上,脚下又一顿。


    台阶上,沈逍失了耐心,居高临下地转过身:


    “齐王莫非不知,昨日御史台上疏弹劾,参奏淮州府尹黄世忠、豫阳县令张笈贪污赈济粮款,逼死南阜关外三千灾民,牵连出的大小官员不下五十人,全都是你舅父的党羽门生?。”


    萧元胤面色一沉。


    黄世忠封了南阜关、不肯放灾民入关施救之事,他一早便知晓,就算朝廷不查办,他自己也不打?算放过。


    他冷声道?:“我舅父是我舅父,我是我。淮州之祸,我自有说法向父皇交代,无愧于心。”


    “你还真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


    沈逍自阶上俯瞰而下:


    “豫阳县衙失火那天,弄丢了一本帐薄,里?面的每一条,都记着贵妃与?东三州官员的财权交易。这本帐簿,听说,已经到了外祖母的手里?。”


    他眸色微嘲,“大乾建朝至今,还没有哪位废妃的儿子,能最后登上九五至尊的位子。”


    这时,齐王府的一名幕僚匆匆奔至,快步上到萧元胤身边,对他附耳奏禀了几句。


    萧元胤脸色骤变,抬眼看向沈逍,视线又掠过他身畔的洛溦。


    洛溦此刻,也已听明白了状况。


    她介意齐王对自己的偏执,但在正事上,却从未觉得他有什么过错。


    她捧着檀匣,下到萧元胤身边:


    “殿下若有政事处理?,就尽快赶回长安吧。之前我说的那些话,句句肺腑,烦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勿再耽于此间。”


    萧元胤看着洛溦,心口撞击得厉害。


    总是这般善解人意,倒叫他越发显得卑劣了……


    他凝视洛溦,唇畔似有苦意浮闪,随即迅速转身,朝下走?去。


    踏出几步,又想到什么,停住脚步,侧首道?:


    “你兄长……他们?,我会让人送回长安,不必担心。”


    扫了眼沈逍,“好生?照顾她。”


    语毕,眉宇冷凝地大步离去。


    夜风吹过,石阶两侧的柳枝轻轻晃动,拂动出凌乱的绰影。


    青衣小僮执灯上前,沈逍转过身,神色漠然,继续登阶而行。


    洛溦望着齐王背影消失在庭院月门,因他答应放过景辰而彻底松了口气,继而重新转头,快步跟上了沈逍。


    重新又回到了沈国公的宅院,小僮报上名号,却被少顷返回的侍从告之,说国公已经就寝了。


    洛溦心中暗讶。


    她和齐王刚从沈国公那里?出来不久,国公明明看上去精神正好,怎么这么快就休息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沈逍。


    沈逍却像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情形,对侍从平静说道?:


    “上次见父亲咳疾未愈,我便炼了些丹丸送来。”


    侍从是沈府的家生?子,对沈逍以?国公府的名号相称,闻言道?:“那请世子随小的来。”


    沈国公常年修道?服饵,所?用的丹药成分里?时有金石之物,或易燃,或易发散,存储法子各不相同。


    侍从不敢大意存放,引了沈逍进?到东院的斋堂:


    “国公的药饵都放在此处,不知世子所?送丹药需不需要矾石镇放?这里?棉纱石灰都有,若需别的东西,小的也能去取。”


    沈逍第?一次进?这间斋堂,环顾四周:


    “找个带格子的药匣,再煅些白矾。”


    侍从应了声,领命退下。


    沈逍走?到隔架前,取了些油纱,坐到了桌案后。


    “过来。”


    他看向洛溦。


    洛溦捧着螺钿檀匣走?过去,放到案上。


    沈逍揭开匣盖,用药匙将?丹药逐一取出,再轻轻裹上油纱。


    莹莹烛光中,洛溦留意到,沈逍的双手都缠着细纱的绷带。


    她轻声问道?:


    “太史令的手受伤了?”


    沈逍声平无波:“炼丹时烧到了。”


    洛溦“哦”了声,点了下头。


    炼丹是很容易烧到手。


    侍从送来药匣,又退到屋外煅制白矾。


    沈逍将?包好的丹丸,小心翼翼的,一粒粒放进?药匣的格子里?。


    洛溦插不上手,无所?事事。


    空屋孤灯,咫尺两人,她偷瞄了几次沈逍,见他始终神色疏漠,似乎……并不打?算责罚她偷跑出京的事。


    她心里?惴惴,视线游移着,瞥见斋房的墙壁上挂着几幅两仪四象的图画。


    显然沈国公对术数算学,是真的挺感兴趣。


    所?谓家学渊源、言传身教,也难怪,太史令的算学天赋那般卓绝超群,令人惊艳。


    洛溦忍不住又觑了眼沈逍,想起那晚他站在玉衡之侧,素袍当风,眼也不抬,却知星辰,无需算筹,却能时时报出量天尺的数值。


    这人大概,是从小就将?天元术这样的东西,刻进?了脑子里?吧。


    就只是……因为性格太差,才?不被父亲喜欢吗?


    想想其实,也挺可怜的……


    沈逍垂目处理?着丹丸,感觉着女孩柔柔的视线凝在自己脸上。


    他手中动作渐缓,最后终是停下:


    “不许再看了。”


    洛溦回过神,窘道?:“我……我没看。”


    她忙离了桌案,四处乱走?了片刻,索性退到屋外,旁观侍从炼制白矾。


    看了会儿,想到什么,问侍从道?:


    “你的这些煅白帆,能给我一点吗?”


    侍从之前见过洛溦与?齐王来访,也知道?她是沈逍的未婚妻,对她客气恭敬:


    “姑娘自便。”


    洛溦道?了声谢,拿小钵取了些煅白矾,返回屋内,找来药杵碾碎,又挤了些浸油纱所?用的油膏,细细调合在一起。


    反正无事,做些药,也算打?发时间。


    她坐到小几旁,开始专心致志地调制起矾膏。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后熟悉的迦南清香散蔓而至。


    沈逍的声音,低低响起:


    “在做什么?”


