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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洛溦觉得, 沈逍一定是没听明白自己的话。


    “不是的,太史?令,下面起火了!”


    她试图想拉他起身去看,手?触到?他衣袖的刹那, 又想起他不喜欢被?人?触碰, 忙缩了回来。


    转念想去楼下喊人救火, 刚扭过身,忽觉得手?腕一紧。


    沈逍修长遒劲的手?指,握上了她的腕间,手?背隐现的青筋,映得肤色愈加苍白:


    “你要去哪儿?”


    他抬起了眼,阒暗的黑瞳注视着她,眼眸深沉,平静的仿佛幽潭无波,细看时却又似有波澜暗颤。


    洛溦被?那样的眼神震得一愣,嘴唇翕合下?:


    “我……”


    沈逍陡然松开了手?,移开视线, 冷声道:


    “坐回去。”


    洛溦怔怔无措,看了看沈逍, 又朝远处的栏外望了眼,懵然然坐回到?观星案后, 拿起笔, 可又哪里真画得下?去?


    “太史?令……”


    她鼓起勇气,再度看向沈逍,“下?面竹林……竹林烧起来了, 火真的很大。”


    沈逍亦抑住了情绪,面无表情:


    “与你无关?。”


    洛溦明白以沈逍的身份, 遇到?这种事,自是不会亲自去救火,且璇玑阁四周草木俱无,铺满白珉石地砖,竹林那边的火再大,也是烧不过来的。


    但是……


    “但是竹林里有人?,有官署,司天监的堪舆署就在竹林里,这个时候,应该还有人?在值夜!”


    他再冷漠,可也不至于连人?命都不闻不问吧?


    “太史?令,真不去看看吗?”


    夜风吹过,送来弥散烧燎的烟味。


    沈逍手?中的笔落下?又抬起,许久,声音好似平无波:


    “你对?堪舆署,很熟?”


    “噢。”


    洛溦老实交代?:“我……去过几次。”


    反正今晚扶荧都看见?她跟景辰在一起了,瞒也瞒不住。


    “太史?令还记得我那个同乡景辰吗?他现在就在堪舆署做事,有次夜里我去拿他带给我的糖,回来还碰见?太史?令了……”


    想起那时她死缠烂打非要沈逍教她,硬是把他堵到?了梯栏边上,真是好丢脸……


    “堪舆署里的文书挺多的,有舆图、还有沙盘,做起来十分辛苦,若是被?火烧了就太可惜了!太史?令如果没时间管,我可以下?楼去看看,确定火势被?控制住就回来!”


    洛溦眼巴巴望着沈逍。


    沈逍盯着笔下?朱砂的痕迹,良久无声。


    夜空中,有缕缕烟火的气味飘散开来。


    他掀起眼帘。


    翻涌的烟雾蒸腾而上,遮隐住云间星月,入目之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半晌,他静然开口?:


    “因?为知道我要与你退婚,急着找下?家?,就选了你那同乡?”


    洛溦僵在原地。


    她惶然望向沈逍,却见?他的视线从夜空落回到?星纸上,看也没看自己。


    是扶荧……告诉他的吗?


    不对?,扶荧刚刚才回来,都没见?过沈逍。


    那……


    大概就是齐王了!


    他一向跟沈逍不对?付,在别人?面前或许还肯瞒下?她跟景辰的事,当?着沈逍,自是忍不住想拿自己的事去打他的脸,让他不痛快。


    可沈逍,又怎么会为了这种的事觉得不痛快呢?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他喜欢的人?是长乐公主……


    “噢。”


    洛溦垂了眼,拿不准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齐王那性子,本就不喜欢景辰,为了激怒沈逍,说的话多半不堪入耳。


    沈逍虽不会介意?她跟了别人?,但名义上的未婚妻与人?有了苟且,多少……是会觉得丢脸的。


    “我……我是太史?令跟我提过会退婚以后,才跟景辰……”


    她斟酌出言道:“我们?……一直克己复礼,没有任何越矩,我们?……”


    “行了。”


    沈逍阖上双目,握住笔:


    “你们?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垂目落笔,笔尖触到?星纸,却晕染出一团颤乱的污迹。


    他盯着那朱砂污迹,倏然撂了笔,站起身,往穹顶下?走?去。


    这时,一身正装的扶禹,也刚好气喘吁吁地上到?了梯口?。


    “太史?令?”


    他迎面撞上沈逍,忙躬身行礼,将手?里捧着的奏册奉上:


    “从宫里取回来了,圣上还没用过印,也没知会过礼部。”


    沈逍接过那奏册,看也没看,扔进旁边的香炉,快步下?了楼。


    香炉中腾起一股烟尘,继而明火窜起。


    洛溦起身走?了过来,无暇顾及其他,忙问扶禹:


    “竹林那边的火势怎么样了?有人?在灭火吗?”


    扶禹回过神:


    “哦,武卫已经在灭火了,姑娘不用担心,竹林旁边就是水榭,火势也不会蔓延。”


    洛溦松了口?气,“那堪舆署呢?”


    扶禹道:“火就是从堪舆署烧起来的,由里往外烧得挺严重,反正我刚过去看的时候,整个署房都塌了,还好里面没人?!”


    长安城官署走?水的事,时有发生,司天监以前也遇到?过,但夏天起火,这还真是头一遭。


    他想起刚才太史?令的面色,心里压不住有些忐忑,向洛溦请辞:


    “我得跟下?去看看,宋姑娘请自便。”


    说完,便转身下?楼,追了过去。


    洛溦独自留在穹顶,回到?围栏前,朝下?望了望,见?竹林那边火势果真比先前小了些,影影绰绰像是武卫的身影来回地在附近奔走?着。


    她暗吁了口?气,回到?观星案后坐下?。


    提笔画了会儿图,想起刚才跟沈逍的对?话,又有些心事沉沉。


    其实,他知道了也好……


    自己不是还打算,求他在景辰出使外藩的事上帮一下?忙吗?


    洛溦定了定心,决定先认真完成沈逍交代?给自己的任务,等再见?到?他时,再试着解释一下?。


    她抬头望向夜空,艰难地从流云的间隙中辨认出星位,慢慢完成着星图。


    一夜下?来,待到?寅时太白出现,方才放下?了笔。


    洛溦起身走?到?栏边,借着东方绽露的一缕晨曦,低头望向竹林。


    火势已经扑灭,林间四周的碧竹尚有存余,但最中间的堪舆署却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洛溦觉得还是该下?去看看,收了图纸,转身走?下?梯口?。


    刚从穹顶走?到?八层,见?扶荧板着脸匆匆而至。


    扶荧盯了她一眼,语气依旧不怎么友好:


    “跟我下?去一趟,有事。”


    说完便转身快步下?楼。


    洛溦跟了过去:


    “什?么事?”


    “我们?捉到?了偷袭洛水渡口?的匪贼,太史?令要你去认人?!”


    洛溦闻言心头遽震,跟着扶荧,一路出了璇玑阁,进到?阁后一处守卫森严的院落。


    院落最尽头的房间,石壁铁窗,光影昏暗。


    洛溦刚踏进屋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对?面的石壁前,绑着两个浑身血污的男人?。


    他们?一路被?辗转押送至京,中途为避开盘查,被?周旌略用了致昏迷的药,如今尚未苏醒。


    扶荧关?上门,转过身:


    “太史?令,我把宋姑娘带过来了。”


    洛溦循声扭头,这才看见?沈逍立在自己身后昏黄的壁灯下?,俊美的面庞隐有病色。


    两人?视线相触。


    沈逍移开目光,似乎并不想看她,只漠声吩咐道:


    “去看看,是不是洛水掳劫你的人?。”


    洛溦应了声,跟着扶荧走?了过去。


    两个人?犯被?绑在木桩上,都尚在昏厥中,耷拉着脑袋,头发凌乱,浑身污秽不堪。


    扶荧将灯举到?近前,照清楚二人?的面孔。


    洛溦猛然呼吸一顿。


    陈虎!


    庆老六!


    她费尽心力,不惜拜托褚奉帮忙寻找的人?,没想到?,竟然都到?了玄天宫里!


    扶荧见?洛溦神色紧绷,却不吭声,以为她尚没法确定,遂取出根银针扎进陈虎颈间穴道。


    陈虎在银针的作用下?醒了过来,眼皮沉甸甸地睁开眼。


    扶荧拽着他的头发把脸抬高了,再度求证地看向洛溦。


    陈虎也看见?了洛溦,意?识恍恍惚惚的,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渡口?的船上,脱皮的嘴唇甫一开合,迷迷糊糊唤了声:


    “美人?儿?”


    洛溦被?这猥琐的一声唤勾起记忆,眼前仿佛又是福江惨死、鲜血喷溅了自己一脸的情景,顿时一阵恶寒反胃,身形颤抖地后退了两步。


    身后迦南香气靠近,将她笼罩其间。


    沈逍语气沉沉:


    “认得?”


    洛溦用力呼吸了下?,定住心神,点了点头,轻咬唇角:


    “就是那群匪贼的头目,名叫陈虎。”


    沈逍没说话,缓缓与她又拉开了距离,淡声吩咐扶荧:


    “带她出去。”


    扶荧应了声,上前欲带洛溦离开。


    洛溦却迟疑住:


    “等一下?,我……”


    她之前那般急切地想找到?陈虎和庆老六,就是想要堵住他们?的嘴,不让景辰的身世被?旁人?知晓!


    眼下?人?就在眼前,她岂能就这样离开?


    脑海中电光飞驰的念头容不得她犹豫。


    洛溦阖目一瞬,一咬牙,转身从扶荧腰间抽出了剑。


    “太史?令,这人?在船上杀了我家?仆,我……”


    话没说完,手?中长剑已狠戳向陈虎胸膛。


    扶荧手?里举着灯,又完全没防备,待反应过来出手?相拦,却见?洛溦的剑尖抵在了陈虎胸口?,发着抖,怎么也刺不进去。


    到?底只是个寻常姑娘,一辈子连鸡鸭都不曾杀过,此刻感觉剑尖抵在了活人?的硬梆梆的胸骨上,纵然对?方十恶不赦,又哪能真一下?子就戳得进去?


    陈虎胸前衣服皮肉被?剑尖刺破,人?顿时清醒了一大半,扭着身子躲闪,一面哑声叫道:


    “美人?,娘子,连家?景辰相公的娘子!”


    他不知洛溦姓名,只记得那晚她扑到?船舷上的一声“景辰快走?”,后来又听疤六提过景辰父亲的名号,嘴里胡乱一阵乱喊:


    “老子饶过了你跟你相公,你可不能恩将仇报!你那相公也是我们?一路人?,大家?都是一个道上的……”


    洛溦先前下?不了的手?,这下?再不犹豫。


    她手?腕一转,抬起剑,朝陈虎颈下?狠刺进去!


    扶荧扔了灯,一掌将剑弹开:


    “别杀他,此人?留着还有用!”


    洛溦顾不得许多,反手?再刺,却被?扶荧再次拦下?。


    陈虎闯荡江湖数十年,自有其精明,此刻算是看明白了洛溦的意?图,忍不住咳声笑了起来:


    “美人?是怕我抖出你那小相公的身世?可你再怎么瞒,也改不了他的骨血,你嫌弃老子,不让老子睡,结果还不是跟了个和老子一样肮脏龌龊的匪贼……”


    扶荧这下?也顾不得拦洛溦了,反手?掐住陈虎颌骨,制止他再继续往下?说。


    洛溦却在扶荧松手?的一刹那,铁剑猛冲而出,狠狠刺进了陈虎颈肩!


    陈虎挣扎惨叫,无奈被?扶荧制住,只能从喉头发出呜咽声。


    洛溦双眸湿红,握着剑柄的手?不停颤抖:


    “你有什?么资格诋毁他?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就算没法选择出身,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让旁人?伤他辱他!”


    她拔出剑尖,又再刺下?。


    扶荧出手?格开洛溦的剑,正想开口?,视线掠过她身后,陡然惊惶失声:


    “太史?令!”


    洛溦循着扶荧的目光转过身。


    身后的沈逍,也正定定地望着她。


    口?中喷出的鲜血,顺着衣襟嘀嗒流下?,手?下?意?识地抬至胸前,却依旧挡不住那里窒息的疼痛。


    耳畔不知谁的声音,反反复复,复复反反——


    “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很满意?……”


    “就算人?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预知一生起伏,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坐视旁人?伤他辱他……”


    沈逍的视线紧绞着面前的少女,仿佛想要析毫剖芒,将她从里到?外地看个透透彻彻。


    下?一瞬,却是胸口?一紧。


    又一股殷红的血,从嘴里涌喷而出!


    第 72 章


    “太史令!”


    扶荧快步上前, 扶住沈逍。


    转头朝洛溦大喊:“快去叫鄞况来!”


    洛溦从怔愣中醒过神,扔了剑,跑出门去找鄞况。


    沈逍撑住石壁,稳住身体, 目光投向陈虎, 气息微弱地吩咐道:


    “杀了。”


    扶荧应了声?, 转身上前,腰间短鞘中匕首横挥而出,嗤地一声?,便划开了陈虎的脖子。


    不多时,鄞况背着药箱,急急赶到。


    稍作察看,即知情况不妙,忙让人将沈逍送去了璇玑阁的轩室。


    洛溦留在药房,按鄞况的吩咐,手忙脚乱地碾了几味药材,再匆匆返回到后院时, 见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扶荧和陈虎的尸首。


    扶荧蹲在地上,捏着一页供词, 拉过陈虎的手蘸了血,摁上手印。


    洛溦不敢置信, “他……死了?不会是我……”


    她确实想要陈虎的性命, 却不记得自己刚才那几剑让他流了这么多血。


    “人是我杀的。”


    扶荧站起身,收起手里的供词,“反正另外还?有一个人证, 这个死了就死了。”


    陈虎是头目,作为?人证的价值自然更大, 可竟敢当着太史令说出想睡宋姑娘的话,也?算是自求死路了。


    洛溦想到庆老六,忙问道:


    “另外那个人证,你们带去哪儿了?我能……去见见他吗?”


    扶荧听她语气焦急,转过身,冷眼反问道:


    “你那么着急干嘛?怕他把?景辰的秘密说出去?”


    洛溦脸色微变,看着扶荧,半晌,语气带着一丝恳乞:


    “那你们……能让他不说出去吗?”


    齐王说过,陈虎的那艘黑船背后牵连甚深。洛溦虽不清楚扶荧他们为?什么会捉到陈虎和庆老六,但?沈逍是太后的外孙,如今又跟大皇子走得近,这里面,少?不了朝权争斗的谋算。


    “景辰就是个普通的书生。”


    她恳求道:“他的身世对你们、对你们所谋之事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可对他来?说,却至关一生命运,所以你们能不能……”


    “宋姑娘!”


