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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马车上, 铺着厚厚的绒毯。


    洛溦跌滚下去,没觉得痛,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伏倒在厢角的?羔羊软毛间, 难受的?呜咽了几声?。


    嘴里像是有解酒药的味道, 可意识还是恍恍惚惚的?。


    她伸出手, 扒着厢壁旁软榻的边沿,慢慢撑起身,转过?头:


    “解酒药,还有吗?”


    沈逍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淡淡,眉梢眼角却又蕴着一丝晦暗:


    “你把?我当作谁了?萧元胤?”


    洛溦捂着发晕的?脑门,摇了摇头。


    有那么一瞬间,也不知怎的?,她觉得跟自己说话的?是卫延那个死匪贼。


    不自觉的?,就对他有些凶巴巴的?, “你胡说什?么呢?”


    沈逍盯着她:


    “过?来。”


    洛溦身体?发沉的?厉害,跪坐在地上, 扶着榻沿,朝他挪近了些, 抬起头:


    “药呢?”


    车厢里暗的?很?, 偶尔一两丝光亮从窗缝间闪过?,照在女?孩微仰的?面庞上。


    眼神迷蒙,还醉的?不轻。


    沈逍伸出手, 指尖滑过?洛溦唇角,掠过?她的?下颌, 落在她的?脖颈上,轻轻摩挲一瞬:


    “既肯为了他使?这种把?戏,就慢慢忍着。难受了,才知道值不值得。”


    洛溦下意识地想要偏开头躲闪,却又被他的?长指极快地掐住了下颌,动弹不得。


    脑海里,夹杂着潮湿水汽的?记忆浮泛出来。


    她意识清明了几分,嘤咛挣扎:“太史令?”


    沈逍松开了手。


    洛溦伏倒下去,咳嗽起来,待回过?些神,方意识到自己竟半撑在了沈逍的?膝上,忙弹开身。


    意识还是昏沉的?,但一旦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就不自觉谨小慎微起来:


    “太史令也……也喝了这什?么玉薤酒,也……难受吗?”


    伏在膝头的?人突然躲开,沈逍兀然觉得心?也有些空荡。


    他难受了,


    她就会帮他不难受吗?


    “我难受与否,跟你有何关系?”


    他冷冷道:“从前你讨好我,答应嫁我,不过?是为你父兄。如今你与他们决裂,又拿了玄天宫的?任状,何需再把?我放在眼里?”


    洛溦止住咳,抬手摁着太阳穴,依稀觉得沈逍的?话里似有什?么古怪,却又混混沌沌地想不太明白,懵然间,记起自己好像拿玄天宫的?监副身份去恫吓过?公主,一直都?怕沈逍因?此朝自己发火。


    “太史令是因?为我在麟符殿骗了公主,所以生气了对吧?”


    她抬起头,醉颜酡红,“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沈逍看着她,“你骗长乐什?么了?”


    洛溦愣了下。


    他不知道?


    怎么公主……没去哭诉吗?


    噢,好像公主这一整晚,确实都?在避着沈逍。难道她爹以前说的?是真的?,公主真的?厌恶了沈逍,跟他分开了?


    洛溦歪着头,醉眼惺忪地瞅着黑暗中的?男子身影。


    “那我懂了。”


    她喃喃道:“公主不要你了,你心?里难过?,所以你就改喜欢王姑娘了,还故意跟她那么亲近……”


    沈逍凝视着女?孩眉梢眼角间的?一抹怨色,心?陡然快跳了几下,语气却抑得平静:


    “我喜欢谁,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


    洛溦酒气上头,“你既不是因?为公主的?事跟我发火,那不就……不就因?为我第三局赢了王姑娘,又害得你被齐王灌酒,才要惩罚我吗?”


    她委委屈屈:“你要罚,就罚我好了,可是你知道我喜欢景辰,就故意挑他下手,让我虽然没被罚到,也会心?痛!你怎么,这么坏……”


    洛溦呢喃控诉着,话说得多了,打起酒嗝,趴到榻角,摁住肚子。


    车厢阒暗,浮掠的?光影映出走马灯般的?斑驳陆离。


    沈逍长久的?沉默着。


    一时觉得自己也被玉薤伤了肺腑,喉咙里涌出一股掺杂着血腥气的?热意。


    一时,又觉得那酒根本醉不了人。


    否则他又何以能如此冷静地坐着,而不是对她做些什?么。


    “如今话说清楚了,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我也没说要去找他。”


    “我以后,都?不会再去找他。”


    ……


    他早就知道,那两瓣让他总想狠狠堵上的?唇片,随时随地,都?能吐出些哄人的?鬼话,骗得人忘乎所以。


    他冷了心?,想让她痛,可又分明知晓自己的?莫可奈何。


    半晌,缓缓道:


    “你,就不介意他背德蔑伦?”


    洛溦靠着榻角,扭过?头,视线朦胧地看着厢壁阴影中的?男子。


    惝恍中,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打着酒嗝:


    “介意,怎么会不介意?我又不是菩萨圣人……”


    可她,还是心?疼他。


    就算那些事都?是真的?,她也……还是心?疼他。


    沈逍等了许久,不见女?孩再往下说。


    又或者,他也不愿再听她说下去。


    收回视线,投向窗影,吩咐车夫:


    “停车。”


    ~


    翌日,洛溦在玄天宫彻底醒了酒,回想起醉后零零散散的?片段,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混乱的?记忆里,她好像跟沈逍一起坐过?马车,还一路语气悲愤地抱怨控诉他,后来沈逍实在受不了她了,半路就回了长公主府,扔了银翘过?来照顾。


    洛溦从榻上爬起,当即寻思将?功补过?,戴罪立功,可没多久扶荧就送来了沈逍的?吩咐,要她即刻动身去洛南,核查洛南道的?星象和堪舆纪录。


    洛溦暗暗叫苦。


    这种时候让她离京,肯定?就是因?为她得罪了沈逍,要罚她吃吃舟车劳顿的?苦头。


    原本京城冬至前各种庆典接踵,孟冬末还有庆贺圣上寿辰的?万寿节,届时除了大乾本朝的?重臣亲贵,外藩的?使?节使?臣也会抵至长安。她本打算过?两天就召集司天监和五行署的?署官,开始择选吉日、占候天象,以保各方无误,再草拟章程,呈递礼部。


    现下沈逍发了话,她又能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呢?


    洛溦蔫蔫收拾行装,并同几名文吏,扶荧和侍卫护送着,上车出发。


    一行人离开长安,经?过?州府官道一路南下,渡河后有大小十七八处的?观星台和知汛监需要到访,整理记录,核查誊抄。


    时节渐冷,这些观星堪舆的?官署又大多位置偏远,常常翻一座山就是好几日的?工夫,且洛南明明位置更靠南,山里却比北边更早落雪。之前洛溦担心?雾气重不易观星,实则好些地方积雪皑皑,夜里星空璀璨无比,倒也得以观测到许多在长安不得见的?星象。


    如此走走停停,深入至洛南道腹地时,已过?了月余的?时间。


    这日马车出了山道,途径一座市镇,洛溦决定?稍停片刻,给随行诸人再置办几身冬衣。


    她带着扶荧,找了家成衣铺子,选好衣物?,安排送去落脚的?客栈。


    扶荧跟伙计结账的?空隙,洛溦在一旁翻看衣料。


    店铺老板以为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买料子,跟过?来道:


    “料子的?花色确实不多,不过?整个洛南道都?是这个情况,姑娘去哪家都?差不多!”


    洛溦没打算买衣料,但也顺口接了话:


    “为什?么都?这样?”


    “主要最近走商道的?货贩太少。”


    店主解释道:“春夏的?时候,齐王殿下不是派人在这一带搜捕过?栖山教匪吗?后来听说掌兵权的?换了人,就又没再继续搜了。但架不住百姓心?里不踏实,想着之前既然闹出过?事,肯定?是有问题的?,如今也不知这些匪贼还在咱洛南哪儿藏着,愿意过?来跑货的?商贩自然就少了!”


    从成衣铺子出来,洛溦又想起一直揣在心?里的?那件事。


    时至今日,她和景辰终是月缺难圆,可上次他提及庆老六之事,令她心?里有了某种猜测,一直想找机会打听出下落,既是为了景辰,也为解自己心?中疑惑。


    南行路上,她也曾出言试探过?扶荧,可惜成效甚微,刚才听店主提到栖山教匪,便又忍不住想起此事。


    她带着扶荧进了主街上的?一间酒楼,要了酒,一面斟酒,一面看似无意地问道:


    “刚才听那店主提到栖山教匪,也不知你们上次捉到的?庆老六,有没有再招什?么其他的?事?”


    扶荧的?嘴巴向来很?紧,摇头,不吭声?,却也没拒绝洛溦递来的?酒。


    他这一路南下,心?里一直惦记着京中大事在即,自己却又被安排出来充当低阶护卫,颇是郁闷难言,仰头一杯接一杯。


    洛溦见撬不开扶荧的?嘴,也不气馁,继续给他倒酒。


    过?得些许时日,酒楼大门口走进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腰上拴着褡裢葫芦,一进门吸了吸鼻子,露出满意神情。


    洛溦正?给扶荧倒着酒,抬眼瞅见来人,顿时手一抖,撂了酒壶,开始低头找东西:


    “诶我筷子呢……”


    扶荧看了眼她碗边的?筷子:……


    门口那男人被伙计迎入,一面扫视周围餐桌上的?菜肴,一面往里走,走过?洛溦他们的?酒桌,驻了足,盯着上面的?羊肉花丝、酱汁虾炙、韭葱蛤蜊羹,赞赏地点了点头。


    正?要再抬脚,视线瞟到“低头找筷子”的?洛溦,眯了眯眼,又看了看桌上的?菜。


    “绵绵丫头?”


    他凑近过?来,伸手去就掰洛溦垂低的?脑袋。


    扶荧哪容他如此放肆,当即横臂扫出,击向那人面门。


    “别!”


    洛溦无奈抬起头,喊停扶荧,又转向被拳风击得胡须乱颤的?老头,尬笑道:


    “郗隐先生,你……你怎么来洛南了?”


    郗隐快一个月前收到了鄞况的?信,说洛溦气血郁结,恐命不久矣,催着他来长安看病。


    他从越州出发,一路西行,打算经?洛南北上,渡河再去长安,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洛溦。


    眼下识破她的?伎俩,破口骂道:“你这鬼丫头,以为你埋着脑袋我就认不出你?从小养在我跟前,就喜欢戴栀子花的?簪子,吃羊肉佐蛤蜊,我能认不出?跟在你那蠢爹身边待了两年就没学啥好的?,净学他那股子的?蠢劲去了……”


    洛溦抬手摸了下发髻里的?玉栀子花簪,暗呼倒霉,抬头见郗隐还在骂,以至于?把?周围食客的?注意力全都?引了过?来,心?中腹诽道,就您老人家这张嘴,我能不躲吗我!


    她让伙计重新打包酒菜,将?郗隐请回他们落脚的?客栈,关上门赔罪。


    郗隐被洛溦哄着吃喝一番,心?情渐霁,嘴上虽毒,心?里却还惦记着她的?病情,一面吃,一面给她把?脉。


    “前段时间应是伤了气血,但问题不大。”


    郗隐探查脉象,不觉又有些来气,“鄞况那小子信里说的?你跟快死了一样,他是怎么看的?病?从前学的?东西在脑子里都?变成屎了……”


    洛溦见郗隐又开始骂起鄞况来了,忙道:


    “其实他写信的?时候,我却是郁结挺严重的?,吃不下东西,夜里也睡不着觉,后来才好了些。”


    郗隐问:“怎么好的??那小子除了金线莲,还给你用什?么了?”


    洛溦觉得应该不是药的?缘故,把?那晚跟卫延出去,扎了他几刀,又大哭一场的?事简单讲了遍。


    “鄞医师后来说,因?为找法子发泄了一通,郁结的?症状才转好了,反正?那晚之后我就没再失眠了。”


    郗隐若有所思,问了下大致时间点,又重新给洛溦把?了次脉,点了点头,问:


    “所以那人是知晓你的?病症,故意引你拿他出气,助你宣郁?”


    洛溦摇头。


    那人一介匪贼,怎会有这样的?好心?,又怎会知晓她的?病情?


    可是……


    眼下听郗隐这般说,又回想起那晚与卫延相处种种,好像确实……巧合的?过?份了些。


    郗隐松开手,“不管这人是不是有意为之,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恣意畅快,情绪松爽,以后有机会的?话,多多跟他相处,对你身体?有益。”


    洛溦嘴角抽搐。


    她跟卫延,多多相处?


    是等不及被打成栖山教同党,一起上刑台了吗?


    想到栖山教,她心?底盘桓的?事又冒了出来,斟酌一瞬,凑到郗隐身边:


    “先生,我能求你帮个忙吗?你若答应了,我就再去做几道菜,外加果?茶点心?的?宵夜,包您满意,好不好?”


    郗隐:“啥忙?”


    洛溦觑了眼屋外,又凑近了些:


    “你以前不是有种药,能把?人弄得像喝醉酒似的??今天出手打你的?那个小护卫,我有些话想问他,你帮我把?他弄晕行吗?”


    她在郗隐身边长大,知道这人脾气古怪,正?经?求他帮忙肯定?会被拒绝,所以特意把?“今天出手打你”几个字,咬得重了些。


    郗隐之前吃了扶荧一拳风,虽没什?么实质性伤害,但也确实有些憋屈,被洛溦拱了会儿火,逐渐丧失医者仁心?,翻了翻褡裢:


    “只有一颗,持续不了太长时间,要快。”


    洛溦起身走到门外,把?扶荧叫了进来,给他盛了碗蛤蜊羹:


    “我点的?蛤蜊羹你还没吃呢,秋冬吃羊肉配蛤蜊,最能袪燥,补虚养身……”


    扶荧被洛溦摁坐到案边,一听是要他吃东西,并不感兴趣:


    “不用了。”


    说完,就想起身离开。


    后脑处,却传来几点尖利锐痛。


    扶荧下意识伸手拔剑,然而肢体?一僵,瞬间动弹不得。


    郗隐站在扶荧身后,调整了一下扎进他后脑的?银针,再又从褡裢中取出一颗药丸点燃,凑到他鼻边,对洛溦道:


    “只能问到药丸烟灭。”


    洛溦见那烟燃得飞快,面前扶荧坐在原位,睁着眼,目光渐渐失了焦点。


    她直入主题:“庆老六现在关在什?么地方?”


    扶荧意识抗拒得厉害,额头大颗汗珠冒出,但还是抵制不住药力,一字字蹦出:


    “武义坊,万记当铺。”


    洛溦又问:“那要怎么做,才能把?他带出来?”


    “我的?腰牌。”


    洛溦忙伸手去取扶荧蹀躞上的?腰牌。


    郗隐催促道:“药快燃尽了啊。”


    洛溦这下也顾不得收腰牌了,向扶荧最后确认道:


    “我现在只要拿你的?腰牌,去长安武义坊万记当铺,他们就会把?庆老六交给我,对吧?”


    扶荧却像是被什?么极其艰难的?事攫住了心?智,意识挣扎得剧烈,眉头紧拧,脖颈上青筋冒得根根分明:


    “现在……现在不能去长安。”


    洛溦怼到他眼前,“为什?么?”


    “因?为周旌略,要血洗皇城。”


    第 92 章


    洛溦闻言石化住, 忙又追问?:


    “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的?”


    “宫庆……”


    扶荧吐出两个字,可这时,郗隐手里的丹丸也燃尽了。


    少年原本凝固的瞳仁,立刻开始微微颤动。


    洛溦后退开来, 问?郗隐:“他?醒了, 会记得刚才的?事吗?”


    郗隐拔出银针, 慢悠悠道:“有可能吧。”


    就跟醉酒的?情况差不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可能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但肯定会记得一开始被?他?俩摆了一道。


    “那怎么行?他?……”


    洛溦话说了一半,见扶荧的?视线已经定到自己脸上,连忙拿起案上的?菜碟。


    郗隐手里?的?银针,重新又扎了下去。


    扶荧“咚”的?瘫软跌到地上。


    洛溦缓过劲来,把扶荧拖靠到一旁,蹲在旁边纠结了会儿,站起身:


    “我得马上回一趟长安。”


    扶荧的?腰牌, 不是那么好拿到的?。


    这也许是她能找到庆老六,并把他?带出来交给景辰的?唯一机会!


    她求郗隐帮忙:“先生能留在这儿帮我看住扶荧吗?”


    不然他?一醒, 自己就跑不远了。


    郗隐不太愿意,“这小孩我已经惩戒过了, 没必要再浪费时间。“


    洛溦却知他?的?心软处, “可我哥现在还在京城,万一真像扶荧说的?,栖山教打去长安, 他?也会跟着遭殃。你不是觉得他?长得像我娘,一直舍不得他?吃苦头吗?”


    郗隐听?洛溦提到她母亲, 脸上神色几经变化。


    想到逝去之人,他?对宗门的?怨恨又浮涌起来,对洛溦道:


    “那你也得答应我,以?后不许再学玄天教的?星宗术。当?日我与师兄翻脸,放弃修习,离开玄天宫,如今你却巴巴儿地去学他?那套玩意儿,我老脸往哪儿搁!”


    洛溦听?鄞况说过,郗隐知道自己进了璇玑阁以?后,一度气得跳脚,眼下她没时间讨价还价讲道理,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嗯嗯,我答应。”


    有了郗隐帮忙,扶荧一直“病”下去,便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洛溦从护卫里?选了两名?信得过的?带着,余下人等被?告知扶荧急病,需由神医照料,暂不能行动,俱留在原处待命。


    一应事宜安排妥当?,便启程北上。


    时已入冬,返程的?路途并不好走,几次遇到风雪封山,冰结渡口,又耽搁了不少日程。


    进到长安州府地界,已近月末,越往京城靠近,通关的?盘查越加严苛。


    到了长安城外,更是排起了长队。


    排在洛溦后面?的?几个人,抱怨道:“最?近进城盘查怎么这么麻烦?”


