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


    待夏千灯走后, 闻楹颇感无?趣。


    原是打算回偏殿去的,宫女却道:“公主临走前吩咐过,姑娘歇在她的寝殿即可, 不必到处走动。”


    她索性便在夏千灯的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一觉睡醒, 到午膳时分,夏千灯却并未按时归来。


    闻楹起初并?未当回事, 直到午膳过后, 日头一点点西斜, 余晖在寝殿中消弭, 宫人点起羊角灯, 寝殿中着实寂寥得慌。


    她随口问?宫人:“公主为?何还不回来?”


    “奴婢不知, 许是公主有何要事也未必。”


    那宫女?也是个机灵的, 想到公主临走前的吩咐, 自然是不敢怠慢了她, “奴婢这就?叫人去问?问?。”


    不一会儿,消息回来了——


    “公主上午见过国?师后, 便遣散了跟随的宫人, 独自去往御花园的方向。”


    “独自去了御花园?”闻楹嗅到一丝不对劲。


    夏千灯出门时,分明说好要回来同自己用午膳, 看她的神色也并?非说笑, 为?何偏又去了花园?


    “那这半日,公主可用膳了?”


    “奴婢不知, 只听侍卫们说, 公主殿下进了花园,就?再也没现身过。”


    闻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乌金沉坠, 云层中只剩最后一丝余晖,红墙黑瓦的宫殿已是黑魆魆的庞然形状。


    她起身朝外头走去。


    守在殿门口的侍卫作?势要拦她:“姑娘, 殿下临走前吩咐过……”


    闻楹不管不顾,快步溜了出去,头也不回地道:“我这是要去找你们公主,可不算乱走……等?等?,御花园在哪个方位?”


    侍卫伤她不得,只能无?奈跟上,并?指明花园的方向。


    寝殿离御花园有一段路程,等?闻楹赶到时,天色已彻底黑下来,若非手中提着宫灯,都看不清脚下的路。


    这个时辰的花园自然是静悄悄的,草丛中偶有萤火虫闪烁,不远处的湖中偶尔响起两声鱼跃。


    “你们分成两路。”闻楹指使?跟随而?来的侍卫宫女?道,“一路绕着湖的西边去找公主,一路随我到东边去找。”


    “是。”


    实则在这群宫人看来,如此大费周折完全?不必——


    公主殿下自幼习武,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倘若遇着什么事,倒霉的也只会是那歹人。况且据他们了解,公主若是消失不见,八成是从御花园的哪个角落,又偷溜出宫去了。


    是以,当瞧见坐在蒹葭丛生的湖岸边的长发女?子时,走在前头的一位小?太监吓得大惊失色:“鬼,有鬼,有鬼啊——”


    幸而?跟在后头的侍卫反应够快:“属下参见公主。”


    闻言,小?太监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不停磕头道:“是奴才有眼无?珠,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闭嘴。”夏千灯冷冷开口,“本宫何曾说过要治你的罪,给我起来。”


    见众人依旧站着不动,她不耐烦道:“你们为?何还不走?”


    “禀公主,属下是奉那位姑娘之命……”


    “夏千灯,公主殿下——”正说着话,少女?的声音由远及近,“夏千灯——”


    胆敢这般连名带姓称呼她的,除了皇帝皇后,全?天下便也只要这一人而?已。


    夏千灯却身形颤了下,如临大敌般:“你们快走,就?告诉她本宫不在这里……”


    可惜为?时已晚,闻楹正是奔着这边的动静过来的,她一眼便瞧见坐在湖边大石头上的人,只当她是使?哪门性子,又好气又好笑:


    “夏千灯,大晚上的你不回去睡觉,跑到这儿来吹凉风做什么?”


    说着她上前走去。


    夏千灯陡然出声:“嫂嫂别?过来——”


    她这一声又急又慌,像是怕被人瞧见什么般。


    闻楹不明就?里,却还是顺着她道:“好,我不过来,那你走过来吧。”


    夜色之中,她并?未察觉,在听到这个走字之后,夏千灯一瞬间的失措。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自我抗争般僵持许久后,她只是吩咐宫人:“你们都先退下,退得远远的。”


    宫人都应声退下,只留下闻楹和?夏千灯二?人。


    “你这是怎么了?”闻楹就?算再神经大条,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夏千灯侧身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嫂嫂,你当真要过来么?”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闻楹好不奇怪,“既然你不动,那我自然是要过来的。”


    说着,她提起羊角灯,越过草丛朝她走过去。


    芦苇窸窣掠过闻楹的裙畔,湖面湿润的水汽拂面而?来,月色照映之下,她瞧见夏千灯惨白的脸色。


    就?像是从湖底爬出来的水鬼。


    “你究竟……”不等?闻楹的话问?出口,手腕却陡然被夏千灯握紧。


    她的掌心是冰冷的湿汗,宛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嫂嫂,你来了,可就?不许再走,否则——”


    夏千灯没能想到什么威胁的话来,只不管不顾双手死死环抱住她的腰,说着孩童般的赖皮话:“是你自己要过来的,你瞧见了,那就?不准再走……”


    闻楹不明所以,只觉得她这样子着实可怜,正伸手轻抚她的头顶,忽听得水声荜拨,似是有什么从水底浮了上来。


    然后,她瞧见了一条似龙非龙,似鱼非鱼,鳞片银白的蛇身。


    长约数丈的蛇身在湖水中轻轻摇曳着,尾尖没入水深处难以瞧见,蛇身的另一端却掩在夏千灯的裙底。


    闻楹错愕地瞪大双眼。


    夏千灯依旧将脸埋在她怀中,声音很轻地问?道:“嫂嫂,你看见了,是不是?”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尽管不似从前那般怕蛇怕得要死,但闻楹依旧僵住了,忘记自己该说什么。


    “嫂嫂?”夏千灯语气变得着急起来,“是你自己要过来的,是你执意要问?的,是你……”


    她喉间一梗,目光逐渐冷下去,最后松开了手:“嫂嫂,你走吧。”


    说罢,夏千灯别?过了脸。


    闻楹如梦初醒。


    她怎能料到,夏千灯竟会化出转世前的蛇尾,忙颤着声音道:“这是……怎么回事?”


    “嫂嫂何必多问?。”夏千灯只将侧脸对着她,“反正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既然嫌弃害怕,那就?尽管离开便是。”


    这一番话看似决绝,却多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闻楹一愣,她将羊角灯放到一旁,蹲下了身,轻轻握住她的双手:“我怎么可能会嫌弃……”


    夏千灯眸光动了动,却依旧没有抬眼看她。


    闻楹又将手触向她的裙摆处,隔着织金衣料,她感受不到女?子的双腿,却是鳞片分明的蛇身。


    呼吸微微一停,闻楹鼻尖涌起酸涩,她竭力不让自己去想往日悲伤之事,只唇角微微含笑,看向夏千灯道:


    “这样,你还是不信吗?”


    见夏千灯依旧没有反应,闻楹不由得犯难起来,正思?索要如何让她信服,却忽听到水声哗哗作?响。


    蛇身破水而?出,下一刻,闻楹只觉得腰间被其死死缠紧,夏千灯右手垫在她的脑后,顺势将她推.倒在草地间。


    她的声音明明紧张害怕得要命,却故作?生硬:“那这般呢,嫂嫂也不嫌弃,也不害怕?”


    蛇身不知在湖水中浸了有多久,凉意瞬间浸湿她的衣裳,将闻楹冰得不由一颤,水腥味混合着青草的气息侵入她的鼻息。


    闻楹一晃神,腰间的蛇身鳞片又收得更紧,将她缠得快喘不过气来。


    “嫂嫂?”夏千灯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哀求。


    “你先别?……”她这般行事莽撞,闻楹自然是怕的,原是打算劝其冷静下来,却忽觉颈间似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一滴滴淌落。


    此时,夏千灯正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


    她身躯微微颤抖,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夏千灯这是……哭了?


    是啊,毕竟顺风顺水了十几年,遇见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谁能不害怕?


    闻楹唇角翘了翘:“你先将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我不——”夏千灯闷着嗓声,似是耻于让她瞧见自己此刻的狼狈。


    “你若是不让我看,那我就?真的走了。”闻楹作?势要挣脱起身。


    夏千灯瞬时一慌,她抬了头:“嫂嫂……”


    紧接着,她浑身僵住——


    闻楹双手搭上她的肩,安抚般亲了上去。


    夏千灯漆黑眼底有片刻呆滞,短暂的茫然过后,她的指尖拢入少女?乌发之中,先是不让她逃脱,再趁机回吻。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一次她的动作?要娴熟得多。


    舌尖轻车熟路地挑开少女?的唇瓣,描摹着她贝齿,引.诱着齿关后的软舌共舞……仿佛慌不择路的自己,唯有靠着这贪婪的亲密,才能够汲取到更多的勇气。


    可是,还远远不够……


    裙摆之下的蛇身,随着她的意念,缓缓游走起来。


    起初,闻楹只当这是她的亲昵,但当冰凉贴着她脚踝处的肌肤,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触感向上攀援,使?得她如梦初醒。


    正欲将人推开,忽然有脚步声靠近。


    “公主约莫就?是在此处……”是一位小?太监的声音。


    夏千灯眸中一暗,她依依不舍地与怀中少女?唇瓣分离,声音里又恢复平时的冷漠:“何事?”


    “奴婢见过公主。”答话之人乃是皇后身旁的女?官,“皇后娘娘方才听说公主一整日都在御花园里,担心您莫非有何心事,让奴婢特来询问?一声。”


    “本宫能有什么事?”夏千灯道,“只是见今夜湖景甚好,与嫂嫂一起赏景罢了,劳烦你回去告诉母后,叫她安心便是。”


    那女?官听她这般说,劝了几句公主早些回去,免得夜深着凉,便又离开了。


    闻楹原本还担心夏千灯的蛇尾叫人发觉,她低下头,才发觉蛇身早已变成她的双腿。


    而?留在自己肌肤间的,只是那冰凉的触感而?已。


    闻楹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那异样之感淡去些:“你今日究竟发生……”


    夏千灯抓紧她的手:“嫂嫂,我们私奔吧。”


    闻楹叫她这话弄得好生疑惑:“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夏千灯抬睫,漆黑眼底的幽暗处似有一簇簇火焰在闪烁:


    “我说我们私奔好不好,嫂嫂?我们一起逃走,找个地方躲得远远的,叫谁都找不着我们。别?管什么前世今生,善因善果,我和?你一直在一起不就?好了吗……”


    闻楹起初听得云里雾里,但听到后半句,她不由脸色一白:“你都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夏千灯像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抬起手捧住她的脸庞:“怪不得嫂嫂白日里吻我那般熟稔,原来我只是一个没用的替代品。”


    闻楹心中一震。


    究竟是谁,都同她说了些什么?


    闻楹愈发不得其解,但见夏千灯痴痴地说话,知道眼下恐怕难以问?出什么。


    她垂下眼,捂住胸口故作?虚弱地咳了两声:“这里好冷,我们先回宫去再说好不好?”


    果不其然,见她露出弱不禁风之态,夏千灯着了魔的眼神中有了几丝清明,将私奔逃走之事抛到脑后:


    “都是我不好,嫂嫂,我们先回宫。”


    怪物


    待回到?寝殿之中?, 闻楹唯恐她再说了什么话?叫旁人听去,便遣散宫人,关紧了殿门?。


    此时的夏千灯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 如同木偶人一般, 眼珠子没有光彩,只定定看着闻楹, 叫她坐便坐, 给她端来热茶也乖乖喝下。


    闻楹无声叹气。


    看来?今日发生?的事, 定是对她打击颇大, 叫她三魂丢了六魄一般。


    “告诉我。”闻楹轻声道, “国师她还同你说了什么?”


    “她……”夏千灯这一开口, 方?意识到?少女?是在套话?, 忙抿紧了唇。


    但为时?已晚, 闻楹心头的印证得到?猜测。


    她站起身?:“你先好?生?歇息, 我出去一趟。”


    谁知夏千灯这会?子反应倒快,忙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从身?后抱住她:“嫂嫂要?去做什么?”


