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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洛溦从崇化坊回到家, 正赶上快晚饭的时间。


    宋行全还未从官署回来,孙氏见?到女儿平安,自是谢天谢地?,拉着细细询问一番。


    洛溦本以为家里一向对自己不闻不问, 也许都不知道她曾经离开?玄天宫, 还出了京。眼下见?继母显然已知晓, 也不再隐瞒,挑不紧要的地方简单交代了一下。


    待孙氏起身去张罗餐膳,洛溦小声质问身旁的宋昀厚:


    “你怎么没帮我瞒着家里??你要是不说,他们都不会知道我出过长安。”


    宋昀厚回家后,伤已养得差不多,只是当初没来得及去舱室寻回那一千两的银票,白白丢了一副身家,整个人至今都有些蔫嗒嗒的,闻言道:


    “一开?始我是没想说,但后来那首唱你‘天垂仙台八千里?’的歌都传到长安了,我瞒能瞒得住吗?”


    洛溦竟不知那歌传得如?此快, 不觉窘愧。


    她沉默了会儿,向哥哥问起福江的身后事。


    宋昀厚道:“他是被我连累的, 福伯那边该补偿我都补偿。尸身是找不回来了,但他到底是咱家的家生子, 我打?算在越州族墓那边给他立个衣冠冢。”


    人死不能复生, 再有愧疚,除了补偿些钱财,也别无他法。


    洛溦想起当日惨景, 心里?难受不已,祈愿道:


    “只希望官军能早日抓到陈虎, 给福江报仇!”


    宋昀厚看?了妹妹一眼,“我要是你,就希望他们最好别抓到。”


    洛溦不解,“为什?么?”


    宋昀厚四下看?了看?,见?孙氏不在厅内,只几个下人在厅角准备食案,凑近妹妹低声道:


    “你想啊,陈虎他们都知道景辰的身世,一旦落网,把这些事招出来,景辰一个匪贼之后,还想参加科考?做梦吧。”


    洛溦闻言顿时怔住。


    她返京的一路上,一心只想着景辰平安就好,竟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层。


    宋昀厚见?妹妹脸色紧绷,又宽慰道: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齐王殿下因为不想让人知道景辰跟咱们在一起过、坏你名声,对外只说是景辰是领了堪舆署的差事去章门峡,路上被淮州的栖山教牵连,才受了伤,只要没人特意去翻查,这事就曝不出来。”


    他看?着洛溦,“虽然我其实……也不是特别赞同你跟景辰在一起,但那小子毕竟救过我,我也希望他能顺利考上。眼下太史令的那道谶语应验,百姓都把你们玄天宫的人当神?仙,回来的路上我也跟他说了,让他养好了伤,就赶紧回玄天宫,有玄天宫作保,没人敢轻易动?他!”


    洛溦默默思忖片刻,亦知哥哥说得有理,心下稍宽了些。


    转而又想起他之前?的话:


    “可?你为什?么不赞同我跟景辰……”


    话刚出口,宋行全脸色不虞地?踏进?厅来。


    他刚从官署回来,路上已经听家仆禀报过洛溦回来之事,此时见?到女儿并不惊讶,倒是隐隐听见?她适才未说完的话,一下子警觉起来:


    “你俩在说啥?”


    洛溦站起身,“爹爹。”


    宋行全还没放下先?前?的疑问,“刚才你说在什?么?你跟景辰?你跟他怎么了?”


    宋昀厚帮忙圆话:“我们就只在聊小时候家乡的事。”


    他调转话题,“对了爹,今天中书?省是不是又有人提东三州的案子?张尚书?的女婿,就那个姓黄的,是不是要掉脑袋了?”


    宋行全想起朝中之事,一下子也没心情追问女儿了,重重坐到案后,接过儿子递来的茶杯:


    “黄世忠和?张笈都已经下了大狱,原本该是刑部处理的案子,也交给了大理寺。”


    淮州兵乱之后,张家被连番参奏弹劾,扣上了治政不利、草菅人命的罪名,如?今淮州府尹黄世忠,以及豫阳县令张笈,都已经被捕至京,下了大狱。


    大理寺卿是太后的族弟,巴不得量刑越重越好,而且据说就连张贵妃也被牵连进?了行贿大案,新党这次免不了要受重创!


    宋行全今日在中书?省,提心吊胆地?看?了一整天脸色。张竦如?今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瞧着宋行全也是一肚子火,骂他无用、女儿婚事一直兑不了现?。


    宋行全成日被张竦斥骂,心头亦是恼恨不甘,但面上也只能唯唯诺诺,陪着笑脸。


    他到底是借着新党的势,才尝到了手握实权的滋味,如?今手里?随随便便一道政令,就能影响无数人的生活,这种执掌大局的感觉,委实比金钱更让人痴迷。所以虽然在张竦面前?挨骂,但转过身,回了户部,就又能找回受人追捧、发号施令的威严,也不觉难以承受。


    宋行全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绪,看?向女儿:


    “你是跟太史令一起回来的?”


    洛溦“嗯”了声,感觉到她爹可?能要继续的话题,忙又补充道:


    “也不算一起,太史令被圣上召见?,走得比我快。”


    宋行全若有所思。


    新党是圣上扶植起来的,眼下出了事,圣上自然想要保。但太后一定不肯放弃打?压的机会,圣上这种时候急召太史令回京,定是想让他帮忙劝说太后。


    毕竟整个大乾朝,论身份地?位,也还真是没有比沈逍更得天独厚的了,既被太后当眼珠宝贝着,又被圣上无底线地?恩宠,无论新党旧党,谁都不敢轻慢!


    就可?惜,一直成不了他们宋家的女婿。


    宋行全想起最近长安城里?的各种风言风语,甚至张竦也直接说过,沈逍曾在御前?屡次拒婚,态度明确。宋行全自己亦不傻,女儿进?了玄天宫,陪在沈逍身边那么久了,他若有心想娶,早就该娶了。


    洛溦见?父亲一直皱眉不语,知道他迟早还会把话头扯到她的婚事上,斟酌片刻,主动?开?口道:


    “宫里?的那些传言,爹爹应该都听说了。我离京之前?,太史令就亲口跟我说过,他会解除婚约。我也……不打?算嫁他的。”


    以前?她对着父亲,一直有意回避着这个话题。


    但现?在不同了,她跟景辰有了约定,在这件事绝不会退让,也无惧让父亲知道。


    宋行全回过神?,当即发作:


    “不打?算嫁?你不嫁太史令,还能嫁谁?少?给我整天胡思乱想!宫里?的传言?现?在宫里?的传言,都是在说公主见?着太史令就躲,他俩根本成不了!”


    顿了顿,想起刚才进?厅时分明听见?过景辰的名字,盯着女儿:


    “你该不会是……又想到姓景那小子吧?”


    他也是最近才听说,景辰那小子居然也混进?了玄天宫,显然跟女儿没少?见?面,心中愈发疑虑丛生。


    “我告诉你,那小子要是敢惦记你,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他得逞!瞎读了那么多书?,脑子里?装得都是狗屎,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没爹没娘、乞讨长大的,还敢觊觎我宋行全的女儿……”


    “啪”!


    洛溦把筷子用力拍在案上,狠狠剜了她爹一眼。


    宋行全吹胡子瞪眼,“你!”


    洛溦知道跟她爹争辩也没用,咬了下唇,站起身:


    “我不吃了,回玄天宫了!”


    说完,拔脚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


    宋行全还从没被女儿这般甩过脸色,一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转念一想,女儿这是去玄天宫,是回太史令的身边,又硬生生地?把气?给顺了过来:


    “你多给我长点心吧!”


    ~


    玄天宫,观星殿。


    鄞况为沈逍把完脉,禀道:


    “太史令体内的赤灭毒还算稳定,最近一个月内,可?进?行一次换血,然后再等几个月,最后换一次,毒性就能全部解除了 。”


    又注意到沈逍手上的绷带,拿不准要不要处理,“手上的伤,要治吗?”


    沈逍“嗯”了声,抬手解了绷带,吩咐道:


    “务必不要留下疤痕。”


    鄞况先?拿起左手看?了看?,见?掌心处极深的伤痂,像是被尖锐利器所刺,几乎穿破了手掌。


    然后又抬起右手,见?手背一道划痕,已经愈合得差不多,翻过掌心,见?食指下的掌缘处一排伤印,瞧着……竟像是被人用牙齿咬出来的,而且伤口明明已经长好过,又被反复压扯裂开?,新旧痕迹交错。


    鄞况不敢多问,转身从药箱里?取了几个瓷瓶,开?始配药,一面说道:


    “太史令不想留疤的话,就得让皮肉重新长一回,所以这药最初用上的时候,会很疼。”


    沈逍澹然道:“无妨。”


    鄞况想起自己刚进?屋时,沈逍坐在案后执笔书?写、动?作流畅自然,要不是自己是个医师,知道他手上的伤深入筋骨,只怕根本猜不到他一笔一画都牵扯着痛意。


    这世上大概除了宋洛溦,也没人能忍痛忍到这个地?步了。


    到底两人都是从小割手换血长大的,忍耐力全都异于旁人。


    鄞况调配好了药膏,拿着药匙,上前?为沈逍敷药。


    沈逍微垂着眼,感受着手上传来的锐痛,斟酌了片刻,缓缓开?口道:


    “师父去世前?,跟你提过,我不太喜欢被人触碰。”


    鄞况手中动?作微顿,觑了眼沈逍。


    他是医师,从一开?始接触沈逍时,其实就留意到了几分。


    不喜触碰,尤忌异性,不像是病理造成的症状,更像是心理上某种的问题。


    最初鄞况不知缘由,也不敢擅自询问,后来师伯冥默先?生去世前?,跟他说起此事,他方才知道沈逍幼时曾撞见?过什?么。当即自己亦是惊懵了许久,更加决计不敢在沈逍面前?提及这个话题!


    眼下听沈逍竟主动?说起此事,鄞况不再回避,老实作答:


    “是,师伯跟我说过。”


    沈逍看?着他,“我感到疼痛时,是不是……就不太会介意被人触碰?”


    鄞况点了下头,从医者角度分析:


    “是这样,太史令的这个毛病,属于是心病。人的身体疼痛时,就会短暂分神?,自然也就会减轻心病的负担。”


    沈逍沉默了会儿:


    “那你可?有什?么药剂,能让人觉得持久疼痛,但不会太伤身?”


    鄞况闻言愣住,抬起眼。


    常人求药都是抑制疼痛,哪儿有人专门想受苦的。


    难不成,是有什?么迫不得已之事,非得要他与人身体接触?


    可?就算如?此,也用不着持久疼吧?


    他看?向沈逍,见?他神?色清冷,一双墨眸深沉平静,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鄞况还是秉承医者操守,老实作答:


    “这种药,说实话还真没有。有痛感,那就必然会伤身。”


    沈逍闻言,淡淡地?“嗯”了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鄞况涂完药,重新裹了绷带,开?始收拣药具。


    沉默许久的沈逍,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上次你告诉我,宋洛溦曾经因为服药发烧而失忆。”


    他停顿片刻,“有没有可?能,她会突然想起曾经遗忘过的事?”


    鄞况琢磨了下,“大概是什?么年岁时的事?”


    “不到四岁。”


    “那就是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了?”


    鄞况摇了摇头,“不好说。那时我还没出师,一直是师父在亲自照顾她,所以我也不清楚她当时具体是怎么个状况。”


    又道:“但上回我说过,她的失忆不是不能逆转的病症,确实是可?以恢复的。太史令,要我去问问她吗?”


    “不必。”


    沈逍垂了眼,将衣袖拢到缠了绷带的手上。


    鄞况埋首收拾药具,猛不丁的,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沈逍那个介意触碰的毛病,尤忌异性,而这么多年能近身接触到他的女子,就只有宋洛溦一个人。


    那也就是说……


    他突然想要抑制心病,会是因为那个丫头?


    可?他们两人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沈逍之前?从没想过要治这个毛病,怎么现?在就突然想尝试了?是觉得有了什?么从前?没有的机会吗?


    鄞况满心的八卦疑问,却没胆子真向沈逍问出口。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出于为病患考虑的医者角度出发,提出建议:


    “太史令之前?提到的那个旧疾,我刚才又思考了一下,其实还是一句话,心病需要心药治疗。”


    “太史令厌恶的,并不真的是身体被人触碰,而是那些触碰,会让太史令想到不好的事,以至于心生反感。”


    鄞况想起师伯告诉自己的那桩旧事,沉默了下。


    “其实,男女之事,若能两情相?悦,是极其美妙的。太史令小时候觉得不好的事,如?今却未必还讨厌,有机会的话,可?以多看?看?,多试试。看?的话,一定挑看?得顺眼的,一开?始可?以先?隔着帘子看?……”


    鄞况看?着沈逍越来越冷沉的眼神?,不敢再继续。


    他从沈逍十五岁起就为其侍疾,不知怎的,明明是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却总叫鄞况觉得比对着自己师父还发憷。


    他开?始低头收拾药箱:


    “咳,我这是纯粹从医师的角度在给建议,没有僭越的意思。但凡学医的人,都没有太多忌讳,就比如?洛溦那丫头,她在我师父身边长大,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都能接受,都能包容……”


    这他可?没撒谎,连自己想要毒害师父的大逆念头,那丫头都能表示理解,还有啥是不能包容的?


    鄞况一边说,一边麻利收拾好药箱,背好,然后头也不敢抬地?行礼告辞溜了出去。


    刚出门,恰碰见?洛溦拾阶而上。


    鄞况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背着药箱继续快步下楼。


    洛溦转身盯着鄞况背影,觉得刚才他看?自己的神?情甚是微妙,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


    难道是,刚才在家被她爹气?得太厉害,动?怒伤肝,以至于面含病色?


    她一面狐疑,一面走进?殿中。


    沈逍坐在案后,执笔而书?,没有看?她一眼。


    洛溦不敢打?扰,乖乖坐到旁边,拉开?匣子取了算筹,演算之前?学的天宫宿度。在嵯峨山的时候,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沈逍在案后处理公务,她则安静地?坐在另一侧算题抄笔记,默契不语,各自专注。


    夜风自穹顶泻入,卷起帘缦轻舞鼓动?,在幽幽烛影间柔软起伏。


    四周静谧的令人沉溺。


    洛溦凝神?计算了许久,恍然抬眼,见?沈逍不知何时已起身走到了自己身边,正垂目看?着案上的算式。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太史令,我是不是……又算错了?”


    沈逍俯身,带着迦南香气?的衣袖轻擦过她手背,指尖挪动?算筹:


    “这里?不该直除。”


    洛溦定睛一看?,果然出了错,忙想伸手修改,但沈逍的手还停在算式上,她不敢乱碰。


    她端坐了会儿,感觉沈逍心情似乎不太坏,想起自己与景辰的事,鼓起勇气?:


    “太史令今日进?宫,可?还顺利?”


    沈逍淡淡“嗯”了声。


    洛溦又问:“那你……见?到公主了吗?”


    沈逍移来视线。


    洛溦原本想着,沈逍见?到了他的心上人,两人久别重逢、如?胶似漆,或许也讨论过沈逍跟自己退婚的事。


    可?转念想起,她爹说公主现?在像是在闹什?么脾气?,沈逍一定讨厌自己提这个茬儿,忙改口道:


    “我是想问……”


    她不好意思直视他,微微垂了眼,“想问太史令,会跟我爹提退婚的事吗?”


    她实在受不了她爹的冥顽不化了。要想让他死心,非得沈逍亲口跟他说才行!


    沈逍慢慢收回手,站直身:


    “你想我跟你爹说吗?”