    扶荧实在听不下去了,“太史令都那样了,你从进屋开始连问都不问一声?,一直就在那儿景辰长景辰短的!你别忘了,你是太史令的未婚妻!你能不能知点儿廉耻!”


    洛溦被扶荧吼得一震。


    好像只要沈逍身体一出问题,这小侍卫的脾气就特别糟……


    “我怎么不闻不问了?太史令一不舒服我就赶回来?了啊。”


    “再说,我跟太史令……已经解除婚约了。”


    她试着跟扶荧讲道理,“太史令自己也?知道我跟景辰的事,他都没生气……”


    或许,


    有那么一点点的介意?。


    介意?她顶着他未婚妻的名号,就跟别的男人搅在了一起。


    洛溦看着扶荧,“你一直跟在太史令身边,当知他对我从不在意?。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喜欢公主,我跟景辰,我们至少?很小心,一直都是在暗中……”


    扶荧肺都要炸了。


    什么从不在意??


    “上巳宫宴那晚,你出了水榭,我就一直跟着你,齐王在花园里堵你,是我出来?帮你解的围!夜里你下了船,走路回家,也?是我一直跟着你,看你从渡口北行绕去西市,逛了半天才回了家!还?有……”


    他猛地收声?,转过身,泄愤似的抽出剑,往陈虎尸体上猛砍了几下。


    洛溦吓得眼皮一跳,惶然无措。


    “你……”


    她不是很确定,扶荧现在突然提这些?事,是出于什么目的。


    “那你应该知道,我那时,并没有跟景辰怎么样……”


    扶荧扭过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洛溦。


    她怎么就想不明白?自己一个能在万军之中取首将性命的绝顶高手,若不是奉了沈逍的命令,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像个低阶护卫似的地守着她?


    可是……


    太史令都没说过的话,没表露过的情绪,他又怎么敢胡乱说出口?


    此时此刻,扶荧只恨自己不是扶禹那个大嘴巴,想到什么就一股脑全说了!


    他怒吼了声?,转身挥剑,又开始在尸体上乱砍起来?。


    洛溦觉得扶荧大概是中邪了。


    可她还?想求一下他庆老六的事,虽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吓得胆战心惊,退到了门口,依旧犹豫踯躅着,不肯离去。


    这时,鄞况派了小僮过来?,让她立刻去一趟轩室。


    洛溦只得暂撇了扶荧,回了璇玑阁。


    轩室建在璇玑阁的阁底,连着从前她和沈逍解毒所用?的浴池,因而屋内总是弥散着稀薄缥缈的水雾。


    此时晨光初显,几缕金色透过窗棱投射水气里,昙昙生艳。


    洛溦刚走进屋,便撞见鄞况从浴池那边出来?,挽着衣袖,皱着眉,手里捏着银针。


    见到洛溦,鄞况忙迅速交代道:


    “太史令伤了心脉,这次有点严重,可能会提前毒发,你现在就得跟他换一次血。”


    他探了下洛溦的脉象,让她服了颗九芝丹:


    “赶紧去吧!”


    洛溦昨晚被叫回玄天宫时,就已经做好了可能要随时换血解毒的心理准备。


    此刻她想着庆老六,尚有些?心事沉沉,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点了点头,转去玉纱屏风后,像从前做过许多次那样,褪了衣物,赤着脚,走进了浴室。


    浴池里雾汽氤氲,却不像以往那样浓炼的看不穿透。


    沈逍倚在池畔,昏迷不醒,衣物被池水浸湿,紧贴在身上。


    洛溦以往跟沈逍换血,都是站在浓白药雾之间,彼此视线朦胧,如此这般光天化日的,就连小时候好像都没有过。


    而且沈逍还?是昏迷着的……


    她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摁了摁身上的亵衣与薄短衬裙,朝外唤了声?:


    “鄞况?”


    鄞况在外面收拾药箱:


    “来?不及蒸药雾,药就直接放水里了,你照之前那样就好!”


    “我马上再去炼几颗九芝丹!”


    他背起药箱,拉开轩室的门,又想到什么——


    “还?有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若有必要,记得好好配合!”


    说完,咔地关上了门。


    “鄞……”


    洛溦又气又无奈,僵立在原地,


    半晌,咬了咬唇,缓缓下到了浴池里。


    池水里加了催动血流速度的药,人刚入水不久,就感觉触水的皮肤隐隐发热。


    洛溦靠近沈逍,见他倚靠在池畔角落,阖着眼,墨发濡湿,薄薄的一层寝衣被水浸湿,锁骨与胸膛轮廓一览无余。


    她摸住他的脉搏,静等?了会儿,又伸手把?他的寝衣拉开了些?,让药力更快地生效。


    然后取过池岸药盘里的银管,刺进了沈逍掌心的劳宫穴,与自己的双掌贴在了一起。


    到底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的事,一旦开始,便也?没有什么不自在了。


    药力催动两人手三阳经的血速。


    洛溦感受着自己掌心的血流慢慢汇入对方的穴脉,又从另一只手流转回来?,静静地,闭上了双目。


    这次解完毒,再来?一次,沈逍的赤灭毒就彻底解除了。


    等?彻底解完毒,他就算再犯别的病症,胸痛吐血什么的,便再没了引发毒性的隐患,总归,能少?受些?罪。


    待会儿他醒来?,知道解毒即将大功告成,应该……能心情好些?。


    自己要不就趁那时,跟他说说景辰的事?


    沈逍脾气虽然也?不太好,但?至少?比扶荧讲道理些?。


    而且景辰好歹也?是玄天宫的人,若真被揭出匪贼之后的身世,对玄天宫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洛溦心中各种思?绪,纷纷杂杂。


    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手臂开始有些?泛起酸来?。


    她稍稍缓了口气,睁了睁眼。


    视线开启的刹那,人不觉僵凝定住。


    对面的沈逍,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正一瞬不瞬地盯视着她。


    他脸色苍白,俊美的五官黏湿着水气,或许是药力的原因,眼眸里暗涌着的猩色,却又极力克制得平静。


    洛溦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轻声?开口道:


    “太史令,你好些?了吗?”


    从前药雾浓重,一开口,就会吸得人热气上涌,眼下换成了浴水,说话倒不再那么艰难。


    见他不说话,洛溦换了口气,又道:


    “鄞况说你伤了心脉,可能会提前毒发,让我们现在就换一次血。你现在,胸口还?疼吗?还?……想吐血吗?”


    沈逍一语不发,凝视着洛溦,眼眸深沉,又似有些?冷意?。


    洛溦能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在心里把?最近可能得罪过他的事捋了捋。


    解释道:“催动血速的药下在了水了,我……我怕药力渗得不够快,才把?太史令的衣服拉开了些?。”


    她想起沈逍不喜欢被人触碰,赌咒发誓,“我发誓,只拉了衣服,没碰太史令,一点都没碰!”


    “这个药太史令也?懂的,要从皮肤渗进去,如果起效太慢的话,就……”


    她絮絮叨叨地解释着。


    沈逍盯着那两片泛着水光不断翕和的嘴唇,很想……让它们被狠狠堵上。


    她怎么……


    就能有那样的本事?


    随便动一动唇,就总能吐出些?情真意?切的誓言。


    哄得人……


    忘乎所以。


    洛溦还?在继续检讨着自己近期的错误:


    “还?有我跟景辰……”


    她低垂着眉眼,“我们真的是太史令跟我提过会退婚以后,才在一起的,而且我们一直很谨慎,都是悄悄的……”


    话未说完,忽觉得压在自己掌心的手猛然一偏。


    沈逍遒劲蕴力的手指交错滑进了她的指间,紧紧相扣的刹那,人已被他抵到了池畔。


    洛溦后背撞上池岸,击起的水波漾到面庞上。


    她仓皇扬眸,头顶上方却是阴影骤然笼下。


    沈逍俯身低头,赤呈的胸膛贴到了她的肩头,激出一阵湿漉漉的战栗。


    有那么一瞬,洛溦觉得他似乎是想要……


    对她的嘴唇做些?什么。


    低着头,凑得那么近,呼吸都跟她的纠缠到了一起。


    可他分?明,又是那般的痛苦。


    气息带着颤,堪堪擦过她的唇角,便隐去了她耳畔,压抑低喘。


    第 73 章


    “太史令……”


    洛溦浑身绷紧, 下?意识想要伸手推开他。


    可两人的手掌还?抵在一起,又被他十指紧扣着地推过她的头侧,重重地压在了池岸上。


    洛溦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她想起那个山林雨夜, 自己也是如?这?般的姿势, 被卫延压在了泥坡上, 十指交扣着。


    可太史令,又怎会是卫延那样的匪盗淫贼呢?


    他是瑶林琼树,如?月皓璧,是从前用错了药,宁可自宫自毁都不肯碰她一根手指头的人。


    洛溦缓缓抬起眸。


    沈逍俯在她身侧,半垂着眼,浓密的长睫上坠着水珠,一向清冷的面容中抑着挣扎与失控。


    他显然?,是那么的痛苦,就如?同先前吐血时的模样……


    是昨夜那厥心病似的症状,又加重了吗?


    洛溦想起鄞况的话——


    “太史令……不喜欢与人有身体接触。”


    “身体触碰会让他想起恶心的往事……“


    “从医师的角度出发, 我必须建议让他多接触一下?。”


    “要是哪天他真?有所行动?了,希望你能好好配合一下?……”


    难怪, 刚才鄞况又说?什么要自己好好配合!


    八成是那家伙唆使太史令做这?样的事,借此治疗病症。


    洛溦暗暗腹诽鄞况的同时, 倒也不再?似先前那般的紧绷。


    她偏过头, 轻轻唤了声:


    “太史令?”


    沈逍亦是终于压下?了情绪,抬起眼,黑眸暗沉。


    定?定?注视她一瞬, 随即便要撑身离开。


    洛溦感觉到他双手的抽离,忙收指握住, “你别走……”


    还?换着血呢。


    她调整身形,始终伸手抵住他的掌心,瞥了眼窗棱上的光影:


    “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太史令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


    都是鄞况那个庸医乱出主意,教唆沈逍尝试什么亲密接触,结果弄巧成拙,让他根本承受不住,越发的难受,只想要逃离。


    若他现在离开,必会搅了解毒,说?不定?还?会让症状变得更严重。


    从前郗隐在药庐给那个小姑娘治疗同样的病症,都是循序渐进的。


    洛溦紧握着沈逍的手,慢慢抬高?了些,凑近他的脸:


    “你……你闭一下?眼睛。”


    沈逍凝视着她。


    洛溦的右手还?与他十指交握着,食指缓缓抬起,凑近他眉眼,清澈的双眸熠着熟悉的殷切:


    “就闭一下?。”


    说?着,指尖已触上了他的眉。


    沈逍视线落在她的眸上,徐徐闭上眼。


    “你别睁眼啊。”


    女孩的声音,跟她的动?作一样轻,一样缓,“我以前帮郗隐先生照顾过病人,知道怎么能让你不那么难受。”


    她指尖极轻极轻地,在沈逍漆黑修长的眉毛上划过。


    “你得先把我想成你喜欢的人,比如?你的母亲,比如?长乐公主……”


    “想象着,是她们在触碰着你……”


    纤柔的指,一次又一次,反复来回。


    “然?后,再?想成你不那么讨厌的人,比如?,一个天真?纯良的小姑娘……”


    “完全,不带恶意的……”


    她柔柔说?着话,手中动?作缓而不断。


    如?此重复了许久,方才停下?。


    “现在,你再?睁开眼。”


    洛溦神情期待,“怎么样?睁开眼看到是我,也不觉得特别讨厌了对吗?”


    沈逍看着她。


    水池里?的药力已渐渐散去。


    因为说?了太多话、到底还?是吸进去不少药雾的少女,雪腮潮红,鸦鬓濡湿。


    那双从小到大总有些过分明亮殷切的眼睛,又在定?定?地望着他。


    沈逍的心口,空荡荡的。


    一时觉得,她其实也没有什么错。


    反正从一开始,他都盼着能被她舍弃。


    可一时又觉得,她实在,坏的透顶。


    捅了他一刀,那么的狠,他好容易试着忍耐住,她又开始握着刀一点点往外拔,非要磨得他五脏六腑都碎不成形。


    他都碎了,她又怎能……


    不跟着他一起碎?


    沈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抬起手,如?她刚才一般,伸出手指,缓缓凑近。


    “闭眼。”


    他声音磁沉微哑,居高?临下?,带着不容拒绝的倨然?。


    说?话间,指尖已触上她的眉。


    “这?样不……”


    洛溦动?了动?唇,想要劝他别真?受了鄞况的蛊惑,着急尝试,欲速不达。


    然?而沈逍的指尖,已经划过了她的眉弯,擦着眼角滑落,一路清凉游走过面颊,停在了她的唇边。


    洛溦微启的嘴唇骤然?抿紧,猛地闭上了眼睛。


    带着浴水湿意的男人手指,修长有力,仿佛不满她的遽然?合拢,压过她的唇角,继续慢慢朝内探移。


    停在了两片唇瓣间,摩挲着。


    随即又加了力,再?往内伸进。


    洛溦心脏倏紧,再?抵受不住,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闪躲,却忘了自己早已被沈逍逼到了池畔,根本退无可退。


    她不敢睁眼,双手又还?与他交握着,想要开口说?话,一启唇,反倒让他的指尖彻底探进了口中。


    柔软的唇舌,含在了男子的指腹上。


    两人的身体,俱是一颤。


    沈逍陡然?阖上双眸。


    脑海里?,那些陈旧的影像杂乱模糊。


    可渐渐的,又似化作了一场惝恍迷离的舞……


    衣衫单薄的男女,难舍难分,十指交握,紧贴摆动?。


    再?后来,甚至随着鼓点发出粗重的呼吸,唇舌交缠,汗湿淋淋……


    洛溦撇开头,将唇间之物?吐了出去,双颊赤红。


    颤巍巍睁开眼,却见沈逍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从她唇间抽离的手指,沿着她的下?巴,一路掠落到她的脖颈,肩窝,直至亵衣的系带……


    至此,方又才重新抬起一双沉沉阒眸,看向她。


    少女被抵在了岸畔,湿漉漉的长发漾在水中,衬得玉肤耀目。


    沈逍抬起手,伸指触向她鬓边的一缕碎发。


    洛溦下?意识地扭头避开,簌簌轻颤,却被他轻易制住,容不得退缩和躲让。


    “不是说?,想帮我不再?难受吗?”


    他俯瞰低语,语气平静的仿佛只是遵了医嘱,毫无旖念地完成着应做的尝试。


    指尖却勾住了女孩的那缕发,如?拨弦抚琴般的揉弄着。


    洛溦呼吸凌乱,却听他语气始终平静,不似有它。


    她竭力定?了定?神:


    “太史令……觉得好些了吗?”


