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天机之合 > 80-90
    第 81 章


    沈逍揽住昏厥过去的洛溦, 低头看了她一眼,冷声唤道:


    “扶荧。”


    扶荧从一旁的屋檐跃下,腰间软剑弹出,须臾间已架在了景辰的脖子上。


    他想杀这?姓景的, 已经很久, 此刻就等着沈逍一声令下, 即可便能取他人头!


    扶荧看向沈逍,眼蕴期待:“杀了?”


    沈逍将?洛溦横抱而起,抬起眼,见景辰脸色苍白,视线只一瞬不?瞬凝向自己?怀中?的女孩。


    杀他,太容易了。


    “不?必。”


    沈逍淡淡道:


    “让他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好叫他心里其实根本舍不?下的那个人,日日亲眼旁观,他是如?何伺候我外祖母的。”


    随即抱着洛溦,转身离开-


    厢房内。


    鄞况检查完洛溦的情况, 难得的有些挫败无奈:


    “这?下我也没辙了。”


    他收起银针,“这?丫头体内的赤灭毒原就没清干净,鸟峮吧八伞令弃七吾三陆,欢迎加入 又不?知从哪儿堵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郁结着。”


    原以为她跟着太史令去?见了那个谁, 心情会好些, 谁知反而更糟了!


    “为今之计,要么把她的那件伤心事彻底根除了,要么, 就得让她把情绪给?发泄出来,不?然这?病症只能越拖越严重。”


    身后?沈逍凝视着榻上少?女:


    “她哭过。”


    鄞况摇头, “掉两滴泪那种不?算,我太了解这?丫头,从小就特能忍,掉两滴泪就又很快憋回去?了!我说的情绪发泄,是要大哭大闹,动手摔东西砸东西那种,说实话?我认识她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


    他收拾好针囊,想了想:


    “不?行,我还是得给?师父写封信,让他过来看一眼!”


    说完,向沈逍行礼,匆匆离开。


    烛影稀疏的室内,复归一片寂静。


    洛溦的意识,依旧在梦境中?翻滚浮沉。


    漆黑的夜,湿冷的水雾,甲板上笼罩着血腥的杀戮声和?嘶喊声。


    她躲避着水匪,扑到船舷上,紧紧抓住了皮筏的牵绳。


    水波翻涌,皮筏不?断向江心荡去?,她用尽了全力,也再拉不?住那牵绳。


    “放手吧,绵绵。”


    黑色的江雾中?,景辰的声音冷冷传来:“我接受不?了那样的事,你放过我吧。”


    水波翻涌,皮筏须臾间已荡去?了江心,连同上面的人影,消失在了夜色的黑暗中?。


    “景辰!”


    洛溦失声大喊,睁开眼,惊坐起身。


    视线里的身影,却不?是梦中?那人。


    沈逍伫立在床边,定定看着她,视线怔忡,随即撇开。


    洛溦醒过神,想开口说些什么,嗓子却一阵难受,伏倒在榻边,剧烈咳嗽了几下。


    沈逍朝她伸出手,却又半路收回,转而取过榻边小几上的药露,递过去?:


    “把药喝了。”


    洛溦止住咳,伸手接了药:


    “谢太史令。”


    沈逍的视线落在帐影虚无处,良久,淡声问道:


    “他就这?样让你心痛难受?”


    洛溦握着药瓶,低着头:“我没难受。”


    她调节了一下呼吸,拉着锦衾,慢慢靠着引枕坐起来。


    喝完药,低头嗅了嗅药瓶,笑道:


    “鄞况居然这?么大方,连金线莲都舍得给?我用。”


    沈逍闻言,朝她望来。


    女孩一头乌发垂在单薄的寝衣外,双眸湿红未褪,氤氲楚楚,线条盈润的唇弯着笑意,却是淡白褪色,蕴着苦涩。


    沈逍想起刚才?鄞况的话?。


    “心里若难受,就说出来,不?必顾左右而言它。”


    洛溦抬头怔怔看了他一眼。


    沈逍避开她的视线,漠声补充道:“鄞况说的。”


    洛溦“噢”了声,垂目盯着手里的药瓶,说不?出话?。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一颗心麻木的厉害,就好像五感迟钝凝固,整个人跟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了起来,既不?觉得悲,也不?觉得难过。


    “我真的很感激太史令,让我见了景辰一面,如?今话?说清楚了,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她抠着瓷瓶上的凸纹,“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景辰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理由来伤她的心。


    是因为生死相?依之时,人做出的承诺只是一时兴起?


    还是她其实,根本不?该告诉他那样难以接受的事……


    洛溦幽幽道:


    “若是太史令有一个秘密,并且知道如?果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喜欢的人,她一定会嫌弃你,那太史令你,还会告诉她吗?”


    夜风撩动帐帘,烛火流光投映在沈逍的侧颜上,镀出一层近乎虚幻的光影。


    他静静看着她,眼神似是有些恍惚,良久,缓缓开口:


    “既知她一定会嫌弃,自是不?会告诉。”


    洛溦点了下头,摩挲着药瓶:


    “可那样的话?,两个人之间便做不?到最基本坦诚相?待,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就算一开始藏捏着不?说,将?来,他也是有可能会知道真相?的。”


    “那我,便选择不?喜欢她。”


    沈逍移开视线,声音是他向来的冷漠:


    “情爱之事,患得患失,不?期望有所得,才?不?惧有所失。”


    洛溦怔忡住,半晌,扬眸去?看他:


    “可那样的话?,太史令……不?会觉得孤单吗?”


    沈逍避开了她的视线,没有说话?。


    脑海里,恍惚有斑驳的影像浮现?。


    夜空广袤,星河璀璨,一颗颗星辰仿佛多情的眼眸,静谧俯瞰而下。


    山风清凉,吹得整个世界都仿佛销声匿迹一般。


    只余,她和?他。


    “连星空都瞬息万变,又何况人生?”


    良久,他低低开口:


    “人生来孤单,没有谁,能一辈子永远陪着谁。”-


    洛溦留在长公主府,喝了十来天的药。


    她自觉身体好了很多,但架不?住鄞况依旧整日唉声叹气?。


    “你这?样子下去?不?行!”


    他让银翘做了个布偶,又递给?洛溦一把银针:


    “来,把这?布偶想成你憎恶之人,使?劲扎!”


    洛溦只觉得鄞况在歪门?邪道治病的路上越走越远,抱着布偶:“无冤无仇的,我干嘛要扎?”


    “你这?郁结之症早晚拖成大病!”


    鄞况想起明日就是洛溦的十七岁生辰,半叹气?半恐吓:


    “你知不?知道,世上多少?早夭之人都是死在忧思过度上的?原本能活七十的人,指不?定十七就那啥了……”


    洛溦低头研究着布偶的鼻眼,没说话?。


    她的身体,自己?最了解,看着好像没事,实则胃口大不?如?从前,夜里也长时间地?睡不?着觉。


    最开始还能掉一两滴泪,到了后?来,眼睛一直是干的,一点儿湿意都没有。


    虽然明白这?样不?好,可又仿佛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想要尝试做些改变,却也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来。


    送走鄞况,洛溦喝了药,躺回到床上,又是直直盯着帐顶一个多时辰,依旧没法入睡。


    她像前几夜那样,起身穿好衣裙鞋袜,小心翼翼没惊醒外厢里的银翘,出屋走到外面的庭院里。


    夜色清凉,桂香馥郁。


    洛溦踱至东面的桂树下,仰头望着月色下稀疏的枝叶。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日梨花树下,两厢依偎。


    却好似……


    隔了一生一世那么的远。


    她收了视线,正要垂低头,忽觉得身体一紧,随即一只戴着皮韘的男人手掌捂到了嘴上,整个人被钳制进了他的怀中?。


    洛溦震惊之下,下意识扭身挣扎,然后?又哪里敌得过身后?那人的力气?,尚没全然回过神就被他带着跃上了墙头。


    那人在屋檐间纵跃而行,不?多时,出了长公主府,落入兴宁坊一处荒宅的屋顶上。


    洛溦被颠得头晕眼花,挣脱开站稳身,抬起眼看清掳劫自己?之人,顿时魂飞魄散:


    “是你!”


    月光下,卫延斗笠遮住眉眼,声音带着从前的暗哑:


    “嗯,是我。”


    洛溦用力平复着呼吸,后?退一步,四下张望一番:


    “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你要是敢往前一步,我就立刻大喊,把望楼的士兵召过来!”


    说话?间,人继续往后?退着,一不?小心踩滑在瓦片上,身体失衡趔趄。


    卫延手疾眼快,伸臂拉住她,顺势将?人拽入了怀中?。


    “你放开我!”


    洛溦想起分别那日他连杀两人、满身是血的模样,又惧又怕,再也顾不?得许多,挣扎撕打着想要逃离,却被他轻轻松松就制住了双手。


    正要失声呼救,斗笠下卫延却已俯身靠近,蜻蜓点水般的,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洛溦没呼出的叫喊卡在了喉间,瞪大着眼。


    待回过神来,比先前更用力地?挣扎起来:


    “你放开我!死淫贼!”


    这?一次,卫延松开了她,一只手还钳着她的手腕,居高临下:


    “不?喜欢吗?我看你挺喜欢的。”


    “我没有!你少?胡说八道!”


    “是吗?”


    卫延语气?淡淡,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举至两人之间:


    “那你敢逃吗?”


    说着,放开女孩的手腕。


    双手自由的刹那,洛溦想都没想,手指已握上了匕首铜柄,将?刀拔出,狠狠刺进卫延的胸膛。


    第 82 章


    匕首的刀尖, 刺入了卫延的胸膛。


    他一动不动,生生受下?。


    倒是洛溦震惊于自己的骤然得手,一时有些怔住,握着刀柄的手轻轻发抖。


    卫延抬起手, 握住女孩手腕, 把匕首从自己胸口移开。


    刀尖带出一缕鲜血, 顺着白刃蜿蜒流下?。


    “还刺吗?”


    他看着她,“不刺的话?,我就又亲了。”


    洛溦幡然回神。


    “你敢!你这个死淫贼!”


    说话?间,又往他胸口猛扎了几下?。


    可她到?底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又见他始终不避不躲,下?手的时候不自觉就少了狠意。


    末了,索性一把扔了匕首,转身跑去屋顶脊瓦边,蹲身抱膝,呜咽出声?。


    一面哭,一面使劲擦拭着脸颊, 恨不得把皮给擦破似的。


    卫延捂着胸口,调整了一下?内息, 等着女孩哭得差不多了,慢慢朝她走去。


    洛溦立刻警觉起来, 左手揭起一块瓦片捏在手里, 瞧见卫延越走越近,抬手就把瓦片朝他扔去:


    “你别过来!”


    卫延听到?风声?,眼也?未抬, 只略略侧了下?身。


    瓦片擦着他身侧飞落出去,啪地摔碎在了檐下?。


    洛溦忙缩靠到?瓦脊上, 伸手又去抠下?面的瓦片。


    卫延却已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语气?带着一丝揶揄:


    “我若真想对你怎么样,你就算把这屋顶上的瓦全?揭了,也?无济于?事?。”


    洛溦抠着瓦片的手颤了颤。


    扭转回头,见卫延已经坐到?了自己身旁,一腿平展,一腿曲起,然后慢慢把手探进衣襟,扯出一块带血的毡皮。


    原来这人衣物里有防刺的装备,难怪被自己戳了好几刀还安然无恙!


    她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后悔之?前竟然心软,咬牙讽道:


    “无耻之?尤!不要脸!既然怕死,又何?必大言不惭地问我刺不刺?”


    卫延靠着屋脊,查看了下?胸前伤口,虽然匕首不算锋利,但到?底刺破了皮肉。


    尤其第一刀,直直擦刮到?了肋骨。


    他取了药粉洒上,一面淡然说道:


    “我还有大事?未了,自然惜命,等将来事?成,你若真想刺,就让你刺好了。”


    洛溦听得一怔,又见他解了衣襟上药,扭开头,抱膝不语。


    这人本事?厉害,义宁坊的望楼又隔得太远,她就算真叫破喉咙,怕是?也?没机会引来官兵。


    为今之?计,只能暂时拖延时间,等银翘发现自己不在屋里,再告诉扶荧,或能追踪过来救自己。


    思及此,她开口问道:


    “你来长安做什么?又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卫延整理好衣袍,“你在宣城闹出那么大动静,满城人人皆知你姓甚名谁,如今住在何?处,我要找你,再容易不过。”


    洛溦想起上次分别时,是?她向褚修自报家门姓名、出卖了卫延一行,暗暗有些发怵:


    “你找我干嘛?是?想……报复我吗?”


    卫延没有答话?。


    凉风幽幽,他手肘搁在曲起的膝上,抬头望向星空。


    半晌,反问道:“你那个观星修历的未婚夫,怎么没跟在你身边?”


    洛溦情?绪一下?子如遇阴霾,垂了眼,没好气?地道:


    “关你何?事??”


    沉默一瞬,想起这人既已知晓自己身份,纠结片刻,又道:


    “另外,你别误会,我……我上次说的那个未婚夫,跟玄天宫的太史令没有关系……”


    卫延依旧望着星空,眉眼藏在笠沿下?,看不出情?绪。


    过了会儿,方道:“为什么怕我误会?”


    洛溦抱着膝盖,“因为太史令很好,不该被我牵扯。”


    她被这群匪贼掳去后,交代?了许多关于?自己“未婚夫”的事?,譬如什么觉得他“英俊”、知晓他的“秘密”,当时因为心里想着景辰,不以为意,如今再想,若被人把这些事?嫁接到?沈逍身上,多少是?对他的亵渎唐突。


    卫延冷冷牵唇,“你既觉得他很好,却还跟别的人定情?,就不怕他不高兴?”


    洛溦垂着眼,“他怎么会不高兴?他又不喜欢我。”


    语毕,又觉得跟这个匪贼多说无益,收了声?,不再搭理。


    夜空明净无云,一轮弯月皎洁如钩,繁星拱耀。


    卫延望着迢迢星河,良久沉默。


    晚风渐浓,洛溦等待前来营救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她低着头,尽量缩开跟身边匪贼的距离,心里渐渐升起了焦虑,没好气?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有事?要办吗?怎么还不走?”


    卫延从夜空中撤回视线,掰下?一块黑黢黢的脊瓦,递到?洛溦面前:


    “你把屋顶上的瓦扔完了,我就走。”


    洛溦盯着瓦片,有些不可置信,扭头抬眼看他:


    “你说话?算话??”


    卫延“嗯”了声?。


    洛溦果断站起身,接过瓦,二话?不说就扔了出去。


    “啪”的一声?,脊瓦碎裂在屋下?的地面。


    卫延又递过来另一片,洛溦也?不拒绝,接过来,又扔了出去。


    噼啪的瓦碎声?,此起彼伏。


    她扔得很用力?,想着这里虽是?处荒院,但周围却未必没有人家,自己把瓦片砸得响些,说不定还能引人来营救。


    可扔了百八十片瓦,胳膊都快脱力?了,四周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卫延瞧着她捏着瓦片的手都快抬不起来了,问道:


    “扔不动了?”


    洛溦沮丧不言,把手里的瓦掷出去,堪堪只滚落到?了脚边。


    卫延道:“要不你亲我一下?,我帮你扔。”


    洛溦恼羞成怒,起身捡起脚边的瓦片,回头砸向卫延:


    “你滚开!”


    这一回,卫延没有躲开,任由瓦片砸在自己肩头,看着她:


    “你那心上人既没陪在你身旁,此时也?不知伴着谁,做些什么。你不如随了我,也?让自己好受些。”


    洛溦气?得发抖,无奈周围能用的瓦都被揭得差不多了,手也?再没力?气?让这恶人吃到?苦头,转念想到?他的前一句话?,心中压抑长久的情?绪骤然腾涌而上,猛然失力?地坐到?地上,捂住脸,泪水潸然而下?。


    她太累了,累的连自控自抑的力?气?都使不出了。


    那些委屈、心酸、怨怼,顷刻间蜂拥而出。


    她辨不清,自己到?底难过什么多一些,是?埋怨景辰背弃了诺言,还是?更怨恨造就了他不得不选择依傍权贵的命运。


    无非,要么是?他舍弃了她,要么,就是?他无奈之?下?为前程做了抉择。


    可无论哪一种,她其实,都不恨他!


    若要恨,她只恨世道的不公,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哭也?好,恨也?好……


    从今往后,


    她,都只是?一个人了……


    卫延冷眼望着哭得逐渐声?嘶力?竭的女孩,待她抽得快要缓不过气?来了,终是?伸出手,将她拉到?身边,手指穿过她后脑发丝,揽住人,摁到?自己怀中。


    洛溦反应过来,哭泣着挣扎,掐打着他胸前被自己刺过的伤口,指尖都感觉有鲜血浸出来了,却仍不见他松手。


    早已脱力?的身体,精疲力?竭。


    她彻底放弃了,由他抱着,继续痛哭流涕。


    就这般过了不知多久,眼泪流干了,抽泣声?也?终于?渐渐停歇。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不知谁咚咚的心跳声?萦绕于?耳。


    洛溦抹干净脸颊,抬起头。


    卫延松开手臂,沉默了会儿,取出一个狭长小匣:


    “给你的。”


    洛溦有些怔然地接过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支羊脂白玉的发簪,簪头雕琢着的一朵栀子花,花瓣自然舒展,浑然天成。


    “这个簪子……”


    跟她上次被他掳去时戴着的银簪很像,但又……好看许多。


    卫延看她盯着玉簪,却迟迟不碰,移开视线:


    “不是?我给你的,是?阿兰送你的。”


    阿兰送的?