    洛溦听他语气?似有一丝怪异,想起他一向瞧不起她父亲,自然……是不愿屈尊去搭理的。


    而且以她爹的性子,指不定到时候又卖惨、又要挟,闹得丢人显眼,自己这个想法,还是行不通的。


    她面色微讪,垂眸摇了摇头,“不……不用了。”


    沈逍一动?未动?,凝视洛溦片刻,挪开?视线,举目望了眼穹顶:


    “走吧,跟我去观星。”


    第 62 章


    后宫, 华恩殿。


    张贵妃送走了兄长,瘫坐到美人?榻上?,手渐握成拳,几欲将指尖抠入榻沿的木纹里?。


    旁边女官秋兰见状, 宽慰道:


    “娘娘不必太担心, 尚书大人?虽然语气强硬, 但毕竟将来还要倚仗齐王殿下,不会真的?不顾娘娘安危。”


    张贵妃冷笑了下:


    “若不是本宫还有?三郎,只怕我亲哥哥也?得跟着上?奏,要圣上?废了我这个妖妃!当初东三州收的那些钱,都是他和家里?的?人?拿去挥霍了,招揽到的人也都是在为他效力,现在可?好,一出?了麻烦,就想把所有罪责推到本宫身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适才张竦的?语气透着不耐烦,说什?么“你不过是个妇道人?家, 稍稍受点责罚,降些位份, 凭着圣上?对你的?宠爱,来日又慢慢升上?来便是!我和几名族弟坐的?都是实权位子, 一旦被人?参下去、取而代之, 将来想要再?夺回?来就难了!”


    又道:“你我的?目的?,都是想让齐王登上?储君之位。你想想,对三郎而言, 到底是在前朝有?我这个手握实权的?舅父重要,还是你这个后宫嫔妃更?重要?圣上?五个儿子, 就只有?三郎最为出?色,你是他生母,不管怎样,圣上?出?于顾惜三郎的?考虑,都不会把你的?位份降得太低!而且这次咬着我们不放的?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更?恨你、还是更?恨我,你心里?最清楚不过。要做低头的?姿态,也?必然是你做更?合适!”


    张贵妃越想越气。


    待静下心来,又明白兄长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吩咐秋兰:


    “去给本宫准备浴汤,再?让人?去承极殿请圣上?过来。”


    临近亥初,永徽帝方才姗姗而来。


    他这几日被中书和御史台吵得心烦,好些时日没有?来过张贵妃的?华恩殿了。


    刚入内殿落座,便见九重罗帷轻撩,新浴后张贵妃一头乌发光可?鉴人?,蹑着莲步走了过来,柔柔倚到他的?身畔。


    “陛下。”


    贵妃抬起皓腕,将凉凉的?指尖抚上?永徽帝的?额角,娇声缠绵:“你都好久没有?来看臣妾了……”


    永徽帝阖了下眼,感觉那软软的?声音漾入鼓膜,仿佛伊人?尚在,失而复得。


    他的?心,不觉也?软了几分,开口道:


    “要认错,就得有?个态度。这般胡搅蛮缠,以为朕就能轻饶?”


    他一直借助张家的?新党在朝中牵制平衡,也?确实尤喜贵妃这副酷似某人?的?嗓音,从前不管她在后宫怎么作,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次不同。


    她的?手,竟然伸到了前朝的?官员吏选上?,犯了后妃大忌,他便是再?喜欢,也?必是要重罚的?。


    张贵妃闻言跪倒在永徽帝脚下,肩膀一耸,露出?雪似的?一段酥颈冰肌,哽咽道:


    “陛下明鉴,那帐册的?事,臣妾实在冤枉!臣妾在宫里?养尊处优,受陛下庇佑,要那么多银钱作何用?都是那黄世忠,仗着是我兄长的?女婿,打着我们张家的?名号在淮州收受贿赂,又怕别人?不买账,便把臣妾的?名字也?搬了出?来。臣妾实在冤枉,根本就不知道被他借用名号,犯下此等大罪。”


    语毕,嘤嘤啜泣起来。


    哭了会儿,见皇帝没什?么反应,缓缓伸出?手臂,试探着抚上?他的?膝头,仰起明艳面庞,又道:


    “臣妾的?命都是陛下的?,陛下怎么对臣妾,臣妾都甘之如饴。只是……只是臣妾不愿陛下受人?蛊惑利用,让他人?坐享了渔翁之利啊。”


    永徽帝低头,看了她一眼。


    这句话,倒是戳到了他的?心头上?。


    东三州的?事,张家肯定有?错,但背后紧咬不放的?人?,目的?还是要拿新党开刀。


    放眼整个大乾,有?这样用心、这样能力的?人?,除了宁寿宫的?那位,还会有?谁?否则那本帐册,明明栖山教从豫阳县衙盗走的?,怎么后来就偏偏落到了她的?手里??


    永徽帝,也?不想成了别人?的?棋子,帮着对方铲除异己。


    他沉默了会儿,伸手拉起张贵妃:


    “你既知朕为难,就不要一味只想着给自己脱罪。”


    张贵妃见皇帝有?所松动,立刻顺势抚着他的?胸膛,扭身坐到了他的?腿上?,伸臂环着他的?脖颈:


    “臣妾知道。”


    她如今已满四十,却?保养得犹如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丰腴多姿,蹭贴着永徽帝,委屈说道:


    “臣妾知道自己不讨太后娘娘喜欢,明日就去宁寿宫脱簪请罪。”


    永徽帝道:“那倒也?不必,母后既不喜欢你,你去了,也?是给她添堵。”


    又想到什?么,“还有?上?次你干涉逍儿婚事,实是犯了母后忌讳,知道吗?以后没有?把握的?事,不要再?往身上?揽。”


    当初他就并不太愿让张家插手沈逍的?婚事,若不是被长乐闹得头疼、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放任贵妃胡来,堂而皇之地向沈逍逼婚。


    皇帝与太后本就心有?隔阂,前朝势力又暗涌相争,这次豫阳帐本的?事一出?,太后仿佛算准了儿子要为张贵妃求情,索性称病不起,拒绝了皇帝的?任何探视。


    皇帝见不到太后,自然也?求不到情,无奈之下,只得发急诏将沈逍从洛下唤回?了长安,让他帮忙斡旋。


    张贵妃把头埋在皇帝胸前:


    “都是臣妾的?错,太过着急为太史令张罗婚事,没考虑周全。”


    比起眼前的?麻烦,沈逍的?婚事再?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之前她以为沈逍亲自将宋洛溦从大理寺带出?,多多少少对那丫头有?些意思,可?之后几次提议婚期,都被他找理由拒绝,足见是真不想要那姓宋的?丫头。


    那他们张家又何必非要强逼着结这桩婚缘,反而把太史令给得罪死了?


    “臣妾已经想明白了,既然太史令真不喜欢那宋家女儿,咱们就别再?为难了。宋行全如今在户部当差,虽有?些作为,但若出?了差错,陛下还是该严惩不贷。”


    如今新党正缺为东三州顶罪的?人?,要除掉那姓宋的?,给太史令一个合理的?退婚理由,再?容易不过!


    张贵妃知道皇帝特意让沈逍去探了太后口风,又问道:


    “那……太史令见了太后,有?没有?说,臣妾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她老人?家满意?”


    皇帝道:“朕还没来得及与逍儿细谈。”


    想了想,“你先把管理后宫的?权力交出?来,明日连同凤印账册,送去宁寿宫。”


    张贵妃闻言,神?色顿时一黯。


    垂了眼,半晌,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臣妾遵旨。”


    她伏到皇帝肩头,呼吸微撩着他的?脖颈,涂了蔻丹的?指尖一点点挪下,思忖着小?心说道:


    “太史令是太后娘娘带大的?,比起陛下,到底还是更?亲他外祖母一些。”


    觑了眼皇帝脸色,继续道,“上?次三郎,是因?为太史令那道谶语,才自请去了淮州。臣妾听说突袭洛水渡口的?匪贼,好像用的?是军中舰艇,这里?面会不会……”


    永徽帝明白过来贵妃所指:


    “你想说,母后与逍儿合谋,将三郎诓去淮州,借刀杀人??”


    “逍儿向来不问政事,朕几次劝他进中书,俱辞不受。玉衡天机,朕虽也?不全然笃信,但从前昭示兵祸国乱,多有?应验。逍儿依天象上?奏谶语,合情合理,也?并未说过非得要三郎去淮州。是你那宝贝儿子,自己积极主动地自请,要去淮州巡查!”


    皇帝冷笑了下,“以为朕看不出?来?无非是不满朕给他安排的?婚事,借机逃避议婚。”


    张贵妃忙低了头:“臣妾怎敢怀疑太史令?淮州闹事的?是栖山教,太史令怎可?能勾连当年害了长公主的?人?……”


    “长公主”三个字刚出?口,贵妃便觉永徽帝身形微僵,显然又在忌讳旁人?提及他那宝贝妹妹。


    她伴君二十余年,自然知道皇帝最心软的?地方在何处。


    眼下自己和张家遭贬遭猜忌,在所难免,但齐王是她全部的?希望,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圣心!


    张贵妃觑着皇帝神?色,小?心翼翼继续道:


    “臣妾每每想起长公主,心里?就难受的?很。”


    “以前,最宠三郎的?,就是长公主殿下了,几乎是从小?抱着他长大的?。三郎也?敬爱他姑母,比对我这个亲娘都更?依恋,当年才刚满十五,一听说能去清剿栖山教匪,二话不说就跟着上?了战场!这次听说淮州可?能有?余党作乱,他自然也?是想要亲自去查验的?,只怕夙兴夜寐,恨不得杀光那些贼人?,一心想为他姑母报仇……”


    贵妃搂着皇帝脖子,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软,“陛下若真的?觉得三郎去淮州只是为了避婚,就太错看这孩子了。”


    永徽帝阖上?眼,眼前浮现出?往昔种种,半晌,“嗯”了声:


    “朕没说三郎不好。你放心,朕会护着他的?。”-


    翌日,沈逍进宫面圣。


    承极殿外,几名刚刚见过皇帝的?近臣,彼此低声议论?着往外走,遥遥见到沈逍,忙上?前拜见。


    沈逍神?色淡淡,拾阶而上?,进到承极殿内。


    此处是大乾皇宫最奢美的?殿宇,丹楹刻桷,华贵堂皇,殿外廊榭亦围绕着清香怡人?的?泉池。


    沈逍跟着侍官进到殿内,见永徽帝已换了常服,坐在檀窗畔的?棋案前。


    “逍儿来了?”


    永徽帝心事烦郁,见到沈逍,却?难得展颜:“来,坐下,陪朕手谈一局。”


    沈逍依言入座,执了黑子。


    两人?默然对弈片刻。


    永徽帝缓缓开口:“今日太后身体可?好些了?朕好几次去看她,她总说不舒服,见不了人?。”


    沈逍看着棋盘,“外祖母年事已高,心怀慈悲,如今东三州民怨积愤,自是忧心难熬。”


    永徽帝抬眼:


    “贵妃已经请了罪,后宫凤印也?送去了宁寿宫,还是不能解母后之忧?”


    沈逍垂眸弈棋,“恐是不够。”


    “母后她……还想如何?”


    “臣听外祖母的?意思,是想要兵部、礼部和大理寺三司会审,彻查齐王淮州平乱的?失职之处。”


    永徽帝面色一沉。


    贵妃和张家,是他权衡朝争的?棋子,必要时,他可?以舍弃。


    但齐王到底是他的?亲子。


    大乾建朝以来,还没有?那个皇子遭受过三司会审的?羞辱。


    更?何况,兵部、礼部和大理寺,全都是太后的?拥趸,议罪上?必然不遗余力。


    太后这是……狠了心要打他这个做儿子的?脸!


    沈逍专注弈棋,仿佛不曾看到皇帝脸色:


    “臣常年闭门观星修历,不问外务,却?也?听说洛水渡口死了上?百平民,想来朝廷不给出?交代,恐不能平民愤。外祖母或许,也?是想给齐王一个教训。依臣看,并不全然是坏事。”


    永徽帝看着沈逍,“并不全然是坏事?”


    沈逍从棋盒中取出?一子,缓缓落下:


    “臣与齐王一同长大,知道他性情刚直,不喜权术。但他偏又是陛下最为器重的?皇子,将来极有?可?能登上?储君之位。他的?母家,免不了因?此为他筹谋深远、造势护航,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自然有?人?打着他的?名号去招揽布局。”


    他顿了顿,“经此一堑,齐王应能明白身居其位、免不了要经营制衡各方势力,与其放任母家背着他胡作非为,不如自己用心,学着识人?用人?,方不负陛下对他的?期许。”


    永徽帝闻言沉默住,缓缓靠到引枕上?。


    沈逍的?一番话,委实说中了他的?心事。


    齐王性格里?的?缺点,他这个做父亲的?,自是最清楚不过,太过刚直,不懂迂回?,也?确实是该吃点教训。


    他抬起眼,看着对案的?沈逍。


    但凡三郎能有?这孩子的?一半,自己又哪能那么多烦恼?


    模样生得也?好,眉眼像他,唇形下颌像他母亲……


    从小?,就是那么漂亮……


    沈逍仿佛全然不曾觉察到皇帝的?注视,专注弈棋:


    “陛下若舍不得齐王受苦,或许,可?以考虑让他联姻王家。臣试探过外祖母的?态度,她似乎,并不反对。”


    永徽帝回?过神?:


    “朕何时说过舍不得他吃苦?朕就是想让他多吃些苦!省得他总把朝堂想得那么简单,不懂迂回?,以为兄弟里?就他最出?类拔萃。”


    顿了一顿,看着沈逍,“朕,又不只他一个儿子。”


    沈逍面无表情:


    “陛下是不只齐王一个儿子,但肃王身体不好,鲁王和五皇子又都还是小?孩儿心性。莫非陛下,是说大皇子?”


    永徽帝怔了下。


    “他?”


    那是他年少时与宫女一夜荒唐生下的?孩子,早年就打发去了封地,如今连模样都记不太清了。


    沈逍道:“到底血浓于水,经过东三州之事,臣还以为陛下对外戚有?了芥蒂,想要启用大皇子。”


    永徽帝想起自己这几日因?为张家头痛动怒之事,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扶植新党二十余年,致使张竦手里?的?权力过大,竟然做出?卖官鬻爵之事,也?许确实是时候再?引入一股新势力,从旁牵制。


    沉吟了片刻,又想起刚才沈逍提议让齐王联姻王家之事。


    从前自是不合适,但如今这般形势,倒也?是个契机。


    “说到三郎的?婚事……”


    皇帝看向沈逍,“朕其实最关心的?,还是你的?终身事。贵妃前几日还跟朕说,你既然不喜欢那个宋家女儿,就让朕别再?逼着你娶了。”


    “朕想了想也?是,如今新党被弹劾,宋家难免也?会受牵连,你身份贵重,不该跟那样的?人?家搅在一起,不如就趁早把婚约解了!若是顾忌你师父留下的?那道天命,朕不让那女孩子另许人?家,以后你想收就收,不必非要受婚约牵制。”


    对案沈逍凝视棋局,沉默未语。


    眼前,浮现出?那人?小?心翼翼地问他,会否向她父亲提退婚的?模样。


    眼神?楚楚的?,像是……唯恐他真不要她似的?。


    不过一纸婚约,又能锁得住什?么?


    世间?之事,但凡他沈逍要或不要,都由不得旁人?决定。


    他面色静谧,不动声色将手中棋子稳稳落下,半晌,轻轻颌首:


    “好。”


    棋盘上?,局面渐显,一开始白子占住了腹地,黑子拿住边角且棋走虚形,白子心生轻敌之意,一路强攻,反倒让自己的?棋形由实变虚了。


    永徽帝不以为忤,反倒牵了下唇:


    “朕认输了。”


    他满意欣悦地望向沈逍,视线落到他手上?的?绷带上?:


    “这伤怎么还没好?上?次跟朕说是烫到了,再?严重,也?该好些了吧?要不要,朕安排御医再?给你看看?”