    她这是明知故问。


    闻楹当然是要?去瞧一瞧, 这国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夏千灯的手臂死死勒在她的腰间,叫她动弹不得:“嫂嫂不要?去, 你走了, 我一个人害怕……”


    明知她这话?是故意装可怜给自己看,闻楹依旧难免心中?一软。


    叫她这一激, 夏千灯又想起了“正事”, 她紧握住少女?的手:“嫂嫂,我们这就收拾东西, 趁夜离开这里……”


    “慢着。”闻楹见她对这事执着无比,不得不劝说她放下这个念头, “咱们若是逃了,要?逃到?哪儿去?”


    夏千灯一愣:“随便哪儿都好?……”


    “这种事情,岂能随便。”闻楹道,“若是留在离京城太近的地方?,迟早会?被人发现。”


    夏千灯双眼一亮:“那我们就去远些的地方?。”


    “那去哪一处远方??蜀中?道路险峻,岭南多瘴雾,江南又水道纵横,南来?北往的人太多,难免泄露了踪迹……”


    闻楹一一数着,她每多排除一处,夏千灯的脸色就更灰白了几分。


    尽管于心不忍,但为了掐灭她的心思,闻楹也只得下一记重?药:


    “况且,你生?来?便是公主,自然不知普通百姓讨生?活有多不易,就算咱们离开时?带了再多的金银财宝,也终有用完那一日,到?时?你我又要?如何养活自己?”


    “若是生?了一场大病,更是连大夫都看不起,只能硬熬着等死,你当真舍得我和你一起过这样的日子?”


    夏千灯叫她问住了,眼底的光彻底熄灭为死寂。


    闻楹温声道:“你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国师就算再厉害,你我也总会?想得到?办法?应付,不用害怕。”


    见夏千灯依旧神色恍惚,她不由蹙眉——那人究竟同她说了什么,才叫她慌成这般模样。


    奈何她这般模样,闻楹也不忍心问下去。


    又见夏千灯脸色发白,裙摆处还湿漉漉地淌着水,若再这样坐下去,非得风寒了不成。


    “先不说这事。”闻楹柔声劝她,“你先好?生?泡个热水澡,回被窝里睡一觉,若着了凉,岂不是雪上加霜?”


    夏千灯点头,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那嫂嫂陪我,不能离开我半步,我怕一转眼,你就不要?我了。”


    好?端端的,自己怎么会?不要?她?


    但见她这惶恐不安的模样,闻楹也不忍心拒绝:“好?。”


    当今圣上皇后极为宠爱这个女?儿,寝殿之中?,便有沐浴的汤池,池中?时?时?刻刻水都是热的,且洒满了花瓣。


    夏千灯此刻要?沐浴,也用不着唤宫人来?,只管牵着闻楹的手,朝浴池走去。


    夏千灯往日沐浴,都是由宫女?更衣,眼下她心神不宁,又没有宫女?在,只管顺着玉阶步入池中?……


    “等等——”闻楹看在眼里,还是拉住了她。


    闻楹为她解开外衣,只留下单薄的里衣:“你进?去吧,我就在这池子旁守着你。”


    夏千灯眸光微动。


    她活了近二十?年,有父皇母后宠爱,自以为是天潢贵胄,不可一世。


    可今日与那人交锋后,方?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只能被人随手碾死的蚂蚁,往日的心高气傲早已烟消云散,只剩无穷无尽的挫败之感:


    “嫂嫂,是我懦弱无用……她说得对,是我配不上你。”


    闻楹拢起了眉:“你管旁人说什么……”


    却见夏千灯双眸失焦地看过来?,下定某种决心般,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嫂嫂,既然我们无法?一起私奔,那你就自己走吧,你放心……我留在宫中?,会?偷偷寄金银财宝给你,让你永远都不愁没钱花。”


    “你要?是生?了病……我就,不,我咒你做什么,你才不会?生?病,可万一……万一你要?是生?了病,我也会?偷偷派御医来?给你看病……”


    “我不会?走。”闻楹打断她的话?,“我若是要?走早就走了,又为何要?留到?此时??”


    是啊,夏千灯陡然想起白日里那张将她定住的符纸,想到?国师说的话?——


    自己和嫂嫂,都本该不是这世间的人。


    尤其是她自己,本就不该出生?于此。


    若非她是……嫂嫂根本就不会?为她而来?,可嫂嫂来?了,也算不得上是为她……


    回想起白日里听到?的那些话?,女?子鬼魅般的嗓声犹在耳边,叫夏千灯本就不甚清明的思绪,再度陷入魔障之中?。


    最本能的念头,又一次生?了出来?——不能让嫂嫂离开这里。


    但嫂嫂若要?走,自己哪里又留得住,除非……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夏千灯瞬时?察觉到?异样——她的双腿,又一次在水中?化作蛇身?。


    闻楹亦察觉到?这变化,她微感诧异,正要?出声询问,却见水中?夏千灯眼尾泛红,低声呢喃道:“嫂嫂,你不能走……”


    水声哗哗作响,蛇尾顺势又要?朝闻楹缠上来?,可在即将触到?她的那一刻,夏千灯又猛地向后退去:


    “不,嫂嫂你快走,我现在已经?是见不得人的怪物了,无论如何也不配和你在一起,你快些走,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


    闻楹看出她的挣扎之色,就像是同时?被两种全然相反的念头操控支配着。


    可无论哪一种,都让她挣扎得万分痛苦。


    闻楹深吸一口气:“夏千灯,你看着我。”


    她的声音很低,却叫夏千灯不由自主地冷静了几分,四目相对,她看见少女?浅褐色的双瞳之中?,是平平静静的冷静。


    可在那冷静之下,却又翻涌着如岩浆般滚烫的情绪。


    闻楹一字一句开口:“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我既然说过不走,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走,莫说是蛇,就是变成一只癞蛤蟆,一条毛毛虫,我也不会?离开你,明白吗?”


    夏千灯一愣。


    她自尚在娘胎之中?起,便是天之骄女?,众星拱月,自出生?后,更是没有一日不受宠的。


    人人都尊她是公主,捧着她,纵着她,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过惯了,从不曾预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跌这样大的一个跟头。


    可在痛意惊恐叫她难以自拔之时?,这般温声细语的包容之词,便似沙漠中?的泉,寒冰里的焰,叫她前所未有的得到?满足之感。


    若能再得嫂嫂半句这般柔声的哄慰,夏千灯真是恨不得自己能再可怜一些。


    她眸光动了动,念头痴痴地想着。


    闻楹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当她往日脾性再大,到?底也是被吓傻了。


    她蹲下身?,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总会?有办法?的,我这就去找那位国师,给你解开法?术。”


    说罢,她将要?转过身?,腰间却被人抱紧。


    “嫂嫂,你不能走。”夏千灯终究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死死抱住了她,咬着牙道——


    “国师是将我变成这样不假,但她也告诉我,只要?意念操纵,我随时?可以回到?从前的样子,可我……我不知道为何,一想到?嫂嫂便控制不住……”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隔着薄纱衣料,闻楹都能够感受到?,她贴在自己肩后的脸庞,似乎烧起来?了一般发烫。


    夏千灯似在梦中?呓语:“嫂嫂,我变不回去了,就算你不嫌弃我,可我注定是一个怪物,再不是夏朝的公主。我不怕当成怪物被火烧死,但我怕不能再和嫂嫂你在一起……”


    她缓缓说着,蛇尾终是难以按捺地破开水面,再度缠上少女?纤细的脚踝。


    本能


    脚踝间是蛇尾冰凉的触感, 脖颈处却又是夏千灯拂出的炙热气息,这样的反差让闻楹陡然生出一种冰火交加的错觉。


    她不过片刻晃神,耳垂处便被含住。


    “嫂嫂……”夏千灯如醉酒之人般唤着她, 声音里藏着某种祈求。


    闻楹恍然察觉, 她不知何?时已浮出汤池水面,带着一身花瓣香气自身后环抱住自己。


    怀抱中?犹带池水的暖意?, 花香熏人, 闻楹的意?识不由得迷迷糊糊起来。


    瘫软在夏千灯的怀中?, 她不觉嘤咛出声:“嗯?”


    “嫂嫂……”夏千灯的唇瓣已从耳廓游离到她的脸颊处, 如同蛊惑般道, “你不要走, 就这样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和你一辈子都不离开这座宫殿, 就算我是怪物?也没人会知道, 我只是你一个人的……”


    她的声音放得极低极缓, 一字一句往闻楹耳朵里钻,像是恨不得叫她忘记所有的旁事, 余生只为此而活。


    这样哀求的意?味, 仿佛自己不答应她,便是天大的罪过。


    闻楹目光逐渐迷离, 正要顺着她应声, 腿侧爬上来的一抹冰冷却?叫她浑身一激灵,陡然清醒了几分。


    “不行?……”意?识到夏千灯想?要做什么, 闻楹本能地向后一躲。


    可身后便是她的怀抱, 闻楹这动作便似羊入虎口,腰间被人揽得更紧。


    夏千灯看似纤细的手?臂,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道,一只手?揽住她的腰, 另一只手?还轻轻安抚着她。


    “嫂嫂……”她洒出滚烫的气息,鼻尖不得章法地挨蹭着少女的脸颊。


    像是觊觎珠宝,恨不得将其一口吞下去的恶龙。


    不……这实?在是太……


    闻楹原是想?凭借力气挣脱的,偏生她每每躲一下,都像是将自己往夏千灯怀里送,被她占拥得更加紧密。


    闻楹开始慌了,嗓音里也带上一丝哭腔:“夏千灯,你、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夏千灯似乎比她更不安,“嫂嫂不是刚刚才说过,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离开,难道这就要反悔了吗?”


    闻楹哑口无言。


    真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她又?哪里想?得到,夏千灯会疯成这个样子?


    她呼吸急促起伏着,在这即将沦陷的时刻,只能低声哀求着:“不,夏千灯你听?我说……有、有办法的,你一定还能够变回去……”


    夏千灯动作微微一顿,旋即却?又?恢复了:“嫂嫂,难道这样不好吗,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无人会知道的……”


    这一刻,她竟真像是遵从了蛇类的本能——贪婪,肆意?,且毫无羞耻感……


    闻楹喉间咽了咽,她已经想?不到能够用什么话劝其停下,只能慌不择路地侧过头,用柔软的唇瓣堵住她的嘴,好让她再无法说出那些羞人的话。


    似乎从未这般主动过,闻楹难为情地闭上双眼,她并未瞧见,夏千灯漆盒双眸在短暂的茫然后,化作深邃的旋涡。


    旋即,脑后被一只长指骨节修长的手?按住,闻楹被迫反攻为守,仰着头任由夏千灯的软舌长驱直入,放肆掠夺着自己唇齿间的气息。


    ……


    深切而又?绵长的吻,直至闻楹呼吸里的空气快要耗尽那一刻,夏千灯终于依依不舍地放过了她。


    早已被汲走所有力气,在唇瓣分离开的那一刻,闻楹原本就软得不能再软的腰肢,再无力支撑她坐直起来。


    她微微喘.息着,柔若无骨地倒在夏千灯怀中?。


    少女的眼睫不知何?时被泪水浸湿,颤巍巍抬起之际,便似雨后空濛的山雾。


    闻楹没有忘记最要紧的事。


    “夏千灯,你听?我说。”她竭力忽视蛇尾带来的异感,主动抬起双手?揽住眼前之人的脖颈,“这世间还有能够让你我更加快乐的法子,难道……你就不想?试一试吗?”.