    洛溦低头捣着药杵:


    “我反正没事,见有材料,就做个治烧伤的膏药给太史令。这方子是跟郗隐先生?学的,燥湿收敛,水火烫伤都能用。”


    她调好了稠膏,转过身,“太史令要试一下吗?”


    犯了错误,还没受罚,又惹到他不高兴,自然是逮到机会就得献点殷勤。


    沈逍默然而立,盯着她手里?的药膏,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语气带着轻轻的嘲弄:


    “攀上萧元胤出京游历了一圈,怕我生?气,又打?算讨好我了?”


    洛溦忙道?:“不是的!”


    等了半天,他终于还是要翻自己偷跑出京的帐了。


    “这药是我诚心想做给太史令用的。”


    她解释道?:“至于我跟着扶禹出京的事,原本,原本我们?是想去洛水送别太史令,可太史令提前出发去了商州,没找到人,反而在路上遇到了齐王殿下,就阴差阳错的……上了他的船。”


    她眼巴巴望着沈逍,“我说的,都是真的。”


    沈逍凝视着定?定?望向自己的女孩。


    扶禹已被他让人从齐王兵营中带出,供述了她特?意去洛水为他送行、却被萧元胤强行带走?的经过。


    她对萧元胤的态度,今夜他亦亲眼看到了。有几分牵绊,却也绝非坚不可摧。


    更何况,她自己亲口说过,她的未婚夫,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他移开目光,“姑且便信你。”


    洛溦长吁一口气,对沈逍笑了下,想起手里?的药膏,转回身,找了个小药盒。


    “这个药膏,真的比一般的烧伤药好用!”


    她将?药膏舀到小药盒里?:“我反正先装起来,太史令要是哪天伤口不舒服了,可以?试试……”


    女孩执着药匙,忙忙碌碌着。


    “不恨我吗?”


    沈逍望着她的背影,蓦而出声。


    洛溦愣了下,有些不确定?他在问什么。


    身后沈逍沉默一瞬,“那晚我对你说,师父定?下的婚约,很快就能解除。”


    洛溦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微微赧颜。


    原来是说这个呀。


    她重新舀起药,摇了摇头:


    “我为什么要恨?就因为太史令不愿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吗?我没有那么不讲道?理?。”


    她一直都很明白,沈逍是天上月、岭上花,是仙姿高彻、不可亵渎的大乾神官。


    她从没敢想过,他会能心甘情愿地娶她。


    他执意退婚,她是有过苦恼。


    忧心家人前程,忧心自己的将?来……


    可如今,她有了景辰。


    那个人,不介意她的过去,也愿与?她一起努力,好好度过余生?,无论坎坷苦难,无论命运起伏!


    她心里?,有了这样美好的甜,自然看谁都多了一份宽容。


    更何况,玄天宫还是她目前最能倚仗的保命符。


    她真心喜欢那里?,也真心敬仰沈逍通天晓地的能力。


    洛溦垂着眼,“我一开始就知道?,冥默先生?订下的那道?婚约,太史令是被逼着接受的。太史令从不曾欺骗过我,也没有利用权势胁迫过我,我一直都知道?,太史令,不是个恶人。”


    烛光似水,倾泻在少女因为微微低头而滑落的发丝上。


    沈逍凝视着那如水的青丝。


    一时,禁不住指尖微蜷,想起那夜缠绕掌心的冰凉软滑,曾令得他恍惚颤栗。


    另一时,却又觉得那浓密的黑色好像涌进?了他的眼里?,晕染开来,无限地蔓延伸展着,仿佛一堵阒幽的墙,将?两人隔在了不同的世界。


    “你怎知,我就一定?不是恶人?”


    他轻声问道?,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


    洛溦盖上药盒。


    “太史令当然不是恶人。”


    她站起身,转向沈逍,见他神色如常,疏离沉静,像只是无聊之际与?自己闲谈一二。


    说实话,这段时间漂泊在外,她见识过陈虎那等奸掳烧杀的恶徒,还有卫延那种时不时叫自己心里?发麻的淫贼,甚至就连齐王也曾说过让她忧惧仓皇的急色之词。


    如今再看沈逍,简直就是高山景行,如圭如璧!


    就算再如何冷漠严苛,再如何嫌自己避自己,都反而让她感到更安心。


    “真正的恶人,就比如栖山教的那些人,真的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太可怕了。”


    洛溦先前担心受责的情绪松缓了下去,又见沈逍似乎也愿意跟自己聊几句,忍不住话也多了起来:


    “太史令你不知道?,我这次在豫阳,亲睹栖山教攻入城里?,简直太吓人了,又是放火,又是杀人,半座城都火光冲天的……”


    她略过宋昀厚和景辰做药材生?意之事,只挑见过的杀戮惨况,跟沈逍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末了,大胆谏言道?:


    “太史令算出了淮州的兵乱,让朝廷有了未雨绸缪的时机,等回了玄天宫,不如……再用玉衡算算那帮栖山教人的贼窝所?在,让朝廷及早出兵清剿了他们?!”


    第?一件事,就把那姓卫的淫贼匪首抓住,严惩不贷!


    沈逍默默听完洛溦的献言献策,面无表情。


    “今夜你告诉我的这些话,以?后,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


    洛溦不解,“为什么?”


    为朝廷提供贼匪下落,不是好事一桩吗?


    沈逍倾过身,拿起案上盖好了的小药盒,淡着声:


    “因为你八字天干带七杀,容易祸从口出。”


    洛溦愣了片刻。


    “太史令看过我的八字?”


    他可是半个神人的太史令啊!


    她顿时好奇起来,抬头望向沈逍,“那我八字里?面……还有什么?”


    “是不是今年特?别不顺,有血光之灾?还破财?”


    “其他,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沈逍将?药盒收进?了袖中,抬起眼,瞥见洛溦像只小兔子似的,在他的身侧探着头,还在眼巴巴地等着答案。


    “别问我。”


    他借着身高的优势,偏过头,掩去眼中神色:


    “好好待在玄天宫学上几年,别再到处乱跑,就能自己看了。”


    第 58 章


    上巳宫宴的?时候, 皇帝将上洛的逐鹿行宫改名逐鹿苑,赐予沈逍作别苑之用。


    洛溦随沈逍离开皇陵后,便跟着他去了这座宫苑。


    宫苑是依照皇家规则所造的园林别宫,处处巧夺天工, 景色秀丽, 自是不在?话?下。


    扶禹此时也随侍在别苑之中, 见到洛溦,万分欣喜,上前行礼:


    “宋姑娘!”


