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


    暗卫们在树林中搜寻片刻, 最终得?出结论——


    “公主妃定是回城找公主去了,她没有骑马,咱们快追上去。”


    说罢, 十几人翻身上马, 又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一阵无形的风拂过草地间。


    贴着?隐身符的闻楹看向她们消失的方?向, 也快步跟了上去。


    可?眼下的她只?是?肉.体凡胎, 没有朱雀当坐骑, 也飞不起来, 这样下去, 怕是?走到天黑, 也无法回到皇城。


    正当闻楹一筹莫展之际, 前头出现了一座驿站。


    约莫是?听说了京中?发生的动?乱, 驿站中?的官吏早已?逃去, 楼中?空空如也,只?留下几匹官马在后院吃草。


    闻楹将这些马儿的缰绳都解开, 挑出最为?膘肥体壮的那一头, 翻身坐了上去:“驾——”


    日光当空,山道两旁的树影向后掠去, 她驾马疾奔, 一路上只?是?放马下来喝了回溪水,便又上了路。


    终于, 在日落之前, 她抵达了皇城。


    城门口已?不见士兵把?守,走进城中?, 往日充斥着?叫卖声的街道上,此时安静得?犹如一座鬼城, 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待到宫门之外,闻楹更?是?心中?一沉——


    此时,宫门已?是?大?开,宫墙上的夏千灯和御林军已?不见踪影,门外尚未干涸的血流和散落一地的箭矢,昭示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夏千灯呢?


    她是?逃到了安全?的地方?,还是?……


    闻楹不敢再想下去,担心招来发狂之人,她甚至不敢出声,只?是?驾马进了宫门,顺着?地面上的血迹向前走去。


    偌大?的皇宫之中?,此刻却?静悄悄的,连鸟鸣声都听不见。


    闻楹忽地鼻头一酸,却?强忍着?没有落泪。


    在没有亲眼见到夏千灯之前,她绝不能先灰心。


    又向前走出十几步,她隐约听见,远处似乎传来嘶吼低咆之声,以?及空气中?恶臭的气息。


    是?那些入魔之人!


    他们定?是?追着?活人去了,会不会夏千灯也在这些人里面?


    闻楹眸中?微亮,她忙循声上前,只?瞧见成千上万的入魔之人聚拥在一起,他们对着?同一个方?向张望,像是?饿极了的群狼。


    而他们的猎物,便是?凉亭高处的十几人。


    闻楹眼尖地瞧见,那是?十多名披坚执锐的御林军,以?及脸上沾满血污的夏千灯。


    这一刻,闻楹憋在胸中?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真好,夏千灯她还活着?。


    约莫是?他们砍断了登上凉亭高处的梯子,那些入魔之人上不去,便只?能在凉亭下用力撞击着?亭柱。


    这样下去,整座凉亭迟早都会坍塌。


    闻楹远远看见,夏千灯似乎在和十几名御林军争论着?什么,她面色冷凝,算不上好看。


    这一头,闻楹亦是?心急如焚——必须得?想个法子,让他们脱困才行。


    然而,还不等闻楹想出法子来,却?见夏千灯站直身,一只?手撑住栏杆,从凉亭的二楼一跃而下,落入发狂的人群中?。


    御林军们大?惊失色,伸手想去抓住她,夏千灯却?已?轻飘飘落了地。


    “不要——”闻楹失声尖叫。


    离她最近的入魔之人听到这声音,本能地回过头来,在没有看到人影后,又朝着?夏千灯的方?向涌动?而去。


    但很快,他们像是?看到什么让他们害怕的东西,如同蛇蚁躲避雄黄般,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开。


    人群中?就这样让出一条路,夏千灯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


    闻楹意识到,让他们避而不及的东西,是?戴在夏千灯手上的那枚玉扳指——那是?魔尊留下的东西,入魔之人又岂能不畏?


    她看着?夏千灯,夏千灯亦看向闻楹的方?向。


    她无法瞧见贴着?隐身符的少女,只?暗自庆幸上天保佑,此处竟会出现一匹马。


    越过重重人群,夏千灯快步来到马前,正要握紧缰绳上马,腕间?却?似被一只?柔荑握紧。


    且这柔软的触感,异常熟悉。


    夏千灯的瞳孔在刹那间?睁大?几分,疑心莫不是?自己的幻觉。


    “夏千灯。”闻楹按捺不住,取下了隐身符。


    “嫂嫂?”夏千灯诧异,“你怎么会——”


    她没有再问下去,而是?看了看那些觊觎地朝闻楹看来的入魔之人。


    下一秒,夏千灯翻身上马,坐到闻楹身后:“嫂嫂,我们先将他们引开。”


    “嗯。”闻楹点头。


    说话间?,夏千灯已?将玉扳指取下放入袖中?,她拔|出随身的匕首,用它划破了指间?。


    没有了扳指带来的威慑,又被鲜血的气息引|诱,那些入魔之人顿时蠢蠢欲动?,乌泱泱的人头攒动?过来。


    “驾——”夏千灯握紧缰绳,带着?闻楹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在她们身后,是?紧追不舍的人群。


    一夜未见,两人却?似分隔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闻楹顾不得?眼下的处境,她回过头,目光贪恋地看向身后之人,抬起手擦掉她脸上的血污。


    “都是?旁人的血。”夏千灯唇角勾了勾,“嫂嫂不必担心。”


    “嗯。”闻楹低低应了声,“现在我们该去哪儿呢?”


    “只?要能和嫂嫂在一起,骑着?这匹马去哪里都好。”夏千灯道,“只?是?……要先将这些人甩开才行,有了——”


    她夹紧马肚,忽然间?像是?找到了方?向:“驾——”


    转眼间?,马匹已?带着?二人出了宫,再沿着?御街出了皇城。


    马蹄嘚嘚沿着?山路而上,载着?两人穿梭在葱葱郁郁的绿林,林中?花叶之息拂面而来,山光如画。


    也不知这样驾马行了多久,前头出现一道深不可?测,约莫半丈宽的长涧。


    闻楹听到身后的夏千灯出声:“嫂嫂,闭上眼睛。”


    闻楹依言阖上双眼,黑暗之中?,她感觉到身下的马匹凌空而起,失重感陡然袭来,夏千灯环紧了她的腰。


    只?是?瞬息之间?,两个人乘着?马越过这道深涧,马蹄重重落到地上,将追来的入魔之人甩在了另一头。


    回头望去,落日火红如血,追在最前头的入魔之人来不及停脚,直直向下坠去。


    剩下紧随其后的一批人,在崖边停了下来,龇牙咧嘴地看向她们,却?不敢上前半步。


    这时,闻楹感觉到身后之人突然变沉,脑袋重重搭上她的肩。


    闻楹勒住缰绳:“夏千灯?”


    “嗯。”身后之人气若游丝,却?不忘勉力应她,“嫂嫂放心,我无事……”


    闻楹这才想起,她从昨日这个时辰,一直战到现在,定?是?一天一夜都不曾阖过眼,更?没有进食过水米。


    好在夏千灯只?是?体力不支,并未晕倒过去。


    闻楹忙停住马,搀扶着?她从马背上下来。


    如此简单的动?作,二人却?都做得?颇为?乏力。


    落地之后,闻楹先是?让夏千灯靠着?树干躺下,又将缰绳拴在树桩上。


    好在这个季节,林中?有不少果子,闻楹摘来一些野杏和桃子,与夏千灯分食。


    和夏千灯一样,闻楹也是?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这些野果虽然酸涩,对于此刻的她而言,却?似王母宴上的蟠桃般鲜美。


    连着?吃了两颗桃,三颗杏子,闻楹方?才察觉,夏千灯手中?的野桃只?是?被咬过一口,她便没有再吃下去,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你……”闻楹只?当她是?公主做派又上来了,“就算这些东西不好吃,你也不能饿着?肚子,不然明天哪还有力气上路?”


    夏千灯唇角抿了抿:“好。”


    她慢吞吞地吃完一颗桃子,随后手掌撑在草地上站起身:“我记得?前头有一处瀑布,嫂嫂,我先去洗个澡。”


    “我陪你一起去。”闻楹担心她一个人不小?心摔进了水里。


    走了不到十几步,便到了瀑布边上。


    进水之前,夏千灯先取出火折子,用干柴在岸边生了一堆火。


    闻楹坐在火堆旁,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你以?前定?是?经常来这个地方?,才会对它如此熟悉。”


    “嗯。”夏千灯道,“此处离皇家的猎场不远,我自幼便和皇家的子弟常来,比谁骑的马能从深涧上跃过去。”


    这些王公贵族,果然是?最会找乐子的。


    闻楹:“应该不会有谁真的摔下去过吧?”


    否则东窗事发,这道深涧应当早就被下令填平了。


    “没有。”夏千灯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他们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临到了崖边,根本就不敢跳。”


    她口吻平淡,却?难掩得?意。


    闻楹兀地轻笑:“是?啊,就咱们的公主殿下胆子最大?,什么也不怕。”


    她这句话本是?调笑,夏千灯语气却?蓦然无比认真:“我第一次骑马越过这道涧的时候才八岁,其实也怕得?要死,可?我还是?壮着?胆子跳了,嫂嫂可?知缘由?”


    “为?何?”


    闻楹却?迟迟没有等到她回答。


    四下蛩鸣如织,火光荜拨,水中?响起哗啦声响,是?夏千灯走上岸来了。


    在听见她穿上衣服后,闻楹才回过头:“你怎么不说话,莫非是?什么丢脸的缘由?”


    夏千灯唇瓣动?了动?,似要辩解。


    可?是?——


    她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天空,太阳早已?消失不见,月光洒下淡淡清辉。


    白日已?尽,不能再捱下去了……她拾起那柄随身携带的匕首。


    闻楹面上的浅笑,在这一刻僵住,她压低声音:“是?又有入魔之人来了?咱们快上马……”


    话未说完,夏千灯却?已?上前,将拔|出刀鞘的匕首放入闻楹手中?。


    夏千灯握住她的手,让她的五指紧紧握住皮革刀柄,闪着?银光的刀尖却?对准自己的方?向:“嫂嫂……”


    “不——”就在这时,闻楹看见了她左臂上的伤口。


    雪白的绸质里衣上,那道鲜红分外显眼,窟窿处透出肌肤上的伤痕,那是?人的牙齿咬下去时的形状。


    到了这时候,闻楹哪里还猜不出夏千灯遭遇了什么。


    她的手脚在一瞬间?变得?冰凉,说出口的话却?是?若无其事:“马上就要入夜,你若是?着?了凉怎么办?你快将外衣穿上,快些穿上……”


    仿佛只?要用她的外袍遮住那道伤口,一切就都没有发生过。


    说着?,她用力要挣脱夏千灯的掌心,想松开那柄匕首。


    无济于事。


    夏千灯的力气比闻楹要大?得?多,她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上,薄唇微微张合:“嫂嫂,杀了我。”


    生气


    闻楹怎么可能会杀夏千灯?


    就算她是入魔之人, 就算无论如何她都将会死去……


    可是——早已料到?她的抗拒,夏千灯已将那枚白玉扳指戴在了指间。


    在?她话音落地的那一刻,闻楹不受控制地握紧刀柄, 她缓缓抬起手?。


    “不, 不要……”闻楹摇着头?,泪水夺眶而出, “夏千灯, 你快让我停下来, 快让我停下来, 求你——”


    尽管她耗尽全身力气?, 却依旧无法与这无形的力量相抗衡。


    身为始作俑者, 夏千灯却勾起唇, 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嫂嫂不是想知道, 为何我敢越过这道深涧……”


    “从我有意识那一日起, 脑海中便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要变得强大, 才能保护一个人,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却一直都在?等她来, 为她变得更厉害……为你而生, 本就是我的宿命……”


    噗嗤——


    刀尖刺入夏千灯的心脏,打断她的所有话。


    温热的鲜血溅到?脸上, 闻楹睁大双眼, 她无比清晰地瞧见,夏千灯那张精致的脸庞因?痛意而扭曲, 旋即却又舒展开,露出了?一个得偿所愿的笑容。


    她身形晃了?晃, 朝闻楹倒过来。


    落到?她肩上时,闻楹听?见她在?耳边的声音:“为你死去,亦是我的宿命。”


    鲜血顺着刀柄,流淌到?闻楹的掌心。


    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她忙松开手?,在?听?到?夏千灯喉间发出痛吟的那一刻,又忙颤着手?握住它:


    “夏千灯,你……你不要怕,我马上就把它取出来,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滴——”久违的电子音响起,打破了?闻楹的自?欺欺人,“察觉到?任务对象将要死亡,请宿主即刻采取补救措施,否则任务将失败。”


    它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电光火石间,一切将要走向湮灭。


    闻楹视线恍惚,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为她而生,是夏千灯的宿命,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她才来到?这一世。


    既然她将不复存在?,那自?己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闻楹闭上眼,她睁开双手?,死死地抱住眼前之人。


    像陷入一场梦境中,不愿睁眼。


    电子音仍在?倒数:“五,四,三,二……”


    怀中的身躯余温犹在?,周身似被一层冰凉的柔波缠绕着,如同海浪袭来,将二人卷入其中。


    这便是任务失败过后,她和师姐终将湮灭时的感受么……


    似乎,也并?不如想象之中那样痛苦。


    闻楹睁开双眼,想要在?这一刻,再看她最后一眼。


    也是在?这时,她方才发觉,两人依旧在?瀑布旁,缠绕着她的柔波,也并?非是某种濒死的幻觉,而是的的确确存在?的海蓝色光芒。


    准确来说,那光芒更多是缠绕在?夏千灯身上。


    闻楹视线顺着光芒的来源看去,只见瀑布之上的空中,一颗海蓝色的珠子正生出比月色还要明亮的光华。


    那是……定波珠?