    翌日睁开眼,闻楹瞧见的,便是金线绣成,大朵大朵牡丹花的帐顶。


    尽管这一觉睡得够长,但她脑中?依旧昏昏沉沉,整个人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微微一动,肌肤与锦被间的摩挲提醒着闻楹——眼下的自己未着寸缕。


    以及,还有一只手?臂紧揽在她腰间。


    枕畔之人似察觉到她想?要起身,当即迷迷糊糊地靠近来,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嫂嫂……”


    分明?只是含糊不清的称呼,却?叫闻楹不争气地浑身颤栗了一下。


    在昨夜之前,她对这个称呼并未有太大的触动,可一想?到昨夜二人在汤池旁的荒唐,夏千灯一声又?一声的嫂嫂,闻楹浑身每一寸肌肤便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尤其是脑海中?,仿佛又?回到那时的浑浑噩噩,一片空白之中?是五光十色的靡乱。


    闻楹闭上双眼,平静了一会儿?。


    身旁的夏千灯并未醒来,方才唤她那一声也不过是本能,闻楹重新?睁开眼,她掀开自己这半边的被子,轻手?轻脚地将腰间那只手?挪开,然后坐了起来。


    如此简单的一连串动作,却?因为腰间的酸软以及手?臂无力,做得甚是不容易。


    站起身时,闻楹更是双腿一软,险些倒在地毯上。


    她轻轻咬住下唇,双颊绯红——昨天夜里,似乎还是夏千灯将自己抱回床上的。


    闻楹不再多?想?,目光在四周环视,却?并未瞧见自己的衣裳。


    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里里外外的衣裳,应当都是遗落在了汤池旁。


    闻楹无奈,只得随手?拾起夏千灯的外袍,披在自己身上,快步朝侧间的汤池走去。


    幸好殿中?没有旁人,她狼狈的模样无人会瞧见,饶是如此,闻楹每向前一步,都会有微风顺着衣襟灌进?空荡荡的衣袍之下。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将外袍揽得更紧了些。


    汤池边上,果?真见着了她的衣裳,碧绿绉裙,轻罗小袜,淡藕色的兜衣……可惜,全都皱巴巴地散落在莲纹玉砖上,哪里还能再穿?


    就连汤池水面的花瓣,也有不少破败不堪。


    霎时间,闻楹脑海中?闪过一些破碎的片段——


    起初两人是在池边,不知何?时却?又?颠倒进?汤池之中?,她背靠着池壁,夏千灯随手?从水面捞起一片花瓣,长指将花瓣抵入她微张的唇间,如同分享心爱之物?般:


    “嫂嫂尝一尝,这花便是你的味道。”


    闻楹叫她这话弄得羞愤不堪,哪里肯顺着她的意?思,偏生夏千灯不依不饶,径直吻住了她的唇。


    两人唇齿相抵,花瓣渐渐被揉碎,与津.液一起被夏千灯吞食掉,更有一些沿着闻楹的口涎重新?淌入水中?。


    夏千灯就像寻到乐趣,乐此不疲地开始新?一轮纠缠……


    闻楹摇了摇头,将那些绮丽不堪的画面从脑海中?淡去。


    既然旧衣裳已穿不得,闻楹只得来到夏千灯的衣橱前,找出一身新?衣裳换上。


    在此之前,她先是轻手?轻脚地回到床边,咬破手?指,在夏千灯的里衣上画下一道沉睡符。


    在符咒的作用下,床榻上的女子睡得极为安静,薄唇直抿着。


    难以想?象,就是这样看上去不沾半分情.欲的唇,昨夜里却?像是一条狗般,对着自己又?咬又?舔,以听?她的求饶声为乐……


    闻楹用力咬了下唇,试图将这些画面从脑海中?驱散,奈何?昨夜给她留下的记忆太过深刻,仿佛眼下肌肤间仍是被齿尖咬过的痛意?和酥麻……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朝殿外走去。


    侍卫照旧要拦她,闻楹却?早有准备道:“公主今日想?要歇息,命我替她到国师那儿?走一趟,还请阁下带路。”


    眼下夏千灯就在殿中?,侍卫自然想?不到她会撒谎:“是,还请姑娘随我来。”.


    国师所居的大殿就在宫中?,离夏千灯的寝殿只有一炷香的路程。


    侍卫停在了殿外:“国师平日里不喜有人打扰,姑娘独自进?去便可。”


    闻楹正担心叫他看穿自己的谎话,听?他这样说,当即顺坡下驴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独自走到殿前,推开了大门。


    殿中?果?真没有一人,迎面是一张镶嵌玉石的宝座,四周陈列珠玑和象牙雕塑,地毯花纹精美非凡。


    看来这国师,在宫中?的地位的确不一般。


    闻楹关上身后大门,她朗声开口:“我知道阁下在此,昨日之举亦与我有关,只是不知您究竟有何?贵干,不妨与我当面对质一番。”


    清脆的嗓音回响在殿中?,却?迟迟没有等到回应。


    闻楹目光环视四周,又?上前道:“阁下既然敢做,就该敢当才是,又?何?必要当缩头乌……”


    “哈,敢说本尊是缩头乌龟,你当真以为,自己也能算魔尊不成?”


    闻楹来不及细想?她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这道回响的女声异常耳熟,熟悉得仿佛日日夜夜都陪伴着自己一般。


    她浑身血液僵住,突然间猜到了答案。


    这时,高?处的宝座上魔雾缭绕,幻变出一道身影。


    竟和闻楹的脸生得一模一样。


    不,也仅仅是脸长得相似而已。


    除此之外,她神色冷戾,举手?投足间的威严,蔑视万事万物?的眸光,却?与闻楹没有半分相似。


    这是……原文里真正的魔尊闻楹?


    闻楹脑海中?一阵眩晕,只觉得事情越发让自己糊涂起来——


    在她来此之前的修真界,凡间的王朝本就不姓夏,所以闻楹从未料到所谓的前因之世,竟会是原文里的世界。


    对啊……她怎么没有想?到,若没有这一世的前因,又?怎会有自己与师姐的种种……


    闻楹这厢惊疑不定,宝座上的女子却?已轻呵一声:“真难以想?象,就你这不成气候的德行?,也配顶着本尊的身份当上魔尊。更丢人的是,居然还会与戚敛纠缠不清,为了她要死?要活。”


    闻楹愕然抬手?:“你……全都知道?”


    女子冷笑:“你当本座同你一样无用,行?事稀里糊涂不成?也罢,本座可见不得自己会是你这副蠢样,不妨给你讲个清楚明?白……”


    错世


    原来?, 这已经是神境中乾坤树被毁的三百年后。


    三?百年?间,因为没有乾坤树生出的灵气,修真界大?乱, 魑魅魍魉再?次作?祟, 仙族将其归因与毁掉神树的魔族,再次召集起来对魔族宣战。


    魔尊八十六应战不久后, 却不知所踪, 魔界自然而然由闻楹掌管。


    说?到此处, 魔尊闻楹流露出不屑:


    “仙族那些虚伪之人, 本尊早就?想将他们杀得?一干二净了事, 偏生戚敛不知好歹, 非要站出来?坏本尊的好事, 又是用结界将本尊困回魔界, 又是散尽灵力滋养乾坤树, 使它重新活过来?,呸, 本尊何曾稀罕过要她当这个和事佬……”


    在此之后, 仙界归于太平,凡界朝代更迭, 戚敛却始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了找到她, 魔尊闻楹动用了从仙界夺来?的太初镜,试图用它觅到戚敛的踪影。


    闻楹听得?云里雾里, 只下意识捉住了一个重点:“可是, 你既然如此厌恶师姐……戚敛,那你还找她做什么??”


    此话一出, 宝座上的女人脸色一沉:“本尊要找她,干你甚事。”


    大?抵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冷哼一声,又故作?平静道:


    “我找到她,当然是要杀了她,谁让她坏了我一统仙魔两?界的好事。可她不愧是剑圣,藏得?倒是好,就?连神界我也闯过无数回了,却也没找见她半点影子?。”


    直到十八年?前,太初镜出现了异动,镜面上现出的人不是戚敛,而是尚在腹中的夏千灯。


    “本尊还以为戚敛死了,这是她的转世,谁知等到她出生,拿这面镜子?一照……”


    太初镜的正面能够照出人的前一世,于是,魔尊闻楹知道了夏千灯是何人,也知道总有一日,另一世的闻楹会来?。


    说?到此处,她又是冷哼:“乾坤花当真名?不副实,戚敛虽然本尊瞧不上眼,但她的转世怎能是如此无用之人。”


    闻楹抿唇:“你觉得?她不好,我却觉得?并不坏。至少这一世,她有爹娘疼爱,不用吃丁点苦头……”


    说?着?,她意识到什么?。


    所以昨夜夏千灯稀里糊涂说?什么?一起私奔,必定也是听到了相?似的话,才会想要逃避?


    魔尊闻楹最见不得?的,就?是她一提到戚敛,便魂不守舍的样子?。


    丢人。


    她出声讽道:“你想要靠乾坤花,回到前因之世与戚敛修成正果这件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闻楹瞳孔猝然一颤:“为何?”


    “不为什么?。”魔尊闻楹慢悠悠道,“既然说?是善因结善果,你们二人的善果,不正是要我和戚敛那个木头死人先种下善因,可本尊恨不得?杀她还来?不及,又怎会与她有什么?好果子??”


    她修行?数百年?,悟性自然远在闻楹这个半杆子?之上,此话一出,闻楹恍然大?悟——


    要想师姐有一线生机,还得?靠这前因之世的两?个人结成善因……


    闻楹豁然开朗:“你当真是想要杀戚敛?”


    “本尊难道是在与你说?笑不成?”


    “那当初她散尽修为,便是最虚弱之际,你为何不动手?”


    “我……”女人脸色变了变,“本尊堂堂魔尊,又岂能做出趁人之危这种卑鄙之事?”


    “好。”闻楹轻声开口,“那你敢不敢与我打一个赌?”


    明知她是激将法,魔尊闻楹却不愿叫这不成气候的少女看轻了:“你尽管说?来?便是,本尊倒要看看你能同我赌什么?。”


    “我知道戚敛会在哪里。”闻楹道,“若你去找到她,杀了她,自然算是我输了,但你若不杀她……”


    “本座岂有不杀她之理。”魔尊闻楹神色一凛,“她在何处?”


    闻楹却先卖了个关子?:“难道你不先确定赌注?”


    “还能是什么?赌注,无非是你说?的善因罢了,本尊必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的确叫她猜中了。


    若她当真杀了戚敛,自己便是输得?彻彻底底,可闻楹不相?信……


    “告诉本尊,她在何处?”魔尊闻楹指尖敲击在座椅的扶手上,不耐烦打断她的话。


    闻楹深吸一口气:“昆仑境。”


    女人动作?一僵。


    她从不曾料到,戚敛会躲到那样一个与世隔绝,又荒渺苍凉的地方去。


    可细细一想,却是再?合理不过。


    魔尊闻楹倏忽站起身:“本尊这就?去会会她。”


    眼瞧她转眼间化作?魔气消失不见,下一秒却又重新出现,朝闻楹抛了什么?过来?。


    闻楹下意识伸手接住,却见是一枚纯洁无瑕的白玉扳指。


    闻楹不明所以:“这是?”


    “自然是好东西,你戴上她,那小公主便会对你言听计从。”对方的声音渐行?渐远,“本尊可见不得?,本尊的转世既然沦落到被?戚敛的转世玩弄的地步,真是丢脸!”


    大?殿之中,再?无她的身影。


    闻楹捧着?白玉扳指,她几乎是屏气站着?,许久之后,却也没有等到她再?回来?。


    也对,昆仑境垠无边际,要想找到一个人,并非一转眼的事。


    她收起扳指,慢慢往回走着?——


    原来?在烂尾的原文里,已成剑圣的戚敛从未想过要杀闻楹,却为了她散尽修为。


    那三?百年?后的魔尊闻楹呢,她真的是想要杀戚敛?


    闻楹不相?信。


    她只是觉着?,自己身为有系统,原本还置身事外的穿书者,尚且有过无数个崩溃的时刻,遑论真正的闻楹?