    有人接话道:“好像是明?德门和启夏门,换了由神策军把守。”


    微微压低了些?声,“前?段时间朝廷不是处置了一批官员吗?上头权力交替懂吧?听?说今岁的?探花郎进了中书省,新官上任,把原本该骁骑营管的?地方分出去给了神策军,所以?这底下的?政策肯定也是要跟着变的?。”


    闻者叹息道:“唉,大官们阴阳易位,搞得我们跟着受累,这都排了多久了?”


    旁边人赶紧“嘘”了声,“你小声点,不要命了?依我看也不全是神策军的?新规,明?天就是万寿节,肯定是要盘查得严格些?!”


    “万寿节是在皇城里?面?,干我们外城啥事啊?皇城墙那么高,还有贼人能爬进去不成?”


    洛溦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心忖扶荧所说的?“血洗皇城”之事,也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且他?被?控制时,亦曾说过”宫庆“二字。


    而这段时节宫中会设典仪庆贺的?节日,就只有万寿节。


    洛溦从前?在玄天宫看过宫庆方位的?吉占文书,里?面?的?戍卫安排密密匝匝,丝毫没有破绽。


    就凭周旌略那帮乌合之众,昔日连豫阳县城都守不住,怎么可能打进长安皇城?


    也许……并不太可信吧?


    队伍慢慢地朝前?挪行。


    洛溦一行拿着凭信文书,入城门时畅通无阻。


    她不敢回玄天宫惊动了人,转去城中另寻了客栈暂宿。


    思来想去,栖山教有可能攻袭皇城的?事虽无佐证,但既然反正要见景辰,而他?如今又有了官职,不如跟他?提一句,由他?来做判断好了。


    洛溦在心里?拿定了主意,翌日早上便去了中书省的?紫微台。


    科考放榜之后,景辰随即被?授了从三品的?中书侍郎之职,位同?中书副首,兼领神策军大小事宜。相比之下,同?在一榜的?状元和榜眼,各自只才领了五品和从五品的?文职。百官们个个心知肚明?,若非太后一力保举,哪有此等风举云摇的?升官法?


    可心里?再怎么想,面?上也不敢流露分毫。


    好在这景侍郎赴任两月,笃实力行,谦谦君子,至道旷夷,倒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时值万寿节当?日,诸务繁忙,景辰一早便去了承极殿。


    洛溦没能在紫微台见到景辰,便掺杂着两人间惯用的?暗语,留下一封简短信函,约他?去婆娑林相见。


    入官署,需用官身,洛溦以?玄天宫监副身份留完信,便明?白自己返京的?消息包不住太久,随即另雇马车,找去了武义?坊的?万记当?铺。


    铺主见洛溦一女子前?来提人,亦曾有过疑虑,但她手中腰牌无误,身边又有玄天宫的?护卫,被?催促了几句,还是将人引至后院,开了地窖门。


    洛溦担心生变,也不敢在当?铺久留,直接让马车在后院侧门处接了人,驶离市坊,停去龙首渠外的?婆娑林。


    婆娑林间有一座供奉阴间冥司酆都大帝的?庙宇,被?百姓传言阴气极重,因此即便是白日,也鲜少有人往来。


    洛溦摒退马夫,坐进车内,揭了庆老六头上的?黑布罩,又解开他?嘴上布条,只留缚着手脚的?麻绳。


    “你还认得我吗?”


    她问?道。


    庆老六被?关了数月,早已不再适应外部的?光线,目光挣扎良久,方才依稀认出了洛溦:


    “你是……船上……连家小相公的?娘子?”


    洛溦道:“我有些?事想问?你,你若老实回答,我就把你交给景辰。他?看在你与他?父亲的?交情上,或能保住你的?性命。”


    庆老六低下眼,不说话。


    洛溦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你放心,我不是要问?你们幕后受人指使的?事。”


    庆老六这下松懈了几分,抬起眼:“你要问?什么?”


    洛溦道:“我知道殊月长公主离世?的?前?一年,陈虎曾经去过渭山行宫,你把他?那次的?所见所闻,从头到尾再给我讲一次,不必避讳细节。”


    陈虎为人自大又喜炫耀,那个故事给身边所有人都讲过无数次,庆老六也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他?想了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那故事讲了一遍。


    洛溦已经听?过故事的?前?半段,唯独错过了最?后的?部分。


    故事里?,陈虎也只是听?到了一段对话——


    “不可以?哥哥……”


    “没什么不可以?。”


    “你是要逼死我……”


    “好啊,我们一起死。”


    ……


    洛溦听?完一遍,一时没转过弯来,遂又让庆老六重新再讲了一遍。


    到了第二遍,心底那点隐隐的?猜疑开始蔓散翻涌。


    继而紧紧攫住了她的?思绪,令得她一下子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


    她抬起手,攥住胸前?衣襟,不敢置信地闭上了眼。


    那怎么可能?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陈旧模糊的?画面?断续闪过——


    溅到脸上的?碎砾,眉眼冷漠的?男孩,满手的?血……


    庆老六被?洛溦的?反应惊到,”这故事我听?过很?多次,就是一武官在行宫迫了女子,娘子何以?……“


    洛溦撇下庆老六,下了马车。


    若只是寻常武官,自然只是一则供人娱笑的?鄙淫故事,可若里?面?的?人换了身份,那便是……


    那便是……


    洛溦扶着车旁的?树干,慢慢转过身后靠上去。


    过得良久,脑子都始终一片空白。


    夜幕渐临,雇来赶车的?车夫有些?待不住了,抖抖索索地来找洛溦:


    “姑娘,天快黑了,这婆娑林……”


    瞥了眼不远处酆都庙的?庙顶,“不知姑娘还要小的?等多久,再不回去,路上可能就要碰到宵禁了。”


    洛溦抬头去看天色,恰见皇城方向的?暮空中绽出几枚烟花,骤然明?亮地划过天际。


    承极宫里?的?万寿宴,开始了。


    几匹快马的?蹄声临近,景辰一身官袍,在酆都庙前?勒缰驻马,视线游移间望见停在林边的?马车,快步走了过来:


    “绵绵!”


    万寿节琐事繁多,洛溦的?信送到他?手中已是耽搁了不少时间,待他?终于有机会脱身而出,赶来与她相见,宫中的?寿宴都快开启了。


    他?走到洛溦跟前?,抑住一路急驰的?喘息,“抱歉,我来晚了。”


    曲江夜那晚,眼睁睁见她饮下那杯玉薤,又眼睁睁看着沈逍将她抱下了宫舫,再有机会去寻她时,她却已被?沈逍送出了长安。


    洛溦看着景辰,目光在他?眉眼间的?疲惫中停留片刻,垂了眼,径直道:


    “庆老六就在这辆马车里?,你把人带走吧。”


    她的?信里?,并没有提到庆老六之事,景辰闻言诧然扫了眼马车,又转向洛溦:”你怎么找到他?的??“


    洛溦道:”你不用管我怎么找到的?,总之我现在把人交给你,你要用他?去讨好太后也罢,为你自己筹谋也罢,都是你的?事。“


    说完,盯着自己脚尖,转身就想走。


    景辰伸手想拉她,又怕唐突,扯住她一截衣袖:


    “你把他?带回去。””为什么?“


    洛溦不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的?下落吗?我现在把人都给你带来了,为何不收?”


    她望着景辰,沉默一瞬,“你不必多想,觉得承了我什么情,我现在,对你已经没有那种念想了,非得逼你跟我怎么样。”


    “这次去洛南,见识了山河壮丽,方知世?间之大,人生快乐事何其多,根本没必要拘于情爱小事,伤春悲秋的?……”


    “我只是,还记着我们少时的?情分,只愿你一切都好。”


    刚才听?完了那个故事的?后半段,虽震惊无比,却怎么也想不出能跟景辰有什么关系。


    唯一的?可能,大概就像齐王说的?那样,寒门士子为博上位,只能不择手段。


    他?被?她父兄逼到了绝路,手里?又握着那样的?皇室秘辛,自是会想着拿去做些?交易,谋条出路,或许因此被?反噬,从此身陷漩涡,难以?脱身。


    她问?也问?过,求也求过,他?始终不说,是怕……被?她看轻吧。


    洛溦盯着自己脚尖,微微吸了口气,抬眸看着景辰:


    “你若是受了什么不得已的?胁迫,想拿庆老六做交易的?筹码,你可以?不告诉我真相,但也别?拒绝我的?好意,无论如何,景辰,我都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景辰望着面?前?少女清澈的?眼眸,心岸几乎溃堤流离。


    他?那样的?伤了她。


    他?那样的?该死。


    “你把庆老六给我了,太史令会怎么样?”


    他?想起那日宫舫上的?种种,笑意苦涩,“他?若生你的?气了,你就不怕吗?”


    那人只是被?罚了酒,她便担忧得连头也不敢抬了。从前?只听?她一味抱怨,不曾真见过两人相处,竟不知她的?“害怕”,会是那等满目忧愁的?模样……


    洛溦摇了摇头,“你不用管我,我既然能把人带来,就自有对策。”


    她被?景辰此刻的?目光看得有些?心乱,撇开眼,想起先前?在信里?提过的?栖山教之事,问?道:


    “宫里?一切还顺利吧?没人闹事吧?”


    景辰回过神,“嗯”了声,“但你既然提了,我还是在城关要处增加了戍卫。”


    洛溦点了点头。


    她也没觉得栖山教真能怎么样,当?初陈虎行刺皇帝,年年潜伏,不也没能成功吗?扶荧的?消息也不知是从何得来的?,也许是被?郗隐的?药迷昏了头也未可知,但总归能有所防范,便是好的?。


    景辰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去市坊。”


    他?还没拿定主意如何处置庆老六,但洛溦的?安危最?为重要,不能一直跟自己待在一起。


    太后用了他?这颗棋子,却不全然信任,身边处处都是监视着他?的?人,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不保。


    景辰吩咐亲随接管了马车,扶洛溦上了坐骑,出了婆娑林。


    待行出片刻,忽又想起什么,问?洛溦:


    “你信上说,周旌略之事,是你路上偶然听?来的??”


    洛溦信上那般说,是担心被?旁人看了去,事事皆写得含糊,此刻不愿再瞒着景辰,“其实我是听?扶荧说的?,不过他?那时醉了酒……”


    她话未说完,景辰的?脸色却已骤变,用力勒住缰绳。


    他?原以?为洛溦从洛南归来,而那边有关栖山教的?传闻一直纷扰不绝,让她道听?途说了几句也不足为奇,可若那源头是扶荧……


    这时,一匹快马急纵而至。


    “景侍郎!”


    马上军官翻身落地,满脸慌张,“末将奉大人命,领神策军增守九城门,一刻前?在延兴门遭遇敌袭,如今已在城关处交上了手!”


    话音未落,皇城方向传来一阵轰天巨响。


    紧接着,腾烧的?火光自宫阙深处遽然爆出,直冲霄汉!


    第 93 章


    景辰带着洛溦, 纵马沿渠岸进到安兴坊。


    一队重甲士兵从启夏门的方向而至,拖着数丈宽的拒马疾驰奔过,一面?大喊“宵禁”,一面将两侧惊慌失措的百姓驱赶开, “轰隆”数声将拒马拖置到坊口前, 架出?护城防御。


    百姓们也看到了皇城那边的火光, 吵杂议论着,一边拖儿抱女,急匆匆往回家的方向赶。


    景辰勒住马,解开氅衣披到洛溦身上,再拉起风帽系紧,将她严严实实遮住:


    “你先去怀宁坊,我在那里有处宅子,书?房里有暗室,护卫会教你怎么进去。”


    洛溦为同景辰见面?,事?先将玄天宫的护卫打发了掉,景辰安排身边几名?心腹护送洛溦先行离开。


    洛溦放心不下?, 正想?开口,却见又一队银铠兵马自皇城门驰来。


    为首军将看见景辰, 停马道:“景侍郎!快带我去神策营调兵,宫里翻天了!”


    说话之人是太?后的侄孙王敏显, 在禁军中领副将职, 此时满脸烟尘色,像是刚经历完一场恶战:


    “你刚离宫不久,天恩殿那边就出?了乱子, 到处都是逆党!”


    那些?贼人也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竟用伏火雷断掉了天恩殿飞檐, 禁军闻声而动,却被堵在天恩殿外?的宫道。道内一时火光冲天,点燃了火的箭矢从?天而降,附近受到惊吓的宫人们惊声尖叫,发疯一般地不顾宫规礼、禁军刀戟,接踵狂奔,一面?大喊:“栖山教杀进来了!”


    王敏显和大多数禁军将领皆出?身士族名?门,不曾有过什么真正的沙场经验,见此情形也有些?懵,只觉周围全?是人影,奔跑着的,抱头蹲地、混乱失措的,惊叫声一传十、十传百,乱的犹如修罗地狱!


    大乾戍卫最?严密的地方,怎么就突然进来这么多逆贼?


    “我底下?的人看见逆党里有骁骑营的人。这事?定是豫王勾结栖山教贼搞出?来的!守宫城的是他手下?的骁骑营,如今全?都死的没影儿似的。直他娘地要谋朝篡位,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出?身!”


    王敏显死里逃生,心有余悸,骂骂咧咧。


    景辰问完情况,安抚住他,道:


    “我离宫前调了神策军增守各城门,朱雀门和承极门也有人,此刻过去,应保无虞。”


    王敏显闻言既惊又喜,若不然他还得?去城外?的神策营调兵,一来一回贼人早就杀进大殿了!


    “太?好了!”


    转念想?到离宫前太?后派王喜瑞给自己传的话,犹豫了下?,视线扫过景辰身后的洛溦和马车。


    景辰表情淡定,“是要交给娘娘的人。”


    王敏显点了点头,打马靠拢,凑近景辰,低声道:


    “娘娘刚让人传了话,眼下?是借刀的机会,既然你手里有兵可用,待会儿咱们一定别手软。”


    说着拿手指比了“二”和“四”两?个数字,又做了个砍削的动作。


    景辰清俊温和的面?孔,一瞬凝肃。


    半晌,微垂了垂眸,转过身,目光复杂地在洛溦藏在兜帽下?的脸上停留一瞬,吩咐护卫:


    “你们先走吧。”


    护卫们护送着洛溦和马车调了头,往怀宁坊的方向行去。


    皇城和城门的混乱,已然波及整个长安,大家都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越是这样,流言蜚语传得?越离谱可怕,让人满心恐慌。


    无数百姓着急回家避祸,商贾走贩则慌着收摊转移货物,整条朱雀大街上一团遭乱,妇哭儿啼。


    洛溦与随行诸人刚转进接连西市的坊口,就听见身后一队人马由北急冲而至。


    莫约是赶着去哪儿,队伍里的武卫们开始驱赶堵住了路口的车马百姓:


    “让开!”


    “赶紧让开!”


    武卫们先是一顿挥鞭,后又取下?枪戟,戳推着障碍物。


    被武卫们挡护在队伍中央的,是一脸惶然失措的大皇子豫王。


    直到这一刻,他都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前一刻他还坐在父皇的寿宴上喝酒笑谈,享受着前来敬酒的朝臣们的阿谀奉承,可下?一刻天恩殿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守着皇城三?门的骁骑营反了,还还放了栖山教的逆贼进宫。


    自从?齐王被夺权,骁骑营便转由豫王直辖,领兵的将领焦丰、赵三?溪,至少在明面?上看着,都是他从?南启带来的亲信。


    豫王依稀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眼下?谋朝篡位的罪名?几乎坐实,难逃诛九族的命运!


    幸而跟在身边的妻弟姜兴有几分机敏脑子,趁乱寻了个机会扶他出?了侧殿,逃离禁宫。


    “姐夫莫慌,东三?州的兵权不还在姐夫手里吗?我们先出?长安,去商州,再从?长计议!”


    姜兴在南启是有名?的膏粱纨绔,前段日子听说豫王在京城混得?顺风顺水,刚死乞白赖地求着跟了过来,还没来得?及见识长安的花天酒地,就遇到这种事?,也是自觉倒霉透顶。


    豫王想?到手里的兵权,心绪稍定,明白总之眼下?必须尽早逃离长安,方能有一线生机!


    此时姜兴唆使随行武卫,驱赶着周围的百姓,让他们让出?道来。


    一名?武卫的戟尖挑住一辆板车上的竹篓,狠狠掼到地上,竹篓里的婴孩滚了出?来,嚎啕大哭,母亲扑了过去,却被马蹄踏到了背上,凄声惨叫。


    “豫王殿下?。”


    之前被武卫驱挤到街边的洛溦,原是不想?插手管闲事?,此刻见状也再有些?隐忍不住,扯缰往豫王的方向靠近了些?:


    “能否请殿下?约束部?属,眼下?宵禁,百姓们也都着急回家,如此驱赶只会让人心更恐慌,不如让护卫维持住秩序,逐一通行,都能走得?快些?。”


    她与豫王之前在紫微台和曲江宴上有过接触,算是有几分交情,且先前并没听见王敏显和景辰的对话,只道豫王此刻是因为公务需要借道快行。


    豫王被人喊破了身份,却是顿时汗毛惊竖,望将过来:


    “放肆!什么人在胡言乱语?”


    天色已黑,灯火稀疏,到处都是人影。


    洛溦没了办法,只得?抬手摘了兜帽,亮明身份:


    “是我,玄天宫的宋洛溦。”


    谁知玄天宫三?字一出?,周围百姓顿时围聚过来——


    “是玄天宫的慈主娘娘!”


    “皇城现天雷,长安是不是遭天谴了?”


    “城门也封了,是突厥人杀进长安了吗?”