    可她是魂魄穿越到?这一世,定波珠又怎会跟随而来……尚未想清楚缘由,只见在?定波珠的作用下,黑色的魔雾从夏千灯的伤口处逐渐抽离。


    是了?,闻楹喜出望外?。


    定波珠能够净化魔气?,夏千灯有救了?!


    闻楹忙握紧她的手?:“夏千灯,夏千灯你醒醒……”


    夏千灯的脸庞几近透明,像是要化作一缕青烟而去,可在?闻楹的呼唤声下,她终究缓缓睁开双眼:“嫂嫂……”


    “你先撑住。”闻楹伸手?将她扶起来,“我们这就下山找大夫。”


    夏千灯唇角微勾,她想要说些?什么,张开唇瓣,却是哇地呕出了?一大口血。


    “夏千灯——”闻楹脸上的喜色,顷刻间散去。


    她真是高兴过了?头?,怎么忘了?就算没有魔气?,可那把匕首是实打实地插在?夏千灯心口处,就算她能撑到?山脚下,兵荒马乱中,又去哪儿?找大夫?


    可就算如此,闻楹也绝无可能放弃。


    她就这样搀扶着夏千灯,朝马匹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闻楹冷不丁瞧见,月色下的树林间,伫立着一道人影。


    那人身穿雪袍,一袭长发也是雪白色的,虽相隔太远看不清她的眉眼,但?见她周身衣袍和发丝无风自?动,想来定是得道高人。


    下一刻,她抬起手?,一道白色灵光罩了?过来。


    分不清对方这招是敌是友,闻楹下意识挡在?夏千灯身前。


    那道灵光却透过她的身体,落到?夏千灯的身上。


    插在?她胸口的那柄匕首应声落地,夏千灯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闻楹喜极而泣,泪水从她眼睫间滴落。


    她将夏千灯放在?草地间,让她先好?生歇息,又扭头?看向来人:“多谢阁下救命之恩,不知阁下……”


    这时,那人从树影下走出来了?。


    看清她的脸那一刹,闻楹哑然失声:“师——”


    不,她只是和师姐长得一模一样而已。


    闻楹明白了?。


    来人便是这一世,已修炼成道的剑圣戚敛。


    并?不是她真正的师姐。


    对方亦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抬起手?,召回了?那颗定波珠。


    她没有说半个字,转身缓步离去。


    闻楹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不见,却忽觉腕间一紧,耳边响起夏千灯略微沙哑的嗓音:“嫂嫂,你在?看什么?”


    闻楹回过头?,面上浮现甜甜一笑:“在?看我的师姐啊。”


    夏千灯原本苍白的脸色,在?这一刻,更是不堪一击地褪去所有血色。


    “不……”她脑海中乱作一团,“她才不是你的师姐,嫂嫂,她不是……”


    忘记了?自?己往日有多不甘心充当那个人的替身,夏千灯走投无路般开口:“嫂嫂,你看一看我,你看着我,我才是你的……”


    “可是,你刚刚就快要死了?呀。”闻楹目光冷冷的,打断她的话,“一个死了?的人,就什么都不是。”


    夏千灯唇瓣动了?动,她意识到?了?,少女是在?生气?。


    “都是我的错,嫂嫂……”夏千灯拉住她的手?,求饶般开口,“我知道,嫂嫂心中只有我,你随便怎么罚我都好?,只是莫要再说这样的气?话……”


    “气?话?”闻楹冷笑着,“若你方才当真死了?,难道我还要为你守寡一辈子不成?就算她不是我的师姐,难道就不许我嫁给旁人……”


    她每说出一个字,夏千灯的脸色就更白了?一分。


    即便是于心不忍,可消停不下去的气?恼,叫闻楹口不择言:“或是用你给的聘礼银钱,养几房男宠爱妾……唔……”


    夏千灯握紧她的手?腕,不想再听?见少女吐出这些?冷冰冰的话,她只好?慌不择路地吻了?过来。


    闻楹仍在?气?头?上,原是要将人推开的,可当她的掌心抵到?夏千灯肩上,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闷哼时,动作不由缓了?下来。


    夏千灯的伤才刚好?。


    唇齿交接时,她口腔中还满是血腥气?。


    闻楹这时才一阵后怕,酸楚从心头?蔓延开,她抬起手?,主动勾住了?夏千灯的脖颈。


    两人一齐倒在?草地间,互相交换着气?息。


    她们安慰着彼此,又从彼此的气?息中汲取力量。


    吻是炙热的,闻楹的脸颊却被泪水打湿成一片冰凉,也不知过了?多久,夏千灯的唇从她的唇瓣移到?脸上。


    她的舌尖胡乱□□闻楹脸上的眼泪,像一只忙着讨好?主人的小狗。


    直到?她的眼尾再没有眼泪,夏千灯哑着嗓音开口:“嫂嫂,都是我不好?,随你怎么罚我吧。”


    明知这话是她故意卖惨,闻楹的心终究软了?下来。


    “罚你又有何用,难道你就会长记性不成?”闻楹伸出手?,“你把扳指还回来。”


    这东西,是绝不能放在?她手?上了?。


    夏千灯乖乖交出扳指,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地吮|吸着闻楹的体息:“嫂嫂,等一切安定下来过后,我们就成婚吧。”.


    尽管经历了?一场浩劫,但?在?定波珠的作用下,入魔之人皆已清醒过来。


    举国哀伤过后,一切皆有条不紊地恢复了?原样。


    这年冬月,老?皇帝在?朝堂上宣称年事已高,决定立公主夏千灯为储君。


    再过半年,旧皇退位,新帝登基。


    这是夏朝建国百年来,第一位女帝,皇后嘛……倒也还是一名?女子。


    对于这等有违纲常之事,朝堂上反对的声音并?不少,更有大臣直谏,身为女帝,立一名?女子为后,简直是有违天?理。


    对此,夏千灯轻飘飘一句:“可朕既然都已经是天?命之女了?,天?理也是自?己家的规矩,违一违倒也不碍事,诸位大人,难道你家的儿?女便没有违背过家规吗?”


    大臣们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长叹兮以掩涕兮,直言夏国落到?这等昏君手?上,注定要亡国。


    大臣如丧考妣,夏国的百姓却很是高兴——


    新婚在?即,新帝发布了?数道诏令,先是减免税赋,鼓励经商,更广开私塾,允许女子读书识字,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市井之间,俨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更有童谣在?街头?巷尾传唱,说这位新后实际上是仙女下凡,为了?助女皇让夏国变得繁荣兴盛而来。


    童谣传到?闻楹耳中时,她自?己都叫这些?溢美之词夸得难为情。


    夏千灯却犹嫌不够,每每在?床笫缠绵之时,她念着那些?出自?自?己笔下的童谣,鼻尖轻蹭着闻楹的脖颈:


    “嫂嫂又岂止是仙女下凡,便是九霄之上的神女,也比不上您一根头?发丝。”


    她口中说得无比虔诚,最后行的却尽是大不敬之事。


    就连仙女动情之际落下的泪珠,也被她这个大逆不道,欺下犯上的信徒,一滴不落地咽入口舌间。


    新婚


    石榴初红, 金桂绽香,夏千灯日夜盼望着的婚期终于要到了。


    就连抚养她自?幼长大的嬷嬷,也从未见过她们的陛下有这样紧张的时刻——


    先是担心钦天监定的婚期可否吉利, 偷偷派人去国寺找大师问, 问完大师后,又去寻民间的算命先生……


    婚期对了, 还有二人的喜袍, 上头每一根花纹陛下都要仔细过目, 不能有半分瑕疵。


    包括新人婚前三天不能见面的规矩, 也分寸不差地遵守着, 明明想见新娘子?得很, 游魂般到了她的殿外, 又忙撤回脚步。


    ……


    与夏千灯相比, 闻楹毕竟是什么风浪都经历过, 倒要镇定得多?。


    饶是如此,到了大婚的前一日, 她也是失眠了。


    正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殿外却传来宫女的低声交谈,似在说着什么“新婚之礼”“仙人”的词。


    闻楹索性披上衣袍起身, 她打开殿门:“大晚上的, 可是有何事?”


    只见宫女双手捧着一方海棠纹红漆盒:“公主妃,方才院外有一位穿着白衣的仙人经过, 留下了这盒子?, 说是赠给您和陛下的新婚之礼。”


    白衣仙人?


    闻楹打开漆盒,只见里面是一枚青瓷玉瓶, 取下瓶塞,里头滚出几枚药丸。


    她识得出来, 这些?都是上好的丹药,关键时刻能救人性命。


    闻楹忽地想到什么:“那位仙人,可是头发?也是白的?”


    “正是。”


    得到宫女的答应,闻楹忙朝外头追了出去。


    幸好她到来时,那人尚未离开,见她正要消失,闻楹忙出声道:“阁下请留步。”


    于是,那道白色几近透明的影子?,又重新现出了身体。


    “多?谢戚……道友赠的礼物,道友若不嫌弃,不妨留下来喝杯茶再走?。”


    上一回在瀑布边上见到这一世的剑圣戚敛后,闻楹便再也没见过她。


    她没有料到,今夜她竟然会?来。


    清凌凌的嗓音,打断了闻楹的思绪:“吾只是路过,顺便送上贺礼,无需上茶。”


    很奇怪,尽管是同?一张脸,闻楹却并?不会?将她认成师姐,只把她看作一个?熟悉的人罢了。


    她不愿留下来喝茶,闻楹却想尽法子?要与她多?说上几句:“戚道友两?次现身,为?何魔尊却不曾与您同?来?”


    这句话出口,对方眉头微微拧到一起:“吾两?次现身,与她又有何干系?”


    闻楹故作疑惑:“你……你们难道不应该是一对……”


    果不其然,剑圣戚敛像是听到什么奇怪的话:“她恨不得杀吾,又怎会?与吾是道侣。”


    闻楹无语凝噎。


    这两?人,一个?是心口不一的傲娇,一个?是不懂得揣测人心的哑巴。


    怪不得本?该是天作之合的师姐妹,竟能走?到如此分崩离析的地步。


    这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要想在前因之世修成善因,既然无法从魔尊闻楹下手,那便只能抓住眼前的机会?了。


    闻楹摇了摇头,诧异道:“她怎么可能会?恨你,分明是喜欢你要紧喜欢得要紧才对。”


    “喜欢……”那张不沾情|欲的脸上,呈现出怔忪之色。


    “阁下莫非当真以为?,她处处针对你,便是恨你,厌恶你?”


    闻楹微微一笑,“焉知她自?幼体弱,身为?仙门之女却无法修行,难免性情古怪,对旁人尚可假以颜色,对最亲近的人,却是下意识地展露真性情罢了。”


    “她若是不喜欢你,又何必要在你受伤时,重回昆仑境找你,又何必要为?了救你,自?己却坠入噬骨渊,又何必要因为?以为?和谢端砚成婚的是你,冒着被众人围剿的风险,去破坏婚事?”


    闻楹这一连串的问出口,对面的人显而易见地沉默了。


    闻楹暗暗捏了把汗。


    话都说到这地步,若这剑圣要是还不开窍,那她可当真是一块榆木疙瘩,往后余生都跟自?己的剑过日子?好了!


    还好,她最终抬眼看过来,眸中无比坚定:“吾明白了——”


    说完这四个?字,雪袍白发?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若不是手中还握着对方相赠的药瓶,闻楹简直要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一阵风吹来,微凉的夜里,闻楹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转过身往回走?。


    谁知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来人慌乱的嗓音:“嫂嫂……”


    闻楹猛地回过头,只见夏千灯穿的是金线云纹外袍,一头长发?散落着,显然是未来得及束发?,便仓促赶了过来。


    趿拉着木履的双足,亦未着罗袜。


    “你怎么突然来——”话说到一半,闻楹意识到什么,她的语气陡然变冷,“夏千灯,你在我这儿留了眼线,派人监视我,是不是?”