    “谢陛下。”


    沈逍低头收拣着棋子:


    “伤不是水烫,是去洛下探望父亲,为他炼制丹药时,不慎烧到了手,因?而会好得慢些,但并不碍事。”


    “噢。”


    永徽帝眼中的?欣色霎时暗淡了几分。


    默然片刻,“你也?是的?,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只是为人?子的?本分。”


    沈逍收拾好棋子,起身请辞。


    永徽帝道:“以后就算没事,也?时常进宫坐坐,陪朕下下棋。长乐那丫头生了场病,也?不再?怎么缠人?了。”


    长乐摔了一跤,病愈后见到沈逍就似乎怕的?很,对着永徽帝也?不再?撒娇闹事,整日缩在寝宫,老实了许多。


    沈逍应了声“是”,行礼告退。


    “逍儿。”


    永徽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是带着些许挣扎。


    “朕……其实一直想问你,你送长乐花灯,就是想……试探朕的?反应对吗?你如今当知,你……”


    沈逍伫立原地,没说话,目光落在身侧的?绣着金色甪端的?垂帘上?。


    脑海中,陈旧的?影像交错混乱。


    暗黄的?帘,雪白的?肤,女人?的?哭求,男人?的?淫语。


    还有?,溅满自己双手的?血……


    他转回?身,声平无波地接过了话:“知道什?么?”


    永徽帝望着沈逍,胸中滋味难辨。


    纵然是帝王,坐拥天下,但人?世间?终有?许多事,亦是求而不得,譬如人?死复生,譬如那一点点真心渴望的?天伦之乐。


    “没……没什?么。”


    皇帝咽回?未完之语。


    沈逍也?似并不在意,像是想起什?么,轻声道:


    “臣在洛下,也?为陛下炼制了一些丹药,陛下若不弃,可?让御医署先行查验,再?酌量服用。”


    永徽帝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眼睛细纹漾出?笑:


    “好,好,你能有?这份孝心,朕很欢喜。”


    沈逍朝皇帝行礼拜辞,告退转身。


    越过垂帘的?刹那,眼中翻涌的?暗沉阴霾,一闪便敛。


    旋即,漠然如常。


    第 63 章


    朝堂之中, 因为淮州兵乱、新党贿案,接连震荡不断。


    不出几日,圣上又突然传旨,把?南启的大皇子给召进了京。


    大皇子少时离京, 在长?安毫无人脉, 平日颇喜求神问?道, 入京后不久就曾入玄天宫拜谒。太后对这个骤然返京的庶长?孙,既戒备,又心存拉拢之意,索性便嘱沈逍与之时常相伴,出入宫廷,熟悉诸务。


    沈逍忙于外务,来玄天宫的时间一下子少了许多,却仍不忘给洛溦留下课业。


    洛溦每日学得停辛伫苦,无暇顾及旁事,直到?景辰身体康复,重新回到?了司天监, 她得了消息,方才找借口下了璇玑阁, 找去堪舆署。


    如今玄天宫上下,都?已?经听说过她东行?遇险的事。洛溦不想给景辰惹麻烦, 到?了堪舆署, 便只?说想找他问?问?淮州栖山教?之事,合情合理,并没叫人起疑。


    侍从领着洛溦去了堪舆署的匠室。


    匠室是制作舆图和沙盘模型的地?方, 景辰坐在窗前,埋首调制颜料, 手里粘满了蓝红色膏。


    洛溦等侍从告辞走远,方才进屋,慢慢凑近景辰背后,俯身轻问?:


    “你在做什?么呀?”


    景辰惊醒回神,扭头对上洛溦视线,瞥了眼门口无人,站起身:


    “绵绵?”


    他转身走去石槽前,打水洗手。


    洛溦跟了过去,靠在景辰脊背上贴了贴,脸偎在他肩头轻停一瞬,又不好意思?地?立刻分了开来。


    景辰转过身。


    两人都?有些脸红。


    洛溦走去长?桌前,假装认真研究案上的图纸,一边轻声问?道:


    “司天监和堪舆署的官长?没有为难你吧?也没人怀疑你为什?么从章门峡去了豫阳?”


    景辰摇头,“没有。我是齐王殿下派人送回京的,送我回来的军长?给了很合宜的解释,监里和署里的大人都?没有责备过我。”


    洛溦也预料到?会顺利,眼下听景辰确定,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到?底京城里的官员,都?还是很买齐王的帐的。


    她想到?之前萧元胤对自己的纠缠,指尖捋着纸角:


    “齐王他……在正事上还是愿意讲道理的。上回的事,他向我道过歉,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他以后再?逼我什?么。”


    萧元胤受了她那一耳光,可?见确实有些愧意。但将?来会不会再?逼迫,说实话,洛溦其实并不是很有底。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她不想让景辰平白?担心。


    景辰却似知她所思?。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京考。”


    他走到?洛溦身边,郑重道:“我想过了,无论如何也要考进一榜,进门下省得一个出外藩的职务。外藩风土气候与大乾迥异,愿意去的人不多,这样的职位其实一直很缺人,一旦录用,不出半年便必然能出使上任。”


    等离开了大乾,长?安的人和事,齐王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就都?再?烦不了她的心。


    他这几日亦沉定了心绪,与其担忧未知的将?来,不如好好为眼前打算,眼下只?管拼尽全力准备考试,也不介意多干署里的脏活累活,讨好同僚上峰,求举荐、求官学押题,但凡能做的努力,都?不放过!


    只?要他够努力,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他就能带着他的绵绵远走高飞,离开从前的种种一切。


    洛溦从图纸上抬起眼,定定看向景辰。


    熟悉的眼眸,澄澈而诚挚,可?眉宇间,却似又蕴着怎么也抹不平的忧愁。


    现在回想,这样的愁绪,好像……自从那天下了黑船,就一直笼罩不散。


    是因为,担心身世曝光吗?


    洛溦想起宋昀厚说的那些话,心里隐隐沉重。


    说实话,她现在并不是特别急切地?想要离开长?安。


    齐王被政事所扰,根本无暇顾及她,而她跟着太史令学习星宗命理渐有所悟,时间久了,也是有些成就感,越发喜欢上玄天宫清静简单的日子。


    但待在大乾,景辰的身世随时都?是隐患,随时可?能让他身名俱灭。


    从长?远计,他们是必须要离开的。


    所以思?及此,洛溦没有丝毫的犹豫,握住景辰的手,用力点头:


    “好,我们一起走。”


    这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松手分开,抬起头,见是司天监的一名小吏。


    小吏上前向洛溦行?礼:


    “宋姑娘,鲁王殿下来了历法?署,想请姑娘过去一下。”


    鲁王来历法?署,多半又是跟曹大学士讨论算学问?题。


    洛溦一百二十个不愿过去,但也推辞不了。


    她告别景辰,跟着小吏去了历法?署。


    到?了署房外,一抬眼,却见等候在此的并不是鲁王,而是齐王身边的谋士褚奉。


    洛溦曾在东行?的兵船上见过褚奉,心中讶然之际,还是抑住疑惑情绪,上前与之礼。


    褚奉却显然来得急切匆忙,将?洛溦请至旁边一间书屋,开门见山便跪行?了一个大礼。


    洛溦忙将?他扶起,“褚大人快请起!”


    褚奉站起身,又后退一步,俯身长?袖及地?,郑重深揖一礼:


    “褚某今日冒昧来见宋姑娘,乃是想恳求姑娘出面为淮州兵乱作证!”


    他抬起头,“相信宋姑娘已?经听说了,淮州兵乱之后,齐王殿下的母家?被连番参奏弹劾,扣上了诸多罪名,如今淮州府尹黄世忠,和豫阳县令张笈皆已?被捕至京,下了大狱,恐是性命难保。”


    洛溦之前听父亲和沈逍都?提过此事,说什?么东三州被牵连议罪的官员已?近百名,全都?是新党的党羽门生。


    黄世忠是张竦的女婿,张笈是张竦的侄儿,这些东三州的新党官员,跟太后王氏的旧党斗了二十多年,如今被捉到?了把?柄,自然会被旧党不遗余力地?打压。而且淮州这次死了那么多的官兵和百姓,朝廷也必须找出人来担责,给一个交代。


    但这些朝权争斗,洛溦并不想卷入其间。


    她对褚奉道:


    “我一个姑娘家?,对朝政上面的事并不太懂,我只?知道国有国法?,犯了错的人就该受到?责罚。”


    “我在淮州,确实看见了百姓疫病缠身,流离失所。黄府尹让人守着关口,不许灾民入关求助的事,齐王殿下也是亲眼所见。若是要我对这些事包庇隐瞒,颠倒黑白?,恕我没法?做到?。”


    褚奉听懂了洛溦的意思?,道:


    “宋姑娘思?诚为公?,褚某也绝不敢撺使遏善!黄世忠他们的罪,齐王殿下也不想宽饶,但眼下太后一党泼来的脏水,全是往殿下的身上在浇!”


    “殿下带兵抵达淮州时,正赶上栖山教?开始滋事,按理说,他们先闹事、我们后赶到?,事后殿下又迅速地?控制住了局面,安抚流民,追剿叛党,从举措上看,根本就寻不到?错处!”


    褚奉攒眉苦脸,“可?偏偏后来洛水渡口又出了栖山教?屠杀船客地?事,死了上百平民。如今他们就咬住了这一点不放,说当时齐王殿下已?经入驻了淮州,还让这种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难辞其咎,非要议殿下的罪责,逼得圣上也下了旨,要三司会审齐王!”


    不单如此,圣上还把?南启的大皇子召进了京,加封了亲王位,由南启郡王升为了豫王,令其主审齐王案。


    大皇子声势一夜之间水涨船高,大有威胁齐王储君地?位之意。


    褚奉看向洛溦,“我听侄儿褚修说过,宋姑娘曾跟他提过一句,说当时在洛水渡口屠杀船客的人,跟袭击豫阳的栖山教?匪并不是一路人?”


    洛溦点了点头,“我是跟褚将?军提过此事,也对齐王殿下说过。”


    褚奉道:“褚某此次来,就是想请宋姑娘在明日会审时,当众言明此事!”


    若能证明水匪不是当时齐王负责追剿的栖山教?徒,那洛水渡口的责任就扣不到?齐王身上。


    “褚某不要求宋姑娘夸大其词,粉饰齐王殿下在淮州的作为,只?想求姑娘见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讲出来。姑娘跟别的证人不同,您是玄天宫的人,只?要开口,就无人敢不信!”


    虽然宋家?父子算是新党官员,但宋洛溦却是太史令沈逍的未婚妻,太史令向来与齐王不睦,他的未婚妻若是肯在这件事上出言作证,绝对没有偏帮的嫌疑。


    且她如今更是东三州百姓推崇备至的“慈主”,如若出面为齐王说话,必然也会在平息民怨上有所助益!


    洛溦听懂了褚奉的要求,迟疑住。


    如果?只?是实话实说,从道义上讲,她没有理由拒绝。


    萧元胤救过她,救过景辰和宋昀厚,在豫阳时力战叛党,她亦亲眼所睹,之后安置灾民、追剿匪贼,也都?置措有方,挑不出错处。


    但她……毕竟是玄天宫的人,受沈逍庇护,若是帮齐王作证,定是会惹那位不快。


    褚奉看出洛溦的纠结,撩袍跪了下来,行?礼乞道:


    “还请宋姑娘应允!来日若有可?供驱策之处,褚某必不推辞!”


    洛溦连忙将?他扶起:


    “大人别这样。”


    她听到?那句“可?供驱策之处”,一直纠扰的心事浮泛而出,踌躇了片刻,问?道:


    “当初在洛水渡口屠杀船客的那些乱党,你们现在有捉到?吗?”


    褚奉道:“尚未。但褚修领了齐王之令,一直留在东三州搜寻匪党下落,势必要将?他们绳之以法?,找到?下落是迟早的事!”


    若能及时捉到?贼人归案,对齐王殿下的处境也是有利无弊,他们自然竭智尽力!


    洛溦又问?:


    “那……搜寻这些匪贼的,就只?有褚将?军的人马吗?”


    褚奉不太明白?洛溦问?题所指:


    “此事与齐王殿下休戚相关,麾下将?领自然不遗余力,若是其他官衙有了线索,也必是会第一时间将?人交到?我们手里。”


    洛溦沉默住。


    洛水渡口的人证,对齐王十分重要,若被擒,十有八l九是会落到?齐王部属的手里。


    她若不想景辰的身世曝光,就必须在陈虎和庆老六他们供述之前,堵住他们的嘴。


    思?及此,她抬起眼,迟疑开口:


    “若我答应作证,褚大人……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褚奉见洛溦态度松动,自是喜上眉梢,莫有不从:


    “宋姑娘但说无妨!”


    洛溦斟酌了一下,“当日我落入渡口贼寇之手,吃了不少苦头,若来日他们被擒归案,褚大人可?否让我第一时间见到?他们,亲手惩治,以泄心头之恨?”


    顿了顿,又道:“这件事,还请不要让齐王殿下知晓。”


    褚奉沉吟一瞬,随即明白?过来。


    这宋姑娘貌美如花,当日落入贼手,多半在清白?上有所受损,因此想要第一时间拿住贼人灭口,倒也……不难理解。


    “宋姑娘放心,褚某以性命起誓,只?要宋姑娘愿意在会审时为齐王殿下作证,他日东三军捉到?洛水贼寇,褚某必定第一时间将?人带到?宋姑娘面前,且不会让他们乱说一个字!”


    褚奉身为齐王府第一谋士,该有的精明决计不少,一番誓言立得滴水不漏。


    洛溦也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朝褚奉裣衽还礼:“那便多谢大人。”


    她此刻静下心想,太史令就算跟齐王有私怨,但他毕竟是圣人弟子,也是讲道理、讲公?正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帮忙破解西市杀人案,将?凶手绳之以法?。


    而且他之前告诫自己谨言慎行?,是因为她八字天干带七杀,容易祸从口出,并不是说要她掩盖贼人罪行?。眼下自己若不计较祸从口出,宁可?命运受舛,自己倒霉,终归不连累别人,太史令就算不悦,应该……也不会太过动怒。


    相比起瞒下景辰身世的隐患,别的事,她也顾不得许多了。


    褚奉得了洛溦的允诺,仍旧万般谨慎,唯恐她中途改变心意。


    翌日清晨早早便派了人来,从司天监将?洛溦接出,送到?了三司会审的官衙。


    三司会审的地?点,设在了中书省的紫微台。


    褚奉在中书省颇有些人脉,提前将?洛溦带进正堂旁边的隔室等候。


    隔室内设有暗窗,透过窗格间隙,堂内一应事物尽览无余。


    洛溦凑到?窗前,朝外望去。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会审要在官衙里过供词,却也没想到?,会是在中书省的紫微台。


    此处乃是大乾三省六部最机要之地?,崇阁巍峨,堂皇之意不逊从前去过的行?宫。此时朝外望去,见正堂内轩敞气派,穿着各色官袍的朝臣逐一抵达,陆续林立其间。


    洛溦心中不禁微生怵意,怔忡间,又听见堂内有人声宣昭,恭请今日的主副审入座。


    按大乾律历,官衙其实并没有审问?皇子的权力。


    此次因为太后党的推波助澜,外加御史台死咬不放的施压,圣上不得已?答应了由礼部、兵部、大理寺联手对齐王失职一罪进行?案审。


    但齐王毕竟是亲王,为了不在仪制上有所僭越,圣上特意将?大皇子召回,令其担任主审。


    洛溦透过窗格望去。


    见登居主位的大皇子豫王,着一身亲王服冠,腰坠金钩鲽,年近而立,相貌平平。


    他是今上十七岁时,与低阶宫女一夜风流所生。因为才智相貌都?不出众,生母地?位又低,永徽帝也似乎有些懊恼自己早年间的荒唐事,于是在长?子刚满十二的时候,就随意赐了个南启郡王的封号,打发去了封地?。


    此番大皇子奉诏归京,升了亲王位,又主审齐王一案,但因初来长?安,到?底还有些人生地?不熟的局促,此刻坐在主位上,刻意拿出万分傲倨的姿态,掩饰底气的不足。


    从旁佐理的,还有圣上亲定的两位副审。


    右边,是二皇子肃王,不久前刚病了一场,面有病色,纯粹因为在身份上能压得住齐王,才被特意安排来旁观。


    左边那位,似乎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被圣上选来作了副审。


    洛溦的眼睛,在窗格前定定睁大。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穿官服的沈逍。


    从一品的紫色官袍,袖口襟前微露出月白?内袍镶边,皎然若雪,尊贵雅致。就那般静静坐于案后,眉梢眼角俱透着疏冷,却是堂内近百的官员里,一下子就能攫住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洛溦适才心中的微怵,倏然增为大怵。


    褚奉根本没跟她提过,沈逍会来。


    所以说待会儿……


    她是要当着太史令的面,帮齐王作证吗?