    沈逍淡淡“嗯”了声,手指再?度移动?。


    洛溦僵硬出声:“别……别再?往下?了……”


    她咬了下?唇,语带乞求,“就只碰眉毛,可以吗?”


    池水泛着涟漪,映着窗缝透进的光,一下?下?拍打在岸边。


    沈逍手中的动?作顿住,掀起眼:


    “为什么只能碰眉毛?”


    他语气微嘲,“因为你那同乡吗?”


    洛溦听他提到景辰,睫毛轻颤了下?。


    昨夜分别时,景辰那样紧紧地拉着她的手,那样的不舍。


    他应该……


    会介意的吧?


    可是……


    洛溦想到景辰,心绪一瞬彷徨。


    半晌,垂着眼,微微吸了口气,声音低不可闻:


    “要是,要是太史令想……试其他的地方,我也……愿意配合的。”


    淡金的晨光中,沈逍的身形仿佛凝固在涟漪波光中,纹丝未动?。


    洛溦换了口气,继续道:


    “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能帮到太史令,不管是解毒,还?是治别的病症,我只是……”


    “只是还?想求太史令一件事,那些洛水渡口的匪贼,他们胡说?了些跟景辰身世有关的话,太史令能不能……不让他们再?乱说??”


    那天船上的人,也许还?不止陈虎和庆老六知道景辰的身世,她堵得了一个人的嘴,却堵不了悠悠众口。


    唯有沈逍这?样手眼通天的贵胄,能帮忙把整件事彻底压下?去。


    洛溦明白,自己这?种时候提要求,委实有些挟恩图报的嫌疑,可她,真?的等不了。


    她扬起眸,恳求地看向沈逍:


    “太史令?”


    池水里?的药气,彻底散了去。


    沈逍盯着洛溦,好半晌,都似乎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你以为,我就那么想碰你?”


    他讥冷道,猛地撤了手,将两人交握着的手指分开,拔了银管,“叮”的一声扔到了岸上。


    “滚。”


    说?完,转身就走。


    “太史令!”


    洛溦拉住他:


    “可是景辰也是玄天宫的人,要是被人诋毁,对玄天宫也是不好的……”


    尚未完全退去的药力,依旧催涌着手掌的血流。


    殷红的鲜血,自两人的掌心涌出,蜿蜒而下?,在池水中晕染出团团痕迹。


    沈逍转过身,目光冰寒。


    “谁说?他是玄天宫的人?”


    他胸腔中翻搅着甜腥的血意,一字一句:


    “堪舆署已经烧成了灰,按制所有九品以下?的吏员都要休官停俸,他一介生徒,早不是署衙的人。”


    说?完,甩开了洛溦的手,继续前行。


    “太史令!”


    洛溦又追了两步,身形突然?踉跄,心间骤觉寒意蔓延,四肢却腾然?火烫起来。


    她摁住胸口,急急转身,去拿岸上药盘里?的丹丸。


    每次换完血,沈逍体内的赤灭毒,就会顺着血液进入到她的体内。虽然?她出生时服过血焰天芝所制的血灵丹,身体拥有净化赤灭的能力,但?一下?子输入那么多毒血,不可能瞬时承受住,所以行动?情绪都必须控制得缓缓的,否则毒入经脉,五内如?焚。


    洛溦慌乱伏到岸畔,伸手去取装着散毒丹丸的药瓶。


    她不能毒发……


    一旦毒发,必是要昏烧好长的时间……


    景辰,还?在等着她回去!


    景辰……


    浸着池水血水的手指,因为骤起的毒性微微搐动?。


    她刚捏起瓷瓶,又湿滑着落了下?去,“啪”地跌落在地上,药丸散了一地。


    身后水声急响。


    男子有力的臂膀稳稳托住了她。


    洛溦却已失去了知觉,意识在烧遍全身的灼烫中坠入黑暗,身体猛地瘫软了下?去。


    第 74 章


    景辰在洛溦离开的两日后, 得知了堪舆署被烧的消息。


    长安城的官署多为木质建筑,遇火走水之事时有发生。


    通常出现这种情况,非实务的官署都会临时关闭,高阶官员留下复原署内文书档案, 低阶官员则统统休官停俸, 等候官署重启。


    景辰在祀宫前, 被守门的护卫劝回,只说让他回去等署衙重启的消息。


    但听几名同?样遭遇的同?僚在宫门外议论,重修官署时间漫长,根本难以等待,但凡有些功名在身的署员,都会找门路转调去其他的衙门。


    而像景辰这种没有官身的生徒,想?要转调,根本没有可能。


    一名同?僚向来喜欢景辰恭谦勤快,劝慰他道:


    “反正还有一个月就是京考了,若是手头宽裕,不?需这笔俸禄, 倒不?如回去专心读书?,全力准备考试!”


    景辰朝同?僚行礼致谢。


    回崇化?坊的路上, 他路过礼部设在兴义坊的官署。


    署外观者?如市,聚了不?少士人。


    大?乾今岁的京考, 因为?年?前旱灾的缘故被推迟了好几个月, 眼下考期临近,所有参加考试的生员都已陆续抵京,在礼部查验身份凭证, 完成登记科考的最后步骤。


    参加考试的生员名单,按州考籍贯, 公布在兴义坊的官署外。


    时下考生名单基本已经?排完,备考士子在官署里登完记,出来便流连于?公示的名单前,瞟一眼竞争对手,或找一下熟悉的同?乡旧识,互通消息。


    景辰是徽州解首,名字一直排在徽州考生的第一位。


    前些日子他也曾从此?处路过,远远便能望见浓墨所书?的自己?名字。


    此?刻视线越过聚集的士子,投向高高张贴的名单,下一瞬,人骤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名字,不?见了。


    “劳烦借过。”


    景辰穿过人群,走到近前,重新将徽州的考生名单从上至下看了遍。


    没有。


    再移向从前读过书?的越州,仍旧……没有他的名字。


    他出了人群,进到衙署,向负责接待考生登记的署员询问。


    “景辰?徽州?”


    署员翻了翻册子,找到记录:


    “喔,你的家状没过户部的查验,所以暂时被除名了。”


    家状是参加大?乾科考的身份凭证,上面详细记录着户籍信息,以及考生相貌年?龄等内容。


    景辰不?敢置信,“请问大?人,可知是什么原因没有通过查验?”


    “好像是户籍凭信有待核实。”


    署员抬起头,“我看登记册里写着你是孤儿,手里只有佛寺的保举。这种情况,是不?能参加京考的。”


    官署里,还有其他等着办事提问的士人,听到“孤儿”、“佛寺的保举”这等不?寻常的字眼,都忍不?住好奇地?凑过来看热闹。


    景辰被看客们的目光围观着,依旧不?卑不?亢,试图向署员解释:


    “在下家状中确实只有佛寺的保举,但当初在徽州参加州考时没有遇到过问题,去岁冬月入京登记,也一应顺利。大?人可否再看看前次的登记内容?”


    署员被越来越多的人围观着,心里有了压力,又听景辰提出异议,像是显得自己?不?通公务似的。


    他有些不?耐烦起来:


    “州考是州考,京考是京考,级别都不?一样,要求自然也不?相同?!什么人能考,什么人不?能考,难道我还不?比你更清楚吗?”


    景辰试图讲道理:


    “但往年?也有考生持佛寺保举参加京考,而且在下入京登记时……”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大?乾律法有规定,犯法令者?,工商籍者?,都不?能参加科考!如今栖山教匪贼作乱,我们不?查严些,万一让贼寇混进来怎么办?”


    署员“啪”地?合起了册子:“总之你就算无父无母,也得拿出族人的户籍凭信,单凭佛寺的保举是不?能参加考试的!”


    说完,挥手示意景辰退开,“下一个,下一个谁要问事?”


    景辰被后面的士子挤到了一边。


    旁边有人认出了他,窃窃私语——


    “那不?是景连霏吗?徽州解元,听说最近写了篇《均赋论》,颇得贵人赏识,好多人都在传阅!”


    “想?不?到原来是个孤儿!”


    “可孤儿也得有族亲吧?若是族亲都没有,谁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出身?”


    众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其中多是看笑?话、幸灾乐祸之辈,毕竟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有利的。


    景辰出了署房,脑中一片空茫茫的。


    官署外的车道上,停着许多外地?进京的马车。


    路途遥远,家底殷实的考生,自是有亲人相送,一路坐着马车进到长安。


    旁边走过来一户操着南方?口音的人家,衣饰精致体面,家仆捧着登记所用的文书?材料。


    特意亲自来送儿子入京的老父亲,边走边谆谆叮嘱:


    “爹让陈大?人帮你找的那位先生,记得一定去拜访,该使的银两千万别省,家里不?缺钱……”


    儿子却似有些不?耐,没好气地?道:“孩儿听过无数次了,知道了!爹你赶紧回去吧!”


    父子俩从景辰身边走过。那父亲瞥见景辰相貌不?俗、气质清沉,一看就是那种读书?厉害的孩子,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一眼,对他笑?了笑?。


    景辰客气颔首,下意识地?还了个微笑?。


    混沌的思?绪中,却也恍惚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个说话做事有些粗鲁,却也会怕他饥怕他寒,宁可做着最费力最肮脏的苦工、也要给他买全笔墨纸砚的男人……


    给了他一个足以令无数人唾弃的身世。


    却也,给了他身为?一个父亲能给予的所有。


    景辰垂了眼,静默片刻,往外走去。


    回到崇化?坊,进了客栈。


    客栈的老板也在堂内,见到景辰,客气招呼。


    长安城里的读书?人和考生都算不?得稀罕,但能在玄天宫应卯的人,于?寻常百姓而言,谁敢不?高看一眼?


    景辰回过神,与老板见礼。


    老板笑?着寒暄:“景郎君今日怎么不?去玄天宫应卯?”


    玄天宫地?位特殊,因而堪舆署起火之事,祀宫并未外传,远离皇城的百姓皆全然不?知。


    景辰也不?愿多言,只道:


    “我现在不?在玄天宫做事了,以后……应该都不?会去了。”


    老板脸上示好的笑?容滞了滞。


    “喔,喔,不?去了啊?”


    见景辰继续往院内走,踌躇了一下,追了上去:


    “景郎君!”


    老板胖脸上再次挤出笑?意,“那今后你要是不?去玄天宫了,就打算一直在屋里温书??”


    景辰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老板似乎有些为?难:


    “你看啊……咱们这儿的住宿费包了餐食和浆洗,说实话一直都在亏本。我之前想?着,郎君你要值夜,十天有五天都住在官衙,所以价钱特意算得便宜,一月才二两银子!长安城这个地?段,哪里能找到这个价钱的单独小院?可要是以后你天天都住在屋里,那这费用……可能就得另算了。”


    景辰听懂了老板的意思?。


    “洗衣做饭,我都可以自己?来。”


    他恳切道:“不?会额外麻烦的。”


    绵绵的生辰就快到了。


    他手头攒下了十两银子,想?着她上次遇险时弄丢了喜欢的发簪,打算重新订做一支,送给她作生辰礼物?。


    这笔钱,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动的。


    老板欲言又止。


    洗衣也就算了,但做饭就算不?用他们的食材,总也要费些柴薪吧?


    那这柴火钱,总得另算吧?


    正斟酌着打算开口,瞟见一道熟悉身影进了客栈,忙上前迎住:


    “蔡大?郎君,你来得正好!当初景郎君的契约是你当的保人,你来帮我算算。”


    宋昀厚在生意场上,一直用的是蔡姓的假身份和户籍。当初帮景辰找房子签租契担保时,用的也是假名。


    今日他来崇化?坊找丽娘,顺道过来找一下景辰,一进客栈就被老板拦住,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宋昀厚毕竟生意人出身,应付这种事如家常便饭,看了眼景辰,对老板说:


    “哪有你这般斤斤计较的?你这儿地?段虽还行,但来往的都是些啥人?有几个读书?人愿意住你这儿?要么你就换个什么泼皮烂货的住进来,平白?生事惹麻烦,转租的那阵工夫还要少收十几天租钱,合算吗?”


    一顿说叨,把老板听得晕晕乎乎。


    宋昀厚拉了景辰,去了他的住所。


    进到屋,四下打量一番:


    “我爹他,前些日子去找过你吧?”


    景辰给宋昀厚倒了杯水,“是。”


    宋昀厚接了水,坐下,斟酌片刻,决定开门见山:


    “要不?……你跟绵绵的事,还是算了吧!”


    景辰沉默一瞬:


    “是宋大?人,让你来找我的吗?”


    宋昀厚喝了口水,眼神有些闪躲。


    半晌:“你也别怪我爹势利,他最近因为?朝廷新党被打压的事,一直心慌意乱的,京城内外倒下的官员一个接一个,户部里面也一直在传,说秦尚书?折子都拟好了,要拿我爹当替死?鬼……“


    他看向景辰,“你说,若真到了那种地?步,你能帮得上我家什么?”


    景辰抬起眼,目光澄澈殷肯。


    “我说过,只求宋大?人能给我一些时日,这次科考……”


    他想?过了,他还可以去求人,去求赏识他的邱侍郎、周御史……


    “你不?用再说了。”


    宋昀厚打断景辰,想?起当日遇袭逃难若非有他相助,自己?早不?知已死?在了何地?,心中亦是有些难堪。


    “你要是真在乎绵绵,就为?她想?一想?。她跟了你,有什么好处?”


    “旁的不?说,单说……你那个身世,若有一天被曝出来,南极小动物峮扒八伞另七泣捂散六整理你让绵绵怎么办?她跟了你,一辈子都要提心吊胆,一辈子都要背负污名!”


    宋昀厚看了眼景辰渐转苍白?的脸色,缓了些语气:


    “你别怪我狠心,不?讲情分,绵绵是我妹妹,我也想?让她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但过日子是长久的事,柴米油盐的,绵绵年?纪小不?懂事,眼下就知道你侬我侬,将来真要长厢厮守了,你能保证,她肯定不?会后悔?”


    景辰没有说话,视线落在案上的书?卷上。


    那里放着洛溦做的小香袋,俏亮的色彩在白?纸墨迹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是他挑灯夜读时最爱摩挲在指间的无尽慰藉。


    他想?起那晚她从身后抱住他,软软轻语。


    让他的一颗心,都化?成了水。


    可也是那一晚……


    她被带回了沈逍的身边。


    再也,没有回来。


    送走宋昀厚,景辰独自枯坐在书?案前,直到夜幕渐临,四周光影隐入一片黑暗。


    他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站起身,出了门。


    穿过喧哗热闹的西市,经?兴宁坊,再沿着龙首渠往东,一路过了石桥,驻足在祀宫的宫门外。


    宫门的侍卫都认得他,招呼道:


    “早上不?是说过了吗,堪舆署烧了,景郎君暂时不?用来应卯了!”