    ……


    豫王认出?了人,迟疑一瞬,制止住武卫继续推攘。


    一旁的姜兴盯着洛溦的方向看了会儿,琢磨片刻,转过头对身边的亲信迅速交代了几句。


    亲信领了命,下?马闪身挤进人群。


    不多时,街边的一家油铺突然爆出?熊熊烈火。


    火舌自油铺腾舐夜空,随即向周边扩散开去,将整条大街上照得?一清二楚。


    原先还在围聚的人群一下?子惊恐逃散,混乱成一片,身形单薄的妇人和孩童们更是被推挤攘到地上,无力?哭喊。


    洛溦忙吩咐护卫救人,自己也翻身下?马,扶起被挤到近前的几名?妇人和孩子。


    刚直起身,忽觉腰间一紧,随即便被人掳上了马背,直冲而出?-


    帝宫。


    承极宫内外?,此时已乱作一团。


    周围可调用的兵力?全?都退去了大殿,戍卫殿内的皇亲贵胄和藩国使臣。


    殿外?失了指挥,兵部?尚书?耿荣临危受命,领一队人马杀出?,试图与赶来救驾的神策军里应外?合。


    暗夜中的宫阙,四处火光冲天,肆意蒸腾。时有凄厉的惨叫声,自宫巷间回荡传来。


    耿荣刚带人踏上通往朱雀门的花林宫径,冷不丁侧面?杀出?一身形魁梧之人,手中钢刀当胸横举,径直挥来。


    耿荣年轻时也上过战场,但二十余载养尊处优的日子到底消磨了锐利,侧身躲避的刹那,人已被对方来势汹汹地踢翻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周围的兵士,与宫林间涌出?的贼人拼杀到了一处。


    耿荣爬起身,瞬间又被人攥了衣领,转过头,瞧见火把光亮中的一张黑脸。


    他又惧又怕,面?上强撑出?气度,怒斥道:“你这犯上作乱的贼寇,速速放手,本官或可饶你性命!”


    “贼寇?”


    晃动的火光中,周旌略笑得?瞠目睚眦:“旁人叫我贼寇倒也罢了,唯独耿大人你叫不得?!”


    耿荣见他竟知自己姓名?,不由得?怖畏更盛,“你……你是谁?”


    周旌略将耿荣提拎起来。


    “你看清楚了,你爷爷我,晋王府亲勋翊卫旅帅周旌略是也!”


    他一字一句,“二十年前,拜耿大人所?赐,我一家满门皆成逆党,死无全?尸!”


    说完手中钢刀一晃,”噗“的一声便捅进了耿荣腹间,继而用力?转动刀柄。


    耿荣发出?凄厉惨叫,想?起二十年前的旧事?,魂飞魄散:


    “那……那些?事?不是我做的!是虞钦奉圣上密令,我……”


    周旌略不等耿荣说完,拔出?钢刀,往他脖颈一抹,将其头颅斩断,提到了手中。


    焦丰退了过来,扫了眼耿荣尸体,“老大该留着姓耿的!咱们不是要逼皇帝认罪翻案吗?这也是个人证!”


    “人证多的是。”


    周旌略把刀刃在尸体上抹干净,“晋王案也好,渭山行宫案也好,老子都有的是人证!”


    郭酒娘死前留下?的,是人证,卧龙涧里那些?像阿兰一样,以为家人是逆贼伏诛、迄今不敢踏出?涧口半步的孩子也是人证,甚至那位神姿仙彻般的人物,他,也是人证!


    这时,赵三?溪带着人从?朱雀门方向匆匆赶来,喘着气急道:


    “不好了老大,神策军的人杀进来了!公子让咱们立刻出?宫!”


    “不可能!”


    焦丰不敢置信,“神策军的营地不是在外?城吗?怎么这么快就能过来?”


    他们的计划周详,万无一失,但却是基于完全?掌控住皇城一带兵力?部?署的前提。


    若是神策军突然杀进来……


    周旌略此时杀红了眼,根本什么都不顾,“老子不管那么多,杀进去!”


    赵三?溪拦住周旌略,“那颍川王殿下?我们也不管了吗?我们现在上殿,就得?亮明身份。一旦我们亮明晋王旧部?的身份,颍川王殿下?就活不了了!”


    周旌略瞪着赵三?溪,“不是让李壮去带颍川王出?城了吗?”


    “李壮的人在延兴门被神策军拦下?了!”


    神策军,又是神策军。


    “直他娘的!”


    周旌略仰天怒骂,大吼出?声。


    他攥着刀柄,纠结良久,到底没法不顾萧佑性命。可就算翻不了案,也要让皇帝老儿吃上苦头!


    “去把承极宫外?的伏火雷点了!”


    周旌略吩咐下?去,随即带着亲随出?了林径,找到提前备下?的坐骑,翻身上马。


    朱雀宫道的尽头,卫延策马等候在夜色中,神情隐于斗笠的笠影下?,晦暗难辨。


    见周旌略等人撤了出?来,他挽缰调转马头,往外?驰去,余人跟了上去。


    一行人奔出?不久,便与领兵驰过朱雀门的景辰和王敏显撞了个正着。


    “全?给本将军拿下?!”


    王敏显立刻发号施令,“一个不留,格杀勿论!”


    可这时,承极宫的方向突然爆出?接连的轰隆巨响。


    王敏显这下?也顾不得?擒贼了,对景辰撂下?一句:“这里交给你了!”


    随即带着一队精锐,往承极宫方向赶去救驾。


    余下?的队伍,双方冲杀在了一起。


    周旌略此时恨极搅了自己计划的神策军,什么也不想?便打马挥刀,砍向显然是神策军首领的景辰。


    景辰身边的副将长枪挑出?,格开周旌略的攻袭。周旌略顺势滚身下?马,挥刀劈向了副将身下?坐骑,战马痛楚嘶鸣、前蹄高扬,瞬间将副将甩下?了马背!


    而周旌略的前胸也被马蹄踢中,人被掀翻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卫延策马上前,伸出?手,将周旌略拉到自己坐骑上。


    这时一名?侍卫自朱雀门疾驰而至,勒马于景辰身边禀道:


    “景侍郎,宋姑娘被豫王的人带走了!”


    景辰遽然变色,扯了缰绳就要调头。


    对面?的卫延却也已纵马而出?,越过景辰的刹那,取过弓箭,搭箭在弦,反身瞄准。


    夹杂着巨大劲力?的箭矢,迎面?破风而来。


    “噗”的一声,没入景辰胸口,将他钉落下?马。


    第 94 章


    豫王此时尚未被缉, 拿出亲王令牌,一路疾驰出了长安州界。


    洛溦被掳上了马,刚开始还觉得颠簸难受,后来晕了过去, 便也没了知觉。再醒来时, 迷迷糊糊的, 感觉自己?像是身处营帐之中。


    豫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们现在着急回南启,你带着她就是个累赘!”


    姜兴道:“姐夫上次从曲江宴回来,不是跟我说?,这个宋洛溦是齐王心尖上的人,两人下棋喝酒都是搭伴的吗?眼下姐夫的罪名难以洗脱,不如?索性反了!若反,将来最大的敌人就是齐王,咱们有他的心上人在手里,不管是进是退都多了道筹码!”


    豫王拿不准主意。


    他现在犹如?没头苍蝇,除了姜兴指的这条路, 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对策。


    那日宫舫双陆赛上,齐王如?何待洛溦, 他看得一清二?楚。有了这丫头在手里,确实等同?有了对付齐王的筹码。退可以保命, 进, 指不定还?能诱杀齐王,彻底除掉祸患。


    他不再反对,撂下话:“你要留就留, 总之天一亮就得启程去商州,拿了兵就回南启!”


    说?完, 掀帘出了帐。


    姜兴扭过头,盯着毯子上的洛溦,慢慢蹲身凑近。


    美人果然生?得标致,难怪之前跟太?史令订了亲,如?今又?把齐王迷得神魂颠倒的。


    姜兴忍不住伸出手,往洛溦脸上摸去。


    洛溦原本已醒,此刻再装不下去,睁开眼扬手就挡过去,这才发现自己?手腕被绑了绳,另一头系在了一旁的帐柱上。


    姜兴见?美人醒来,也起了兴致,饶有趣味地盯着她扭动手腕挣扎:


    “乖乖,还?是个烈性的……”


    他就喜欢烈性的。


    眼下尚在逃亡途中,离天亮也只剩一两个时辰,姜兴原本也就想着摸弄一番,没真打算真怎么样。可如?今美人脸莹莹映于灯下,倔强扭抗,反倒激得他邪念丛生?,什么都不想顾忌了!


    反正?都是要拿来做棋子的,不如?先让自己?尝尝滋味,看看到底有什么妙处,能勾得齐王五迷三道。


    姜兴一双细眼将少女上下打量,手同?时伸了过去,开始扯她的领口。


    洛溦反应过来他的意图,挣扎得愈加厉害,“你别碰我!”


    她推搡着,无奈力气悬殊,手腕又?被绑系住,根本躲逃不开。


    转念想起豫王一直跟沈逍走得近,朝帐外喊道:


    “豫王殿下!我是玄天宫的人……”


    话没说?完,就被姜兴死死摁住了嘴巴。


    “玄天宫的神女是吧?巧了,爷就喜欢玩你这种圣洁不可冒犯的!”


    但到底怕她的喊叫把豫王招来,坏了自己?好事,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出来。


    洛溦的下巴被用力捏住,不得不张开了嘴,随即那药丸便在舌尖融化开来。


    她猜到那是什么,拼了命挣扎,却被姜兴摁得死死的。


    “爷也不喜欢用这种手段,可谁让你不听话呢?这次让你遭点儿罪,下回你就乖了。”


    姜兴觉着那药咽得差不多了,松开手,一把拉开了洛溦的衣襟。


    衣襟下,是女孩素白的亵衣,包裹着让人血脉喷张的曲线。


    洛溦趁着姜兴松手的刹那,猛地翻过身,手指卡进喉咙,用力将咽下的药液吐了出来。


    可她这一转身,上身整片的衣裳便被姜兴从背后撕扯了开来。


    纤细的脖颈,雪白的后背,姜兴呼吸骤热,伸手抓住女孩的头发,把她拉近到身前。


    “别躲了,一会儿爷就让你什么圣洁都不顾了……”


    洛溦虽呕出了药液,但那药丸化得太?快,到底没能吐全,整个人霎时又?热又?晕,嗓子发不出一点儿响声,被姜兴死死扯住头发的一瞬,犹如?被拖上砧板,无力反抗,任人刀俎。


    她闭上眼,流下泪来。


    姜兴壮硕的身体压了过来。


    洛溦眼前发黑,满心绝望,纵知发不出响声,依旧忍不住用尽全力地嘶喊惊叫起来。


    药力的作?用,让她的哭喊听上去更?像是哀求的吟哦。


    而压到她身上的人,却终于停下了动作?。


    洛溦不敢置信,转回头,只见?姜兴仿佛僵住,满面惊悚,脖子上架着一把寒光肆溢的长?剑。


    视线顺着那剑往上看去,男子戴着斗笠,面色阴沉。


    洛溦泪水簌簌而下,“卫延……”


    卫延的剑,抵在姜兴颈侧,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让他尸首分离,可他受不了这人肮脏的血液污了她,伸手捏住姜兴后颈,将他狠狠掼了出去。


    谁知姜兴手里还?攥着洛溦的一绺长?发,跌滚间?将女孩也带翻了身。


    浑圆的肩,亵衣两侧雪色的肤,遽然坦呈无遗。


    卫延忙扯过毯子,裹到洛溦身上。


    姜兴趁着这一瞬间?机会,拔出藏在靴间?的匕首,扑了过来。


    卫延护住洛溦,忽觉腰间?一凉,低头看了眼刺进自己?腰侧的匕首,面无波澜地抽出,随即转身贯入了姜兴肩膀,拉划而下,挑断了他整条胳膊的手筋。


    姜兴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叫。


    洛溦泪眼迷蒙,依稀瞧见?鲜红的血不断爆洒在帐面之中,她捂住耳朵,把头埋进毯子里,蜷作?一团。


    周旌略进来的时候,姜兴已面目全非地倒在了血泊中,濒死抽搐。


    卫延拭干净手,上前抱起洛溦。


    周旌略禀道:“豫王已经控制住了。”


    卫延淡声吩咐:


    “杀了。兵符带走,尸体烧掉,不留痕迹。”


    他抱着洛溦出了帐,把她送进马车。


    马车里铺着绒毯,卫延取过几个软垫放到厢角,把洛溦慢慢扶靠过去。


    裹在身上的毯子滑落,露出女孩泪痕交错的脸庞,唇色微微泛白,双颊却覆着一层嫣色。


    卫延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觉得有些烫。


    洛溦却立刻撇开了头,哑着声:“别……碰我。”


    卫延触在她鬓边的手指蜷了蜷,继而慢慢收回,半晌,轻声道:


    “那你好好躺着。”


    他抬手摁住腰间?伤口,直起身,往外退去。


    洛溦抬起迷蒙泪眼,望向卫延转身的背影,瞥见?他腰后侧大团浸染的血迹,动了动唇,却又?旋即抿住。


    绝望无助的那一瞬间?,回头乍然看见?他的脸,她没法否认,一颗心刹那有种什么都不想顾忌的塌陷……


    可再听见?周旌略的话,转念想起他们才是长?安之变的始作?俑者,又?不觉惧恨交加。


    更?难以启齿的是,或许因为刚才姜兴在她身上留下的余悸尚未褪去,又?或许,是那没吐干净的药丸的缘故,他一碰她,她就浑身难受,只想躲开……


    洛溦的心,惶惑彷然。


    慢慢靠着垫子,曲起双腿,紧紧抱住自己?,把头埋进了膝间?。


    周旌略等人处理完事,驾了马车,下了山道。


    辗转行出半日,路过市镇时,有人买了衣物送进车厢。


    洛溦此时心情已平复了许多,取过衣物一件件换上,再整理了一下发髻,推开车窗,朝外望去。


    马车再次驶出了市镇,转上山路,越往上走,覆盖山头的雪色越加浓厚。


    一行人最终抵至峰峦凹处的一座山寨,之前在昌野镇见?过的一个青年,来接了洛溦下车。


    寨子不大,更?像是临时落脚的藏兵地,几座木屋错落,周围雪山高耸,莹白耀目。


    洛溦被引进一间?木屋中,屋中央烧着火,周旌略蹲在炉火旁,低头拧着袍角上的雪水,抬头见?洛溦进来,让开身:


    “公子说?你有些发烧,先过来烤着火,我派了人回卧龙涧拿药材,阿兰也会过来照顾你。”


    洛溦环视一周,没看见?卫延。


    “他……”


    正?想开口询问,却见?一名部属匆匆入内,对周旌略低语了几句。


    周旌略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扔了手里准备劈砍的柴薪,抬脚就出了屋。


    洛溦在屋中怔立了会儿,慢慢走到火炉旁。


    火光的暖意拂到面颊上,反倒让她愈感不适。她站开身,走到门?外,抓起地上一小团雪,抵到发烫的面颊和脖颈上。


    一抬眼,瞧见?周旌略出了对面的木屋,朝自己?大步走来。


    “公子被姜兴刺了一刀,现在情况不大好。”


    他似有些焦头烂额,也懒得遮掩,径直吩咐洛溦:“你跟我来。”


    周旌略将洛溦带回到刚才烤火的地方,翻找出一个干净的小碗,然后抽出腰间?短刀:


    “我需要一些你的血,你自己?割,还?是我来?”


    洛溦怔住,“为什么?”


    “反正?就是需要!公子为你挨了一刀,我想拿你的血喂他,不行吗?”


    洛溦渐渐反应过来,“你们是缺药材,怕他失血太?多吗?可是单喝人血,也不会有用的。”她看了眼门?外,“而且这种天气,你把我的血装碗里带过去,也用不了了。我知晓一些医术,我去看看他吧!”


    说?着就转身往外走。


    周旌略黑沉着脸,语气带着豁出去的意味:


    “你就算过去了,也得喂血给他!他身上,有赤灭毒。”


    洛溦朝外走的步子骤然滞住,良久,转过身。


    赤灭毒?


    可是……


    她嘴唇翕合了下,“可……你怎么知道,我的血可以解赤灭毒?”


    周旌略数日恶战,几番波折起伏,愤懑,沮丧,乃至有种连命都不想要了的冲动。


    他昂起脖子:


    “我当然知道。”


    到了这种地步,他也懒得藏着掖着了,“赤灭之毒,源自域外,十三年前,是我把它带进了中原。我下手毒害的第一个人,是殊月长?公主,第二?个人,是长?公主的儿子。你说?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洛溦脑中轰的一声,人差点失了力,退靠到门?框边,不可置信地盯着周旌略:


    “你……”


    “对,我!”


    周旌略不避不退,接过话:


    “我,本是晋王府亲勋翊卫旅帅,二?十年前随晋王殿下北征突厥,可圣上为除长?兄,突断增援,致我八万同?袍惨死异乡,晋王被俘,裂尸示众,我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成了叛兵逃犯,家人被诛,妻离子散,连我那刚会说?话的女儿……”


    他顿了一顿,抬头抑住情绪,片刻方又?才继续:“我为了复仇,辗转筹谋,所幸曾在王府任职,熟悉宫禁,十三年前,终于让我有了靠近皇帝的机会。我拿着剧毒,潜进了他的马车,可谁知,里面的人并?不是皇帝,而是殊月长?公主。”


    洛溦神智稍回,喉间?发哽,“所以……你就杀了长?公主?”


    “我没想杀她!”


    周旌略想起当日情形,心中冲击亦是难以承受,不由?得暴躁起来,“我是恨不得让皇帝全家都死光!但老?子再恨也不想杀女人,那毒,是她自己?抢去的。我也没想到她儿子会藏在车里!”


    他顿了住,大口呼吸了几下,一把抓过洛溦:


    “总之今日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天冷割不了血,你就过去喂!”


    说?着,拽着洛溦就出了屋,大步走去对面的木屋。


    木屋里,光线晦暗。


    屋子的最里侧,卫延靠在榻角,双目紧闭,身体微颤,已然失去了意识。


    旁边照顾的部属站起身,对周旌略道:


    “刀伤没有恶化,就是这毒症……大概先前动了情绪……”


    周旌略点了下头,示意部属退出,自己?将洛溦拉到榻前,手里短刀往她腕间?一划:


    “喂他血,我在外面守着,他不好,你就别出来!”