    第 64 章


    少顷, 齐王萧元胤带着麾下几名参与过淮州平乱的将领谋士,也踏进紫微堂内。


    萧元胤自返京以来,一直处在极大的压力之下,晨兴夜寐, 此刻面色难掩憔悴。


    换作往日, 但凡涉及党争的轧斗, 他一向不屑一顾,只管拿事实说话,秉公而行?。


    但这一回,牵扯到了他的母亲。


    张贵妃接连数日,在儿子面前落泪哭泣,道:


    “我一介妇人?,与东三州官员钱权交易于我有何益处?还不是?为了三郎你考虑,让你能在储位之争中能多些?忠臣良将可用!不然,以太?后一党对我们张家的厌恨,随时随地都能在朝堂上谴诋挑刺,抓到一丁点儿的小错, 就要?断了你继位的可能!我们朝外若没有兵马,朝堂上也没有能为你造势辩护的官员, 又如何与他们抗衡?”


    “你父皇虽然怜惜我们母子,但这次你皇祖母是?下了狠心, 非得让我们吃点苦头才?会罢休。如今我已交出了执掌六宫的权力, 她却还是?不肯让步,非要?让你也受些?教训方可。”


    “我私下问过你父皇的态度,你只需稍稍退让些?, 认下几桩平乱不利的错处,但不用真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只挑几名部?属出来,把罪名放到他们头上,你只担个治下疏忽的名头,让你皇祖母解一下气,这事情便就过去了。”


    张贵妃顿了顿,捻着拭泪的巾帕:


    “还有你的婚事……”


    “你父皇觉得,眼下让你跟王家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他让太?史令去探过太?后的口风,太?后并不反对。如此一来,你成?了王家的女婿,他们也再无?打压你的理由。”


    萧元胤听到此处,再忍无?可忍,起身就走?。


    谁知身后张贵妃也跟着站起来,唤了声“三郎”,随即就又晕倒在地。


    萧元胤顿在了门口。


    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他的亲娘,如何能说不管就不管?


    他无?计可施,留下照顾母妃,兜兜转转的,困于宫中好几个日夜。


    如今黄世忠和张笈皆已下了大狱,看情形难逃一死。豫阳县衙里搜出来的那本帐册,证据确凿,每一笔钱款、每一桩职位变动,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萧元胤明白,出了这样的事,父皇不可能不对张家、对自己?心生忌惮,必然是?少不了要?防备打压的。


    可若是?自己?就这样认罪,按母妃说的那样选择退让,就意味着要?牺牲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部?属,牺牲掉他一直苦苦守护的娶妻自由。


    萧元胤心中的无?力感,难以言绘。


    会审正?式开始。


    大理寺卿王颛上前展开卷宗,宣述兵案始末,列出此番几个案点。读完了卷宗,又按流程,开始针对刚才?的案点论述始末。


    这种事,自然轮不到齐王这位皇子亲自参与。


    他麾下几名参与过淮州平乱的主将,针对王颛提出的案点,将当时淮州的兵力部?署、剿匪细节一一交代,表示并无?失察之处,恳请兵部?核准。


    兵部?尚书也是?王家嫡系,回答得模棱两可,轮到洛水渡口遇袭之事,更是?各种挑刺,极力质疑当时东三州的兵力部?署。


    王颛转向豫王,把卷宗呈了上去,等候指示。


    豫王翻了翻卷宗,开口道:


    “三弟,别的事件你都不在场,都用不着你亲口解释。但这条,说你当时原本已经?赶到了南阜关?,却中途突然离开,导致守将古鹏死于栖山教人?之手。”


    他敲着卷宗,“你且说说,当时为何要?突然离开?”


    别人?不敢审齐王,但大皇子豫王是?齐王的长兄,他开了口,萧元胤就不得不答。


    萧元胤面色冷凝,如实作答:


    “当日离开南阜关?,是?为救豫阳之困。离开时,我不曾带走?南阜关?的兵马,也留下了守关?的指令。”


    豫王“哦”了声,又翻了翻卷宗:


    “但南阜关?离豫阳那么远,要?救,也不必你亲自去救对吧?至于你留下的指令,守关?的古鹏……不还是?死了吗?”


    旁边副将领了张贵妃的指示,上前一步,打算认下罪名,却被萧元胤抬手拦下。


    “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看向豫王,“没有哪个将领在做出任何决策前,能确定算无?遗策,也没有哪个将领在迎敌之时,不曾做好了马革裹尸、蹈节死义的准备。这里面包括古鹏,也包括我自己?。”


    萧元胤少年从军,远征突厥,言谈间自有一股沙场磨砺出的锋利。


    豫王被他的气势所慑,微感迟疑,下意识地,朝身侧的沈逍看了眼。


    沈逍眉眼冷清,面无?波澜,搭在册沿的手指轻轻翻过卷宗的一页纸。


    豫王转回头,继续质问齐王道:


    “一次决策有误,那第二次呢?洛水渡口那桩惨案,可是?死了上百人?!你敢说那也不是?你的责任?”


    褚奉闻言,朝上行?礼道:


    “豫王殿下,此事适才?臣已做过解释,突袭渡口的乃是?流窜作案的匪贼,与齐王殿下此次东行?的军务并无?干系。”


    “流窜作案的匪贼?”


    豫王扬着手里卷宗,“明明是?栖山教逆贼!齐王此次东行?的军务,不就是?清剿栖山教?怎么叫并无?干系?”


    萧元胤制止住还欲再解释的褚奉,抬眼望向豫王,勾唇冷笑。


    显然,对方是?铁了心要?逼自己?认罪。


    他想起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后私下召见?了豫王,明里暗里表示,若是?给自己?定了罪,东三州的兵权就会从此转到豫王的手里。


    也对,皇子之中有能力领兵的,除了自己?,也就这位大皇兄了。


    皇祖母不喜欢他这个孙儿,他早就知道。


    也许如今,更恨不得要?他跟着张家一起栋折榱崩!


    母亲瞒着他胡作非为,父亲眼中他更像个臣子,有些?用处,但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那外姓的外甥,处处顺眼,处处讨他欢心……


    不就是?要?自己?认罪吗?


    萧元胤掩去眼中略带悒郁的嘲意,缓缓站起了身来。


    可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自堂侧清婉传来:


    “豫王殿下又何以肯定,那些?匪贼就是?栖山教人??”


    群臣集聚的紫微官堂,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少女声音,霎时安静下来。


    萧元胤循声望去,见?洛溦一袭素衣绯裙,从堂侧下阶而入,缓步走?上前来。


    主位之上,豫王亦随众人?一起看向洛溦。


    目光触及之际,不觉惊艳失怔,竟一时忘了询问身份,痴痴道:


    “你……你问本王什么?”


    他年少时就被打发去了封地,无?甚大志可展,终日沉迷花天酒地,也搜罗到了不少美妾佳人?。


    但面前的少女,眉眼间一抹灵秀夭秾的妩媚,既有几分?清稚尚存的纯然,又有山林养出的风流蕴藉,盈盈立于满堂官服男子之间,犹如荒地里陡然绽放而出的花魅,刹时就攫住了他的魂魄。


    洛溦朝上行?礼:


    “臣女当日曾亲历渡口劫案,彼时被掳劫的船客,除了我和我兄长,全都已经?死在了匪贼刀下。所以敢问豫王殿下,有谁能证实那些?匪贼,一定就是?栖山教人??”


    当日官兵追来,陈虎着急弃船,匆忙逃跑,吩咐不留活口,后来洛溦亦不曾见?有其他俘虏被带上过黑船,想必皆已死在屠杀之中。


    豫王终于渐渐回过神来,翻了下卷宗,确实没有看到有人?证的记录。


    他瞥了眼王颛,见?老头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又看向兵部?和礼部?的人?,也都跟王颛一个模样。


    豫王纳闷了,只得求助似的朝身边的沈逍望去,却见?他视线冷冷,凝在了那位绝色少女的身上。


    萧元胤走?到了洛溦身边,剑眉紧拧,低头看她:


    “谁让你来的?”


    他手下的幕僚屡次进言,想要?让洛溦出面作证,全都被他断然否决。


    闺阁少女,当众承认曾被匪贼所掳,等同自毁名节!


    萧元胤顾不得许多,伸手捏了洛溦手腕,“跟我出去。”


    洛溦挣脱开来。


    “臣女今日斗胆前来,只为亲述当日事实,盼朝廷能早日捉到真凶,为无?辜丧命的船客报仇!”


    福江就死在那艘船上。


    他才?十四岁,连句遗言都不曾留下,就被陈虎一刀砍死了!


    洛溦刚才?坐在隔室里,其实也犹豫过,尤其看到沈逍也在,知道他跟齐王不和,必是?见?不得自己?帮忙作证。


    可后来听到满堂的官员为了各自利益,不惜歪曲事实,明明大把的时间精力可以用去捉拿真凶,却宁可用来给根本无?错的齐王定罪!


    她再坐不下去了。


    此刻四下环顾周围官员,将目光又重新转向主位上的豫王:


    “臣女曾听匪贼私下交谈,说他们根本不认识袭击豫阳的那伙人?。还有,他们逃离渡口时用的那艘黑船,是?军中制式,有两排机弩舱……”


    萧元胤骤然拉过洛溦,“行?了!”


    堂内一时暗流涌动,有人?甚至惊得低声咳嗽起来。


    主位上豫王也终于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这美貌姑娘,显然认识齐王,并且还挺熟。


    三司的几位官长也不曾发声询问过她的身份,可见?,亦是?认得她的。


    那她到底……


    豫王扭头去看身后随行?的文吏。


    文吏猫着腰,小心翼翼凑近,压声奏道:


    “户部?宋侍郎的女儿。”


    在场官职较高的官员,都曾在上巳节的宫宴上见?过当众“表白”的洛溦,自是?知道她的身份,一个个都在暗瞄沈逍的反应,哪里敢出声发问。


    只有豫王初来乍到,此时方才?弄明白对方身份,愕讶间,又有些?恍然顿悟。


    难怪,刚才?这姑娘一开口,之前还对着齐王部?将口诛笔伐的三司官员,一个个都垂头低脑,哑巴不出声了!


    他转向身边的沈逍,语气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原来……是?你未婚妻啊?”


    玄天宫未来女主人?说的话、作的证,谁敢质疑?


    那这样的话,他们之前布局好的会审结果,又该如何兑现?


    沈逍神色清冷,视线从洛溦被拉拽着的手腕,移到了她的脸上,半晌,淡漠开口:


    “不是?。”


    他声音缓缓,却又足以令堂内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已领了圣上口谕,即日,就会与她解除婚约。”


    第 65 章


    沈逍的话音一落, 原本就气氛微妙的署堂内,顿时静的针落可闻。


    洛溦虽然早就知道沈逍打算跟自己解除婚约,却也不曾料到,他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公之于众。


    她抬起头, 进入紫微堂后的第一次, 朝他望了过去?。


    沈逍这?时却已垂了眼, 波澜不惊地翻阅着案上的卷宗。


    萧元胤趁着洛溦失神的一瞬,拽了她,大步退到堂侧,出了门。


    两人一拖一拽,走到了署房外的暗廊下。


    萧元胤松开了洛溦的手:


    “谁让你来的?”


    洛溦低头扯平衣袖,沉默一瞬,“我自己愿意。”


    萧元胤心中早有猜测,冷笑了下:


    “是?褚奉对吧?”


    他恨恨转头,“本王还没倒台,他就?敢反了!”


    洛溦整理好衣袖,抬起眼, 见短短不到一月没见,萧元胤却已明显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下巴冒着的胡须青茬也懒得打?理,历历可辨的憔悴颓废。


    她放缓了些语气:


    “我只是?来说几句实话, 尽大乾臣民应尽的本分?。”


    “应尽的本分??”


    萧元胤怒极反笑, “那船是?军制的事,连我都不敢提,你知不知道这?种事说出去?的后果?”


    洛溦缄默了片刻, 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不蠢,猜得到定是?牵扯到什么暗地里的朝权争斗。


    “就?算有后果, 我也不能撒谎。”


    萧元胤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能?从前不是?最能撒谎吗?真该说谎的时候,反倒不会了!”


    洛溦抬起头,“从前撒谎,都是?为?自己的小事,洛水渡口上?百条人命,我若还撒谎,就?没良知了!”


    萧元胤又?好气又?好笑,可心底,却又?不能不被这?样的话触动。


    半晌,抑了情绪,瞥开眼:


    “行了,你回去?吧。这?次会审只是?走走过场,给我定罪已是?定局,不必你来多?此一举。”


    定罪是?逃不了的,唯一的区别,不过是?选择自己扛下罪名,还是?转给部属罢了。


    父皇到底是?帝王,张家插手官吏任免,犯了为?人臣子?的大忌,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被夺权打?压。


    褚奉把洛溦找来,最多?只是?一道缓解剂罢了。


    如今沈逍公开宣告与她退婚,就?连那一点点缓解剂的功效,都没有了。


    萧元胤仰头望向廊壁上?的斗拱,视线定格在螭兽张狂的面容上?,想起那日路经皇陵时的感怀怅惘,心境一瞬悲凉。


    到底是?他天?真了,以为?单凭一腔热血,就?能像开国先祖那样叱咤九洲,开启圣治,国祚万年?。


    可治国不是?夺天?下,朝堂也不是?只讲孤勇的戮搏场,太多?的人情利益,太多?的尔虞我诈。


    他玩不来这?样的政治,更做不出拿袍泽保全自己的荒唐事!


    布局这?场三司会审的人,显然也看透了他的弱点,故意给出这?般艰难的选择。


    萧元胤胸中涌出一种什么都不想再顾的情绪,转向洛溦,兀然道:


    “跟我走吧,洛溦。反正沈逍也不要你了,我遂了他们的意,交出兵权,去?雍州守着突厥人!你跟我走吗?”


    洛溦怔怔看着他。


    萧元胤此时眼中的萧索之意,是?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


    她垂了眼:


    “我怎么能……跟你走呢?”


    萧元胤也回过了神来。


    是?啊,她怎么能跟自己走呢?她有那个?穷书生呢。


    萧元胤移开视线,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祖母从小就?不喜欢他,现下更恨不得要他的命,母亲瞒着他横行枉法,父亲……不提也罢。


    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姑娘,先是?订了亲,如今又?心有所属。


    他萧元胤这?辈子?,就?注定就?是?个?没人要的命!


    “回去?吧。”


    萧元胤转过身,“好好守着你那心上?人,企饿裙巴八叁〇弃七雾三六,制作上传要是?再敢掺合朝堂的事,别怪本王拿他出气!”


    语毕,撇了洛溦,大步往回走去?。


    洛溦下意识地跟出两步,想起齐王刚才的话,又?停下了脚步。


    该不会……


    真要拿景辰出气吧?


    她呆在暗廊里,踯躅不知何?去?何?从。


    过了一阵,褚奉脸色如丧考妣,到廊内找到洛溦:


    “宋姑娘走吧,齐王殿下让我送你出紫微台。”


    洛溦忙问:“殿下他怎么样了?”


    褚奉默然片刻,长叹一息:


    “殿下,他自己认罪了。”


    扛下了所有罪责,保全了麾下一众部将。


    如此一来,东三州和骁骑营的兵权,怕是?都留不住了!