    景辰揖礼,“我来是想?求见一下玄天宫的宋姑娘,可否劳烦帮我传个话?”


    “宋姑娘?”


    侍卫们面面相觑,“宋姑娘是璇玑阁的人,听说每天晚上都跟太史令待在观星殿里,我们可不?敢打扰。”


    “对啊,而且这几天太史令也一直在璇玑阁,阁门都没出一次!我们哪儿有胆子随便去传话?”


    “要不?你明天白?天再过来,也许能找到扶管事帮你传话……”


    几人都不?想?惹事,推脱了一番。


    他们也都是领公差的人,估摸着景辰大?概是丢了差事,想?来求个情面。宋姑娘是有名的人美心善,慈主的歌都传遍长安了,也难怪这景郎君会想?到来找她。


    景辰沉默了片刻,牵了下唇:


    “那我不?进去,就站在外面等,或许能碰见有人出来,可以吗?”


    他一向举止谦谦,对谁都客气,只要不?是特别为?难的事,侍卫们也不?想?太苛刻。


    “行!站可以站,郎君自便。”


    景辰行了一礼,站去了祀宫外的巷墙下。


    夜色已深,司天监的大?部分署房早已下卯关门,唯有那座巍峨高耸的璇玑阁,依旧灯火通明,璀璨耀目。


    景辰抬起头,望向传说中的九天神台。


    那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所在。


    可望,而遥不?可及。


    景辰凝视着第六层的那一点明亮,须臾不?移,心境苍凉空白?。


    夜空中,不?知何时落起了雨。


    一滴滴雨水打落在他的头发上,又顺着额头滑落进眼睛。


    映着灯火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不?堪。


    隐隐约约的,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岁那年?的雨夜。


    客栈外昏黄的灯光,满地?的泥泞。


    他伸出脏污的手,捡起宋行全让人扔在地?上的馒头,拢进残破的衣袖里。


    一只白?嫩嫩的小手,突然伸到了他的眼前,摊开掌心,露出里面攥着糖饴:


    “给你。”


    女孩的声音,清清脆脆的。


    他抬起眼,第一次看清楚了她的面容。


    那双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定定地?注视着他。


    他竭力弯着嘴角,想?朝她笑?一下,可浑身伤痛难忍,笑?得……比哭还难看。


    女孩却微微睁大?了眼,伸出小手,捋开他凌乱的头发,露出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面庞。


    “沈哥哥。”


    她抿起了嘴角,冲他甜甜一笑?:


    “你长得,好像我的沈哥哥。”


    第 75 章


    洛溦烧得迷迷糊糊, 意识浑浑噩噩的,像是陷入到深沉的梦境中。


    梦里下着雨,小小的她,像是也发着烧, 悄悄跟在福伯的身后, 溜出了客栈。


    客栈外面是成排的马棚, 草料和马粪浸在雨夜的湿气里,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忙掏出爹爹给的饴糖,放了颗在嘴里,才觉得好受了些?。


    马棚外,福伯扔下了两个冷馒头,在泥水里溅出啪叽声?响,随即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一道小小的身影,从马棚的阴影中现了出来。


    洛溦定定望着那小男孩蹲下身,拣起馒头,揣进了袖中。


    他?……不觉得脏吗?


    洛溦走了过去, 伸出手?,把掌心里剩下的那颗糖递给了他?:


    “给你。”


    男孩抬起了头, 凌乱的发丝覆在他?额头脸上,看着有些?叫她害怕。


    可这时?, 他?朝她轻轻扯了下嘴角, 冷冷的,好像……


    长安城里的那个漂亮哥哥。


    洛溦一下子不那么怕了,甚至有些?不可置信的惊喜, 伸出小手?,去拂他?脸上的头发。


    男孩的面容, 却又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笑意温柔似水,映在明亮的阳光下,眸光熠熠的看着她:


    “不是沈哥哥,是辰哥哥。”


    “辰哥哥?”


    “对,辰哥哥。”


    “辰哥哥。”


    “辰哥哥。”


    洛溦昏昏噩噩,呢喃出声?。


    鄞况收起银针,在榻边站起身。


    身后的沈逍,垂首凝视昏迷中的少女:


    “她在说什么?”


    鄞况收拾着针囊,“好像在叫什么哥哥,估计是想她兄长了。”


    他?收好针,开始配药,待调制好,转过身,却见沈逍坐到了榻沿上,俯低身,靠得那般近,以至于从鄞况的角度望过去,竟有些?不好意思再看,捏着药瓶,识趣地挪开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听?到了谁呼吸紊乱的声?音,鄞况忙转回头,朝床榻望去。


    沈逍却已站起了身,眉目冷凝,面色煞白?。


    “太史令?”


    鄞况被他?的脸色吓到,上前想要伸手?探脉。


    沈逍却撇开身,走去一旁,冷声?吩咐:


    “给她用药吧。”


    他?站去了窗前。


    鄞况扭头看了他?一会?儿,不敢吭声?。


    他?这几日担忧沈逍的病症,比担忧洛溦更甚。


    小丫头这儿就是常规解毒,从前也做过许多次,可太史令那时?不时?就发作一回的状况,实在毫无规律可循!


    鄞况给洛溦喂完药,察看了会?儿脉象,走去沈逍面前复命:


    “问题不算太大,就是刚换完血,动作太大,情绪太大,毒没?控制住。她小时?候也遇到过这种情况,用了药,会?断断续续发烧,慢慢养着就好了。”


    沈逍望着窗外淅沥的雨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低声?问道:


    “她发烧,还?会?失忆吗?”


    鄞况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她现在已经成人了,体质比小时?候好很多。”


    他?看着沈逍,依稀领悟到什么,试探问道:


    “太史令,是希望洛溦失去记忆吗?”顿了顿,“上回我下给长乐公主?的那种药……还?剩的有。”


    沈逍依旧望着窗外。


    阴沉沉的夜雨,遮蔽了月色星辰,黑茫茫的好像人的心境。一只夜鹭展翅飞过,无声?无息的,孤零零隐入了暗夜的虚无处。


    “你的药,”


    他?缓缓开口:“能让她忘记某个人吗?”


    鄞况愣了愣。


    “这……”


    他?之前猜测,是沈逍循了自己的建议,做了些?让彼此尴尬难堪的尝试,所以想要抹除洛溦在浴池里的记忆。


    可要忘记一整个人……


    “除非把她从认识那人开始的所有记忆全抹去,否则很难。”


    鄞况实话实说:“我那个药,只能让人忘记昏厥前发生过的事。”


    而且眼下他?也拿不准沈逍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遂又问:


    “也不知,洛溦与‘那人’是何时?相识的?如果是最近几天,我或许……可以一试。”


    沈逍没?有说话。


    冰凉的雨水从窗外飘入,濡湿了他?的面庞。


    脑海里忆起她说过的话。


    “……我跟他?从小相识,有什么秘密都知道,有什么底子我也都不在意!”


    那样?的仁慈……


    原来,从来都不是给他?的。


    沈逍的神色淡漠,吩咐鄞况:


    “不用了,你下去吧。”


    鄞况收拾药箱,行礼退下。


    沈逍兀自在窗前静立了片刻,转回身,重新?走到榻前。


    女孩被施了针,又用了药,面色恢复了一些?。因为赤灭的灼燥,身上只覆着薄薄一层锦衾,青丝拢在一侧,垂在衾面上。


    沈逍凝视着她,缓缓坐下。


    洛溦服了适才鄞况喂的药,体内药力渐渐发效,意识从梦境中迷迷糊糊地抽离,嘴唇翕合了几下,慢慢扬起眼睫:


    “辰……”


    她苏醒过来,睁开眼,瞥见帘帐间?人影晃动,再费力定了定神,见一道熟悉的高挺身影立在窗前。


    昏厥前的记忆,徐徐涌进脑海。


    洛溦扯开身上的锦衾,竭力撑起身,唤了声?:


    “太史令?”


    沈逍望着窗,语气清冷:


    “醒了就躺着,鄞况给你用了药。”


    说完,转身往外走。


    洛溦却已挣扎下了榻,撩开帘,跪倒在地。


    “太史令,之前我求你关于景辰的事……”


    她嗓音烧得有些?微微沙哑,“我知道,我不该自以为是地跟太史令谈条件,但景辰,景辰他?……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从没?伤害过谁,还?求太史令……不要让那件事传出去!”


    她体内灼烧着赤灭之毒,需要散热,是以鄞况一直开着窗。


    此时?夜风夹杂着雨丝,从窗户涌入,拂起女孩坠地的长发,散蔓飘动。


    沈逍转过身,望着那满地的柔软青丝,淡却的记忆破空而来。


    他?声?音疏冷:


    “先回榻上,我还?需要你的血,不想你废掉。”


    洛溦听?他?口气还?算平静、似有松动,忙听?话地站起身,撩开纱帘,坐回到榻上。


    药后的眩晕感?,沉沉袭来。


    她抬手?压了压滚烫的额角,又眼巴巴看向沈逍:


    “太史令?”


    她肯定,会?好好养护身体,再为他?解毒,绝对尽心尽力!只是景辰他?……


    帘帐外,沈逍寂然默立。


    “你那个姓景的同乡……”


    良久,他?低声?问道:“是贼寇之子?”


    洛溦撑在榻沿的手?指,攥了攥。


    她知道,自己先前跪地所言,已是等同默认了景辰的身世有污点。


    可沈逍那么聪明,性?子又那般冷漠,她若不据实以告,根本说服不了他?帮这个忙!


    她点了点头,如实交代道:


    “他?父亲曾经落草为寇过,可后来没?有了!”


    沈逍沉默一瞬:


    “你不介意?”


    洛溦摇头,“他?父亲是他?父亲,他?是他?,我怎会?介意?”


    沈逍又缓缓道:“但世人会?介意。”


    “可‘我’不介意。”


    洛溦抬起头:


    “人又没?办法选择谁是自己父母,不该因为父母的罪过而受责难,我不管世人怎么看他?,只要他?愿意,我就会?一直陪着他?,永远不退!”


    沈逍凝视着帘帐后的那道倩影,唇畔弧度苦涩。


    良久,蜷了蜷手?指,食指上的白?玉指环压进掌心,一字字缓缓问道:


    “上次在嵯峨山,你跟我讲你幼时?讨好父亲的故事,是……觉得我跟你一样?,也想讨好自己的亲爹?”


    洛溦有些?懵然,不明白?沈逍何以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老实地点了下头:


    “我……我知道是自己僭越了。”


    她那时?晕晕乎乎的,换作平时?,又哪里敢跟沈逍说那样?的话!


    沈逍移开的视线。


    夜雨自窗外倾入,拂洒在他?的发梢衣襟上。


    喉间?的血腥气,愈渐浓郁。


    “好。”


    许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似有些?轻飘飘的无力。


    随即转过身,大步离去。


    ~


    夜雨的祀宫外。


    景辰依旧凝视着高楼上的灯火,一瞬不瞬。


    雨水浸透了他?的衣物,湿答答地贴在身上。


    他?恍而不觉厌,反倒因此觉得似乎有了某种裹挟的依凭,不再虚浮的厉害。


    雨,下了一整夜。


    天快亮的时?候,脚下落了一地的海棠花叶。


    远处的石桥上,传来了匀速齐整的马蹄声?。


    一辆印着皇室徽记的华贵马车,缓缓驶向祀宫的宫门。


    侍卫认出马车,忙整束衣冠,跪倒在地。


    马车停住,车帘从里面被撩起。


    “太史令在宫里吗?”


    这是太后养女临川郡主?的声?音。


    前夜玄天宫失火,太史令有意压了消息,以至于事情隔了一天多才传到宫里。


    把外孙视作眼珠子宝贝的太后,哪里还?坐得住,急匆匆就召了郡主?进宫,要她陪着亲自去沈逍那儿看一眼。


    侍卫们俯首应答:“回郡主?,太史令在璇玑阁内,不知郡主?是否要小的们去通禀一声??”


    郡主?转过头,朝马车内请示似的看了眼。


    靠坐在马车另一侧的王太后,幽幽叹了口气,撩开窗帘,朝璇玑阁望了眼:


    “你说说吧,哀家来看自己外孙,还?得让人通禀,也就是逍儿,敢容得下面的人这般大胆。”


    地上趴着的几名侍卫,听?得瑟瑟发抖。


    长安城中谁不知晓,太后权倾后宫前朝,是比圣上还?不敢得罪的人物!


    临川郡主?陪笑道:


    “这玄天宫供奉着玉衡,难免规矩多了些?,定然不是针对母后。”


    她朝外挥了挥手?,“有谁跑得快的,就去跟太史令说一声?吧,我们先进去了。”


    说完,示意车夫。


    太后放下窗帘,视线回撤的刹那,掠过了旁边巷墙的人影。


    “等一下。”


    她出声?唤停了车。


    又重新?掀开了帘子,朝外望去。


    临川郡主?也循着望了眼,当即蹙眉道:


    “什么人居然不过来行礼?”


    守门的侍卫这才想起景辰还?站在外面,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猫着腰跑过去把他?拽了过来。


    “快跪下!”


    侍卫拉着景辰在马车旁跪倒。


    太后手?中的车帘却愈加拉开,矍铄的目光死死凝在景辰身上:


    “不用跪,抬起头来。”


    景辰缓缓抬起了头。


    太后紧紧盯着他?,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抑着声?问道:


    “这是何人?”


    侍卫伏地:“回太后娘娘,这位景郎君是司天监的生徒,因为……因为堪舆署走了水,暂且,暂且在外待命。”


    景辰这时?也终于意识到来者是谁,移目望向那马车中的老妇人,脑中一片空白?。


    他?隐约猜出了她留意到自己的原因。


    这也许,意味着他?性?命的即将终结。


    又也许,是他?此生能有的唯一机会?。


    无数的念头,纷杂飞驰,却又好像……一个也理不清抓不住。


    车窗后,太后用力呼吸了两下,像是拿定了什么决心,眼中杀意渐浮。


    车外的景辰,却在这时?垂了眼,俯身在地,雨水顺着长睫落下。


    “草民,有事求禀太后娘娘。”


    第 76 章


    洛溦服了药, 断断续续的一直发烧。


    她掌心的伤口差不多愈合后,宋家的婢女银翘被破天荒地宣召进了玄天宫,照顾姑娘起居。


    洛溦烧得昏沉,见到银翘, 问她:


    “太史令呢?”