    说?着,将洛溦推到榻上,自己?出屋关了门?。


    洛溦被推得伏跪到卫延面前,腕间?涌出鲜血,她却一时恍然无感。


    视线,定定凝濯于面前男子的脸上。


    他此时终于摘了斗笠,阖起的墨睫鸦黑似羽,与他看上去那么寻常的面容,显得格格不入。


    脑海里,无数的念头纷杂飞驰,却又?好像……一个也抓不住。


    血珠顺着指尖滴落。


    洛溦回过神,缓缓将手递了过去。


    男子微凉的唇,触上她的腕间?,带出一丝让她立刻想要逃离的颤栗。


    可下一瞬,他睁开了眼,呼吸沉重,眸色阒幽,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她的腕,攥紧。


    洛溦望着他,身体和声音都在轻轻发抖:


    “你……”


    “到底是谁?”


    第 95 章


    木屋之中, 光影晦暗。


    卫延眼神沉沉,回视着洛溦:


    “你觉得我是谁?”


    洛溦看着他,双唇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良久, 撇开眼, 盯着帐帘角落的?阴暗处:“你还能是谁……”


    她竭力吸了口气, 一字一句,“你这个死匪贼。”


    他怎么可能是那人?


    那个人是天上月,是岭上花,是她从小?到大,多看上两眼都会觉得亵渎了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他?


    他也?,不能是他。


    “你救了我,我该还你的?情。”


    洛溦不想再多说,闭上眼,径直把手腕压到卫延嘴边,“你先解毒吧。”


    卫延紧紧凝视着洛溦。


    半晌,握紧掌中纤细的?手腕, 举近,缓缓张开唇, 舐过渗血的?伤口,吮了上去。


    男子濡湿微凉的?唇舌, 激得洛溦浑身一阵战栗。


    先前拿雪团压下的?那些热意, 恍不自觉地又窜了上来,热血冲滚过四肢百骸,又朝着下腹汇聚。


    喉间发?紧, 渴的?厉害,既想要推开身上的?一切, 又忍不住……想贴近腕间的?那点濡湿清凉。


    她极力抑着不适,嘴唇咬得发?疼。


    卫延感觉到她的?颤抖,抬起头?:


    “疼?”


    洛溦惶然睁眼。


    心里?又闪过先前的?那个念头?,愈发?觉得荒谬可笑。


    他怎么可能是他?


    那个人,那么的?冷,冷到他们分别前最后一次的?相处,眼见着她跌滚下地都不置一顾,满脸的?厌烦。


    她摇了摇头?,见卫延松开了自己手腕,收回过来:


    “你能……等一下吗?”


    甫一开口,声音却?是哑的?吓人,像极刚被?喂了药时,说什么都像是带着乞求的?吟。


    她背转过身,想要站起离开,却?被?卫延从身后拉住了手。


    “到底怎么了?”


    他伸出手,去触她额头?。


    洛溦下意识地就想甩手想挡开,可心里?那隐秘的?猜测就摆在那儿,挥出去的?手,又不敢真打?到他,不受控制似的?就顿在了半空,由他捉了住。


    卫延握住洛溦的?手,一触之下,只觉烫的?吓人,又浸着汗意,全然不像寻常发?热。


    他扳过她的?肩,把她转朝向自己。


    女孩一双明眸像蕴满了水,氤氲湿润,鬓角发?际全是细密的?汗珠,原先尚有些泛白?的?嘴唇不知何时变得红润莹透,像是有些喘不过气似的?,朝他微微张着。


    卫延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下,跳得剧烈。


    洛溦也?知再隐瞒不住,咬着唇:


    “我,被?姜兴下了药……吐了大半出来,但可能还有一些……没吐干净。”


    卫延回过神,蹙了眉,“为何现在才说?”


    洛溦沉默住。


    她其?实也?没想到,这药的?药性这般古怪,欢迎加入企,鹅八八伞令七弃呜伞流正理本文先前一个人的?时候明明好好的?,可现下越是被?他触碰着,就越是起效得猛烈。


    但这样详尽的?解释,她羞于启齿。


    “也?没什么要紧的?,这里?又没药,我原想等回了长?安再说……”


    说完,想要抽回手,却?被?卫延握得紧紧的?。


    他看着她,先前心口的?撞击开始变得缓慢,发?沉。


    他都不知,姜兴还给她下了药,那般轻易地就让人死了。


    可要恨的?,何止姜兴?


    最应受苦的?,不就该是她自己吗?


    那么的?有本事,从洛南千里?迢迢地跑回长?安,就为了跟姓景的?纠缠不清,把自己弄到如此境地!


    “回长?安?”


    卫延冷了心,语气也?泛着寒:“还能等那么久。”


    是打?算,去找景辰帮她吗?


    “既没什么要紧,就如你所?诺,把毒给我解了。”


    他动?了气,想叫她吃些苦头?,知道教训。


    说着,扳在她肩头?的?手便反转,收拢,从身侧后拥住了她,另一只手将她渗血的?腕抬到唇边,俯身吮了上去。


    “你等一下……”


    洛溦张口制止,声音却?颤的?羞人。


    力气挣脱不开,只得咬了嘴角,强忍不语。


    忍一忍,就过去了……


    反正从小?到大,她就最能忍痛。


    这种难受,总不能比痛更难忍……


    可身后的?人,却?像是故意使了坏,拥她拥得那么紧,后背都是热气,燥热难捱。


    嗓子越渐干涸的?厉害,却?又不想要水,感官都仿佛集中去了腕间的?那一点清凉,模模糊糊的?,大概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窘耻的?,想要立刻死掉。


    是她,又哪里?惹到了他吗?


    冒出来的?念头?,被?立刻摁了回去。


    他又不是那人。


    他只是卫延。


    他救了她,她报恩帮他解毒。


    就这样忍一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可身体,还是禁不住越来越紧绷。


    意识,也?逐渐混乱模糊。


    说不出的?难受,委屈的?想哭,身体又软又烫,使不出半点的?力气。


    捱到最后,竟就真的?泣吟出了声,抽着气。


    卫延被?那一声一声压抑着的?低吟啜泣,搅得气息缭乱。


    不是说不要紧吗?


    不是还打?算熬着回长?安吗?


    是因为想要的?那个人不在身边,才这么难过吧。


    时值冬日,两人身上的?衣物?不少,可如今皆早已湿透,透着从她身上传来的?热意,无孔不入的?,惹得他也?滚烫难受。


    下颌蹭着的?她的?发?丝,散发?着熟悉的?香气,染了温度,愈发?浓郁。


    卫延亦再抵受不住,放开了些她,可谁知女孩身体软的?像水,就那样的?软软偎着。


    又还在哭,猫儿似的?,抓挠着人心……


    他用?力呼吸着,扣在她腕间的?手不觉攥紧,手背上青筋凸显。


    随即松了开,一把将她摁倒在榻上,抬手压住了她的?唇,恶狠狠的?:


    “闭嘴。”


    身下的?少女,长?发?凌乱,泪眼嫣红,睫毛都沾了水珠,轻轻颤抖。


    一滴汗,顺着卫延的?发?梢,落进?了女孩的?鬓间。


    他陡然回神,想到了什么,忙扯过旁边上药时解下的?腰带,蒙到了她眼睛上,系紧。


    再又抬手,摸了摸被?汗水浸卷了边角的?易容面皮,缓缓揭下。


    洛溦遽然被?蒙了眼,眼前骤变一片漆黑,一颗心霎时快要跳出胸腔,忙抬手去扒拉,却?又被?卫延捉住,扣紧。


    腕间的?伤,再一次被?他含了住。


    她差点儿叫出声来,死死咬住嘴角。


    视觉的?缺失,迫使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这一回,她不但又感受到了萦绕腕间的?濡湿清凉,还能听见那清凉之间,浅浅的?水声……嗅到他身上因为滚烫热度而再掩藏不住的?淡淡迦南香气……


    洛溦如遭电流击中,浑身紧绷,再顾不得自己声音听上去何等羞耻:


    “你……你先放开我……”


    “求你了……”


    卫延抬起头?,盯着女孩脸上逐渐被?泪水染湿的?腰带,想象着下面那双眼睛的?模样。


    氤氲湿润,濡嫣宛转,哀求涟涟。


    就如同,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那样。


    年少时,初识此间欲l念,夜里?梦里?,全都是她。


    第一次梦见时,污了床榻,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她。


    他怎么可以……


    会想做跟那人同样的?一种事?


    那种,逼得他母亲宁可去死的?事。


    他那么的?厌恶着让他变得如此的?女孩,那么的?避之不及,可偏生,还是中了她的?毒。


    推不开,舍不掉,忘不了。


    哪怕时至今日,明知道她不想要他,明知道她心里?想着别人,他都还是会想起她,梦见她。


    她怎么,就能这么的?可恶?


    既然不想要他,为何偏要给他念想,让他自以为是地尝过被?人爱着的?滋味,如蛆附骨似的?,再也?放不下了。


    卫延的?唇,再次贴去了她腕间,不自觉地用?了力。


    洛溦求告无门,也?终于意识过来,他就是故意的?。


    存了心的?,要让她难受。


    他怎么,就能这么坏?


    把她当傻子似的?戏弄。


    身体发?抖,泣不成声,意识抽离,又忍不住……恨他恨得清晰。


    因为不是那人,因为披着匪贼的?皮,就能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欺负她,是吗?


    他既要做匪贼,她又何需怕他?


    洛溦再次挣扎起来,手被?压制得牢牢的?,可腿还能动?,恍惚间记起他腰间有伤,不管不顾就曲起膝,狠狠撞去。


    但绵软的?身子,又哪能使得出什么力气,与其?说是撞,倒更像是夹了一下。


    手腕间的?水声,骤然停歇下来。


    继而那点清凉的?濡意,缓缓撤了去,淡淡的?迦南香,也?离得远了。


    洛溦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能得一口喘息似的?,张着嘴,用?力呼吸。


    卫延俯身看着嫣唇微启的?少女,脑中的?嗡鸣声,仍旧持续不绝。


    她蒙着眼,脱水的?鱼一般喘息着,攫住了他视线的?唇,红透了,润着水光。


    总是……想被?他狠狠地堵住。


    那里?面软软的?舌尖,也?曾抵在他的?指间,让他想起那场惝恍迷离的?舞,还有梦里?他与她做过的?许多事。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骨血都是脏的?。


    背德,蔑伦。


    她反正,都不会要他。


    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现在,又不是沈逍。


    他只是她嘴里?的?淫贼。


    那便,做个淫贼好了。


    卫延伸出手,摁向洛溦曲在自己腰侧的?膝,压下。


    洛溦感觉到他松开了自己的?手腕,连忙抬手,去掀眼睛上的?蒙巾,可卫延却?又顺手抽了她腰间帛带,一下子缚住了她的?腕。


    紧接着,手被?推过头?顶,一点清凉,滑过面颊,停在了她的?唇边。


    洛溦心脏急跳,张口欲呼,却?又怕一开口,便是上次那般被?攻城掠地。


    她脑中轰然,陡然意识到什么。


    又赶忙掐断了那样的?念头?。


    根本,不敢再想。


    停在她唇边的?那点清凉,似在等待着什么。


    许久,见她不语,又沿着她的?下巴,一路掠下,脖颈,肩窝,再往下……


    洛溦再承受不住。


    残存的?一点理智,也?顷然崩裂,什么都顾不得了,什么都不再管了。


    是他,逼她的?。


    她颤着声开口,泪水簌簌:


    “你是想对我……做圣上对长?公主做过的?事吗?”


    第 96 章


    卫延的动作, 遽然停了下来。


    榻帐之内,一时安静的杳无声息,只有女?孩低低的泣声,纠绞着男子骤然压抑的喘息。


    洛溦蒙着眼, 什么?也看不见, 却似乎能感受到卫延身上绷紧的冷凝与?微颤。


    他?一直看着她。


    浑身的血液凝固, 像是随时会碎裂开一般。


    然而开口时,语气平静的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周旌略,跟你说什么?了?”


    她既来给他?解毒,必然是周旌略对她解释过什么?,但那人胆子再大,也必不会敢提这样的事。


    洛溦只想?逃离,抑着抽泣,扭动手腕:


    “你先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她指尖好不容易勾住了系带的结,正要试着解开,却被他?俯身攥了住。


    迦南淡香的烫热气息又靠近过来, 暗哑的声音响在耳畔,“先回答我的问题。”


    洛溦被激出一阵战栗。


    她知?道, 自?己惹到他?了。


    谁都不会愿意让母亲遭遇过的那种事被人知?晓,甚至当作笑谈。


    但这, 是他?逼她的。


    他?自?己要做匪贼, 要行淫贼之事,既然是匪贼,就?没?理由?为长公主的事发火, 不是吗?


    被他?逼得承受不住,抽着气, 逃躲不过。


    “不……不是周旌略,是十四年前?有栖山教的贼寇潜入过渭山行宫,见到了……见到了那些事,我便是听那贼寇说的!”


    洛溦别?开脸,挣脱着手,竭力跟他?拉开距离。


    这一回,卫延没?有再摁住她,由?着女?孩的手从自?己掌心?滑了出去。


    四周空气,再次变得安静凝固。


    洛溦默默喘着气,委屈羞愤的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隔得许久,觉得声音那么?颤了,轻声开口道:


    “那贼寇其实?……并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圣上,只以为是个寻常武官,所以也不曾传出去,污了长公主的名,所以你……”


    说到此处,又随即抿住了唇,不再往下。


    卫延静静望着洛溦。


    视线,落在她紧紧抿起的唇上,一瞬不瞬。


    这是……


    在可怜他?吗?


    怕他?觉得难堪?


    他?伸出手,修长手指抚上女?孩的脖颈,收拢,指节沿着她雪腻的肤,轻轻摩挲一瞬。


    指下的皮肤,立刻变得火烫起来,女?孩刚刚抑止住的抽气声又急促起来,微启着唇,委屈干涸如同急着想?吃糖的孩子。


    他?牵了下嘴角,溢满苦涩轻嘲。


    明?明?自?己也都快碎了,还想?着可怜他??


    可他?……


    生来不就?是该让人觉得可鄙可怜吗?


    卫延缓缓松开了手。


    洛溦终于透过气来,扭头偏去一边,大口地呼吸着。


    身边的迦南香气淡散了去,床榻边沿仿佛传来什么?动静,又一瞬归于平寂。


    洛溦感觉勾着系带的手指重获了自?由?,忙摸索着解开了结,扯松,腾出手来,然后一把拉下了蒙在眼睛上的腰带,挣扎着撑起身。


    榻帐外,卫延已大步走到了门前?,拉开了屋门。


    屋外飘扬的雪蜂拥卷入,扑洒到他?身上。


    雪风鼓起男子身上一袭寻常素布的衣袍,皆因?裹着主人的一副好身躯,亦显得神姿仙彻,如圭如璋。


    洛溦撑起了身,手伸到了帐帘上,握着帘缘,却迟迟不敢掀开。


    卫延出了屋,关了门。


    洛溦这才如缓过一口气般的,靠回到身后的软垫上,眼泪簌簌直下。


    身体,一直还有些打颤,后来渐渐冷却平复,没?有人再乱触碰,也就?不再那么?难受了。


    腕间?的伤口,被他?拿腰带绑过,却反倒因?此止住了血。


    洛溦拥过裘被,靠着软枕,将伤口举到外面,另一只手拭着眼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伤心?什么?,又或者……更多的是害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复杂,心?口沉甸甸的。


    积累的疲惫侵袭全身,哭过的眼皮很快变得沉重,不知?不觉的,人拥着裘被,沉入了睡梦。


    梦境里,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长公主府。


    屏风外,那个漂亮小哥哥正低头盯着手里的东西,长久的默不作声。


    就?在她等啊等,等得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终于从藏身的屏风后走出去的那一刻,小哥哥突然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案上,另一只手抓起旁边的厚重大砚台,狠狠砸了上去。


    飞溅的碎砾,击到了她的小脸上。


    她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又慢慢睁开,看见地上散落的白?色小碎片,忙蹲下捡起一块大点儿的。


    好像是……


    什么?白?玉器物的碎粒。


    她抬起眼,见男孩握着砚台的手还紧攥着,另一只手浸满了血,压着一个白?玉的圈环。


    他?也正朝她望来,目光因?为被窥破了秘密而戒备凝冷,黑曜石般的幽沉。


    她记得那个白?玉环,是男孩姨母拿给他?的,说是他?母亲的遗物,从前?日日戴在身上的。环原本有两?个,连在一起,所以叫连心?环,可有意思了。


    但此刻她的注意力只在男孩流血的手上,心?都拧疼了,趴到案边不停地给他?伤口吹气,仰头问道:


    “疼不疼啊,沈哥哥?”


    洛溦的意识,在梦境中浮浮沉沉。


    过了不知?多久,掀开眼皮,恍惚看见阿兰坐在自?己身边。


    见她醒来,阿兰激动地端了杯水过来喂她喝下,又跑出了屋去跟人禀报,待再回来时,手里端着碗药:


    “宋姑娘喝药吧!我们卧龙涧的大夫也跟来了,说你没?什么?大碍,喝了药再休息会儿就?好!”


    洛溦还有些迷迷糊糊,就?着阿兰的手喝完药,又被按回躺下,再次睡了过去。


    次日彻底清醒时,已是快傍晚的时间?。


    洛溦下了榻,虽觉身体还有些虚,但精神已好了很多,洗了澡,换上阿兰带来的衣物,坐到窗前?梳挽头发。


    阿兰一边帮忙整理衣物,一边禁不住讶道:


    “姑娘流了好多汗,床榻都湿了,幸好没?着凉!”


    洛溦想?起昨日自?己与?那人衣衫湿透、紧贴在一起的情?形,抬手挽发的动作,一瞬僵硬。


    阿兰不知?洛溦所思,以为她够不着,走过来,拿起案上的簪子帮她绾发。


    “这簪子真好看啊。”


    阿兰摸了摸玉簪的簪头,问洛溦:“这个是栀子花吧?”


    洛溦从铜镜里盯着阿兰,目光又移向自?己发髻间?的簪子,半晌,怔忡着慢慢反应过来什么?。


    她抬起手,把簪子抽了出来,撂到一旁:


    “你待会儿帮我扔了吧。”


    “为什么?啊?”


    阿兰不解:“这么?好看的簪子!”