    两人自从知?汛监一别,已经许久不见,洛溦还记得扶禹被齐王的?人强行押走的?情形,担心问道:


    “齐王的?那些部将没欺负你吧?”


    扶禹嘿嘿笑道:“一开?始有点凶,后来?淮州兵乱,到处都在?传咱们玄天宫未卜先知?的?神迹,水兵营里那些人瞧见我,一个个客气的?不得了!”


    他讲起自己被“扣押”期间的?趣事,与洛溦又各叙了一番经历。


    沈逍回到逐鹿苑, 径直去了书房。


    扶荧跟了进来?,禀道:


    “豫阳的?那本帐册, 我按太史令的?吩咐,悄悄放到了太后寝宫。两份抄本, 一本送去了中书省, 一本送去了圣上面前,都没留下什么痕迹。他们要怀疑,应该也只会怀疑到太后那边。”


    说?完, 又掏出一份书信奉上:


    “这是周旌略传的?密函。他已经离开?了南启,留了两个人在?大皇子府里, 府邸外也安排了眼线。大皇子虽然不满齐王未死,但基本也算定了心,现?在?只等着太史令给他铺路进京。”


    沈逍接过书信,低头?读完,放到香炉中烧尽,问道:


    “袭击洛水渡口?的?人,查到了吗?”


    “查到了身份,确实是从前栖山教的?一支,领头?的?叫陈虎。如今官府和我们的?人都在?找他,只要人还活着,最后肯定跑不了!”


    扶荧顿了顿,“但据我所知?,陈虎带着的?那帮栖山教徒,人数不过三四十余,大多是些年轻匪盗,没什么实力,平时只做些劫道抢渔船之类的?小活。这次能在?洛下渡口?连续袭击五艘大客船,之后还能在?齐王水兵的?追击下全身而退,属实匪夷所思。”


    “还有他们逃离时用的?那艘快艇,制式极像军中所用,只是被刻意涂了黑漆。”


    扶荧犹豫了下,“若是宋姑娘之前曾被陈虎他们所掳,或许,我们可以?向她查问一下细节?”


    沈逍在?案后展开?信纸,提笔书写?,缓缓道:


    “不必。这些栖山教人的?背后,必然有朝廷党争势力在?推波助澜,多半,是外祖母的?人。宋洛溦的?父兄站了新党,她自己也与萧元胤交好,这种时候,最好不要牵扯进来?。”


    与萧元胤交好?


    扶荧微微睁大眼:


    “太史令的?意思是,宋姑娘跟齐王相好?”


    沈逍顿住笔,掀起眼帘,冷幽幽看了扶荧一眼。


    扶荧吓得垂了脑袋。


    沈逍收了视线,继续写?信。


    他不蠢,看得出宋洛溦对齐王,或许没有太深的?男女之情,却颇有几?分敬重之意。


    毕竟是大乾的?战神,又曾经在?豫阳救过她,以?她那单纯无知?的?眼力,必是将萧元胤看作了能救黎民于水火的?大英雄。


    沈逍将写?好的?书信递给扶荧:


    “送去御史台交给周穆,让他按照信上的?罪名,继续递奏疏弹劾新党和齐王,务必逼到张竦放弃维护齐王母子。”


    扶荧应了声?,接过书信,发现?下面还另外有一封薄函:


    “另外这封是……”


    他疑惑望向沈逍。


    沈逍神色淡淡:


    “这一封,拿去给崇文馆的?徐纪,让他给你补几?节词文课。于你以?后,有利无弊。”


    眼也没抬,挥了下手指,“去吧。”


    扶荧:“……”


    ~


    洛溦休息了一夜,早起收拾准备。


    扶禹牵了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来?寝院里找她:


    “宋姑娘觉得这马如何?我选了好久,整座马厩就这匹性子最温顺,脚力也好!待会儿我们出发去嵯峨山,你就骑这匹,我帮你牵着绳。”


    洛溦一愣。


    “我们……不直接回长安吗?”


    昨天离开?皇陵时,她旁敲侧击地问过沈逍,得知?他不打算继续留在?洛下、准备返京,还以?为是马上就要回长安呢。


    扶禹表情微妙,朝洛溦眨了下眼:


    “宋姑娘特意从长安出来?,不就是想跟太史令一起去嵯峨山观星吗?我专门帮姑娘去求了太史令,他答应了,还让我帮姑娘选了匹上山用的?坐骑。”


    洛溦一脸茫然。


    她早就把当初离开?长安时编的?借口?忘得一干二净。


    齐王走之前,答应了会送宋昀厚和景辰回长安。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早点回到长安,查看景辰的?伤势,而不是再去什么嵯峨山,白白又耽搁一段时日。


    “去嵯峨山的?话?……”


    她问扶禹,“要待几?天?”


    扶禹道:“这个说?不定。天气好,观星顺利,就一两天吧。若是天气不好,遇到下雨,十天半月也是有可能的?。现?在?初夏,不是雨季,雨天不容易遇到。”


    他帮洛溦出谋划策:“但我知?道一个求雨特别灵验的?符,姑娘要是想跟太史令在?山上多待几?天,我现?在?去帮你画一张?”


    洛溦忙拉住他,“你可千万别!”


    她才不想多待,赶紧看星星,看完了就走!


    午后一行人离开?逐鹿苑,向西而行,抵达离上洛不远的?嵯峨山脚。


    这座山据传是黄帝铸鼎之地,建有祭祀庙宇,常年香火不断,也因为这个原因,上山的?道理修得平整易行。


    洛溦纱衣帷帽,坐在?马背上,扶禹骑马行在?她侧前方,帮忙牵着缰绳,行出一段山路后,又教她学着自己控马,慢慢的?,也能驱策自如了。


    诸人沿山道上行,抵至山巅观星台。


    沈逍下马登阶。


    负责常驻于此的?吏员,早已候在?了阁外,上前行礼相迎:


    “下官拜见太史令。”


    又转向跟过来?的?洛溦,“拜见宋姑娘。”


    扶禹提早让人给观星台传过话?,却没提过洛溦也会来?,见过礼,一面往里走,一面悄悄问吏员:


    “你咋知?道是宋姑娘?隔着帷帽就能认出她身份?”