    在坠下噬骨渊,发现自己是魔族血肉,叛出仙门的那些时刻,乃至三?百年?后的此时,她依旧是不安的吧。


    所以,才会忽略戚敛对她的心意,也不敢直视自己对戚敛的心意。


    但愿……


    闻楹正漫无边际想着?,眼前忽有一片阴影落下来?。


    不等她抬头,手腕已陡然被?人握紧,旋即被?拥入一个叫人快喘不过气来?的怀抱中。


    夏千灯的声音发着?颤:“嫂嫂,我还以为你……你不要我了……”


    闻楹不禁莞尔,正要安慰她几句,却忽觉得?似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滴落到脖颈间。


    “你……哭了?”闻楹不太敢相?信。


    “我、我才没有。”夏千灯嗓音闷闷的,闻楹却听到她吸了吸鼻子?。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闻楹甚至不该说?什么?好。


    这时,方才有宫女气喘吁吁地追来?上来?:“殿下,殿下您还没有穿鞋……”


    闻楹这才发觉,她身上穿的还是睡觉时的里衣,正要低头时,却被?夏千灯按住了头搭在她的肩上:“嫂嫂不许看。”


    夏千灯显然是不愿让自己瞧见她狼狈的样子?,闻楹哭笑不得?,她闭上双眼:“好,我不看,那你先将鞋穿上再?说?。”


    夏千灯穿好鞋,又披上宫人递过来?的外袍,她小心翼翼地问起正事:“嫂嫂……是去见国师了?”


    闻楹故作?郑重其事地点头:“对啊,我原是想教训她一顿,好替你出气,可惜连她的人影都没见着?。”


    夏千灯信以为真,既欢喜又担忧:“我没什么?事,嫂嫂不必为我这样做,何况你不是她的对手……”


    末了,又小声补充一句:“我也不是……”


    闻楹不忍见到她垂头丧气的模样,握住了她的手:“我饿了,我们先回去吃早膳……哦不,回去吃午膳吧。”


    她的确应该是饿了。


    夏千灯忽而想到,在昨夜自己食髓知味的索取过后,少女软得?半分力气都没有,就?连嗓子?哑了要喝水,也是自己抱着?她,端着?茶盏小口小口喂到她唇边。


    胸口蓦地开始发烫,夏千灯喉间不自然地动了动,与她十指相?扣:“好。”.


    用过午膳,闻楹盘腿坐到榻上,开始闭目调息。


    “嫂嫂这是在做什么??”夏千灯就?像一只刚抱回家的小狗般黏人,要缠着?她问个清楚。


    “嗯……”反正她对自己的身份应该也有所知晓,闻楹不必隐瞒,“就?是修士的引气入体,有了灵力之后,便可以施展法术了。”


    先前的沉睡符没有管用多久,难免让她有些许挫败感,才会想要没事多修行?修行?。


    夏千灯若有所思:“那国师将我变成……也是用的这种法术吗?”


    “差不多吧。”闻楹点头。


    “可那她比不上嫂嫂厉害。”夏千灯道,“她将我变成蛇,嫂嫂却照样有法子?教我变回去。”


    她不提这桩事还好,一说?起来?,闻楹便想起昨天夜里,自己为了教夏千灯化出双腿,使出浑身尽数诱她,最后却又是如何引火上身……


    夏千灯倒是化出双腿来?了,自己却险些叫她折腾掉半条命。


    闻楹岔开了话题:“唔……你想要学一下怎么?引气入体吗?”


    “嗯。”夏千灯双眼亮亮的,学着?闻楹的样子?坐下来?。


    “闭上双眼。”闻楹将手贴上她的后腰,“先气沉丹田……”


    她动作?忽地一顿,想到曾经在昆仑境,自己的修行?便是师姐手把手教的。


    “嫂嫂怎么?了?”似察觉到她的走神,夏千灯睁开双眼。


    “没什么?。”闻楹回过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盯住眼前之人。


    她曾经以为,自己和师姐再?无可能,也以为白蛇必死无疑,可眼下,尽管师姐没有前世的记忆,但她活生生就?在自己眼前……


    闻楹眼眶一热,她伸出手,抱住了夏千灯。


    虔诚


    这个带着少女体香的拥抱来得猝不及防, 夏千灯身?躯有片刻僵硬。


    旋即,她听到轻轻的啜泣声。


    夏千灯不由抬手,轻抚她单薄的后背:“嫂嫂……”


    眸中却暗暗沉了几分。


    嫂嫂突然失魂落魄, 定然不会是为?了自己, 只怕是想起了上一世,真正?与她相亲相近的女子。


    在国师给夏千灯的太初镜中, 她亲眼?瞧见, 那名叫戚敛的女子是如何修为?过人, 风姿出众, 她能够轻而?易举地博得嫂嫂欢心, 她们?两个人才是真正?的心意相通。


    她……不过是一个承载着旁人灵魂的躯壳而?已。


    怀中身?躯是温热的, 夏千灯心口处却开始发寒, 如同坠入冰窟, 四面?皆是冷硬光滑的冰壁, 由不得她向上攀。


    明知自己配不上,夏千灯却也只能饮鸩止渴般揽紧身?前?之人, 挨着她的脸颊慢慢磨蹭着。


    像是一只试图把气息沾到主人身?上的猫, 用?来宣誓主权。


    可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夏千灯喉间?蓦地发紧, 想起了昨夜的一些?画面?。


    那时候她尚未从?惶恐不安中清醒过来, 只本?能地缠着少女,想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可眼?下, 夏千灯更想清醒地与她沉沦。


    似乎唯有这般, 方能证明二人亲密无间?的事实。


    夏千灯从?来不是一个委屈自己的人,这个念头?甫一生出, 她便侧过头?,唇瓣轻轻摩挲少女地脸颊, 极为?卑鄙地趁虚而?入:“嫂嫂不必伤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说着,又张开薄唇,轻吮她眼?睫上的泪水。


    闻楹身?子不由一颤。


    这亲密来得太突然,她下意识发慌想要?往后躲,夏千灯却早有预料般按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握紧她的手腕。


    她就像一只漂亮而?又脆弱,薄翼上还沾着露水的蝶,不幸落入一个顽童手中。


    尽管对方没有伤害她的打算,无助的蝴蝶却也忍不住轻轻颤抖着,担心着自己将会承受怎样失控的把玩。


    夏千灯对此却浑然不觉,她被勾起一些?艳靡不堪的回忆,恍恍惚仍不敢相信是真的:“嫂嫂,昨天夜里,我?们?真的……”


    “你别再说了。”闻楹叫她问得面?色羞赧,耳垂烫得不像话。


    昨天夜里,自己哪一处没叫她吻过,她竟然还好意思问这样的话……闻楹有些?羞恼,也顾不上伤心了。


    她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抬起来,作势要?推开她:“你先放开……”


    余光之中,有什么东西从?她袖中落了出来。


    夏千灯自然也瞧见了,她动作比闻楹更快一步,拾起那物后,双眼?不由发亮:“嫂嫂,这枚玉扳指,是你要?送我?的?”


    闻楹这才想起,这是魔尊临走前?扔给自己,说能够让夏千灯对她言听计从?的法器。


    正?要?矢口否认,夏千灯却已十分欢喜地开口:“嫂嫂,你帮我?把它戴上好不好?”


    此话一出,就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操纵着闻楹一般,叫她果真探出手,乖乖握着夏千灯骨节分明的手指,将白玉扳指套在她左手的大拇指上。


    夏千灯满心沉浸在嫂嫂送自己礼物的欢喜之中,并未察觉异样。


    闻楹却暗道一声?不妙。


    原来这法器,她对夏千灯用?得,夏千灯却也对她用?得,往后自己岂不是更受制于人。


    她脑海飞速转动着:“这扳指成色不大好,你先还给我?,我?再换个更好的礼物给……”


    “不要?——”夏千灯近乎无赖地打断她的话,伸出手环抱住她,“嫂嫂送我?的东西,岂有不好的?况且就算只是一根杂草,我?也欢喜得很……”


    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嫂嫂,我?想亲一亲你,可以吗?”


    闻楹能拒绝吗?


    当然做不到。


    她甚至只能乖巧地点了下头?:“可以。”


    夏千灯心中的欢喜,膨得像是要?炸开,她身?躯微微向前?逼近着,却在离她的粉唇只有半寸时停了下来。


    比起想要?亲吻她,夏千灯却又生出另一种冲动——


    她想要?清楚地看着,少女那柔软,且能够给予她无限温暖的唇瓣,仔细看时是怎样的。


    夏千灯抬起了手,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


    她自幼便持缰握箭,指腹带着一层薄茧,与少女柔软得像是樱桃的唇相比,简直就是恃强凌弱。


    闻楹掩在罗袜中的脚趾微微蜷缩。


    她也没有料到,只是指尖轻轻的触碰,就如同蚂蚁爬过般,反倒比亲吻时更让人酥痒难耐。


    偏生夏千灯并不知晓自己的感受,指尖还沿着她的唇线描摹着,最后终于停在她的唇珠上。


    夏千灯没有忘记,少女柔软如同豆蔻的唇珠,昨夜里合着泪液吮噬时是什么滋味。


    她又一次轻轻咬了上去。


    闻楹浑身?一激灵,不由得绷紧了全身?上下,却又躲开不得。


    她只能任由夏千灯的软舌长驱直入,肆意攫夺自己的气息和津液……


    想到能够操纵自己的扳指还在夏千灯手上,若是再放纵下去,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些?什么来,闻楹心头?便有几分不安。


    “你……”趁着换气之际,闻楹道,“你先将扳指还给我?……”


    “为?何?”夏千灯双手已放在她腰上,她眸中露出微微不解,“难不成这扳指,嫂嫂并不打算送给我?,那你又要?送给——”


    夏千灯忽地想起,在昨日将她绑起来时,自己分明没有从?她袖中搜到任何东西。


    所以这扳指,根本?就不是嫂嫂原有的,而?是有人送给她的。


    夏千灯脑海之中,一一将从?昨日到今日,可能与她见过面?的人排查了一番,最后得出答案:“嫂嫂见到国师了?”


    闻楹没料到,这电光火石间?,她竟已猜了出来。


    非但如此,联想到少女方才异样的反应,夏千灯眸中更暗了几分:“嫂嫂,看着我?。”


    闻楹不受控制地抬起双眸,与她四目相对。


    闻楹清晰地感受到,身?前?之人呼吸蓦地重了几分:“嫂嫂,是不是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会乖乖听我?的?”


    不是吧……她怎么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闻楹心中暗暗叫苦,咬住了被吻得殷红的下唇不说话。


    夏千灯却并不会轻易饶过她,她抬起手,手指轻轻揉捏着少女柔软的耳垂:“嫂嫂,回答我?。”


    “是……”闻楹声?若蚊蝇,终究是认命地应道。


    夏千灯喉间?发紧,微微动了一动。


    眼?前?少女的身?躯正?轻轻颤栗着,宛如一只迷途的羔羊,纯白而?又无辜,她似隐约猜到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却又不敢继续想下去……


    夏千灯垂下浓密的眼?睫,又将脸贴了上去:“那嫂嫂送我?这样一份大礼,本?宫又该如何报答你是好呢?”


    尾音略微上扬,似刻意要?勾起些?什么。


    真是强词夺理……分明是她从?自己这儿强要?去的差不多。


    闻楹心中不忿,却敢怒不敢言。


    帐中燃着鹅梨香,淡甜的香味罩在四周,闻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捕住,又叫这香气迷惑了神智。


    她甚至连丝毫反抗的念头?都没有生起,软声?开口:“你……”


    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夏千灯呼吸刹那一滞。


    叫人捉摸不定又患得患失的少女,眼?下就在自己掌中,且前?所未有的听话。


    只要?自己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一瞬间?,夏千灯脑海中已冒出无数个五光十色,绮丽至极的念头?。


    最终,她握住了少女的手,带着她的指尖触上自己脸庞:“嫂嫂,看着我?,记住我?的样子。”


    闻楹眨了眨眼?。


    她看见夏千灯长眉凌厉,神色间?是身?为?天潢贵胄的自若,红唇微抿,泄露出一丝上位者才会有的傲然。


    唯独眼?底隐隐透露出卑微。


    夏千灯固执地道:“嫂嫂,一定要?记住我?的样子,可不许忘记了。”


    “好。”闻楹点头?,却有些?不明白她为?何执着于此。


    夏千灯依旧不满足:“一定要?记住了,我?叫夏千灯,是夏国的公主,不是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夏千灯藏住了心中想说的话——她岂能与少女真心所爱的那个人相比。


    在太初镜里,她们?有过那么多的曾经,那么多生死相依的时刻……能够成为?那人的替代品,她应该感到幸运才对。


    可是……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只是想要?一份不是任何人影子的偏爱,想让嫂嫂看见她,而?不是透过自己看着旁人,难道也有错不成?