    洛溦终于?伸出手,拿出簪子,摩挲着簪头花瓣:


    “阿兰还好吗?还在卧龙涧吗?”


    卫延“嗯”了声?:


    “上次你丢下?她跑掉,她哭了很久,说她不够好,没能留住你。”


    洛溦想起当日分别时的情?形,心中歉疚,抬手摸了摸头发,感觉蹭乱了不少。


    她撑开身,侧转过头,拢了拢凌乱的发丝,把玉簪绾进发髻间:


    “你回去后,帮我谢谢阿兰,说簪子我很喜欢。”


    卫延缓缓移目望来,见月光下?少女羽睫微垂,眼尾湿红,发髻间莹白一朵栀子,如其主人般,在夜色中静静绽放。


    他收回视线:


    “肯放我走了?刚才?闹那么大动静,不就是?想让官兵立刻来捉我?”


    洛溦被他说破了心事?,有些发怵,“不是?。”


    “我干嘛想你被官兵捉去?你若被捉去了,熬不住拷打,必然要供出卧龙涧所在,到?时候阿兰他们不就被牵连了吗?”


    她站起身,觉得身体虽有些虚脱,可不知怎的哭了一场,精神倒像是?清爽许多。反正刚才?也?拿刀戳过他了,脸就当被狗舔了,看在阿兰的份上——


    “你赶紧走吧,不是?说还有大事?未了吗?去忙你的事?好了……”


    洛溦一边说,一边往屋沿靠近,探查能逃离的路径。


    卫延也?跟着站起了身,长腿轻迈,在承瓦的望板上不轻不重地踩了下?。


    正伸头张望的洛溦顿觉脚下?一晃,差点?失衡踉跄,忙怂怂急撤了几步。


    一转头,便又跌回了身后男子的怀里。


    第 83 章


    卫延伸手揽住洛溦, 感受着她绾着玉簪的发髻轻轻擦过自己下颌,扶她站稳:


    “收了东西就走,不觉得失礼吗?”


    洛溦稳住身形,挣脱开来, “你想干嘛?”


    卫延道:“我是说阿兰。”


    洛溦沉默一瞬, 领悟过来。


    也是, 收了阿兰的?礼物,自己怎么?也该回礼表示一下,可……


    她上下摸索一番,刚才半夜被卫延劫走,身上什?么?像样的?首饰也没有。


    “要去买吗?”


    卫延抬手拉了拉笠沿,漫不经心,“总听说长安夜市繁华,还从未去过。”


    洛溦迟疑住。


    长安城里大多数街坊入夜后都会宵禁,唯独西市附近的?几个?坊市通宵不歇,商客络绎。


    去那里的?话……应该有机会甩掉这个?匪贼吧?


    再者?人那么?多,还有巡兵, 他应该不敢再乱来……


    正迟疑不决间,腰间遽然?一紧, 人已被卫延挟揽着跃下了屋顶。


    长安的?夜市从酉时开启,处处灯火煌煌, 人潮如织, 流光溢彩。来往的?多有年轻子弟,专往那烟花柳巷处凑,引得花楼女子含情睇眼, 或肆意调笑,一派喧闹, 又有吃酒饮茶的?三五好友,聚在?茶楼酒肆,谈商论贾。


    洛溦被卫延半逼着进了夜市,一开始满心戒备,横眉冷对,走得不情不愿,可到底姑娘心性,视线渐渐不觉被两?侧的?五光十色吸引,时不时也瞟上几眼。


    到了最为繁闹的?崇化坊一带,大街两?侧更?是人声鼎沸,满目缤纷,接踵摆设着的?各色货摊,吸引着路人流连驻足、讨价议价。


    洛溦被一个?卖首饰的?货摊吸引了注意力,凑过去,开始扫视上面的?各种?发簪耳饰荷包璎珞。


    摊主是个?中年男人,热情招呼:


    “姑娘想买什?么??随便看,我这儿价格全坊最公道!”


    洛溦记得阿兰喜欢竹子做的?器物,屋前屋后也栽满翠竹,从众多琳琅的?首饰中选了一条玉石竹节手链。


    摊主拍马道:“姑娘真是好眼光!要戴上试试吗?”


    洛溦把链子放在?自己腕间比了下大小?,“不用?,我买来送朋友的?,这个?怎么?卖?”


    她抬起头。


    摊主这才看清了洛溦的?模样,暗呼了声好漂亮的?小?姑娘,“这个?啊……这条链子是纯银的?,串的?竹节玉石都是正宗和田玉,姑娘若是喜欢的?话,就八两?银子吧!”


    八两??


    洛溦晚上匆匆起身,还好裙带上原本就系着个?小?荷包,里面有差不多一两?碎钱。


    眼下被那匪贼跟着,断不会允许她回官邸取银子。


    她有些不舍地放下手链,“那算了……”


    “欸姑娘别走啊!”


    摊主忙拦住人:“你走到我这摊子也算有缘,这样,我给你算便宜些,七两?!”扫了眼她身后的?卫延,“那是你相公吧?你要不让他来瞧瞧,东西绝对值这个?价!”


    洛溦忙道:“你别瞎说!他……”扭头看了眼人流中岿然?不动的?斗笠男子,“他是我家的?护院。”


    转回头,又拿起手链看了会儿。


    银链,未必是纯的?,玉,也未必是和田的?,但关键样式太称心了。洛溦自己也是商户家出身,知道自己刚才一激动没藏住特别喜欢的?样子,算是断了讨价还价的?后路,眼下不如实话实说:


    “我身上就一两?银子,你若信得过我,一两?银卖给我,以后我常回来照顾你生意,可好?”


    “一两??”


    摊主似有些无语,“一两?真成不了。”


    进价都是二两?多。


    他想了想,“要不这样,姑娘要是真喜欢,我也可以一两?卖给你,但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忙?”


    摊主刚才看到洛溦模样的?时候,就隐隐生出了这个?念头,“也不是什?么?大忙,就是请姑娘在?我摊位前站半个?时辰,帮忙展示一下货品。”


    再精致的?首饰也都是死物,只有穿戴在?美人身上,方能显出真正的?耀眼夺目。


    洛溦明白过来摊主的?用?意,踌躇不决,“半个?时辰?”


    “对,就半个?时辰,不管来没来客,卖多少,我都兑现承诺!姑娘若不信,我可以立个?字据。”


    “那倒不用?。”


    洛溦从前在?越州的?时候,也曾见过店家这般推销货物,卖酒的?让酒娘在?店外?奉酒给行人品尝,卖成衣的?店里伙计都穿着同?样款式走来走去,她爹卖药,也请过郎中免费坐堂,吸引客源。


    她在?长安没什?么?熟人,这里夜市上来往的?又大多是淘便宜货的?平民,理应不会遇到她认识的?人。


    洛溦低头看着手里的?竹节手链,纠结片刻,点了点头:


    “那就……半个?时辰吧。”


    摊主大喜,忙从摊位后钻出来,选了几件货源最多的?饰品,往洛溦身上穿戴。


    卫延一直站着旁边,见洛溦俯身在?摊位前跟摊主讨价还价,听了会儿便没再留意,此刻突然?见那摊主钻了出来,手里拣了几支簪钗,作势就要去触女孩的?头发。


    他大步走了过去,捏了摊主手腕,用?力折转,“你做什?么??”


    摊主疼得痛呼出声。


    洛溦忙捶开卫延的?手,“你快放开!我在?试戴首饰!”


    卫延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


    他生平第一次陪人逛市集买东西,倒也不清楚有什?么?流程。


    洛溦忙向?摊主赔礼道歉,取过他手里的?簪钗,对着摊位上的?铜镜,绾进自己发髻间。


    摊主发怵地瞅了卫延几眼,又拣了几样首饰,不敢再亲自帮洛溦佩戴,“姑娘自己来吧。”


    洛溦随身的?衣裙是平日穿习惯的?素衣绯裙,样式简单,摊主便特意选了不少颜色亮丽的?项链腰饰,如此相得益彰。


    洛溦套好两?对宝石手镯,抬手再往头上套项链,却被发髻上的?发钗卡住了链子,忙转身向?摊主求助。


    摊主哪里敢再上手,“要不让你家护院帮忙吧。”


    洛溦站在?摊位前试戴首饰之后,好奇望过来的?行人越来越多,走到近前扫视货物的?客人也多了起来。


    摊主见生意上门,也顾不得惦记先前的?仇怨,把卫延拉到洛溦身后,“你,赶紧伺候你家姑娘!”


    自己则钻到摊位后,招呼起客人来。


    洛溦还抬着手,试图把卡进发钗的?项链解出来,忽觉得身后人影笼近。


    男子戴着皮韘的?手指触到了她的?指尖,一手轻轻勾住项链,一手小?心翼翼抚住她的?发髻,将项链滑过脑后,又伸手慢慢拢住她的?长发,轻缓温柔的?,自项链间握穿而出。


    四周人声鼎沸,语笑喧阗。


    洛溦却有些怔怔僵住,有那么?一刻,恍惚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在?心间划过。


    却又完全……


    无迹可循。


    她回过神,身后卫延已经取来剩下的?璎珞项圈,套过了她的?头顶。


    “我自己来吧。”


    她抬手摁向?后脑,触到项圈,迅速抓了头发穿过,低头整理了下前襟,然?后拿起最后一副腰饰,系到腰间。


    一切穿戴就绪,洛溦挪动了一下位置,站到了靠近人流的?地方。


    她琢磨了一下,抬起双手,摆了个?能把所有首饰都展现出来的?姿势。


    卫延跟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


    他之前见洛溦试戴这些首饰,还以为她打?算都买下来。


    洛溦见行人的?视线全汇聚了过来,朝卫延摆了摆手:


    “你别管,站一边去!”


    她重新摆好姿势。


    半个?时辰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因为之前长时间地哭过,她眼睛尚有些发肿,但即便如此,仍旧妍姿动人,很快便引得来往路人驻足侧目。


    一些活泼些的?姑娘甚至走上前来,摸摸看看她身上的?首饰,感兴趣地询问。


    洛溦一一作答,把她们?送去身后的?摊位。摊主见状,自是高兴地合不拢嘴。


    可除了正经顾客,也引来了一些浮浪之徒。


    崇化坊一带,本就是风月所云集之地,几个?刚从娼寮里出来的?混混,在?摊前驻足,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洛溦,交头接耳地哄笑起来。


    其中一个?肥头大耳的?,走到近前,小?眼盯着洛溦腰间的?环佩,流里流气地道:


    “小?妹妹,你这光站着不行啊,腰得扭两?下,让哥哥听听声音咋样啊。”


    说着,在?其余几个?混混的?起哄声中,伸出手往洛溦腰上摸去。


    洛溦从前见过隔壁酒娘姐姐送酒的?情形,刚才应下摊主提议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有可能会遇到这种?事。大庭广众,人来人往的?,她知道对方就是嘴上占些便宜,并不敢真怎么?样,遂不作理会,侧身避开,移去了另一边。


    谁知她刚挪开,身后肥汉却爆出一声惨叫。


    洛溦忙循声扭头,见卫延竟已拧断了肥汉一截指骨,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随即大步上前,将手里的?断指径直插进了肥汉的?眼眶!


    鲜血四溅,肥汉发出杀猪般的?嘶喊,周围人群尖叫着四下惊散。


    其余几个?混混一时不知所措,卫延却已扯下摊棚上的?毡布,扔到了几人身上,将他们?笼扯住,抽出蹀躞中的?软剑。


    洛溦从震惊中回过神,一把拽住卫延:


    “你在?干嘛!你疯了!”


    这是长安西市,有骁骑卫巡夜的?!


    后面的?摊主也吓得不轻,忙跑出来,“姑……姑娘,你赶紧把身上东西还我吧……”


    待会儿骁骑卫来了,他可不想跟这对主仆扯上什?么?关系!


    洛溦忙手忙脚地去摘发钗。


    卫延拉住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扔出去,拽了洛溦便走。


    摊主拣起银票,看清上面的?面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洛溦被卫延拉着走出一段,嫌他逃得不够快,反手拽了他,疾奔跑出了夜市。


    两?人拐过几条暗巷,洛溦看了眼背后无人跟来,方才放缓脚步。


    “你这个?疯子!”


    她喘着气,越想越火大,不管不顾地狠狠捶打?卫延的?手臂,“这里是长安!不是你劫道的?荒郊野岭!”


    她之前还犹豫着要不要找机会把他的?行踪禀报给官府,这下可好,自己倒成了他当街行凶的?同?伙了!


    卫延由着洛溦打?了几拳,半晌,冷笑道:


    “若我不动手,你就任由他摸你?”


    “他又没摸到我!”


    洛溦简直无语:


    “就算他摸到了又关你什?么?事?你这个?死淫贼也摸过我,还……还亲过我,你怎么?不把自己的?手指砍下来插眼睛里?”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卫延沉默不语。


    洛溦就知道他答不出来,懒得搭理,转身去巷口看看有没有追兵。


    “我亲你……”


    身后,卫延的?声音低低响起,似又因为犹豫而顿住,过得良久:


    “你总之也解了气。”


    洛溦想起戳他胸口的?那几刀,半晌,哼了声,没什?么?好气:


    “那你摸我呢?”


    雨夜山林,被他压在?泥坡,十指扣得那么?紧,仿佛是想要把她摩挲着揉碎了似的?,至今想起,都总能激出心底一阵的?寒栗。


    身后卫延,再次沉默住。


    洛溦也后悔跟他提这样的?话题,垂了眼,继续往向?走。


    “因为我曾想过……”


    身后男子抬起头,一双黑眸隐在?夜色中,定定注视着巷口灯影流光映出的?少女背影。


    “因为那时,我曾想过,来日我身败名裂,不容于世,你若还愿意陪在?我身旁,我便一定好好活着,与你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第 84 章


    洛溦脚步定住, 许久,缓缓转过身来。


    卫延还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洛溦张了张口,旋即又抿住, 过得片刻, 终是忍不住, 道:


    “你有?病吧?”


    “我干嘛会愿意陪着你?”


    “还来日?你现在就已经身败名裂,不容于世了!”


    “你这个死……”


    正想再骂,忽听见身后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走声。


    洛溦顿时?警觉,顾不得再逞口舌之快,拉了卫延,赶紧往巷子里?跑。


    崇化坊一带,她还是挺熟的,东西穿行一阵,认出从前去过的一条院巷,奔了进去,敲响小门。


    一个龟公模样的男子应了门, 看到洛溦,微微诧异。


    洛溦道:“丽娘在吗?我是她朋友。”


    龟公摇了摇头。


    洛溦又问:“那玉荷呢?还有?墨柳、雪樱……”


    龟公听她报出一串名字, 确定?不是来捉奸的,开门将她和卫延放了进来。


    “玉荷姑娘现在没客, 姑娘报个名姓, 小的去给?她传信。”


    玉荷是流金楼的头牌,出手阔绰,底下人也愿意给?她跑腿传信, 赚个赏银。


    洛溦说了姓名。


    少顷,得了回话的龟公返转回来, 将她和卫延请上了二楼。


    厢房中,玉荷一脸惊喜,怼着洛溦的脸看:


    “真是你啊宋姑娘!”


    她拉了洛溦坐下,又看了眼卫延,“这位是……”


    洛溦现在看到卫延就一肚子火,没好气地?答道:“护卫。”


    玉荷点了点头,让丫鬟上了茶点,拉着洛溦,激动道:


    “我真没想到,宋姑娘你还能记得我!当时?我们只知道你跟郗隐先生学过医,给?我们开的药膳方子都特别有?效,后来才晓得,原来你还是太史令的未婚妻!你不知道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流金楼里?见过你的姐妹都激动坏了!你以前不是来不过好几?次吗?可每次都戴着帷帽,就见我们那回被钱九那厮撞掉了帽子,我们才远远瞧见过你相貌,其他姐妹们都羡慕死了,说唯独我们知道太史令未婚妻长什么样……”


    玉荷原就是个话多?的性子,见到洛溦又极为兴奋,唧唧呱呱地?说了半天?,又起?身抱来琵琶,说要给?洛溦唱那首关于她的慈主歌。


    洛溦忙摁住她,尴尬的不得了:


    “你可千万别唱。”


    她调转话题,如?实交代:“其实我们今天?过来,是因为刚才在夜市惹了点麻烦,想找地?方避避。要是待会儿真有?官兵找来了,我们马上就走,绝不牵连。”


    玉荷问发生了什么。


    洛溦将自己被混混调戏,卫延出手打伤人的事简单讲了下。


    玉荷道:“那你别担心,我保准官兵不会在意,西市这些混混身上都背着无数案子,宁死都不敢报官的。”


    她叫了个龟公,打发他去夜市打探消息,又安慰洛溦道:


    “以宋姑娘你的身份,就算是骁骑营来了,也不敢为难你的,太史令一句话,他们就得放人!”


