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见过流民吗?”


    黛玉摇头:“书中读过,天灾人祸,流民千万。”


    “没有那么多,一场洪水,也就三万流民罢了,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因为草都被他们吃完了。”


    黛玉心中一惊:“你竟是见过?”


    “见过。”


    “我的夫子身子不好,却爱四处蹦跶,又怕我无人看管,再闯下什么弥天大祸,故而都带着我,走的多了,便看得多了。”


    “我曾见过,父亲割肉喂子,割的是自己的肉,可他的孩子,已然死透了。”


    林铎淡淡说完,才想起黛玉只是个深宅大院的小姑娘。


    “可吓着你了?”


    “不。”


    黛玉只觉心中酸涩,“人间疾苦,书上只有这四个字罢了,却没有旁的。”


    林铎这才继续道:“他们落的那样的境地,不过是为官者不仁,谎报了灾情,还贪墨了朝廷的震灾银子。我当时年幼,又蠢又傻,想着,我来日定要登阁拜相,位极人臣,方能让这人间疾苦,少上一分。”


    林铎又笑,可黛玉分明听出一丝悲凉。


    她抬手打了他的手背一下:“你如今也是年幼。”


    “是,年幼。”林铎又敷衍她。


    “我如此又蠢又傻的想法,便是夫子,也不曾知道的。”


    黛玉给他添茶:“我读过四书,知道何为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


    “也知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析,风乎舞雩,咏而归。”


    “你年幼有那种想法,天下读书人也不知有几个如你。往前十年,你这等想法,说是又蠢又傻也有根据,可往后再等等,未必不能一展抱负。你说的那般斩钉截铁,想必另有缘故。”


    林铎端茶一饮而尽:“我打听过,阿姊自小充作男儿教养,三岁启蒙八岁已然读完四书,原先不以为然,有条件的读书人多半如此,可现在却觉得,天下读书人也不知有几个如你。”


    “拿我的话夸我,你倒是省事儿。”黛玉笑道。


    林铎想看清黛玉的脸,却惹得眼睛有些刺疼,忍不住闭了闭眼。


    黛玉看到了,面露担心:“可是眼睛疼了?我取个帕子给你遮一遮可好?”


    “有劳阿姊。”


    黛玉起身,寻了自己未用的帕子,给他系上,幸而他还小,帕子堪堪够用。


    “该让大夫再给你诊诊脉才是。”


    “他心中有数,不必我寻他的。”


    黛玉点头,一时两人沉默下来。


    各自心中都是百转千回。


    灯烛的噼啪声让林铎回神,他低声道:“林大人说,阿姊聪慧无双,旁人一分的痛,于阿姊身上,就是十二分了。”


    “我原是不信的,可方才听你一席话,只觉得十二分怕是都不够的。”


    黛玉知他何意,呼吸因此一乱,但仍笑着:“我原可能也没那样难过,偏让你说的,总觉得不难过都不妥了。”


    “那阿姊可要为那过去哭一哭的?我如今还看不清,权当不知。”


    哭什么呢?


    黛玉有些怔忪。


    哭自己读了那么多书,却只能说,只识得几个字罢了?


    还是哭自己宁舍不弯,反得一个小性刻薄的名声?


    亦或是哭自己时常身处热闹,却仍觉孤凉的清醒?


    哦,还可以哭哭今日,琏二哥的算计。


    再往深了想,外祖母何苦让琏二哥不远千里亲自送她回来,仍要好好的带回去…


    “不哭了。”黛玉缓缓而道。


    “我知父亲不易,知人心难测,今日,你又说了人间疾苦。”


    “哭不过来了。”


    林铎突然伸出手,他明明帕子遮眼,手却精确的在黛玉脸颊,轻轻一点。


    没有眼泪。


    “你今日若是不哭,以后都不必再哭。”他道。


    黛玉自然懂他的意思,这是他的承诺。


    她露出一个苦笑。


    这世间人人都身不由已。


    她有家,有父亲。父亲疼她入骨,却只能送她离开,如今又病入膏肓,再不能相护。


    她还有门第显赫的嫡亲外祖母,有一群还算亲近的表姊妹兄弟。


    每个人都待她有一二分真心,可若有什么,她却只是被算计,被牺牲的那个,宝玉待她倒是真心赤诚,但他的真心并不只在她这里,到处都是,丫鬟姊妹,并无区别。她得的固然多些,可也不是唯一的偏爱。


    现在,圣旨一下,她便多了个弟弟,林家上下,顷刻间,就易了主。


    林铎若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两个人相依为命,未必不能平淡安稳一生,可偏偏他身份有异。


    父亲的态度,管家的态度,还有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随行医术高超的大夫…她如何能视而不见。


    这样的人,也许有一天也会因为迫不得已,将她当做可放弃的那个,那时候她又该如何?