    “我……”夏千灯嗓声支吾。


    闻楹一口气堵在胸口,说不清是气还是恼:“夏千灯,你可真是好得很。”


    “嫂嫂……是我的错。”夏千灯点漆般的黑眸,浮现出水光。


    她就像是一只害怕被主人抛下的小狗,巴巴地凑过来,小心翼翼牵住闻楹的手:“我只是太怕……”


    “夏千灯,看着我。”闻楹打断了她的话。


    少女的声音并?不算强硬,夏千灯却犹如受到某种蛊惑般,与她四目相对。


    在朝臣前嚣张不可一世的女皇陛下,眼下却是可怜又委屈的样子?,仿佛闻楹要是再说上半句重话,她便能掉下眼泪来。


    闻楹轻声叹气。


    她如何能不懂夏千灯在怕些?什么。


    原本?斥责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化作柔声安慰:“我早就说过,除了在你身旁,我哪儿都不去,就算将来你不要我了……”


    “不——”夏千灯忙摇头,“我就算是死,就算是化成灰,也要死死缠着嫂嫂,又怎敢会?不要你?”


    若是往日,闻楹定要斥她又说这些?魔怔话了。


    今夜,闻楹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夏千灯,我们今夜就成婚吧。”


    又补充道:“就现在。”


    闻楹牵着她,走?到庭院中央:“你可知道何为?天罚?”


    夏千灯愣了愣。


    天罚……她曾在国师的太初镜里看到过的。


    嫂嫂的师姐,也就是前因之世里的戚敛,正是因为?受到弑龙的天罚,才会?从仙族沦为?一条蛇。


    这时,闻楹已?跪了下来,她举起三根手指起誓:“天道为?证,晚辈闻楹起誓,此生此世……”


    “不——”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夏千灯打断了她的话。


    可不知何时,闻楹已?将魔尊相赠的那枚白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


    她看向夏千灯:“你站好不许动。”


    在无形的力道下,夏千灯被定在了原地。


    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眼睁睁看着闻楹继续开口:“天道为?证,晚辈闻楹此生此世,道侣唯有夏千灯一人,对她不离不弃,矢志不渝,如有违背,便叫晚辈——”


    顿了顿,朝夏千灯看了一眼:“身首异地,不得好死。”


    轰隆……雷声自?云端滚落,一瞬即逝的电光罩在了闻楹全身。


    天诀在这一刻成立。


    夏千灯瞳孔放大,难以置信般:“嫂嫂……”


    闻楹:“现在,你可信了?”


    话音未落,她瞧见夏千灯细密的眼睫颤抖着,清辉月色之下,泪珠从她的眼尾滑落。


    原本?闻楹这一番对天发?誓,甚至还揣着几分懊恼的心思——夏千灯既然不信任自?己,那索性就立下这世间最不可撼动的誓言,让她看一看自?己的真心。


    可一见到她哭,闻楹六分赌气的心思,消散得只剩半分,被夜风一吹,随风彻底消弭得一干二净。


    她抬起手,为?夏千灯抚去脸上的泪水:“不要怕,我会?永远在你身旁。”


    “嫂嫂,我也一样,我……”


    夏千灯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闻楹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解释,你的心意。我从来都明白。”


    夏千灯头回意识到,与她相比,自?己的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是多?么的可笑。


    “嫂嫂,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给你造成了这样的困扰。”她似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都是我的不好。”


    “嗯。”闻楹唇角勾了勾,“你自?己说的话,可不许忘记了。”.


    是夜,原本?为?新婚之夜准备的合卺酒,送进了闻楹的寝殿中。


    龙凤红烛高?燃,酒香入喉化开。


    先前在殿外说话时沾染在凉意,不觉被这一杯酒驱散,尽管酒劲不算太浓烈,闻楹却觉得自?己意识前所未有的朦胧。


    夏千灯也没好到哪儿去。


    分明两?人早已?亲密过不知多?少次,可在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新婚之夜后,她破天荒的紧张了起来。


    对上少女那双水润眼瞳,夏千灯心头鼓噪得很,却只敢小心翼翼地问:“嫂嫂,我可以亲一亲你吗?”


    闻楹哑然失笑。


    她直接用行动来表达,伸手揽住了夏千灯的脖颈,在她耳畔不知低声说了什么。


    低低的一句话,惹得夏千灯的肌肤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


    闻楹说的是——


    “这么客气作甚么,我身上有哪一处你没有亲过?”


    明明往常都是由?夏千灯主导的亲昵,今夜却有了反客为?主的意味。


    但这只是短暂的错觉罢了。


    起初夏千灯的亲吻还算得上小心翼翼,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但逐渐在本?能的驱使下,她揽在少女腰间的双手逐渐收紧。


    红烛摇曳,两?人唇齿间酒香纠缠。


    红帐上银丝绣成的鸳鸯戏水轻轻浮动着,伴随着闻楹喉间发?出的一声轻呓,眼下轮到她落泪。


    可夏千灯却是贪心得很,连她的眼泪都不肯放过,湿润的唇贴着少女眼尾,将泪水吮尽。


    直至烛泪堆积,天色将明……


    书房


    身为一国之君, 夏千灯要担负的职责,比身为公主时要多得多。


    闻楹这个皇后也并不算轻松。


    虽说无需像从前的历任皇后为后宫操心,可?光是应付夏千灯一人, 就有得闻楹受了。


    初时, 夏千灯倒也没那么黏人得过分。


    不过是一日三餐,无论?有多忙, 不管天晴还是下雨, 都非得回到寝殿和闻楹一起用膳。


    见她疲于政事, 奔波于书房和寝殿之间, 闻楹心头过意不去, 便主动?将膳食送去书房。


    谁知一来二去, 夏千灯得寸进?尺, 不止是用膳时分, 只?要书房中没有臣子奏事, 就非得缠住闻楹,让她留下来陪着批奏折。


    闻楹对奏折不感兴趣, 时常看得昏昏欲睡。


    这日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 又被不安分的夏千灯亲醒。


    闻楹:……


    身为始作俑者的夏千灯却?是一脸无辜,在?闻楹发作之前, 将头埋入她的身前:“每日看这许多废话连篇的折子, 叫人头晕脑胀,只?有闻着嫂嫂身上的香气才舒服些。”


    声音里发着闷, 似疲乏到了极点。


    随着两人相?处的时日增多, 她似乎愈发懂得如何装可?怜,让闻楹心软。


    明知这人一贯如此, 余光瞥见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闻楹不由轻声叹气, 双手抚上她的太阳穴,轻轻按揉了起来。


    夏千灯唇角略微上扬,阖上了双眼。


    看似浅寐,鼻尖却?本?能地隔着一层布料,贪婪吮.吸着少女肌肤间的气息,将闻楹散发出的甜意,吸入五脏六腑之中。


    可?是还是不够。


    鼻尖下意识顺着衣襟处起伏的绣金纹路蹭了蹭,试图往更深处探去。


    起初只?是奶犬挨着主人般的亲昵,逐渐变了味。


    闻楹动?作一僵,呼吸有些不稳:“你……”


    话音未落,她浑身触电般战栗了一下。原本?搭在?夏千灯太阳穴处的双手不由向下滑去,落到她的肩上。


    夏千灯顺势双手揽紧她的腰,隔着一层菱纱,齿间依旧半啃半咬地磋磨着,含糊不清问道:“嫂嫂身上好香,平日里都是擦的什么胭脂?”


    闻楹哪里用胭脂的习惯?


    身为她的枕边人,夏千灯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番话不过是挑逗般的明知故问罢了。


    少女白皙脸颊沁出绯红:“我……没有用什么胭脂,你、你快停下来……唔……”


    近乎哀求的软声软语,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欺凌。


    绯意从?脸颊蔓延到每一寸肌肤,被推倒在?宝相?花纹地毯上时,她咬住下唇,羞耻地将脸别了过去。


    这是在?书房,隔着一道雕花门,外头还有侍卫和宫人守着,怎么可?以……


    就像一只?被强行?撬开壳的蚌类,恨不得找个地缝将自己缩进?去。


    可?无论?她怎么躲,入侵者始终都不肯轻易放过。


    最?终,颤巍巍瑟缩着的柔软蚌肉被咬住。


    鲜嫩的汁水,被天敌尽数咽入腹中。


    闻楹脑海中一片眩晕,迷迷糊糊之中被人捧住了脸,对方挨着她又亲又蹭,好半天才被人依依不舍地托着抱起来,朝里间走去。


    夏千灯忽地顿下脚步,侧头看向窗外:“嫂嫂您看,今年下头一场雪了。”


    闻楹晕晕乎乎的,顺着她的话朝窗外望去。


    果真瞧见纷纷扬扬的雪。


    她有气无力地嗯了声。


    夏千灯勾唇,先将人放到榻上去,方才起身关窗。


    雕花窗被掩上,隔绝出两个世界。


    书房之外,雪花簌簌飘落,将整座皇城银装素裹。


    书房之中,檀香袅袅,叆叇的春意荡开,充盈满室。


    ……


    寒来暑往,倏忽大半年已过。


    在?夏千灯的治理之下,夏国日益繁华。


    百姓对这位女帝的交口称赞,自然是不必说的,就连闻楹也成了众人口中流传的贤后?。


    据说她日日留在?书房之中,督促陛下批阅奏折,共同商讨国事,可?谓是宵衣旰食,不辞辛劳。


    偶尔从?女官那儿得知这种说法,闻楹面上一红,忙将话题掩了过去.


    这年六月,夏国大军在?女帝的率领下,平定北边戎狄,恢复边境太平。


    七月,戎族来访求和。


    夏千灯在?宫中设宴,身为她的皇后?,闻楹盛装出席。


    戎族的来客,是身为一族之首的可?汗,以及两名王子和一位公主。


    作为败方,可?汗和两名皇子的态度,称得上是毕恭毕敬,并主动?提出,愿割让领土和进?贡金银玉器,作为献给?夏国的贡礼。


    唯独那位小公主似颇为不满,目光直直落到闻楹身上,时而皱着眉看向夏千灯。


    在?父兄说完话之后?,她突兀地开口:“在?下在?来路上,听?说闻皇后?并非常人,而是有仙术在?身,不知是真是假?”


    不等闻楹开口,夏千灯面上端着的笑意已卸下,眸中多了几?分冷凝的打?量。


    来者不善,在?夏千灯要发作之前,闻楹掩在?桌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她的手背。


    旋即,她抬头看向戎族公主:“不过是几?年前偶遇一位云游的仙长,从?她那儿习得一些皮毛,若是公主感兴趣,宴后?本?宫也可?以教你几?招。”


    一番话说得进?退有度,谁知那位公主非但不领情,语气中更添了几?分不屑:“既然会仙术,终归也算是半个仙门之人,与凡夫俗子结为伴侣,当真是丢人现?眼!”


    这语气太过熟悉,闻楹将将猜出来人的身份,对方便已忽地跃起,掌中一团魔雾朝主座袭了过来。


    是魔尊闻楹回来了。


    一团魔气肆无忌惮,撞开守在?前头的护卫,下一秒便要将闻楹和夏千灯吞没。


    明知不是魔尊的对手,闻楹依旧下意识挡在?夏千灯前头。


    岂料夏千灯的反应比她更快一步,双手扣在?闻楹腰间,将人紧紧按入怀中。


    她顺势化出了蛇形,鳞片冰冷的蛇身一圈又一圈紧缠着闻楹,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闻楹动?弹不得,她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眼睁睁瞧着那团张牙舞爪的魔气愈来愈近,腾腾杀气将撞到夏千灯化出蛇形的身上。


    在?两者相?距不过半寸之际,一道霜雪般的剑光骤然亮起。


    如春风化雨般,阻拦住了那一团魔气。


    雪袍白发的女子手持一柄长剑,挡在?了两人前头,看向已化出原身的魔尊闻楹:“师妹,你太任性了。”


    “让开——”魔尊的语气好不到哪儿去。


    女子不为所动?。


    魔尊更是气急,视线越过她的肩看向靠在?夏千灯怀中的闻楹——


    “好歹你也算是三千世界中,本?尊的分.身之一,同戚敛纠缠不清就也罢了,竟还会心甘情愿嫁给?她的转世,真是将本?尊的脸丢尽……”


    闻楹没有理会她,只?是先查看夏千灯是否有恙。


    在?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方才抬头看向魔尊。


    知道自己远不是她的对手,闻楹却?也不愿忍气吞声,她轻笑一声:“没错,我作为闻楹,就是喜欢戚敛,喜欢到非她不可?,为她要死要活,你又如何?”


    “你……”魔尊闻楹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堪,“住嘴,你再敢多说半个字,本?座这就杀了你!”


    闻楹才不在?乎她的威胁。


    她半倚着夏千灯的姿态:“不止是师姐,还有师姐的转世,便是哪一日我死了,转世轮回,下一世,下下一世……无论?多少世,也想要与她长相?厮守……”


    闻楹偏过头,看向已化回人形的夏千灯:“陛下,你说好吗?”


    夏千灯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顺着她的话点头应了声。


    魔尊闻楹气得身体都在?发抖:“看来你的脑子真是不清醒得很,本?座这就将你二人挫骨扬灰,叫你休想再有什么下一世!”