    吏员笑道:“来?嵯峨山拜神的?香客,也都会来?这里的?观星台外面拜拜,最近因为太史令的?淮州谶语应了验,来?的?人特别多,也都会提到宋姑娘,说?她最近一直在?东三州到处行善、慈名远扬,下官又见她跟在?太史令身边,哪能猜不到?”


    洛溦走在?扶禹和吏员的?前面,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窘迫惭愧。


    齐王找人给她唱过曲,她也听过那些传闻,心里羞愧得不行,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白白沾了玄天宫的?光罢了……


    吏员引领着沈逍和洛溦,进到了台阁里的?书堂。


    堂内存放着过去一年的?星象记录。


    吏员将沈逍请至主位,呈上需要他审定的?录册图纸等物,又禀报了一些细则,便行礼退了出去。


    沈逍静静翻阅着录册文书,半晌,择出其中的?一卷星图,递给洛溦:


    “这是嵯峨山初夏的?星图,你看看,跟长安的?有什么不一样。”


    洛溦摘了帷帽,坐到沈逍身侧,接过图展开?。


    图上的?星辰,显然比长安多出不少?,有好多,竟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好多不一样!”


    她不禁也感?到由衷惊奇,指着图上的?几?颗星星,凑近沈逍:


    “比如这几?颗星都落在?了奎宿里,可之前在?长安,中间这两颗,我从来?没瞧见过。”


    沈逍垂目,凝视女孩额边的?发丝。


    几?缕碎发,因摘掉帷帽的?动作太快,拂扰得有些凌乱茸软。


    他想起那晚雨夜驰行,她坐在?马背上,面对着他,濡湿的?发丝蹭过他的?下颌,也是……茸茸软软的?。


    “嗯。”


    他移开?视线,面无情绪,“那是奎宿三,实则为一对双星,在?长安城是看不出来?的?。”


    双星?


    洛溦忍不住在?心底称奇。


    以?前看的?书里面倒是有提过奎宿三,但都是当作单星来?对待的?。


    她把星图又捧近了些,仔细辨认了会儿,取过了纸笔,记下位置。


    原本只想着迫于无奈跟来?看一下星星,看完就赶紧走,可人真来?了,又听吏员刚才在?背后一顿夸夸夸,感?觉不认真做点事,良心上实在?过不去。


    将来?,若真能学些本事,即便只是从旁辅助,帮朝廷抓几?个贼匪什么的?,也不算枉担了个虚名,被百姓白白称赞了一回。


    洛溦抄记了一番,从纸上抬眸,见身边沈逍依旧凝目翻阅着文书,神情专注,矜贵清冷浑然天成。


    她心中愈加惭愧。


    太史令之所以?能成为玉衡传人,就是因为人家既有天资,又刻苦认真。


    像自己这样的?,原本就天分有限,还不勤加苦学,又怎么可能学得会玄天宫的?星宗术?


    洛溦沉定下心,重新再研看了一遍星图,仔仔细细地将图里在?长安看不到的?星象,逐一誊记。


    夜色渐至,她收拾好文具,又跟着沈逍登上了阁外的?观星台。


    观星台建在?山顶最高处,视野辽阔高旷,无边无际的?璀璨星河,近的?仿佛咫尺可触。


    洛溦仰着头?,看得有些痴痴呆住。


    沈逍坐到观星案后,往香炉里加了些香料,慢慢铺开?案上画纸:


    “过来?。”


    洛溦坐了过去,瞄了眼沈逍面前的?图纸:


    “我也要画星图吗?”


    她知?道夜里要观星,刚才便提前做了准备,把从前的?星图默摹了好几?遍,现?在?非要画的?话?,应该……不会被骂得太惨。


    星案边,博山炉里的?香料静静焚燃,馥郁的?气息在?夜风中弥散开?来?。


    沈逍伸出指尖,轻拂纸卷边沿:


    “不是一直想学星宗命理术吗?嵯峨山,是大乾唯一曾观测到隐曜紫气的?地方。今夜,我教你辨识隐曜。”


    洛溦不敢置信,“真的??”


    又怕沈逍待会儿嫌自己愚笨,赶紧摆出求知?若渴的?端正态度:


    “我在?玄天宫的?时候,就预习过隐曜的?基本知?识。紫气是九曜之一,也是四余星之一,每二十八年绕行一周天。但我在?玄天宫存档的?星图里,从没看见过有人画过紫气,是因为只有嵯峨山才能看见吗?”


    沈逍道:“隐曜并不常见,而紫气更?为难现?。传闻昔日黄帝得天下时,紫气曾现?于北斗。此曜一旦出现?,必有皇权迭替发生。”


    他示意洛溦:“你抬头?,看能否找到带赤方气的?星辰。”


    洛溦依言抬起头?,视线在?星河中搜寻着。


    一边找着星星,一边请教沈逍:“太史令刚才说?,紫气若现?,就会有皇权迭替。那……要是今晚看到紫气,那不就是……”


    身畔沈逍“嗯”了声?。


    指间,缓缓缠绕住她的?一缕长发。


    洛溦寻觅着夜空中的?赤方气,既想看到,又怕真的?看到:


    “皇权迭替的?话?,是说?……皇子继承现?在?的?皇位,还是说?,会有……其他外姓人篡位?”


    沈逍淡声?道:“你希望是谁?”