    洛溦垂了眼,“我戴着总遇到麻烦,感觉有点不吉利。”


    这样啊。


    阿兰“喔”了声,觉得这也勉强算是个理由?吧。


    她收起簪子,重新用系带帮洛溦梳了个发髻。


    洛溦心?绪稍定,想?起阿兰是卧龙涧的人,斟酌问道:


    “你们周大哥,有提过长安那边的事吗?”


    她来雪山的路上,听车外周旌略与?部属说话,大致明?白?他?们此次在长安的计划没?有成功,并且好像还在神策军手里吃了大亏。


    所以看来自?己提前?给景辰送去的消息,还是有用的。


    阿兰的神情?沮丧起来。


    “我也不是很清楚,本来周大哥这次带着李壮他?们出涧的时候,还跟我说,很快也能让我出涧,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可是现在看样子……好像还是不成的。”


    “不过昨天我逼问李壮,他?倒终于肯跟我说我的身世了。”


    “原来我阿娘从前?是在秀织坊做活的,因?为针线特别?做得好,被荐去了长公主身边伺候。十三年前?,长公主死在渭山行宫,据说死得有些不光彩,皇帝要掩盖真相,就?坑杀了随行的一百多名宫人,还给他?们安上了暗通栖山教的罪名,说是因?为里面有人勾结逆党,才害了长公主。”


    “那里面,就?有我阿娘。”


    “我当时年纪小,也不知?缘故,只记得官军冲到我家,杀了我阿爹和阿弟,我在米缸里躲了三天三夜,后来周大哥找来,才把我救出去的……”


    阿兰说起旧事,语气幽微,沉默片刻,又振作起来:


    “不过李壮说,卫公子是很厉害的人,总有一天会帮我们洗脱罪名的!到时候我就?可以出涧,住进城镇里,像宋姑娘跟我说的那样,学一技之长,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对吧?”


    洛溦从铜镜里注视着阿兰,心?中五味杂陈,用力对她弯了下嘴角:


    “嗯。”


    时值暮后,周旌略和部属聚在对面的木屋里烤火吃饭。


    洛溦跟着阿兰行到门口,先小心?翼翼朝里面扫视一圈,不见卫延,方才走了进去。


    周旌略抬头看见洛溦,起身走了过来,先示意阿兰坐去吃饭,然后问洛溦道:


    “你饿了没??”


    洛溦摇了摇头。


    她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出来晃悠,生怕遇到那人,可又不能不亲自?过来一趟,问问周旌略接下来的打算。


    正想?要开口,周旌略却从旁边提了个食篮过来:


    “没?饿正好,把药给公子送去,人在寨子后面,沿着中间?的路过去就?行。”


    洛溦宁死也不愿接这活儿:


    “干嘛要我去?”


    周旌略扭头看了眼围着火堆吃烤羊肉的部属。


    “大伙都在吃饭,就?你不饿。”


    盯着洛溦,“怎么?,觉得我们出身微贱,不能使唤你?就?只许你使唤阿兰,饭也不让人家吃,又出去跑腿?”


    “当然不是。”


    “不是就?拿着!”


    周旌略把食篮塞给洛溦,推她出了屋。


    屋外没?有下雪,天光映着雪色,灰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山峦如堆琼积玉,皑皑巍峨。


    洛溦拢了下阿兰带给自?己的毛织斗篷,沿着周旌略说的道路,拖拖沓沓地往寨子后面走去。


    越往前?走,地势越高,待登转过一段石阶,眼前?视野陡然开阔。


    峰峦之下,是一片开阔的湖面,结着冰,映照星月之光,皎若明?镜。


    两?侧雪峰高耸如斧斫,寂静矗立,如同传说中守护山林的神祗,沉默驻于天地之间?。


    洛溦被这样的美景所震憾,纷杂的心?绪安宁了几分,恍觉天地之大、人之渺小,再多的愁苦忧思,百年之后,亦不过苍茫尘埃,不值一提。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总不可能躲一辈子。反正,也往他?心?口捅过刀了。


    真的刀,诛心?的刀……


    比起从前?生死一瞬的险境,比起落到像姜兴那样的人手里,这点儿难堪算得了什么??


    她一面给自?己打着气,一面攥紧食篮朝前?走去。


    山道尽头,熟悉的身影伫立在峰崖之畔,裘衣斗笠,衣袂翻扬。


    洛溦刚下好的决心?,又陡然飘忽起来,停了脚,咬着唇,视线巡逡一瞬,见旁边山洞前?有个石台,轻手轻脚走过去,把食篮放到了上面。


    转过身,正想?赶紧走人,突听见身后脚步声踩在雪地上,不疾不徐的,朝自?己靠近而来。


    她身体骤然变得绷紧。


    “周旌略让你来的?”


    卫延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


    洛溦听他?声音还是卫延,揪起的心?稍稍落下几分,挪着脚尖转过身,也不看他?,瞅着石台上的食篮:


    “噢,嗯,他?让我送药给你。”


    说完旋身就?走。


    “等一下。”


    卫延的语气不带什么?情?绪:


    “等我喝完,把碗带回去。”


    他?说着,摁住腰间?的伤口,缓缓坐到放食篮的石台上,伸手揭开了篮盖。


    洛溦趁着他?低头的一瞬,偷偷觑了一眼。


    模样,也还是卫延。


    于是心?,又回落了几分。


    卫延端起碗,开始喝药。


    他?喝得很慢,也不知?是嫌烫还是嫌苦,每喝一口,便要停上片刻。


    洛溦暗咬牙根,扭头看了会儿山,又望了会儿湖,最后抬眼去看天上的星星,忽又想?到什么?,忙收了视线,盯着自?己脚尖。


    药终于喝完了。


    卫延把碗放回到食篮,盖好篮盖:


    “拿走吧。”


    洛溦忙松了口气似的走了过去。


    可卫延就?坐在篮子前?面,两?条大长腿支着,后面就?是山壁,她的手不碰到他?就?根本伸不进去。


    她无奈道:“你能让一下吗?“


    卫延抬起头,一双眼深沉沉的:


    “不能。”


    离的这么?近,洛溦没?法不再看他?。


    视线交汇,目光紧绞,心?底苦抑的诸多情?绪不受控制地窜涌上来。


    他?就?是存心?的。


    她一早就?该知?道,他?是个多么?坏的人。


    “那你自?己拿回去吧!”


    洛溦凶巴巴撂了话,扭头就?走。


    脚下吱吱地踩着雪地,转过山道弯处,又蹬蹬下了结冰的石阶,一不小心?差点儿滑倒,踉跄着停住了脚步。


    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在原地,咬牙抬头望着天,半晌,重重的呼了口气,又转身走了回去。


    卫延仍旧坐在石台上,孤绝的,犹如一尊融入雪景的冰塑。


    洛溦大步走过去,用力将他?朝旁边推开了些,径直越过身,一把将食篮给扯了出来。


    动作太快,地又滑,推在他?身上的手不自?觉地借了点力,稳住身形,被他?顺势半扶半握地,捉去了指间?。


    “为什么?回来?”


    他?淡声问道。


    洛溦想?抽出手,垂眼瞥见他?没?戴皮韘的手握着自?己,手指修长遒劲,食指指节处一圈浅浅的戒痕。


    她忙移开眼,没?好气地道:


    “你以为为什么??我如今跟你们这群匪贼待在一起,自?然不敢得罪,事事都得言听计从,才能央着你们早些送我回长安……”


    卫延沉默半晌:


    “回长安,打算做什么??”


    “回长安……”


    洛溦气咻咻的话,顿在半途。


    回了长安,自?然……只能是回玄天宫。


    她的任状终身不能致仕,是要待一辈子的。


    可回玄天宫的话……


    回玄天宫的话……


    洛溦突然抬起眼,盯着澹然握着自?己手的男子,许久,都吐不出一个字。


    天高海阔,广袤无垠。


    可唯独她,好像一早就?落进了谁的网。


    怎么?逃,都出不了他?的掌心?。


    第 97 章


    洛溦拽了食篮下了后山。


    少顷, 吃完饭的周旌略,带着大夫来探望卫延。


    山中取暖全靠明火,木屋里的空气过?分干燥,只此间洞中有一小汪暖泉, 是以大夫才?建议卫延搬入洞中养伤, 便以恢复。


    大夫查看?完卫延伤势, 面露欣然,“公子腰上的伤没?有再恶化,体内的赤灭毒也暂时压制住了。只是这毒潜藏心脉,公子切记不要动太大的情绪,不然又可?能触发。”


    更换完外伤药,重?新缠好绷带,大夫告辞离开。


    周旌略独自留下,奉上密函,向卫延禀道:


    “豫王的事没?传出?去,赵三溪拿他的兵符去商州调走了三万精兵,送去了南启。王府里那个侍妾生?的庶子如今十二岁了, 之前豫王奏请过?想要册封世子,朝廷诏书还没?下。眼下那孩子听?说豫王牵涉谋反, 知道自己也撇不干净,便央着赵三溪带兵留在了南启, 总之如今东三州的大部分兵力?, 都在咱们手里,也亏得公子当机立断。”


    卫延接过?密函,神色平静, “长安那边呢?”


    “皇城戍卫交给了神策军,暂时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周旌略询问:“公子是要马上回京吗?阿兰说宋姑娘问起过?长安的事, 大概是想回去了,反正她或许也猜出?了公子的身份,不如就一起走吧。”


    之前卫延毒发,周旌略走投无路,对?洛溦说了实?话,也做好了被她猜出?真相的准备。


    他曾在卧龙涧“审问”过?洛溦对?未婚夫的态度,一直笃信她对?沈逍情根深种?、什么都不介意,所?以觉得就算真让她猜出?来了,也未必就是坏事,是以先前向沈逍请罪时,就曾道:


    “我看?宋姑娘也是深明大义的,不会不理解我们的苦衷。之前我只说公子病了,她就立刻主动要去看?你,说自己懂些医术、能帮你,那时她还根本不知我们真正的身份,只当我们是真的匪贼。她对?顶着匪贼身份的公子都能如此,更何况是玄天宫里那位?”


    卫延低头读着密函,默然不语。


    过?得片刻,吃完饭、收拾好碳柴的李壮,也带着阿兰过?来送东西。


    周旌略瞅着忙里忙外的阿兰,既无语又无奈。


    刚才?明明交代过?,若有东西要往这儿送的话就让宋姑娘来,这傻孩子咋就那么不开窍呢?


    周旌略问她道:“宋姑娘呢?”


    阿兰蹲在炉边加碳,仰起头,“宋姑娘刚才?下去就回屋了,也没?吃饭,我看?她脸色有点发白,像是不舒服,就劝她先休息了!”


    卫延从密函上抬起眼,看?向阿兰。


    正想开口,目光捕捉到她发间的一点玉色,神色渐转幽沉:


    “哪儿来的簪子?”


    阿兰循着他视线抬手摸了摸,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宋姑娘不要的,让我拿去扔掉,可?我瞧着挺好看?的,就有点舍不得。”


    卫延寂然半晌,随即又撇开眼,握拳抵抑着喉间陡然升起的甜腥气,压着声,低低咳嗽起来。


    周旌略也认了那玉簪,回过?神来,让阿兰赶紧摘了,接过?来奉至卫延面前:


    “公子,这……”


    卫延眼也没?抬,止住咳,合起手中函册,吩咐道:


    “明日,送她一个人下山。”


    ~


    翌日一早,周旌略派人送洛溦出?山寨,下了山。


    到了山下市镇,又另有人拿文书凭信,将她送去了附近的官驿。


    不多日,郗隐与尚在昏迷中的扶荧也“恰巧”途经此地,接了洛溦,一同乘马车返京。


    洛溦见到玄天宫的文书与护卫,便已回过?味来,定是那人知晓自己偷偷返京之初,就猜到扶荧遭遇变故,当即便派了人去洛南接应。


    郗隐对?于玄天宫护卫突然到了洛南、并?把自己“请”去与洛溦汇合之事全不在意,倒是在“看?守”扶荧的日子里发现这小孩的体质特异,开始沉迷于拿他试用各种?药剂,乃至如今到了马车里,还时常拿银针在他身上试验。


    洛溦制止道:“先生?让扶荧醒来吧,我现在已经用不着他继续昏迷着了。”


    郗隐哪里肯听?,“被我试药,那是福气,但凡试过?以后,体质都会更好。你看?鄞况那小子从小被我试药,现在就百病不生?!再说,这小侍卫要是醒了,你从他那里偷囚犯的事不就包不住了?”


    洛溦之前,也一直很怕自己偷走庆老六的事曝露出?来,必会引沈逍震怒。


    可?如今,相比起心里其他许许多多的、隐秘或显而?易见的畏惧,庆老六的这件事,竟也似乎算不得什么了。


    马车一路北行,数日后抵达长安。


    入了城门,尚未驶进朱雀大街,一名?得了信的京兆府官员便骑马追来。


    “郗隐先生?!”


    官员满头大汗,拦住马车,“圣上有令,请郗隐先生?即刻入宫!”


    万寿节逆党生?乱之后,整个长安州府处处风声鹤唳,洛溦一行人北上途中,无论是通关行路,还是投宿官驿,所?遇之盘查又俱比先前更严苛了许多。


    宫中的消息虽封得严密,内廷焦头烂额遍寻名?医之事却?也下达到了州府,郗隐刚至万年县,便有驿官将其即将入境长安之事禀了上去。


    此时不但京兆府亲自出?面拦人,禁卫也闻讯纵马而?至,将郗隐的马车一路护送入皇城,径直驶过?承极门。


    永徽帝身边的内侍官将郗隐迎下马车,又与跟随下车的洛溦见礼:


    “宋监副。”


    洛溦认出?是之前见过?的内侍官,向其还礼,又询问事由。


    内侍官一面引路,一面压低了声,向两人禀述始末:


    “万寿节栖山教匪入宫闹事,用伏火雷炸了承极宫外的殿阶,贵人们受惊奔出?殿,肃王殿下和鲁王殿下都不幸中了流矢。鲁王殿下所?中之箭伤了肺腑,御医们也都束手无策,圣上一听?说郗隐先生?来了长安,昨夜就派禁卫去了九处城门候着!”


    说话间,两人被引进了甘露台南面的华英殿。


    殿内弥漫着浓重?药味,十多名?御医聚于外殿之中,个个愁眉苦脸,满面惶恐。


    到了内殿,只见靠内的床榻帘帷层层,另一边的紫金榻两侧,分别坐着眉头紧锁的永徽帝,与静静转动腕间佛珠的王太后。


    永徽帝掀眼看?见郗隐,顿时神色转霁,抬手示意内侍官:


    “不必见礼了,带神医去看?四郎。”


    太后却?盯着跟进来的洛溦,沉了面色,“这丫头怎么也来了?”


    郗隐从前为?沈逍解毒时,就与皇帝和太后打过?交道,尤甚不喜这个老妖婆,闻言转身就走:


    “不是皇帝说她是我徒弟吗?徒弟跟着师父有啥问题?不许她来,那我走好了!”


    永徽帝忙站起身,“神医留步!”


    又转向太后,欲言又止,“母后。”


    一旁洛溦也劝郗隐,“先生?既然已经来了,就请先看?看?吧,那么多御医都治不好的病症,应是极棘手罕见的。”


    鲁王一向待她友善,绝没?有明知对?方受伤而?不相助的道理。


    郗隐被洛溦的话说到心口上。


    他生?平最喜欢的,就是研究疑难之症,治别人束手无策之病,当下又被洛溦劝了几句,“哼”了声,撩起帘帷,走去了床边。


    洛溦朝皇帝和太后行了一礼,跟了进去。


    床榻上,鲁王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坐在榻边的张贵妃双眼红肿,听?闻神医来了,忙起身道:


    “郗先生?一定救救小儿!”


    郗隐最怕见人哭哭啼啼,挥着手,“老夫尽力?而?为?,你先到外面去。”


    打发了张贵妃,开始查看?鲁王的情况。


    内侍官也跟了进来,旁观了会儿郗隐的神情,见其眉头渐蹙,心知不妙。


    “烦请先生?一定尽力?,哪怕是拖上一拖……”


    内侍官踯躅片刻,压着声道:“之前中流矢的还有肃王殿下,可?惜肃王殿下一向体弱,熬了许久,前日还是薨了。若现在鲁王殿下也……圣上定是承受不住。”


    郗隐察看?着鲁王胸前的血洞,“老夫不管那么多,能活就治,不能活就不必浪费药材了!”


    一旁的洛溦,却?是呆呆怔愣。


    没?想到肃王殿下竟然……


    薨了?


    帘帷外,张贵妃盯了眼太后,抿紧唇线,“咚”的一声在永徽帝面前跪下。


    “求陛下为?四郎作主!”


    她俯身磕头,“一定彻查始末,擒出?真凶!”


    永徽帝头疼欲裂,“你先起来。”


    一场宫变,长子谋逆,次子身死,已经够让他心烦意乱的了。


    张贵妃抬起头来,目光再次投向太后,怨恨含泪:


    “臣妾就只是想查明白,为?什么肃王和四郎身上的箭会是神策军的?”


    太后不慌不忙地转着佛珠:


    “贵妃看?着哀家做甚,逆贼既有本事勾结豫王,控制骁骑营,还在宫中埋下伏火雷,弄到官制的兵刃又有何稀奇?”


    她扫了眼皇帝,“依哀家看?,当初齐王再不中用,陛下也不该借豫王去分他的权。一直养在外面的孩子,能靠得住什么?听?说现在把东三州的兵都调去了南启,朝廷将来有的头疼。”


    太后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又戳破皇帝当初打压张家的盘算,永徽帝面子也有些挂不住,道:


    “神策军并?非那逆子在管,箭矢如何丢失尚无定论。”


    太后转动佛珠的动作停下,朝皇帝看?去:


    “陛下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怀疑神策军也勾结了逆贼?陛下可?别忘了,景辰亦被逆贼重?伤,堪堪拣回一条性命,据说伤他之人还是那个戴斗笠的逆贼贼首,若真有什么勾连,他岂不是拿自己性命去施苦肉计?”


    帘帷内,洛溦听?闻太后之语,帮郗隐捧住的针囊差点从手中掉落。


    郗隐查看?完鲁王的情况,走出?帘帷,对?皇帝道:


    “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可?以一试,就是有些费药。”


    张贵妃如同溺水之人摸到浮木,眼绽希望,转向皇帝,“陛下……”


    永徽帝也松了口气,不住点头,“神医只管用药,朕让整个御医署都听?神医调遣!”