    夏千灯活了近二十年,从?未有过如此的委屈,偏生这委屈一分半点也诉说不得。


    她怕自己的得寸进?尺惹恼了嫂嫂,便只敢像一个孩子耍无赖般,恨恨地一口咬上闻楹的耳垂:“嫂嫂……”


    闻楹嘶了声?,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知夏千灯这是又发哪门子的疯,却也再来不及多想,眼?前?五花缭乱的颠倒,夏千灯的那张脸变成了织金牡丹花的胭脂红帐顶。


    转眼?间?,夏千灯雪白的脸将视线占据,她覆了上来,低声?若呢喃:“嫂嫂……”


    两人的衣袖交叠在一处,分明夏千灯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她的语气却卑微到了极点,虔诚得犹如跪拜在观音像前?的信徒。


    可最终做的却是大不敬之事。


    赐婚


    恍惚之间, 闻楹视线逐渐迷离,只觉得帐顶绣成牡丹的金线似乎化作虚无,时而?却又浮现。


    牡丹花瓣一层层展开, 朝她?缠绕过来。


    与之一起交缠的, 还有?乌黑的长发,湿润中带着渴求的双眼……猛地一个?浪头打过来, 似是要?将她?溺毙其中。


    “不……”闻楹摇了摇头, 声音却微乎其微。


    她?浑浑噩噩地?抬起手, 似想?要?抓住什?么, 最终却只是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握紧, 与其十指紧扣。


    ……


    闻楹醒来时, 枕旁却空无一人。


    她?听到帘外似有?人在低声说什?么, 很快便结束了。


    很快, 脚步声朝着床帐的方向传来, 来人掀开珠帘,正是夏千灯。


    看见少女醒来, 她?眼底漾出一丝柔软, 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春凳上:“嫂嫂可要?喝茶?”


    闻楹的确是颇为嗓子干哑,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还是……


    脸颊又开始发烫, 她?别过了脸,不去看夏千灯, 只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应声。


    从?前和师姐在一起时, 两?人间虽也有?过不少亲密,但师姐为人克制清冷, 总是会考虑闻楹的感受照顾着她?。


    哪里?似夏千灯这般……像是不知餍足的狼崽子。


    闻楹不用低头看也知道?,只怕自?己的肩颈上, 不知有?多少被她?咬下的印记,莫说是肩颈,就连……


    偏生这人又似狗皮膏药黏了过来,掀开被子躺下自?身后?抱住闻楹的腰:“嫂嫂若不愿喝茶,那我们就再睡一会儿如何?”


    她?这样小狗般缠着她?,炙热的气息便不安分地?拂在自?己没有?衣料遮掩的后?颈处,闻楹哪里?还睡得着。


    她?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道?:“方才你?在与人说些什?么?”


    夏千灯轻声笑?了:“嫂嫂先喝完茶,我再告诉你?。”


    听她?的语气,似乎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闻楹原不想?就这么遂了她?的意,但终究还是难免好奇,她?坐起身,任夏千灯端着茶盏,一口一口喂着自?己喝水。


    闻楹丝毫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已习惯了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的伺候。


    待夏千灯放下茶盏,回头瞧见的,便是少女那双写着好奇的眼睛。


    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泪水干涸后?的痕迹。


    夏千灯心口一热,便想?要?低头亲上去。


    可她?又如何不知晓,眼下嫂嫂正恼着自?己,于是只能略带遗憾地?垂下眼,安安分分回答道?:“明日便是母后?的生辰宴,她?遣了女官来知会一声,说已经安排好你?的座位。”


    “我?”闻楹眼皮一跳。


    原身不过是尚书家不受宠的庶出三小姐,连出席这种宴会的资格都没有?,又哪里?值得皇后?给她?留座?


    若是按照国舅家的小寡妇来说,那这种喜庆之事更应该避讳着她?才对?。


    除非……闻楹这才发觉,方才夏千灯与人相见时,身上穿的是就寝时的绸衣,只随意披了一件外衣,对?于两?人的关系,似乎丝毫没有?遮掩之意。


    似瞧出来她?在想?什?么,夏千灯开口:“嫂嫂与我的事,这宫里?上上下下当然是知晓的。”


    闻楹浑身一僵,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趁着少女羞诧之际,夏千灯终是没忍住,在她?眼皮上轻轻啄了啄:“明日生辰宴,我就在群臣面前求父王母后?做主,让他们赐婚下来,你?我终生不离不弃……”


    赐婚?


    等等……闻楹还没有?反应过来。


    细算起来,自?己五天前才认识了夏千灯,两?天前才死了“相公?”,无论如何这是不是太快了?


    似察觉到她?的迟疑,夏千灯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色,抬眸之际却只剩委屈:“嫂嫂,你?不愿意吗?”


    “不是……”明知她?是故作这副姿态给自?己看,闻楹却依旧不忍心拒绝,她?叹了叹气,“就算我愿意,你?父王母后?……”


    “嫂嫂答应了!”夏千灯没等到她?后?半句话?,便伸手死死抱住了她?,“你?放心,父王母后?那里?,自?然有?我周旋,要?是他们不允,我就和嫂嫂私奔好了,反正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你?我二人,今生今世都是不能分离的。”


    又绕回这个?话?题上来了……


    可听到她?这样诚挚的告白,闻楹心中怎能不生出暖意,她?抿起唇角:“好。”.


    翌日,生辰宴上。


    出乎闻楹的意料,面对?夏千灯这等荒唐的赐婚请求,夏国的国君和王后?竟当真应了下来。


    虽算不上多么欢喜,但也不见诧异之色,而?是早有?准备般,吩咐下给闻楹的赏赐,以及命钦天监的臣子择定良辰吉日,为公?主殿下完婚。


    闻楹又一次对?皇帝皇后?宠女儿的程度,有?了更深的理?解。


    身旁夏千灯却只管神情愉悦地?牵起她?的手,起身一齐向高座上的帝后?拜谢:“多谢父王母后?赐婚,只求父王再吩咐一声,叫钦天监的大臣择定最近的吉日才是。”


    “咳,你?这孩子……”皇帝清了清嗓子,似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转头看向钦天监的大臣,“公?主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是。”大臣忙应道?,“还请公?主殿下和陛下放心,此事臣必当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夏千灯心满意足,不等皇帝开口,便已牵着闻楹坐下。


    落座之际,闻楹余光瞧见,四周大臣以及家眷瞧向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甚至还隐隐藏着……


    不等她?品味出这些目光中的含义,象牙筷夹着什?么送到她?嘴边来:“嫂嫂尝一尝这炙鹿肉,想?必你?会喜欢。”


    闻楹侧过脸。


    宴上点了无数盏花灯,珠玑满座,各色华光叠在一起,照得夏千灯神采雀跃。长眉下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像是吸走了所有?的光,比任何一盏能工巧匠做出来的花灯都还要?亮。


    闻楹唇角轻抿,咬上她?筷尖的鹿肉:“嗯,好吃。”.


    帝后?给的赏赐,如同流水般送进寝殿中来。


    除此之外,还有?宫中的绣娘专程上门,为闻楹量体裁衣,准备新婚大礼上的喜服。


    夏千灯也难得不在殿中缠着她?,而?是说什?么要?去挑选给自?己的……聘礼。


    她?这般盛情难却,闻楹却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回礼给她?。


    待绣娘离开后?,她?唤来平日里?贴身伺候夏千灯的宫女:“你?可知你?们公?主,平日里?有?什?么喜欢的?”


    “哪里?是咱们的公?主?分明是姑娘您的公?主才对?。”


    夏千灯不在,那宫女便也有?胆子同少女打趣,“奴婢想?不到公?主平日里?有?什?么喜欢的,若非要?说起,近来却是有?的……”


    闻楹抬眼:“是什?么?”


    “自?然就是姑娘您呀,您若是将自?己送给殿下,不知她?该有?多欢喜。”


    闻楹面上不显,耳根却微微发烫。


    正说着话?,又有?五六名宫人进来了,却是皇后?宫中的女官。


    为首那位微微福身后?,开口道?:“这是皇后?娘娘宫中新送进来的蜀锦,命奴婢都给姑娘送过来。”


    蜀锦……闻楹眼睫一颤:“可是蜀中谢家送过来的?”


    女官略显诧异地?开口:“正是,不知姑娘为何要?问这个?……”


    闻楹呼吸不由得急促:“谢家的人可还在宫中,我想?见他们一面。”.


    闻楹来到花厅时,谢家六七名女眷早已肃穆无声地?候在厅中。


    见着她?的后?,一一起身行礼:“妾身见过三小姐。”


    她?们行礼过后?,便默不作声地?站着,年长的倒还好,有?些年岁较轻的看向闻楹的眼神略带不安,似是在暗暗揣测,这位即将与公?主殿下成婚的三小姐,突然要?见她?们,也不知是好是祸。


    闻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贸然之举,似乎惊吓到了她?们。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竭力展露出平和:“我见送上来的蜀锦绣工了得,想?要?找各位了解一二,若是有?何打扰,还请大家莫要?见怪。”


    “姑娘客气了,能得贵人喜欢,是我们的荣幸才对?。”


    答话?的妇人举止温婉,宛如珍珠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模样竟生得与谢吟芳有?三四分相似。


    闻楹正看得一呆,却倏忽听到一声轻哼。


    那妇人登时蹙眉道?:“念儿,不可无礼。”


    又忙对?着闻楹歉意道?:“小女年幼,不懂得规矩,还请贵人莫要?见怪……”


    闻楹微笑?道?:“不妨事的,本就是我打扰了各位在先,令爱又何错之有?。”


    她?将目光移向妇人的女儿:“你?叫念儿?”


    小女孩约莫没有?料到,她?非但不生气,反而?这般和气地?同自?己讲话?,只讪讪地?应道?:“是……”


    在她?耷拉着的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谢氏族人的模样。


    原来,若不是受到自?己的牵连,谢家依旧还能繁盛数百年,而?不是早早落得满门被屠的下场。


    愧疚潮水般涌来,闻楹眼中生出酸涩。


    她?想?要?补偿一些什?么,却并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得出来。


    短暂的思忖过后?,闻楹对?妇人道?:“我对?夫人这位女儿一见如故,不知可否留她?半日,陪我在宫中逛一逛?”


    妇人看了看她?,又看向自?己的女儿。


    尽管能够感受到闻楹并没有?恶意,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倒是谢念自?己站出来了:“好啊,那我们走吧。”


    咬牙


    在性情洒脱这一点上, 谢念与谢吟芳也颇为相似。


    约莫是还记恨着闻楹无缘无故叫谢家人留下来,她虽出了花厅,一路上却并不看闻楹, 也不与她说话。


    只是时而从石径旁的花丛中随手扯落一片嫩叶, 在指间碾碎。


    闻楹看在眼?里,不过是微微一笑。


    待到无人处, 闻楹遣散跟着她的宫女, 从袖中取出一张纸。


    谢念虽没有正眼?看她, 余光中却瞧见?, 那张纸竟化作一只闪着金光的鸟儿, 咻一下从眼?前?飞过去了。


    谢念原本故作不理会她的双眼?, 顿时瞪圆了。


    “你?想学吗?”闻楹这才开口, “想学的话, 只要点点头, 我就教你?。”


    果?然,谢念终究是没能?抵抗住诱.惑, 老老实实地点头:“想。”


    闻楹莞尔一笑, 走向湖边的凉亭:“你?随我来。”


    亭中有石桌石凳,她取出随身?携带的朱砂和符纸放在桌上, 谢念看在眼?里:“你?是修士?”


    “修士算不上, 只是会一点寻常小法术而已。平日里可?以解闷,关键时候也可?以保命。”


    整整一个下午, 闻楹都与谢念留在凉亭中, 在教会她画符之后,又教了她引气入体以及调息之术。


    这是闻楹唯一能?够给予谢家人的歉礼。


    谢念虽不明白两人素未谋面, 她为什?么要这样照顾自己,但也并未多想, 只管认认真真学便是。


    直到日落时分,闻楹见?她学不动了,又从袖中取出自己闲暇时画的符纸:“这些?符纸你?拿着,兴许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喏,这是定身?符,这是隐身?符……”


    谢念接过符纸,却忽然没头没脑道:“你?这么厉害,为何不逃?”