    洛溦鼓了下面颊。


    听他的?口?气,好像这种事,还能由她说?了算似的?。


    “我就是个普通百姓,按普通人思维,自然……是子继父业。”


    大乾最有可能继位的?,应该就是齐王了吧。


    圣上的?几?个儿子,除了大皇子她没有见过,其他几?位,好像都不能跟齐王相比。


    但这话?,她可不敢当着太史令的?面说?。


    沈逍却仿佛看透了她的?所思,缓声?道:


    “萧元胤一直以?为自己在?皇子之中超群拔萃,地位无人能撼动,可连这星空都瞬息万变,又何况人生。”


    洛溦这下真不敢再开?口?了。


    太史令指不定有读心的?本事,一下子,就把她心里想说?的?话?给接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继续仰头?找着星星。


    也不知?是不是盯得久了,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又怕被沈逍批评,不敢懈怠,眨了眨眼,用力呼吸了几?下。


    身畔博山炉里的?甜香,散入鼻息,令得她意识一瞬恍惚。


    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沈逍又说?了句什么,却已成了耳畔模糊不清的?低吟。


    夜风微凉,将周遭一切都吹掩得销声?匿迹。


    夜空广袤,星河璀璨,一颗颗星辰仿佛多情的?眼眸,静谧俯瞰而下。


    沈逍侧首凝望向身畔少?女,手里绕着的?发丝,徐徐绞进了掌缘的?伤口?里。


    下一瞬,洛溦在?熏香的?作用下彻底失了意识,身子一软,瘫软下来?。


    沈逍攥了攥手,绞在?伤口?的?发丝拉扯出一缕锐痛,随即伸臂,将女孩揽进了怀中。


    第 59 章


    洛溦第二日浑浑沌沌醒来, 已近午时。


    她完全想不起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


    起来之后,她去问扶禹。


    扶禹也不是很清楚:


    “昨晚我们都在下面守着,观星台上就只有宋姑娘你和太史令两个人。反正?我一直等到快寅时的时候,才?看到太史令抱着你下来。”


    洛溦记得自?己?刚上观星台的时候, 才?堪堪入夜。


    好像也没看多久星星, 怎么一下子就待到了寅时?而且……还?是让太史令给抱下来的?


    她大为窘迫。


    一定是这段时间奔波流离, 作息混乱,又好久没有观过星,眼睛盯得久了,人就犯困。


    好不容易沈逍愿意教她一点星宗学的知识,居然就那么睡着了,真是太丢脸了!


    洛溦用完午食,心?情忐忑地去了书堂,见?沈逍坐在案后批审文书,眉目沉静,神态专注。


    她越发惭愧,也不敢出言打扰, 瞥见?案边堆了不少展开过的图卷,走过去, 轻手轻脚地帮忙收拾卷好。


    沈逍执笔轻书,眼帘也不曾抬一下。半晌, 方才?轻声开口:


    “睡好了?”


    洛溦收拾图纸的动作顿了顿, 偷觑沈逍一下,语气尴尬:


    “我……”


    她知道他本就挺厌烦她的,从前不得已抱她出太后密室, 都是拿手指揪着她的衣物,把她半托举着给弄出去的。


    昨晚她睡得那么沉, 连自?己?都毫无知觉,还?不知遭他嫌弃到了何种境地……


    洛溦低着头,请罪道:


    “我昨晚也不知是怎么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求太史令恕罪,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沈逍抬眼看她。


    女孩低眉敛目,手里图卷的系带在指间绕了又绕,唇角轻咬。


    沈逍移开视线:


    “不怪你。山里空气好,容易入眠,今晚多穿些衣服。”


    洛溦愣住,慢慢扬起头。


    沈逍已经执了笔,继续写起批语。


    今晚?


    她不敢置信,“太史令今晚,还?会再教我星宗术?”


    她以为经过昨夜的“试课”,他一定失望至极,就算不责备,也决计不会再教她了。


    沈逍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既然来了嵯峨山,自?然是要?教你。”


    洛溦欣喜万分,连忙表态:


    “今晚我一定认真学,绝不打瞌睡!”


    她利索整理完案上的图卷,又开始誊抄笔记,提前预习好可能?会涉及到的知识。


    时间飞逝,黄昏,日落,星起。


    洛溦忙里忙外地进出奔走了一番,赶在跟昨晚差不多的时间,准时上了观星台。


    沈逍已经坐在了观星案后。


    抬眼,见?洛溦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洛溦觉察到沈逍的注视,坐下揭开食盒,拿出一碟薄荷糕,主动向他展示:


    “这个是薄荷糕,吃了可以提神,不打瞌睡!”


    她打定了主意,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睡过去,所以原本想找些药材熬个醒神汤,但山里买不到药材,时间又有限,遂只做了份薄荷糕,亦有提神之效。


    她端着碟子,看了眼沈逍,出于礼节想问他要?不要?吃一块,却?见?他已眉目微冷地移开了视线。


    洛溦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以前就说过,但凡她做的东西他都不喜欢,没必要?自?讨没趣,认真学观星就好。


    洛溦把糕碟放去案角,铺好纸笔,请示道:


    “太史令,我今晚还?是找紫气吗?”


    沈逍“嗯”了声。


    洛溦准备充足,暗自?给自?己?鼓了鼓劲,抬头望向星空。


    她思考过,昨夜那般盲目找寻,又费眼,又容易看岔。


    所以今天她先拿纸笔把星空按区域标记,再分开来一个个细找,定能?事半功倍。


    她握住笔,低下头,开始在画纸上标分区域。


    案旁的博山炉,静幽幽吐散着馥郁香气。


    洛溦标好区域,举头按照分区的顺序在星辰间逐一寻找,没过多久,觉得眼皮竟又开始有些发沉。


    她忙伸出手,拿了块薄荷糕咬进嘴里。


    凉丝丝的感觉顺着嗓子咽下,眼睛……好像又能?睁大些了。


    洛溦吃完糕,眼不敢停,继续寻找赤方气。


    夜风吹鼓起女孩衣袖,轻轻拂过邻案,触到沈逍执笔的手。


    他静默一瞬,抬起眼,看向身畔的洛溦。


    女孩依旧聚精会神,寻找着群星中那抹难辨的赤色,时不时还?抬起手指,对着星空指点数过。


    一双清澈的明眸,睁得亮晶晶的。


    沈逍凝视她片刻,目光掠过案侧的博山炉,缓缓放下了笔。


    洛溦看了会儿星空,感觉困意再次袭来。


    她一面按顺序数着星辰,一面伸出手,去拿碟子里的薄荷糕。


    指尖触到案角,却?没碰到碟子。


    又四?下摸索了一圈,依旧空空如也。


    洛溦心?下疑惑,目光从星辰间收回,望向案角。


    装着薄荷糕的碟子,居然不翼而飞!