    洛溦如?今可不敢再乱惹麻烦,都欠了沈逍好几?个人情了,且他如?今早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但听玉荷口气,沈逍在紫微台宣布要与自己退婚的事,似乎还没传到民间百姓耳中,她也不愿多?说,只道:


    “太史令不是徇私废公之人,若遇到这种事,他也一定?会秉持公正大义的。”


    玉荷却是对玄天?宫的这位神官最感兴趣:


    “宋姑娘再多?讲讲太史令的事吧!咱们流金楼的姐妹都对他可好奇了,说他上次只看了钱九一眼就辨出恶孽,真真儿半个神人!他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喜欢听曲观舞吗?最喜欢什么颜色?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洛溦快要招架不住,道:


    “那个……有?次太史令帮我看八字,说我八字天?干带七杀,容易祸从口出,不许我在外面?多?说话。”


    玉荷闻言,忙点头:


    “哦,哦,那你什么都别说,免得招祸!”


    玉荷这下没问题可问了,有?些无聊地?四下望了望,见卫延竟然?还站在窗边。


    “宋姑娘,你那护卫怎么一直站着?”


    玉荷招呼男客比招呼女?客要熟练的多?,起?身走到卫延身边,指了下旁边的酒案:


    “你坐那儿吧,我让丫鬟给?你倒点酒。”


    说着,伸手去拉卫延的袖子。


    卫延避开她的靠近,冷着脸:“走开。”


    玉荷当即尴尬愣住。


    她是流金楼的头牌,从来都是她躲着男人,没见过男人躲她的。


    洛溦忙过来打圆场:“你别管他,他没见过什么市面?,就是个粗人。”


    看出玉荷有?些窘迫,为表歉疚:


    “那要不……你再问我一些太史令的事,能答的我就答。”


    玉荷立刻欣喜起?来,拉了洛溦重新坐下,想了想:


    “那我不问太隐秘的,他上次不是来我们流金楼抓钱九吗?其实好多?姑娘都远远瞧见他了,我也看到过他的侧脸,但就转眼的一瞬间工夫,他本人是不是特别好看,近距离看,都没有?一点儿瑕疵那种?”


    “噢,这个……”


    洛溦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没什么瑕疵。”


    玉荷又问:“那你平时?出入宫廷,还有?见过比太史令更好看的男子吗?有?人说齐王也挺俊的,可我从没见过。”


    洛溦不知该怎么答,“相貌这种事,每个人看法都不一样吧?”


    “那你就说你的看法,在你看来,太史令是不是最好看?”


    洛溦被追问得避无可避,“那……我自己看法的话,太史令确实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窗旁的酒案边,像是有?什么东西“啪”的滚落到地?。


    洛溦和玉荷闻声回头,见卫延正弯腰拣起?地?上的酒盏。


    确实粗手粗脚的!


    玉荷收回视线,无心管这种小事,拉了洛溦,继续一脸八卦:


    “那你每天?对着他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会不会犯迷糊啊?”


    洛溦想了想,摇头,“那倒不会。”


    她看见沈逍,岂敢犯迷糊,说时?刻提心吊胆都不为过,唯恐触到他逆鳞,惹他动怒。


    另一边,玉荷却自觉了然?,点了点头,分析道:


    “我懂你的意思,再好看的脸,看久了也会腻对吧?之前跟我相好的那个何七郎,虽不及太史令那般,却也算得上俊俏,我跟他好了一段时?日,什么都瞧过了,渐渐也就没觉得他有?多?好看了。还好干我们这行最不缺的就是男人,这个看腻了,就换下一个。”


    说着,掩嘴轻笑。


    洛溦垂了垂眼,不知想到什么,牵了下嘴角:


    “能换得那般洒脱,倒也挺好的。”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洛溦担心玉荷再乱提问,要了纸笔,一面?询问她身体状况,一面?帮她写?了几?个药膳方子。


    不多?时?,出去打探消息的龟公返转回来,说夜市那边平息了下去,围观的人也早散了。


    洛溦终于放下心来,起?身向玉荷道谢告辞:


    “因为还有?事,不能久留,就此?告辞了。玉荷姑娘若见到丽娘,麻烦帮我带声好。”


    玉荷闻言微诧:


    “丽娘已经不在流金楼了,你不知道吗?”


    洛溦亦是讶然?。


    这事她完全不知道,之前见龟公摇头,还以为是丽娘有?客人,不得空见自己。


    忙问:“那她去哪儿了?”


    玉荷叹道:“她命好,有?个叫蔡大郎的相好为她赎了身,听说花了一千两银子,上个月就带她离开了。”


    蔡大郎?


    洛溦睁大眼,“哪个蔡大郎?”


    “以前在龙首渠那边开算命铺子的,还是你们越州的同乡,不知宋姑娘你认识不?”


    玉荷道:“啊对,春末的时?候,这蔡大郎还来我们崇化坊帮朋友找住处过。他那个朋友,好像也是你们越州的,之前就住在附近的悦廷客栈,是个读书人,可厉害了,听说这次考中了一榜进士,将来就是官老爷了!”


    辞别玉荷从流金楼出来,已近子时?末。


    洛溦心绪忽然?变得有?些暗沉,走到巷口,对卫延道:


    “我去夜市把首饰还回去。”


    她刚才已经把身上的首饰全都摘下,打算送还给?摊主,要是对方还肯把那个竹节手链卖给?自己,她就让卫延带去给?阿兰。


    “你不用?还。”


    卫延道:“我付过钱了,买这些应该足够。”


    洛溦想起?他好像确实扔了张银票,摊主也没追过人,点了点头。


    她原是宁可自己当街赚银子,也不想用?这匪贼的钱去买礼物送朋友,但现下这般心情,也再无暇矫情。


    “那你把这些都带去给?阿兰吧,都挺好看的。”


    她把包好的首饰递给?卫延,道:“你走吧,你要帮我给?阿兰送礼物,我不会向官府举报你的。”


    说完,便转过身,朝巷子另一头走去。


    卫延跟了过去:


    “你去哪儿?”


    “不关你的事,你赶紧走吧!”


    洛溦实在没心情再搭理他,“你要是再跟着,我就喊人了!”


    她撇下他,头也没回,继续朝前走去。


    夜半的街巷,幽暗漆黑,偶有?零星灯影,投映在踽踽独行的少女?身上。


    她默然?穿过两处巷口,拐进了一道两侧院墙低矮的窄巷。


    最后,慢慢停在一扇木门之前,抬起?头,怔忡默立。


    门扇外的嵌墙铜柄上,挂着两盏残破的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晃动着。


    记忆里?,不知是谁的声音 ——


    “这么可爱的灯笼,就该挂出来让路人也欣赏欣赏呀,而且一看就知道这间院子的主人意趣非凡,将来必要鱼跃龙门!”


    “我时?常住在堪舆署,用?客栈这道侧门的时?间不多?,灯若挂在这里?,万一被盗贼摘了去,我岂不气死?”


    “你这次一定?能考中!玉衡算出来的事,你总该相信吧?”


    “嗯,绵绵说的,我都相信。”


    ……


    洛溦走到门前,抬手推了推,里?面?上了闩,紧闭不动。


    她侧过身,倚着门框缓缓滑坐下,环臂紧紧拥住了自己。


    许久,丑时?的打更声梆梆响起?,


    远处夜市的繁闹声也渐渐消散安静。


    雾露深重,星光渐黯。


    洛溦抬手抹干净泪痕,慢慢站起?身,用?力地?吸了口气,朝巷外走去。


    离开流金楼的时?候,她向玉荷打听到了丽娘如?今的住址,就在附近的光德坊西街。


    那个地?址,洛溦以前曾经去过,是宋昀厚偷偷经营买卖时?盘下的一间小院,因为签了长租,一直不曾退掉。


    洛溦一路穿街过巷,走过棚户林立的窄道,找到那间宅院,敲响了院门。


    门环叩了许久,一个小厮打着呵欠,开了门,“深更半夜……干啥啊?”


    洛溦一眼认出是平时?跟在宋昀厚身边的人:


    “我哥呢?”


    她一边问,一边就往里?面?走,“他是不是在这儿?”


    小厮也认出了洛溦,惊醒过来,跟着往里?走,“姑娘你怎么来了?”


    洛溦前些日子在宋府养病,就觉得宋昀厚奇奇怪怪的,见到自己总是躲躲闪闪,在家?住的时?间也不多?,原来是搬进了外宅。


    她撇开小厮,快步穿过通往后宅的庭院,推开了正屋。


    屋里?的人也听见了动静,正点燃亮灯烛。


    丽娘披衣而起?,望见洛溦闯了进来,又惊又窘:


    “绵绵?”


    她上个月被宋昀厚赎出流金楼,养在外宅中,还不曾见过宋家?人。


    洛溦越过丽娘,走到床前,盯着正在系衣带的宋昀厚,径直问道:


    “我问你,你替丽娘姐姐赎身的一千两银子,是哪儿来的?”


    宋昀厚闻言,明?白妹妹已经知晓了自己为丽娘赎身之事。


    他手里?的动作滞了滞,末了,慢慢系好衣带,低头穿袜子:


    “你问这些做什么?”


    他套上鞋,“大半夜的找过来,光德坊晚上有?多?乱你没听过吗?”


    洛溦觉得自己今晚也像被那匪贼带出了些匪气,此?刻不管不顾地?伸出手,揪住哥哥衣服:


    “你不用?跟我东拉西扯,我只问你,你给?流金楼的那一千两银子,是不是跟景辰有?关系?”


    之前宋昀厚卖药材给?豫阳县衙的同窗,是足赚了一千两,但那张银票留在了被陈虎劫烧的客船上,根本没有?拿回来过!


    一千两,不是小数,就凭宋昀厚现在的俸禄,十年都攒不够。


    宋昀厚被妹妹攥住了衣服,挣脱着想要离开,“你瞎说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洛溦太了解自己哥哥,看他此?时?躲闪的样子就转瞬明?白过来,禁不住红了眼眶:


    “前些日子我问你,是不是说过景辰家?状出了问题、被从科考名单上除名的话,你信誓旦旦跟我说,是没有?过的事。”


    “可若非如?此?,他怎么会突然?……突然?……”


    “当时?船上知道景辰身世的人,除了那帮匪贼,就只有?你跟我!偏生就这么的巧,他家?状一出问题,你就有?了银子给?丽娘姐姐赎身!”


    “你告诉我,哥哥,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事跟景辰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宋昀厚面?色无奈又尴尬,扭头看了眼妹妹的泪眼,到底禁不住愧疚心软。


    “行了,我认!”


    他掰开洛溦攥在自己衣服上的手,带着股自暴自弃的丧气:


    “是我把他的身世告诉的爹,然?后爹让户部同僚给?他除了名!那一千两,是爹作为拆散你们的回报拿给?我的,行了吧?”


    第 85 章


    宋昀厚在洛水丢了银子, 回到长?安心灰意冷,着急给丽娘赎身,偏这时他依附的?齐王失势,张家又?跟他退了婚, 借钱的门路条条不通。


    那时宋行全正为女儿跟景辰的事头疼不已, 一开始宋昀厚其实想?劝父亲遂了妹妹心意, 谁知两父子?吵来吵去,宋行?全担心女儿真与景辰做出私奔之事,让儿子?想?办法拆散两人,许以回报,宋昀厚挣扎了许久,终是敌不过银两诱惑,供出了景辰身世?。


    “我也是没有办法!咱家马上要被贬去涿州,我不能丢下?丽娘一个人在流金楼。”


    “而且我说的也都是实情,景辰本?就?是贼寇之子?,本?就?不该参加科考,后来他不也找了门路, 考了试吗?而且听说考得还……”


    他话没说完,洛溦就?已经抓起旁边桌案上的?茶杯砸到了他头上:


    “宋昀厚, 你没有良心!当初要不是为了救我们,景辰根本?不会回到船上, 更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身世?!他就?算是个陌生人, 你也不该恩将仇报!”


    她喘不过气,伸手又?去抓桌案上的?茶具,被丽娘拦住。


    丽娘在旁边听了半晌, 也听明白了始末,禁不住双眼噙泪:


    “绵绵, 绵绵,都是我的?错……你哥是因为我才做出那等事……你别跟他生气了!明日我就?回流金楼,把?那些银子?换回来……”


    洛溦见丽娘哭得梨花带雨,拿到手里的?茶壶在半空僵住,狠一咬牙,用力摔到地上,转身就?走。


    宋昀厚捂着流血的?脑门,追了出去:


    “绵绵!”


    他喊停洛溦,“你要去哪儿?你总不会……要去找景辰吧?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打我骂我出顿气就?行?了,难不成你现在还要跟郡主娘娘抢人?”


    洛溦的?脚步停了下?来。


    宋昀厚继续道:“你以为景辰猜不到除他名的?人是爹?那小子?那么聪明,一听到是户部驳了他的?家状,就?该知道跟咱爹脱不了干系!可他连求都没来求一下?,直接就?抱了郡主大腿,足见人家一早就?想?好了退路,未必就?想?对你至死不渝!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要换我能跟郡主好上几回、就?得个进士一榜的?名头,我也乐意啊。”


    洛溦抬手捂住脸,身体簌簌直颤。


    宋昀厚走了过来,又?想?起什么,自知有愧地放下?身段,哄道:


    “今天是你生辰不是?已经过了子?时了,先跟我进屋,待会儿天亮了哥做面给你吃。”


    洛溦甩开哥哥的?手。


    “哥哥是笃定了我最后肯定会原谅你,是吗?”


    她转过头,看?着宋昀厚,“小时候我过生辰,你也做面给我,然后一边看?我吃面,一边提醒我,今天也是我们母亲的?忌日,若不是因为生我难产,她就?不会死。”


    宋昀厚面色微尬,“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洛溦道:“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可因为这些话,我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了你。如果母亲没死,你不会在开蒙的?时候失了照顾,以至于后来一直读不好书,如果母亲没死,父亲也不会续弦,让你那时日日担心被继母虐待,被万一生出来的?弟弟分了家产。这些事如今回头看?好像根本?不重要,可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就?被反反复复地刻进了我脑子?里!”


    “我想?补偿你,哥哥,从?小到大,我都想?要补偿你!五年前你来长?安,进了太学,纵我知道太史令厌我嫌我至极,但一想?到靠着跟他的?那桩婚约,能让我的?哥哥有了重新读书的?机会,我心里就?是欢喜的?。你不想?读书,要在长?安做生意,犯了事,我帮你瞒着家里,四处求人,四处借钱,从?玄天宫骗出凭信,亲自去寺互狱带你出来。担心你被党争牵连,被用作胁迫的?棋子?,我跪求齐王,求他帮你,只愿你能安然无恙,事事顺遂……”


    “但你呢?”


    “你知道景辰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他是这世?上唯一懂我这些心事、这些执念的?人!”


    “可从?今往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


    洛溦说到最后,带着哭腔的?嗓音几近嘶哑,满腹的?委屈无从?言表。


    宋昀厚亦有些火起,尤其此刻还当着丽娘的?面,做妹妹的?句句揭他丑事,属实让他有些挂不住脸了:


    “你舍不得景辰就?舍不得景辰,提从?前那些事做什么?是,小时候我是埋怨过你,但我说的?有错吗?母亲本?就?是因为生你难产力竭,唯一救命的?药又?让给了你,我也只是陈述事实,又?没非要你补偿我什么!”


    洛溦死死咬住嘴唇。


    母亲之死,一直是她梦魇时挥之不去的?心魔,如果可以,她宁可当时死掉的?是自己!


    宋昀厚说的?不错,事实就?是事实,即使她穷尽一生、穷其所有,也改变不了那样的?事实!


    “那不是事实。”


    略带暗哑的?男子?嗓音,从?庭门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见夜色中一道高挺的?身影,头戴斗笠,缓缓踏近,停在洛溦身边。


    “母亲死后,儿子?学业随即一落千丈,可见这儿子?从?前读书全靠母亲照料督促,所以事实是母亲为了照顾这个儿子?,殚精竭虑,以至于孕期心力过劳,才会难产。”


    卫延不紧不慢地说道:“明明,就?是这儿子?害死了母亲。”


    夜色中灯影昏暗,他鬼魅般地现身,语气泛着冷,莫名瘆人。


    宋昀厚僵在原地,“你……你是谁?”


    洛溦认出了卫延,抬手拭了把?脸上的?泪,怔怔呆住。


    这个人……


    之前在崇化坊不已经让他离开了吗?


    卫延看?了眼洛溦,轻声问道:“想?为你母亲报仇吗?”


    说着手探向腰间蹀躞,剑刃寒光骤现,映进宋昀厚眼中,吓得他惶然后退数步。


    “你少胡说八道!我母亲的?死跟……跟我有什么关系!”


    宋昀厚话音里抖着寒栗,明知这人出现得蹊跷,却仍旧不觉被他的?话扎了心。


    人总是会下?意识受心理暗示的?影响,就?如洛溦小时候被负罪感填满了脑子?,从?前不曾想?到过的?可能一旦在心里成了形,便难免如影,如蛆附骨。此后经年,宋昀厚每每再思及母亲,都会忍不住自问,当真是因为自己,她才会死吗?