    “逃?”闻楹诧然,“我为何要逃?”


    谢念看着她,突然小声道:“你?放心,这里没有旁人,正是逃走的好时机。”


    说着,她拿起两张隐身?符,分明贴到闻楹和自己手上,然后抓住她的手:“你?随我来,我知道出宫的路。”


    闻楹稀里糊涂同她走出凉亭,迎面却正好走来一路宫人。


    谢念忙屏住呼吸,带着她站到路旁。


    有隐身?符遮掩,宫人果?真没有瞧见?她们,而是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待他们走远后,谢念忙带着她继续走。


    闻楹好几次想要问?个清楚明白,奈何宫墙内总是有人来人往,她担心两人漏了馅,给谢念惹上麻烦,便也只得沉默不语地跟着她走。


    一炷香后,两人竟当真走出了宫门。


    宫墙外仍有侍卫把守,谢念不敢掉以轻心,带着她左拐右拐,拐进一条小巷中,终于松了口气:


    “你?快走吧,放心,就算公主怀疑到我头上,想要做些?什?么,也还有圣上和皇后管着她……”


    直到此刻,闻楹终于问?出自己的疑惑:“我为何要走?”


    “你?……”谢念语塞,恨铁不成钢道,“亏得你?还是修道之人,公主要强娶你?,你?便任由她蹂躏不成,怎么连反抗都不知反抗……”


    闻楹:“谁说她是强娶了?”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被公主强抢入宫的,是她对你?一见?钟情,逼你?嫁给她,为此还不惜跪在金銮殿前?求圣人赐婚……”


    闻楹终于明白,那日在皇后的生辰宴上,为何在座之人都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


    原来在所有人眼?中,自己是“公主强娶民女”这出戏里的民女。


    她和夏千灯同为女子?,又是她名义?上的寡嫂,夏千灯将所有污名揽到她身?上,想来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


    闻楹心头荡开涟漪般的暖意。


    “你?误会了。”她道,“我们二?人是真心相爱,并非谣传那般。”


    谢念话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似是在怀疑她是否被人下了降头:“当真?”


    “我为何要骗你?。”闻楹道,“我愿意嫁给她,与她……厮守终生。”


    谢念微微叹气。


    她有些?想不明白,这样如花似玉的少女,为何要一头栽倒在那恶名远扬的公主身?上,一提起她,眼?中还柔情脉脉。


    谢念只得作罢:“那你?……”


    正说着话,她肚子?里响起咕噜噜的声音。


    这一下午的画符练气,不单是她,闻楹也饿了。


    自来到这个世上,闻楹还没有好好见?识过外头的样子?:“不如我们先去找家酒楼吃饭,吃完了再各自回?去?”


    谢念摸了摸肚子?,点头。


    末了又道:“这顿算我请你?的。”.


    身?为谢家受宠的女儿,谢念身?上自然是不缺银钱。


    在问?过路人后,她带着闻楹找到皇城最大的酒楼,要了一间上房,对小二?道:“将你?们酒楼最好的茶和菜,都端上来。”


    “好勒。”见?来了大主顾,小二?眉开眼?笑地应下,“本店近日新?酿得桂花陈酿,今日正好开封,不知二?位客官可?要尝尝?”


    闻楹本不欲饮酒,谢念却抢在她前?头道:“送一壶上来,让我尝一尝可?比得过家乡酒的滋味。”


    闻楹看着她稚气未脱的模样,有些?怀疑谢念能?不能?喝酒。


    很快,她就明白何为人不可?貌相。


    谢念虽是个小姑娘,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之时,非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是煞有其事地回?味:


    “唔……好像还是差了点,不过倒也不错。”


    又给闻楹斟了一杯:“师傅可?要尝一尝?”


    这一声师傅,她喊得坦坦荡荡,丝毫也不心虚。


    她这样唤自己,这一杯酒,闻楹总是推脱不过的。她端起酒杯,尝到桂花淡淡的香甜,混合着酒香。


    出坛不久的新?酒,酒气不算浓郁,闻上去并不醉人,二?人就着热腾腾的菜,饮了大半壶。


    直到闻楹拿起筷子?时,感觉到手腕绵软无力。她这才意识到,这酒的后劲隐约上来了。


    眼?瞧着谢念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闻楹正要推辞,外头似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厢房的门被撞开。


    尚未回?头看清来人模样,便听见?呼天喊地的哭嚎声,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恐:“救命,怪物,他们变成了怪物……”


    闯进来的几名男子?都是富贵至极的打扮,俨然是这家店的客人,可?眼?下他们却吓得屁滚尿流地往厢房里爬,哪里还有半分从容。


    “发生了何事?”闻楹站起身?问?道。


    恰巧酒劲上来,叫她的身?子?摇摇晃晃,她撑着身?旁桌沿方才站稳。


    不等几人回?答,被撞开的门外又有女子?尖叫着跑过来,谁知在她身?上猛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


    那只手的主人面色惨白,被抽去了魂魄一般,动作木然地抓紧女子?双肩,低下头朝她的脖子?咬去……


    哐当——


    一只花瓶狠狠地砸到男子?头上,叫他动作一顿。


    然而出乎闻楹的意料,她这用尽全力的一砸,着了魔一般的男子?却并未倒下,那双不见?黑瞳的眼?珠子?直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将闻楹当成了新?的目标。


    闻楹下意识后退半步,醉酒后的脚步难免有些?踉跄。


    电光火石间,那怪人已经朝她扑了过来。


    “师傅当心——”伴随着谢念的惊叫声,嗖地一声划破空气,闻楹模糊不清的视线瞧见?有什?么由远及近地飞快而过,死死钉入怪人的脑海。


    鲜血飞溅开,眼?前?的人朝她倒过来,闻楹忙不迭后退。


    与此同时,她看清他脑后是一支带着红色翎毛的直箭。


    四周尖叫连连,闻楹被忙凑上来的谢念扶住:“师傅,你?没事吧?”


    闻楹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一道冰冷的女声打断她的思绪:“你?们再去楼里搜一搜,看附近可?还藏有可?疑之人。”


    这声音甚是耳熟,只不过与平日里相比,少了些?许温情,充斥着坚冰般的冷凝。


    闻楹循声望去,果?真是夏千灯。


    只见?大堂中她一袭红袍,长发随意地用一根发带挽在脑后,将手中的弯弓交到随从手上,便上楼朝自己走过来。


    不知为何,今日她这身?打扮,倒像极了两人初见?那一日,她在马上倨傲不恭的姿态。


    回?想起来,闻楹唇畔勾起一丝笑,待她走到身?前?后,醉醺醺开口:“你?……”


    夏千灯猛地握紧她的手腕,将人带入自己怀中。


    她语气微微颤抖着,在闻楹耳边道:“天都已经黑了,嫂嫂却还不回?家,原来是在这儿玩得快活。”


    奈何闻楹已醉得不轻,根本没有听出她话中的咬牙切齿,只是将头搭在夏千灯肩上:“那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对于少女这般依赖姿态,在短暂的贪恋过后,夏千灯恢复了清醒。


    她静静瞧着醉颜陀红的闻楹,唇瓣抿成一条直线,隐忍着什?么。


    然后,夏千灯一言不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少女打横抱起,朝门外离去。


    “等等……”


    谢念如梦初醒,鼓起勇气要拦。夏千灯冷冷一眼?扫过来,她便噤了声。


    谢念只能?眼?睁睁看在原地,任由醉得意识不清的少女被抱走,想到先前?两人的对话,她只能?安慰自己——


    既然三?小姐亲口承认喜欢她,那这夫妻……啊不对,妻妻之间的事,自己好像是插不了手?.


    渴……


    闻楹睡得迷迷糊糊,只生出这一念头。


    眼?皮沉重得无法睁开,她犹记得自己是在酒楼同谢念吃吃喝喝,便想要伸手摩挲到茶杯,为自己一解渴意。


    谁知手臂轻轻一动,双手腕间却似被什?么柔软而不失韧性的东西缠紧。


    她想要挣脱,却愈发不得其法。


    双手被禁锢在头顶,她唇瓣微微动着,宛如一条脱水的鱼,只能?无助地哀求能?有人听见?自己的呼声:“水……”


    “嫂嫂醒了?”一只手落到她的额间,将少女被汗水沾湿的碎发抚顺。


    反悔


    这声音无比耳熟, 闻楹眼睫颤了颤,恍惚间意识尽数回笼。


    她睁开眼,果真瞧见夏千灯精致如玉雕的脸庞。


    红唇噙着笑意, 漆黑眼瞳却是冰冷的。


    帐顶的金线牡丹大朵大朵盛开着, 同夏千灯坐在床畔的身躯一齐罩过来,化作?摇曳的曼珠沙华般勾魂摄魄。


    后知后觉, 闻楹终于本能地嗅到?一丝不妙的气息, 她身躯瑟缩了一下, 活动了一下被束紧的双腕:“你……将它解开好不好?”


    “不好。”夏千灯不带情?绪的嗓音, 将闻楹最后一丝幻想打破。


    帐前灯火莹煌, 她欺身上前, 一只手撑在闻楹身侧, 另一只手依旧把玩般抚摸着她的脸庞:


    “我不过是离开嫂嫂半日, 你便能悄无声息地出了皇宫, 我若是解开它,嫂嫂又要逃到?哪儿?去?”


    “你误会了……唔……”


    少女柔软的唇瓣被夏千灯用食指按住, 叫她说不出话来。


    夏千灯轻声笑道:“我误会了什么, 难道嫂嫂是被人挟持出宫,又被人绑到?酒楼里去的不成?若这样的话, 谢家?那位小姐……”


    察觉到?她话中阴寒的冷意, 闻楹忙拼命摇头,趁着躲开她手指时道:“不……这与她无关, 你没将她怎么样吧?”


    夏千灯眼底漆黑如旋涡, 蕴集着某种让闻楹感到?危险的情?绪。


    可在狂风暴雨到?来之?前,她的面容依旧平静, 甚至像个乖巧的孩子般:“嫂嫂放心,我已命人将她安然无恙地送回谢宅, 她既然是你看重的人,我又怎敢伤她半分毫毛。”


    闻楹松了口气:“你听?我解释……”


    “可我偏就是不想听?,我怕自己听?了,便又会上了嫂嫂你的当。”


    夏千灯终是按捺不住,她低声质问道,“嫂嫂根本就不愿意嫁我,心中也丝毫没有我,答应与我成婚也只是逢场作?戏的权宜之?计,你早就打算好了,要趁着我不备就逃走是不是?”


    不,不是这样的……


    闻楹摇头。


    可夏千灯当真如她所言一般,因为害怕听?到?自己的声音,慌不择路地吻了过来。


    她一只手揽在闻楹脑后,长指插.入她的发丝间,肆意与她唇齿相纠缠。


    本是救命稻草般的一个吻,渐渐带上旁的意味,夏千灯吮噬着少女口齿中的所有气息,重重咬住她的唇瓣,似在惩罚她的不忠……


    “唔……”闻楹不觉仰起头,绷紧了身躯。


    也就是这时,她方才发觉,自己醉酒时的衣裳早已被人换下,柔嫩的肌肤就这样蹭着被面,无所适从的滋味,叫她想躲也躲不开。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夏千灯就这样缠着她吻了多久,终于与她唇瓣分离。


    闻楹吃了苦头,再?也不敢说半个解释的字。


    夏千灯半眯起眼,看向少女被吻得水光淋淋的粉唇,她扶着她坐起,端起床边早已备好的茶盏递过来:“嫂嫂喝水,先润一润嗓子。”


    闻楹着实?是渴了,她并?未领会到?夏千灯话中的深意,将整杯茶水一饮而尽。


    茶杯离开唇边,她看着夏千灯稍显缓和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再?解释一下,却见她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什来。


    圆滚滚的金球,花纹与装香料的银球极为相似。


    不同的是,镂空莲枝金球两端已缠上细细的绸带,正好可以用来打结。


    闻楹脸色微微一变,隐约忆起些不堪的画面。


    她呼吸陡然间变重,烫意从耳根蔓延到?脖颈处,不安地别过了脸。


    夏千灯偏又俯下身,长指捏住她的下半张脸,逼得闻楹不得不与她直视。


    闻楹模模糊糊听?见她在说些什么:“嫂嫂不准我欺负旁人,我听?话了。可我生性恶劣,总是想要欺负点什么,嫂嫂你说该如何是好?”