    上次她求沈逍压下景辰的身世, 沈逍说了一个“好”字, 但中间?又曾有过别的对话。


    洛溦躺了几天,意识清醒后,越想越不放心。


    她想要再见见他,确认一下。


    银翘浸着帕子,帮洛溦擦着手臂,摇了摇头:


    “奴婢进来快两?日了,都没?见到过太史令。”


    听说玄天宫从来不用?侍女,她这次算是沾了姑娘的光,居然能破格进到传说中的神宫,又激动又忐忑,处处谨言慎行, 唯恐闯祸。


    见洛溦面露失望之意,银翘想起前些?日子那场传得沸沸扬扬的退婚, 安慰道:


    “那个叫扶禹的跟我说,姑娘退婚的那道谶语好像有些?问题, 要重新写, 所以现在?姑娘还不算跟太史令退了婚。扶禹分析,这事说不定?有转机,不然姑娘生病了, 太史令为什么?不送你回家,而是要奴婢进玄天宫来照顾你呢?”


    银翘也是个话痨, 跟扶禹简直一见如故,刚认识了一天多就聊成了朋友。


    洛溦现下无暇关心谶语到底出了什么?纰漏,吩咐银翘道:


    “你帮我去一趟崇化坊的悦廷客栈,问问景辰一切可好。”


    银翘“啊”了声。


    “姑娘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个景郎君?”


    她出府之前,听见宋行全和宋昀厚在?家里大吵,几次提到景辰的名字,显然宋行全的态度十?分厌恶。


    银翘自小?长在?商户家,也想不通那个景郎君到底有什么?魅力,屋无一间?、地无一垄的,比起这玄天宫里,各种吃穿用?度,钟鼓馔玉,连洗手的盥盘都错着金,回家乡若与人说起,旁人都只道她定?是做了仙梦!


    “我现在?也出不去的,宫门口都有侍卫,我平时要拿个什么?东西,都是找扶禹要,连璇玑阁都不能出的。”


    洛溦吩咐:“那你让扶禹去一下,就说我求他帮忙,一定?要去。”


    银翘百般不愿,但到底洛溦是她主子,从小?待她又极好,只能点头:


    “那我……去跟他说说。”


    洛溦让银翘从妆台的匣屉里取出一个荷包。


    “这里面有四两?银子,你让扶禹也带去,交给景辰。”


    之前沈逍说,堪舆署被烧,吏员需要休官停俸。


    若是署衙有这样的惯例规定?,她也不能强求什么?,反正科考将至,景辰全心全力在?家温书,并不算坏事。


    就是他如今,怕是没?剩多少银钱了。


    银翘接了荷包,又开始不情愿起来:


    “姑娘你关心他也就罢了,怎么?还倒给他钱啊?景郎君他……他也太没?用?了吧?


    洛溦烧得昏沉,没?力气恫吓银翘,气息微喘地笑道:


    “我就喜欢倒给他钱,他没?钱我也喜欢,你赶紧去吧。”


    银翘拿着荷包出了门,找到扶禹,把洛溦的话重述了一遍。


    扶禹揣了银子,也是百般为难。


    换作往日,也许他就应了,可这几日侍奉在?太史令身边,他再愚钝也看出有些?不对劲了。


    纠结了许久,还是决定?先去向太史令请示。


    观星殿内。


    沈逍坐在?案后,批阅着五行署的奏册,一面聆听着扶荧的奏报——


    “……户部那边挖出了以前东三州税帐上的缺漏,要推几个人出来担责,据说秦思晋打算把宋行全报上去,若是定?了罪,至少要贬官三级,罚逐出京。”


    沈逍走笔未停,语气轻淡,“张竦不打算保吗?”


    扶荧摇头。


    “我听周穆大人的意思,自从太史令宣告要与宋姑娘解除婚约,张竦就彻底放弃宋家了。”


    又问道:“周大人也想问问太史令,听说太史令把退婚谶语的奏册给拿回来了,可还打算跟宋姑娘退婚,他又需不需要为宋家权衡一下?”


    沈逍未置可否,沉默半晌,换了话题:


    “宫门的侍卫,都问过了吗?”


    扶荧点头:


    “那天在?场的每个人,我又都审了一遍,说是姓景的来想求见宋姑娘,被侍卫拒绝后,就一个人站在?宫门旁的巷墙下等着。”


    “然后早上太后过来,瞧见大家都在?行礼,唯独就那姓景的还站着,就叫停马车,撩帘看了他几眼,问了身份。然后那姓景的突然就伏到了地上,说他有事求禀太后,太后犹豫了会?儿,居然也答应了,让临川郡主下了车,又让所有人暂避了会?儿,后来问完话,就带着景辰坐车离开了。”


    “因为侍卫们一直不敢直视太后,后来又被摒退得远远的,所以太后娘娘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们也不敢确定?。”


    “反正姓景的现在?就突然进了国子监的广文馆,在?里面准备进士科考,明显是受了庇佑!”


    “还有那个栖山教的头目,叫庆老?六的,我也审了好多次,说景辰确实是从前黄岭寨匪首的儿子,庆老?六当年几乎是看着他出生的。他母亲是山寨掳来的孤女,没?有家人赎救过,之后也没?投奔过亲族,应该的确是个孤女不假。”


    扶荧分析揣测道:


    “太史令觉得,太后娘娘肯提携景辰,会?不会?是因为党争的缘故?我听说景辰写了篇什么?文章,颇得礼部邱侍郎赏识,那邱侍郎本就是太后旧党的人,如今旧党在?朝中夺了新党不少的职位,正是用?人之际,或许邱侍郎之前,就向太后娘娘举荐过景辰?”


    沈逍静静执笔而说,沉吟未语。


    那人,确实有几分才?华,之前帮忙画出西市杀人案图像,周穆也曾在?他面前提过。


    但能让外祖母初见之下就允以启用?,必然,还曾用?过别的工夫。


    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攀龙附凤之徒,若因身世所绊,末路穷途,更是难免不择手段。


    这时,扶禹拿着荷包,匆匆进到殿内。


    扶荧一见是这八卦大嘴巴,忙收了声,抱臂站去了一旁。


    扶禹朝沈逍行完礼,开始转述洛溦的请求:


    “宋姑娘想让我去一趟崇化坊的悦廷客栈,问问她那个同乡景辰的情况。”


    他预感这些?话不会?让沈逍高?兴,说得小?心翼翼,又把荷包放到案上:


    “还让我送些?银子过去,我掂了一下,大概有四两?多……”


    银翘其?实还跟他说,她家姑娘平时最省了,一下子拿出这些?钱,怕是把家底都清空了。


    但这样的话,扶禹打死?也不敢当着太史令说出来。


    沈逍将视线从荷包上撤回,吩咐扶禹:


    “你先下去。”


    扶禹欲言又止。


    扶荧在?旁边早就恨不得把这傻货的脸给瞪出两?个洞来:


    “太史令让你下去。”


    扶禹平日除了太史令,最怕的就是扶荧了,明明比自己还小?几岁,总是凶神恶煞的,聊正事也从不带自己,就可惜……确实打不过。


    他委屈巴巴地行礼退下。


    扶荧盯着扶禹出了大殿,转回头,想要说些?什么?。


    沈逍却已合起了书册,淡淡吩咐:


    “上次让你准备的兵防图呢?”


    扶荧“噢”了声,关了殿门,从南面雕屏后的暗室取了图纸,铺陈在?玉石地砖上。


    巨大的羊皮图纸,长宽各不下一丈七八,亭楼街坊,山川水路,俱是栩栩如生。


    扶荧抽出腰间?软剑,一面指点舆图,一面奏禀道:


    “朱雀三门的骁骑营,如今已转由豫王直辖,领兵的将领焦丰、赵三溪都是周旌略的人,我昨晚在?长公主府也跟他们对过步骤。”


    手中剑尖移动,“过了承天门,就是禁军的辖区,到时候,焦丰会?带人先潜入宫苑,断掉天恩殿飞檐,并在?此处放火,等禁军被引过来后,就会?困在?这里的宫道中……”


    扶荧沿着东西纵向,将布局一一点出,收起剑,请示道:


    “若一切顺利,寅时前就能控制住承天殿,到时候就怕周旌略那家伙按捺不住,直接就想大开杀戒,毕竟当初给他们栽上叛军头衔、又请旨诛杀叛军家眷的虞钦和兵部那几个人,到时也会?在?殿内。太史令,要不要我一直跟着他?”


    沈逍重新取过一份奏册。


    “不必。”


    他静然吩咐,“他舍不得萧佑死?,一定?不敢乱来。”


    扶荧想了想,似有所悟,“我懂了,颍川王就是周旌略的软肋!难怪太史令会?特意选这个时候让他们见一面……”


    书案后,沈逍听到“软肋”二字,展开册页的动作微微一顿。


    抬起眼,再度瞥向案角的那个荷包。


    浅绛的绸面,绣着小?小?的一朵栀子。


    商户家的女儿,不会?不喜欢钱,那日看到星命里的财运,笑得眉眼弯弯。


    若说从前高?看萧元胤一眼,是因为她曾说过的“倾慕世家风姿,想跟门第?高?的人结交”,那景辰呢?


    因为是那人……


    所以,什么?都不介意了吗?


    扶荧见沈逍沉默下来,循着他的视线瞟了眼。


    太史令好些?日子没?再去看过宋姑娘,病色仿佛恢复了几分,但之前两?次吐血的情形,还是历历在?目的惊心!


    扶荧抱拳请命:


    “太史令,要不我去杀了那姓景的算了。”


    沈逍缓缓抬眼,墨眸深幽。


    扶荧被看得有些?心慌,却不惧:


    “我就是……就是看不顾那厮胆大包天,拿着玄天宫的俸禄,居然还敢觊觎宋姑娘!”


    “烧了一座堪舆署,还不够你闹吗?”


    沈逍收回视线,取过朱笔。


    “让扶禹按她的交代?,把银子送去,再告诉周穆,宋家的事,不必权衡。”


    他低声吩咐,笔杆压在?食指的白玉指环上:


    “她与景辰如何,跟我没?有半分关系。”


    第 77 章


    广文馆是国子监下面的一个书院, 专供备考进士科的官学士子在考前闭门修读。衣食住行,皆有专人照料。


    洛溦听完扶禹所述,长?松了一口气。


    之前景辰跟她提过,礼部的邱侍郎颇为赞赏他的文章, 想来或许特意找了门路, 赶在开考前把?景辰举荐进了官学。


    进了官学, 不但衣食起居无忧,还有先生帮忙答疑押题,如此一来,景辰期望考进一榜的机会?,又增加了不少!


    “那你把?银子给他了吗?他……有说些什么吗?”


    扶禹道:“我只托了广文馆的人转交,没能?进去,说是马上要考试了,不许外人打扰考生。”


    洛溦点?了点?头。


    现下备考最为重要,确实?不该再多打扰。


    她安下心来,喝药也?认真了许多。


    只是从?前遇到?毒性反噬的情况,都是直接住进郗隐的药庐, 养个一年半载,现下留在玄天宫中, 虽然鄞况的药也?很好,恢复速度却没有在药庐里快。


    洛溦时而昏睡, 时而精力稍稍恢复, 惦记着景辰的科考,想起自己?迄今拜过的神里,属嵯峨山神最为灵验, 又让银翘做了个神位供奉,一有空就去诚心祝祷一番, 祈愿景辰科考一切顺利。


    大乾的进士科考分为三场,每场之间一般会?隔开数日。之后放完榜,按习俗,会?由皇帝在曲江畔举行曲江宴。


    今年因为推迟了考期,而临水的曲江宴又必须赶在天气还不太冷的时候举行,照顾到?圣上和皇亲贵戚的宴饮安排,所有考试、阅卷、放榜的时间,都极其紧凑地赶着期限。


    下旬的第三日,迎来了进士科的最后一场,一旦考完,考生就能?返回家中,与家人重聚,等待放榜。


    洛溦午后醒来,用了药,精神稍霁,这时银翘来告,说继母孙氏来了祀宫外,送了些应季衣物,似乎还另有些话?想说。


    银翘抱着孙氏送来的包裹,禀道:


    “玄天宫不许人随便进,我让夫人把?她要说的话?告诉我,我再转告姑娘,但夫人又好像不愿意,挺为难的,所以打发我上来看看,说若是姑娘身子好些,能?去宫门见她一下便去,不然她就回府,让姑娘好生将养身子,不必记挂。”


    洛溦了解孙氏的性子,明白定是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了。


    她更换衣物,下了璇玑阁,去到?祀宫外。


    孙氏见洛溦出来,忙让婢女把?她扶进马车里,挡了风。


    又瞧她瘦了一圈,病容未褪,心疼懊恼道:


    “本?不该下来的!万一又着凉了怎么办?”


    她并不知道洛溦为沈逍解毒之事,只道女儿从?小?体?弱,时常风寒落病。


    洛溦宽慰笑道:


    “没事的,已经好多了,玄天宫里的药都特别好,比咱家以前越州铺子里的最上品都好,母亲不必担心。”


    孙氏听女儿语气俏皮,想笑又笑不出来,眉眼苦楚。


    洛溦猜了个七八分,“是爹爹……让母亲来找我的?”


    孙氏眼眶一红,低了头,捻着帕子。


    “从?前想来看你,你爹总是不许,说怕打扰你。如今倒好,在家里成日念叨着我,非要我来。”


    前几天,宋昀厚其实?也?被遣来过一次,但祀宫外的侍卫像是领了上峰的吩咐,但凡宋家父子来求见,一律不予通传。


    宋行全无奈,只得半逼半叨着,打发了孙氏过来。


    孙氏过来,侍卫倒是网开了一面,传了话?,是以才有眼下见面的机会?。


    孙氏定了定神,对洛溦道:


    “最近朝廷里翻了天,都在说张尚书和齐王失势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太懂,但如今你爹也?受了牵连,说是户部的决议已经下来了,要以失职为由,贬你爹去涿州作州司马。”


    “你爹……非要我来跟你说,说他知道这次受党争牵连,被贬难免,但他不想离开京城,一旦外调,就再难有归京的机会?。”


    “所以,所以想让你去求求太史令……”


    孙氏说完,面色愧疚。


    她是妇人,最清楚身为女子得不到?娘家撑腰,反而要转过去求男方的丢脸与难堪。


    换作自己?做主,定是舍不得让洛溦去做这种低眉求人之事,但无奈自个儿性子软,又无亲生子女依傍,只能?事事受丈夫拿捏,听其差遣。


    “母亲无需自责。”


    洛溦也?清楚这件事定是父亲逼迫了继母。


    “可?这事……我也?求不了太史令。”


    上回她借着给沈逍解毒治病挟恩图报,让他压下景辰身世的秘密。


    现如今景辰科考顺利,还进了广文馆,可?见太史令并没有食言。


    自己?已欠了这样的人情,又哪有脸再去为父亲求情?