    眼前剑光闪过,宋昀厚跌坐到地上,大喊了一声。


    洛溦拽住卫延的?手,“别!”


    她此时也想?亲手砍宋昀厚几刀,却到底不想?让他丢了性?命,况且丽娘闻声奔出,已扑在宋昀厚身上,这匪贼杀起人来颇为疯狂,洛溦不敢再让他待下?去。


    “你跟我出去。”


    她扯住他的?衣袖,见拽不动他,撒了衣袖,转而径直握住他的?手,“走啊。”


    少女柔软温腻的?掌心,覆到了男子?青筋微凸的?手背上,继而十指滑入他指间,紧紧相扣。


    卫延脑中一白,回神之际,人已被洛溦用力拉出了庭院。


    两人一路出了宅门,转入光德坊的?窄巷之中。


    洛溦甩开手,面向巷墙竭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抬手抹干净脸上残泪,转过身:


    “你跟着我干嘛?不是让你走了吗?”


    这人能找到这里来,只怕是刚来跟了自己一路。


    想?着自己之前各种的?神伤难过,包括跟宋昀厚的?对话,兴许都被他瞧去,她又?窘又?恼,赶他离开:


    “你不用跟着我,看?我笑话,赶紧走吧!”


    卫延站在巷墙下?,神情隐在斗笠投下?的?阴影中,指尖微蜷,拢住残留的?柔腻印记。


    半晌,冷声道:“你是可笑,劝旁人说人无法选择父母,无需为父母的?罪过受责,却不懂得劝一下?自己。”


    洛溦扬起头,“你什么意思?”


    卫延低头看?她,视线落在她面颊斑驳的?泪痕上,没再说话。


    洛溦沉默了会儿,扭头看?了眼天色:


    “要解禁了,你走吧,现在离开长?安,我不会向官府举报你。”


    说完,旋身就?走。


    卫延拉住她,“你要去找谁?”


    洛溦停住了脚步。


    这人真是有病,就?算问,也该是问去哪儿才对吧。


    身后卫延的?声音带着几许讥嘲,想?起她今夜坐在风灯下?的?模样:


    “你那心上人,既懂你的?心事执念,却连自己亦任由着你父兄拿捏,你还想?要找他?”


    洛溦听懂了他的?意思。


    “跟你没有关系。”


    她试图把?手从?卫延的?钳制中挣脱,“我也没说要去找他。”


    如今知道了真相,她心中难过,愤怒,愧疚,自责,可事到如今,她又?能如何挽回?


    也许正是因为被自己父兄逼迫到那样境地,景辰才会选择与她一刀两断。


    洛溦抬起头,望了眼晦暗夜穹,将眼角涌出的?酸意逼了回去:


    “我以后,都不会再去找他。”


    宋昀厚该挨千刀万剐,但他说的?那句话没有错。景辰遇到了事,却什么也不肯告诉她,转身就?投靠了郡主。她和他之间,若连最基本?的?坦诚相待都做不到,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


    他既选择了委身权贵,那她……只愿他能得偿所愿,前途无量。


    卫延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着的?手,低声道:


    “你最好别骗我。”


    他语气里,有种刻在骨子?里的?轻世?倨傲。


    洛溦心中的?悲伤顿时转化成愤怒,使劲扭着手:


    “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不傻,跟这匪贼相处了一夜,隐约觉察到他对自己,也许不只是想?劫色想?报复那么简单。


    特意跑去长?公主府找她,亲完她又?让她刺他,她一哭,他就?趁机抱她,介意混混摸她,说些什么长?厢厮守的?鬼话,之后还跑到她哥面前给她出头……


    洛溦咬了咬唇,努力让语气显得凶狠:


    “我警告你,你最好别对我有什么企图!不管你有什么肮脏龌蹉的?打算,总而言之,绝对绝无可能!”


    卫延沉默一瞬,看?着她,“你怎么就?笃定绝无可能?”


    “你说呢?你这个死匪贼……”


    洛溦顿了顿,到底有些害怕激怒他,不敢再骂得太狠,道:


    “我虽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出身,但至少也是讲道德纲常的?,你这种……这种背德之人,跟我绝不是一路的?。”


    说完,忙又?用力挣脱了一下?手。


    卫延依旧凝视着她,指间却仿佛一瞬失了些力,任由她抽出了手。


    洛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成功挣开了,连忙往前跑了几步,跟他拉开距离。


    转回头,见他靠着巷墙,笠沿下?神情难辨。


    “你快走吧,别跟着我了。”


    看?他好像没有再追过来的?意图,她急急撂下?话,撇了头,拔腿快步跑离了巷子?。


    寅末,义宁坊解了宵禁。


    洛溦从?正门回了长?公主府,又?被侍卫送回了居所。


    银翘正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冲上前:“姑娘你去哪儿了!我早上起来没见到你,都要急死了!”


    她昨晚也不知怎么睡得死死的?,醒来时都天亮了,到处找了一圈不见人,刚想?要去禀报太史令,恰撞见侍卫护送洛溦回来。


    洛溦洗漱更衣,又?休息了会儿,估摸着正门的?消息已经传去了沈逍那里,兀自纠结了片刻,起身出屋,打算去主动招供。


    到了沈逍所居的?猗兰阁,发觉鄞况竟也在,正收拣着药具。


    屋里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沈逍坐在美?人榻上,一袭雾灰色长?袍,玉簪绾发,像是刚早起沐浴过。


    洛溦没敢直视,上前裣衽行?礼:


    “太史令。”


    沈逍抬起头,幽幽看?了她一眼。


    鄞况正准备去看?洛溦,见她竟自己过来了,走过去探查了一下?她的?脉象,表情渐露欣喜:


    “郁结的?症状好了许多啊!怎么一夜之间变化这么大,不会是昨晚你找什么法子?发泄了一通吧?”


    洛溦听他这般说,意识到前院侍卫还没把?自己早上从?外?面回府的?事报过来。


    想?想?也是,毕竟太史令日理万机,总不能因为自己这些小事,一大清早就?打扰到他……


    思及此,她亦有些后悔找了过来,决定长?话短说道:


    “是这样的?,昨夜我在园子?里散步,被匪贼掳出府,刚逃回来……”


    鄞况不可置信地“啊”了声,“匪贼?进长?公主府?”


    沈逍看?了鄞况一眼。


    鄞况想?起刚才处理的?那些伤口?,猛然呛住,咳了起来。


    沈逍看?着眼睛红肿未褪的?洛溦,淡淡问道:“什么样的?匪贼?”


    洛溦含含糊糊,“他……他蒙着脸,看?不清样子?……”


    回府的?路上,她反反复复纠结了许久。


    看?在阿兰的?份上,她可以放走卫延。


    但那人到底是栖山教头目,这次来长?安,也不知要谋划什么大事。万一危及到长?安百姓,兹事体大,她还是得跟官府说一声!


    洛溦斟酌着,向沈逍谏言道:


    “我怀疑那人是栖山教的?,太史令能不能……跟京兆府说一声,京城里可能有匪贼,让他们防患未然?”


    第 86 章


    沈逍对上女孩殷切正义的眸光。


    半晌, 不紧不慢地“嗯”了声,“我看着办。”


    洛溦放下心来,再次行礼:


    “谢太史令。”


    说完就要告辞离去。


    鄞况拦住她。


    “等等,今天不是你生辰吗?”


    他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瓷瓶, “送你的。”


    洛溦接过, 打开瓶盖闻了闻, 只觉香气?扑鼻:


    “这是什么?”


    鄞况指着自己眼圈,“我配的养容膏,独家秘方?,下次再哭肿了眼,夜里抹上?一圈,第二天起来保准不被人瞧出?来。”


    洛溦被鄞况调侃,剜了他一眼,收起瓷瓶,行礼致谢:


    “谢谢鄞医师记得我生辰。”


    鄞况嘿嘿笑,“你嘴上?说谢,未免少了些诚意?。我这人向来嘴馋, 可惜今日你生辰,按习俗不能?让你下厨……”


    他转向沈逍, “要不太史令在府里给洛溦办个生辰宴,让我顺便蹭点吃食?”


    洛溦见沈逍抬眼朝自己望来, 摇头道:


    “不用, 不用,我不怎么过生辰的!”


    她转向鄞况,“今日也是我母亲的忌日, 所以我从来不怎么过生辰的,更不要说宴饮什么的……要不, 等下次你过生辰,我做一桌子菜当回?礼好吗?”


    鄞况瞟了眼沈逍,略有些尴尬地笑道:“那也好,也好。”


    洛溦行礼告辞,退了出?去。


    鄞况收拾着药箱,咳了几声,又瞟了眼沈逍,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做主人的不吭声,我张罗个什么劲儿?什么从不过生辰,吃顿饭而已,又不放烟花……”


    沈逍坐到书案后?,取过昨夜周旌略送来的密函,展开。


    半晌,像是听?烦了鄞况的唠叨,淡声道:“她既说了母亲忌日,不过,就随她不过好了。”


    “什么母亲忌日不过?我师父那么在意?她母亲忌日的人,从前在药庐都?会给她过生辰!”


    “太史令就没看出?来?那丫头分明就是见你这个主人的不吭声,才没好意?思答应。”


    鄞况想着自己错失的晚宴,扼腕叹道:


    “她如今跟太史令的婚约半退不退,玄天教弟子的身份又名不正言不顺的,心里可能?觉得等解完了毒就会被打发掉,是没什么脸面让长公主府给自己办生日宴。换我,也是不敢指望让太史令为我庆生的。真要不过,干嘛收礼,这点都?看不出?来……”


    嘀咕着收好药箱,拎着出?了门。


    书案后?,沈逍默然良久,“啪”的合上?函册,扔到了一边。


    洛溦回?到居所,洗了个澡,躺到榻上?。


    她昨夜在外晃荡了一整夜,身体真有些累了,但好像自从屋顶上?大哭完一场,心头那种时?常堵塞着的负重感便消散退去,气?顺了许多?。


    此刻躺在榻上?,再没了先前入眠的那种艰难,不多?时?,便已沉沉睡去。


    一觉无梦,睁眼时?,已是午后?。


    她起床下榻,没有惊动银翘,自己去外厢找水喝。


    转过屏风,却见沈逍坐在靠窗的茶案前,一袭素袍宽袖,手执竹勺,对釜煮茶。


    洛溦惊得僵住,有些不知?所措:


    “太史令?”


    沈逍没抬眼,轻轻将一盏茶推到对案,“过来喝茶吧。”


    洛溦走了过去,坐下,茫然举杯,啜了口。


    柑橘味的茶,很香。


    她喝了几口,觑向沈逍,不敢打扰,静静等了会儿,见他放下竹勺,方?才问道:


    “太史令,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逍面上?波澜不显,“鄞况说今日你生辰,我既是主人,理应有所表示。”


    “啊?”


    洛溦不好意?思起来。


    这个鄞况!


    为了自己蹭吃蹭喝,就拼命拿她当幌子。


    她低着头,羞愧道:


    “真的不用,而且这段时?间?因为我的私事,已经给太史令添了很多?麻烦了。”


    自从上?次在鸿儒门见到景辰,自己就是各种病症状况不断,一会儿被送回?家,一会儿又在长公主府昏倒,鄞况明明是只照顾沈逍的人,如今倒像成了自己的专属医师。虽然她是药人,沈逍也总说需要她的血,要她好好养着,但到底,还是给人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沈逍在心里默默咀嚼着她的话,缓缓开口:


    “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


    打算?


    是问她将来有什么计划吗?


    洛溦捏着茶杯,“就……先帮太史令解毒,等解完毒……”


    等解完毒,也就距离现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到那时?,自己对沈逍再没什么用处,也不知?还能?干些什么。


    继母孙氏从前说过,太史令迟早会娶妻会成家,他未来的妻子,定是容不得自己这个前未婚妻继续留在玄天宫的。上?回?临川郡主也说,太后?在考虑沈逍和王琬音的婚事,所以反正不管沈逍将来是尚公主、还是娶王家千金,自己都?得趁早打算,识趣地自请离开。


    从前以为能?跟景辰远走天涯,可如今,他再也不愿意?跟她一起了。以后?离开了玄天宫的话,难道就只能?……跟父兄去涿州了吗?


    洛溦想起昨夜跟哥哥的争吵,想起他们?对景辰做的事,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再见到父兄。


    可不回?去依靠父兄的话,她一个女子,又能?去哪儿?


    洛溦垂头抠着茶杯,沉默下来。


    沈逍凝视着少女,目光掠过她发髻间?的栀子玉簪,伸出?手,缓缓将一个锦盒推到她面前:


    “送你的生辰礼物。”


    洛溦震惊抬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眼沈逍,再又看向案上?的锦盒。


    “送我的?”


    太史令居然会送自己礼物。


    洛溦怔怔揭开盒盖,见里面放着一卷帛书和一本文册。


    她先拿起最上?面的帛书,展开来,见竟是一道告身任状。


    “这……”


    她看清任状内容,不由得睁大了眼,结巴起来,“这……怎么……”


    窗畔的茶汤再次沸煮起来,沈逍执起竹勺,轻轻搅动:


    “大乾虽少有女官入仕,但亦有先例。从今日起,你便是玄天宫的从四品监副。”


    洛溦将那任状从头到尾读了两?遍,依旧不敢相?信,掀起眼帘,呆呆望向沈逍。


    沈逍神色疏淡,“玄天宫与?司天监一样,署内九品司历以上?的职位,终身不得升调,也不得致仕。你若不愿,可以即刻将任状投入这炉火中,否则从此以后?,你一生一世,都?要留在璇玑阁中,侍奉玉衡。”


    侍奉玉衡这样的话,洛溦以前就听?过,可如今却是不同。


    朝廷命官,而且还是玄天宫的监副,那是连党争都?动摇不了的位子!


    “可我……我不够格的。”


    又蠢又笨,学什么都?学不好!


    “够不够格,不由你说了算。”


    沈逍揭开鹾簋,取过银勺,“至少你对星宗命理笃信不疑,已是胜过我许多?。”


    洛溦如坠云雾,恍恍惚惚。


    半晌,放下帛书,又拿起锦盒里的那本册子:“这个是……”


    她展开册页,见上?面写着两?段的星象记录与?星运解析,似曾相?识。


    沈逍搅好茶汤,放下银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是解除你我婚约的奏册,还缺最后?的谶语。你既已是玄天宫监副,有向圣上?呈递奏册的权力,这道谶语该如何写,奏册又该何时?上?递,以后?就由你来决定。”


    洛溦早就听?说,她与?沈逍解除婚约的正式旨意?一直没下,好像是因为沈逍不满意?之前的谶语。


    她看着奏册结尾处的空白,茫无头绪:“我……不知?道怎么写。”


    之前那个“无往不复”,洛溦其实觉得就挺好的,但毕竟是要用来推翻冥默先生定言的谶语,沈逍都?拿不定主意?,换作她,更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啊!


    沈逍给自己倒上?茶,雨过天晴色的茶盏举在白皙的手指间?,不紧不慢:


    “那就慢慢想,想好了再写。”


    洛溦觉得这件事实在太难了,奏册拿在手里,就如同拿了个了烫手山芋。


    她连星宗命理的皮毛都?没学明白,就要出?谶语推翻大圣人卜算的定言,打死她也没脸做这种事!


    沈逍仿佛看穿了洛溦的犹豫,“实在不想写的话,也可以把任状投入炉火,以后?就不用再理会玄天宫的差事。”


    洛溦看向那份告身任状,拿起握在手里,咬唇纠结。


    她才舍不得烧掉!


    原本就很喜欢玄天宫的生活,尤其眼下,有了这任状,即便是她将来彻底与?父兄翻脸,即便将来玄天宫有了女主人,她都?能?安安稳稳留在任上?,一辈子不用致仕,一辈子不会无处可去!


    所以……


    这根本就是她没法拒绝的事!


    反正,以后?太史令跟长乐公主或者王琬音议亲,自己也会着急把这奏册递上?去,总会想办法帮她把谶语写出?来的……


    思及此,洛溦下定了决心,捏紧手里的任状,站起身,向沈逍郑重行礼,献表忠诚:


    “蒙太史令不嫌我愚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今后?一定笃学不倦,认真学星宗术,认真画星图,全心全意?地为玄天宫办事!”


    想到从前学业上?各种丢脸的事,又愧疚自省道:


    “还有算式,我也会努力学,不会因为遇到一点儿困难就耍赖叫苦,晚上?观星的时?候,我也保证不打瞌睡,再困都?会睁大眼睛!”


    沈逍听?她越说越离谱,举盏挡了下唇角,淡声道:


    “行了,坐下吧。”


    洛溦坐了下来,仍旧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把任状和奏册放回?锦盒,小心翼翼收好,抬眼见沈逍伸手去拿竹夹,忙倾身先取了过来。


    “太史令是要添茶吗?我来吧!”


    她用竹夹匀搅沸水,然后?从茶则里取了茶末,洒进水涡中央,盯着茶汤,搅得尽心尽力:


    “以后?太史令有什么想做的,都?可以吩咐我!”