    ~


    洛溦被褚奉送回了玄天?宫,想着三司会审上?的种种,心绪难安。


    转念又?想起沈逍当着那么多?人把退婚的事说了出来,显然是?不愿意自己占着玄天?宫的名号去?帮齐王作证。


    可见自己作证这?件事,肯定是?惹他不快的。


    惹恼了太史?令,洛溦难免惴惴不安。


    好在刚才褚奉答应,之前对她的那个?承诺,还是?会兑现。若能以此确保景辰的身世不被揭出,就?算被沈逍骂几句,也是?值得的。


    洛溦自我宽慰着,人却还是?忍不住有些犯怂,不敢直接回观星殿,在水榭外面乱转了会儿。


    原想着或许能去?找景辰,又?记起他昨夜值了夜、今日休沐,最后兜兜转转的,怂去?了鄞况的药房。


    鄞况正在药堂里分?拣药材。


    洛溦坐到他身边,帮忙拣了会儿药材,想起刚好打?算给景辰的旧伤寻些药,问:


    “这?些桑寄生,能分?我一些吗?还有川乌。”


    说着,开始选品相好的往外拿。


    鄞况制止住她:


    “别乱拿。”


    看了眼她选的药材,“你要是?腿脚不舒服的话,我给你另外开药。你过段时间就?要换血了,身体金贵,不能自己瞎吃。”


    “过段时间?过多?久?”


    洛溦记得鄞况跟自己说过,沈逍的毒,只需要再换两次血就?能彻底解除了。


    鄞况道:“就?在最近这?一个?月。”


    洛溦又?问:“那下下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呢?”


    “最近半年?内。”


    半年??


    洛溦思忖道,按照景辰的打?算,他若能顺利考中,大约也是?半年?时间,他们就?能离开长安。


    那样的话,时间刚刚好。


    “那……太史?令知道吗?”


    要是?沈逍知道自己马上?能解完毒,心情一好,说不定,就?不会再记恨她帮齐王作证的事了。甚至看她辛辛苦苦遭了那么多?罪,善心一发,还愿意在景辰出使?外藩的事上?帮一下忙!


    洛溦建议鄞况:“要不你去?跟太史?令说一下,就?说马上?能解完毒了,让他高兴一下。”


    鄞况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洛溦几眼,低头摘药。


    “怎么说起解毒,突然这?么积极了?”


    他想起上?回沈逍问自己的问题,捋着柴胡上?的残须:


    “我倒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他清了下喉咙,斟酌出言道:“你以前帮太史?令解毒时,他可有……对你做过解毒之外的事?”


    洛溦不明其意,“什么意思?”


    鄞况虽觉得有些挂不住脸,但一直含含糊糊讲话也非他的风格。


    “我是?医师,你也是?从小在我师父身边长大的,咱俩讨论病情,没什么顾忌啊。”


    “嗯,你随便说。”


    鄞况踌躇了下,决定和盘托出:


    “太史?令其实有个?病症,不喜欢与人有身体接触。”


    洛溦怔了怔。


    鄞况道:“不是?他身体上?的问题,而是?身体触碰会让他想起恶心的往事,产生胸闷窒痛、难以呼吸的症状。这?病,在心上?。”


    “他……”


    洛溦手中的动作顿住。


    她抬起眼,翕合了一下嘴唇,旋即又?抿住,脑海里闪过从前与沈逍相处的点滴片段。


    浴室里被他骤然甩开的手,每一次都要隔着衣物蜷指托扯的动作,莫名其妙的发火……


    她欲言又?止,望向鄞况,半晌,问道:


    “是?……什么恶心的往事?”


    以前在郗隐的药庐里,曾见过一个?相似的病患,是?个?被坏人侵犯过的小姑娘,总不能沈逍以前也被……


    可他天?家贵胄,谁敢对他做那样的事?


    鄞况能猜到洛溦所思,却也没那个?胆子?告诉她真相,只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你别再打?听,也千万别问太史?令,反正这?也不是?重点。”


    洛溦也不想深究这?样的隐私,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随即又?有些不解:“你既不想细说,干嘛一开始又?要跟我提?”


    沈逍的秘密,她知道一个?赤灭毒,就?已经够战战兢兢了,现在又?非得让她再背负一个?。


    鄞况把整理好的柴胡放进药盒,斟酌了一下:


    “原本这?件事我确实不该告诉你,但最近我研究这?个?病症,想建议太史?令试着多?与人接触一下。”


    他看了眼洛溦,“尤其,是?跟女子?多?亲密接触。”


    洛溦直愣愣盯着鄞况,半晌,恍惚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她禁不住霎时红了脸:


    “太史?令想要找女孩子?亲密接触,多?得是?人选,你看我干嘛?”


    她想起前些日子?听父亲说,长乐公主在跟沈逍闹不愉快。可就?算没有公主,还有一大堆女孩子?排着队想跟他接触吧?


    去?岁上?元节,满长安的姑娘都挤在乾阳楼前,跟着了魔似的,又?哭又?笑地喊他……


    鄞况道:


    “医理你也懂,不管什么病症,都有个?循序渐进的治疗过程。太史?令之前从未跟哪个?女子?亲近过,现下突然塞一个?到他身边,恐怕只能让病情更加严重。”


    “从小到大,除了那些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你是?唯一一个?跟他亲近相处过的女子?,要试的话,肯定是?你最合适。”


    “你得明白,我是?师伯安排给太史?令的医官,为?太史?令治病是?我最重要的职责。现在从医师的角度出发,我必须建议让他多?接触一下。你若去?问师父,他也会给出同样的治疗建议,甚至比这?个?更过激。”


    “当然,以我对太史?令的了解,他应该……还是?挺君子?的。但要是?哪天?他真有所行动了,我希望你能好好配合一下。”


    洛溦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


    “什么叫我好好配合一下?太史?令是?你的职责,那我难道不算你半个?师妹?你平时蹭我饭的时候,怎么不提这?种建议?”


    鄞况一脸医者的浩然正气:


    “我事先说了,只是?单纯从治病的角度跟你讨论病情。而且你刚才不还想让他高兴吗?你帮他把病治好了,他肯定高兴啊。”


    洛溦“唰”地站起身,“鄞况!”


    从前也就?罢了,如今她跟景辰有了约定,帮沈逍解毒已是?她能接受的极限,岂能还有别的什么乌七八糟。


    鄞况提这?种鬼建议,显然就?是?没把自己当人看。


    “你以后别想蹭我的吃食了!”


    洛溦凶巴巴伸出手,把鄞况面前刚分?拣好的药材一顿乱薅,转身出了药房。


    第 66 章


    洛溦在玄天宫忐忑待了一整夜, 也没有听说沈逍回来。


    大概是在陪豫王忙正事,没工夫顾及自己这点儿琐事。


    她稍松了口气。


    正打算去观星殿看看书,一出门却碰见扶禹气喘吁吁上楼来找她:


    “宋姑娘,你?父亲来了, 在祀宫外等着见你!”


    洛溦下了璇玑阁, 走去祀宫的宫门外。


    此时时辰尚早, 司天监的大部分官员都还没进署,宋行全也是赶在去户部应卯前,特意抽时间过来找女儿。


    他是昨天晚上的时候,听说了沈逍在三司会审上提及解除婚约之事,当时就差点儿背过气去,连夜跑去张尚书府中?求见。


    齐王失势,张竦现在如?热锅上的蚂蚁,哪儿还有工夫管宋行全的事,没好气地说道:


    “你?女儿没用,笼不住太史?令的心,这桩婚事成不了了, 你?好自为之!”


    随即就下了逐客令。


    宋行全一夜未眠,熬到天亮便来玄天宫找洛溦。


    洛溦走出祀宫宫门, 远远看见穿着官服的宋行全,大概猜到了他为什么来, 脚步顿时放慢, 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宋行全着急上前,把女儿拉到一旁:


    “太史?令说要解除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溦搭着眼皮,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他要解除婚约吗?你?自己不信。”


    宋行全急道:“那怎么行?你?这桩婚事是冥默先生订下的,是天命!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


    “根本就没什么天命。”


    洛溦看着她爹, “那道婚约,难道不是爹你?死乞白赖求来的吗?就算你?没直接开口求,冥默先生那样?的大善人,但凡你?在他面前诉诉苦、求求情,说你?女儿被占了便宜,嫁不了旁人,他也会发善心胡诌一道天命,当作给我?的补偿!这事太史?令早就知道,他如?今是玉衡的主人,天命是真是假,他难道看不出来?”


    宋行全被女儿一顿抢白,说不出话来。


    他当年,确实没少在冥默先生面前诉苦。


    “可你?吃的苦,不也都是实实在在的吗?”


    宋行全压低声?,“你?给他换了十多年的血,凭什么不求回报?你?现在就该拿这件事去求太史?令,让他给你?一个交代?!”


    洛溦实在听不下去了。


    “我?不要什么交代?!我?治病救人,心甘情愿,行了吧?”


    “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将?来也会有比这更好的姻缘,我?为什么非得强求太史?令给我?交代??爹你?如?今已经是三品大官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


    宋行全抬手指着女儿,气得说不出话。


    昨晚去张尚书的府中?,除了得知女儿的婚约不保之外,还被告知宋昀厚跟张竦侄女的那桩婚事,也不再作数!


    宋行全回家后,宋昀厚得知自己不用娶张家姑娘,竟面露喜色。宋行全怒道:“你?还笑?你?知不知道张家跟咱们取消婚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咱家马上就要变成弃子?,再无用处了!”


    眼下新党官员一茬接一茬地倒下,张竦为了保他女婿侄儿,推出去好几批人当替死鬼,如?今京中?人人自危,唯恐下一个被抄家流放的就是自己。


    宋昀厚见他爹急得坐立不安,宽慰道:


    “爹你?也不用太怕,绵绵跟齐王关系不错,这次又出面帮他作证,张家就算看在齐王的脸面上,也不会真搞我?们。”


    宋行全从儿子?话里?捕捉到重要信息,抬起眼,“你?什么意思?绵绵跟齐王……是有什么吗?”


    宋昀厚担心他爹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忙道:


    “那都是齐王剃头?挑子?一头?热,你?可千万别瞎打算!绵绵已经有了心上人,对?方虽没家世,可万一科考考上了,也是有头?有脸的!”


    儿子?这么一说,宋行全当即猜了个囫囵首尾。


    此刻再听女儿说什么“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将?来会有比这更好的姻缘”,宋行全忍不住冷笑道:


    “你?说的是那个姓景的小子?吧?”


    他啐道,“无家无业的穷小子?,也敢觊觎我?宋行全的女儿!”


    洛溦被父亲的态度彻底激怒,也不再否认:


    “他怎么就不敢?我?愿意,他就敢!”


    “你?!”


    宋行全气得不行,但到底人在祀宫外面,不敢提声?大骂,只?得压着怒意道:


    “大乾还有王法?!没有我?这个做爹的同意,你?若敢跟他,那就是淫奔,是苟合!我?不信你?俩敢不要脸面了!“


    洛溦也彻底被父亲的话激怒了:


    “谁稀罕你?同意?等景辰考进一榜,我?们就谋个出使外藩的差事,离你?、离长安、离大乾都远远的!才不管丢不丢脸。”


    “一榜?”


    宋行全嗤笑道:“一榜从来都是被世家子?弟预定的!他一个没门路的穷生员,敢夸口能进一榜?”


    洛溦狠咬嘴唇,懒得再跟宋行全掰扯,转身撇了他,拔腿就回了玄天宫。


    宋行全站在祀宫外,气得满面涨红、胸口起伏,又怕被人看到笑话,背过身竭力调整好情绪,方才拂袖往车道上走去。


    没走出多远,竟然看见眼下最不想见的人,刚过了龙首渠的石桥,往这边走来。


    宋行全刚压下去的火气,腾的一下又窜了上来。


    景辰也远远瞧见了宋行全。


    他昨日虽休沐在家,实则却?不曾休息。


    京考在即,他一边准备科考,一边还是托人找了行卷的门路,将?上次写的那篇《均赋论》,连同二十余篇诗文,投去了礼部邱侍郎门下。


    邱侍郎是爱才惜才之人,看完后颇为欣赏景辰的才气,主动在同僚中?传阅诗文,帮他造势。


    但有了人情世故,花钱的地方自然不少,景辰又找了份替人润笔的活计,从昨晚一直忙碌至天明时分,几乎不曾阖眼。


    此时见到洛溦的父亲,他忙打起精神,态度恭敬地上前行礼:


    “宋大人。”


    宋行全侧身避开景辰的拜礼,当即就想要出言咒骂,又怕被祀宫外的侍卫看见,一掸衣袖:


    “你?跟我?来!”


    他领着景辰,走到祀宫远处的一条偏巷中?,确认周围无人,又重新打量了景辰一番。


    一袭普通士人缁衣,袖口洗得有些泛白,腰间连个像样?的佩饰都没有。


    宋行全懒得废话,冷笑了声?,径直道:


    “我?不知道你?给绵绵灌了什么迷魂汤,但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你?想都别想!”


    景辰见状,明白宋行全已经知晓了自己与洛溦的事,朝他郑重拜行一礼,诚恳道:


    “大人明鉴,我?对?绵绵真心笃挚,一直将?她视作此生最珍爱之人。只?求大人能允我?一些时间,待京考之后,我?若得了功名……”


    “谁稀罕你?的功名!”


    宋行全打断景辰:


    “你?就算考上了状元又如?何?无根无基的,顶大天了,不过也就是五品翰林,再熬个十年也未必能及得上我?如?今的官职!”


    更遑论与太史?令、齐王之类的皇亲贵胄相提并论!


    “我?的女儿,若是生来平庸也就罢了,可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更好的人生,凭什么就让你?这小子?给毁了?”


    “我?警告你?,你?最好趁早跟绵绵断个干净,要让再让我?发现你?跟她有来往,你?就别指望在长安混下去了!”


    景辰默然无声?。


    半晌,望向宋行全,瞳仁澄净,语气依旧谦恭,却?多了份不卑不亢:


    “大人尽可对?我?出手,只?求别迁怒绵绵。”


    他是聪明人,知道宋行全如?今正在气头?上,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自己的话,与其纠缠不休,不如?表明态度就走。


    景辰朝宋行全揖了一礼,越过他离开。


    宋行全却?不肯罢休,勃然大怒:


    “你?站住!”


    他转身望向景辰背影,“你?以为你?骗到了绵绵的心,就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是吗?”


    宋行全微微吸了口气,一字一句:


    “要是绵绵知道当初你?是怎么到的越州,你?觉得,她还能喜欢你?,信你?的鬼话吗?”


    景辰离开的步子?陡然一滞,顿在原地。


    宋行全冷笑道:


    “当年她年纪小,还不到四?岁,自然什么都记不得!但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这个小乞丐,从长安一路跟着我?们南下,要不是我?看你?可怜,时不时让人扔两个馒头?给你?,你?早死在去越州的路上了!”


    宋行全朝前踏出两步,继续道:


    “我?那时就想不明白,那么多南下的马车,比我?们有钱气派的多了去了,你?为什么偏偏就要选我?们的车跟着?一开始我?赶了你?好几回,还动了手,可没过几天,你?就又跟来了,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后来我?索性?把你?当作乞食的野猫野狗,好心没再赶你?,由着你?一路跟到越州,投靠进我?们青石镇的佛寺。”


    “可没过多长时间,你?靠着几分读书的聪明,又混进镇上的书塾,时不时借由绵绵的表舅,出现在她身边晃荡!”


    “她为啥从小就跟你?投缘、觉得她喜欢你?,还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故意讨好,事事都按着她的喜好来!”


    宋行全走到景辰面前:


    “你?筹谋了这么久,从一开始,就是算准了今日,不安好心地想要把她骗到手对?吧?”


    “不是的!”


    空旷寂静的长巷里?,几支凋谢了的海棠枝桠在巷墙的瓦顶上斜过,颤巍巍的无力,任由风摧。


    景辰脸色苍白如?纸,原本澄净似水的瞳仁倒映着头?顶枝桠阴影,颤抖着波纹:


    “不是那样?的,我?……”


    话说了一半,却?又无以为继。


    宋行全见状冷笑了下:


    “编不下去了是吧?”


    “我?警告你?,你?从此离我?女儿远远的!否则你?这些算计、阴谋,我?必不瞒她!”


    ~


    洛溦跟父亲吵了一架,回了祀宫。


    快要走到璇玑阁的时候,又有些放心不下,踯躅不前。


    太史?令随时都有可能回玄天宫,以她爹的性?子?,该不会……一直守在门口,等着拦太史?令吧?