    郗隐并?不信任别的人,只吩咐洛溦道:


    “我去御医署看?看?他们都有什么,你留在这儿,帮我盯着病势起伏,该记的就记下。”


    洛溦从小在郗隐药庐帮忙,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的习惯和要求。


    女孩从帘帷中跟了出?来,神情还有些沉浸于先前纷杂思绪中的凝滞怔忡,回过?神,应道:


    “嗯。”


    这样也好。


    反正,她也不想回玄天宫。


    如若可?能,最好,一辈子都不用回去。


    郗隐的药方,基本每天都会换。每换一次,洛溦就会按照他的要求,从旁帮忙记录病势变化。


    如此在宫中守了数日,鲁王的面色渐渐似有好转。


    这一晚,洛溦守着宫人给他喂完药,又坐到榻边的脚踏上摸探他的脉象,忽觉得鲁王的手指像是动了动,忙抬起眼,见鲁王泛肿的眼皮费力?地掀了掀,仿佛是认出?了她,呢喃了声:


    “宋姑娘……”


    洛溦惊喜不已,忙握住他的手:


    “殿下?”


    鲁王回握住她,却?很快眼皮一沉,又昏睡了过?去。


    洛溦起身想去找郗隐,却?发觉鲁王握着自己的手竟是攥得紧紧的。


    她试着挣了下,又怕太过?用力?,惊扰到病人心神,便索性由他捏着,默默等着郗隐过?来。


    殿外夜色渐深,等了许久,也不见郗隐从御医署回来。


    洛溦连守了几日几夜,疲乏难抑,靠在榻沿上,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间,又想到了景辰。


    也不知他如今卧病在床,是谁人照料,谁人关心?


    倘若伤他的贼首真是那人……


    那自己……


    洛溦脑中一片混沌,眼角又不觉溢出?了泪珠,毫无知觉地莹莹挂着。


    恍惚间,感觉像是被人捏住了手指,一根接一根的,慢慢掰了开。


    她昏沉地睁开眼。


    撞进眼帘的,是一片素白重?锦的衣料。


    她的神思陡然绷紧,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盯着衣料上细密的织纹,怔忡刹那,又忙重?新闭上眼。


    沈逍坐在榻沿上,慢慢分开了洛溦与鲁王交握着手,垂低眸,凝视着趴躺在自己腿边的女孩。


    女孩像是还在熟睡,可?呼吸却?变得微微急促。


    他伸出?手,抚过?她眼角泪痕,又缓缓移向她的脖颈,指尖摩挲在她剧烈跳动的颈脉上。


    郗隐忙着救鲁王,扶荧身上的药力?散了,醒了,他便也自然知晓了她到底骗走了怎样的消息。


    不但骗走了消息,还千里迢迢地送进京,送到那人的手里,让他们苦心筹谋数年的计划功亏一篑。


    沈逍凝视着女孩越来越颤抖的睫毛,低声开口:


    “知道怕了?”


    第 98 章


    洛溦的呼吸, 顿了顿。


    继而心底情绪滚涌。


    她是害怕,怕到回京都快十日了,都还不敢回玄天宫。


    从知道他是卫延的那一刻起,从慢慢串联起过往种种、在心里有了隐秘猜测的一瞬起, 她就那么害怕地再见到他。


    如今再想到?景辰, 那种?害怕与畏惧里又添杂了某种?更强烈的情绪。


    她缓缓抬手?, 摁住沈逍抚在自己颈间的手?指,继而一点?点?扬起睫毛,看向他。


    玉琢般的下颌,寒潭似的墨眸。


    她一直,都知道他长得好看。


    却?从不知,他竟也能用这样?凝濯纠结的目光,这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


    从前他看她,好像都是一晃即敛的。


    偶尔与她视线相?触,也总让她觉得带着些嫌恶似的随即冷冷移开。


    她根本,不敢想。


    如今,更不愿去想。


    他跟那个午夜带自己上屋顶、任她在怀里痛哭流涕的男子, 会是同一个人。


    若不是同样?身中赤灭,若不是扶荧竟会知晓周旌略的计划, 若不是渭山行宫里的那个故事……


    她根本,就不敢去想。


    洛溦一语不发地回视着沈逍, 良久, 微颤着启唇,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曲江宴后的马车里,我曾对太史令说, 若我犯了错,太史令怎么罚我都行, 但,请一定不要伤害景辰。”


    沈逍也依旧垂眸凝着她,眸色阒幽,被她摁住的手?指一点?点?用力,反转,继而交错滑进了她的指间,紧紧扣住。


    语气漠然,不带温度,也无所退让:


    “不然呢?”


    帘帷外,传来张贵妃的声音,像是刚在殿外碰到?了郗隐,正一面走,一面询问着豫王的病情。


    郗隐似被她问得有些烦,道:“耐心等着便是,哪有什?么药是立竿见影的?”


    宫人上前向张贵妃行礼,禀道:“娘娘,太史令来看鲁王殿下。”


    鲁王遇刺得蹊跷,张贵妃唯恐次子再遭毒手?,令人将华英殿守得死?死?的,一应药剂全要经宫侍尝过才肯喂给鲁王。


    换作旁人来访,必是少不了要先通传禀报,然沈逍地位不同一般,此时张贵妃亦不敢怠慢,看了眼帘帷,问宫人:


    “太史令在里面?”


    帘帷后,洛溦试图挣开被沈逍扣握住的手?。


    张贵妃示意?宫人撩起帘,走了进来。


    洛溦手?中扭搅的动作停住,微垂了眼。


    这些时日,张贵妃因为洛溦与齐王的那些传闻,私下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挑剔戒备,若不是还需用她照顾鲁王,早不知甩了多少脸色。而洛溦自己也断不想让贵妃看自己拉拉扯扯的笑话。


    张贵妃对着沈逍,极为客气,视线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停留一瞬,半点?情绪也没敢露,微笑寒暄道:


    “听说太史令前些日子去蒲州核查堪舆纪录了,是刚回京吗?”


    沈逍“嗯”了声,站起身来:


    “回京听说鲁王遇刺,便来看看,顺便带宋监副回玄天宫。”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淡然疏漠,指间仍旧扣着洛溦的手?,拉了她,朝往外走去。


    洛溦哪里肯跟他走。


    可硬要当着这里这么多人的面挣扎反抗,又委实太过难堪。


    出了帘帷,抬眼瞧见郗隐,犹如看到?救星,忙禀道:


    “郗隐先生,刚才鲁王殿下醒了一下,还认出了我。”


    转向沈逍,也不看他,低着眼帘,“我得留下照顾鲁王殿下,就……就暂时不回玄天宫了。”


    沈逍置若罔闻,对郗隐道:“鄞况一会儿入宫,来替换宋监副。”


    郗隐一听说鲁王醒过,顿时欣喜,也顾不得其?他,打开药箱取了银针针囊就往里走,嘴上应道:


    “鄞况来也好,绵绵丫头?也熬了几?天了,换吧换吧!”


    洛溦简直无语,伸出尚且自由的另一只手?,拽住郗隐:


    “先生,你之前不是说不让我学星宗术吗?我要是回了玄天宫,马上就去推演术数、画星图,你不生气?”


    郗隐想起这茬儿,停下脚步,转回身。


    他确实说过,不许洛溦再学星宗术。


    正要开口,沈逍却?已?先他一步:


    “师叔不是想要扶荧试药吗?他,也可以换。”


    郗隐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看了眼沈逍,又瞅了眼洛溦,最后扫过两人交握着手?,依稀领悟到?什?么,暴躁叹气挥手?:


    “嗐,行了,你俩赶紧走!别在这儿耽误我治病!”


    洛溦跟着沈逍出了华英殿,借着宫人奉来裘衣的机会,用力抽开了手?。


    这一回,沈逍没有再坚持,由着她跟自己拉开了距离,面色清冷,转身望向阶外。


    殿外月色如水,映照在覆雪的白玉石阶上。


    洛溦系着裘衣,盯向沈逍背影。


    她得罪他的事,那么多。


    真要一笔一笔地算,还不知,怎么算得清……


    这时,一名永徽帝身边的内侍官,躬身匆匆而至,对沈逍行礼道:


    “太史令,圣上请您过去。”


    沈逍转过身,朝洛溦看了眼。


    洛溦忙垂了视线,心中暗暗涌着逃出生天的欣喜。


    谁知那内侍官却?又道:


    “圣上说,太史令若要带宋监副出宫的话,也请宋监副过去一趟。”


    洛溦闻言扬眸,神色微诧。


    内侍官在前领路,引着两人下了殿阶。


    月色明净,除过雪的宫道上映着一层薄薄水光。


    行至殿侧廊桥,沈逍蓦然放慢了步速,驻足,静待洛溦走近自己身边,朝她转过了身。


    洛溦懵然停步,却?见沈逍伸出手?,触向她鬓边的一缕碎发,似想帮她捋至耳后。


    她身形陡然一僵,感觉到?男子的俯身靠近,下意?识地后退开来。


    沈逍感受着指间的发丝的飞快滑出,寂然片刻,却?没说话,随即站直身,转过头?,继续往廊桥下走去。


    洛溦立在原处,怔愣望向沈逍离去的背影,一时感觉他刚才,并非只是想帮她捋头?发那么简单。


    是……


    想跟她说些什?么吗?


    她其?实琢磨不清皇帝宣召的原因,也一直想向他开口,却?又不知为何,那般下意?识地就躲开了。


    引路的侍官回首望来,洛溦回过神,快步追了上去。


    万寿节承极宫外的宫阶被伏火雷引炸,永徽帝暂且搬去了少时所居的纯熙宫。


    寝宫毗邻太液池,四?周清幽,玉阶之上灯火明耀,熏香袅绕。


    拾阶踏入寝殿之内,洛溦很快在熏蒸的香气中,又分辨出夹杂其?间的浓郁药味。


    永徽帝坐在内间靠窗的错金紫檀榻上,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抬眼见内侍官领着沈逍与洛溦入内。


    “逍儿来了。”


    皇帝示意?沈逍坐到?对案,又看了眼洛溦,吩咐宫人:“添张壶门?凳,放太史令身边。”


    说完,随即握拳掩嘴地剧烈咳嗽起来。


    洛溦行完礼,坐到?沈逍旁边,见永徽帝咳嗽时满面赤红、颈筋突起,像是入肺已?深的实症,可听气喘声却?又不像。


    沈逍取过案上琉璃盏,加水,递至皇帝面前。


    永徽帝接过,目光停在沈逍脸上,眼角细纹中漾出悦意?。


    “刚从蒲州回来的?”


    他喝了水,放下琉璃盏,道:“路上可还顺利?”


    沈逍道:“遇到?雪崩,耽搁了些时日。”


    永徽帝道:“耽搁了也好,幸而此番你不在长安,也算逃过一劫,要是万寿节那晚你也在,朕不知会如何担心。”


    说话间,收了棋盘上的棋子,示意?沈逍与自己重启一局。


    沈逍面色沉静,取棋落子,“就算臣在长安,或也不会谒扰寿宴,陛下知道,臣一向不喜太热闹的场合。”


    永徽帝在棋盘上缓缓落下一子,“可前些日子的曲江宴,你倒是肯去,听说还被豫王罚了酒,没喝醉吧?”


    沈逍神色淡淡,“外祖母有意?撮合我与王家表妹,想看看人,便去了。”


    永徽帝闻言愣了下,看了眼洛溦,又转向沈逍,似有些无奈莞尔,“你这孩子。”


    他将注意?力转到?洛溦身上,问道:


    “京兆府的人说,万寿节那晚你去了西市附近,阻止豫王推攘百姓,后来还被他的人掳走了?”


    洛溦一直思索着皇帝宣召自己的原因,又在旁聆听他与沈逍的一番对答,明明似属寻常,可或许因为她如今知晓了当年隐事、亦知沈逍暗中所谋,再在心中分辨,便不自觉多了些警醒防备。


    此刻听皇帝向自己发问,她行礼答道:“回陛下,是有此事。”


    目光下意?识朝沈逍瞥去,见他垂眸捻起一枚棋子,看也没看自己。


    永徽帝仍旧看着洛溦,问道:“豫王,为何要掳走你?”


    洛溦将视线从沈逍身上收回,沉默一瞬:


    “回陛下,臣听豫王与其?妻弟对话,好像……好像因为臣是玄天宫的人,又曾是太史令的未婚妻,所以他们想以臣胁迫太史令,让太史令帮他出道天命所归的谶语。”


    沈逍捻着棋子的手?,在半空微微顿住。


    永徽帝听完洛溦的回答,又道:“豫王将你掳去哪儿了?”


    洛溦轻轻抬了下眼帘。


    都说外甥肖舅。


    近看之下,皇帝的眉眼跟沈逍有六七分的相?似,不笑的时候,也都是冷冷的。


    她既然已?经编出了第一句的假话,便没有道理不再继续往下编 ——


    “回陛下,刚出城门?不久,玄天宫的侍卫扶荧就将臣救了下来。”


    皇帝道:“既在城外获救,怎么没回长安,反倒南下出了州府,之后才与郗隐同归?”


    “回陛下,臣原本奉命南下核查观星台纪录,因不放心署内公务,想中途返京巡查,谁知刚回来就碰到?豫王的事……”


    “在城外获救后,臣想着京城里一片混乱,心里怕的慌,就……就让侍卫将臣送出州府了。”


    洛溦起身跪地,“臣贪生怕死?,还请陛下降罪!”


    永徽帝不动声色地盯了会儿洛溦,又瞥了眼沈逍的反应,示意?宫人扶起洛溦,见女孩吓得神情紧绷,想起上回她述职时也是这般神不守舍,叹笑了下:


    “行了,你一个女孩家,害怕也是人之常情。逍儿也是,寒冬天的,让她一个姑娘外出审查,也不知怜香惜玉。”


    洛溦被宫人扶起,闻言又跪了下去:


    “陛下,外出之事,其?实……是臣自己请来的。那日曲江宴后,臣见太史令与王姑娘……相?处亲密,心里难受,就自请出了京。”


    沈逍移目看来,视线落在女孩那两片撒谎如信手?拈来的翕合嫣唇上,定定良久。


    永徽帝在心里默想了一番时间节点?,又见洛溦眼中委屈,投向沈逍的目光含嗔带怨,全然没有破绽。


    他示意?宫人:“带宋监副去外殿,煮些甜酪浆给她暖暖身。”


    宫人扶着洛溦退了下去。


    永徽帝重新执了棋子,半晌,“是个美人,对你也情真意?挚的,就是胆子小了点?儿。”


    沈逍沉默片刻,道:“陛下有意?试探,不怒而威,她自然怕了。”


    永徽帝手?中动作微滞,看了眼沈逍,却?见他神色澹然。


    皇帝是起了疑。


    万寿节之变,透着太多的蹊跷。


    永徽帝虽不是什?么励精图治的贤君,但二十多年以平衡牵制之术左右朝堂,该有的洞察力亦是不缺。身为父亲,他更是了解豫王的才智,知道单凭那逆子头?脑,绝对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当初才愿意?用他这颗棋子,分张家的权。


    豫王的背后,肯定有聪明人在出谋划策。至于那人会是谁,沈逍,绝对是皇帝最不愿去想的那一个。


    只不过,太多的巧合,又让他不得不去想。


    豫王进京之后就与沈逍走得近,宫变之前,沈逍又恰将宋洛溦送出了京,就像是提前知晓了什?么,刻意?让她避祸一般。


    可刚才听了那姑娘一番话,皇帝显然打消了这样?的疑虑。


    说到?底,他心底那点?儿疑虑的根源,无非也是因为有愧。


    “你母亲……”


    永徽帝欲言又止。


    移开视线,看了眼殿壁坠着宝石的壁带,有些突兀地说道:


    “这座纯熙宫,从前是朕的寝宫。小时候,朕常与你母亲一起在此玩耍来着,你母亲……”


    说到?这里,又似乎失去了继续的力气,止了住。


    良久,看了眼沈逍,目光扫过他指间的白玉指环:


    “年初时,你让朕下罪己诏,朕应允了。你当知,那并非真是因为什?么日蚀田旱。”


    “今日之事,你也莫怪朕多心,二郎和四?郎中箭都能牵扯到?母后,朕只觉得谁也不敢再信,心里实在孤单的可怕。”


    “且这身体,也愈发不好。身边的孩子叛的叛,死?的死?,五郎尚不成器,三郎……又因为上次的事,跟朕有了隔阂。”


    “朕如今,只剩你了。”


    “也只想,对你笃信不疑。”


    ~


    出了皇城,洛溦跟着沈逍返回玄天宫。


    一路上,两人都似乎异常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数月不曾归来,璇玑阁的阁檐上都积满了白雪。


    提前回来传信的护卫知会了扶禹,开了穹顶,启了升轮。


    洛溦随沈逍进了主厅后的暗室,乘升轮上楼。


    屋门?关?闭,四?周一片漆黑。


    随着地面一震,升轮缓缓向上移动。


    狭窄的空间里,两人咫尺相?依,彼此气息可闻。


    洛溦还在回想着先前被皇帝审问之事,此时眼前骤然一团黑暗,嗅到?身畔之人身上淡淡的迦南香,脑中一白,随即又浮现?出那日被蒙了眼,无力挣扎,亦无力抗拒的情形。


    禁不住呼吸一乱,心跳如鼓,撇开头?,靠去室壁角落,竭力拉开了些距离。


    沈逍觉察到?她的举动,低低开口:


    “怕了?”


    洛溦抵着壁角,一语不发。


    怕什?么?


    怕升轮吗?


    她又不是他,怎会怕这个?


    那天听完周旌略讲述长公主死?时情形,她就依稀琢磨过来,沈逍为何会不喜欢坐马车。


    亲眼目睹母亲死?在车里,死?在眼前,谁都难以接受。


    洛溦沉默了会儿,缓缓开口:


    “太史令,是……那种?恩怨必两清,一定会为亲人报仇的人吗?”