    说话时,夏千灯的气息便拂在她耳廓处,激得闻楹身躯轻轻颤栗,就连眼睫也轻轻颤抖着。


    像是落入猎人陷阱中的羔羊。


    闻楹不敢在看夏千灯那双燃着恶劣的双瞳,她闭上眼,像是某种无声的默认和准许。


    ……


    但她很快意识到?,夏千灯并?不满足于此。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些符纸来:“嫂嫂待那位谢小姐,真是好得可以,只认识了半日,又是陪她喝酒吃菜,又是教她画符……”


    夏千灯冷冷一笑,竭力克制着妒意,不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那么狰狞。


    殊不知落入闻楹眼中,像是恨不得要生喝自己的血一般。


    闻楹眸光动了动,她想要说些什么,可口齿间叫缠枝金球抵住,她出声不得,只能眼中泛起泪花,听?夏千灯接着道:


    “嫂嫂既然教了她,当然不能厚此薄彼,也教一教我画符如何?”


    说罢,她偏了下头:“可惜……本宫差点忘了,嫂嫂如今手动不得,又无法出声,该怎么教我是好呢?”


    话音未落,闻楹听?到?沙沙声响。


    她睁大双眼,生出不妙的预感,本能地想要逃。


    可她被困在这床榻之?间,哪里又逃得走,只能眼睁睁瞧着一条雪白的蛇尾,自床畔缓缓探上来,向她逐渐靠近。


    “有了,若本宫画得对,你就点头,若画得不对,你便摇头可好?”


    至于画符用的“笔”……已是不言而喻。


    不好,一点也不好!


    这个混蛋!


    自己好心好意教夏千灯如何变幻蛇尾和双腿,她就是这样来报答的?


    闻楹反悔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该顺着她,想着让她消气就好,不料夏千灯分明就是一头喂不饱的狼崽子,想要捋顺她的毛,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


    可此时想要后悔,已经为时晚矣,锦被之?中,忽地传来寒冰般鳞片的凉意。


    闻楹瑟缩着,她拼命摇着头,蜷缩过身躯,只将后背留给夏千灯。


    殊不知这样反倒更给了她趁虚而入的机会,冰冷的鳞片摩挲过后背的肌肤,闻楹发出一声低吟,全身上下都在轻轻颤抖着。


    夏千灯不依不饶:“嫂嫂,不知本宫这一笔画得可对?”


    闻楹将半边脸埋入软枕之?中,轻轻摇着头。


    明知她是什么意思,夏千灯却故作?看不懂:“嫂嫂的意思……便是说我画错了?”


    “那这样呢,可是画对了?”


    ……


    直到?少女泪水都快要流尽,雪白的小脸透着异样的红晕,看上去真是可怜到?了极点。


    夏千灯心口泛着热意,终是再?按捺不住,将裙下的蛇尾变回双腿。


    她低下头,将闻楹腮旁的泪水吮掉,语气惋惜道:


    “可惜本宫实?在是太笨了,怎么也没能学会画符,不过……既然当不了嫂嫂的弟子,那就还是当你的枕边人,照样也能为嫂嫂效劳的吧?”


    魔气


    闻楹恍惚间已经丢了半条命, 但对夏千灯而言,所谓的用蛇尾学?画符,不过是开场戏而已?。


    化出双腿后, 她身躯前倾, 精致无双的面容逐渐靠近闻楹的脸。


    她的唇贴过来,轻轻吮噬少女脸颊上的泪珠。


    缚在闻楹双腕间的绸缎, 依旧没能?解开。


    口齿被缠枝金球抵住, 闻楹甚至无法出声求饶, 只?能?泪眼?迷离地看向夏千灯, 眸中写满哀求。


    旋即, 略带薄茧的掌心, 覆上?她的双眼?。


    闻楹视线中一片漆黑, 只?听?得夏千灯道:“嫂嫂这般看着, 叫本宫如?何忍心……”


    声音逐渐低下去, 她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条黑色绸缎,覆上?闻楹的双眼?。


    视线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肌肤上?的触觉, 便被无数倍放大。


    “唔……”闻楹仰起?头,宛如?一只?濒死之时的天鹅, 纤长的脖颈绷紧, 反倒更方便了夏千灯的趁虚而入。


    被放大的不止是触觉,更有闻楹的听?觉——


    红帐外, 烛火似乎扑朔了一下, 应是被一闪而过的飞蛾击中。


    隔着窗棂,响起?滴滴答答的细雨声。


    雨滴落到柔软的花瓣上?, 逐渐浸湿娇嫩的花蕊。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一道电光闪过, 伴随着轰隆雷声,可怜的花蕊终是无力招架,瓣中蕴集的雨水倾泻而出。


    花枝底下,早有嫩绿的小草等候着,它贪婪地吮噬着,绝不浪费掉一滴甘霖。


    风狂花乱,还?有更大的暴风雨尚未到来。


    ……


    直至正午时分,疲倦过后的闻楹睁开双眼?。


    还?未有何动作,身后便有一只?手揽到她的腰间?。


    夏千灯靠过来,鼻尖胡乱地在她颈后拱着:“嫂嫂,你身上?好香。”


    哪里香了,全?都是夏千灯弄上?来的口水……她就像条狗一样。


    被她缠得喘不过气来,闻楹想将人推开。


    可她浑身都是软绵绵的,莫说是推开她,就连抬手也使不上?力气。


    霎时间?,关于昨夜的种种记忆涌入闻楹的脑海中。


    “你……”她用沙哑的声音开口,“出去!”


    她是真的恼了,夏千灯从?未听?过,少?女用这样凶巴巴的口吻同自己说话。


    但这种时候,莫说是闻楹凶自己,便是要杀了她,夏千灯也舍不得走。


    “昨夜是我不分青红皂白,一时冲动了。”


    夏千灯双手反倒将闻楹的腰抱得更紧,“嫂嫂要打要骂,尽管罚我就好了,反正千万不能?让我离了你,那还?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闻楹最听?不得的,便是这个死字。


    她身躯颤了下,勉强转过身,看向夏千灯。


    察觉到她的心思,即便往常不甘于当那个人的替身,眼?下夏千灯却故作可怜,将脸埋进少?女的颈窝处:“嫂嫂,我的好嫂嫂……”


    闻楹真是叫她一声声叫得又羞又恼,她闭上?双眼?,最终只?是恨恨道:“你先松开,我要穿衣服。”


    夏千灯道:“我来替嫂嫂穿。”


    昨夜那身衣裙早已?碎得不成样,哪里还?穿得,夏千灯使唤宫人,将一套鹅黄色襦裙送到枕边来。


    她将闻楹扶入怀中,亲手替她穿衣时,一低眼?,便能?瞧见少?女乳白的肌肤上?,显眼?的痕迹。


    夏千灯喉咙动了动,可她明白自己不能?再惹恼嫂嫂了,只?得将那些龌龊念头按捺下去。


    穿好衣服,二人用过午膳,闻楹问起?正事:“昨日在客栈……”


    “嫂嫂放心,我早已?命人将那位谢家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回谢府。”


    像生怕闻楹怀疑,夏千灯道,“你若是不信,大可遣人来问。”


    闻楹默了默:“我要问的并非这个,我是想说,昨日客栈里突然有人发狂的事,可调查清楚了?”


    提起?此事,夏千灯亦是神色微凝:“除了客栈,昨日当街发狂者十余人,有五六人被当街射杀,剩下五人关进天牢中等待审问。”


    闻楹:“我想去天牢中看一眼?,可以吗?”


    她觉得昨日怪人发狂时的样子,很是眼?熟——像曾经在月城,被城主操纵着攻击自己和师姐的傀儡。


    如?果真是这样,闻楹只?担心,后面会有更大的阴谋。


    眼?下正是赔罪的好时机,夏千灯又岂能?拒绝:“好,我陪嫂嫂一起?去。”.


    用过午膳,两人一齐朝天牢的方向走去。


    天牢之外森严肃穆,狱卒同夏千灯行礼:“见过公?主,不知公?主到此有何贵干?”


    夏千灯随手亮出一枚令牌来:“带路,本宫和嫂嫂要去见昨日抓起?来的那些发狂之人。”


    身为夏国唯一的公?主,她深受皇帝的宠爱,莫说是进天牢的令牌,便是遣兵调将的虎符也拿得出来。


    “是。”狱卒道,“还?请公?主和……”


    他一时不知要如?何称呼公?主身旁的少?女是好。


    夏千灯握住闻楹的手:“嫂嫂日后既然要嫁给本公?主,你们自然要称她一声公?主妃,可记住了?”


    言语间?坦坦荡荡,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要娶嫂嫂为妻,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荒唐事。


    久在宫中,狱卒对她跋扈的性情自是有所耳闻,他不敢露出丝毫诧异之色:“是,还?请公?主与公?主妃随属下来。”


    左手被夏千灯十指相扣,闻楹难为情地低下头,耳垂处微微发烫。


    暗不见天日的天牢中,墙壁上?点着火把,时而有老鼠蹿过。


    “公?主和公?主妃当心……”狱卒说着,又道,“前面这几间?牢房,就是关押那些怪人的地方。了”


    “嗯。”夏千灯和闻楹走上?前去。


    为了防止那些人在一起?互相厮杀,几名怪人被分别关在了相邻的几间?牢房中。


    他们手腕和脚踝处都带着镣铐,饶是如?此,在听?到脚步声靠近后,镣铐猛地撞击出沉闷声响,这些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咆。


    借着微弱的火光,闻楹从?袖中取出一张明黄的驱魔符,朝牢中的怪人掷去。


    只?见符纸尚未靠近他的身躯,便已?无端自燃起?来。


    火光之中,黑雾腾腾缭绕。


    闻楹神色一凛:“真的是魔气——”


    非但如?此,这魔气非同小可,寻常的驱魔符居然奈它无法,可惜自己眼?下只?是凡人之躯……


    “嫂嫂当心——”夏千灯陡然出声之际,拉住闻楹的手向后撤去。


    而在闻楹原本站着的位置,扑过来了一道黑影。


    来人身穿狱卒的衣服,可他僵硬的神色和动作,却与关在牢里的那些怪人并无二致。


    “赵兄弟?你怎可在公?主和公?主妃面前如?此放肆……”


    带着两人进来,尚不明所以的狱卒还?在斥他,夏千灯却已?手疾眼?快,拔.出他腰间?的长刀,抵挡住朝着二人再度攻来的那名狱卒。


    他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像一头杀红了眼?的兽,无视自己被刀刃划破的手掌,步步紧逼过来。


    在夏千灯与其厮杀之际,闻楹趁机取出袖中的定身符掷过去。


    没想到和先前的驱魔符一样,符纸还?没落到他身上?,便已?被魔气烧作灰烬。


    好在这时,这边的动静已?引起?天牢中狱卒的注意?,他们快步过来,有人大声喊道:“保护好公?主。”


    十几把长刀出鞘,闪着银光一齐逼向那名发狂的狱卒,夏千灯趁机松了口气,她后退数步,取下挂在墙上?审讯时用的长鞭。


    唰一声响,沾满鲜血的长鞭如?同一条灵蛇,直瞧那人的咽喉间?夺去,缠住了他的脖颈。


    下一秒,夏千灯握住缰绳的那只?手用力向后一扯——


    瞬间?鲜血四溅,对方的头颅与身子相分离,咕噜噜滚落到地上?。


    闻楹尚未看清他倒地时的惨状,夏千灯的身影已?挡在了自己眼?前。


    “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冷声问道,“为何也会突然发狂?”


    “回……回公?主的话。”闻讯而来的狱长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此人姓赵,家中排行老五……”


    夏千灯手上?带着血的鞭子,重重往地上?一挥。


    充斥着血腥气的牢狱中,她的声音更显冰冷:“本宫让你说重点,在此之前,他可遭遇过什么?”