    若真让他见着了,少不了又要各种卖惨恳求,要不然,就是拿自己解毒的事做要挟。


    洛溦实在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还是得回去一趟,确认她爹已经走了才行!


    洛溦掉转头?,往来时的方向返去。


    快要到祀宫门口时,没瞧见她爹,反倒撞见了景辰。


    洛溦的眉梢眼角舒展出笑意,快步走近:


    “景辰!”


    景辰脸色苍白,听见声?音的一刹才仿佛回转过神,抬眸望见洛溦,费力地弯了弯嘴角:


    “绵绵。”


    洛溦看清了他的面色,脸上绽出的笑意不觉凝固。


    “你?怎么了?”


    她探头?望了眼他走过来的方向,恍然有所悟:


    “你?是不是……碰见我?爹了?”


    见景辰没有否认,洛溦顿时有些恼怒丛生:


    “他跟你?说什么了?”


    不用问也知道,必是说了极难听、极伤人的话!


    “我?去找他!”


    洛溦也不想再等景辰回答,径直越过他,气冲冲就想出祀宫去质问宋行全。


    景辰拦住她。


    “我?没事,真的。”


    他温声?安抚,知她定然不会信她父亲能对?自己客气,又道:


    “你?爹已经走了,就算说过什么,也都是我?从小听习惯了的话,真没事的。”


    洛溦懊恼地呼了口气,平复着心情。


    想着多少得给景辰一些解释,她低头?盯了盯脚尖,沉默了会儿。


    “太史?令,要跟我?解除婚约了。”


    她轻轻扬眸,看了景辰一眼:


    “据说是圣上的口谕,板上钉钉了,所以……你?也不用再理会我?爹。”


    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头?。


    没有了那道婚约,她和景辰之间,就再没有什么阻碍了。


    景辰凝视着面前低眉垂首的少女,胸口的情绪堵塞得让他难以呼吸。


    夏日的朝阳,映照着流云飘过,在两人间投落瞬息的薄影。宫门处,已经开始有其他来应卯的吏员,在朝这边走来。


    “我?得去堪舆署应卯了,你?也回璇玑阁吧。”


    景辰微微吸了口气,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又道:


    “你?明晚,能来一下我?的住处吗?我?有话跟你?说。”


    洛溦抬起头?:“好啊。”


    她刚退婚,他就邀她去住处。


    是想……


    对?她说些什么吗?


    这般一想,脸颊愈发有些滚烫。


    她垂了头?,藏起赧色,余光瞥见门口那边来的吏员越走越近,转回身,飞快朝景辰含羞一笑,随即便朝璇玑阁的方向低头?行去。


    第 67 章


    洛溦被?父亲这么一闹, 说不在意,但到底血脉相?连,不可能真就一下子斩断了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做女儿的, 谁不希望能在终身大事上得到家人祝福, 谁又愿意整天一见面就吵得鸡飞狗跳?


    她心绪纠扰, 却也不想一直为这些事郁郁不安,索性去观星殿抱了一堆古籍经书回来,在厢屋里闭门苦读。


    一日一夜下?来,沉浸其间,倒也分散了注意力,想着景辰此时或许也在埋头读书,彼此心意相?通,烦扰的愁绪愈加渐渐平复下来。


    翌日用完早膳,洛溦收拾好读完的书册,又重新上楼,去更换下?一批。


    刚走进观星殿, 抬眼便见满室灯火金光摇曳。


    许久不曾被?动?用过的璇玑玉衡,此刻又被?挪至到殿中, 在水力的驱使下?,徐徐转动?。


    沈逍一身?素袍, 正站在玉衡之侧, 低头看着手里的长筹。


    听到脚步声,他朝洛溦的方向抬了下?眼,旋即便又收回了视线, 神情淡漠。


    扶禹和另外几名玄天教的文吏,也站在玉衡旁边, 见洛溦抱着书进来,全都?不约而同地朝她望来,眼神揣度关?切。


    太?史令退婚的事,现如今,已经人尽皆知。


    沈逍将长筹放回青铜凹槽中,静默片刻,示意众人先退了下?去。


    洛溦抱着书,独自在殿门口忐忑伫立,隔了半晌,终是鼓起勇气,走到玉衡前。


    沈逍没说话,继续调整着玉衡上的长筹,素白长袖随着铜环转动?的微风轻轻鼓起。


    洛溦踯躅了会?儿,决定先认怂:


    “太?史令,齐王的事……”


    她知道,她帮齐王作证,沈逍肯定会?生气。


    “我只是……只是想要帮朝廷尽快捉到真凶。我在会?审上说的事,都?是真的,不是编出来让齐王脱罪的!”


    “我知道太?史令一向公正正义?,当?初帮大理寺破解西市杀人案,我也是亲眼瞧见的,就算……就算跟齐王有?些私人恩怨,但在大事上,肯定也是讲公是公非的……”


    她朝沈逍又走近了些,扬眸看他,“太?史令,能……不生我的气了吗?”


    沈逍修长的手指,将长筹用力摁入铜槽,掀起眼帘,看向洛溦。


    女孩的面色微恹,透着一丝疲惫与小心翼翼。


    他想起刚才扶禹一惊一乍——


    “太?史令真的要跟宋姑娘退婚吗?这,那……难怪宋姑娘昨天把自己关?在居所整日整夜,门都?没出……”


    沈逍的目光,从?洛溦脸上移开,半晌,淡声道:


    “因为怕我生气,就担心成这样?不是一向胆子大的很?吗?”


    他绕行到玉衡的另一侧。


    洛溦跟了过去,“我只是……只是觉得太?史令会?讲道理……”


    话出了口,又旋即惴惴。


    这话听上去,好像是她暗指他不讲道理似的……


    她可没这胆子。


    洛溦声若蚊蚋,”太?史令……“


    她跟在沈逍身?边,走走停停,看着他不断调整玉衡上的长筹。


    踌躇了下?,试着调转话题:


    “太?史令是在算国运吗?”


    刚才的文吏都?走了,沈逍如果需要人帮忙,记录一下?数值,调一下?星盘什么的,她都?做得来!


    沈逍将最后一枚长筹放进铜槽。


    “我在准备退婚的谶语。”


    他缓缓开口:“你我婚约,是师父所定,解除‘天命’,也唯有?用‘天命’。”


    洛溦定定看着面前巨大青铜器外绕动?着的玉环。


    这上面……


    此刻就承载着她的命运吗?


    沈逍侧首望向身?边少女,见她一语不发?地盯着玉衡,神情呆怔,懵然?无措。


    他沉默一瞬,轻了声:


    “跟我过来。”


    沈逍走到一旁的桌案后,坐下?,取过奏册展开,执笔润墨。


    半晌,像是微微踌躇了些许,低低开口道:


    “星宗命理之说,我其实?,并不太?信。”


    洛溦愣了下?,随即震惊睁大了眼。


    沈逍执笔蘸了墨,低头在奏册上书写,一面继续道:


    “玄天教的星宗命理,在阴阳五行和历法修撰之上有?其道理,但单凭日月星辰,就断定一个人的命运,我是不信的。”


    “我只相?信,人的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


    洛溦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沈逍的嘴里说出来。


    她结结巴巴:“可……可是以前玉衡,不是预测准过很?多事吗?冥默先生那道‘飓’的谶语,召来大风,把突厥人都?吓跑了!还?有?太?史令,太?史令在万年县和西市破的案子……还?有?上回淮州的兵祸……”


    沈逍静静写着书册:


    “飓风是天象,精通节气推算之人,亦懂得观云测风。案件皆是人为,只要是人心,就会?有?破绽。至于淮州兵祸……”


    他顿了顿,“新党的人在东三州贿赂公行、凌压百姓,发?生兵祸,不该是预料之中的事吗?”


    洛溦瞠目结舌,再?说不出话来。


    她跟大部分的大乾百姓一样,都?一直把玉衡看作是知天晓地的神器。如今侍奉神器的沈逍,居然?说他不信天命,对于洛溦而言,冲击之大,无异于天翻地覆。


    沈逍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侧眸看了洛溦一眼,见她整个人如同吓傻了一般,竟比先前更呆了几分。


    他亦有?些无奈怔忡。


    也许,不是他所有?的秘密,她都?能承受的。


    “我只是说我的想法,玄天教星学流传千年,自有?其奥妙,也是可信的。”


    沈逍看了眼案上的一个檀木匣,“那里面,就有?你的星命宫格,要看吗?”


    洛溦这下?终于回过神。


    星命宫格?


    看,她当?然?要看!


    她伸手揭了盒盖,取出里面的帛卷,忐忑展开。


    虽不知刚才沈逍是不是戏弄她、居然?说他不信天命,但洛溦自己,还?是很?信这种事的。


    不然?怎么上回她在嵯峨山一拜神,心愿就达成了呢!


    洛溦展开帛卷,定睛看去,见上面画着两个人的星盘,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竟然?是沈逍的。


    再?看字迹与印鉴,原来,竟是当?年冥默先生为他们合婚所出的卦卜。


    洛溦不觉有?些微微面热,举着帛卷,从?卷沿瞄了眼沈逍,见他低着头专注写奏册,根本全不在意。


    她安下?心来,略过前面的婚卜,直接跳到后面,看自己的星命。


    上面的批示,只有?星格,没有?更详细的解释。


    洛溦接触星宗命理的时间尚短,很?多地方半懂不懂,看了半天,忍不住鼓起勇气,虚心请教:


    “太?史令,我的田宅宫里有?武曲星,是不是……说我会?很?有?钱?”


    沈逍眼也没抬,“单是武曲入田宅,判断不了什么,要看同存之星。”


    “同存?同存的,是北斗的禄存!听名字就感觉很?有?钱的样子,对吧?”


    沈逍手中墨笔轻走,语气淡淡,“不是你有?钱,是你未来夫君很?有?钱,又或者说,你很?旺夫。”


    啊?


    洛溦脸颊一红,原本还?想继续问些问题,顿时也再?说不出来。


    垂了眼,想到景辰,脸红的愈加厉害。


    若是……从?自己的星命就能看出未来夫君的情况,那……


    她视线游移,掠到下?面的男女宫。


    男女宫里,有?文昌,意思是她未来的夫君能学业有?成、金榜题名吗?


    洛溦挣扎了许久,觉得这件事还?挺重要的,期期艾艾又问沈逍:


    “太?……太?史令,我这个,男女宫里有?文昌,是什么意思?”


    “男女宫,又叫子女宫,内有?文昌,说明你将来的孩子会?很?聪明。”


    洛溦的脸,“唰”一下?烫成了红烧云,忙又把帛卷举高了些,再?不敢开口提问了。


    视线游移间,掠过帛书的前页,见那里写着自己和沈逍的姓名生辰,还?有?“阴阳契合,天作之缘,婚姻大吉”几个字。


    也许……


    这帛书上的内容,就只是当?年冥默先生为了促成婚约,随便乱写的内容。


    不作数的。


    可转念想到之前的泼天财运,洛溦又忍不住想,别的东西是假的也就算了,有?钱的那一条,还?是……希望是真的吧。


    她思绪翩飞之际,沈逍已经写完了奏册,放下?笔。


    “解除婚约的谶语。”


    他将奏册递到洛溦面前,“要看吗?”


    洛溦放下?帛卷,接过奏册,见上面写着大段星象记录与星运解析,末尾用朱砂写着四字谶语:


    无往不复。


    “无往不复?”


    她抬起眼,“是……《易经》里面的话吗?”


    沈逍凝视洛溦,见她看完了两人的合婚帛卷,先前那种怔忡失措的情绪显然?淡去了许多,清眸莹莹,烫红的脸颊上,羞晕之色尚未消散。


    他“嗯”了声,目光落向写着谶语的奏册:


    “世上之事,总会?有?所反复。昨日的是,可以成为今日的否,今日的否,亦能成为明日的是。”


    他看向她,“你,懂我的意思吗?”


    洛溦在心里默念了几句,点了点头,“就是反反复复的意思对吧?”


    就是以前冥默先生算出来的那道天命,现在因为星象有?变,不作数了。


    她虽然?学星宗术的时间不长,但前面几段星象解析的内容也是看得懂的。


    沈逍盯着洛溦看了片刻,取过她手里的奏册,合上,道:


    “奏册我一会?儿送去宫里。以后,你还?是继续住在璇玑阁,跟从?前一样,没有?区别。”


    洛溦之前还?担心过,自己被?退了婚,也许沈逍就不会?让她继续留在玄天宫了。


    但转念一想,她还?得给他解两次毒,他自然?暂时还?得留着她。


    等解完了毒,景辰又能顺利进门下?省的话,她应该……就不会?再?留在这里了。


    “嗯。”


    洛溦应声点头,想起昨天景辰让自己去一趟他家,又斟酌问道:


    “太?史令,我今晚,能出去一下?吗?”


    她编着理由,“退婚的消息都?出来了,我得回一趟家,跟父母解释一下?。也不用让扶禹跟着我,我怕我爹一生气就瞎说八道。我自己回去,明天一早就回来,可以吗?”


    沈逍知道宋行全的德行,见洛溦一副谨小慎微的忐忑模样,收了视线:


    “这两日我要陪着豫王交接兵权,你若想回家便回,若觉得烦了,就马上回来。”


    洛溦觑了沈逍一眼。


    太?史令这段日子,真的好说话了许多。


    如今知道了他讨厌被?人触碰的隐疾,从?前对她莫名发?火的许多事也能理解了些,并不是脾气真坏的无可救药。


    也不知,他小时候到底经历过什么难受的事,才会?变成那样……


    要是,他能一直这样和善好说话,那她也愿诚心为他祝祷,早日痊愈,跟长乐公主和和美美的,再?不吵架,白首偕老。


    沈逍像是觉察到洛溦的注视,抬起了眼。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飞快躲开了视线,低着头:


    “嗯,我都?听太?史令的。”


    第 68 章


    午后?, 沈逍递完退婚谶语的奏册,从承极宫出来。


    萧佑等在宫门外,迎上沈逍,一脸八卦:


    “不是吧, 你真的跟绵绵姑娘退婚了?”


    虽然沈逍在三司会审时说是奉圣上口谕, 但要?推翻冥默先生的那道天命, 玄天宫的谶语必不可少?。


    如今沈逍的这道谶语交了上去,圣上才有?了降旨解除婚约的依凭。


    而旨意一出,这桩婚约,便算是彻底解了。


    沈逍不置可否,转而吩咐萧佑:


    “你晚上跟我去一下长?公主府。”


    “去长?公主府做什么?你不是让我帮忙招待豫王吗?我今晚可在崇化坊置了极好的酒宴,约了豫王去看歌舞!”


    豫王少?时去了封地,无人管束,好色风流,来长?安后?自是有?些他喜欢的去处,沈逍无意奉陪,便交给了萧佑安排。


    前日三司会审, 齐王不肯以部属顶罪,自己揽下所有?罪名。圣上之前原本有?意帮齐王开?脱, 无奈儿子自己竟不肯买帐,失望恼怒之下, 下旨收了他东三州和骁骑营的兵权, 尽数转交给了长?子豫王。


    豫王骤得渔翁之利,势头大涨,正是春风得意时。最初刚到长?安时还?存了的几分小心谨慎, 如今彻底抛却,又被萧佑串掇了几句, 就忙不迭答应了跟他去见识见识长?安有?名的外教坊,寻一番乐子。


    萧佑摇着扇子,语气得意:


    “今晚我可是把红玉坊的整座荷荇园都给包了下来。”


    他睨着沈逍,“你不知道红玉坊吧?长?安教坊之首,歌舞一绝,美人腰软,如何,要?不要?一起去?反正你今日刚退了婚,也算是恢复了自由身,此时去寻些乐子再?合适不过!”


    他嘴上调侃,心里却很清楚,沈逍是决计不可能去那种地方的。


    岂料沈逍徐行几步,沉默片刻,淡声道:


    “好。”


    萧佑一时没反应过来,捏着扇子,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沈逍眉眼?疏冷,交代道:


    “你安排两个舞者,一男一女,少?衣,艳舞,隔着帘子。我想看。”


    语毕,便继续前行。


    萧佑的嘴都快合不拢了,愣了会儿,拔腿追了上去:


    “我没听?错吧?”