    黛玉的沉默,让林铎感知到了什么。


    他一笑,正要错开话题,却听黛玉轻声道:“好。”


    她终是坚定了自己的内心。


    跟风雨飘摇寄人篱下相比,总归是家。


    自己的家。


    且,眼前这个笑起来都带着凉意的人,他这一刻,却是真心相待。


    你既真心,我自回应。


    黛玉的眼睛纯粹又坚定。


    林铎扯开帕子,想看清黛玉此刻的模样。


    黛玉一声惊呼:“你是不打算要眼睛了么!”


    又不由分说的给他系好。


    林铎笑得随意:“我原打听阿姊,可从没人说,阿姊这般勇敢。”


    她明明心思通透无比,知这世间糟糕无比,但她依然愿意勇敢的伸出手。


    他没有因此接着说什么口头上的诺言,而是岔开了话题:


    “既然这样勇敢,那想必老刘头的汤,你也敢喝得了。”


    林铎拍了拍窗棂:“暮鼓,汤好了没?”


    晨钟出现在窗边,“阿弥陀佛,就来。”


    “汤?”黛玉问道。


    “嗯,你可以理解为药膳,喝了强身健体,百病全消,据老刘头喝多了吹牛,他熬的汤,还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不靠谱。”黛玉语气肯定。


    “正是不靠谱!”林铎点头。


    “非喝不可?”


    “非喝不可!”


    “不然,老刘头能在所有你想不到的地方,给你下毒下虫子…不致命,但膈应人啊!”


    林铎皱起了脸,往事不堪回首。


    黛玉却来了兴致:“倒是可以说来听听。”


    “一定要说?”


    “一定要说!”


    “他曾经伙同我的夫子,给我下过虱子…你知道虱子吗?痒死人的那种!我泡了七天七夜的药浴!才堪堪好转!”


    黛玉显然是知道虱子的,她已经乐不可支。


    林铎撑着脸,“笑吧笑吧,此后咱们就同甘共苦了。”


    “莫不是这个汤有甘有苦?”


    林铎摇头。


    “总不会同时拥有甘苦两味罢?”


    “阿姊聪慧。”


    “嘶…”黛玉好奇又纠结。


    暮鼓晨钟很快端了两碗汤来,瓦罐装的,黛玉的明显小不少。


    林铎眼睛蒙着,看不到,黛玉引着他的手,让他对比了瓦罐的大小。


    多少有些想扎他的心的意思。


    “这是让你适应一下先?怕一下子就让你归西?”林铎皱眉道。


    暮鼓还没走,听了归西二字,接口道:“林姐姐施主要归西?可我还不会念往生咒!”


    “我也不会!”晨钟有点着急。


    林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他轻轻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呸!童言无忌!”


    又让暮鼓晨钟照做。


    然后才给黛玉解释:“我被一群老头儿养大,他们走江湖的,说话太过混不吝,我…夫子倒是管着,说这个不可,可我还是偷偷学了…已经改了许多了…”


    他难得这样。


    黛玉冲懵懂的暮鼓晨钟笑了笑:“童言无忌,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孩子啊,我以为你不知呢。”


    “过去是不想当孩子。”


    现在,是当不了孩子了。


    林铎捏着鼻子,把汤给自己灌了进去。


    黛玉不忍心,给他倒了杯茶,推到手边。


    林铎摇头,等了一会才道:“喝了汤不能饮茶,阿姊若能吃蜜饯,就吃上两颗缓缓也就是了。”


    黛玉试探着喝了一口,唔,也没有那么难喝啊?微微酸而已,难道是心里方才设想了太多太严重,所以味觉也出现了偏差?


    她又尝了一口。


    还是不难喝。


    再来一勺,唔,还有点好喝了!


    黛玉放下勺子:“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罢?”


    林铎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挣扎,坏坏的不肯走:“我陪阿姊喝完汤再走。”


    黛玉叹了口气,人呐,不作死就不会死。


    她重新拿起勺子,一口汤塞进了林铎的嘴里。


    此时无声胜有声。


    林铎麻利的爬了起来,“阿姊早些休息!”


    黛玉点头,起身送他,还好心道:“不要总磨牙,你可换牙了?应该没换尽罢?那更要仔细!”


    林铎艰难的笑:“谢阿姊关心。”


    黛玉只觉得眼前一花,林铎身影已经不见了。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儿,雪雁进来伺候,看她还在笑,也跟着笑了:“姑娘笑得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不知道,就…跟那府里时,不太一样了。”雪雁懵懂的摇了摇头。


    黛玉呢喃:“不一样么?”


    她一勺勺的喝着汤,喝尽了才道:“那不一样的,好是不好呢?”


    “好呀。”雪雁毫不犹豫。


    她似乎只是下意识的回答,说完了就已经利索的收起了瓦罐,然后伺候黛玉洗漱。


    黛玉脸上一直挂着一丝笑意。


    林铎还在回去的路上,令七跟在一旁。


    “公子,那边又闹起来了,倒是不傻,指明要见您。”


    林铎看看天,哦,他还是瞎子。


    他又低下头,不耐烦的道:“这都什么时辰了!闹?!灌点药,让他睡!明儿再说。”


    “是!”令七立刻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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