    再说,听闻沈逍前些日子就搬回了长?公主府,自从?雨夜那晚一别,她就不曾再见过他。


    孙氏也?知洛溦为难。


    她原就不想女儿拉下脸去做求人,道:


    “我只是帮你爹传话?,你愿不愿意,我都不逼你,回去也?会?劝着你爹。只是现如今你退了婚,就算有侍奉玉衡这样的理由,到?时候我们举家搬去涿州,你爹一定不肯让你一个未嫁女独自留在长?安。”


    洛溦忙抬起头:“可?我必须留在长?安。”


    景辰还在这儿呢。


    孙氏不知女儿所思,却也?不想她跟去穷乡僻壤,点?了点?头:


    “我知道,上次我不是说,要帮你物色合适的婚配人选吗?我按着你的要求,悄悄相看了几家郎君,有家姓柳的,家主是四?门学的郎官,孩子比你大一岁,看着温文有礼,若你愿意考虑,我就去跟你爹说说,看能?不能?早点?把?亲事订下,如此你就算去了涿州,也?很快能?嫁回京来。”


    洛溦这才意识到?,继母还没从?父兄那里听说自己?与景辰之事。


    她不想再隐瞒,垂了垂眼,神色微赧:


    “母亲或许不知,我已跟景辰有了白首之约,等他科考结束,放了榜,就会?去家里提亲。”


    “景辰?”


    孙氏从?前在青石镇见过景辰,也?算是从?小?就认得。


    这段日子在家,她没少听宋行全父子吵架提到?景辰的名字,现在听洛溦这般一说,方才知是涉及到?了她的终身事。


    “可?……”


    孙氏语气犹疑,“可?大郎不是说景辰家状出了问题,从?科考名单上被除名了吗?”


    洛溦如闻惊雷,愣了片刻:


    “不可?能?,他明明进了国子监的广文馆,今日便是最后一堂考试。”


    孙氏也?拿不准了,“我也?是前段时间听大郎跟你爹提了一嘴,许是……听错了也?未可?知。”


    洛溦虽听继母如此说,心中到?底有些放心不下。


    毕竟过了这么久,景辰一点?音信都不曾捎给自己?。


    即便广文馆管理再严苛,他若有心求人,总是能?找到?办法带一两句话?的……


    孙氏瞧着女儿脸色发白,摸着手也?是冰凉的,担忧道:


    “要不我再回去问问大郎?”


    洛溦缓过神,摇了摇头,抬起眼:


    “母亲现在若是无事,可?否载我去一趟考场,我想看看景辰。”


    她原想着景辰今日考完试,必是要与同窗等人出去庆贺,打算明日再去找他。


    眼下听了孙氏所言,忐忑不安,本?就一直想要去见他,如今更是要亲眼确认一下方能?安心。


    孙氏举棋不定,但看着女儿一脸忧色,又思及考场离此处不远,纠结片刻:


    “去可?以去,但你到?时不能?下车。”


    洛溦明白母亲所虑,点?了点?头。


    按鄞况的交代,她现在是不能?离开玄天宫的,可?洛溦顾不得许多,吩咐银翘去跟扶禹说上一声,便径直跟着孙氏驾车离开了祀宫。


    今日是进士科最后一场考试,考场设在了务本?坊的鸿儒阁。


    马车到?了务本?坊,只见考场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考生退场的家人或仆僮。


    鸿儒阁毗邻中书省,戍卫森严,等候的场地被坊街隔成了内外两处。平民百姓大多候在外场,五品以上官眷的马车,则能?沿着皇渠再往内行,一直抵至鸿儒门前。宋行全如今的侍郎身份尚在,车夫亮明身份,将车驶了进去。


    此时已近申时,前来等候的马车陆续增多,其中不乏贵胄世家,高车大马,气派临人。


    孙氏是个怕跟熟人寒暄的性子,眼下又是来看非亲非故的郎君,自是谨小?慎微,吩咐车夫将车停去了角落处。


    不过时,又有一辆官眷的马车停了过来。


    车里的两个中年妇人先是撩着帘子望了会?儿,后来索性让婢女将车帘卷起,挪到?近前,一面闲聊,一面等着鸿儒门开启。


    孙氏听那声音有些耳熟,认出其中一人乃是秦尚书家的表亲徐氏,京中官眷中有名的碎嘴之人,之前在长?兴坊传洛溦婚约闲话?的,就有她。


    两妇人说话?声时高时低,偶有几句内容飘来,听着像是徐氏陪表姐来等儿子出考场。


    孙氏唯恐被瞧见,被迫打招呼,忙让婢女把?窗帘拉得严严的。


    申末酉初,鸿儒门开启,陆续有考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有家人相迎者,就地停了脚步,神情或激动或沮丧地回答询问,或者隔着车帘,跟车里的女眷交谈几句。


    洛溦知道孙氏怕让人瞧见,遂让车夫将马车微微斜转,挡住了门,重新停稳,这才撩帘向?外眺望。


    视线,在一个又一个走出来的考生身上急切掠过。


    直到?……


    一身士子缁衣的清俊郎,肃肃徐引,拎着笔砚箱缓步而出。


    景辰!


    洛溦忍不住攥紧了车帘,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松懈落下。


    孙氏忙拦她道:


    “瞧见了就行!可?千万别过去!长?安城里认识你的人也?不少,你现在若出去见他,必是要遭人议论的。”


    孙氏没敢告诉女儿,因为她前些日子在中书省为齐王作证、之后又被沈逍当众退婚,京中官家女眷私下已将她当作了笑柄在议论。


    洛溦也?不想给景辰惹麻烦,明白自己?现在不能?过去:


    “母亲莫怕,我不会?出去的。”


    只是这么久不见,实?在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她将车帘又微微卷开了些,朝外望去。


    就在这时,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朝景辰迎了过去,屈膝行礼,然后接了他手里的笔砚盒,将其引领至对面的一辆马车前。


    那婢女和马车,皆是点?饰精美、金玉为缀,贵气难掩。


    旁边的徐氏也?瞧见了那马车,忙同身边表姐议论道:


    “那不是临川郡主的车吗?是闵郡马家里今年有人科考不成?怎么没曾听过?”


    表姐也?是个爱八卦的,“闵大人家中没有这个年纪的子侄,再说,以郡主跟闵大人的关?系,哪里会?特意来关?心他家子侄?依着郡主向?来的喜好,倒有可?能?是……”


    声音低了下去。


    徐氏跟表姐交头接耳地低语了几句,掩嘴轻笑,又艳羡叹道:


    “唉,到?底是皇家贵女,怎么玩都行,就算哪天把?闵大人给休了,夫家也?不敢说什么!不像咱们……”


    表姐语气微妙,重新望向?景辰:


    “不过你说这样年轻的郎君,比郡主一半的年纪都小?呢……”


    “这有什么?裕宗那朝的平城公主,六十岁了还养了好几个十七八的呢,这种年纪,自有这种年纪的好……”


    两妇人开始重新审视起对面的景辰,眼神里添了一抹意味深长?,从?脸到?身材,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又低声笑语起来。


    洛溦坐在车帘后,将那两妇人的对话?听了个断断续续。


    手里捏着的车帘,渐渐攥紧。


    再度朝对面望去,只见那华贵马车的窗中,伸出来一只妇人的手,着金戴玉,将一方帕子抛给婢女,让她给景辰擦汗。


    景辰微垂着眼,面色淡然,却不避不躲,由着那婢女用帕子在自己?发际间拭过。


    洛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似有密密实?实?的针毡压到?了自己?的心上,一呼一吸都万般艰难。


    旁边两个妇人低语的玩笑声,越来越刺耳。


    洛溦唇线紧抿,猛地一掀车帘,出了马车。


    旁边妇人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鸿儒门外等候的女眷虽多,但像洛溦这般的妙龄少女却鲜有一二,一袭绯裙妍妍,衬得稍带几分病色的面庞愈加楚楚。


    她甫一下车,周围所有的人都不觉投来了目光,尤其那些刚出考场的士子,不觉皆放缓了脚步。


    对面的景辰,也?循着众人的目光望了过来。


    澄澈的眼眸凝在洛溦身上一瞬,随即,便又移了开,继续面色温淡地聆听马车中的人说话?。


    仿佛,刚才只是瞧见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


    洛溦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要不然,就是他没看见自己?。


    毕竟这里,这么多的人……


    她抑制住情绪,忽略身后孙氏撩了车帘急切制止的一声“绵绵”,抬步朝对面的马车走了过去。


    孙氏这一出声,倒被旁边的徐氏给认了出来,随即反应过来洛溦的身份,立刻兴奋地跟表姐八卦起来。


    洛溦朝马车越走越近,车畔的婢女注意到?异常,转过头向?她望来。


    景辰的目光,也?再次朝她投来。


    洛溦连忙弯起唇角,向?他露出一道柔柔微笑。


    景辰却依旧像看见陌生人一般,转开了头。


    若说前一刻洛溦的心中尚存一丝侥幸,以为景辰没看见自己?,那眼下这一刻,她是彻底绝望。


    离得这么近,他肯定看见了她。


    看见了,却不相认,是……有什么苦衷吗?


    她颤着视线去看他的手,期冀他能?像从?前那样,给自己?一些暗示。


    可?他的手垂在身侧,一动未动。


    洛溦的脚步,停了下来,定在离马车两三丈的地方,正?是鸿儒门前最人来人往的通行空地。


    周围无数揣度的眼光,凝聚在她身上,


    有官眷也?认出了她,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那好像就是宋侍郎的女儿,被太史令退婚的那个!”


    “宋家今天也?有人科考?”


    “不是吧,宋侍郎就一个儿子,听说早就从?官学退学了,靠着齐王殿下谋了个差事。”


    “难怪,都在传这姑娘跟齐王殿下走得近。”


    “走得近又如何?现在都被退婚了,齐王也?要娶王家的千金了……”


    洛溦听见那些窃窃私语的低声议论,垂了眼,不敢再看景辰。


    这般不堪的自己?,若被人瞧出与他相识,一定会?给他惹麻烦的。


    周围还有他的同窗,甚至老师呢……


    他若真跟自己?说话?了,必是,会?让人说闲话?的……


    洛溦心中这般想着,眼角却终究还是禁不住涌出了热意。


    她忙低了头,想要转身离开。


    可?就在这时,四?周的窃窃杂音,好像一瞬间突然静谧了下来。


    身后,传来沈逍疏冷的声音:


    “不敢过去吗?”


    第 78 章


    洛溦闻声转头, 见沈逍一身官服,像是刚从旁边的中书省过来。


    她怔怔望着他,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他拉了胳膊, 径直走向了临川郡主的马车。


    婢女见沈逍走来, 忙迎上前, 屈膝行?礼:


    “太史令。”


    “姨母在车里?”


    沈逍冷声问道?,视线淡淡掠过车畔的景辰。


    婢女欲言又止。


    沈逍朝马车走近,忽觉得手里拉着的那人拼命用?力抗拒,似是不愿再往前一步。


    他暗生嘲意,转回头,却见洛溦低着脑袋,眼角湿红隐现。


    沈逍默然注视她片刻。


    到底,软了心肠。


    随即一句解释也没留,转过身,拉了她往宋家的马车走去。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汇了过来,就连旁边一直聊天八卦的徐氏和表姐都赶忙闭紧了嘴, 怔愣愣望着沈逍亲自把洛溦送进了宋家马车。


    车里的孙氏,更是紧张的不知?所措。


    她五年前就知?道?了女儿的婚约, 但这还是头一回跟沈逍见面?,见他送洛溦坐下, 只一个俯身伸手的动作, 便透着疏远淡高,贵不可攀。


    旁边婢女战战兢兢,想帮忙又不敢上前, 最后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退出了车外。


    车帘落下的一刹, 沈逍移目望向?远处,见对面?的景辰终于抬了眼,神色恍惚地朝这边望来。


    沈逍面?无表情,冷声吩咐车夫:


    “走。”


    洛溦一直低垂着头,身前双手微微绞着,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情绪。


    孙氏在一旁看得忐忑不安,有心开?口?问两句,又怕当着贵人的面?说错话,小心翼翼瞄了眼沈逍。


    沈逍这时也将目光从洛溦的方向?收回,与孙氏视线撞了个正着,一双眼睛如?寒潭般的,看似没有什么情绪,却叫孙氏没由来的心底泛凉。


    马车辚辚行?出皇渠,转进了人潮如?织的朱雀大街。


    孙氏如?蒙大赦,忙叫停了车。


    “我前些日子约了秀织院选料子做冬衣,要?不,你和太史令先回玄天宫……我选完料子再让车回来接我,反正离得也近……”


    她话虽是对着洛溦在说,人却下意识朝着沈逍颔首行?礼。


    她内向?口?笨,但却也不傻,看得出太史令显然不想她继续待在车里。刚才整个鸿儒门外的人都看见了太史令送洛溦进马车,她现在回不回避,都免不了明日蜚语传遍京城。


    孙氏心绪复杂,行?完礼,匆匆下车。


    车帘刚落下的一瞬,洛溦强忍了许久的情绪,便顿时冲涌而上。


    一滴泪涌了出来,接下来成串的泪水,再止不住。


    她背转过身,藏起了脸。


    车夫领了孙氏的吩咐,继续上路,往龙首渠的方向?行?去。


    洛溦落了会儿泪,想起沈逍就在身旁,竭力抑下喉间哽意,抬手抹干净泪痕,慢慢地将心绪克制平复。


    “太……太史令……”


    她背对着他,试着客气寒暄,声音却仍有些哽,“今日怎么,怎么也会去考场?”


    鸿儒门虽然毗邻中书省,却实际并不顺路,或许,是有认识的人也在考试吧。


    沈逍沉默了半晌,开?口?道?:


    “明算科考试,有道?题的解法有争议,曹学?士请我过来看看。是道?天元术构建的高次程式。”


    洛溦点了点头。


    半晌,又迟疑着慢慢转回身,见沈逍身形俊逸地靠着车厢壁,微阖着眼,白皙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紫色袍面?上,紧抿的唇线透着对万物的冷漠疏离。


    马车转过坊角,在石子路沿上轻磕了一下,摇晃起来。


    沈逍漆黑修长的眉,不易觉察地蹙了蹙,搭在袍面?上的手指微微攥紧。


    洛溦想起什么,撩开?车帘:


    “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


    沈逍睁开?了眼。


    一双墨眸幽暗,静静向?洛溦望来。


    洛溦不想被他瞧见自己哭过的样子,重新侧转,背过身,轻声问道?:


    “我……我听说太史令不喜欢坐马车,要?不,我让车夫去寻匹坐骑来?”


    车厢内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厢角的银熏球,寂然吞吐香雾。


    沈逍缓缓开?口?:“谁告诉你,我不喜欢坐马车?”


    洛溦不想出卖萧佑,含糊道?:


    “就……其实我第一次跟太史令坐玄天宫升轮的时候,也留意到了……”


    这也是事实。他平时的话很少,但好像在升轮里、在马车上,仿佛是为了缓解某种紧绷的情绪,话会下意识地说得多一点点……


    沈逍望着女孩的背影,良久,撤回视线:


    “我是有些不喜,但也不会因此就不复堪命。”


    洛溦听他语气凛冷,怕他被自己说破了弱点,又要?生气动怒,再不敢提找坐骑的事。


    “那要?不……”


    她斟酌片刻,“我把车帘和窗户打?开?些?”