    沈逍没有答话。


    洛溦等待片刻,不见他回答,又道:


    “若是以怨报怨,揭露真相?,必会另亲人声名受损,你也不会介意?吗?”


    “不会。”


    “那万一,你的亲人介意?呢?”


    以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当日若真要反抗,未必没有机会。之所以选择以死?解脱,或许,就是不想那样?的事被揭出来。


    黑暗中,沈逍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介不介意?,与我无关?。”


    洛溦闻言一怔,纵知他向来心肠冷漠,但这样?的话也未免太……


    正要说话,却?听沈逍又重新开了口,极低极轻的:


    “反正那时,我或许也不在了。”


    地板之下,巨大的机轮缓缓运转,发出沉闷的咔喀声响。


    洛溦嘴唇翕合,好几?次想说话,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沈逍语气平静地开口:


    “以后与你无关?的事,不要再管,无关?的话,也不要再说。前日圣上召京兆尹问话,便已?对你起了疑。”


    圣上起疑之事,洛溦在纯熙宫就已?经觉察出了,只是此时听沈逍的意?思,倒像是……他更早就知晓了皇帝起疑,要审自己似的。


    难怪……


    去纯熙宫的路上,他那么古怪地突然在廊桥上停步,朝自己俯身靠近。


    是想……提醒她吗?


    可最后,还是放任她躲开,一个字也没吐。


    “既然一早知道,为何不再早些告诉我?”


    那些事,但凡她答错半句,便是万劫不复!


    沈逍没说话。


    前日收到?密报,不顾雪崩便赶了回来。


    一回京,便来找她。


    廊桥上朝她靠近,话已?涌到?唇边,她的发丝却?又从指间滑走。


    也许,他原也就不想提醒她。


    想看她凭着自己的心意?,到?底,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那你,又为何撒谎?”


    字字句句,都在帮他遮掩。


    他低低问道:“既然那般恨我伤了你的景辰,刚才只需一句话,就可以让我死?在纯熙宫。”


    洛溦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这人,怎么这样?的疯?拿这样?不要命的事来做试探。


    “你死?了,我又能活吗?”


    话出了口,又旋即反应过来这样?的表达听着充满了歧义,忙开口解释道:


    “我是想说……”


    黑暗中,男子高挺的身躯却?已?靠近到?了她跟前,逼得她在原本退无可退的厢壁角遽然转了身。


    四?周一片的漆黑,沈逍的手?,像是轻轻抬起,伸出,掠过了她的发边。


    两人的身体,靠得那么近,近到?,彼此微促的气息都清晰可闻。


    洛溦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猛地闭上了眼,感觉着他呼吸的变化。


    似乎……


    是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就在这时,升轮下面的机括发出吱呀一声,缓缓停了下来。


    观星殿里金锃明璨的灯火,透过屋门?中的缝隙,投映进来。


    第 99 章


    薄淡的金色烛光, 将狭窄的暗室朦胧照亮。


    洛溦看清身?边男子五官轮廓的刹那,先前那逐渐有些混乱的错觉一瞬溃散。


    偏过?头,低声道:“我对太史令所谋之事,不?关心, 也无意干涉, 之前给神策军传信的事, 全因我当时并不知道真相,只当周旌略是祸国殃民的贼子,如今既知晓了缘由,那以后?,便绝不会再坏你们的事。”


    她不是不分是非对错的人。


    既然听过?了周旌略的故事,听过?阿兰的故事,当初在洛水渡口亦亲睹过?平民百姓于皇权争斗下如蝼蚁般无法左右命运,她心里便明白,周旌略他?们的所为,至少在她看来?,是没?有任何可鄙夷指摘的。


    也因此, 纯熙宫里,她满口谎言, 甘冒杀头之罪也会为他?们遮掩。


    “但,也请太史令……今后?熟思深处, 不?再连累像鲁王那样无辜之人受难。”


    暗室里, 光影晦暗,门?缝间透进的一缕金色,勾勒得男子侧面线条影影绰绰。


    “连累无辜?”


    沈逍撑着女孩身?侧的厢壁, 缓缓站直身?,垂低眸:


    “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景侍郎, 要杀肃王和鲁王的到?底是谁?”


    洛溦仰起头,又随即移开视线:


    “这跟景辰有什么关系?他?行事一向清白……”


    “他?若行事清白,又为何肯让你把庆老六交给他??”


    “不?是那样的!”


    洛溦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开口辩驳,可忆起那时景辰对自己说过?的话,却又再开不?了口。


    沈逍看着她,“你究竟是在维护景辰,还是只因为他?曾护你懂你,就?要永远无条件维护自己笃信的选择?”


    洛溦抬头回望向他?,“这跟太史令有什么关系?”


    两人的视线,在朦胧迷离的光影中纠绞一瞬。


    她随即后?悔起来?。


    心快跳着,唯恐他?真要给什么答案。


    她合该记得,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就?总是会下意识地?多说话。


    多余的话,莫名的话……


    “太史令藏着庆老六,不?也是为了自己的谋算?”


    洛溦迅速地?开了口,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强硬,又不?觉低垂了眼。


    他?又不?是卫延。


    光线再暗,她也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她能不?计后?果流露情绪的对象,再出?口的话,便下意识地?少了咄咄:


    “太史令谋算了那么多,就?……不?觉得辛苦吗?”


    沈逍一语不?发地?注视着面前少女。


    光线再暗,她也能看清他?到?底是谁。


    所以也只剩下了闪躲回避,再不?似那日从姜兴手里救下她时,盈盈泪眼中溢满欣喜、委屈、依赖,诸般情绪,俱无遮掩。


    “我?辛苦与否,”


    他?冷冷道?:“又与你何干?”


    他?辛苦了,难受了,伤了,痛了,她,就?会多看他?一眼吗?


    沈逍自嘲地?牵起唇角,伸出?手,推开了暗室的门?。


    殿堂中万千灯烛的光亮一瞬倾入,拂过?身?上?广袖素袍。


    他?漠然踏足而出?,寂寂背影,隐入昙然金雾之中。


    纯熙宫。


    丞相虞钦跟着引路的内侍官进到?殿内,颤巍巍地?向御案后?的永徽帝行礼:


    “陛下。”


    永徽帝抑住咳嗽,示意虞钦起身?,问:“查得怎么样了?”


    虞钦将带来?的名册奉给内侍官,由其呈递御前,禀道?:


    “骁骑营那边没?查到?什么问题,当夜负责统领的几个人都?是豫王心腹,事后?全都?逃窜出?京。名册上?是自豫王掌权后?,营内的官职变动,还请陛下亲自过?目。”


    顿了顿,“承极宫附近的伏火雷,也是骁骑营趁戍卫宫城时布下的。所幸当时为了回避禁卫,所布之伏火雷皆远离正殿,不?曾上?过?丹墀。”


    永徽帝翻看了一下名册,半晌,道?:


    “神策军那边呢,有查到?什么吗?”


    虞钦摇了摇头,又似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环视了下左右。


    永徽帝抬起头,循着虞钦的视线看了眼,挥手摒退殿内侍从:


    “说吧。”


    虞钦道?:“神策军那边,暂时还没?查到?与肃王鲁王两位殿下有关的证据,但老臣心中有个猜疑……”


    他?停顿了下,斟酌出?言道?:


    “宫变之日,死伤者?多为禁军,且都?是正常战亡,唯独兵部尚书耿荣,死状惨烈,腹部搅裂,身?首分离,像是杀人者?有意泄愤所为。所以臣怀疑,杀他?的人,应是与耿荣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所以才会出?手那般狠毒。”


    “当日勾连豫王的匪贼自称栖山教,但当年清剿栖山教的事,耿荣并没?有参与,反倒是二十?年前……”


    虞钦说到?此处,又顿了下来?,暗觑了眼皇帝神色。


    永徽帝听明白了虞钦的意思,神色暗沉下来?,默然片刻,声音略转低微:


    “你是说晋王?”


    他?缓缓合起手里的名册,“不?是一直有人盯着萧佑吗?”


    虞钦道?:“颍川王殿下确实废物一个,但……老臣近日心里有个猜想。”


    他?朝皇帝抬起眼,“太后?娘娘的那位新宠景侍郎,陛下有没?有发现,长得很像先帝年轻时?”


    永徽帝沉吟住。


    他?能记事时,父皇的身?体已然不?好,又因常年沉溺酒色,眼下浮肿、形容枯槁,与如今那位时常出?入宁寿宫的翩翩少年郎,相差甚远。


    虞钦看出?皇帝迟疑。


    “先帝早逝,宫内外记得他?少时模样的人并不?多,但陛下只需去朝元宫调几名昔日侍奉过?先帝的老人,就?能知臣所言不?虚。”


    他?顿了顿,“臣一开始见到?景辰,就?觉察到?他?长得酷似先帝,以为是太后?娘娘思慕先帝,特意寻了个相似之人……在身?边陪伴,可如今越想越觉得蹊跷,观其年岁,臣怀疑他?会不?会……”压低了些声,“是当年晋王在北境留下的遗孤?”


    永徽帝仍旧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案之后?。


    他?几个月前便知晓了景辰入宁寿宫侍奉之事,虽亦觉有些失皇家颜面,但彼时正因新党之事与母后?闹得僵持,无意再加剧矛盾,只在后?来?殿试时,将实有状元之才的景辰点作了探花,算是略作警示。


    之后?太后?一力保举景辰入中书,他?也未再说些什么。


    心底深处,还是希望能跟自己的母亲和缓关系,且那人不?过?只是个无根无基的俊秀青年,母后?若真喜欢,他?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虞钦的这种猜测……


    那怎么可能?


    当年想要晋王死在突厥的人,不?也包括母后?自己吗?


    景辰相貌上?的相似,若真是基于血缘上?什么的牵连……


    那也许是……


    永徽帝的脑中,突然闪过?一种可能。


    顿时禁不?住心脏骤然绷紧,拉扯出?剧烈的冰冷不?安,意乱如麻。


    虞钦瞧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白,惶然担忧:


    “陛下?”


    御案后?,永徽帝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几缕鲜红血液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殿侧的帘栊下,一名宫人在咳嗽声与虞钦的惊呼声中,迅速从隐身?的阴影中转出?,躬身?出?了殿,匆匆往宁寿宫而去。


    宁寿宫内,太后?刚召了景辰入宫,宣其进到?内殿。


    “过?来?吧。”


    太后?对景辰抬了下手,示意其坐在身?侧的美人榻上?:


    “御医说你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哀家还是有些不?放心,刚好最近宫中来?了神医,便让他?也替你看看。”


    宫变之夜,景辰被贼首射落下马,箭矢擦着肩骨没?入,几乎穿透后?背,如今将养了多日,方才勉强行动自如。


    景辰行礼落座,正要开口,却见郗隐拎着药箱走了进来?,神色顿时微凝。


    郗隐看见景辰,也愣了住,回过?神:


    “怎么是你小?子?”


    他?被太后?派人求了数日,说是要为什么朝廷重臣看病,原是并不?想来?,后?来?实在被磨得烦了,才勉为其难答应来?看一眼。


    没?想到?,竟是故人。


    “你小?子生了病,怎么不?让绵绵丫头跟我?说?”


    郗隐放了药箱,径直拉凳坐到?景辰旁边,大马金刀地?拉了他?的手查看脉象,一面道?:


    “看你从前在药庐帮我?干了那么多活的份上?,老夫也不?至于一直推三阻四?。”


    景辰面色沉固,移目看了下太后?,见她也正盯着自己,纹路严厉的嘴角紧抿。


    郗隐查完脉,“受了外伤是吧?”


    问明白伤处,扒拉看了眼,“还算你小?子运气好,但凡那箭偏上?一分一毫,你就?得必死无疑!眼下没?什么大碍了,只往后?托举重物,或感疼痛,以前绵绵不?是教过?你用葵花叶加蜂蜜止痛吗?用那个就?行。”


    郗隐又再摸了下景辰脉象,觉得外伤之余,忧思亦是极重,正想多问几句他?离开越州之后?的际遇,却见王喜瑞匆匆走了进来?,对太后?低声耳语了数句。


    太后?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抬手摒退殿内诸人,将郗隐亦请了下去,只留景辰在侧。


    香炉中焚声幽微,细烟袅袅。


    偌大的殿室,空荡旷寥。


    景辰缓缓站起身?,向太后?行礼:


    “娘娘恕罪。”


    太后?冷笑道?:


    “难怪哀家让你去警告宋洛溦,半点儿成效也没?有,原来?你跟她竟这般相熟,竟连郗隐都?识得你。”


    景辰动了动唇,又明白此时任何解释俱显苍白,没?有吭声,垂首不?语。


    太后?矍铄锐利的目光盯着他?,静默片刻,似有所悟:


    “你喜欢那丫头?”


    景辰摇头,“不?是,只是从小?相识。”


    太后?勾了下嘴角。


    若只是相识,又何需刻意隐瞒?


    越是在意,越想好好护住。


    越是想护,就?越会让人看出?端倪。


    但她也懒得戳破,移开眼,淡淡道?:


    “当初你为宋行全求情,说你流落越州曾受过?宋家恩惠,哀家为了这个缘故,才答应帮你保全了他?性命。”


    景辰道?:“娘娘恩德,臣铭感肺腑。”


    太后?继续道?:“刚才纯熙宫的人送来?消息,说皇帝开始疑心你的身?份了。若是他?要拿你的软肋开刀,哀家可没?把握再替你保住。”


    景辰呼吸一窒,抬起眼。


    太后?盯着他?看了片刻。


    心中清楚,皇帝既对这孩子起了疑,必然也会怀疑到?她这个母亲身?上?。


    而自己连番对齐王、肃王、鲁王出?手,怎样的借口与解释都?于事无补。


    或许,


    她该当机立断,取了景辰的性命,借此与皇帝缓和关系。


    但那之后?呢?


    王家子弟里没?一个靠得住的,侄孙王敏显已经算是最出?类拔萃的,却蠢的连向肃王鲁王放冷箭这种事都?留下了证据。要不?是景辰当机立断,强撑着病体起来?善后?,此刻王家怕是难逃被三司会审的下场!


    太后?握着榻角的扶手,竭力平复了一下心绪。


    “哀家要从圣上?手里保住你,必是要使些非常的手段。”


    她看向景辰,沉吟良久:


    “你跪下,以你的性命,还有宋洛溦的性命起誓,接下来?无论如何,都?会依照哀家的安排行事。将来?哀家不?在了,你也会一生一世,捍卫我?王家利益。”


    ~


    季冬下旬,宋行全携家人离京前往涿州,赶在新年之前上?任。


    鄞况奉了郗隐之命去看宋昀厚,顺便回了趟玄天宫,让洛溦也一同前往。


    洛溦搬回了玄天宫,虽沈逍常居长公主府、不?曾再碰过?面,但每每思及处境,亦是忧思难解。


    她有心找鄞况帮忙,又备了裘衣冬装想要拿给继母孙氏,遂随他?一同乘马车去了城外灞桥。


    宋行全如今气势颓败,见女儿人虽来?了,却只顾与孙氏说话,显然不?肯搭理自己。


    他?几番欲言又止,又自知理亏,只得讪讪不?言。


    宋昀厚到?底比父亲能拉下脸些,扯了洛溦到?旁边,叹气道?:


    “如今再说歉疚的话,也于事无补,你气也撒了,景辰眼下也做了大官,说句难听的,你俩当时若成了,他?未必能混到?现在这样的地?位。”


    洛溦一言不?发,撇开头。


    宋昀厚又道?:


    “小?时候,我?是说了伤你的话,你若不?肯原谅,我?也认了。但景辰那件事,我?不?后?悔。”


    他?扭头看了眼灞桥的茫茫雪原,“你知不?知道?,十?三年前,景辰就?是从这儿,一路跟着咱家的马车去的越州。南下的马车那么多,他?偏偏选中了我?们家的,一路都?不?肯放弃,后?来?到?了青石镇,又偏偏跟你成了朋友,说话做事皆格外讨你喜欢。我?虽想不?通缘由,却也觉得邪门?的很!如今再瞧他?选的路,你不?觉得那小?子从小?就?……就?有点像吃软饭的吗?”


    洛溦看也不?看宋昀厚,眉眼冷冷: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赶紧走吧。”


    语毕,扭头就?往自己的马车走。


    “绵绵!”


    宋昀厚拦住妹妹,神色愧疚,“哥对不?起你,那晚被你那个……那个朋友说了一通,我?后?来?也琢磨透彻了。”


    “兴许就?是因为我?从小?往你身?上?撒气,让你总容易自责,总容易觉得对人亏欠。哥只是想告诉你,你不?用总惦记着景辰那小?子对你的好,不?用觉得他?对你好过?、你就?得拿感情回报他?,感激和同情,那都?不?是喜欢!以后?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了,你一个人,一定记得多为自己打算,找个真心对你好的,知道?吗?”


    洛溦默不?作声,从宋昀厚手里抽出?胳膊,径直走回了马车。


    离开灞桥,她靠在车厢壁上?恹了许久。


    末了,想起要问鄞况的正事,强打起精神。


    “郗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让我?进宫去帮忙?他?不?是不?想我?学星宗术吗?”


    洛溦坐直身?,看着鄞况,“你帮我?跟他?说说,让我?收我?当弟子,以后?我?跟他?回药庐,做饭采药,什么都?行。”


    鄞况简直无法理解,“玄天宫有什么不?好的,让你宁可回药庐受老头子的气?你知不?知道?我?在他?身?边待了这些时日,天天都?想给他?下毒?”


    洛溦靠回到?车厢壁上?,垂目摆弄着袖口的绣纹:


    “反正我?就?想去药庐。”


    她的任状无法更改,能让她离开玄天宫的,只有郗隐这位玄天教的师叔。


    马车过?了城门?,进到?市坊,鄞况想起什么,对洛溦道?:


    “啊对了,等过?完年,差不?多就?能安排你跟太史令的最后?一次换血了。刚好师父也在,之后?帮你调理身?体,或者?你想恢复记忆什么的,都?能找他?。”


    洛溦抠着绣纹的动作顿了顿,忆起上?次为那人解毒的情形,咬住嘴角。


    过?得半晌,蓦而低声开口,语气迟疑:


    “之前,你让我?配合太史令,治他?那个不?喜被触碰的毛病,说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跟他?亲近相处过?的女子,他?才能循序渐进地?接受。”


    鄞况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洛溦依旧低着头:“那我?现在单纯从治病的角度跟你讨论病情。”


    鄞况道?:“嗯,你说。”


    洛溦摩挲着衣袖,“既然病人就?只跟我?一个人亲近相处过?,那他?是不?是就?容易产生错觉,觉得……觉得他?对我?的感情不?一般?”