    沈逍扬起眸,直到女孩手中动作停下,朝自己抬起眼来,方?才移开了目光。


    洛溦表了一番忠心,见沈逍依旧神色淡淡,似在遥观窗外庭园景致,估摸着自己这点儿忠心对他而言,属实没什么份量。


    长公主府里多?的是仆从,玄天宫里更是人才济济,何需自己瞎献殷勤?


    所以她更想不通,太史令为什么突然这么好,送她这样贵重的生辰礼物?


    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洛溦搅着茶汤,记起刚才沈逍说,是鄞况让他来的。


    那或许,是跟治病有关?


    她回?想起最近跟他的相?处,觉得沈逍那个介意?被人触碰的毛病,好像……好了许多?。


    鸿儒门外,他拉她手臂,宋家门口,他扶她下马车,虽然都?隔着衣袖,但她能?感觉到,他没再像从前那样,手指绞进她衣物里,百般不想触碰到她似的提拎着。刚才两?人同时?去取竹夹,手指几乎快碰到了,他也没躲闪。


    所以上?回?她在浴池里配合他治病,应该是有了些成效吧。


    该不会……是鄞况那家伙又想让她继续“配合”,才让太史令来送礼吧?


    想起那次浴池里的情形,洛溦窘迫难堪,面红耳热,要真是那样,她宁可用别?的法子来报答。


    茶汤香气?萦绕鼻息,洛溦想到什么,抬起眼:


    “太史令想吃点心吗?上?次我在嵯峨山做的薄荷糕,我记得太史令说还不错,要不我现在去做一些?”


    沈逍的视线从窗外缓缓收回?,落回?到她身上?,一双墨眸清冷深邃,仿佛不带任何温度,却又映着棂外的天光熠灿,看得她怔怔一愣。


    “今日是你生辰。”


    他轻声道:“可以下厨吗?”


    “可以的!往年?我母亲忌日,我也要做祭拜用的糕点的。”


    洛溦见沈逍似没有拒绝之意?,殷切道:“鄞况说的那习俗是长安才有的吧,我家乡多?出?商贾,没太多?讲究,又不是什么蔑伦悖理的罪过,不忌讳的!”


    说着,就要起身去厨房。


    对案的沈逍,却似蓦然有些沉默住。


    茶釜里茶汤沸煮翻涌,他看向那蒸腾雾气?,眼里的熠色消散暗去。


    “不必了。”


    他舀水浇进茶釜,止了沸,“我还有事。”


    说着,便站起身,衣袂清冷地自她身边掠过,眉眼低垂地朝外走去。


    洛溦扭头望向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一时?茫然无措。


    刚刚明明……


    觉得他是愿意?吃点心的。


    她回?想了一下先前的话,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提到祭拜用的糕点?


    她家是普通人家,祭拜用的糕点和寻常点心一起做,一起吃,也觉得无所谓。但沈逍是天家贵胄,事事都?讲伦理礼则什么的,肯定会觉得有些晦气?!


    洛溦有些后?悔说错了话。


    但转念又觉得,太史令这样冷冰冰、容易生气?的样子,倒比突然给自己送大礼更让她适应些。


    如此想来,送礼之事,多?半真是架不住鄞况唠叨才答应的,毕竟玄天宫内部的职位,也就是太史令一句话的事。


    可到底……


    还是给了她礼物。


    洛溦走回?到案边,重新从锦盒里取出?那份任状,展开又反复读了几遍,嘴角不自觉地弯出?了笑意?。


    从今往后?,自己也是有俸禄的人了!-


    沈逍说的“有事”,似乎也确有其事。


    洛溦生辰的当晚,他便带着人离了长安,说是去了泾阳的知?汛监处理公务。


    扶禹得了沈逍的吩咐,接洛溦回?了玄天宫,熟悉监副的诸项事务。


    监副的职责大多?在文书方?面,有些繁琐,却不算太难。洛溦心存感恩,干劲十足,学得很认真。


    到了第五日,按制,她又跟着扶禹入了宫,在御前谢恩。


    大乾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授官,是制授,按规矩在承极殿外跪拜谢恩即可。


    但这一次,皇帝却特意?传了旨意?,想要亲自召见新任的玄天宫监副。


    朝会之后?,御前侍官到承天门外,引领了洛溦和扶禹至承极偏殿外的丹墀下暂候。


    内侍官与?扶禹相?熟,寒暄过后?,道:


    “圣上?还在跟虞相?议事,你与?宋监副在此稍等,一会儿我看到虞相?出?来就带你们?进去。”


    洛溦还是头一回?来承极宫,又欣喜又紧张,时?不时?也四下张望一番。


    帝宫所在,入目之处俱是巍峨堂皇。阶顶是白玉石砌的宽大方?形殿庭,四通高台长廊,朱柱金扉,檐牙高啄,就连周围噤声肃立的禁卫们?,也都?是精挑细选的英武俊才。


    丹墀下的石柱上?,雕刻着繁复花纹。


    洛溦的视线落在柱顶的一只狮子上?,忽而有些怔住。


    半晌,转头向内侍官求证:“那个狮子……头上?是不是有角?”


    内侍官循着看了眼,“那不是狮子,是甪端,通四夷之语的神兽。”


    扶禹不愿洛溦被人纠错,帮腔道:“我其实一直觉得,甪端就跟狮子长得差不多?。”


    “还是不一样的。”


    内侍官道:“你看仔细点,只有体型和脑袋像狮子,头上?是犀角,身上?有鱼鳞。普天之下,唯有君王一人能?以甪端为饰,所以别?处不常见,大部分人乍一看,都?只觉得像狮子。”


    洛溦沉默着,脑海中似有无数的零散片段飞驰而过,却又一个也抓不住。


    这时?,不远处的廊桥上?走过几人。


    扶禹瞥到最前面的年?轻人,禁不住脱口而出?:“咦,那不是……”


    内侍官也看了眼,语气?多?了几分微妙:“嗯,就是你们?玄天宫出?来的那位,如今太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


    洛溦回?过神,举目望去。


    景辰一身玄色缁衣,跟随着引领的内官,正走过廊桥,往宁寿宫方?向而去。


    内侍官对扶禹小声八卦道:“科考成绩出?来了,这位不是状元就是探花,听?说才刚二十岁,从此就鱼跃龙门了。”


    扶禹附和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洛溦,扭头看了她一眼。


    重重宫阙妍影中,女孩眸光恍惚,仍旧怔怔凝视着廊桥方?向。


    神情复杂的,难以言绘。


    第 87 章


    宁寿宫中, 瑞香静焚。


    太后倚坐在榻上,聆听王颛和几名旧党心腹大臣的禀奏。


    内官引领着景辰入内,太后抬了抬手,示意景辰坐到身边的案侧, 吩咐王颛等人?:


    “继续说。”


    王颛等人?瞄了眼景辰, 见那郎君生得温润清俊、气度翩翩, 坐在太后身边如芝兰玉树般的,又想起各自家中妇人间的传闻,神情俱是玄妙,不?敢多看。


    待收敛心思,继续奏报近日朝中变动,向太后奉上一卷名?册:


    “齐王案之后,张竦自断臂膀,眼下三省六部空出的职缺都在这上面。”


    太后翻着名?册,时而眉头紧蹙,时而神色稍缓,最?后将?名?册扔到一旁, 冷笑道:


    “长安州府的兵权,连残羹都没剩下。”


    她挥了挥手, 让王颛等人?退下,取了佛珠绕在手中转着, 看向景辰。


    “皇帝利用豫王分权这件事, 你看明白了?”


    景辰拣起被扔到一旁的名?册,放回到案上:


    “圣上惯用权衡牵制之术,但圣心始终在齐王身上, 所谓既用不?任者疏,他日齐王必与豫王成二虎相争之势, 娘娘无需烦恼。”


    太后阖上眼,转着佛珠,神情稍稍转霁,道:


    “可哀家年纪大了,总怕哪儿一闭眼就再?睁不?开。族中子弟无一人?可用,等哀家一走,长安的世家就得?一个个被皇帝给铲干净。”


    她沉默一会儿,重新睁眼,看着景辰,“科考成绩哀家问过?礼部了,具体位次虽还得?由皇帝说了算,但哀家保你一个从?三品的官职也是能办到的。大乾五个皇子,肃王和鲁王完全不?成气候,豫王与齐王,如你所说,日后尚不?知?鹿死谁手,唯一剩下的就是五皇子,年纪还小,哀家现在在犹豫,是让你进内廷做他老师,还是进中书经手实务。你自己,怎么想?”


    景辰沉默一瞬,看了眼案上的名?册,道:


    “现如今娘娘更需要中书的人?,长安州内没有兵权,总是不?安心的。”


    太后倚到凭几上,看了眼景辰。


    “你倒也真是个聪明孩子,学什么都快。”


    顿了顿,“哀家要取兵权,耿荣那?个和稀泥的靠不?住,你进中书,眼下是最?好的时机。虞钦老朽,又因齐王之事受了牵连,你过?去?了,虽只是他的副手,却也能直接调管六部,掌控住神策军。”


    “只不?过?紫微台不?比内廷,人?多口杂,你现在这样的身份过?去?,必是要受些委屈的。”


    景辰闻言笑笑,“无非是负俗之累,小时候便已习惯。”


    太后盯向景辰,一瞬心绪有些复杂,放下佛珠,伸出手,抚上他的脸。


    “你莫怪哀家给你安了这般不?堪的名?份。”


    她用手挡住景辰鼻下的半张脸,露出俊秀眉眼,“你这眉眼,长得?实在太像先帝年轻时。虽然他不?到二十就被酒色掏空身体,宫内外记得?他从?前?长相的人?寥寥无几,但总还是有人?记得?的。”


    手掌又往上挪了挪,挡住眉眼,“若你不?笑,嘴角下颌这儿,就会有些像逍儿。虽也不?易觉察,但哀家不?能冒这个险。”


    太后松开手。


    “所以,你现在只能是因为长得?有些像先帝、因而被哀家看上的身份,如此哀家才能正大光明地庇护你扶持你,不?管怎么地违背常理,都不?会有人?质疑。这一点?,你无论如何都必须咬死了,哪怕对着临川,也是如此。”


    景辰颌首,“我明白的。”


    少?顷,太后的近侍王喜瑞从?外面进来,躬身上前?,向太后低声禀奏了几句。


    太后适才刚和缓了几分的面色,顷然阴霾,一掌拍在几沿上:


    “简直胡闹!玄天宫监副?”


    王喜瑞道:“因只是从?四品,又是偏职,太史令有制授的权力,无需通过?吏部。”


    太后抚着心窝,“这个死丫头,也不?知?施了什么妖术,把逍儿勾得?五迷三道的,之前?明明是打?定主意要跟她退婚的,如今退婚的谶语一直不?出,还做了玄天宫的监副,难怪从?前?会投靠张氏那?贱人?,都是一样的货色!”


    她心头气急,看了眼景辰:


    “哀家当初就不?该心软,听了你为宋行全求情的话,饶他性命,合该趁着清理新党,给他安个诛族的罪名?!”


    景辰忙起身请罪,“娘娘息怒。”


    太后平复了下情绪,想着景辰曾在流亡中受过?宋家恩惠,道:


    “你既与宋家人?相熟,就去?劝劝那?丫头,让她离逍儿远远的,否则别?怪哀家不?留情面。”


    ~


    洛溦跟着内侍官进到承极殿内,朝上行礼:


    “玄天宫监副宋洛溦,参见陛下,叩谢陛下天恩浩荡。”


    永徽帝倚坐在龙椅上,抬手示意平身:“起来吧。”


    他最?近也不?知?是否为党争所累,身体时常病弱乏力,此刻刚跟虞相以及几名?六部重臣议完事,神情难掩疲惫。


    但这个宋洛溦,他还是想见一下。


    洛溦之前?并不?知?道圣上会召自己面见,好在昨天刚熟记过?玄天宫的六署要务,也是能说个一二的。


    她按照昨天记过?的近日事项,逐一朝上禀述,大致就是新历法修纂进度、元庆宫择址卜算等事宜。


    永徽帝判研打?量着垂首奏述的洛溦。


    当初新党失势,宋行全随即就被张家选中当替死鬼,因此皇帝曾让沈逍尽早解除婚约,以免受岳家祸连。


    后来这宋家女儿又在紫微台为齐王作证,京中官眷议论纷纷,传言她与齐王纠扯不?清,贵妃更是因此对宋行全生了杀心,不?惜落井下石要定其死罪。


    偏这时,倒是太后那?边出了面,保下了宋行全性命,改罚贬去?涿州。


    能让太后做出这种退让的,在永徽帝看来,也就只有沈逍他自己了。


    所以说,之前?是因为被张贵妃逼迫着,心生叛逆,才执意要与这女孩退婚?如今宋家被新党放弃,没了牵连,反倒不?介意留在身边了?


    皇帝是男人?,倒不?介意沈逍身边多几个红袖添香的美人?,但他也曾在上巳宫宴见过?洛溦为父解围的一幕,记得?这丫头除却一副好容貌,还颇伶俐有胆色。


    美人?是好,可若心机太重,甚至如传闻中所言那?般,在沈逍与齐王之间挑拨生事,那?却是留不?得?的。


    大殿之上,洛溦奏述着六署要务,心思却亦有些飘忽。


    脑海里,终是想起了黑船之上,陈虎那?段略带猥琐的讲述——


    “从?榻底下望出去?,我看见一男一女进了屋,男人?的靴子上用金线绣着只长了角的狮子,估摸是个武官之类的人?。”


    “那?女的,是被那?男的抱着进来的,赤着一双脚。”


    “女的似乎不?愿,软绵绵地被抵在了墙上……”


    再?之后的话,因为实在不?堪入耳,她便紧捂了耳朵,躲在景辰臂弯,没再?往下听。


    可她记得?清楚,陈虎讲完故事之后,有那?么一刹那?,她感觉到景辰的呼吸变得?微微急促,身体僵滞,仿佛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念头攫住了心神。


    那?时她以为是两人?靠得?太过?亲密,他或许情难自禁,才会那?般反应。如今再?回头细想,两人?彼时相拥已久,景辰不?可能偏赶在陈虎讲完故事的那?一刻突然情动。


    一定……


    是他听到了故事里的什么内容!


    陈虎跟自己一样,不?知?道长角的狮子是意喻天子的神兽,但景辰肯定懂的,所以后来才会画了那?只甪端,压在书桌上。


    他一早就知?道,故事里的男人?是当今圣上。


    而且……自从?那?天下了黑船,他眉宇间,就一直笼罩着怎么也抹不?平的忧愁。


    洛溦想着心事,原本记得?滚瓜烂熟的奏报内容,变得?磕巴起来。


    一旁的扶禹见状捏了把汗,悄悄在旁边给她递词。


    洛溦回过?神,忙捋了下思绪,把先头的话重新接上。


    却不?知?,永徽帝瞧见她磕磕巴巴的走神模样,反倒放下了心来。


    待她禀完,倚在龙座上咳嗽了会儿,抬手摁了摁发痛的额角:


    “好了,既已领了职,以后就恪尽职守,好好侍奉玉衡,侍奉太史令便是。”


    洛溦行礼谢恩,退了下去?。


    扶禹陪着洛溦出了殿,擦了擦脑门的汗,小声道:


    “刚才怎么忘词了?昨天明明都能倒背如流了。”


    洛溦心绪缭乱,“刚才谢谢你了。”


    两人?退至殿阶,由宫侍引领着从?廊桥西行,走到甘露台附近时,远远瞧见太后身边的内侍王喜瑞站在台檐下。


    洛溦从?前?在王喜瑞手里吃过?苦头,避之不?及,缓了脚步,准备吩咐宫侍改道。


    可就在这时,王喜瑞身后又走出一人?。


    步履温文,清举如竹,一身寻常士子缁衣不?掩其一身风姿,临风而立。


    洛溦的步子,停了下来。


    王喜瑞快步上前?,略显敷衍地对洛溦行了个礼:


    “宋姑娘,景郎君有话跟你说,请吧。”


    洛溦抬眼,越过?宫桥,与景辰静静对视一瞬。


    熟悉的眉眼,映着熟悉的温柔笑意,只是面色苍白的厉害。


    她走了过?去?。


    垂在身前?的手紧绞着,“你……”


    “你……”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顿住。


    景辰望着洛溦显然瘦了一圈的脸,心如刀割,却依旧挂着笑,视线掠过?不?远处的王喜瑞,踱至台栏旁,轻声道:


    “上次让你离开长安,为什么没走?你父兄,不?是要去?涿州吗?”


    洛溦听到“父兄”二字,浑浑噩噩的神思一下子清明了几分,快步跟到景辰身边。


    “是我爹……我爹他把你从?科考撤名?了对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想起那?日在长公主府里,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心中酸楚:


    “是……因为我爹做的那?些事,你才要跟我分开吗?”


    景辰望着台外的层层宫阙,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现在说这些,再?没有意义?。你离开长安吧,若你还记得?我们从?前?的情分,或是想要补偿我,就听我的话,离开长安,永远别?再?回来。”


    “我不?走。”


    洛溦望着他,眼圈泛红,“从?前?有个人?说他会带我走,可他食言了,所以如今我哪儿也不?会去?。”


    景辰似有些再?承受不?住心口的剧烈撞击,阖上眼,半晌,放弃一般,轻声道:


    “我能说的都说了,你不?肯走的话,那?便切记……事事小心。”


    说完,倏然转身就走。


    洛溦被他的冷漠刺痛,狠咬了下唇,再?顾不?得?许多,挡住他,质问道:


    “是因为圣上吗?”