    再移目四?下张望,发现?那碟子竟然是“飞”去了沈逍的案上,并且里面装着的糕点,只剩下了最后一块!


    洛溦愣愣盯着碟子,又抬眸看向沈逍。


    沈逍凝神研究着案上的星图,一边缓慢从容地伸出手,取过碟子里最后那块薄荷糕。


    洛溦如同见?了鬼:


    “太史令,你……”


    沈逍闻声望来,面无表情,”何事?“


    洛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案上的空碟,欲言又止:


    “这个薄荷糕……”


    沈逍循着她的视线垂了垂眼。


    半晌,“嗯,还?好。”


    还?好?


    什么还?好?


    那是她的提神药好不好!


    洛溦内心?澜涛汹涌,嘴里却?不敢真抱怨出声。


    而且吃都吃完了,总不能?……让他吐出来吧?


    再说他是太史令,身份摆在那儿,真想吃她的点心?,她也没理由不给。


    洛溦咬了下唇,讪讪扭回头,继续看星空。


    没有了提神的薄荷糕,很快,眼皮又开始打架了。


    她掐了掐掌心?,懊恼自?己?委实没用。


    明明睡到午时才?醒,到了晚上,竟然一点儿的夜都熬不了。


    也许,真是不能?一直盯着星星看,太容易费眼睛了。


    可如果不认真找赤方气,又会被沈逍嫌弃不认真下工夫。


    她偷瞄了身旁一眼,见?沈逍吃完了糕点,提着朱砂笔,正?全神贯注地描绘着星运轨迹。


    仿佛是觉察到她的注视,他移目看来:”找到了?“”没,没有。“


    洛溦忙收回目光,抬眼去看星星,可眼皮直打架,困得都想哭了。


    “太史令,”


    她低着声,“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长?安啊?”


    脑袋浑浑噩噩的,又不敢睡,心?里最惦记着的事,脱口就问了出来。


    沈逍垂目运笔,“你着急回长?安?”


    “也不是特别急……”


    洛溦看他愿意跟自?己?说话,也不介意多说两句,趁机休息休息眼睛。


    她转向他,解释道:“我兄长?这次在淮州受了伤,我想着若是能?早些回长?安,也能?方便?照顾他。”


    不是她不愿学习,是嵯峨山的风水肯定跟她八字相冲,睡眠宫犯煞,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只想回长?安,去见?哥哥,去见?景辰……


    沈逍淡淡道:“你兄长?比你年长?,何需你照顾。”


    他挪笔入砚,眼也没抬,“既然受了伤还?能?回长?安,证明他的伤不致死,既然死不了,便?也不用你着急回去。”


    洛溦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沈逍一向冷漠,却?也没料到会冷漠无情到这种地步。


    “可国公大人生病了,太史令也会关心?,也会着急,还?会亲自?炼制丹丸。我对我兄长?,虽非寒泉之思,却?也是怀着同样?的骨肉亲情,有什么区别……”


    话说出了口,随即立刻后悔。


    她是不想在玄天宫待了,才?敢用这种口气跟沈逍说话,还?拿自?己?跟他比……


    肯定是太想打瞌睡,连脑子都抽筋了!


    她敲了敲头,小心?翼翼地朝身边的人投去一瞥,寻思只要?他一露出发火的迹象,自?己?就立刻自?责请罪。


    沈逍感受到她的注视,蘸朱砂的动作微微顿住,俊眉轻移,看了过去。


    女孩还?在矜矜望着他,如履如临,似有种谨慎的窥探,见?他投来目光,又忙微微垂了眼帘。


    他想起那晚客栈同榻,她也如这般地斜眸流盼,悄悄窥探。


    被抓到后,气咻咻裹着被子,一面怂怂缩躲,一面还?嘴不饶人——


    “我既看过他的模样?,旁人在我眼中,自?然只是猥獕不堪入目。”


    “就算有秘密又怎么样??我跟他从小相识,有什么秘密都知道,有什么底子我也都不在意。”


    ……


    是真的,都不在意吗?


    沈逍捏着朱笔,缓缓道:


    “你怎么知道,我做丹丸就一定是出于寒泉之思、骨肉亲情?或许我,只是为了一点点求而不得的念想罢了。”


    他说完,静静望向她,墨眸深幽,像是等待着什么。


    洛溦被沈逍这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心?莫名快跳起来。


    他此?刻眼神复杂难懂,好象带着讥嘲,很不在乎,又好像……带着一丝畏怯。


    可是沈逍又怎么会流露出畏怯的神色呢?


    洛溦仿佛被攫住了神思,懵懵恍惚着,困意愈加袭涌。


    差点……


    就要?打出一个呵欠来。


    她忙垂了眼,用手腕压了压下颌。


    “我明白太史令的意思……”


    她想起沈国公屋里的那张天元图,又想起自?己?在玄天宫看见?过的孩童笔记,轻声道:


    “其实我小时候,也有过那样?的念想。”


    眼皮发沉,话也就多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了郗隐的药庐。我爹他……可能?因为不想让冥默先生不高兴,说什么也从不去探望我,甚至有时候我偷跑回家,他也会立刻把我送回去。”


    “可我那时太小,不懂他为什么那样?,就只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没法让爹爹喜欢,所以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先想,能?不能?让爹爹高兴,他一高兴,就会多喜欢我一些……”


    “我那时居然还?想过,要?是能?在山里建座鱼塘就好了。爹爹喜欢钓鱼,就算不为我,为了鱼,也能?偶尔来看看我吧?”