    说着,转身把车窗拉开?了些。


    黄昏的凉风,自窗外吹入。


    洛溦尚未痊愈的热症骤然在额间一阵浮涌,禁不住呛咳了声。


    沈逍伸出手,“啪”地关上了窗。


    “不必拿苦肉计来献殷勤。”


    他盯着她的后颈,声线里透着一丝压抑的阒暗:


    “莫不是,又想求我什么了?”


    洛溦怔住。


    “我……”


    余光中,他摁着窗框的手指,曲线优美,骨相蕴力。


    脑海中,那日浴室中的种种浮泛闪过,同他做过的事,还有那些求过他的话……


    她领悟到他适才的言下之意,不觉窘迫难堪:


    “我没有什么想求的……”


    转念间,却又想到了景辰,想到了临川郡主。


    她相信景辰的为人,相信他绝不会像那些妇人所言,去做什么以色侍人之事。


    可他若有什么苦衷,又为什么不通过别的法子,给?自己一点点暗示呢?就像从前在朝元行?宫偶遇,他都能打?手势安抚自己,今日她却看得明明白白,他就是铁了心地不愿理会她。


    如?若可能,她只想立刻就向?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可这其间,不管是涉及到了什么理由,若真牵扯到了郡主那样的皇家贵胄,那自己,还真的只能求沈逍帮忙……


    洛溦心思纠结,又觉酸楚心痛,禁不住喉间哽意再度翻搅上来,低了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逍移开?了眼。


    半晌,朝外吩咐道?:“去长兴坊。”


    宋宅所在的长兴坊,离此地最为近便,掉了头,只再前行?半个坊的距离便至。


    马车驶到宋府门外,宋行?全正站在门外空地上,背着手,监督工人遮换屋顶的悬鱼瓦兽。


    长安城内官宦云集,等级森严,不光官服俸禄分得精细,官员宅邸的制式也大有讲究。


    宋行?全升了官之后,一是为了合乎身份,二也是存了些炫耀之意,花重金将新宅大门翻修了歇山顶,加了五品以上京官才能用?的悬鱼瓦兽,好不气派。


    岂知?才短短数月,他就在朝廷党争中失了利。


    贬职的公文虽然还没正式下达,但这条街上住的全是官宦显贵,其中不乏等着落井下石之辈。宋行?全再三权衡,为防被人参奏越制,还是暂且将悬鱼等物遮换一下,待来日若有转机,再放回去不迟。


    正心怀怅惘之际,见孙氏的马车归来,知?道?她今日去找了洛溦,忙走到车旁:


    “如?何,可曾见到绵绵?”


    洛溦掀开?帘,一面?止着咳,一面?跟宋行?全解释:


    “母亲去秀织院了……”


    宋行?全见竟是女儿回来了,也顾不得管孙氏去哪儿了,径直问道?:


    “那她跟你说的事呢?你有去求太史令吗?”


    洛溦闻言忙提声制止她爹:


    “爹!”


    却又因此带出一串咳嗽,一面?朝宋行?全摆手摇头。


    宋行?全就猜到洛溦定然不肯去求沈逍。


    父女俩上次在祀宫外见面?,几乎吵到了要?断绝关系,宋行?全回家之后,一想到洛溦上回跟自己撂过的狠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此刻对着女儿,口?气不由得有些强硬怨怼:


    “上次你为姓景那小子跟我闹,我也不计较了!但这回关我宋氏一门兴衰,无论如?何你也要?想办法去求一求!你不是也帮昀厚求过齐王吗?这次求一下太史令又有什么不同?你小时候不就挺会黏他吗?整日哥哥、哥哥的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就算做不成夫妻,去说几句软话又如?何为难你了?”


    洛溦挥着手,满面?通红,咳得要?透不过气来。


    身后的车帘,被人从里面?缓缓撩开?。


    沈逍一袭紫色官服,眉目清冷,伸手扶在了洛溦的肘后,将她送下车。


    宋行?全先前教训女儿的气势,顿时荡然无存,张大着嘴,满脸憋得通红。


    沈逍将洛溦一路送进府门门槛,松了手。


    宋行?全疾步跟了过来,指挥门房处的仆妇上前扶了洛溦,转身向?沈逍拜行?大礼:


    “有劳太史令亲自护送小女!”


    他为了不让同坊的官员看见自己遮换悬鱼瓦兽,特意选了黄昏吃晚饭的时间在门口?监工,趁着暮色昏暗,没什么来往的人,不会被人瞧去了当笑话传。


    然而此时此刻,却恨不得所有的人都赶紧出门围观,亲眼见见身穿一品官服的太史令,竟然扶着他女儿进了他宋家的大门!


    沈逍看也没看宋行?全,径直越过,随着搀扶洛溦的仆妇,朝内行?去。


    第 79 章


    宋行全还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见状有些?尴尬地?慢慢回直身,整束了一下衣冠,快步跟了过去。


    他被沈逍无?视,早也不是一次两次。


    想当初刚升了从三品不久, 早朝时终于能有资格候在大殿外, 那日正逢齐王请旨巡查淮州, 一向走路带风、目不斜视的萧元胤,路过丹墀下时,却蓦然放缓了脚步,与宋行全?寒暄。


    彼时齐王是公认的大乾储君,未来天子,特意驻足向宋行全?招呼,甚至还颇为客气,周围同?僚俱是艳羡不已。


    宋行全?亦是受宠若惊,事后站在丹墀下腰板都挺得更直了,昂然接受同?僚的各方阿谀奉承。


    没过多久,沈逍也来了。


    一袭宽袖白?袍, 姿态清冷贵致,不似齐王傲倨张扬, 却更令周围诸官愈加恭谨小心,个个垂首屏息。


    行过丹墀下时, 沈逍停下脚步, 伸手接过侍者捧着的帛书,目光掠过四周群臣。


    宋行全?见太史令的视线移来,不觉心绪一振。


    寻思女?儿的婚事得圣上金口玉言认下, 人也住进了玄天宫,迟早面前这位九天之上的太史令大人, 就?该称自己一声“岳父”。


    或许刚才?齐王的屈尊示好给了宋行全?额外的勇气,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在沈逍目光触及自己的刹那,满脸堆笑,开口问礼:


    “太……”


    然后沈逍视线静幽幽扫过,仿佛根本没觉察到他的存在,一晃即逝,取了帛书,随即拾阶登台,进了大殿。


    宋行全?僵在原地?,隐约听?到周围有压低的笑声传来,只恨不得立刻找个土堆把自己给埋了!


    他自此,也算习惯了沈逍的公然无?视,如今瞧见对方竟肯亲自送洛溦回家,难免有些?不敢置信的又惊又喜。


    仆妇扶着洛溦,穿过连接前后院间的月门,进到小巧内院。


    院中一汪莲池,荷香清幽。


    婢女?甘草闻声出?来,忙上前接了姑娘,又扭头往后看了眼:


    “那个……”


    洛溦此时已止住了咳,转身循望,见沈逍竟也一路跟了过来。


    她摒退仆婢,走回到池畔,朝沈逍裣衽一礼:


    “今日有劳太史令相送。”


    原想再加一句不需再送了,转念想起她爹就?跟在后面,沈逍若是此刻掉头回去,必会被她爹缠上。


    沈逍站在暮色余光中的莲池畔,静静看了洛溦一眼:


    “不必谢,我说过,我还需要你的血,不想你废掉而已。”


    说着,便?迤迤然从莲池对岸走了过来。


    洛溦垂着头,视线随着池水夕光间漾动的倒影,瞧着沈逍一步步走近。


    她现在,属实没有心情招待他。


    “那……那就?请太史令在这儿稍等。”


    反正鄞况也快来了。


    下车前沈逍传了话,让车夫去玄天宫接鄞况过来,算算路程,理应很快就?到了。


    洛溦领着沈逍,进了堂屋。


    宋家的这座新宅院,她住过的次数有限,屋里?的大部分家具陈设也都不熟悉,又不好意思去榻上躺着,遂引沈逍在窗边茶案旁坐下,两?相无?言。


    等了许久,也不见甘草和其他婢女?进来。


    洛溦有些?尴尬,低低咳嗽了两?下,想起什么,抬眼望了下窗侧的百宝架,站起身来。


    架子的最上面,放着一个乌木小箱子。


    洛溦伸手去够,差了点距离,又踮起脚,好不容易触到了箱角,抠着指头,艰难挪动。


    沈逍盯着她的背影半晌,站起身,伸出?了手。


    紫色官服的衣袖,自少女?身后拂至,头顶的木箱稳稳滑入了她的手中。


    洛溦感?受着笼罩而至的迦南气息,抱住木箱,垂眼致谢:


    “谢太史令。”


    她把箱子放到案上,重新坐下,揭开了箱盖。


    屋里?其他的陈设她不熟悉,但?这个小乌木箱子,却是当初从越州一路带进京城,装着她从小到大积攒的一些?“珍藏”,熟的不能再熟。


    洛溦翻找了几下,取出?一个小瓷瓶,摘了瓶塞闻了闻,倒出?一粒药丸,放进了嘴里?。


    沈逍刚撩袍在案后坐下,抬起眼,见状修眉微蹙:


    “乱吃什么药?”


    洛溦想起之前他说需要自己的血、不想她废掉,忙解释道:


    “不是乱吃,这是从前郗隐先生给我的木犀丸,退烧极快,比鄞况的有效果多了。”


    沈逍扫了眼案上木箱,见都是些?杂乱的旧物,小瓶子,小匣子,甚至还有些?一看就?是小孩子玩具的东西。


    “既是有效之药,鄞况为什么没给你用?”


    洛溦盖了瓶塞,把药瓶塞回到木箱里?。


    “噢。”


    她迟疑了下,想着待会儿鄞况过来,自己也瞒不住,如实道:


    “这药起效快,就?是……就?是有点会让人腹痛。不过对身体无?害的!”


    “是吗?”


    沈逍语气显然不信,“世上还有能令人痛,却不会伤身的药?”


    说着,便?伸手去拿那药瓶。


    “肯定没什么害的,不然郗隐先生也不会拿给我……”


    洛溦试图盖上箱子,无?奈沈逍的手已探了进去。


    他在一堆杂乱之物寻了片刻,没找到刚才?那个小瓷瓶,倒是触到压在瓶瓶罐罐下的一件软物,顺势往外扯了出?来。


    垂目望去,见是一个白?布做的娃娃,眉眼用黑线细细缝出?,身上穿着水青色的小衣袍。


    沈逍注视着那娃娃,面色微凝。


    洛溦忙把娃娃拽了过来,有些?尴尬:


    “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


    担心他还要去找那药瓶,又解释道:


    “待会儿鄞况来了,我会跟他老实交代的,那药真?没什么问题,肯定不会影响我以后帮太史令解毒!我就?只是……只是想要快点好起来。”


    沈逍回过神。


    搭在箱沿上的手缓缓收回,淡声道:


    “急着去找景辰?”


    洛溦被他说破心事,脑袋越发垂低,看着手里?的布娃娃。


    半晌,轻声问道:


    “太史令可知道,景辰怎么会认识临川郡主?”


    沈逍面无?表情地?合上了箱盖:


    “听?说他自己去求见过外祖母,当时姨母也在。”


    自己求见?


    洛溦沉默下来。


    若说是为了行卷,求到贵人面前,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景辰那么有才?华,能得到太后和郡主的赏识,亦在情理之中。


    但?……


    递帕子擦汗那样的事……


    跟行卷还是不一样的吧?


    临川郡主喜欢豢养伶人面首之事,京中亦时有传闻……


    洛溦竭力想压下那些?纷杂的胡乱思绪,头却禁不住越垂越低,半伏着身,伸指触了触手里?布娃娃的脸,心中酸楚浮泛。


    小时候,一直觉得这娃娃有些?像景辰,柔柔软软的。


    这世上,到底能有什么原因,让明明那般温柔的他,突然选择对自己视而不见,一丁半点的暗示都不肯给?


    她绝不能相信,他是会为了富贵荣华,宁可舍弃真?心与自尊的人。


    她想见他,想听?他亲口解释……


    屋外的夕光,彻底暗了下来。


    甘草总算捧着茶盏茶杯,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屋内。


    先是非常煞有介事地?行了个大礼,奉了茶,再逐一点燃灯烛。


    她跟洛溦院中的其他几个婢女?,其实早就?想进来伺候姑娘,无?奈却被宋行全?叫了过去,不许她们进屋打扰,直到捱到掌灯时分,才?细细叮咛了一番,放她们出?来伺候。


    甘草不敢惊扰贵人,点完灯,退出?屋前,才?攒足了勇气,偷偷瞄了眼那位传说中的谪仙神官。


    他其实,好像根本没留意到屋里?进来人了,又或者更确切的说,虽然知道进来了人,却也毫不在意,就?如同?对方是空气中的微尘一般,不足为道,视线落在了对案低头不语的姑娘身上,又好似……茫然并无?焦点,一身官服明明气度华贵非常,在他的身上,却无?端显得格外冷漠疏淡。


    但?却是……


    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甘草轻手轻脚退出?了屋子,赶去为小姐妹们回答各种八卦提问。


    过了不久,宋行全?带着闻讯匆匆赶来的鄞况,也进了屋。


    鄞况一进门,就?闻出?了木犀丸的味道,没好脸色地?盯向洛溦:


    “你吃木犀丸了?”


    洛溦醒过神,看见鄞况,支吾道:“就?吃了一颗……”


    “一颗也够你难受!”


    鄞况探查洛溦的脉象,又有些?忍不住气:


    “你是不通药理还是怎么的?为什么要吃这个?”


    洛溦没敢吭声,听?见鄞况问“为什么”,下意识地?瞥了眼沈逍,生怕被他抖出?答案。


    沈逍却只淡声吩咐鄞况:


    “既已吃了,你对症下药便?是。”


    鄞况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洛溦,没再吱声,坐去一旁调配药剂。


    宋行全?站在门口,观察片刻,上前假装旁观鄞况配药,叹道:


    “唉,这丫头从小就?离不得药,等以后搬去了涿州,地?偏人稀的,也不知好不好找药材……”


    洛溦明白?她爹要开始卖惨了。


    此时木犀丸也渐起了药效,腹间的痛意开始慢慢弥散。


    她咬了咬唇,没什么好气:“爹你别说了,我不会跟你去涿州的。”


    宋行全?叹道:“这事也由不得你定啊,爹现在要被贬官过去,咱们一家人总不能分开吧?”


    瞟了眼沈逍的方向,“你眼下也没婚约了,自然要跟着父兄,哪儿有姑娘家不跟家人待在一起的?”