    她这话并非说说而已,而是已抬起手作出进?攻之势。


    持剑的女子依旧挡在?她前头:“不可?。”


    “烦请戚剑圣让开。”魔尊语气冰冷,“戚敛,当初为了用灵力滋养乾坤树,你修为散尽,如今要真动?起手来,恐怕你未必能胜得过我吧?”


    “吾已觅到上一任魔尊的踪迹,你不想知道?”


    魔尊动?作停住。


    顾不上这头找两人的不痛快,只?对着眼前之人硬生生道:“姨母她在?哪儿?”


    “你先随我离开此处。”


    魔尊没再多说半个字,只?给?闻楹留下了一个“等忙完再来收拾你”的眼神?,同女子一并离开了。


    大殿之中一片狼藉,群臣鸦雀无声。


    晕倒在?地的戎族公主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对着眼前的一幕一脸茫然,转过身用叽里呱啦的戎语,向她的父兄询问着什么。


    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朝着皇座跪倒在?地:“陛下果真乃天龙之女,今日得以窥见龙身,乃是微臣之幸,大夏之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话一出,余者皆跪地叩拜。


    见状,闻楹微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真将戚敛的蛇身误认为龙,还是指蛇为龙,至少夏千灯的原身是蛇这件事,就不可?能传出去。


    只?要她没事就好.


    宴会结束,闻楹匆忙拉着夏千灯回寝殿,解开她的衣裳,再仔仔细细为她检查了一番。


    从?始至终,夏千灯都默不作声。


    在?她重新穿上衣服后?,闻楹终于察觉到这不太对劲的安静:“你……”


    话音未落,腰间已被人双手环住。


    “嫂嫂……”夏千灯将下颌搭在?闻楹头顶,声音里闷闷的,“我是不是很没有用?在?那种危难时候,却?连保护你都做不到,若是你的师姐的话,定然不会这般……”


    话语猛地收住。


    夏千灯似想起什么,缓缓松开落在?闻楹腰间的手。


    她向后?退去,目光里显而易见的不安:“是我不好,明明新婚那一夜,便答应了你,不可?再说这种疑神?疑鬼的话,嫂嫂,你不要生气……”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真正的戚敛相?比。


    夏国国君也好,戚敛的替代品也好,只?要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就已经够了,她不应该太贪心……


    闻楹:“我没有生气。”


    只?是有些心酸——师姐身为本?该光风霁月,受万人敬仰的修士,是为了自己,才会走到这一步。


    推她


    与夏千灯数百个日夜的相伴, 闻楹当然明白,她究竟为何会不安——


    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成为旁人的替代品。


    更遑论是夏千灯这样骄傲的人。


    无论是从前作为公主, 还是眼下身为帝王, 她理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享至高无上的尊荣。


    像是帝王宝座上, 最曜眼的玉石, 光华叫人?难以直视。


    可一旦和前世的戚敛相比, 玉石再亮, 也终究逊色于明月之?辉。


    闻楹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安慰她, 或者说, 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夏千灯究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抑或是师姐的替代品?


    无论是或不是, 答案都太过残忍。


    闻楹不愿去细想。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这一刻, 将?它当作上天的馈赠——


    它不但给?予了让师姐重生的机会, 也叫自己看到师姐的另一面。


    她并非坚不可摧的冰霜,她也会有?愤怒, 不安, 嫉妒……凡人?的七情六欲,在她身上淋漓尽致地展露。


    就像是扑面而?来, 俗世间热气腾腾的烟火气, 喜怒哀乐俱在眼前。


    这样?也很好。


    闻楹主动伸出手,拉住夏千灯, 纵容她重新抱紧自己。


    “夏千灯。”她轻声道,“你没有?半分不好, 是我……”


    “嫂嫂不用解释。”似不愿再身陷这个话题之?中,夏千灯打断她的话,“日后,我定不会再如此无理取闹。”


    她将?头靠到闻楹肩上,闭上眼遮住眸中的自暴自弃——


    “我知道自己不配和那个人?相比,只要你陪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只不过,嫂嫂总归也该可怜可怜我,赏我一点甜头……”


    揽在女子后背的手,收得愈来愈紧,勒得闻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在少女还打算说些什么?之?前,夏千灯的唇瓣已?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耳畔,覆上她的唇。


    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僵硬,短暂的迟疑过后,闻楹松开齿关,任由对方灵活的软舌长驱直入。


    像是一种无声的迁就和纵容。


    ……


    翌日,闻楹比往常醒得要晚些。


    若非帐前似有?什么?扑腾着翅膀飞来,疲惫不堪的她依旧不愿睁眼。


    张开双眼,便瞧见一只金色鸟儿停在床前,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后,便化作一张金纸,轻飘飘朝她落下来。


    这是一种仙界常用的传音之?术,将?仙法注入符纸之?中,就能让它化作鸟儿,找到收讯之?人?。


    闻楹下意识抬起手,接住了金纸。


    待看清纸上的字迹后,她眼睫一颤:“居然是她!”


    话音未落,殿外轰隆一声巨响,似整片天都快要塌下来,雷声紧随着闪电落下。


    闻楹叫这声雷震得一惊,耳膜嗡嗡作响。


    她翻身坐起来,披上一件绛色外衫,朝窗边走去。


    推开窗,只见天色晦暗如暝,宫殿的琉璃瓦上雨气氤氲,高处的云层中,隐约似有?黑雾般的魔气在流窜。


    又似被一层肉眼无法瞧见的结界所阻挡着,


    远远瞧见雨幕之?中,廊下一道修长身形在宫人?的簇拥下走来。


    闻楹忙转身朝殿门口走去,上前迎接来人?。


    “嫂嫂。”夏千灯握住她的手。


    □□燥温热的长指包裹着,闻楹忐忑不安的心境瞬间落回原位。


    显而?易见,许是上界正有?异象发生。


    但在这方世界,自己终究是不速之?客,此身如寄,没有?能力干涉太多。


    闻楹牵着夏千灯的手,随她进入寝殿之?中。


    并向她大致解释了一下,自己方才?收到来自仙界信里的内容。


    “既然知道藏在暗处的对手是谁,就看她们能不能力挽狂澜了。”她道,“只怕……”


    只需一个眼神,夏千灯已?明白她在担忧什么?。


    握在她手上的长指收紧了:“嫂嫂放心,我这就召集臣子,商议应对之?策,设法让百姓免于无妄之?灾。”


    闻楹嗯了声,顾不上用午膳,随夏千灯一同?前往书房议事?。


    这一场磅礴雷雨,从夏国国界以南至北,跨越过高山湖泊和丘陵草原的大地上,整整持续十多日。


    比大雨更为可怕的,是苍穹之?上终日不散,遮天蔽日的魔雾。


    百姓们惊惧不安,王公贵胄也惶惶不可终日。


    闻楹并不知事?情的走向究竟会如何,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同?夏千灯走出宫门,于大街小巷之?中,查访可有?受灾的百姓,对他们施以援手。


    许是受到陛下和皇后镇定自若的情绪感染,臣子们也很快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协理着政事?,为国分忧。


    本该蔓延的恐慌情绪,竟奇迹般自上而?下被抚平。


    终于,到了第?十一日,这场绵延不断的大雨停歇下来,日光再度穿透云层。


    雨虽是停了,却留下了许多灾难肆虐过的痕迹。


    被雨水冲垮的房屋,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泡了汤的粮食……


    一道接着一道政令从皇宫颁布出去,命令各地的长官开仓放粮,不得增添税赋,更要提防着有?人?趁机生乱……


    夏千灯连日连夜忙得合不上眼,闻楹亦是没有?闲着。


    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虽不知仙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场雨,却叫成百上千的灾民?从附近的城镇涌向皇城。


    人?多力量大,他们就在城外的空地上砍树开地,搭建出临时的窝棚。


    虽在雨势退去后,不少人?重返家乡,但也有?许多老?幼妇孺无处可去,无人?照料。


    他们被安置在城中的济善堂。


    每日几百张嘴等着吃饭,济善堂的院子里架着几口大锅,锅里有?煮得黏稠的白粥,还有?热腾腾的炖白菜和肉汤。


    而?闻楹就站在锅后,手中拿着一柄大勺,为这些流民?施粥舀菜。


    等她忙完,天色早已?暗下来。


    院子里一盏灯笼散发着微光,闻楹抬起手,锤了锤酸痛不堪的右臂。


    顺手将?锅里剩下的最后一块骨头,扔给?一直眼巴巴守在灶边的小狗,方才?朝院门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瞧见一道人?影纵马来到济善堂的门前,扯住缰绳向后仰去:“吁——”


    闻楹一眼便认出来人?:“夏千灯。”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朝她看过来时,双眸倒映出灯笼的熠熠光辉:“嫂嫂。”


    今日夏千灯穿的是一身玄色常服,晚风中衣摆拂动,她走过来时,大步飒沓如流星,毫不犹豫牵住了闻楹的手。


    两人?都有?各自的正事?要忙,细算起来,已?经有?整整三日未曾见面。


    四目相对,皆看到彼此眼底下的乌青,不由相视一笑。


    闻楹:“忙完了?”


    “嗯。”夏千灯道,“嫂嫂可用过晚膳了?”


    听她的语气,应该也是还没吃饭,闻楹摇了摇头:“前面巷口有?家馄饨铺子,一起去吃吧。”


    两人?并肩而?行?。


    暮色时分,街上行?人?并不多,倒也没人?认出,这一对举止亲昵的女子,便是当今陛下和她的皇后。


    走到馄饨铺前,卖馄饨的妇人?却是一眼将?人?认出,正战战兢兢地要请安行?礼,闻楹已?将?食指抵到唇边“嘘”了声。


    妇人?心领神会,没有?再出声。


    不一会儿,两碗满得快溢出的鸡汤馄饨送上桌来。


    闻楹小口小口吃着馄饨,冷不丁一抬头,便瞧见夏千灯注视着自己的眼神。


    她顿时紧张起来,放下勺子嘘寒问暖:“怎么?不吃?是不是累得没有?胃口?”


    夏千灯笑出了声。


    她索性起身,和闻楹挤在一张长凳上,挨着她坐下来:


    “我方才?不过是在想,若我与嫂嫂只是一对寻常人?家的爱侣,每日无需理会旁人?,就这样?聊天散步,饿了便去街头巷尾寻觅美食,那该有?多美满。”


    唇瓣就贴在闻楹耳边,炙热气息拂过来,激起一阵酥.麻之?感。


    闻楹下意识往后退,奈何凳子不够长,险些掉下去。


    大庭广众之?下,她唯恐叫人?瞧见,只能伸手去推夏千灯。


    却反叫她擒住手腕,轻轻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啄:“到时候,我定日夜不离的守着娘子,哪舍得让你离开我半步。”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唇瓣上的温热气息,却从闻楹的手背处蔓延开,整张脸都是烫的。


    活脱脱就像是……被登徒子调戏的良家少女。


    结束


    等两人将碗里的馄饨吃完, 天色更暗了。


    夏千灯出宫匆忙,连随从?都没有带,她亲力亲为将马牵过来:“反正有我在, 嫂嫂也不必坐马车回去, 和我共乘一骑不就好了?”


    闻楹不是很想答应。


    她对夏千灯的黏人程度颇为了解,要?是坐到一匹马上, 指不定她又要?怎么烦人。


    虽说夜里没人, 可万一叫人瞧见?, 自?己身为皇后的名声往哪里放?


    但?瞧见?夏千灯眼底淡淡的乌青, 想到她明明已经够累, 却还?要?来济善堂接自?己, 终究还?是心?软了。


    少?女柔荑搭上夏千灯的掌心?, 在她的搀扶下上了马, 坐在她前头。


    夏千灯唇角一勾, 跟着翻身上马,双手?环住了闻楹的腰间。


    马蹄嘚嘚踏在青石板路面上, 朝着皇宫的方向前行。


    入夜后, 城中一片静谧,鼻息间浮动着幽暗的花香, 不知是从?哪户人家的墙头传来。


    马儿刚走出不远, 闻楹感觉到身后之人靠了过来。


    旋即,她肩上一沉。


    夏千灯的脸就这样靠在闻楹右肩上, 再没有任何动作。


    纳闷她几时变得这样规矩, 闻楹侧头看?过去。


    借着浅浅的月色,她瞧见?夏千灯略显憔悴的面颊上, 正阖着双眼。


    她的呼吸匀净起伏着,竟是睡着了。


    心?口处像是冷不丁被人戳了一下, 生出酸软的触感——


    终究是才年近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因着那一场异常的大雨,便日夜不歇地连着忙了数日,若是换成旁人,只怕早就累得倒下去了。


    夏千灯也是血肉之躯,怎会不累?