    “你居然还?知道艳舞?不会真是因为退了婚,就一下子放浪张狂起来?”


    “要?不你还?是别退婚算了,这样放浪的你,我一下子有?点接受不了啊!”


    “话说回来,人家绵绵姑娘那么好,你退婚干嘛啊?”


    “你信不信,这一退婚,萧元胤决计不会放手,你就等着瞧吧。”


    沈逍停住脚步,侧目盯了萧佑一眼?。


    萧佑顿时感觉周围凉飕飕的。


    沈逍移开?视线,思忖说道:


    “你以豫王的名义,给齐王和肃王下个帖子,请他们今夜赴宴。”


    齐王?


    萧佑有?些不解:


    “肃王兄也就罢了,齐王正在气头上,我拿这种理由请他赴宴,他定是不会来的!”


    沈逍波澜不惊,“不来更好。”


    圣上分夺齐王兵权,目的就是为了敲打这个儿子。


    这种时候,豫王都肯主动?邀约,与弟弟修补关系,齐王若不肯应邀,反倒坐实了怨恨兄长?、不服圣裁的罪名。


    所以不来,更好。


    入夜,沈逍由扶荧护卫着,随萧佑进到艳名远扬的红玉坊。


    红玉坊隶属京城外教坊,虽是歌舞寻乐之地,却也是贵族名流方有?资格出入的场所。内里崇阁琳殿,彩焕螭头,待转入内庭之后?,景致又遽然玲珑雅致起来,泉石花木,皆非凡物。


    得知今夜有?贵人入园,一路闲杂人等早已?被提前清退。


    领路的女子腰肢婀娜,轻纱罗裙,玉蝉花钿,始终温柔含笑,将一行引至了红玉坊最为堂皇却亦极为私密的荷荇园中。


    荷荇园名虽为园,实则是一座修筑于荷塘中央的水榭。园外桥畔守卫森严,甫一踏上廊桥,便遥闻其间?萦迂乐声,清丽婉转,技艺上乘,绝非寻常靡靡之音。


    几人跟着领路的美人进入榭内,见数名衣裙单薄的美艳舞姬正翩然起舞。早一步携部属前来的大皇子豫王,此时已?喝得有?几分醺然,握着酒盏,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朝自己半跪而下的一名舞姬。


    那舞姬口衔瓷杯,胸衣半露,以一种分外妖娆的姿态扭着身,微仰过头,乌黑的发髻似坠非坠,抬手提壶将口中酒杯斟满,凑到了豫王面前。


    豫王常年?偏居南启,何曾见过此等撩拨舞姿,痴痴怔怔地从美人嘴里取过酒杯,口干舌燥地一饮而尽。


    周围几名臣属在一旁起哄调侃,抬眼?见沈逍与萧佑走了进来,忙放了酒盏,上前行礼。


    沈逍视线在豫王的一名护卫身上稍作停留,吩咐萧佑:


    “你去陪着大皇子吧。”


    自己则走去僻静一角,令扶荧挥退了前来侍酒的美人,在酒案后?缓缓坐下。


    教坊使提前领了萧佑的吩咐,待贵客入席,便命人放下了客座前悬垂的冰丝纱帘。


    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帘,只见流光折耀的舞池中,美姬逐一俯身行礼而退,继而鼓乐声起,节拍逐渐快了起来。


    一名体态丰盈的胡姬,踏着节拍旋身而入,扭舞至舞池中间?。


    她上身衣衫单薄,除却胸前嵌着宝石的皮围布,再?无寸缕,下肢短纱轻裹,长?腿尽露,眉眼?间?蕴着热烫情意,嫣笑妩媚。


    沈逍移开?了视线。


    旁边扶荧吓了一跳,忙请示道:


    “太史令要?喊停吗?”


    沈逍摇头,取过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吩咐扶荧:


    “昨日交代你的事,去办吧。”


    扶荧看了看舞池,又看了眼?沈逍,抱拳行礼退下。


    沈逍静静饮了口酒,再?度抬眼?,朝帘外望去。


    舞池乐曲的鼓点声越来越急,胡姬扭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发辫上的铜铃光芒闪耀,叮当作响。


    不多时,一名身材健硕的男舞者也进到舞池,打着赤膊,舞动?双臂,绕着圈靠拢胡姬,与她身体纠缠交叠,不断做出各种大胆的姿势来。


    沈逍眸光骤敛,垂目盯向手中杯盏。


    半晌,又轻攥酒杯,迫使自己重新缓缓掀眸。


    纠缠舞动?的男女,目光绸缪,难舍难分,十指交握,紧贴摆动?。


    再?后?来,甚至随着鼓点发出粗重的呼吸,唇舌交缠,汗湿淋淋。


    “太史令厌恶的,并不真的是身体被人触碰,而是那些触碰,会让太史令想到不好的事……”


    “其实,男女之事,若能两情相悦,是极其美妙的……”


    “……洛溦那丫头,她在我师父身边长?大,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都能接受,都能包容……”


    沈逍举起杯,凑近唇畔,将杯中烈酒尽数徐徐饮下。


    这时,又有?侍者引领着几位贵客,走了进来。


    萧元胤的脚刚踏进堂内,顿时停住,盯着场上的舞者:


    “放肆!”


    他剑眉骤拧,转头吩咐侍者,“还?不让他们退下!”


    场上的丝竹声嘎然而止,领头的乐首知道萧元胤的身份,不敢怠慢,忙做手势让舞者退了下去。


    萧佑从豫王身边站起身,上前圆场:


    “啊?齐王兄不喜欢这种舞?没关系,没关系,我让她们换别的!”


    一面说,一面传下吩咐,又见肃王和鲁王也来了,上前招呼入座。


    萧元胤被引到豫王旁边落座。


    豫王刚才正看得起劲,突然被打断,心中甚是不爽。但之前听?了谋士劝谏,知道面上的工夫还?是要?做足,打着哈哈与众人寒暄了几句,又道:


    “三弟来得正好,为兄刚才正念叨你,唯恐这次主理会审之事伤了你我兄弟感情!”


    他斟了酒,举向齐王,“兄长?也是职责所在,还?望三弟莫要?记恨!”


    萧元胤来得也并不情愿,但身边也跟着幕僚,知道这酒不能不喝。


    他凛然举杯:“臣弟不敢。”


    仰头喝尽,又再?斟一杯,“适才打扰皇兄观舞,只因四弟年?纪尚小,一时心急唐突,望皇兄勿怪。”


    说完,自罚一杯。


    豫王抬眼?望去,“四弟也来了?四弟也有?十七了吧?也不小了!不必那么拘束!来,跟兄长?喝一杯!”


    鲁王大约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埋着脑袋,十分窘迫,直到跟着哥哥们入了座,偷偷瞥见舞姬都退了出去,方才慢慢抬起头。


    见豫王招呼,他也忙举了杯,陪饮一盏。


    萧佑吩咐侍女撤了帘子,给诸客斟酒,又重召了一批美姬入内,分坐到各客身侧斟酒布菜,又重起了丝竹雅乐。


    一时间?满屋莺燕环绕,花团锦簇。


    被分至沈逍身边的美人,上元节曾在乾阳楼前一睹过天人之姿,此时抬眸认出神仙似的太史令,禁不住激动?地暗咬嘴唇,握着酒壶的手簌簌轻颤。


    沈逍眼?也没抬,避开?美人的靠近,冷声道:


    “下去。”


    美人讶然失措,“太史令,奴……”


    萧佑忙朝那美人挥了下扇子,示意其退下,转向沈逍戏谑道:


    “我说沈太史,沈表哥,你现在恢复自由身了,正是该恰意风流之际,对着美人也好歹怜香惜玉一些,看把人姑娘吓得都快哭了。”


    旁边一直半垂着脑袋的鲁王,这时抬起了头,有?些迟疑地看了眼?沈逍,又转向萧佑:


    “表兄跟宋姑娘,是……真的解除婚约了吗?”


    丝竹声乐中,萧佑摇着折扇:


    “当然是真的,玄天宫退婚的谶语都递到了御前,明?日礼部的诏书就会正式下来。今日这个酒宴,就是庆贺表兄退婚成功,今后?潇洒恣意,不拘形迹。”


    鲁王闻言,给自己倒了杯酒,壮胆似的仰头喝下。


    然后?又倒满一杯,起身走到沈逍的案前。


    “表兄,那我……”


    他借着胸腹间?窜起的一股热意:


    “那我……我以后?若是求娶宋姑娘,表兄不会……不会介意吧?”


    第 69 章


    鲁王的话问出了口, 场内骤然?安静下来。


    好在教?坊的丝竹班子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奏乐声连哑咽的刹那都没有,依旧婉扬轻徐。


    萧元胤最先反应过来,皱了眉, 喝止弟弟:


    “你胡闹什么?坐回来!”


    鲁王满面涨红, 态度却是认真:


    “我没胡闹, 我是真心的!反正我也没娶亲,我……”


    他一向潜心学业,不?喜交际,今夜得知兄长赴约,央着同来,皆因听?说了宋姑娘被退婚之事,想要?来向沈逍亲口求证。


    萧元胤此时也算想明白了弟弟所思,沉声冷笑?了下:


    “你没娶亲又如何?你与其去问跟她已经?不?想干的人,怎么不?先问问她自己的心意?若她已另有了心上人,不?愿嫁你,你莫非还要?强夺不?成?”


    鲁王愣了下, 结结巴巴起来:


    “宋姑娘……已经?另有了心上人吗?”


    可她不?是刚退婚吗?


    萧元胤没说话?,挪开视线, 兀自仰头痛饮了一盏酒。


    一旁的萧佑巴不?得有好戏看,弯着一双狐狸眼, 从旁拱火道:


    “我听?齐王兄的语气, 似乎对宋姑娘心属何人很了解啊?啊对,听?说宋姑娘前段时间去淮州,就是跟齐王兄一路同行的!对吧?”


    “莫非这期间……”


    萧佑摇着扇子, 偷瞥了眼沈逍的方向,“有些我们?不?得知的故事?”


    萧元胤沉默地连饮了几杯酒, 转着空盏,半晌,蓦而勾唇一笑?:


    “对,是有你们?不?知的故事。”


    旁边鲁王瞪大了眼,看向哥哥,“哥你真的跟宋姑娘……”


    他对政事并不?关心,但这次舅家被淮州兵案牵连,同母兄长又受三司会审,鲁王多多少少还是关注了些时事,也听?说了洛溦不?惜名节受损、前去紫微台为齐王作证之事。


    此刻他怔怔愣愣,恍惚有些想哭:


    “那哥你……你也想娶宋姑娘吗?”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根本不?可能争得过啊!


    萧元胤不?吭声。


    鲁王转向堂兄萧佑,看了他一眼,觉得实在不?靠谱,只能鼓起勇气,又转向沈逍:


    “表兄可知……”


    “不?知。”


    沈逍半垂着眼,淡漠开口:


    “我只知今日午后?,圣上给礼部传了旨意,定下了齐王与王家五娘的婚事。”


    此话?一出,堂内又是一静。


    齐王手里的酒杯,被他缓缓捏紧。


    他牵了下嘴角,看向沈逍:


    “太史令不?用?着急断我后?路,我从没说过,宋洛溦的心上人是我。”


    沈逍回视向他:


    “当然?不?是你,她到底是我玄天宫的人,眼光不?会差。”


    齐王豁而一笑?:


    “这点我同意,她眼光不?会差。”


    语毕,朝沈逍举了举杯。


    旁边萧佑看得恨不?得立刻起身助威,让两人赶紧打起来,打起来!


    沈逍这时却瞥了眼窗外,径直忽略掉齐王,站起身。


    “失陪。”


    随即眉目清冷地出了堂榭。


    他自小性情孤僻,讨厌人多吵闹之处,宫中宴会时常连面都不?露,有时就算难得露上一面,也很快离开。


    眼下见他出了水榭,余下诸人虽觉有些尴尬,但倒也习以为常,被萧佑玩笑?着圆场一番,很快便又渐恢复如常。


    沈逍出了荷荇园,扶荧亦从窗前撤了身,跟了过去。


    待行至无人处,低声禀道:


    “齐王和豫王都在这儿喝酒,所以骁骑营没人管,事办得很顺利。我暂时把周旌略带来的那两个人藏去了兴宁坊,等?天明解了宵禁,就能带回玄天宫。”


    沈逍颌了下首,吩咐道:


    “告诉周旌略,让他立刻出京。走?之前,出来见我一面。”


    语毕,便让人引路出了红玉坊,随即又避开人迹,转至西面的一条暗巷中。


    不?多时,扶荧带着先前豫王身边的那名护卫,跟了过来。


    扶荧跃上巷墙,确保无人尾随。


    “护卫”则抱了拳,向沈逍行礼:


    “公子。”


    声音语调,却是很长时间没有露面过的周旌略。


    去岁周旌略奉沈逍之命,让部属扮作五行教?方士接触偏居南启的豫王,言天象昭示他有践祚之相?。


    豫王初时并不?敢信,道:“齐王尚在,岂有本王践祚之机”,方士却又道:“来年初夏,淮州兵乱,齐王身死?,殿下入京,若再得高人相?佐,必承大统!”豫王将?信将?疑,直到前月淮州果真发生兵祸,虽则齐王未死?,但其余种?种?皆已应验,遂从此对方士之言深信不?疑,从此奉为上宾。


    借着这条线,周旌略的人手渐渐渗透到豫王左右。此番豫王入京,尤甚倚仗沈逍,亦是听?从了方士指点,又见通天晓地的太史令愿与自己亲厚,愈发信了自己的践祚之相?。


    周旌略鲜少与豫王直接接触,这次冒险入京,一则,是因为捉到了当日火烧洛水渡口的匪贼头目,需要?押送进京。


    二则,是想要?见萧佑一面。


    沈逍在巷壁前站定,看向周旌略:


    “今夜见到了萧佑,觉得如何?”


    周旌略抬手摁了摁脸上易容的胶皮,语气有些沮丧:


    “不?如何,眠花卧柳,一心只在男女之事上,毫无雄才大略,跟晋王殿下相?比,实乃天壤之别!”


    他长叹一息,“想当年晋王殿下何等?英雄,即便是落到突厥人手中,受尽折磨,也始终不?屈。没想到唯一留下来的这个儿子,却是个绣花枕头!”


    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昔日主上的遗腹子,却是失望至极。


    沈逍之前已几次试探过萧佑,知他明明猜得到父亲之死?有疑,却更愿意选择明哲保身的那条路。


    “你也不?必对萧佑苛刻,他身份特殊,能如今日这般,已是万幸。昔日圣祖时废帝之子,从出生到故去,一字不?识,终身不?曾踏出宅院一步。萧佑虽无心复仇,但总算活得潇洒畅快,晋王若有知,亦当感欣慰。”


    周旌略仰头望着夜空,良久无语。


    当年远征突厥,明明胜算在握,朝廷却突然?断了增援,之后?晋王被俘,裂尸示众,他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成了叛兵逃犯,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都是皇帝造的孽。”


    周旌略忿恨道:“为固皇位,不?惜借敌手除掉亲兄长,为其龌龊私欲,不?惜……”


    他看了沈逍一眼,掐住了话?头。


    半晌,斟酌问道:“公子就是因为知道颍川王难成大业,才决定在豫阳饶过齐王性命?”


    沈逍没有说话?。


    周旌略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萧元胤肯在三司会审上以一己之力抗下罪责,而不?是选择拿部将?顶罪,虽非明智,却很难不?让他这个军武出身的人心生敬佩。


    周旌略沉默了会儿,转念想起刚才酒宴上齐王的那些话?,看向沈逍:


    “啊对了,公子当真跟宋姑娘退婚了?”


    周旌略玩笑?道:“那小丫头一心都在公子身上,现下公子不?要?她了,她不?得伤心死??”


    沈逍垂了眼,淡淡道:


    “若真肯伤心放弃,也未必不?是坏事。”


    周旌略笑?了声:


    “瞧这话?说的……难道公子以前就没伤过她的心?但她还不?是一心一意地思慕着公子?在卧龙涧我都把她吓成那样了,她都没改口。老?周我虽是粗人,但好歹带了几十年的兵,审了几十年的犯人,识人言语真假还是有自信的,她当时分明真情流露,决计掺不?了假!”