    想到那时的天真傻气,洛溦弯了下嘴角,似是想笑?,却?又带出一股想打呵欠的冲动。


    她抬起手,压了压嘴角,手肘撑到案沿上,支着脑袋:


    “但我没有太史令这样?坚持。我小时候想要?的、渴望的,长?大了,就未必再想要?了……”


    她肯定是脑子抽筋了,犯困犯到成了扶禹那样?的话痨。


    她都不记得,自?己?这辈子跟沈逍说过这么多无聊的话……


    洛溦用力地吸了口气,鼻息间涌入一股熏香的香甜。


    撑着案沿的手肘一折,整个人歪倒了下去。


    沈逍飞快伸出手,挡在她额头与案角之间。


    女孩身体瘫软,伏倒在了他的膝上。


    沈逍身体一滞,一动未动,仿佛凝固成一尊冰塑。


    过得良久,方才?慢慢低头,垂目凝视。


    夜风带着微潮的露意,吹拂起少女耳后发际间的碎发,细细绒绒的,柔软的让人悸动。


    沈逍移开眼,望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恍惚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某种绵绵软软的东西给塞满了。


    “这世上……”


    他低低开口,带着些许的莞尔,又似无奈的呢喃:


    “还?有比你更坚持的人吗?”


    第 60 章


    数日?下来, 洛溦的观星进展缓慢。


    沈逍在嵯峨山的公务倒是处理得差不多了,该审定的记录和图纸也都?审阅完毕,却?迟迟没有提返京的事。


    洛溦觉得,多半是自己拖了后腿。


    沈逍好?不容易来一趟嵯峨山, 肯定也想认真研究一下这里才能见到的隐曜, 但自己这个学?徒助手实在无用, 安排给她找的星星一个都没找到,拖延进度。


    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哪天沈逍没了耐心,就把?她一个人丢在嵯峨山,强令学?完了才能回长安!


    洛溦心里焦虑,也跟风学?着?上山的香客,悄悄跑去嵯峨山神庙里,虔诚祈祷:


    “山神在上,求保佑信女头?脑开光,一夜之?间洞彻学?识,融会贯通!”


    “就算实在学?不会, 也请让太史令立刻带我回长安。”


    想起沈逍根本没法理解自己想见兄长的迫切,又道:


    “他那人冷心冷性, 在长安那么多的亲戚,外祖母舅舅姨妈表兄弟的, 估计他谁也都?不挂记, 但他心心念念地喜欢长乐公主,那就请山神让公主给他写封信,召他回长安吧!”


    “信女愿意三?天, 哦不,十天食素, 只求山神应允!”


    如此,日?日?在神庙里跪拜祈祷。


    到了第三?天,没想到,宫里竟真?的传来了诏函!


    诏函送至的时候,洛溦正在观星阁的书堂里,按沈逍的吩咐计算天宫宿度,听到扶禹所禀,忙撂了算筹,探头?凑到近前,盯着?那份金银平脱的函册:


    “是……长乐公主给太史令写的信吗?”


    她语气急切,呼吸都?微微绷紧。


    扶禹看着?洛溦,欲言又止。


    宋姑娘当真?很在意太史令啊,一听说?是宫里来的信,就担心是公主跟太史令鸿雁传情,连声音都?发抖了。


    沈逍接过诏函,展开读完,面上波澜不显,吩咐扶禹退了下去。


    抬起眼,见洛溦仍旧眼蕴焦灼,像是眼巴巴地在等着?答案。


    他不置可否,澹然合起函册,扫了眼案上的算筹:


    “题解完了?”


    洛溦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没解完的算题,忙重新坐好?,摆弄算筹:


    “没,还没……”


    面上一脸悻悻,忍不住的,又朝那函册偷偷瞄了一眼。


    沈逍将女孩表情尽收眼底,缓缓把?函册放到一边。


    “信,是圣上写的。”


    半晌,他开口道:“圣上有事,要召我即刻回京。”


    洛溦神色骤转惊喜,扬起眸,“真?的?”


    沈逍静静看了她一眼:


    “真?的。”


    ~


    有了皇帝的御诏,一行人不再在嵯峨山耽搁。


    沈逍传令下去,收拾准备了一番,便出发重新上路。


    因?他被急召入宫面圣,过了万年县便换了快马进京,洛溦则乘了马车,由扶禹护送着?迟行一步。


    一路顺遂,没遇到什么风波。


    入了长安,扶禹先将洛溦送去了宋府,见她顺利进了宅门?,方才离开。


    宋家大?宅的正门?,如今刚新翻修了歇山顶,按照家主如今从三?品的官职加了悬鱼瓦兽,气派惹眼。


    洛溦越槛进了宅门?,却?不曾再往里走,站在门?内,目送着?扶禹和马车离开,随即转身交代了门?口管事几句,便又匆匆出了府。


    一旦自己回了家,再想找机会出去就难了。


    趁着?她爹还不知道她回来,她得先去看一看景辰!


    洛溦出了坊口,再从光德坊西街穿过西市,找到崇化坊外。


    崇化坊是长安有名的风月之?所,商铺林立,摊贩声喧,往来之?人亦是鱼龙混杂,跟宋家现在所在的长兴坊,恍若两个世界。


    洛溦一路询问打听,找到了景辰跟自己提过的那家客栈。


    客栈堂内的酒客,投来不怀好?意的揣度目光。店家小二问明来由,领着?洛溦进了内院,一面道:


    “景郎君是读书人,又是在玄天宫做事的贵人,咱们这里给他安排的住所在客栈的最?里面,最?为清静,又靠着?坊东的窄巷,自带一个开在巷子里的小侧门?。姑娘下次若来,可以直接走侧门?。”


    洛溦跟着?小二穿过内院,走到了景辰的居所外,见果如所述,两面院墙,其中一面上开了个小侧门?。


    当中的一块地,围出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小院,种着?三?两株花树,晾晒着?衣物。


    侧门?的对面,便是主屋,屋檐上挂着?两个有些旧了的风灯。


    洛溦谢过领路的小二,走上屋阶,见门?扇未关,午后阳光泻于堂内。


    景辰正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提笔撰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眼,微显苍白的面庞映在日?光中,莹润如玉。


    “绵绵?”


    他刚站起身,洛溦便已快步奔了过去,扑到他怀里:


    “你吓死我了!”


    景辰也撂了笔,拥住洛溦:“我没事的,你呢,一切可好??”