    她黑白分明的清眸逼视着他,“黑船上陈虎讲的那?个故事,里面的男人?,就是圣上对不?对?”


    景辰目光一震,随即移开眼。


    洛溦捕捉到那?一瞬的端倪。


    “你去?太后和郡主身边,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系?”


    “你告诉我,景辰!我不?信……我不?信你是会为了功名?利禄出卖自己的人?。”


    之前?见他发誓,她是有过?动摇,信了他当真走投无路,选了那?样耻与人?提的捷径。


    可今日见到那?神兽图案,再?想起过?往种种,纵然在心里仍旧无法串联出答案,却让她脑中一瞬清明。


    他是景辰啊。


    她认识了十二年的景辰。


    “好,你若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圣上,我现在就去?!”


    她什么都不?想管了!


    “绵绵!”


    景辰的假面碎开,一颗心沸煮煎熬。


    他唤停她,看了眼不?断朝这边探究望来的王喜瑞,终是缴械投降:


    “好,我可以给你解释,但现在不?行。”


    洛溦转回身,看着他,眼角泪湿。


    景辰移开视线,压低声:“后日曲江宴,你能去?吗?”


    洛溦想都没想,“能。”


    台廊另一侧,王喜瑞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景辰点?了点?头:


    “那?我等你。”


    第 88 章


    大乾的曲江宴设于京考放榜之后, 由皇帝在曲江畔的隆庆宫举行,赏赐考中的进?士,夜宴游江。


    除了中榜的新?科进?士以后,朝中五品以上的公卿大臣也会携家眷赴宴, 趁机择婿。


    时逢庆典, 礼部的请函照例会送至京中各衙署, 玄天宫自然也在其中。


    因为太史令向来不喜这种场合,以往玄天宫就算收到请函,也不会真有人?去,然眼下他离京去了泾阳,礼部的请函便送到了身为监副的洛溦手里?。


    她不作声张,处理完公务,捱到申时下了璇玑阁,径直要了马车前往隆庆宫。


    扶禹得知洛溦去了曲江宴时,马车早已驶出祀宫。他又气又急,赶紧让人?备马,追了上去。


    太史令离京前, 曾特?意嘱咐过,绝不能让宋姑娘到处乱跑。经?过上回洛水之事, 扶禹也事事不敢大意,尽可能的寸步不离。前日洛溦在宫中被圣上召见, 之后又与景辰碰面之事, 他也是快马传信地向?太史令禀奏了过去。


    但到底,还没彻底习惯洛溦如今的监副身份,凡事皆不用再经?他的手就能做出安排, 一时大意,竟让她招呼不打?就离开?了玄天宫!


    马车上, 洛溦一路催促车夫疾行,不多时,便抵至了隆庆宫外。


    她亮了请函,报明身份,由禁卫护送至正宫宫门。


    由此再往前走,便不得再携随从护卫。


    她下了马车,过宫门,想?到今日便能再见到景辰,听他解释,不由得心情忐忑,连引路宫人?向?她开?口询话,亦有些神思恍惚。


    曲江宴的宴会场,分作了男女两处。


    男客处,圣上携宗亲重臣,与诸新?科进?士们聚于崇华池畔曲水流觞,赋诗兴怀、考较才?华。女眷们,则被引至临水的麟符殿,以案为渠,以茶代觞,飞花行令。


    麟符殿毗邻曲江,庭院临水,遍种鲜花绕藤的水杉。殿内四面连通外庭,门扇大开?,其内烛色流金、衣香鬓影,年轻的女眷们围绕着雕渠流水的长桌,将盛着茶水的竹盏放入流水中,也如士人?般流觞行令,谈笑风生。


    女孩子们到底话多,行令作诗的间隙,也会聊些八卦,有相熟的女郎询问礼部尚书?的孙女王琬音:


    “听说昨日一榜的进?士去面了圣,最?后排名可出来的?”


    科考进?入一榜的考生,最?后皆是由皇帝亲定前三名次,也就是所谓的三鼎甲。


    王琬音出身门阀王氏,又是太后的侄孙女,向?来端庄矜持,与人?寒暄都只是垂垂眼帘,便当打?过招呼。此番因被点的状元亦出身王氏,且排名如今也不是秘密,她遂也不拿乔,如实道:


    “状元是我族兄王郢,榜眼是卢家的卢克贞,探花是徽州景辰。”


    王郢和?卢克贞都是长安世家子弟,情况早被姑娘们摸清,一人?已婚、一人?其貌不扬,恭维议论?了片刻就没了兴趣。


    倒是那探花郎,名字尚不为人?所熟悉。


    科考前三的成绩向?来差距不大,能被点为探花郎的那位,自是容貌最?佳者。所谓待字闺中怀春女,谁人?不爱探花郎,在座闺秀纷纷好奇起来,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打?听起景辰的情况。


    但,也有听过闲言碎语的人?,虽不敢贸然吭声,却忍不住暗暗觑向?临川郡主?的女儿闵琳。


    闵琳此时陪坐在案首雕漆几旁,与长乐公主?对下双陆。


    新?党失势,张贵妃被夺了权,太后又上了年纪,此番主?理女眷夜宴的差事,便落到了公主?萧长乐的头上。


    萧长乐自从上次玄天宫摔了一跤,醒来后不知为何,一想?到表兄沈逍就觉得心慌发怵,渐渐的,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对他迷恋。


    可念想?虽断,但以往因为喜欢他而有过的那些情绪,却也还是记得清楚。


    这?其中也包括那次景辰输了筹赛,让她丢脸发火的事。


    长桌旁不断被提及的景辰姓名,隐隐传了过来。


    长乐捻着棋子,冷笑讥道:


    “姓景的一介寡廉鲜耻之徒,也配让她们这?般惦记?若不是怕说出来脏了自己的嘴,本宫倒不介意好好帮他宣扬一下他暗地里?的身份。”


    对案的闵琳闻言,手里?摇骰的动作微微顿住。


    她也在上巳节的那场筹赛见过景辰,彼时便被他不卑不亢的君子气度所吸引,还曾悄悄跟茹贞咬过耳朵。


    但到底身份差距太大,之后又听说他离开?了肃王府,便没有再多记挂。


    可不久前,这?位郎君却住进?了她母亲的郡主?府,还被她远远撞见过几回。


    闵琳知道自己母亲喜欢在府里?留养年轻伶人?,也听过一些令她难堪的闲言碎语,但她清楚,景辰跟她母亲绝不是传闻中的那种关?系!


    她偷觑过两人?相处,彼此间客气有礼,母亲甚至带了一丝小心,断不是素日对待那些伶人?的态度。


    闵琳留了心,暗中让人?悄悄打?听,得到的回音却竟又牵扯到了太后娘娘身上。


    这?对于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无疑是锥心的打?击。


    从前听父母争吵,母亲常说“男人?七老八十肖想?小姑娘就理所当然,女人?凭什么就不能更爱年轻郎君”,恍惚觉得也是有道理的。可如今这?年轻郎君成了景辰,却着实……让她心里?觉得难受。


    她暗自坚信着,景郎君,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正思忖间,瞥见一位身着细钗礼衣的少女,自杉藤屏风后踏上殿来。


    闵琳认出来人?:“宋姑娘?”


    洛溦进?隆庆宫时,一心只想?着与景辰见面之事,心绪恍惚。身上的女官礼衣又形似命妇,虽中单和?蔽膝的制式稍有差别,但因被授过高?品官阶的女子本就极少,常人?大多并不熟悉衣制,阴差阳错的,竟被宫人?引来了麟符殿。


    刚进?殿,就听到了长乐的那句讥讽。


    长乐也看见了洛溦,当即沉了脸色:


    “你来做什么?你父亲不是被贬官了吗?”


    曲江宴的女客皆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宋行全被贬涿州司马的旨意已下,家眷再无赴宴的资格。


    长乐提了声,殿内当即安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朝洛溦投来。


    身后内侍官忙凑到长乐近前,神色微尬地禀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宋家女郎如今已是玄天宫的监副……”


    长乐自从对沈逍断了念想?,便没再过分关?注玄天宫的事,且授官属于前朝事务,尚不曾传进?她的耳朵。此时听闻宋洛溦竟做了神宫监副,不由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黑,冷笑道:


    “监副又如何?既是官身,就该去崇华池,跑这?儿来现什么眼!”


    洛溦不疾不徐,上前向?长乐行礼请罪。


    “臣失礼,俶扰了殿下。”


    长乐翻了个白眼,摇着扇子,懒得搭理。


    洛溦却又直起了身,牵唇微笑了下,“但臣执掌玉衡,见祸害生,不得不言,因此才?特?意进?殿面禀殿下。”


    她反手取过腰间麈尾,执于手中,在雕漆几前来回踱了几步,又转过身,环视殿内:


    “玄天宫昨夜夜观天象,见荧惑与填星会而斗,主?有祸行,昭示东南,启问玉衡,言惟北有斗,又招口舌兴谗谤。今日入隆庆宫,路经?此处看更多精品来企鹅裙八吧三凌七其武弎刘,见殿宇坐向?东南,屋脊尖挑,暗喻火势,火克金,正应了先前的口舌之祸。”


    摇了摇头,一脸惋惜,“实是可叹可惜。”


    长乐瞪着洛溦,“你在胡说些什么?”


    “殿下是在质疑玉衡所示之天机?”


    洛溦转过身,乌发轻挽,素带缓束,带着笑,神色却冷冷逼人?。


    长乐窜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玉衡所示,连她父皇都敬若天启,她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轻易当众诋毁。


    洛溦莞尔笑道:“噢,可能是臣先前之言过于晦涩,没让殿下听明白。简而言之,就是今日在这?里?谤议过他人?者,皆会惹祸上身,家宅不宁,恶病缠身,夭寿短命。”


    她话音一落,殿内立刻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长乐也勃然变色,“你!”


    可她没法质疑,也不能怒,一怒,反倒坐实了自己就是那个犯了口舌之祸的人?。


    洛溦施施然朝长乐行礼:


    “臣已禀奏完毕,便先行告退了。”


    她眉眼间原就有种山林隐逸养出的风流蕴藉,又因跟在沈逍身边时久,关?键时将那人?冷傲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转身出殿,面上神情一瞬冷凝。


    身后整座麟符殿陷入寂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人?再发出半点的议论?声。


    这?厢一阵耽搁,崇华池那边的流觞宴已近尾声。


    戌时,赴宴的士子与宾客便会前往浮屿泽,乘船夜游。


    洛溦看了眼天色,心知赶去崇华池已是来不及,便吩咐宫人?引领自己去了浮屿泽。


    浮屿泽位于隆庆宫与曲江之间,由人?工堆筑出的百座小屿将整片湖泊分隔开?来,其间水行迂回,如置迷宫,加之两侧岛屿宫灯璀璨,意趣非常。


    洛溦抵至湖畔,见彩船鳞次而泊,既有可容百人?的高?大画舫,也有精致小巧的宫艇。


    她摒退宫人?,正想?另寻守船禁卫打?听,一个侍从模样的人?自廊柱后上前,轻声唤了声:“宋姑娘。”


    洛溦循声回头。


    那侍从道:“小的是景郎君派来的,请宋姑娘随小的来。


    他奉了景辰之命,其实从洛溦刚入隆庆宫便一直暗暗跟随,无奈她身边跟着宫人?,此刻方能上前说话。


    洛溦随侍从离开?泊船处,转去御湖临水的枫林畔。


    夜色中,远处湖面散落的岛屿如同蛰伏的水兽脊背。洛溦伫立枫树之下,见微风拂过脚下水面,涟漪折映着花树间的宫灯,漾出起伏的亮色,明暗交替,一如自己此刻难宁的心绪。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耳边水波声响渐骤。


    一艘宫艇自东而来,擦着岸畔驶停在了面前。


    景辰一身绯色衣袍,立于船头,看见她的一瞬,眼角唇畔久蕴的苦涩中浮出温柔。


    洛溦亦怔望向?他,待船停稳,握住他朝自己伸来的手,踏上了船头。


    引路的侍从上了船,取过竹篙,将宫艇慢慢撑离岸边。


    景辰引洛溦进?到船舱,坐至窗畔案边。


    案上放着一个油纸包。


    景辰伸指展开?纸包,递到洛溦面前:


    “你喜欢的牛乳饧。”


    洛溦盯着那饴糖,又看向?景辰,没有动作。


    “我不是来吃糖的。”


    她看着他,“我来,是想?听你的解释。”


    景辰拢着油纸包的指尖蜷了蜷,垂了眼,半晌,道:


    “陈虎故事里?的男人?,确实是当今圣上,但这?件事,你万不能对旁人?提及。”


    洛溦见他终于愿意开?口,心里?升起些希望,点了点头: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那故事她虽只听了一半,却也明白当时皇帝对那女子用了强。皇帝强幸宫中女子,也许算不得有罪,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拿出去宣讲的道理。


    “可那件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并没有什么关?系。”


    景辰低声道:“我只想?让你知道,大乾皇帝未必圣贤,皇权社稷也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稳固,你有机会就该趁早远离,不要再留在长安。”


    说完,便不再吭声。


    洛溦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这?就是你给我的解释?”


    她紧抿着唇线,“说了半天,还是想?要我走?”


    景辰望向?船窗外,远处船灯璀璨,星布湖屿之间。


    他缓缓道:“上次三司会审齐王,你当着紫微台近百朝臣说劫匪黑船形为军制,你可知,那军船源自何处吗?”


    洛溦摇了摇头。


    景辰沉默一瞬,“那船,是兵部尚书?耿荣奉太后密令,暗中安排给陈虎的。他们在洛水渡口杀了上百人?,为的,只是给齐王定罪名,扳倒新?党。”


    洛溦嘴唇微启,又旋即抿住,想?到惨死的船客和?福江,一时哽得无法言语。


    景辰拢了拢装着饴糖的油纸包,推到她面前:


    “绵绵,朝权争斗的残酷,是你根本没法想?象的。如今我已跟了太后,将来必定无法脱身其间,你留在长安,对你对我,都是危险隐患,你懂吗?”


    洛溦盯着被景辰推到自己手边的糖包,眼角泛酸。


    “我不懂。”


    他为什么就能觉得,他无法脱身其间,她就一定愿意走,而不是留下来陪他一起面对呢?


    “你是嫌弃我蠢笨吗?因为你如今见识过那些大权在握的女子如何运筹帷幄,觉得我既没脑子、又无权势,根本没法跟她们相比,且又怕被她们知晓你跟我的过去,就急着赶我走是吗?”


    景辰的一颗心如被针毡裹挟着,“绵绵……”


    洛溦抓起案上的糖包,推开?船窗,一把扔了出去。


    “你不用再拿这?些哄小孩的东西搪塞我!”


    她看着他,“既然你不肯解释,那我就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决意要跟我一刀两断,连朋友也不能做了是吗?”


    景辰回望着她,神情痛苦,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揣着那样毁天灭地的秘密,每一步都走在生死边缘,有今朝、无明日,又如何能拉她同置险境?


    他不是没有想?过,也许,他能让她再等等他。


    十年,八年,或许再快些……


    可他,舍不得。


    洛溦望着景辰,迟迟等不到他的回答,心中已有了答案。


    “好。”


    她垂了眼,“我其实也没指望能怎么样,我哥和?我爹对你做了那种事,我也没脸再纠缠着你不放……今天把话说清楚了也好,以后我跟了别的男人?,也不会觉得对你有什么亏欠。”


    景辰搁在案沿上的双手,轻轻蜷紧,澄澈瞳仁中藏住苦楚:


    “你是说……太史令吗?”


    洛溦咬着嘴角,想?起景辰到底介意自己为沈逍解毒之事。


    “是又如何?”


    她睨着他,眼神委屈又倔强,“我跟太史令的婚约还没正式解除,说不定哪天就成亲了。”


    景辰欲言又止,“绵绵……”


    洛溦站起身就走。


    船身却在这?时被涌近的水波颠了下,剧烈地晃动。


    景辰忙起身,伸手扶住身形踉跄的洛溦。


    船身一荡,她脚下趔趄,撞进?他胸膛。


    记忆里?那些熟悉的印记刹那间纷至沓来,两人?俱是一瞬沉默。


    洛溦抬起头,看着他,忍住泪意:


    “你既不想?跟我有什么纠葛,还管我做什么?”


    景辰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又一次轻唤她的名字,“绵绵……”


    “你到底有什么样的苦衷,景辰?”


    “若是你介意我父兄害过你,介意我曾经?跟太史令……那样相处过,你不要我,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想?你把我推开?,一个人?置身危险,就算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景辰,为了你,我可以与任何人?为敌的!”


    景辰望着怀中女孩清亮的眼眸。


    他想?起那晚漆黑的储舱里?,他也是这?般的拥着她。


    船底波浪翻涌,每一次的起伏,都将怀中的女孩朝他又一次地送近。


    每一次的靠近,都让他的心在不停颤抖。


    她是这?般的美好,好到他唯恐一松手,她便会如梦境般消失不见。


    “你上次说……”


    他迟疑不决,艰难开?口:“庆老六现在在太史令的手里??”