    不过是想着念着她,也非要?忙里抽闲来见?自?己一面不可。


    思及至此,心?上似有淡淡的涟漪荡开。


    鬼使神差的,闻楹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在夏千灯的额头处轻啄了一下。


    亲完之后,闻楹就心?虚了。


    明明一开始是担心?夏千灯不守规矩,结果变成了监守自?盗……


    闻楹忙别过脸,试图装作无事发生。


    握住缰绳的手?腕,却忽地被人握紧了。


    夏千灯那双漆黑的眼里,哪里还?有睡意,只盛满受宠若惊的欢喜,接着便是不依不饶的纠缠:“嫂嫂刚才那一下太快了,我都没感受到,你再亲亲我。”


    “有吗?”闻楹欲盖弥彰,“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应该只是不小心?蹭到了吧……”


    闻楹并非有意要?泼她冷水,只是她清楚,若是再顺着夏千灯的话应下去,对方怕是不知要?缠她到什么地步。


    她就像是一只热情的金毛或是萨摩耶,闻楹光是站在那儿不动,夏千灯就能疯狂的摇着尾巴扑上来贴她。


    若是再有所回应,这只过于兴奋的大犬就能撞倒自?己扑上来撒娇,哪里招架得住?


    果不其然,夏千灯这会子已经黏了上来:“明明就是有,嫂嫂何时也学会说谎了……”


    被她缠得没办法,趁着街上无人的时候,闻楹只得让夏千灯勒住缰绳,双手?捧住她的脸,又轻轻吻了下去。


    这一回亲的不是额头,而是她的唇瓣。


    方才还?说个不停的夏千灯,这一刻像是忘了自?己会说话,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少?女柔软的脸颊。


    墙角里忽地发出一声冷哼,被阴风吹了过来。


    两人间的叆叇暖意被击散。


    看?清来人后,夏千灯眼底柔意化作冰冷的戒备,环在闻楹腰间的手?松开,她翻身下马,挡在了少?女前头。


    “凭你,也挡得住本尊?”魔尊将目光移向闻楹,“你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讲。”


    闻楹跟着下了马,不等?她走出半步,手?腕被人握住。


    “别担心?。”闻楹看?向夏千灯,“魔尊殿下一向恩怨分?明,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不会对我怎么样。”


    这话落入魔尊耳中,惹来一声笑?:“倒是会说聪明话。放心?好了,本座要?是想杀谁,哪里用得着这样磨磨蹭蹭?”


    话音未落,遮天蔽地的狂风席卷而来。


    纵然握紧了闻楹的手?腕,试图将她带入怀中护好,可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已消失不见?。


    狂风散去后,徒留夏千灯一人在原地.


    皇城之中,最繁华的一家茶楼中。


    虽说外头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打了烊,但?楼中还?是灯火辉煌,大堂里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说书。


    闻楹再睁开眼,已被魔尊带到这家茶楼的包厢里。


    泥人也有几分?脾性,几次三番被她无礼对待,闻楹也不客气了:“不知尊上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不妨一回说清楚,免得日后麻烦。”


    意料之外,魔尊闻楹没有动怒。


    她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水:“她现在昏迷不醒。”


    闻楹话音停住。


    这个她不言而喻,自?然指的是这一世的剑圣戚敛。


    闻楹隐约有了猜测:“是因为前些时日,那一场恶战?”


    “恶战?”魔尊挑眉——


    “倒也算不上。想必你也知道了,掳走姨母的人,居然是不忘山那位看?似娇滴滴的殷娘子。这么多年,她明面上执掌殷家,是名门正派之首,背地里却将姨母囚禁……”


    说到这里,话语顿了顿。


    方才接着道:“总而言之,殷芙蕖暗中用魔气铸造傀儡,包括前些时日,凡间的百姓一个接着一个变成怪物,也都是她的手?笔。


    不过这人暗中使绊子厉害,道行却不是我……和?她的对手?,最后死在了她的剑下。”


    闻楹不解:“那戚剑圣为何还?会……”


    “姨母趁她不备时偷袭,对她下了狠手?。”


    闻楹:……


    看?出她面上的惊诧,魔尊解释:“姨母一直以为,我很?恨她,恨不得能将她除之而后快,便替我做了这件事。”


    这倒的确是魔尊八十六的风格。


    闻楹一时无话可说,对面的人却又开口了:“恨她……过去数百年,就连本尊也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那一次,魔尊闻楹在太初镜里,瞧见?了夏千灯的来历。


    在镜中,她瞧见?另一世的戚敛和?闻楹,竟好到能为对方赴死。


    愤怒,羞恼,否认,抗拒……所有的情绪褪去后,剩下的只剩茫然。


    魔尊看?着自?己的指尖,意味不明道:“她现在昏迷不醒,本尊要?想杀她,便是易如反掌。”


    可她非但?没有,还?将那人带回昆仑境的小木屋中,离开前布下一层又一层的结界,以免有不速之客打扰。


    思绪微微收起,魔尊看?向闻楹:“将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和?戚敛的所有事,一五一十说给本尊听听。”


    闻楹愕然:“可在太初镜里,你不是在都看?过了吗?”


    对方面色一僵:“本尊让你说,你老实交代便是。”


    闻楹无奈。


    只得挑了些紧要?的事,将给她听。


    她每说一件事,魔尊的脸色便黑得愈发厉害。


    待闻楹说到尾声,她冷着脸道:“所以,你事事仰仗着她,以为她死了竟还?想要?随她而去,你可真是出息得很?。”


    闻楹托腮点头:“因为我喜欢她啊,很?喜欢很?喜欢。”


    又看?向对方:“你这样患得患失,该不会以为,还?是因为恨吧?”


    魔尊闻楹的脸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迷茫之色:“不是恨,还?能是什么?”


    闻楹:……


    她实在是没辙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哑巴一样,打死不肯将心?意说出口,另一个更炸裂,居然连自?己的感情都没有看?透。


    “既然你那么恨她,那就干脆点,趁机杀掉她不就好了?”


    “本座才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死鸭子嘴硬。


    闻楹露出看?破一切的微笑?:“如此说来,你不愿杀她也是情有可原。那就留着她一条命,往后等?她恢复了,再杀她也不迟……”


    “你以为本尊不敢?”


    “哪里?”闻楹道,“像魔尊殿下这样的人,想必天底下没什么事是您会怕的。只不过——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希望你将来莫要?后悔就好。”


    后悔……


    茶楼的正门处,忽地传来一阵骚乱和?犬吠。


    闻楹透过窗户一看?,竟是一群披坚执锐,牵着藏獒的御林军闯了进来,分?别站在正门两旁。


    夏千灯走进来,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个接一个逡巡着。


    “夏千灯——”闻楹朝她挥手?,“我在这里。”


    来人面容上的冰霜瞬时散去,唇角扬起了笑?。


    闻楹等?着夏千灯来到自?己面前,牵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回去了。”


    夏千灯嗯了声,不动声色地瞥了仍坐在桌旁的女子一眼。


    她似是对外界的一切毫不在意,只反复咀嚼着那两个字——


    后悔?.


    闻楹是真的累了。


    回到皇宫中,简单的洗沐过后,夏千灯还?在用帕子为她擦头发,她便已一头睡了过去。


    睡梦中,似有指腹轻轻抚在她脸上。


    翌日醒来时,夏千灯正在更换朝衣。


    身为帝王,每日五更天时更衣上朝,是必不可少?的。


    为了不打扰到睡觉中的闻楹,夏千灯向来是在外间更衣。


    许是这些时日早出晚归,习惯了这样的作息,今日闻楹竟在这时候醒了过来。


    她偏过头,便瞧见?象牙架的薄绢屏风上,映出夏千灯的身影。


    比起两人成婚时,她似乎又长高了不少?,就连投在屏风上的影子,亦是修长挺拔,挑不出半分?差错。


    闻楹盯着看?了一会儿,翻开锦被从?床上坐了起来。


    绕过屏风走出去,对着更衣的宫人道:“让我来吧。”


    “是。”两名宫人毕恭毕敬的退了下去。


    夏千灯身上的朝服已穿得差不多了,玄衣纁裳,金线勾勒出绚烂的凤纹,衬出不怒而威的气度。


    闻楹拿起钿螺漆盘中的冕冠,为她戴到头上。


    夏千灯略微垂下头,任由少?女动作有些笨拙地为她系上冠缨。


    大功告成,闻楹耳边传来她的声音:“嫂嫂不问?我,昨夜是如何找到你的?”


    闻楹没有抬眼:“是千日香,对吗?”


    这种香洒到人身上,对方虽闻不见?,香气却会千日不散,用于追踪很?方便。


    虽是仙族流转的香料,但?夏千灯毕竟是凡间的帝王,要?想弄到她并不难。


    “嫂嫂为何不怪我?”夏千灯低声问?,“我这样对你,把你当做自?己的所有物,牢牢把握在掌心?,你应该生气才对的。”


    按理来说,闻楹的确应该气恼。


    可终究还?是不忍心?。


    况且,昨夜在与魔尊的交谈过后,她兴许开了窍与这一世的戚敛修成正果,那这一切,应该就快要?……


    “这一切,是不是都快要?结束了?”


    夏千灯蓦地出声,道中了闻楹的心?思。


    闻楹抿住唇。


    “嫂嫂,说实话,不许骗我。”


    夏千灯的声音还?平日里不太一样,带着些微的哀冷。


    随着她的俯身,垂旒上的白玉珠一并落下来,撞击着发出泠泠声响,轻触着闻楹的脸颊。


    一样的冷意。


    闻楹闭上眼,轻轻嗯了声。


    半晌,耳边响起一声哂笑?:“真替嫂嫂感到开心?。”


    话音未落,肩上便是一沉。


    生怕少?女会从?眼前消失不见?一般,夏千灯双手?桎梏在她肩上,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心?思,朝她吻了过去。


    梦醒


    除了两?人初识的时?候, 夏千灯鲜少会这样吻闻楹。


    胡乱,不得章法。


    她似是急于汲取些什么,唇瓣严丝合缝地贴着闻楹的唇, 舌尖肆虐过少女的唇齿, 贪婪吸.吮着她的气息。


    只?是在那?么一瞬间,闻楹的气息已全数叫她夺去。


    帝王冠冕上的垂旒一下又一下轻撞着她的脸庞, 将闻楹的思绪全数击散。


    身躯难免发?软, 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她后退半寸, 夏千灯便逼近一分。


    闻楹无处可躲, 后背撞上屏风的绢面, 一时?失了平衡向后倒去。


    哐当?——


    屏风被撞倒在地。


    两?人一齐倒在了屏风上。


    纵是如此, 环在闻楹身上的双手依旧没有松开, 分别?落到?她脑后和?腰间, 为她承受倒地时?会遭受的撞击, 也提防着她的逃脱。


    似失去理智般,夏千灯的唇依旧没有移开, 反倒是就着这个姿势, 侧过头吻得更加深入。


    垂旒上的白玉珠滚落到?闻楹脸颊上,似一场快要将人溺毙的疾风骤雨, 叫她脸上呈现出醉酒之人才会有的陀红。


    夏千灯却并没有因此而心软。


    凶狠的吻势中, 带着无可救药的绝望。


    若是闻楹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抗拒和?排斥,夏千灯兴许还会收敛些。


    偏生少女闭上眼, 纤弱中透露着许可和?纵容。


    像是在无声地告诉夏千灯, 自己对?她怎么样都可以,她都会全盘接受。


    酸涩与欲念一同在心口处膨胀, 如燎原之火蔓延开。


    唇角在略微的停顿后向下移去,落下一连串湿漉漉的痕迹……


    “殿下——”琉璃珠帘外忽然?传来女官的声音, “到?该上朝的时?辰了。”


    一瞬间戛然?而止,夏千灯没有抬头:“就说今日孤病了,要在寝殿中休息,不许有人来打扰。”


    “是。”


    女官得令,识趣地退了下去。


    闻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缩进去,她试图侧过身蜷缩起来,夏千灯却擒住她的双腕按到?头顶,叫她被迫绽放开:“嫂嫂总该让我看得再仔细些……毕竟这样的时?刻,不知还剩多少。”


    闻楹有些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浑身都在打着颤。


    夏千灯却似得了某种乐趣,她低下头,用唇一寸接一寸丈量着。


    肌肤上炙热的唇瓣将将离去,又落下一滴冰凉。


    闻楹浑身一僵。


    被欺负成这样,明明该哭的人是自己才对?,她倒是先?哭起来了……


    陡然?脑海中似有烟花炸开,打断了闻楹的所有思绪。


    她真真切切地哭了起来。


    夏千灯一次又一次弄哭了她。


    伴随着呢喃般的低声哀求——


    “不要忘了我,嫂嫂,求你?不要……”.


    半睡半醒中,像是做了个极为漫长的梦。


    在那?个梦中,她是尚书府的三小姐,嫁给了王朝最受宠的公主,凤冠霞帔,红妆十里……一声惊呼,闻楹猛地坐了起来。


    眼前是竹青色的素帐,身下床榻温热,闻楹的双手下意识撑到?身侧,不经意触碰到?冰凉。


    不等她反应过来,那?抹冰凉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身形在刹那?间定?住,唯恐这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闻楹不敢有任何动作。


    直到?床榻微微晃动,身旁之人坐了起来:“师……妹?”