    “这……”天牢中的狱卒少?说也有数百人,狱长又哪里清楚每个人的事。


    这时,人群中另有一名:“公?主,属下记得,昨夜正是由赵兄……正是由这姓赵的贼人,将一位发狂的怪人送进牢中……”


    不等他说完,闻楹忽然想到什么。


    她绕开夏千灯,快步跑到那具尸身前。


    “嫂嫂——”夏千灯眼?一颤,忙追了过去,生怕少?女如?同方才一般,再遭遇了偷袭。


    这时,闻楹已?在尸身上?,看到了自己想要找到的东西——在他右手虎口处,赫然一道咬痕。这咬痕并不深,不过约莫是咬破了血肉,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结痂。


    闻楹心中沉了沉。


    夏千灯问道:“嫂嫂,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闻楹略微颔首,她问那些狱卒:“此人可是被牢里的怪人咬到过?”


    “正是,属下想起?来了,昨日他在关押这些怪人时,手上?不慎被咬了一口……”


    尽管已?猜到答案,闻楹的脸色还?是一白。


    与此同时,夏千灯也反应过来了。


    她吩咐狱卒道:“你们皆在此好生守着这些怪人,不可放他们离开。”


    说罢,她握住闻楹的手,带着她转身离开。


    尽管夏千灯看似面上?平静,闻楹却感受到她掌心里的冷汗。


    像是某种安抚般,闻楹主动张开手指,与她十指相扣。


    承诺


    走出天牢大门, 外头明晃晃的日光刺目,叫闻楹不由眯了眯眼。


    在她身旁,夏千灯已并拢食指和大拇指放入口中, 发出一声呼哨。


    下一刻, 便有暗卫跪倒在她的身前:“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即刻传本?宫的吩咐,带侍卫去排查皇城中昨日可有被怪人咬到的百姓。”夏千灯道, “若找到之?后, 就地……”


    察觉到身旁少女的目光, 夏千灯话音顿了顿:“将他们抓起来, 关入牢中。”


    “是。”.


    回到寝殿后, 夏千灯对?闻楹道:“嫂嫂先?安心待着, 本?宫这就去同?父皇禀告此?事。”


    闻楹如何能够安心。


    在牢里的亲眼所见, 已经证明了一件事——那能够叫人发狂的魔气, 是可以?从?一个?人身上, 传到另一人身上。


    倘若昨日当真还有百姓被咬到,一传十, 十传百, 百传千……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眼下自己没有法术,也帮不上什么忙, 唯一能做的, 就是不给夏千灯添乱。


    闻楹点头:“好,你要当心些, 快去快回。”


    她并不知晓, 在离寝殿走远后,夏千灯又唤来一名暗卫:


    “去传本?宫的消息, 只要找到被咬之?人,无论百姓还是达官贵人, 皆就地处死,不可留其性命。”


    “是。”暗卫答应时,没有一丝的迟疑。


    直至她消失不见,夏千灯依旧站在原地,眸中暗沉沉的一片。


    沉寂片刻后,她方才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闻楹这一等,直到天色欲黑时分,也不见夏千灯回来。


    宫女点上灯,问她:“姑娘,可要传晚膳了?”


    闻楹摇摇头,看着窗外天边的乌金沉坠,心头莫名觉得?不安。


    正当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脚步声和兵甲相?碰撞的声响,闻楹忙起身走到殿外,却见是十几名御林军。


    为首之?人拱拳道:“属下奉公主之?命,前来保护公主妃。”


    不安落到了实处,闻楹问道:“发生了何事,夏千灯呢?”


    被她逼问得?紧,对?方只得?如实回答:“回公主妃,眼下京中发生动?乱,成千上万的百姓发狂,他们聚集在一起,正要闯进宫中来。”


    闻楹后退了半步:“怎么会……天牢里那位狱卒,好歹是过了一夜才发作的,为何今日却变得?这样快?”


    “属下也并不清楚,不过宫墙上有侍卫瞧见,若只是被咬中手脚,发作得?会慢一些,若是被咬中咽喉,寻常人顷刻间便会发狂。”


    闻楹明白了。


    魔气若要从?手脚的伤口处蔓延到心脏,需要耗费一些时间,但咽喉处却是离心脏极近……


    来不及多想,她只有一个?念头——自己要去见夏千灯,与她在一起。


    可她刚迈出殿门,便被御林军拦住:“公主妃……”


    “你们将我守在此?处又有何用??”


    闻楹问道,“要是那些怪人当真闯进来,难道你们还拦得?住?倒不如去宫墙上抵挡,守得?住一时是一时,若能侥幸活下来,公主那里,自然有我替你们说情?。”


    她这一番话出口,十几名御林军神色动?容。


    同?僚皆在奋战,他们却躲在此?处,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不等他们是何反应,闻楹已折返回身,取下挂在书桌后属于夏千灯的弯弓。


    她看向殿外:“不知哪位大人,愿意为我领路?”.


    宫墙之?下,紧闭的宫门外,人潮如群蜂。


    这些人已经失去了神智,他们嚎叫涌动?着,试图闯入进一墙之?隔的宫中,将这堵墙的里里外外,全都化作炼狱。


    置身在泥砖夯成的宫墙上,夏千灯感?受到脚下在嗡嗡作响。


    是他们用?肉身在撞击宫墙和大门。


    她垂眸看向这些人群,他们中有老人,也有小孩,有人衣衫褴褛,也有人穿的是绫罗绸缎。


    此?刻,却都变成发狂的野兽。


    纵然与这些人素不相?识,夏千灯却也想象得?出,他们曾经会是何等模样。


    她垂下眼不再多看,之?间箭尖对?准其中一人的头颅。


    长箭飞矢而?出,开出一蓬血雨。


    夏千灯的动?作已接近麻木,她飞快地抽出另一只箭,搭在了弦上。


    余光之?中,却瞧见一道鹅黄身影。


    夏千灯动?作一顿,看向在前头带路的御林军,她眼底冰冷:“眼下宫中还未乱,你们竟连本?宫的吩咐也不听,是谁让你们——”


    “你别怪他们了。”闻楹打断她的话,“是我逼着他们带我过来的。”


    她将手中的弯弓递过去:“这柄弓是你平日里用?的,我想你用?着会顺手些。”


    夏千灯看了闻楹一眼,却并未接过它,而?是抿紧了唇:“嫂嫂,你不能留在这里。”


    “为何不能?”闻楹反问,“莫非你在这儿出了事,我就能独活不成?”


    她的口吻是如此?平平淡淡。


    血雨滔天之?中,夏千灯却恍若被一道古刹钟声击中,僵在了原地。


    一瞬间,她有无数话想要说,最终却只是木然地抬起手:“嫂嫂……”


    闻楹以?为她要接过弓,忙将其往前一送,谁知下一秒,她的腰间便被人死死揽紧,夏千灯的下巴就搭到她肩上。


    倏忽之?间,闻楹觉得?似乎有什么滴落在自己的后颈处。


    很快,夏千灯又松开了她。


    她接过那柄弓,在士兵们的呐喊声中,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嗓音低声道:“嫂嫂,我不会让你独活的。”


    下一秒,夏千灯搭起箭,扣紧了弓弦。


    ……


    夜色一点点笼罩下来,宫墙上燃起了篝火,宫墙下黑鸦鸦一片。


    从?前每逢佳节,夏千灯会随父王母后站在这宫墙上,看千家万户亮如白昼,花灯似游龙,穿梭在大街小巷之?间。


    烟花爆竹声声响起,一片繁华景象。


    而?此?时放眼望去,却是不见边际的狼藉,像是蝗虫肆虐过后,暗色中的荒凉。


    夏千灯脑海之?中,有刹那的眩晕。


    她用?力咬紧牙根强撑下去,可射箭的速度终究还是不由慢了下来。


    直至这一刻,夏千灯清楚地意识到——她不是能够为了嫂嫂斩龙除蛟的戚敛,也不是在紧要关头护住她的白蛇。


    就算与普通人相?比,也比不上宫墙上这些久经训练的士兵。


    褪去公主的权势,她这样娇生惯养的肉.体凡胎之?躯,就算耗尽所有力气,能做到的却是微乎其微。


    这些发狂之?人闯进宫里来,是早晚的事情?。


    除了不甘心,夏千灯什么都做不到……


    闻楹隐约察觉到身旁之?人的不安。


    可她无暇过问,也只是不住地放箭——宫墙下聚集的入魔之?人太多了,就算是闻楹箭术不精,也总能射中其中之?一。


    掌心似乎已经被弓弦磨出血泡,闻楹却顾不上疼,几近麻木的动?作之?余,她脑海中仍在想着,到底是什么人,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


    难道真的是月城城主,这么多年过去,她非但没死,还变得?更?强了?


    “公主——”


    一道男声打断她的思?绪,那名御林军半跪在夏千灯身前,“宫墙下的侍卫已难以?抵抗,约莫再过一炷香的时间,宫门就会被撞开,请公主先?行离开。”


    夏千灯尚未回头,便已开口:“我不会走。”


    她的目光朝闻楹看过来。


    仿若有所感?应,闻楹红着眼咬牙道:“你休想让我走,夏千灯,是你自己才说过的,不会让我独活。”


    “是啊……”夏千灯低声呢喃。


    可惜,她终究要食言了。


    下一刻,夏千灯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戴在了右手拇指上。


    火光下它泛着纯白玉色,正是国师留给闻楹的那枚扳指。


    猜到她要做什么,闻楹双眼睁大:“夏千灯,你不能这样做……”


    然而?话未说完,夏千灯已开口:“嫂嫂,闭上眼睛,就当是睡了一觉。”


    这句话一出口,在玉扳指的作用?下,闻楹的眼皮不由变得?沉重,来不及有太多情?绪,她的意识已陷入混沌之?中……


    夏千灯伸出手,接过昏睡过去的少女。


    借着火光,她看了她最后一眼,传来了暗卫:“带嫂嫂从?宫中的暗道离开,记住了,不可放她回头。从?今往后,她便是你们拼尽全力也要保护的人。”


    “是。”暗卫顿了顿,“公主……当真不随属下一起离开?”


    夏千灯抿唇。


    她看向宫墙下方,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已经入魔的人,也不知还有多少幸存的百姓。


    而?在宫墙的另一头,是惴惴不安的宫女。


    夏千灯想起与闻楹定情?的头一日,她教训自己的话——


    “你生于皇家,是天大的幸事,可旁人未必有你这般幸运,他们都是你的子民,你身为公主,应当多加体恤他们才对?。”


    她既然在那时应下,眼下自然就是兑现承诺的时候。


    身为公主,怎能弃下自己的子民,苟且偷生?


    “带她走。”她哑声同?暗卫道,“若本?宫能活下去,自会有再见面的那一日。”


    “是。”暗卫低下头。


    她抱起闻楹,身影消失在宫墙之?上。


    夏千灯已然回过头,再度将鹰翎搭在弓上,扣紧了弓弦.


    闻楹再度睁开眼,已经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之?中。


    掀起车帘,外头是十几名穿着黑色劲服的暗卫,道路两旁是不见尽头的山林。


    无暇思?索她们是如何带着自己出宫的,闻楹出声道:“停车——”


    这一出声,她才发觉自己嗓子哑得?可以?,也不知是多久没喝水了。


    辘辘车轮声停下,马背上有人翻身下来,走到车窗旁。


    来人约莫是暗卫的首领,她拱手道:“公主妃,我等奉公主之?令,护送您离开京城。”


    “放我回……”闻楹话音转了个?弯,“先?放我下车,我想要解手。”


    暗卫有些迟疑。


    闻楹知道她在顾虑些什么,面上浮现惨然一笑:“你放心好了,宫中早已是一片狼藉了吧,我现在逃回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暗卫沉默片刻,放闻楹下了马车。


    即便如此?,她也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闻楹,时刻提防着她跑掉。


    直到闻楹作势解开腰带时,暗卫才非礼勿视地转过了身。


    然而?,不过是几息之?间,身后的动?静消失了。


    暗卫忙回过头,只见树林中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闻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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