    洛溦点了点头。


    景辰问:“那你可知他被关?在了何处?”


    洛溦摇头,“不知道。”


    心忖他既已投了太后,自是有办法把他父亲的事压下去,眼下追查庆老六的下落,“是因为……他是洛水案的人?证吗?”


    景辰看着洛溦,没说话。


    这?时,外面传来了吵杂的人?声:


    “这?不是探花郎的船吗?合该去敬上一杯!”


    余下人?起哄道:“该,该!走,都过去!”


    景辰越过船窗的缝隙,见对面一座画舫靠拢过来,上面全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曲江夜游,只有三鼎甲能有单独的宫艇,余下的进?士们,则挤乘在画舫之中。适才?水波翻涌,便是因这?画舫靠近过来。


    此时船身晃动得愈加厉害,端着酒盏的士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了甲板。


    洛溦从景辰怀中撑开?身,有些不知所措。


    景辰安抚住她,掀开?船帘,出舱应付。


    洛溦不想?再让景辰的名声受损,忙退到舱尾,伸手去推后舱门。


    可上船的士子们终究太多,一两个喝高?了的,趁着景辰在甲板被围住寒暄,还是笑闹着扯开?了船帘,跌跌撞撞地钻进?舱来。


    进?舱的士子们留意到了舱尾的少女,怔愣片刻,当即高?声起哄起来:


    “探花郎金船藏娇啊!”


    洛溦忙埋低了头,挡住面容。


    就在这?时,船尾一沉,像是有人?从旁跃将了上来。


    紧接着后舱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闪入,顺势将因为舱门开?启、而身体前跌的洛溦,抱进?了怀中。


    第 89 章


    洛溦一头撞进男子胸膛, 鼻间闻到一股酒气。


    抬起眼,视线撞上齐王萧元胤两道浓黑剑眉下的目光,忙撑脱开?,站直身来?。


    听见起哄声从前舱钻入的士子们, 刚进来?就瞧见这一幕, 顿时?尴尬局促。


    景辰也回到了舱中, 遥遥与洛溦对视一瞬,转向萧元胤。


    萧元胤伸手拉住洛溦手臂,朝众人道:


    “本王与玄天宫的宋监副来?向探花郎致贺,正说去船尾吹吹风,诸位要一起吗?”


    士子中不乏世家子弟,对坊间那些齐王与洛溦的传闻亦有耳闻,见状哪里敢去打扰,只隔着舱躬身行礼,口?颂些诸如“殿下礼贤下士、辞尊敬贤”之类的场面话。


    萧元胤拉了洛溦,出了后舱门?,站去了船尾上。


    湖风拂面, 洛溦回过?神来?,望着萧元胤:


    “殿下……怎么来?了?”


    萧元胤从腰间解下酒囊, 喝了口?酒。


    “你们玄天宫那个叫什?么禹的,跑到崇华池到处找你, 被本王瞧见了。”


    扶禹出了璇玑阁, 一路追来?了隆庆宫,以?为?洛溦去了士子群集的崇华池,跑过?去找了半天却没找到人, 反而被萧元胤留意到。抓来?一问后,萧元胤当即就猜到, 洛溦是来?找景辰的。


    洛溦听完始末,朝萧元胤行礼致谢:


    “谢殿下刚才解围。”


    要不是他刚才突然?出现,自己和景辰被那帮士人撞见单独相会,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萧元胤没说话,兀自仰头又?喝了口?酒。


    洛溦见他不吭声,有些尴尬,踯躅片刻,找话题问道:


    “啊对了,今晚没见到殿下的表妹张姑娘,她是有事?没能来?吗?”


    洛溦已经很久没见过?张妙英,但一直记着她从前?的相助之谊,适才在麟符殿扫视一圈,却并没见到她的身影。


    萧元胤倚着船栏,晃了晃手里的酒囊,道:


    “我舅父如今处境不太好,她来?了也是受委屈,还不如在家里待着。”


    顿了顿,“且舅母有意让她进宫,兴许也在闹脾气吧。”


    洛溦愣住。


    进宫?


    那是做圣上的妃子吗?


    可是……


    “可是张姑娘她……她明明……”


    洛溦觉得难以?接受,但也没法把张妙英的心?思宣之于口?。


    萧元胤知道她想说什?么。


    张妙英找过?他,甚至扑到他怀里哭过?,可他又?有什?么办法?连他自己,都要娶王家五娘了。


    萧元胤望着脚下粼粼波光。


    “她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从一出生就被教导着凡事?需以?家族权益为?重。如今我母妃失宠,张家又?只她一个还算出众的女孩,有那样的打算,也在意料之中。”


    “从前?,到底是我天真了,以?为?人只要够努力够用心?,就总能达成所愿。如今方知自己何等之愚,生在帝王家,又?哪能真正地做自己,还妄想……”


    他顿住,转过?头,看了眼洛溦,没说完的话收了回去,扭过?头,举囊喝酒。


    洛溦听齐王语气颓然?,又?想起太后为?构陷他所行之事?,不觉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那殿下……以?后有什?么打算?”


    “回雍州。”


    萧元胤没想隐瞒,“回去至少能拿回兵权,重新开?始。”


    他愿意学着妥协,但终不会放弃原有的志向,承天及地,涤清朝堂,总有不负他男儿?意气的一朝。


    洛溦明白过?来?齐王的打算,诚心?祝愿:


    “听说雍州年年与突厥开?战,挺危险的,殿下过?去了,还望多保重。”


    “担心?我?”


    萧元胤借着醉意,又?看了洛溦几眼,继而转过?身,视线越过?舱壁,落向船头甲板应付众士子敬酒的景辰,道:


    “你那心?上人如今表面风光,暗地里的名声可不好。你要是嫌弃他了,本王愿意让你考虑我。”


    洛溦垂了眼,“我不信那些话。”


    萧元胤道:“我起初也不信,他既有了你,又?怎能做出那种?事??但这种?出身低微的男人,又?往往是官场里最不择手段的,因为?他们没有退路,只要能向上爬,便无所不用其极。”


    凑近了些,“我母妃向来?对宁寿宫盯得很紧,说景辰夜里在那儿?留宿过?,还有好几次被瞧见皇祖母摸他的脸。”


    洛溦实在听不下去了:


    “你住口?!”


    她想辩驳些什?么,可又?说不出话来?。


    景辰刚才,由始至终,都没有解释过?他跟太后的关系。


    向自己打听庆老六的事?,多半……


    也只是为?了帮太后掩盖当初洛水嫁祸的人证。


    萧元胤凝着洛溦的脸色,把酒囊递了过?去。


    “喝一口??”


    怕她嫌弃,“我都是直接倒嘴里的,没挨着。”


    洛溦看了萧元胤一眼。


    能帮他翻案的人证,她明知道在谁手里,却不能相告。


    又?或者,齐王其实早就知道那件事?背后的人是他祖母,却也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


    他和她,还有景辰……


    好像世上每个人全一样,都总会有无能为?力,身不由己的时?候。


    洛溦接过?酒囊,仰起头,咚咚喝下几大口?。


    一口?气没顺过?来?,呛得眼泪直流。


    萧元胤笑了起来?,伸手拍她的背,“你这小野猫似的……”


    正说话间,一艘流金耀灿的宫舫驶近过?来?。


    船头琉璃风灯将周围水域照得一瞬明亮,映在了齐王和洛溦的身上。


    宫舫船头,豫王扶着船栏,俯身笑道:


    “我说三弟怎么坐小船走了,原来?是佳人有约啊?”


    语毕又?转过?头,瞥了眼身畔素袍当风的沈逍,表情微妙。


    洛溦抬起眼,看清对面画舫上的人,吓得打了个酒嗝。


    太史令不是去泾阳了吗?


    怎么会……突然?来?了曲江宴!


    她隔着水雾与琉璃灯,与沈逍冰冷的目光对视一瞬,霎时?又?是一阵咳嗽。


    自己在麟符殿胡诌的那些玉衡天启,该不会……


    已经被太史令知道了吧?


    豫王如今正是踌躇满志之时?,自是不愿放过?拉拢新科进士的机会,此刻摆出皇长子姿态,派出侍从,邀请艇上诸人去宫舫赏灯。


    士子们受宠若惊,却得知舫中还有女眷,不敢真作逗留,上了甲板向豫王行礼问安后,便各自退去。


    唯独景辰身份不同?,既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又?听闻已内定了中书侍郎之职。豫王亲自携了手,引入舱内,道:


    “舱中女眷从前?皆与景探花见过?,无需过?分拘礼。”


    宫舫之中明亮宽敞,内里与殿室无二,雅致堂皇。


    垂挂藕合色纱帘的凸窗旁,长乐公主?手摇绢扇,斜靠在美人榻上,另两名女子站在窗前?眺望湖景,闻声皆抬眼望来?。


    洛溦望见长乐,又?越过?她身后的窗棱,瞄了眼依旧在舱外凭栏而立的沈逍,想着自己打着玄天宫旗号干的事?必是已被公主?哭诉给了她的表哥,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萧佑这只花狐狸也在,走过?来?看了眼齐王,又?看了眼洛溦,笑得意味深长:


    “堂兄是特意去寻宋姑娘了?”


    萧元胤有心?帮洛溦遮掩,从她手中取过?酒囊,低头拧好囊塞,语气泰然?:


    “是,我去寻她,然?后瞧见探花郎的船上热闹,就一同?去凑了凑。”


    他收好酒囊,转向洛溦,“要不要去旁边岛上走走,散散酒气?”


    萧佑拦住他们,“别走啊,今日难得碰见,怎么也得好好聚聚才行!”


    他合起扇子,环视左右,提议道:


    “要不大家一起玩局游戏如何?”


    闵琳年纪小,玩心?最盛,闻言从窗边走了过?来?,“佑表哥想玩什?么游戏?”


    萧佑拿扇柄支着下巴,寻思难得把齐王和洛溦双双留下了,怎么也得想法子把沈逍弄进来?,方有热闹可看!


    但那家伙性子冷清,玩什?么都有拒绝的理由。


    萧佑想了想,道:


    “上回上巳节,宋姑娘曾与鲁王和景探花比赛过?筹算,不如……”


    “谁要玩那玩意?”


    长乐摇扇哼笑道:“我们又?不是玄天宫的,算不来?,难道就坐在旁边干看?”


    她正翻来?覆去记恨着之前?洛溦在麟符殿的羞辱,哪里还能再给她显露的机会?


    要不是现在大皇兄和齐王都在,她说什?么也要好好责罚这个死丫头!


    长乐摇着绢扇,“要玩就玩双陆吧,大家都会。”


    大家都会,除了那个乡下丫头!


    她看着萧佑:“不是有种?三轮定胜负的多人玩法吗?你做博令官,这里所有人一起对局。”


    到时?候输的,就只有宋洛溦!


    一旁豫王拉着景辰说完了话,正转过?身来?,听到要玩双陆,微微皱眉:


    “双陆?那不是姑娘家才喜欢的吗?”


    长乐本想反驳说京中世家子弟也爱玩双陆的。


    可转念想起自己这位大皇兄早年就被送去了穷乡僻壤的封地,指不定跟那宋洛溦一样,也不会双陆。


    他如今势头正高,又?得了长安和东三州的兵权,连外祖家都不敢对他小觑。长乐身为?皇女,将来?一世浮沉都仰仗未来?天子,平日再骄纵也是不敢轻易得罪实权兄长们的。


    遂把话又?咽了回去。


    萧佑思忖片刻,“那不如这样!船上女客刚好四人,适合对局,我来?做博令官。对局的四人,再在男客中选一人做自己的酒官。凡输一局,酒官就罚饮一盏,喝什?么由赢者决定,十局后再加罚一次,如何?”


    全部一起玩双陆的话,沈逍那厮必然?不会参加,如此强行捆绑,他怎么也逃不脱。


    萧佑支着扇子,狐狸眼笑得狡黠。


    豫王对拼酒之事?显然?比博戏感兴趣的多,抚掌附和:“好!就这个!”


    吩咐内侍官:“去按颍川王的交代准备。”


    萧佑走到洛溦身边,“绵绵姑娘,你准备选谁当酒官?太史令还是齐王?”


    洛溦试图推辞:“我不会下双陆的。”


    萧佑道:“双陆很简单的,一多半都是靠掷骰子,没什?么技巧,而且你现在若走了,就缺了一个人。”


    洛溦扭过?头,见宫人们已经开?始准备桌案,豫王也已下了令,这种?时?候她再走,必是有些驳人颜面。


    况且景辰……


    她下意识地朝他望了眼,见他也正看向自己。


    洛溦瞥开?了眼,带着几分嗔怨地不再看他,可心?里却又?忍不住担心?,在座的这些贵女们,会不会……没人愿意选他。


    萧佑一心?想看沈逍和齐王的好戏,在旁边热心?建议道:


    “依我看,双陆下得不好的,就应该选酒量好的做酒官,下得好的,就选酒量差的,这样酒官才不会吃苦头。”


    洛溦根本不会下双陆,清楚自己待会儿?必定输得惨烈,听到萧佑如此说,立刻掐灭了选景辰的念头。


    齐王看了她一眼,“选我吧,我不介意多喝。”


    对面的长乐原本想选齐王,见状,没好气地盯了哥哥一眼。


    萧佑瞥见长乐的怨色,笑道:


    “公主?要不就选沈表哥?”


    长乐摇头,“不用。”


    换作从前?,她定是想都不用想,一定会选沈逍,可自从上回在玄天宫摔了跤,再看着表哥,总有些莫名的怕……


    萧佑微讶,帮忙环视一圈,“那要不……你选景探花吧。”


    他支招道:“公主?是这里双陆下得最好的,让探花郎少喝些酒,也能体现大乾公主?爱护才俊的仁心?。”


    长乐略带鄙夷的冷冷一笑,“本宫再有仁心?,也不是拿来?贱使的。”


    洛溦闻言,朝长乐看去,正想开?口?,却见闵琳走了过?来?。


    “我选景郎君吧。”


    闵琳对景辰略显腼腆地笑了笑,裣衽行礼,“有劳了。”


    她尚未满十四岁,面容还带着些孩子气,可规规矩矩行礼的一瞬,却已有大姑娘端庄的模样了。


    景辰也还了一礼,“不敢。”


    宫侍奉了豫王之令,去甲板上将沈逍请回。


    长乐忙站起了身,走到豫王身边:


    “那我选大皇兄吧。”


    最后剩下的王琬音,自然?跟男客中剩下的沈逍作了对。


    宫人们已经摆好棋盘,洛溦就近坐到东南角,开?始低头研究盘上的图案。


    看着挺复杂的,根本不像萧佑说的“没什?么技巧”。


    萧元胤走过?来?,教她道:“你先掷这两个骰子,然?后根据骰子数目移动棋子,一般有三种?走法……”


    斜对面的王琬音,撩了纱帘从凸窗中走出,正撞见宫人引领着沈逍进舱,忙垂低头,掩去了面上的一抹赧色,上前?行礼:


    “太史令。”


    沈逍已听宫人禀告博戏之事?,此刻抬眼越过?王琬音,见洛溦坐在了桌案东南,萧元胤半俯着身凑近在她身边,低声说着些什?么。


    女孩刚喝过?酒,脸颊上还有淡淡的酡红,时?不时?扬头看一眼萧元胤、询问几句,嫣色映在灯下,如桃花盛绽。


    沈逍移开?眼,一言不发,也没理会王琬音,径直坐去了一旁摆着茶案的榻上。


    萧佑见一切准备就绪,摇着扇子,站到博令官的位置:


    “准备好了,我宣布开?局了啊。”


    宫人焚香捧灯,侍奉左右,将棋局照亮。


    豫王和齐王站在案侧,分别立于长乐和洛溦身后,景辰亦站到闵琳身侧后,伸出一只手,轻撑在朱色舱柱上。


    博令官先行掷骰,给出指令:


    “三轮定一胜负,以?棋盘上剩子最少者为?赢家,南角先行。”


    洛溦刚听齐王大致讲了下双陆规则,一直低头蹙眉地研究着,此刻听到“西南先行”,抬起头,望了过?去。


    西南角处,闵琳掷骰,然?后挪动棋子,又?随即扭头看了眼景辰,似是想征求他的看法。


    景辰对闵琳客气颔首,鼓励地笑了笑,收回目光时?,不易觉察地朝洛溦望了眼,清俊的脸上满是柔和之意。


    洛溦瞥开?眼,微咬了下嘴角。


    之前?小艇昏暗,没瞧清楚景辰身上的绯色探花袍,如今宫灯如昼,才发觉那绯袍衬得他面白如玉、清风朗月,有种?以?前?不曾见过?的潇洒风流之意。


    此刻瞧他站在闵琳身边,竟也……挺顺眼的。


    像他这样的郎君,倘若一早就出生在世家名门?,必是被无数高门?女子倾慕的对象吧?