    鄞况思索了一下,心里觉察到?什么,但还是认真分析道?:


    “那你既然是他?唯一能接触的,那肯定,他?会觉得对你的感情不?一般吧?”


    洛溦“噢”了声,“也就?是说,他?因为跟我?身?体接触过?,就?可能产生自以为感情不?一般的错觉?”


    鄞况脑子有些混乱,但又好像一时找不?到?辩驳的点,半晌,犹豫着答道?:


    “有可能……是吧。”


    洛溦终于微微抬起了些头,侧首望向窗外。


    窗外不?远处是即将开业的长安夜市,此时人潮如织,各色的货摊,正闹热地?接踵排摆开来?。


    她默然望向那些交错闪晃的灯火光亮,许久,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第 100 章


    洛溦央了鄞况, 想办法帮自己说服郗隐。


    至少,暂且让她进宫照顾病人,不用再继续待在玄天宫。


    监副的职责虽以文书为主,但她时常也需进观星殿、上穹顶, 有?时余光瞥见素帘拂动, 以为沈逍突然出现, 一颗心便会霎时提到嗓子眼,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静下心?来,又自嘲自己杯弓蛇影,胡思乱想。


    沈逍其实,都没对她说过什么。


    甚至她回玄天?宫一个月了,再?没见过他。


    他留她在玄天?宫,从?前是因为需要她的血,如?今是怕她泄露他的秘密,就连从?前他以卫延身份对她做过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或是一时为皮相所?惑,又或者是怕她郁结死掉, 无人再?为他解毒吧?


    心?里这样宽慰着自己,却还是, 盼着郗隐能早日?给自己答复。


    万寿节宫变之后,朝堂之内, 风声鹤唳。


    上至君王, 下至朝臣,俱无庆贺新年的心?思,加之肃王薨逝, 礼部传出圣谕,取消了今岁的除夕宫宴, 只依太后懿旨,保留了上元节的庆典,且出于稳定?民?心?的考虑,皇室仍旧会携宗亲重臣登临乾阳楼,与民?同庆。


    鄞况赶在庆典前,一大早回玄天?宫的药房炼制几味辅药,被一直等他回音的洛溦拦了个正着:


    “你到底跟郗隐先生说没有?,什么时候让我去换你?”


    鄞况自是跟郗隐提过,但郗隐却道?:


    “他俩拉拉扯扯,你瞎掺合个屁?我看你在长?安住的时间长?了,越发蠢笨如?牛!”


    鄞况才起了个头,就被师父劈头骂了一通,哪里敢再?多提?


    眼下洛溦急巴巴来求自己,他亦有?些招架不住,遂道?:


    “今晚圣上要登乾阳楼,我需要炼几味提神的药剂,至少要花三四个时辰,反正入宫的马车和通行令都在,要不,你自己进宫去跟师父说一下?”


    他包了些药给洛溦,又吩咐随行回来的禁卫以送药为名,带洛溦去见郗隐。


    郗隐此刻正在纯熙宫,为皇帝探查脉象。


    永徽帝咳疾愈重,用了各种药剂皆无起效。郗隐探完脉,又查看近日?药方,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问道?:


    “所?有?的药,都在这儿了?”


    内侍官想了想,又端出一盒丹丸。


    郗隐凑近闻了闻,神色专注起来。


    永徽帝靠在榻上,将?郗隐的反应尽收眼底,迟疑开口:


    “神医是觉得这丹丸有?问题?朕让御医看过,与药剂并不相冲。”


    郗隐又闻了闻,“倒不像有?什么问题,老?夫可否拿一颗回去研究一下?”


    永徽帝点了点头,示意内侍取出一丸,包好?奉给郗隐。


    这时,禁卫领着“送药”的洛溦走了进来。


    洛溦没想到郗隐会在皇帝这里,但人既然已来了,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向永徽帝拜行大礼。


    再?转向郗隐:“先生。”


    郗隐收拾药箱,“你来干嘛?鄞况呢?”


    洛溦原本一路上准备好?了各种说辞,如?今当着皇帝的面却无法发挥,只能道?:


    “鄞况还在炼药,怕先生忙不过来,让我先来帮忙。”


    郗隐道?:“不用你帮忙,回去吧!”


    洛溦欲言又止,“我……”


    一旁皇帝止住咳嗽,朝郗隐摆了摆手?:


    “算了,既然都来了,就让她多待会儿,今日?过节,多些年轻人在身边,朕看着也舒心?。”


    皇室枝叶凋零,如?今皇帝膝下五个皇子,叛的叛,死的死,贬的贬,今年能陪在身边过节的,竟也只剩下五皇子一人。


    永徽帝示意侍官将?洛溦带到近前,“会下棋吗?坐,陪朕手?谈一局。”


    他上回既已试探过洛溦,如?今疑心?更是转去了别处,语气便随和了许多。


    洛溦一百二十个不想靠近皇帝。


    她知道?的秘密太多,对着皇帝,很难不去想他从?前做过的恶事。


    但若要推脱说不会,郗隐就在旁边,一开口就能戳破她撒谎。


    洛溦踯躅着坐到皇帝对案,取了棋子,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陪着下了几手?。


    永徽帝目光渐露赞许,“布石不错,以前学过?”


    洛溦瞥见郗隐终于被侍官引领着出了殿,忙摇头道?:


    “回陛下,没有?,只是以前看别人下过几次,强记下步骤,其实根本不会的。”


    皇帝道?:“看几次就能记下,也是本事。”


    洛溦低头不语。


    她的棋艺,是小时候跟景辰学的。


    溪边树下,桃李缤纷,落花似雨,她每错一步就赖皮悔棋,他却总是笑得温柔包容,下一步又接着把她往坑里带。


    她窘羞成怒,抓起落花扔他满头,又忍不住被他的狼狈逗乐,扑哧直笑……


    对案的永徽帝亦沉默了会儿,半晌,缓缓道?:


    “逍儿的记性也很好?,学什么都很快,朕记得他三四岁的时候,有?次朕抱他坐在膝上,教他读列国志,没读两?遍,他就已经背熟了。”


    洛溦回过神,不知该怎么接话,点了点头,“太史令……是很厉害的。”


    永徽帝想起沈逍幼时,不觉流露淡淡笑意,道?:


    “就是不怎么爱说话,有?什么心?事也都藏着。”


    他落下棋子,看了眼洛溦。


    “你如?今既侍奉在逍儿身边,朕希望你能好?好?与他相处,别再?因为别的女人耍什么性子,逍儿对你,总归是不同的。”


    “兴许你没什么印象了,但你第一次来长?安时,朕其实也见过你,还跟你说过话。”


    他顿了顿,呼吸中有?幽微喟叹,“那时逍儿刚失了母亲,谁都不愿理会,除了他师父,也就只有?你,能让他肯开口说一两?句话了。”


    皇帝跟洛溦下了会儿棋,见她越下错误越多,确实不像学过,渐渐也失了兴致,吩咐内侍官带了她下去。


    申时过后,宫人奉了御命,为洛溦换衣准备,待到入夜时分?,随同御驾一同前往乾阳楼,观上元庆典。


    乾阳楼连通着皇城的乾阳门,内里是装点得金银焕彩的皇家庭园,石栏廊檐之上,琉璃灯盏映着雪色,流光争辉。


    永徽帝下了御辇,便被候在此处的宗亲重臣,迎入遮封鲛绡的庭厅。洛溦则随宫人转入回廊,穿庭过园,从?西侧登楼。


    临川郡主的女儿闵琳也随父母前来,远远望见洛溦,上前与她一起同行,闲聊起自上次分?别后的诸事。


    宫变之后,长?安许多官宦人家都受到波及,纵是闵琳性情活泼,亦不禁有?些语气沉重。


    “宋姑娘还记得茹贞吗?就是肃王哥哥母家的表妹,去年上巳跟我们一起玩过棋的。原本她婚事都定?了好?多年了,对方是杨国公家的嫡长?孙,如?今肃王哥哥不在了,杨家就觉得单凭傅家不够资格攀上国公府,硬是寻理由退了这门亲事,太过分?了。”


    洛溦宽慰道?:“既然国公家势利,傅姑娘亲事退了也好?,不然嫁过去还是要受气的。”


    闵琳想了想,觉得洛溦说得不错,又愈发心?生倾慕,亲热地挽了手?。


    一面走,一面又时不时四下巡望一眼,像是在找什么人。隔了会儿,找着话题:


    “宋姑娘是越州人对吧?上次跟我们一起玩双陆的景侍郎,也是越州人来着……”


    洛溦看了眼闵琳,见她双颊微有?羞色,再?回想那日?画舫情形,似有?所?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闵琳原想向洛溦打听几句,可到底不熟,又被她怔怔看了一眼,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她低了头,挽着洛溦继续往前走,一面调转话题:


    “哎呀,我其实是想说,上回去看茹贞的时候,她跟我说第一次见到景侍郎的时候,就觉得他长?得有?些像认识的人,后来回去想了很久,说是觉得他嘴角下颌那儿有?些像太史令哥哥,宋姑娘有?觉得吗?”


    洛溦愣了下,摇了摇头。


    闵琳道?:“我原先也没觉得,后来想了想,好?像景侍郎完全不笑、板着脸的时候,就像上次在画舫上,啊后来你喝醉已经走了,可能没看见,反正他后来就没怎么再?笑,那时就真有?点儿像太史令哥哥。”


    洛溦在脑海中茫然搜寻。


    可记忆里,竟似从?未见过景辰对自己板着脸的模样。


    正思索间,身畔的闵琳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微赧地盯向侧前方。


    洛溦循着她视线望去,见景辰一袭澜袍玄裘,被身侧宫灯映得面净如?玉,由几人引领着从?侧廊处徐步而来。


    看到洛溦与闵琳,他停住脚步,抬手?行礼。


    闵琳裣衽还礼:“听闻景侍郎受了伤,可大好?了?”


    景辰道?:“有?劳县主记挂,已大好?了。”


    目光移向洛溦,“宋姑娘。”


    这时临川郡主的女官匆匆过来,说太后銮驾抵至,让闵琳去随宗亲迎驾。


    闵琳告了辞。


    留下洛溦与景辰待在原处,默然相顾片刻。


    心?中似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洛溦想起他身上的伤,欲言又止。


    她至今都没有?勇气去问沈逍,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射出的那一箭。


    若只为立场不同,她无话可说,可若是因为其他,她……不敢细想。


    她动了动唇,“你……”


    景辰却在这时撇开了视线:


    “要登楼了。”


    随即出了侧廊,沿着登楼的石阶继续而上。


    两?侧宫人躬身执着风灯与熏炉,簇拥随行。


    洛溦跟了过去,默默随后,见景辰面庞映在染了雪色的宫灯下,异样苍白。


    她想起幼时与他去爬佛寺的石塔,也这般一前一后,默然而行。


    只那时,他会牵着她的手?,一步一回头,她慢了,他便也跟着慢下来。


    景辰拾阶而上,始终没有?回头,快到阶顶时,方又才缓了步速,抬头望了眼夜空,像是在竭力抑制着什么情绪。


    洛溦跟了上来。


    引路的宫人退了下去。


    景辰迟疑着转过身,看向洛溦,轻声道?:


    “太史令,可有?因为庆老?六的事难为你?”


    洛溦摇了摇头。


    景辰点了下头,牵起嘴角,眼中神色却如?死寂:


    “那就好?。”


    洛溦沉默着,纠结片刻,抬眼看他:


    “我把庆老?六交给你,是想你拿他做交易的筹码,为自己博一回自由,我们……”


    “我已经脏了,绵绵。”


    景辰迅速打断了她,嘴角还挂着笑,却是苦涩的难以言绘:


    “忘了我吧,即便只是朋友,以后,也没有?再?惦念的必要了。”


    洛溦望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眸,一颗心?被里面翻涌的痛楚揪紧:


    “你是说……肃王和鲁王的事吗?”


    那件事,真的,是他做的吗?


    她嘴唇翕合,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权势,就那么让人着迷,让人能陷得这样的深,如?她父亲一般,终其一生地汲汲营营,什么,都不在意了吗?


    景辰没有?答话,只定?定?凝视着面前的女孩。


    心?中清楚,此去经年,他或许,再?没有?能这样看她的机会。


    一阵夜风吹过,檐角的风灯晃了晃。


    灯上的雪沫,纷飞地洒落了下来。


    景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遮挡住洛溦的头顶,将?她护住。


    一生中,做过无数次般的自然而然。


    再?垂目时,见女孩眼中晶莹颤动。


    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客栈灯下,月明风清,目光缱绻,依稀宛若昨日?。


    不由得,亦是红了眼圈。


    身后的台阶处,传来沉沉踏雪之声。


    洛溦回过神,扭头望去。


    沈逍也正看着她,幽冷的视线一掠便隐,随即踏上最后一节台阶,一言不发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他的身后,王琬音拢着织锦斗篷跟了上来,朝着洛溦和景辰看了眼,神色矜持,不掩微鄙。


    刚才眼看就要登上楼了,却瞧见这两?人在落雪中四目相望。太史令驻了足,王琬音也就只能跟着停步。


    偏这两?人对望还望了许久,她脸都快被吹僵了,还没要分?开的势头。


    当真……也是不知羞耻了!


    不多时,皇室宗亲也登楼而至,整座城楼的灯被全部点燃,照亮缀点着珠光翠羽的卤簿,簇拥銮驾停至城楼中心?。


    皇帝身边,站着五皇子与其母妃淑妃,太后则先唤了沈逍与长?乐公主相伴左右,随即又召了景辰和王琬音过去,余下者,亦俱是与皇室沾亲带故的宗亲重臣。


    城楼楼顶与堞垛皆装饰着工匠制作的精致彩灯,祥云瑞鸟,展翅走马,此刻亦逐一燃亮。乾阳楼外早已聚集多时的百姓,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吾皇万岁!”


    “天?佑大乾!”


    “上元安康!”


    永徽帝接过内侍官递来的祈福天?灯,点燃,放出。


    接着由太后放灯。


    升起的天?灯,照亮旁边之人,人群中再?次爆发呼喊:“快看,是太史令!”“太史令!”


    洛溦站在远离中心?的楼侧,俯瞰着下面激动的百姓,想起自己前年入京时,亦曾见火树银花,光熠霞流,城楼下姑娘们着魔了似的,又哭又笑。


    而彼时那人站在万灯璀映之下,将?手?里的一盏花灯,递给了身边的长?乐公主……


    这一回,人群的呼喊声中,除了“太史令”,又夹杂着间或的“慈主娘娘”,依稀可辨。


    皇帝身边的内侍官找了过来,将?洛溦请去了城楼中央。


    永徽帝对洛溦笑道?:“上回你在西市救护百姓,声名愈盛,既然都在喊你,你便与逍儿同放天?灯,为长?安百姓祈福吧!”


    洛溦懵懵然被推到熠辉璀璨之处,站到了沈逍旁边,城楼下的呼声骤然拔高——


    “太史令!”“慈主娘娘!”


    宫人奉上天?灯,将?火引递给沈逍。


    洛溦仍有?些思绪茫然,在宫人的示意下扶住天?灯,抬起眼。


    沈逍眉目疏冷,看也没看她,接过火引凑近蜡芯。


    塌软的灯纸差点儿燎到火,洛溦忙伸手?展开了些,掌缘却因此蹭到了沈逍的手?背。


    她连忙撤手?躲开,指尖碰到他手?里的火引,烫得一缩。


    灯纸充盈鼓胀起来,两?人的手?托在灯圈上,同时松开。


    明灯冉冉而升,徐徐飘入夜空。


    城楼下呼声震天?。沈逍由始至终,都没看她一眼。


    因皇帝身体抱恙,无法久待,放完天?灯便在灯影璀璨与人群欢呼中退下了城楼,前往乾阳殿的宫宴。


    洛溦的席位,则被安排在了沈逍的侧后方,左边是王琬音,比起她离沈逍更近一些。斜对面,临川郡主一家的侧后方,坐着景辰。闵琳刚入座不久吗,时不时转过头,与景辰交谈几句。


    殿内金翠生辉,宫娥内侍奉杯执盏,鱼贯而入,又有?教坊美人伴着丝竹乐音,翩跹起舞,一派流光焕彩。


    万寿节宫变之后,再?逢庆典,宾客皆不免有?些心?怀惴惴,好?在一番歌舞完毕,觥筹交错,心?情渐渐放松。


    皇帝也快忘记身体恙疾与朝事烦忧,举杯与宗亲稍作对饮。


    这时,坐在下首的公主长?乐突然站起身,走到御前。


    “父皇。”


    公主朝皇帝跪下,提声道?:“儿臣想请父皇求赐驸马。”


    此言一出,殿内立刻一瞬寂静。


    不少宾客的目光,都不觉下意识瞟向沈逍。


    御座上,深知女儿任性的永徽帝皱了眉,“你又胡闹什么?”


    长?乐如?今已快满十八,但挑挑拣拣的,对礼部所?议之候选一概看不入眼,一直未曾敲定?驸马人选。但帝女晚嫁,也并非少见,永徽帝只这一个女儿,并不介意再?多留她两?年。


    此时面对父皇斥责,长?乐毫无退意,仰起头:


    “女儿没有?胡闹。且女儿已经怀了他骨肉,必须马上出嫁。”


    先前已安静下来的大殿,此刻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永徽帝不敢置信,抬起手?,手?指发颤地朝着长?乐虚点了几下,气得连话都抖不清晰:


    “你……谁,你要嫁谁……”


    长?乐暗咬牙关,目光从?皇帝身上掠向旁边的太后,又慢慢转过头,越过了临川郡主的席位。


    一字一句道?:


    “女儿,要嫁景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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