    虚弱,却极为熟悉。


    闻楹依旧是难以置信,不敢有任何动作。


    直到?清冷的嗓音似淡笑了一声:“师妹,我在这里。”


    闻楹缓缓侧头看去。


    无数次,这张脸出现在她的睡梦中,眉眼低敛,口吻柔缓。


    如同高山之巅的一抷雪,随时?都会化作水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那?么一瞬间,闻楹的声音哑了起来:“师姐……”


    不等戚敛作答,她猛地扑了过去,双手紧紧抱住了她:“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师姐……都是我的错……”


    “不,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戚敛抬起手,安抚般缓缓触碰她的头顶,“若非有你?独当?一面,阻拦孟云追毁坏乾坤树,识破闻掌门的阴谋,只?怕修真界早已乱得不成样。”


    终究是难以按捺,她倾身靠过去,下颌搭上闻楹的肩:“师妹,就算是没有我,你?也会做得很好。”


    话音将落,冷不丁一阵猛力却朝戚敛双肩袭来。


    方才化出人形的她毫无招架之力,竟被闻楹猛地一把推开了。


    戚敛诧异抬起眼,却见少女红着眼眶,一字一句负气般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得到?定?波珠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天罚的事?,为什么要半个字都不说,独自承受所有的一切……”


    起初,闻楹的语气尚且算得上恶狠狠,可渐渐的化作泣不成声。


    戚敛脸上的诧色,化作了然?的淡笑。


    她再度靠过去,指腹轻轻揩去闻楹脸上的泪水:“都是我的不好……”


    寝庐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来人用力推开。


    瞧见屋子里一个哭一个哄的场面,张雅君往里闯的脚步忽然?顿住,深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闻楹止住了啜泣,唯恐戚敛会再度消失,握紧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随后,扭头看向来人:“我这是,救回师姐了吗?”


    张雅君回过神:“没错,多亏太初镜帮忙,戚仙长重塑肉.身……只?不过——戚仙长不妨试一试,你?身体里可还有灵力?”


    闻楹的目光忙落到?戚敛身上。


    “不必试了。”戚敛淡声道,“我能够感受到?,现在我的灵府内空空如也,没有一丝灵力。”


    闻楹面色一变:“那?我刚才推了一下,师姐你?痛不痛?”


    “师妹放心好了,我并非你?想的那?般脆弱。”


    戚敛握着她的手,“重塑肉.身,自有其好处,至少眼下我心境平和?,再不似从前会对?你?生出莫名的厌恶之感。”


    闻楹忽地心虚起来。


    戚敛指的,自然?是在魔界的时?候,为了将她逼走,闻楹给她种下了让她会对?自己厌恶不已的蛊。


    急于避开这个话题,闻楹忙看向张雅君:“不知我和?师姐沉睡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局势?”


    ……


    在简单的交谈后,闻楹弄清楚,这一世和?夏千灯的那?一世,时?间流速是一样的。


    她和?戚师姐,沉睡了整整一年有余。


    自从闻清风死?在她的剑下,清徽宗如今由肖无寄为掌门,季雨薇为首座弟子,协理各峰。


    没有了闻清风这等居心叵测的卑鄙之人作祟,如今修真界倒也算得上太平,大大小小的宗门之间一派和?气。


    在说完这些后,张雅君又看向闻楹:“你?们……现在是打算留在清徽宗,还是要回魔界?”


    “都不是。”闻楹道,“我要先?去不忘山,将姨母找回来。”


    “不忘山?”短暂的诧异后,张雅君没有来得及多问什么,“那?你?们一路当?心。”


    闻楹嗯了声,目光又落到?戚敛身上。


    女子瞳光清浅,静静看着她。


    戚敛先?开口了:“我随你?一起去。”


    闻楹自然?也不愿与戚敛分别?。


    可是……她眼下刚刚恢复人形,又没有灵力,一旦自己与殷芙蕖交手起来,怕是无暇顾忌。


    似猜出她为何而犹豫,戚敛道:“阿楹,闭上眼睛。”


    闻楹乖乖闭上眼。


    握着她的那?只?手,一瞬间消失不见。


    闻楹心中一紧,顾不上其他,忙睁开双眼。


    与此同时?,掌心传来异样的冰凉,低头看去,竟是一条手指粗细的白蛇。


    白蛇那?双红宝石看着闻楹,鳞片摩挲着爬过她的肌肤,朝她的手腕处盘旋而去。


    “我怎么就没想到?……”一旁张雅君惊得嘴里能塞下一颗鸡蛋,“天罚虽然?结束了,但?戚仙长到?底是曾经堕蛇过,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人形和?蛇形之中转换。”


    她语气中满是惊叹,闻楹却听得一阵酸涩。


    她想起戚敛化蛇那?些时?日,即便失去所有失忆,却还是本能地记得自己。


    自己却是对?她避之不及……


    鼻尖吸了吸,闻楹指尖轻触腕间的白蛇:“师姐,我们这就出发?吧。”


    作为回应,白蛇吐出鲜红的蛇信,轻轻舔了舔她的指尖。


    闻楹手指一颤,红着脸缩回了手。


    她朝寝庐外走去。


    与张雅君擦肩而过时?,对?方陡然?叫住了她:“闻楹——”


    停下脚步,迎接闻楹的便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张雅君的声音里,是难以压抑的激动:“太好了,你?真的做到?了!”


    见闻楹一头雾水地望过去,她红着眼眶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你?回来,我有许多事?要给你?讲得清清楚楚……”


    闻楹一愣。


    良久,她扬起唇角,点头轻声道:“好,等我回来。”


    张雅君松开手。


    看着她召出朱雀,乘坐上它消失在眼前。


    寝庐之外,唯有一片竹林深翠,微风拂过,竹叶轻轻晃动起来。


    张雅君怔怔瞧着这一幕,直至眼眶有些发?酸。


    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方才察觉到?腰间的传音玉不知已亮了多久。


    深吸一口气,拿起传音玉,里头响起的便是辛四的声音:“将人送走了?”


    张雅君应了声。


    “既然?如此……为何还迟迟不回?”辛四漫不经心道,“我险些还以为要跟着她们走了,你?若再不回,我这一丹炉药的火候谁来守着?”


    可恶可恶可恶,这人分明是仗着她渡了自己一口神力,叫她从木偶人变成活人,就将自己差遣到?如此地步。


    自己不过是离开半炷香不到?,就被催促得这样紧。


    放到?现代,就该是被挂路灯的无良资本家!


    无能狂怒过后,对?着传音玉,张雅君却只?能小声应道:“我这就回来。”.


    从清徽宗到?不忘山,朱雀载着闻楹飞了半日。


    云雾缥缈中,一座仙山出现在了眼前。


    “主人,到?了。”朱雀在山门前停落,“您一定?要当?心。”


    “嗯。”闻楹从朱雀背上落了地。


    远远便有几名巡山弟子迎了上来,瞧见闻楹的模样,以及她身旁绛红色的朱雀,瞬时?猜出她的身份。


    去岁在那?一场婚宴上,闻楹早已证明自己的清白,亲手斩杀闻清风,挽救了无数修士的性命。


    功过相抵,又有清徽宗肖长老放话撑腰,她早已不是修真界人人喊打的魔头。


    但?对?于闻楹的身份,难免还是怵的。


    几名弟子硬着头皮迎上来,战战兢兢道:“魔尊陛下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不知您是有何贵干?”


    闻楹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她开门见山:“殷娘子可在?”


    权衡


    这一年?来, 殷芙蕖鲜少会离开不忘山。


    仙婢带着闻楹进来时,她正坐在院中的木棉树下浅寐。


    美人?身着浅云色长?裙,乌发?用一支白玉簪松松挽起, 时而有浅粉花瓣落到她的裙摆处, 说不?出的恬静美好。


    听到脚步声,她睁眼?看向闻楹, 嗓音温婉一如往日:“闻小友大驾光临, 妾身有失远迎。”


    又侧头对仙婢道:“将去岁埋在桃树下那壶雪水挖出来, 为闻姑娘煮沸烹茶……”


    “茶就不?必了。”闻楹冷声, “在下来寻殷娘子, 是有一件要紧事?想?同你聊聊。”


    殷芙蕖瞳中一缩。


    有所?预料般, 她脸上的笑容微微敛起, 将所?有的仙婢都遣了下去。


    院子的里里外外只剩下两人?。


    “看来殷娘子也猜到了, 我究竟是为何而来。”闻楹有些按捺不?住, “既然如此,我也省去和你拐弯抹角的工夫, 姨母她人?呢?”


    说话间, 闻楹已握紧手中的剑柄。


    剑身发?出感?应的嗡鸣。


    殷芙蕖瞥了一眼?:“想?来凌霄剑已经认你为主,真是要恭喜闻小友, 继承了凌道友的衣钵。”


    闻楹抿唇, 没有应和她的话。


    殷芙蕖微微一笑:“闻小友何必紧张,我对你这个晚辈一向是喜欢的, 可没有一丝半点的恶意。不?是要见你的姨母?随我来吧。”


    说罢, 她转身朝寝殿的方向走过去。


    原以为恶战一触即分,没想?到殷芙蕖竟是如此好说话。


    闻楹微微一愣后, 将剑柄握得更紧,跟上了她的脚步。


    一直走到寝殿中的雕花千工床前, 殷芙蕖停下脚步。


    她先是在大殿四?周布下结界,以免被人?打扰,随后闭眼?掐出法?诀。


    轰隆——


    床前的莲纹地砖向两旁裂开,展现出一条通向深处的地道。


    闻楹尚未看得真切,殷芙蕖已沿着台阶一步步朝下走去。


    想?到失踪多日的姨母可能就在关押在这地底下,闻楹也顾不?得其中是否有诡计,跟了上去。


    脚步声回荡在甬道之中,石壁上的鲛灯忽明忽暗,迎面有寒风拂来。


    走在前头的殷芙蕖忽然停下脚步。


    视线越过她的肩头,闻楹瞧见一间宽约十几丈的玉殿。


    这座屋子四?周以白玉为壁,陈列各样的珠玑宝石,就连挂在墙上的字画,也看出自名家之手。


    甚至还有一方温泉,潺潺冒着白雾。


    闻楹先是松了口气——看来姨母被殷芙蕖虽被囚禁在此处,但好在并没有遭受虐待。


    接着,在看到床上的人?影后,闻楹快步冲了过去:“姨母——”


    临近床边,脚步戛然而止。


    闻楹瞳中颤了颤,不?敢相信自己都瞧见了什么。


    床上的女子,的确是姨母没错。


    可她眼?下的模样,哪里还有从前气势凌人?的至尊之势,分……分明就是……


    闻楹目光难以置信地朝殷芙蕖看过去,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你……畜生!”


    果然,哪有人?真的会善待俘虏,除非……殷芙蕖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竟将姨母当成她的禁.脔。


    一想?到姨母不?知遭受了多少?屈辱的对待,闻楹指尖一阵发?麻。


    若非附在腕间的白蛇,用蛇尾提醒般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闻楹就要愣在原地。


    她忙为八十六解开覆在她双眼?的黑绸,取下堵住口齿叫她难以出声的镂空金球,以及解除将她双腕缚到头顶的金链……


    闻楹费尽力气,这金链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解开的。


    她意识到什么,扭头朝殷芙蕖看去。


    一向好脾气的少?女,语气难得咄咄逼人?:“劳烦殷娘子将它们解开,否则就莫要怪在下不?客气了。”


    殷芙蕖缓步上前。


    “闻姑娘不?必担心,这只是妾身和尊上玩的小游戏而已。”她眸光动?了动?,看向八十六,“姐姐,你说对吧?”


    以姨母的傲气,怎么可能愿意这样被人?欺凌?


    闻楹想?也不?想?:“你胡说……”


    “没错。”一直没有动?静的八十六,在这时候出声了。


    声音里还有几分沙哑。


    闻楹僵在了原地。


    殷芙蕖眨了眨眼?,发?出得逞的轻笑。


    她走到床边,斟了一杯茶水,递到八十六的唇边,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喝水。


    一边给?八十六喂水,又回头看向已呆若木鸡的闻楹:“对了,还未知会闻小友一声,妾身与尊上已交换心头血,结为道侣。如此说来按照辈分,你应当也唤我一声姨母才对。”


    这一幕带给?闻楹的冲击力太大,她许久没有出声。


    半晌,她方才开口:“我不?信。”


    她拔.出凌霄剑,对准了殷芙蕖:“一定是你威胁姨母,要不?就是下了蛊……”


    在她动?手前,八十六却又出声了:“都多大的人?了,不?要胡闹,把剑收起来。”


    她示意殷芙蕖为自己解开腕上的金链。


    随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颇为头疼的样子:“本座听说,闻清风那老贼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即便八十六眼?下衣衫不?整,颈间还残留着可疑的红.痕,但多年?来对她言听计从的本能,叫闻楹将凌霄剑收回鞘中,恭顺答道:“没错。”


    并将闻清风当年?是如何伪装成凌慕歌,到魔宫中杀死皓月公主,夺走襁褓中的自己这些事?,一五一十都道了出来。


    “欺世祸众,沽名钓誉。”八十六冷哼,“所?谓正道之首,也不?过如此。”


    她这番话似意有所?指。


    身为正道中人?之一的殷芙蕖却只是淡笑:“既然闻姑娘已经醒了,且自己找上门,姐姐,我们也是时候回魔界去了。”


    回魔界?