    洛溦心?思翩跹着,西边的王琬音已走完了棋。


    萧佑朝她示意:“东南。”


    洛溦忙收敛心?思,略带紧张地掷出骰子,看了下点数,一个三,一个五。


    按照刚才齐王讲的规则,她现在有三种?走法,该选哪一个呢?


    洛溦捏住棋柄,有些犹豫不决。


    身后萧元胤开?口?道:“你随便下,输了我喝酒便是。”


    话虽如此,洛溦扫了眼即将接自己走下一手的长乐公主?,想起她刚才鄙夷景辰所说的话,心?里万般不想让她得了便宜。


    她没想过?能赢得了长乐,更不敢当着沈逍再欺负他心?心?念念的表妹,但至少……得设点障碍,不让长乐赢得太轻松吧?


    一旁的长乐,也似乎看出了洛溦的犹豫,嗤笑了下:


    “我三哥都放话了,你就快点下好了,磨磨蹭蹭的好像真能想出什?么策略似的。”


    洛溦盯了长乐一眼,余光收回,瞥见景辰扶在朱柱上的手朝上挪了一挪。


    随即他指尖曲起,在柱面上看似随意地轻敲了几下。


    那是……


    只有她能看懂的暗语。


    第 90 章


    洛溦小时候住在药庐时, 景辰每逢旬日无课,都会走?山路去探望她。


    河边树下,她教他辨草识药,他教她作画下棋。


    有时遇到下雨, 她也会带他去药庐。


    药庐里, 郗隐老脸贼厚地掺合小孩子的游戏, 景辰便会悄悄站到旁边,给洛溦打手势,帮她把郗隐杀得片甲不?留。


    此刻她望向他指尖轻触舱柱的动作,又垂眸看了眼棋盘,当即便明?白过来他的暗示。


    她还有些生着气,不?想承他的情,但已经看懂了的提示到底印进了脑子里,落棋的一瞬,总不?能刻意往错的方?向走?。


    下意识的,就还是依了他,换了方?位。


    一旁长乐盯着洛溦的步骤, 微微诧然?,但还是不?惧, 挑了下眉,跟进下一步。


    又轮到了闵琳。


    这次闵琳落完棋, 仍旧回头看了眼景辰。


    景辰也依旧鼓励笑笑, 手继续扶在?柱子上,移目凝观棋局。


    王琬音接了下一步,学着闵琳的模样, 也回头看了眼沈逍。


    沈逍坐在?茶案后,握着茶杯, 眼都没抬一下。


    王琬音垂目掩去眼中尴尬,姿态端庄地转回身,坐得笔直沉默。


    再下来,轮到洛溦。


    这次她学乖了,从?一开始就不?去看景辰,哪怕余光瞥见他撑在?柱子上的手又动了动。


    但就是不?看!


    凭着自己的想法,胡乱下了一步。


    旁边长乐看着她落棋的地方?,立即嗤笑了下,迅速跟进,赢面骤增。


    最后一轮。


    闵琳照例转头去看景辰,却见探花郎似有些走?神,不?知在?想着什么,手扶着舱柱,眉眼轻垂。


    她回过头,研究棋局,身边王琬音却已接了下一手,赢出一枚棋子。


    几人?下棋的实力,到底还是有差距的。


    一局结束,长乐赢五棋为胜,闵琳三棋居中,洛溦与王琬音各一棋并输。


    萧佑合扇支颐,笑道:“那就请堂兄和表兄领罚吧!”


    按规矩,赢方?的酒官,可以指定输方?受罚的酒种。


    豫王对齐王这个眼中钉自是不?想手软,但碍于沈逍也要受罚,折中选了不?算特别醉人?的寒潭酿。


    宫人?奉上酒盏。


    洛溦转过身,有些抱歉地看了眼萧元胤。


    萧元胤笑笑,伸手取过盏,一饮而尽。


    茶案旁,沈逍也接过了酒,一语不?发地饮了。


    王琬音暗攥衣袖,想开口致歉,却又连沈逍的眼神都捕捉不?到,只?得下决心再不?能输。


    罚完了酒,第二局便又开始。


    洛溦头一局侥幸赢出了一枚棋子,算是摸到了点门路。


    双陆的下法,越是开始的步骤,越为重要。


    因她头一手用了景辰的策略,局布得不?错,后面乱走?也没有错的一塌糊涂。


    思及此,她忍不?住掀起眼帘,朝柱畔望去。


    景辰也正看向她,温和神色中又有些难以言绘的艰涩复杂。


    洛溦垂了眼,想起之前?小艇上他揽着自己,也是这般的神情。


    还问她知不?知道庆老?六的下落……


    就是想擒到洛水案的人?证,帮太后掩盖罪行对吧?


    又或者,把人?送去交给太后,讨好献媚?


    洛溦被萧佑催促着,掷骰,落棋,心绪一片混乱。


    转念忽而又想到,太史?令一向跟齐王不?睦,既然?扣住了洛水案的人?证,为什么……没有交给太后呢?


    洛溦对朝政之事,向来不?怎么关心,如?今因为景辰的缘故,方?才开始细细思量。


    待回过神来,棋局已经进到第三轮。


    低头一看,自己马上就要输了!


    洛溦忙凝目研究棋盘,可脑子里翻来覆去的还是洛水案、栖山教、庆老?六……


    蓦然?间,纷杂中又似有一道光亮闪过。


    若说太史?令扣住人?证不?放,是另有所图。


    那景辰明?明?知道人?证就在?沈逍手里,却也没有告诉太后,而是悄悄向自己询问所在?,是不?是……


    也有他的打算?


    洛溦扬起眼眸。


    朱柱畔,景辰见她再次望来,恍然?又有了活气,手指沿着柱面迅速滑动一瞬,轻敲了两下。


    洛溦咬着嘴角,睨着他,怨他,也自怨。


    半晌,终是照着他所示,将手中的棋子落了下去。


    这一步,算是力挽狂澜,将原本必败的局势给拉了回来。


    一局结束,长乐赢,王琬音输,闵琳和洛溦居中前?后。


    王琬音这下连端庄的坐姿都快维系不?住了。


    沈逍却神色淡淡,接了宫人?奉上的酒,再度饮下。


    豫王在?京中甚为倚仗沈逍,不?想得罪,对长乐半开玩笑说道:


    “皇妹也别总逮着王家表妹赢,换个人?试试不?好吗?”


    长乐自是更想让宋洛溦吃瘪,但也不?知怎的,那丫头嘴上说自己不?会双陆,下起来却时而错的离谱,时而又妙的出奇。


    简直没有章法!


    第三局开始,长乐开始转而阻截洛溦,每一步,都往她的棋路上堵。


    洛溦也意识到了。


    她刚才既然?已经看了景辰,用了他的暗示,眼下便再没了矫情回避的道理,反正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也懒得自己下了。


    他怎么指挥,她就怎么落棋,一路顺畅无比。


    这一局,长乐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阻截洛溦上,反倒失了以往必占的赢面。


    三轮过后,输的人?,依旧是王琬音。


    但赢家,竟却成了洛溦。


    萧佑终于等到好戏上场,忙兴奋催促道:


    “齐王兄,你是宋姑娘的酒官,快选酒,帮宋姑娘罚沈表兄!”


    洛溦没敢相信自己竟赢了长乐,回过神,忙扭头去看萧元胤。


    萧元胤常年混迹军中,对各种烈酒都熟的很,没等洛溦吭声?就已吩咐下去:


    “拿玉薤吧。”


    玉薤乃是前?朝名酒,别名“千日醉不?醒”,军中有人?要做截肢接骨手术时方?才会拿出来用上,一饮必醉。


    洛溦对酒不?了解,但听萧佑笑着抽了口冷气,猜测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转头去看沈逍。


    宫人?捧着酒盏,恭奉上前?。


    沈逍依旧神情疏漠,伸手取盏,举至唇边,一口饮尽。


    放回酒盏的一刹,眼帘微掀,朝萧元胤和洛溦的方?向看了眼,眸色冰冷。


    洛溦的心不?禁快跳起来。


    明?明?觉着沈逍是在?回对齐王的挑衅,可偏又感觉那目光像是直勾勾落在?了自己身上。


    吓得她先前?脑子里的那些胡思乱想,也都一瞬蒸发掉了!


    她不?想得罪沈逍。


    绝对不?想。


    他是她的顶头上峰,是给了她官身的大恩人?,她从?没想让他吃苦头。


    可谁知道齐王就这么幼稚,非得把游戏玩成这样……


    不?能怪她吧?


    洛溦怂怂垂头,强装镇定地排摆着棋盘里的棋子。


    新局又启。


    萧佑转向王琬音,正要开口让她起局,却见沈逍素袍轻展,站起身来。


    “骰子。”


    沈逍停到王琬音的身侧,朝她伸出手。


    王琬音愣了下,有些不?敢置信。


    这种结对的双陆博戏,确实允许酒官帮忙掷骰。


    但如?此配合的玩法因为显得太过亲密,寻常关系的男女间极少?这样做的。


    而且就算他帮忙掷骰,下棋的人?还是自己,万一再输,错也还是在?自己身上……


    王琬音心思缭乱,盯着沈逍伸来的手,到底没法拒绝,面色微赧地将两颗骰子放进他掌心。


    琉璃灯下,男子手指漂亮遒劲,捻住白玉骰子,轻轻掷出。


    一个三,一个五。


    王琬音定了定神,按着点数,移动棋盘里的棋子。


    洛溦抬起眼,再次去捕捉景辰的提示,却发觉如?今沈逍站到了案侧,恰将斜后方?的朱柱挡了个严严实实。


    根本看不?到景辰!


    那这……


    她咬了下唇角,只?能重新低头,按着自己的想法挪棋布局。


    她之后,长乐,闵琳,依旧是正常发挥的水平。


    再次轮到王琬音的时候,沈逍又捻了骰子,帮她掷出。


    一个二,一个六。


    数目不?大。


    但对王琬音而言,却是刚刚好!


    双陆走?棋一半靠运气,一半靠策略,但这种多人?快速的博局,能用的策略不?外乎三种,那么把点数分别用到两枚棋子上,要么在?同一棋子上做两次移动,这其中又有点数相反的两种选择。


    王琬音自己都不?曾觉察到,她其实一直有个走?法选择上的习惯。双点差距低于三时,会用第一种运棋策略,而大于三时,便会使用第三种的走?法。


    此刻她看到沈逍掷出的点数,下意识辅入第三种策略,当即便看出棋局中的机会,禁不?住地微微吸了口气,连忙落了棋!


    这一步,几乎断了接下来洛溦的生路。


    不?管掷到什么数,好像……都没什么赢面。


    萧元胤负手站在?她身后,笑了笑:


    “随便下,天塌了本王给你顶着。”


    萧佑合扇抵颌,迫不?及待等着看好戏。


    可洛溦胡乱下了一通,一局结束,赢的人?是王琬音,输的……


    却是闵琳。


    萧佑亦有些愣住,但还是照规矩询问沈逍:


    “太史?令打算让景探花喝什么?”


    沈逍淡淡道:“玉薤。”


    宫人?捧着酒盏走?了过来。


    洛溦不?着痕迹地歪头探颈,试图看清景辰那边的情况。


    可沈逍还站在?原处,挡住了视线,她只?能看见景辰伸手从?托盘里取了酒盏,饮尽后,又放了回去。


    既然?太史?令喝了这什么玉薤,还能面不?改色地帮王琬音掷骰,那应该……不?是特别烈吧?


    洛溦在?心里自我宽慰着。


    一旁豫王笑道:“沈表弟跟王家表妹很是心意相通啊,配合得这般默契十足!”


    王琬音闻言,立刻羞赧地低了头。


    沈逍却面无表情,待众人?的关注移去旁处,方?才微抬眼皮,朝洛溦的方?向扫了眼。


    女孩却似根本没有留意,像是卯足了劲,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起了棋盘,数着盘上的画格,时不?时还回头询问萧元胤几句。


    这次她可真得用心下了!


    新局再启。


    沈逍依旧帮王琬音掷骰。


    修长手指探出,收回,蜷握。


    洛溦聚精会神,全副心思地思索运棋。


    可谁知第三轮王琬音又得了个绝佳的点数,一下子就坐稳了局首!洛溦忙想退而求末,帮闵琳挡住最后一名的厄运,然?而卡在?中间,进退不?得。


    闵琳,又成了输家。


    宫人?再次端来玉薤,奉至景辰面前?。


    洛溦有些坐不?住了,装作跟齐王说话,把身子偏出去一大截,回首时,瞥了眼景辰的方?向。


    景辰已将饮空的酒盏放回托盘,撑了下朱柱,稳住身形。


    洛溦的脸,也唰一下子开始泛白。


    赌气归赌气,但她知道,景辰从?小在?佛寺长大,平时滴酒不?沾的,读书后或许因与同窗应酬、学着能喝一点,但这什么玉薤酒,显然?比她原先想的厉害许多!


    新局又启。


    又是王琬音赢,闵琳输。


    又是玉薤。


    洛溦这下终于隐约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旁边的沈逍,欲言又止:


    “太史?令……”


    沈逍却垂着眼,将棋骰扔回盒中,看也没看她。


    身后萧元胤似有所悟,不?觉挑眉冷笑。


    “下局你输吧。”


    他俯身撑着桌案,凑近洛溦,轻着声?:“从?一开始就输,我等着喝酒,省得你这般魂不?守舍的。”


    洛溦听懂了他的意思,既窘迫,又有些涩然?。


    趁着送酒罚酒时的混乱,她转过身,对齐王道:


    “那……等殿下去了雍州,我会日夜祈祷突厥人?不?在?边境生事的。”


    她能回报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萧元胤看着女孩一脸认真的模样,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余光瞥见沈逍冷幽幽的视线,对洛溦轻叹了声?:


    “你就是个傻的!”


    萧佑再次宣布开局。


    这一次,洛溦上来就开始乱下,也不?管别人?,就只?顾自己往死局里钻。


    一颗棋子,都没法逃出生天。


    可没想到,跟她同样处境的,还有闵琳。


    她是自求死路,闵琳却是用尽了办法,还是被堵了回去,一颗棋也没逃出去。


    如?此一来,赢的还是王琬音。


    输的,却是洛溦和闵琳两个人?。


    闵琳扭头看了眼景辰,再摁不?住满眼担忧。


    玉薤她是知道的。


    再喝下去,会死人?的!


    闵琳转向豫王,“大表哥,要不?……我们玩别的游戏吧?”


    豫王等了半天,连口酒都还没喝上,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沮丧。


    “不?是说要满十局嘛,再等等。”


    他看了眼景辰,“我看探花郎还好的很,不?碍事!”


    他常年走?马章台、眠花宿柳,来往宾客都是喝得发癫张狂才算尽兴,景辰既然?还能自持,那在?豫王看来就根本没醉!


    豫王发了话,闵琳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洛溦原本想开的口,也再开不?了。


    郡主女儿求情都不?管用,何况是她?


    眼见着宫人?又端来两杯玉薤,分别送去了齐王和景辰的面前?。


    景辰再次接过,端着酒盏的手,险些不?稳。


    萧元胤看着宫人?奉来的酒盏,正要伸手,却不?料洛溦倏地站起了身,抢先一步,将酒拿进了手里:


    “这酒闻着挺香,殿下可否让我也尝尝?”


    说完也不?等齐王反应,便扬头将酒一饮而尽,空盏撂回了托盘上。


    一股辛辣自腹间窜起,胸臆间全是翻涌的灼烧酒气,随即狂咳不?止。


    萧元胤回过神,咒骂出声?,连忙扶着洛溦拍她脊背,又让宫人?去取解酒药。


    洛溦咳得昏天黑地,意识也瞬间恍惚。


    她发誓,她真没想到,这玉薤酒会是这般凶猛!


    她只?是想借机装装醉什么的,好让这棋局散了去……


    浑浑噩噩间,听见齐王还在?骂自己。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屋子的皇亲权贵,她总得有个理由,才能拒绝继续玩下去吧?


    洛溦支肘撑到案沿,努力稳住身形,但眼前?的事物?越来越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像是飘起来了一般。


    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撑着案沿的手肘一折,整个人?遽然?歪倒了下去。


    ~


    意识浮在?半空,荡漾了许久。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身体仿佛恢复了几分清醒,却仍旧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晃动。


    车声?辚辚,马蹄轻敲。


    晃得这么厉害,像是……在?行走?的马车里。


    可身体又被固定得紧紧的,连脑袋都枕在?坚实的臂弯里,一呼一吸都是有些熟悉的味道。


    洛溦朦朦胧胧地睁开眼,蹙着眉。


    眼前?是一片素白重锦的衣料,映着窗缝间投入的月光,细密的织纹隐约可见。


    再往上,视线影影绰绰地,扫过男子琢玉般的脖颈和下颌,撞进了一双寒潭似的墨眸。


    洛溦觉得自己好像认出了他,又有些醉眼惺忪的没法确认。


    恍惚间,记起自己心里最关心的事,嘟囔着开口问道:


    “景辰他……没再喝酒了吧?”


    宫舫上的那什么游戏,应该也散了吧?


    那居高?临下的男子,瞳仁透着冷意,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她。


    半晌,缓缓撤开抱着她的手。


    马车一晃,洛溦身体失了凭附。


    “咚!”的一声?,跌滚到了地上。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