    洛溦抑着腹痛,只想让她爹赶紧走:“谁说我没婚约?我有的。”


    景辰答应过她,她相信他不会食言。


    不管有什么误会,只要他肯解释,她就?愿意相信……


    旁边鄞况也被宋行全?吵得烦躁,接话道:


    “她有婚约的,整个玄天宫都知道给礼部的谶语还没送过去,她和太史令的婚约还没解,宋大人赶紧先出?去吧,别在这儿妨碍我配药!”


    虽则沈逍在紫微台当众说过要解除婚约,但?皇室一直没有正式下旨,说是谶语要改。


    宋行全?也有心再多问两?句,却被鄞况又不耐烦地?甩了一袖子药露,尴尬半晌,到底不敢当着沈逍跟玄天宫的人叫板,讪讪告退出?去。


    案畔洛溦亦有些?窘迫,她说的婚约,并不是鄞况嘴里?的那个,但?眼下腹痛难受,也懒得辩解了。


    鄞况配好药,喂洛溦吃下,重新给她把脉。


    “吃了木犀丸,你的烧确实能退得快些?,但?还得养几天……”


    他探了会儿脉,又皱起眉,“怎么这般的气血郁结?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这可不好,本来病症就?延绵。”


    鄞况收回手,想起刚才?宋行全?诉苦被贬官的事,看了眼沈逍:


    “要不,求太史令想想办法?,别让你那么伤心郁结了。”


    沈逍抬起眼。


    鄞况低头收拾药具,继续对洛溦道:


    “咳,我这也是为太史令考虑,毕竟再等几个月,就?是最后一次解毒了,你把身体养好,才?能对他有益不是?还有其他的那些?病症……”


    洛溦摁着肚子,打断鄞况:“我没有什么伤心事。”


    想起之前沈逍在马车上的讥嘲,垂了眼,“我也不会求什么,帮忙治了病、就?总要这要那的,岂不是挟恩图报,亏你还是医师。”


    鄞况道:“挟恩图报也不全?然是坏事,既然能图报,就?至少证明恩施得还不错,对吧?”


    说着,瞄了眼沈逍。


    沈逍的目光却落在了洛溦的脸上,一晃便?敛。


    收回时,掠过她手里?的布娃娃,眉目静寒。


    “你小时候,不就?挺会黏他吗?整日哥哥、哥哥的追在人家屁股后面。”


    “沈哥哥,你能跟我玩一会儿吗?沈哥哥……”


    “沈哥哥,等我回了越州,就?做一个跟你一样漂亮的白?布娃娃……”


    “沈哥哥,我好喜欢你……”


    ……


    沈逍移开视线。


    “好好养病。”


    他沉默良久,冷声道:


    “过几日,我带你去见景辰。”


    第 80 章


    临川郡主进到长公主府的轩室中, 见沈逍临窗而坐,姿态疏漠。


    窗前置着暖炉,煮着?茶,水声咕噜, 炭火噼啪。


    临川郡主定了定心绪, 走过去, 拢了下织锦披帛,坐到沈逍对案,笑道:


    “逍儿今日这么好兴致,请我过来喝茶?”


    她早年失恃,幼时便被王太后选中,养在宫中,陪着?沈逍母亲殊月公主一同长大。后来殊月离世,太后亲自抚养了沈逍几年,但男孩年纪渐长,不能一直住在宫中,且又拜了冥默为师, 时常需要在宫外走动。太后出宫不便,便让临川郡主接管了照顾沈逍衣食住行之事。


    太后性情强势, 临川郡主虽倚靠着?养女身?份得了不少便利,但也从?小被太后压制得唯唯诺诺, 没什么主见。


    而她的这个外甥沈逍, 却恰恰是?从?小就极有主见的孩子。因此在照顾他的这件事上,临川郡主只?管得了长公主府里的上下一干仆婢,管不了外甥本人。两年前沈逍正式接掌玄天宫之后, 她更是?连长公主府的大小庶务也都再插手不了了。


    沈逍斟了杯茶,递到对案, “姨母请用。”


    临川郡主含笑接过,喝了一口:


    “去岁进贡的顾渚紫笋,难得你?这儿还有。”


    沈逍道:“还有不少,待会儿让人给姨母送去府上。”


    临川郡主眉开眼笑,正要接话,对案沈逍却已又开了口,直奔主题:


    “听说姨母府中,最近住进了一个叫景辰的人,从?前是?我玄天宫的生徒。”


    临川郡主举着?茶盏,咽下嘴里的茶,点?了点?头:


    “是?有这么一回事。”


    沈逍问?道:“是?他主动向姨母自荐枕席的?”


    临川闻言脸一红,“逍儿你?……”


    当?年她在马球场上对闵侍中一见钟情,借着?太后的势力硬是?让对方解了婚约,娶了自己。结果夫妻二人婚后一直不睦,成婚二十余载只?得了闵琳一个女儿,临川也渐渐对中年发?福的丈夫失了从?前的热情,时常招些年轻俊美的伶人到府中歌舞助兴,在京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大乾民风开放,她又是?皇室女,背后还有太后这个强大后盾可倚靠,只?要夫家的人不闹,便不会有人说些什么。


    只?是?眼下被外甥这般直白提起,临川到底脸上有些挂不住。


    沈逍揭开鹾簋,取过银勺,往茶汤里加了些盐:


    “我没有窥探姨母私事之意?,只?是?景辰曾经是?我玄天宫的人,才想问?问?他是?如何进的姨母府中。”


    临川郡主被沈逍请来之前,也猜到可能会被问?及此事,所以曾匆匆请示过太后,知道该怎么答。


    “玄天宫那边的事,我瞒你?也瞒不住,就是?那次陪母后去看?你?,在玄天宫门口遇见了那人,他求见母后,就这样认识了。”


    “其实吧,”


    临川看?了沈逍一眼,啜了口茶,“你?可能也知道了,看?上他的人是?母后,不是?我,只?因为他现在还是?白身?,入宫并不方便,所以才暂且养在我府里。”


    轩室角落的髹金黑漆屏后,隐隐传来一声响动。


    沈逍不动声色地盖上鹾簋,将郡主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姨母的意?思是?,景辰是?外祖母的面首?”


    临川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明?晃晃用这样的称呼总是?不好,就算是?个解闷的人儿吧。大乾民风开化,母后守寡三十年,身?边能有人伺候,也是?好事。”


    临川自己也有些纳闷,那年轻人单看?相貌,也算不得顶顶好,当?时在马车里也不知跟母后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她老人家就看?入了眼,后来自己跟着?坐进马车,就瞧着?母后一直摸着?景辰的手。


    临川不是?太有主意?的人,更不敢质疑太后的喜好,总之她老人家说喜欢,那便是?好的吧。


    “我以前,其实也给母后举荐过人,她都不大看?得入眼。但这个景辰,我探过母后的口风,应该是?挺中意?的……前段日子的夜里,我偷偷把?人往宫里送过好几次。等过几天科考成绩一出来,母后就会催着?礼部放榜,到时必是?会给他一个官身?,方便他出入内廷的。”


    她觑了眼沈逍的反应,见他表情淡淡,继续道:


    “这事儿姨母不瞒你?,一则因为母后平日最疼你?,难得这次有个她看?顺眼的人,将来若是?圣上说些什么,你?得帮忙劝着?。”


    “二则,母后也想问?问?,景辰跟你?那未婚妻宋洛溦,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不瞒你?说,上次你?在鸿儒门外碰见我的马车,当?时车里,坐的其实是?母后。”


    沈逍重新又为郡主斟了一盏茶,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们是?同乡,景辰与她表舅是?同窗,后来一起在玄天宫,也有过往来。那日在鸿儒门,她其实是?去等我,碰巧看?见景辰而已。”


    临川点?了点?头:“景辰也是?这样说的。”


    她饮了口茶,想起太后的交代?,“那总之你?跟宋家的婚约,还是?得尽早撇干净,虽说你?尊重师父,想在推翻他的谶语上再三郑重,但眼下朝中的局势乱的很,能尽早撇清关系就尽早撇清,母后还想着?让你?和王琬音……”


    话说了一半,见沈逍握着?茶勺的手停顿住,临川话音顷刻弱了下去,像是?半途漏了气,渐渐变得微不可闻。


    她深知外甥从?小话少,但若惹到了他,必是?字字冷怼攻心,让自己这个做姨母的好几次捏帕垂泪,夹在中间难做人。


    总归话是?带到了,她踌躇了下,也不再多言,将话题转回到朝局上,又闲谈坐了会儿。


    送走了临川郡主,沈逍慢慢收拾好茶具,站起身?,走到轩室角落的髹金黑漆屏侧。


    屏风后,洛溦脸色煞白,唇线紧抿,明?明?看?见沈逍靠近,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


    沈逍盯着?她。


    “出来吧。”


    他淡声吩咐,转过身?。


    洛溦怔怔走了出去,望着?窗边沸煮着?的茶水,想起刚才临川郡主的那些话,心中一片流离彷徨。


    沈逍注视她片刻,“还想见他吗?”


    洛溦点?了点?头:“嗯。”


    不管别人再怎么说,她只?愿意?相信景辰,只?想听他解释。


    临川郡主被请来长公主府的时候,景辰也被“带”了过来。


    洛溦跟着?沈逍,出了轩室,进到长公主府的后园。


    海棠树下一道熟悉的身?影,逸朗清举,温润孤立。


    洛溦怔愣一瞬,继而忍不住就要冲过去,却被沈逍拽住了手腕。


    “不用跑。”


    他冷着?声,半晌,松开了手。


    洛溦垂首,抑了抑情绪,朝前走去。


    花树下,景辰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一段时日不见,他消瘦了不少,就连眼睛下的那颗痣都显得格外凄楚。


    他看?着?洛溦,强自勉力一笑,溢满着?苦涩,却依旧恬淡温柔,朗朗好似濯过新雨的柳。


    洛溦望着?那笑容,差点?掉下泪来。


    “景辰……”


    她此刻再顾不得其他,一下子便扑进了他怀中。


    景辰身?形僵滞,垂落身?侧的双臂微微抬起,似是?想拥住怀中的女孩,却又在最后一刻停顿住,挪向洛溦的衣袖,将她拉开了些。


    洛溦感?受到景辰的抗拒,抬头看?他,五味杂陈,彷徨失措:


    “你?到底是?怎么了,景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吗?”


    景辰的视线,落向远处的沈逍,想起自己被那小侍卫“绑”来、一路听其鄙夷所言,明?白洛溦也已听过如今京中的那些传闻。


    他费力牵了下唇:“发?生的事,就是?你?看?到的那些,我投靠了太后。”


    洛溦仰着?头,试图捕捉他回避的目光:


    “是?因为你?科考遇到麻烦了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之前孙氏说,曾听宋昀厚跟父亲争吵中提及景辰的家状出了问?题,被从?科考名?单上除了名?,后来洛溦在宋家养病,也曾询问?过宋昀厚,可他却只?咬定从?未说过那样的话……


    洛溦也不知该信谁。


    可,就算真有那样的事,景辰为什么不来找自己,不让她一起想主意??


    景辰抬眼望向一旁亭阁的飞檐,想起那晚雨夜中的高楼灯火,阖目沉默。


    “我找你?,你?就能帮我吗?”


    半晌,他轻声开口,语气已是?冷静自持:


    “就如你?父亲所言,京考一榜从?来都是?被世家子弟预定,我没有靠山,没有背景,甚至身?世还有污点?,不是?单凭你?编出来的玉衡谶语,就能轻而易举地考中。”


    他看?着?洛溦,“我只?是?,选了一条更简单的路。”


    洛溦嗓子微微发?哽,努力弯出一道笑:


    “我明?白的。”


    她用力点?头,“走捷径没有什么不好的,你?是?因为怕我因此轻视你?,才故意?避着?我吗?我真的不介意?的,景辰,我完全理解……”


    “你?不理解。”


    景辰退后一步,转身?,跟洛溦拉开距离。


    “若是?……”


    他沉默半晌,艰难开口,“若是?传闻中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呢?我为了功名?前程,跟太后和郡主……”


    洛溦弯出的笑意?僵凝住,一点?点?散去。


    “不会的。”


    她试图朝景辰走近,“你?不会的,景辰,你?那么好……”


    “我不好!”


    景辰再度避开了她,面色泛白,唇畔笑意?苦涩难言。


    他望着?洛溦,仿佛是?拿定了什么主意?,缓缓举起右手:“我发?誓,我跟太后和郡主,确实有……耻与人提的关系。”


    洛溦的脚步定住,望着?景辰抬起的右手,只?觉得那手仿佛是?伸进了自己的胸腔,抓住已经裂开了的心,连血带肉地,一下子扯了出去。


    “你?骗我。”


    她心口空空,脑中茫然?。


    “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不信。


    他是?景辰啊,是?宁可舍弃生命也要同她在一起的人!


    她喉间哽咽的厉害,伸手去拉景辰衣袖,试图将他举着?的手臂拽下。


    “你?别骗我了,好吗?是?我……是?我不好,我不该非想着?要你?考进一榜,让你?那么辛苦……”


    她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翻涌着?无助的乞求:“我们不要什么功名?了,我不介意?一辈子粗茶淡饭、平平常常,真的!我们现在就一起离开长安,好不好?”


    景辰的心,也在剧烈地颤抖着?。


    他抽出衣袖,竭力不去看?她,一字一句说道:


    “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长安的,你?自己走吧。”


    洛溦却仿佛没听懂他的话,还在仓皇地试图替他解决横亘彼此间的阻碍——


    “还有你?身?世的事,你?也别担心,陈虎已经死了,庆老六也被捉了起来,太史令答应过我,不会让那些事传出去……”


    景辰背转过身?。


    “你?放过我吧,绵绵。”


    他用尽全力吸了口气,“你?跟太史令……”


    他无力地闭上眼,颤着?声,“你?同他做过的事,我没办法接受。我,跟所有的男人都一样,接受不了那样的你?,你?放过我吧。”


    洛溦尚未说完的话,堵在了口中,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魂魄,怔怔呆立。


    世间一切的困难,她都有勇气跟他一起去面对。


    唯独这件事……


    是?她无可逆,无可变,永远也没法洗净的污迹。


    洛溦的一颗心,发?紧的厉害,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面前的人影模糊,视野发?黑,恍恍惚惚间,她想起了那间漆黑的储仓,想起他曾与她两相依偎,许下诺言……


    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幸福……


    原来,终究不过是?南柯一梦。


    洛溦脚步踉跄地后退了两步,身?体随着?意?识,遽然?掉落深渊,无所攀附般地坠倒下去。


    景辰闻声转身?,正瞧见洛溦坠下的一刹,强撑的假面顷然?破碎,冲了过去:


    “绵绵!”


    然?而视线中的少女,却已落入了身?后沈逍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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