    不?等闻楹反应过来,却见殷芙蕖一抬手,魔气在半空中划过,将虚空撕开一道裂缝。


    破空之术。


    当初闻楹被诬陷屠杀蜀中谢家满门,关押在清徽宗冰牢时,月城城主也是用了此招,将她救了出去。


    月城城主竟然就是殷芙蕖。


    在另一个世界,闻楹收到的那张来自剑圣戚敛的信纸上,只草草道明是殷芙蕖将魔尊八十六藏了起来,其余的并未多言。


    眼?下,所?有的线索都联系了起来——


    昆仑境,修士李守真在殷芙蕖的蛊惑下,杀死了所?有对姬灵璧见死不?救之人?。


    问仙派,除了被李守真杀害和拔舌的几名修士,余下的殷家弟子,也皆是死在殷芙蕖手中。


    之后噬骨渊的魔物越过结界入侵凡间,自己被推下悬崖,坠入噬骨渊……其中每一件事?都有殷芙蕖的手笔。


    她一直都是姨母的属下,暗中潜伏在仙界为她做事?。


    一瞬间,闻楹茅塞顿开。


    她目光复杂地看向裂开的虚空——它通往的应当是噬骨渊结界边上的殷家村,只要迈进去,自己很快就能重新回到魔界。


    这头,殷芙蕖指尖轻轻一抬,已为八十六解开束缚在她脚踝处的金链。


    却又将其化作一枚金镯,扣到了女子的腕间。


    八十六看着这镯子,神色不?明。


    大抵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殷芙蕖贴了上来:“姐姐莫要生气,若非这锁灵镯,我又怎能留得住您?”


    八十六没有理会她,只看向闻楹:“怎么,不?想?走?”


    闻楹抿唇,她摇头道:“姨母,我们先离开此处再?说。”


    毕竟这是仙家的地盘,若是殷芙蕖释放出的魔气被人?察觉到,可就不?妙了.


    转眼?,三人?已从不?忘山瞬移到殷家村。


    殷芙蕖手疾眼?快,用法?术击晕了几名在噬骨渊结界边上巡逻的弟子。


    结界的另一端,黑魆魆的魔雾肆意翻涌着,热切迎接着她们的归来。


    闻楹顿下脚步,并未上前。


    对于她的反应,八十六并不?意外:“你想?留在仙界?”


    “是。”


    八十六啧了声:“果真和你的娘亲一个性子,可当初皓月想?留下来,是为了凌慕歌,如今本座听说戚敛她早就没了,你留在仙界又能做什么?”


    “姨母有所?不?知……”闻楹抬起手,露出缠在腕间的白蛇,“戚师姐她并没有死。”


    关于另一世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且系统应当也不?会允许自己透露,闻楹只简单说起,是乾坤花救了她。


    八十六垂眼?看着白蛇:“看来,你是非她不?可。”


    “没错。”闻楹道,“但我想?要留下来,为的并不?只是师姐。更是因为我已经看清楚,自己虽是魔道中人?,却难以如魔族行事?……”


    “闻姑娘莫要说这些不?懂事?的话,为尊上添忧。”殷芙蕖打断她的话,“你体内流的到底是魔族的血,魔界就是你的家,不?回魔宫,你还能回哪儿去?”


    “况且,如今你若留在仙界,往后魔族若是与仙界开战,你又要站在哪一头?”


    开战?


    闻楹流露出不?解:“姨母,为什么要开战……仙界和魔界一直这样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不?就好了吗?”


    八十六迟迟没有回答,眸光变得幽深莫测起来。


    透过闻楹,她陷入怀念之中:“果然,你终究是阿月的孩子,就连说的话,也和她当年?一样天真。若那时候我听了她的话,兴许就不?会生出这许多的事?端来……”


    见她似要动?摇,殷芙蕖连忙出声:“姐姐……”


    可惜,女子却是对着闻楹摆了摆手:“你走吧。”


    殷芙蕖脸色难看起来——


    闻楹决不?能留在仙界,否则以她如今的道行,将来指不?定便会坏了自己想?要覆灭仙界的计划。


    短暂的权衡过后,她对着八十六道:“姐姐,恕我僭越了,芙蕖这样做,也都是为了您好。”


    说罢,她扭脸看向已要转身离开的闻楹:“闻小友,你若是再?向前半步,怕是整个仙界这就要 不?太平了。”


    依旧是春风化雨的语气,却莫名多了几分阴恻恻的寒意。


    闻楹戒备:“殷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殷芙蕖轻笑,向上的掌心徐徐生出一团魔雾:“闻小友莫非忘了,当初你在月城见到的那些傀儡修士,他们可都还没有派上用场过呢。”


    反噬


    若非殷芙蕖提醒, 闻楹并未想起那些被炼成了傀儡的数千名?修士。


    他们有?男有?女,修为高低不等?,皆潜藏在修真界各大宗门之中, 听从于殷芙蕖的指令……


    一时心头骇动。


    早已归鞘的凌霄剑感应到主人的情绪, 顺势破鞘而出,剑尖寒芒对准了殷芙蕖。


    女子没有丝毫的畏惧:“妾身知道, 若要论硬对硬, 我未必会是你的对手, 只不过?……闻小友莫非当真以为, 仅凭你一己之力, 来得及拦住那些傀儡?”


    闻楹掌心生出冷汗。


    似察觉到她的犹豫不决, 殷芙蕖勾唇一笑:“不如……就?先让闻小友见识一下, 这傀儡术的厉害好了。”


    话音未落, 闻楹听到身后不远处, 传来?一声野兽般撕心裂肺的咆哮。


    回头看去,声音是从不远处看守结界的弟子们所住寝庐传来?。


    紧接着?, 便是一阵嘈杂慌乱的动静——


    “魏师兄, 魏师兄你怎么?了?”


    “不好——快来?人呐,魏师兄他突然?就?入魔了, 快些制服他!”


    “大家当心些, 莫要伤及魏师兄的性命……”


    话音未落,闻楹听到长剑刺破血肉的声音。


    应是接连有?数人被刺中, 倒在了地上。


    丝丝缕缕的魔气, 从那些弟子寝庐的窗棂里溢出来?。


    闻楹面上一冷,持剑飞身上前?, 剑尖对准了殷芙蕖的脸:“停下来?!”


    殷芙蕖撤身闪躲:“闻姑娘若是乖乖随我和尊上回魔界去,我自然?会收手, 否则……劝你莫要轻举妄动,在下能够遣动的,可不止这一具傀儡。”


    话中的威胁之一显而易见。


    一旦殷芙蕖将?所有?的傀儡都唤醒,无论能否将?他们消灭,对整个修真界而言都将?是一场浩劫。


    闻楹悬停在半空中的身躯落地,没有?再进?攻。


    见她似将?要妥协,殷芙蕖面露笑意:“闻姑娘,请吧——”


    下一刻,却是一道更加凌厉的剑意袭来?。


    闻楹面色冷凝,口吻亦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殷娘子眼?下未成气候,便已杀人不眨眼?,难道我随你回魔界,将?来?你就?会心慈手软? ”


    倒不如快刀斩乱麻,将?这人了结的好。


    殷芙蕖并未料到,往日看似一团和气的小姑娘,也会有?如此果断的时候。


    闻楹攻势迅猛。


    再加上她手中的凌霄剑,乃是上一任即将?成神的剑修凌慕歌留下来?的,更如虎添翼般势不可挡。


    转眼?间,殷芙蕖已被逼退至悬崖边沿,离噬骨渊的结界仅有?数步之遥。


    饶是做惯了柔善如水的姿态,殷芙蕖的面色也有?些绷不住,流露出狰狞来?:“看来?,闻小友今日是要与我非得拼个鱼死?网破不可。既然?如此,我也只能让姐姐失望一回……”


    她抬起双手,手腕贴到一处,十指飞快动着?结印。


    一瞬间,肃杀之意迎面而来?,闻楹听到另一端的寝庐传来?更多的咆哮声。


    又有?潜藏在修士中的傀儡被唤醒了。


    殷芙蕖结印的手势依旧没有?停。


    她周身掩在腾腾黑雾之中,便是长剑刺去,却也只能刺了个空。


    仿佛她整个人已消失不见。


    闻楹一时心急如焚。


    若继续下去,被唤醒的定然?不止这一处的傀儡,而是会有?更多无辜的人罹难。


    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八十六出声:“让开。”


    闻楹下意识侧过?身,只见八十六抬手,右手按在心口处,她看向殷芙蕖的方向:“杳杳冥冥,天?地同生,爆——”


    闻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腕间白?蛇忽地变大数倍,化作巨蟒将?她挡住。


    前?方传来?一声响,似有?什么?从血肉中挣出。


    闻楹愣了愣,方才意识到,师姐为她挡住的是一场血雨。


    她忙掐起一道除尘诀,往面前?的白?蟒落去。


    而方才缭绕着?殷芙蕖的魔雾,亦随之一并散开。


    女子虚弱落地,坐在草地上。


    殷芙蕖面上已失去血色,心口处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苦心谋划许久,竟将?以从未预想过?的方式死?去,殷芙蕖抬头看向八十六:“姐姐……”


    “她是皓月唯一的女儿,我不能让你毁了她。”八十六冷声。


    “所以姐姐……就?要毫不犹豫地毁了我?”殷芙蕖反问,“原来?姐姐说什么?结为道侣,说什么?往后要试着?接纳我,全都是骗我的?”


    “不这么?说,你又怎会心甘情愿喝下混了我心头血的那杯酒?”八十六道,“你对本尊做出这许多不敬的事来?,本就?该死?。”


    本就?该死?……殷芙蕖捂住胸口,低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她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既然?姐姐说我该死?,那芙蕖如你的意就?好了。”


    殷芙蕖面色飞快地颓败下去,“只是不知姐姐方才使的是什么?法咒……想来?……兴许会反噬到你,妾身听说有?一种灵草能、能够……”


    她终是没来?得及将?这句话说完,身躯已难以维持地倒了下去。


    转眼?之间,尸身化作黑雾散去。


    殷芙蕖……就?这样死?了?


    闻楹扭脸看向八十六,却见她身形踉跄了一下。


    “姨母?”闻楹忙将?人扶住。


    在她的搀扶下,八十六缓缓坐到草地上,双手搭于膝头闭目调息。


    一缕鲜血从八十六的唇角溢出。


    闻楹:“姨母你可还好……”


    “一时还死?不了。”八十六缓缓张开眼?,“你可知本座方才对付殷芙蕖,用的是什么?路数?”


    闻楹摇头。


    “我以与她结为道侣为由,骗她喝下我的心头血,实则暗中结成破血咒。”


    八十六抚上腕间的金镯,“便是先前?被锁灵镯限制了所有?道行,只要念出咒言,此咒依旧会生效,破开被施咒之人的心脏。”


    原来?如此……


    闻楹望向殷芙蕖倒下的位置。


    她的尸身快要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洇湿了草地的血迹。


    “她犯了蠢事,死?有?余辜。”八十六面色不大好,似在忍受着?破血咒带来?的反噬。


    又道:“至于被唤醒的傀儡……本座一时也难以让他们冷静下来?,你走吧,先找个地方远远躲着?,等?天?下太平了再出来?。”


    闻楹眼?眶酸胀。


    不等?她说些什么?,远处寝庐的方向传来?一道义愤填膺的男声:“那里有?魔气,一定是她们搞的鬼。”


    “速速禀告各大仙门,魔族来?犯,必须将?她们围剿得一干二净。”


    循声看去,只见十几名?殷家的弟子,已持剑朝着?两人的方位杀过?来?。


    一瞬间忘记了什么?是对或错,闻楹握紧剑起身相迎。


    手腕却忽地被身后之人握住。


    “姨母?”闻楹不解。


    八十六定定看着?她:“把你的剑拿起来?,对准我。”


    闻楹愣了一瞬,猜出她的用意。


    可是……


    “不行。”闻楹猛地甩开八十六的手,“姨母你先从这里回到魔界去,一切自有?我来?应付。”


    “你来?应付?”八十六冷声反问,“你不是想要留在仙界,若是此时替我应付,日后又要如何自处?”


    见那些修士转眼?间已逼近,她压低了声音:“记住,等?那些人问起来?,你就?将?所有?的过?错,全都推到我和殷芙蕖头上,而你……做的是大义灭亲的事。”


    说罢,不等?闻楹作何反应,八十六起身上前?。


    被一股无形之力操纵着?,闻楹拿起了剑。


    “不,不要……”


    任她如何哀求反抗,剑尖依旧刺进?了八十六的心脏。


    下一秒,一阵魔气袭来?,将?闻楹掀翻在地。


    她眼?睁睁看着?负伤的八十六向后退去,越过?结界消失在噬骨渊的墨雾中。


    八十六留下的话语被风托送过?来?:“要替你娘亲,好好的活下去。”


    闻楹呆坐在原地,直至那些殷家的修士赶来?。


    瞧见了这一幕,他们没有?立即对着?闻楹动手。


    其中有?人认出她来?,客客气气上前?道:“闻道友,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才那魔头是对你出手了?”