    他被齐王派人送回京,路上已经得知洛溦安然获救,跟在了太史令身边。


    “你怎么可能会没事?”


    洛溦抬头?看着?景辰:“我回去找过你,也看见过那辆马车,那些匪贼……他们那么凶残……”


    她听齐王讲述得轻描淡写,但心里清楚,景辰一介书生,怎么可能在三?个贼人手下全身而退?


    景辰宽慰道:“真?的没事,贼人虽然凶残,但我提前有了准备,就占了先机。毕竟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关键时候也是能使些招数的。”


    他松开洛溦,将当日?如何发觉惊动了匪贼、与其搏斗的过程稍作讲述,又看着?她:


    “倒是你,我听说?齐王是从另一伙栖山教人的手里救下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担忧焦灼,恨不得返京途中就找去洛溦身边,但亦知她与沈逍同行,自己若去,必是为她徒增麻烦,且齐王派人送他回京,说?是送,实则跟押解差不多,又岂能容他离开。


    洛溦想起那个死淫贼卫延,才不愿跟景辰细说?自己被绑去卧龙涧的经过。


    “就是被他们劫了,然后打算带我跟他们去兖州,但也没把?我怎么样。”


    她含糊交代一番,又调转话题,视线掠向?案上纸页:


    “你刚才,是在写考试的文章吗?”


    大?乾的进士科考,主要考的就是背和写。


    除了在五经、三?礼、三?传共十一部典籍中抽查注疏或上下文,每个考生都?必须完成五道时务策和诗赋。有时候,还会临时加考箴、表、铭之?类的写作。


    景辰“嗯”了声,“我写了篇《均赋论?》,打算投给礼部的邱侍郎,作行卷之?用。”


    此次淮州之?行,让他亲睹大?乾赋税制度的陈弊,江北道历年的重税额,不但间接导致了这次流民北上,也是当年栖山教揭竿而起的根本原因?。写下这篇策论?,既为行卷所需,亦是有感抒发。


    洛溦没学?过政论?时策,拿起文章看了会儿,觉得反正怎么看都?很好?!


    放下纸,又好?奇地环视景辰的书桌,顺手帮他把?摆乱的书册摞好?。


    “等下次我来,给你带几个芸香草的小香袋,你放到这些书卷里,可以防潮防虫,味道也好?闻!”


    书籍金贵,景辰的很多书都?是自己拿便宜竹纸誊抄而来,不易保存。


    桌子上的书很多,案角几本籍册的最?下方,压着?一张画纸。洛溦扯出来,见上面画着?一只长了角的狮子。


    “狮子也能长角吗?”


    她依稀想起,好?像……在哪里也曾听过这种说?法。


    景辰神色微变,将那画从洛溦指间抽出,折揉成团,笑了笑:


    “我画着?玩的,别看了。”


    洛溦也觉得那狮子画得有些急促,线条发颤,暗忖景辰是怕自己笑话他画得不好?,着?急藏画,抿了下嘴,也不说?破:


    “那不看画,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她拉了景辰,出屋走到院中。


    院子里有株梨树,已经到了落花的季尾,地面上的花瓣莹白似雪。靠台阶的地上栽着?几丛栀子花,开得正盛,香气沁人。


    洛溦拉景辰在梨树旁的竹凳上坐下,借着?日?光,查看他的伤口:


    “伸手。”


    景辰伸出手。


    洛溦挽起他的袖子,见他右手小臂上一道一尺来长的刀疤,虬结狰狞,触目惊心。


    “这是马车上的贼寇弄的吗?”


    她心疼不已,原本还想让景辰帮忙,画一下进出卧龙涧的路线图,现在根本再舍不得让他动笔了。


    又伸手去挽他的裤腿,“那在豫阳受的腿伤呢,好?了吗?”


    景辰摁了摁裤脚,终是抵不过洛溦坚持,让她看了眼。


    “还有些肿。”


    洛溦又直起身,想要揭他的衣服,看看背上的箭伤。


    景辰制止住她,“不用看了,绵绵。”


    他一手按住衣领,一手握住洛溦的手指,将她拉开,温和一笑:“真?的没事了。”


    阳光越过头?顶枝叶,落在景辰清透的瞳仁中。


    他微笑看着?她,依旧像从前那般的温柔,可洛溦却?好?像看到了一种下意识的退却?与避让。


    “你怎么了,景辰?”


    “是伤得特别严重吗?”


    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忍着?,怕她担心。她定定看着?他,眼神明亮,漾着?几分少女柔柔的羞怯:


    “就算严重,你也别不好?意思让我看呀,以前都?可以看的,现在……现在就更可以看了吧?”


    在那艘黑船的储室里,他们向?对方袒露了不愿对旁人提及的秘密,剖白过难以启齿的卑怯。


    他们的心,曾经贴得那么近,纵然没有三?盟海誓,她也能断定,那就是他和她的嫁娶之?诺。


    她从前没跟谁定过情,不知该是如何的相处模样,但至少好?像不该……这么客气吧?


    而且明明刚刚见面的时候,他伸手抱住她,也是很热情主动的呀。


    思及此,洛溦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低了眼,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景辰意识到了女孩的敏感,握住她的手,缓缓覆进掌心:


    “绵绵,我……”


    他只是怕,怕他不够好?,从前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伤口真?的已经好?了,就是不怎么好?看。”


    “要不,我们一起看花好?吗?”


    他伸出手,拉她挪到自己身畔,“虽然也没剩几朵了,但肯定比我的伤好?看。”


    待她靠近了自己,两相依偎,又放柔了声,低头?在她耳畔道:


    “我只想绵绵的眼睛,永远只看见世上美?好?的东西。”


    洛溦耳尖一烫,差点笑出声。


    什么呀?


    这就是……读书人的傻气情话吗?


    她抑了抑嘴角的笑意,循着?景辰的视线,扬头?望去。


    碧绿的枝叶间,几点雪色在阳光下白的耀眼。


    洛溦的心,渐渐沉定下来,把?头?轻轻靠到景辰肩上,感受着?他紧紧相握的手掌热意,羞声道:


    “那等你考完试,就去见我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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