    他学着洛溦当时的口吻,复述道——


    “就算人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预知一生起伏,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坐视旁人伤他辱他……”


    周旌略幽幽叹道:


    “要?是有哪个姑娘对老?周我如此,我就是马上死?了,也值了!”


    夜风轻拂,流云蔽月。


    沈逍轻声道:“你死?了,她岂不?是孤身一人?既知给不?了幸福,又何必招惹?”


    周旌略抬眼望向沈逍,见他容颜隐在巷壁的阴影中,看不?出情绪。


    他想起初次相?遇的那日,八岁的孩子,身上溅满母亲的血,满眼绝望。


    周旌略笑?了下:


    “嗐,我那都是瞎说,有那么好的姑娘,我干嘛死??公子算无遗策,必是早为宋姑娘做好了打算,必会护她周全。”


    局近收网,箭在弦上,公子虽然?嘴上不?认,但这种?时候选择退婚,显然?就是不?想让人看破他的软肋。


    周旌略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木匣,递给沈逍:


    “对了,这是上次公子想赔给宋姑娘的簪子。”


    洛溦在山林被掳,举簪自伤,那簪子被折了簪尖。沈逍让卧龙涧的匠人照着原本的款式,重新做了一支白玉的。


    他接过周旌略递来的木匣,打开。


    匣间发簪静躺,玉质温润,羊脂净白,簪头雕琢着的一朵栀子花,花瓣自然?舒展,浑然?天成。


    沈逍垂目不?语,伸指轻抚了下簪头花瓣,线条俊美的面容蔽于夜色中,影影绰绰。


    半晌,合上匣子,收起,吩咐周旌略:


    “你即刻离京吧。”


    周旌略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自己也明白不?宜在长安久留。


    他点了点头,向沈逍抱拳行礼,辞行转身,出了暗巷。


    待他走?远,扶荧从巷墙上跃下,请示道:


    “太史令还要?回红玉坊吗?”


    沈逍“嗯”了声:


    “不?要?走?原路,选人少的地方绕过去。”


    扶荧刚才已经?把周围的布局摸了个一清二楚。


    出了街口,再往东,是几条人迹稀少的巷子,前面靠着繁闹街坊,后?面却是极为清静。


    扶荧在前带路,穿过两处路口,拐进了一道窄巷。


    就在这时,巷子一侧的矮墙,突然?发出开锁和门闩抽动的声响。


    沈逍加快步速走?过,下意识抬手摁了下胸口,护住怀中木匣不?被跌出。


    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少女嗓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觉得我们?这两盏灯,挂在这里好不?好?”


    沈逍陡然?停住了脚步。


    第 70 章


    矮墙上的侧门, 从里面被拉了开来。


    洛溦探出?头,四下迅速张望一番,见窄巷里寂静无人,只有远处巷口连着大街的地方, 偶尔有映着灯火的人影掠过。


    景辰跟了过来, 说道?:


    “还是挂在里面吧, 我把那两个旧的换过来。”


    洛溦今夜来见景辰,路过西市时看见有卖花灯的,造型可爱又少见,想起景辰住所的风灯好像有些破了,就顺便买了两盏。


    “为什么不?挂外面啊?”


    她拎起小?鱼灯笼,在手里转了转:


    “这么可爱的灯笼,就该挂出?来让路人也?欣赏欣赏呀,而且一看就知道?这间院子的主人意趣非凡,将来必要鱼跃龙门!”


    景辰今夜约了洛溦过来,原是一直有些心事沉沉,然而此刻望着少女眉眼明亮的模样?, 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道?:


    “我时常住在堪舆署, 用客栈这道?侧门的时间不?多,灯若挂在这里, 万一被盗贼摘了去, 我岂不?气死?”


    西市一带的人口杂乱,尤其像这种?靠近风月地的街巷,时常有盗贼混混出?没。


    洛溦这下也?明白过来, 自然舍不?得?让她的小?鱼灯笼被坏人给顺了去:


    “嗯,那好, 就照你说的,把?这两个挂在里面,旧的换过来!”


    说着便拎着灯笼,退进了院子。


    景辰跟了过去,取了竹竿,帮忙摘取屋檐下的旧灯笼。


    摇摇晃晃的灯影,映在他清俊的面容上。


    洛溦抬头望他,想起昨日祀宫门口他彷徨的脸色,轻声道?:


    “太史令这两天要陪大皇子,我可以后?天再回玄天宫。待会儿?我打算回一趟家?,跟我爹把?话说清楚。”


    无论如?何,都不?许他再拿话去伤景辰了。


    景辰取下旧灯,提在手里:


    “昨天的事,其实是我不?好,不?关宋大人的事。”


    她父亲有担忧的权利,反倒自己因此情绪低落,却属实不?该在她面前流露,惹她担心。


    景辰将手里的灯与洛溦的换过,把?新买的两盏小?鱼灯挂到了屋檐下,语气歉疚:


    “是我一开始没把?事情解释清楚,错在我身上。”


    洛溦听他一直说是自己的错,拿不?准她爹到底说了什么,才让景辰这般自责。


    “是因为……科考的事吗?”


    她想起昨天她爹说什么一榜从来都是被世家?子弟预定,言之凿凿的。


    景辰沉默一瞬,从她手里重新接了旧灯,温柔笑了笑:


    “一会儿?跟你说,行吗?”


    说完,走到侧门外,将灯挂到嵌墙的铜柄上。


    也?不?知,他心里压了怎样?沉重的事,好像今夜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透着某种?难以言绘的艰涩。


    连那一句“一会儿?跟你说”,都好像……带着难掩的挣扎与犹豫。


    洛溦凝望向门外景辰的背影,突然快步走上前,伸出?手,从身后?环住了他。


    “你别担心了。”


    她靠在景辰背上,轻声道?:“你肯定能?考上的。”


    景辰转过身。


    洛溦松开手,明眸莹莹,“从小?到大,你每次考试都是第一,从没失败过!”


    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被别人的几句话挫伤了自信,不?战而自溃,失去斗志。


    她绽出?鼓励的笑容,“你知道?吗,我跟太史令学了这么久的星宗术,已经很厉害了。观星殿里的神器玉衡,我也?一直悄悄在学着用,昨天才帮你占了道?谶语,说你这次一定能?考中!”


    她抬眼望着他,“玉衡算出?来的事,你总该相信吧?”


    月明风清,灯影稀疏。


    景辰低头,凝视身畔少女,目光缱绻。


    半晌,抬起手,在她发顶温柔抚过:


    “嗯,绵绵说的,我都相信。”


    洛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以他的聪明,大抵是瞧破了自己故意夸大其词,但?她真的也?不?是全然撒谎,冥默先生?用玉衡算出?来的那道?星命,分明就说她未来的夫君很有钱!


    她未来的夫君……不?就是他吗?


    她靠到景辰怀中,低着头,轻声嗫嚅道?:


    “那……反正到时候,我爹就不?会再拒绝咱们的婚事了!你以后?,也?别再为考试的事忧心忡忡了,好吗?”


    景辰伸臂揽住女孩,心间滚烫的情绪犹如?烙铁。


    半晌,扯出?一道?笑来:“好。”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


    “绵绵,”


    景辰低头,“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他松开洛溦,拉她退回院中,转身关上了门,闩上。


    洛溦本?来以为自己大概能?猜到他要说什么,可眼下瞧着他闩上了门,一颗心不?禁咚咚直跳:


    “什么事,还得?关起门来说呀?”


    景辰重新拉起她的手,“你先跟我进屋。”


    洛溦蓦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还要……进屋啊?


    她微垂着眼,跟着景辰,缓缓踏上台阶。


    待会儿?进了屋,他不?会……还要关门吧?


    洛溦的头垂得?愈低,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羞红了脸,紧紧握住了景辰的手。


    可就在这时,身后?的院墙上,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洛溦与景辰闻声在阶台上驻足回首,却见夜色灯影中,一柄剑鞘破风击来,劈在二人之间。


    两人相握的手,被骤然袭至的大力,震得?仓皇分来。


    洛溦大惊失色,禁不?住叫了声,待看清来人面容,又只觉不?可置信:


    “扶荧?”


    她睁大了眼,“你怎么……来这里了?”


    扶荧落地站稳,收起剑鞘,抱在胸前,狠狠吸了一口气。


    继而撇开头,极力掩去脸上的怒意,公事公办地冷声传令道?:


    “宋姑娘,玄天宫有事,需要你立刻回去。”


    洛溦愣了下,“什么事?”


    扶荧没什么好气,敷衍答道?:“不?知道?,观星殿的图出?错了。”


    图错了?


    洛溦想起,自己前些天好像确实画了一幅星图存档。


    “是前天的星图吗?”


    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问扶荧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扶荧终于移来的视线,冷飕飕的目光却是落到了景辰的脸上,一字字道?:


    “整个大乾,就没有小?爷找不?出?的人。”


    洛溦知道?扶荧确实有些本?事,所以是一路追踪到这里的吗?


    那自己跟景辰的事……


    她扭头看了景辰一眼。


    景辰与扶荧对视着,仿佛从对方眼中看懂了些什么,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身边的洛溦:


    “绵绵……”


    扶荧的剑鞘瞬间再次袭了过来。


    这一回,狠狠击在了景辰的手背上。


    洛溦急声制止:“扶荧!”


    扶荧丝毫不?给面子,黑着脸冷声道?:


    “你立刻马上跟我回玄天宫,不?然下次小?爷用的就不?是剑鞘了!”


    洛溦拉过景辰肿起的手背看了眼,扭头瞪向扶荧。


    她自认一向跟这小?侍卫相处得?还算不?错,怎么今日一见面就闹成了这样??


    就只是为了让她回去改一张星图吗?


    洛溦瞪着扶荧,突然想起,这少年上一次这般火急火燎的,还是那晚在大理寺沈逍毒发的时候。


    所以说这一次……也?是因为沈逍的赤灭毒发作了,扶荧当着景辰又不?好明言,只能?凶巴巴催着自己赶紧走?


    鄞况确实说过,她跟沈逍的下一次换血,就在最近的这一个月内。


    若是那样?的话……


    她还真的只能?马上回去。


    洛溦踌躇片刻,转向景辰,抬眼看着他。


    “可能?……是太史令需要我回去。”


    景辰知道?她为沈逍解毒的事,但?当着扶荧的面,她没法直说。以景辰的聪明,定能?听懂她的意思:


    “我……我先回一趟玄天宫,等太史令不?需要我了,我就马上过来,好吗?”


    救人性命,不?是儿?戏,景辰那么善良,不?会不?明白的。


    然而此时景辰却握着她的手,紧紧的。


    “绵绵……”


    他欲言又止,清透的眼眸中溢满了浓重的情绪,就好像只要此刻一松手,便会永远失去她似的。


    洛溦被那样?的目光凝视着,一颗心忽而有些酸酸涩涩。


    景辰不?可能?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他不?想让她走,或许其实……


    还是介意她为沈逍解毒的事吧?


    就像她爹说的那样?,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真的不?介意。


    易地而处,换作景辰与别的女子解衣相对,即便是为了救人,自己心里也?会多少有些不?舒服的。


    “对不?起景辰,我……”


    洛溦满心愧疚,垂了垂眼,又旋即抬起,“可我,我不?能?不?去的。”


    她答应过冥默先生?,也?明白自己一门的存亡皆系于此,就算这些都不?复在,哪怕对方就只是个陌生?人,她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景辰凝视着少女眼中的纠结,半晌,费力地弯了下嘴角:


    “好,你去吧。”


    可握着她的手,却迟迟无法松开。


    世上那么多的人,为什么……


    偏偏要是沈逍呢?


    身后?扶荧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拉了洛溦一把?:


    “走了!”


    说着便拽了她走向院门,手中长剑弹开门闩,大步而出?。


    进了朱雀大街,扶荧找来辆马车,二话不?说把?洛溦推了上去。


    洛溦在车厢里坐稳,见扶荧冷着脸抱剑坐到了对面,微微压低了声向他确认:


    “太史令不?舒服,对吗?”


    不?舒服?


    扶荧想起刚才沈逍的模样?,恨不?得?即刻就回去杀了那姓景的!


    他现在也?记起来了,当初在豫阳县衙门口看到的第三人,根本?不?是什么宋昀厚的随从,而是那姓景的!


    也?就是说,宋姑娘从那时起,就跟他搅到了一起!偏生?自己眼瞎,怎么就偏偏不?认得?!


    扶荧越想越气,握紧拳头,狠狠砸了几下自己脑袋。


    洛溦吓了一跳,伸手制止:


    “扶荧!”


    难不?成沈逍骤然毒发,已经危在旦夕了?


    可鄞况就在玄天宫,再棘手的症状,也?是能?抑制住的啊!


    她心里七上八下,到底也?还是由衷担忧,到了玄天宫,不?敢耽搁,径直就快步跑上了观星殿。


    鄞况背着药箱,刚从殿内出?来。


    洛溦忙拦住他:“太史令怎么了?”


    鄞况也?有满腹诘疑想要反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一瞬:


    “人在穹顶。”


    洛溦蹬蹬跑上了穹顶。


    远远望见沈逍一袭素袍猎猎,依旧像从前那样?,寂寂坐于观星案后?,默然执笔。


    洛溦遽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吧。


    她定住心绪,缓缓走上前。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洛溦嗅出?了丹参和五味子的味道?。


    这显然,不?是压制赤灭毒所用的配方,倒像……从前郗隐拿来治厥心痛的重剂。


    她想起鄞况说过,沈逍还有个不?喜被人触碰的毛病,症状就跟厥心痛差不?多。


    所以……其实是那个病犯了吗?


    洛溦走到观星案前,一面行礼,一面微微斜探着视线,打量沈逍的状况:


    “太史令?”


    月色下,沈逍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疏冷。


    听见她的声音,眼也?不?抬:


    “去画图吧。”


    洛溦愣了下。


    她这般急慌慌地跑回来,居然又被安排画图?


    太史令看上去好像也?没多大问题,不?用去陪大皇子玩吗?


    “我……”


    洛溦站在原地踯躅了片刻,见沈逍没有要改变主意的迹象,不?怎么情愿地坐去了自己的观星案后?。


    扶荧强拉她回来,大概是见沈逍起了别的病症,担心因此催发体内毒性,所以想让她留在他身边,为防万一。


    那若是这样?的话,自己这个“药人”,暂时还真走不?了。


    洛溦在心里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实,铺好纸,看了眼刻漏,开始画图。


    只是今夜的天气并不?太好,阴云密布的。


    偶尔浮云流散,露出?片刻的月色星光,亦只是稍纵即逝。


    洛溦艰难地画完几个区域,侧头去看沈逍,欲言又止。


    他依旧眉眼低敛,神情清冷,看不?出?什么情绪,手里握着的笔像是长时间定在了同一个位置,迟迟未动?分毫。


    看吧,这种?天气,就连太史令也?画不?了星图的。


    洛溦心里腹诽,却不?敢真怠工,鼓了鼓面颊,重新抬眸去看夜空。


    云真的太多了,好多地方都看不?清楚。


    特?别是东南角那边,层层云雾越积越厚,飘忽流动?的速度却又极快……


    洛溦盯着那团“云雾”,越看越觉得?有些奇怪,猛不?丁的,吸了吸鼻子,随即倏地站起了身来。


    她撂下笔,径直跑向围栏旁,探出?身,朝下望去。


    只见高阁之下,连着水榭的整片竹林,燃起了熊熊烈火。


    里面一应的所有,包括一整座堪舆署,全都置身火海之中!


    浓烟滚滚,直冲九霄。


    洛溦骇然失声,转身奔回沈逍跟前:


    “太史令,堪舆署……还有整座竹林都烧起来了!”


    沈逍眼也?没抬,盯着手里笔毫饱浸的朱砂,在星纸上压出?血一般的痕迹,蜿蜒徐流。


    语气淡漠,不?带一丝情绪:


    “坐回去,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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