    少女声音发哑:“我……”


    嗓音顿了顿,闻楹猛地坐了起来?,朝着?其中一人飞奔而去。


    “大家当心——”


    十几名?修士齐齐闪开。


    不料闻楹的目的并不是那人,而是径直越过?他的身旁,朝着?崖边直奔而去,纵身一跃.


    风声呼啸,魔雾缭绕。


    在噬骨渊的崖底下,闻楹找到了八十六。


    她看上去很不好。


    无数魔物觊觎地围绕着?她,想要吞下这位曾经叱咤三界的魔尊殿下。


    “姨母!”泪水从眼?底涌出,闻楹将?那些魔物驱走,跪坐到她身旁。


    八十六唇角扯动:“真是……怎么?就?连这傻劲,也和你娘亲一模一样?”


    闻楹哽咽着?说不出话。


    “罢了,既然?来?了,就?陪本尊说说话吧,反正我应当很快就?会去见你娘了。”


    “不……”闻楹摇头,她抓住八十六的手,试图将?人扶起来?,“姨母你还好得很,我这就?带你回魔宫去……”


    “阿楹。”八十六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闻楹一僵。


    只听八十六自顾自道:“你知道方才坠崖的时候,我瞧见了什么?吗?”


    闻楹摇头。


    八十六笑了笑。


    她脸上从未露出如此轻松的笑容:“是阿月,我瞧见了她,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这一生恶贯满盈,只有?阿月在的那些年,才是真正的活着?,她不在了,我就?又成了行尸走肉。”


    八十六当然?清楚,只要她强撑着?一口气回到魔宫,就?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可是……她真的太想再见阿月一面了。


    有?泪水滴落到她的脸上。


    抬眼?看去,少女双眼?通红。


    而那条白?蛇便盘旋在她的手背上,蛇尾安抚般轻轻拍着?。


    八十六一笑:“你与殷家这孩子,倒还真是有?缘分?。”


    闻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戚师姐。


    “是……我与师姐她分?分?合合,好在上天?垂怜……”


    “我要说的并非这个。”八十六道,“你曾经告诉过?我,你身上带着?寒毒,唯有?戚敛的血可以克制,你可知为何?”


    闻楹一五一十作答:“是因为我与师姐同年同日同时所生,乃是天?生的渡业之命。”


    “那你可知,你二人为何会生得如此之巧?”


    办法


    濒死之际的魔尊八十?六, 语气断断续续,同闻楹讲起一桩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候,你尚在阿月腹中, 殷芙蕖告诉我, 她的义妹殷素玉……也怀了身孕。我便?想着,要提前送一份大礼给你……”


    “魔族侵占修真界百年, 夺去?无数修士的性?命, 自然也包括他们的金丹, 我便?将这数千枚金丹炼化?, 造出融汇所有灵力的剑骨。”


    说到此处, 八十?六嘲讽一笑, “殷素玉只知她的女儿天生剑骨, 却不知这剑骨从何而来, 又为?何而来。”


    闻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姨母将剑骨用到戚师姐身上, 必然不是为?了帮她。


    最可能的目的,就是身在魔宫之中的她不便?出面, 要利用戚师姐亲手杀死她的外祖父殷威扬。


    可是, 这又与?自己和师姐同日出生有?何干系?


    似瞧出闻楹的疑惑,八十?六握着她的手淡淡道?:“天生剑骨这种好东西?……用给一个棋子, 未免也太可惜了。”


    “所以, 姨母便?想办法让师姐与?我同时出生,两人成为?渡业之命?”


    “没错。如此一来, 一旦你有?任何不适, 她的心头血都能随时为?你治疗。再等殷威扬一死,殷芙蕖会设计将人带到噬骨渊, 由你亲自重?新取回?她体内的剑骨……”


    “不,我不会这样做……”仅是想到这样的事情可能会发生, 闻楹心口一阵发寒。


    察觉到她不安的情绪,盘旋在少女腕间的白蛇嘶嘶吐出信子,安抚般摩挲过她的肌肤。


    “姨母知道?,你和阿月一样,都是善良的好孩子……做不出这样伤害别人的事情。”


    说话间,八十?六闭上了双眼?,“如今我命不久矣,告诉你这件事,不过是为?了让你知道?,若将来到了危难之际,她的血肉和剑骨,还能再换你一命,咳咳……”


    她猛地咳了几?声,体内有?更多的魔雾溢出来。


    随着这些?魔雾的散开,她的生机似乎一并被?带走。


    “姨母!”


    闻楹伸手握住八十?六的肩,想要唤醒她。


    明明还有?余力,八十?六却并未睁眼?。


    她半阖着眼?:“让姨母好生睡一觉吧,阿楹。”


    她这一生,狗苟蝇营,尔虞我诈,实在是太漫长了。到了这一刻,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闻楹握在她肩上的手,缓缓松开了。


    她咬住下唇,即便?是竭力隐忍着,泪水依旧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滴落。


    仿若有?所感应,腕间雪蛇在一阵亮光过后,化?出了人形。


    戚敛发出一道?极轻的喟叹,将少女揽入怀中,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肩头衣衫。


    戚敛别过头,眸中一如既往的淡漠:“尊上尽管放心。晚辈会护住阿楹,绝不让那样的场面出现,若是将来真的有?那一日,不用阿楹动手。”


    因?着闻楹在场,她并未将话说完——


    若是将来真的有?那一日,不用闻楹动手,戚敛会在此之前,亲手献出自己的血肉和剑骨,绝无半分犹豫。


    话音落入闻楹耳中,仿若针尖刺在心口。


    她哭腔中带着歉意:“师姐……”


    “师妹不必挂怀。”戚敛抬手轻抚她的后背,温声安抚道?,“彼时你尚未出生,此事于你没有?半分过错。”


    况且,戚敛反倒觉得本就应该如此——她生来便?是为?了闻师妹而存在。


    为?她而生,为?她而活。


    也应当为?她而战,为?她赴死。


    漆黑眸中添了几?分暗色,落在少女腰间的手不由收得更紧,将她更严丝合缝地揽入怀中。


    深吸一口气过后,戚敛阖上双眼?,脱力般将头搭到闻楹肩上。


    闻楹这才想起,魔气汹涌的噬骨渊,于刚化?出人形的师姐而言,并不是久留之地。


    她连忙握着戚敛的手腕,为?她输送灵力。


    另一头,八十?六终是闭上双眼?,气息断绝。


    闻楹彻底意识到——


    师姐为?了她,失去?了所有?灵力。


    姨母也已经不在了。


    她再也不能像个孩子,万事都仰仗着她们。


    明明应该哭得泣不成声才对,可闻楹眨了眨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当务之急,应当保全姨母的尸身,让她不被?魔物吞噬。


    可是要怎么做呢?


    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一旦自己离开,那些?原本还忌惮着的魔物便?会涌上来……


    闻楹忽地出声:“师姐,我想到办法了!”


    她先是扶着戚敛坐稳,再在四周布下一道?结界。


    随后,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海蓝色琉璃珠。


    瞧见那枚珠子,戚敛猜到她想要做什么:“阿楹打算用定波珠净化?这些?魔物?”


    闻楹轻轻嗯了声:“在前因?之世,我曾见过戚剑圣用定波珠,净化?那些?发狂的入魔之人,想来对于魔物,兴许也能派得上用场。”


    见戚敛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又道?:“师姐不必担心,如今以我的修为?,要想摧动定波珠,并不是一件难事。”


    戚敛垂下眼?:“好。”


    她并未告诉闻楹——自己对她不止是担心,更多的是愧疚。


    明明曾无数次许诺要护好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刀尖打滚,在无数痛苦艰难的时刻徘徊挣扎,才会磨炼出今时今日的镇定自若……


    戚敛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间蔓延着细密的疼意。


    闻楹未曾察觉她的异样。


    将定波珠用法术托起至半空中,她先是试探着从指尖溢出一缕魔气,向海蓝色的珠子流去?。


    下一秒,闻楹惊异地睁大眼?——


    只见黑雾般的魔气在涌入定波珠,与?此同时,有?纯白的灵力反方向涌了出来。


    闻楹仙骨早已被?毁,无法吸纳这些?灵力,她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引着这些?灵力朝戚敛汇去?。


    戚敛会意,摆出打坐调息的姿势,吸纳着这些?灵力落入丹田之中。


    几?息过后,她睁开双眼?。


    闻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师姐,你感觉怎么样,灵力能用吗?”


    戚敛看着她,并未回?答。


    旋即,她抬起手。


    白皙之间,浮现一只灵力化?成的蝴蝶。


    它轻轻扬起蝶翼,朝闻楹飞动而去?,落到她发梢处。


    蝶翼拂出的微风,给脸颊带来几?分痒意。


    一直屏住呼吸等待结果的闻楹,在这一刻破涕而笑——如同传闻一般,定波珠果真拥有?能够将魔气化?作灵力的作用。


    在确定这一点过后,接下来的一切要好办得多。


    闻楹用定波珠,将八十?六尸身化?出的魔气,转化?成了灵力,再取出一颗聚灵珠,将灵力吸入其中。


    到底是掌管魔界的至尊,八十?六殒命之后化?出的魔气,并非一时半刻能够转化?完的。


    整整三天三夜,闻楹用了数百颗的聚灵珠,终于彻底吸纳了魔气化?成的灵力。


    将最后一枚聚灵珠收入乾坤袋中,闻楹起身之际,脑海中一阵眩晕。


    “师妹?”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了她。


    闻楹惫懒地倚在戚敛怀中,贪婪吸吮着她衣襟间的冷竹气息。


    直到思绪重?新恢复了清明,她牵着对方衣袖轻声道?:“先离开这里吧,师姐。我好像找到解决一切的办法了。”.


    西?南,苍山书院。


    凡间已是春回?大地,这座矗立于雪山之巅的书院仍是料峭萧瑟的寒意。


    日落时分,云层中残阳瑟瑟,为?墙角数枝腊梅渡上一层金箔般的辉光。


    课业结束,几?名弟子正闲坐在玉栏边观赏着落日余晖,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起来——


    “照你们这么说,花道?友潜入书院,从来没想过害我们,反倒是救了你们二人一命。”


    问话之人,是和闻楹同时拜入书院的一名弟子。


    而被?问起的两人,是与?她身为?同门的楚琳琅和张荇。


    当日在神境中,两个人被?困塌陷的山洞,若非闻楹相助,只差一步便?会遇上那条坠龙,陷入险境。


    “是啊。”即便?时隔多日,回?想起来张荇仍是心有?余悸——


    “我们乘着花道?友召出的那只朱雀,前脚刚从洞底离开,之后便?听到里头传来龙吟般的声音,可吓人了,若非花道?友其实就是魔尊变的,她未必能应付得了。”


    闻言,有?人不屑哼声:“就算她再厉害,也终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假惺惺地救了你们,扭头却又毁掉乾坤树,盗走乾坤花,害得整个修真界都惶惶不安……”


    “才不是!”一旁楚琳琅抢过话头,“我相信花道?友……闻楹姑娘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不是真的想要盗走乾坤花。更何况,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要不是她力挽狂澜,修真界大半高?手都会折在闻清风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魔族之人一向狡诈,焉知这不是她的计中计?”对方反唇相讥。


    楚琳琅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只讷讷道?:“总、总之……我相信花道?友不会是那样的人。”


    “你说她不是,难道?她就真不是了?除非——她能想办法将乾坤树恢复原样,让所有?人不再为?这件事惶惶不安。”


    一番话说完,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说话的弟子朝楚琳琅看去?,只见她似是没有?听到旁人说了什么,目光直直看向落日的方向。


    下一刻,楚琳琅激动万分地摇晃身边人:“张荇,我没有?看错吧,那只红色的大鸟,好像就是花道?友的朱雀……”


    和她一样,张荇也是目瞪口呆:“不是错觉……朱雀背上还有?两个人,一个看上去?是没有?易容的花道?友,另一个是……戚夫子?!”


    朱雀出现在苍山书院的那一刻,原本闲适飞舞着的仙鹤们默不作声地缩到角落里,为?它让出一条道?。


    朱雀落在道?场中央,在它背上的两名女子施施然下了地。


    几?名弟子战战兢兢上前,瞧着从前在他们面前疏离淡漠的戚夫子抬起手,自然而然为?身旁少女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理到耳后。


    三观崩塌之余,更加确定了一件事——这名脸生的少女,必定就是花道?友的真身。


    毕竟魔尊闻楹和剑修戚敛的故事,在修真界沸沸扬扬传了十?多年。


    除了闻楹,众人想不到戚敛还会这样待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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