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阴谋


    这场闹剧最终以傅疏的拍板钉钉圆满收场。


    皇帝自始至终保持着良好的傀儡形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内侍搀扶着走下观礼台。


    凉风飒飒,静妃还跪在原地。


    她半眯着眼,目光所及之处与渐眠远远一个对视。


    后者稍愣之际,那个将渐眠半拥在怀里的少年猝然抬眼。


    凌冽淬冰。


    静妃下意识偏头去看。


    分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她步步谨慎,绝不容许出错,而这少年轻巧瞥来一眼却令她后背发凉。


    等她狐疑的再次抬眼扫过去时,那少年已经落后渐眠一步,低眉顺目的同主人走远了。


    她怔了怔,随即回神。


    只是一个普通随侍而已,她这么告诉自己。


    但不知为何,内心总是隐隐不安。


    静妃攥着裙角,也不要人搀扶,慢慢地撑身站了起来。


    渐眠回到长秋殿时,敏锐感觉到气压比寻常要低。


    他跨过门槛的脚还未落地,就要转身开溜。


    “站住。”


    沉稳至极的一声呵斥。


    来了,到底还是来兴师问罪了。渐眠叹了口气,捏了捏紧皱的眉心。


    小福子猫着腰过来,小声切切: “傅相在殿中等候多时了,殿下快快进去,软和点认个错,也就算了。”


    只是几瞬不察,这小祖宗怕不是又在外头招惹了什么事出来。


    小福子内心叫苦不迭。


    他看傅相走过来时,一向沉稳宁静的脸上都在隐隐冒着黑气。


    “他让我进去我便进去么?”耳垂抽痛,他还没忘记是谁将锋利耳坠直接洞穿到肉里,疼的他呲牙咧嘴。


    雪封小太子可是个名副其实的记仇精。


    “偏不。”他牵了牵唇角,旋即回身往外走,还不忘了招呼人跟上: “薄奚,我们去跑马。”


    ……


    “站住!”


    隐含薄怒的一声呵斥,端坐高堂的长者让他麻溜滚进去。


    渐眠何许人也?


    翻天搅地的雪封小太子。


    他那身天生反骨都沾了邪性,渐眠听见这声呵斥脚下更快了些。


    呵,


    一声极轻微的叹声,仿佛是在嘲笑幼年储君的不自量力。


    “自即日起,你们主子每月的料钱也不必再发了。”慢声语调如同破冰之石,铛的将渐眠定在原地。


    雪封太子宛若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狡黠的眸子大睁,不可置信四个大字在他脑中循环回响。


    谁做得主,谁能做主克扣他的每月料钱。


    这殿内的人也不再拦,甚至说完这句话后还轻呷了口茶。


    风轻云淡。


    渐眠嘴角抽了抽,已经迈出中亭的脚又收回来,大步流星的往回走,面无表情,咬牙切齿,那样子活像是谁挖了他家祖坟。


    小福子内心惴惴,生怕这小祖宗一言不合就要与傅相对簿公堂,掀翻这长秋殿金碧辉煌的顶梁。


    他一溜儿小跑跟进殿里,刚想打个圆场,那乌发雪肤的美人已经乖顺嵇坐案桌下,别提有多听话。


    薄奚:……


    小福子:……


    众人:……


    傅疏叹了口气,瞥见他穿耳过后的一点青紫,终究还是软下心肠,从大袖中拿出一瓶药来置于案桌前,道“每日数次,用时拿水化开冲洗。”


    渐眠唔了声,并不接过,细白指尖推动着珐琅药瓶上的漂亮瓶口,一晃一晃,漫不经心。


    那珐琅瓶已然净白无瑕,细白手指竟还要更胜一筹的漂亮。


    众人都被夺去了视线。


    渐眠分明还在生气。


    但你能说他不知好歹?


    这么一个作天作地,但却偏偏生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小祖宗,谁舍得真跟他生气。


    小福子忙上前收起药瓶,谄笑道: “奴才记下了,奴才定会暗示嘱托少海善用。”


    傅疏高傲的下颌才轻轻点了下。


    只一瞬,那点堪称和善的模样又随风消散,他蹙着眉,冷声: “今日的热闹,少海实在不该凑。”


    他看上去是在怪罪渐眠擅自接下绣球,冷沉目光却直直扫向薄奚。


    不知名的酸涩席卷了傅疏内心,他哽了瞬,才压下心头那点不知名的晦暗阴影。


    渐眠想凑这个热闹吗?


    那顶绣球都扔进渐眠怀里了,他还尚未反应过来。


    只是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太大用处,渐眠不欲解释那么多,声音淡淡: “有人推了我一把。”


    “谁?”傅疏一顿,敏锐嗅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


    “静妃娘娘到——!!!”一声叠一声的唱喏,从宫门飘进长秋殿。


    渐眠住了嘴,回身去看。


    秀美端丽的一张脸,连笑起来都是这样纯然无害,像是未曾猜到傅疏也在这里,眼中一丝快的来不及捕捉的诧异浮现,不过片刻,又被小心收好: “傅相也在这里?”


    她掩面一笑: “倒是本宫来的不巧了。”


    傅疏不语,以臣子礼相待。


    静妃眼神斜瞥,身后的内侍大太监当即会意。


    没过少时,一个浑身被拷打的血肉模糊的人被几个内侍押进殿里。


    血腥气瞬间弥散开来。


    大太监: “娘娘,人带来了……”


    静妃拂手,一干人等恭敬退下。


    她掩面叹道: “这件事原是本宫弄出了纰漏。”


    太监抓起他的头发,渐眠一眼便认出这个人正是引他去主台又消失不见的小太监。


    渐眠微眯起眼。


    静妃宫里的大太监适时接上话茬: “奴才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这小子没规矩,实在顽劣,竟把少海独自扔在了看台下。”


    “说话!”大太监狠狠踹了一脚。


    那被押住手脚的小太监摇晃着脑袋,刚要抬头,嘴里呜呜咽咽。


    不过少顷,竟是直接喷出一口血泡。


    他哀戚的眼睛里含着一层水意,微张的嘴巴里已经看不见鲜红的舌头了。


    那里变得空空荡荡。


    静妃略微惊诧的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懊丧自己手下的人竟然出了这种差池。


    “这……”为首的大太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奴才一时没看住,竟叫他咬掉了舌头。奴,奴才罪该万死!”


    这意思十分简单明了。


    静妃将明晃晃的人证摆在渐眠面前,问他认还是不认。


    殿内一时冷凝。


    傅疏凤眸微阖,再看向下面的小太监时,他以头指地,默声认下了自己的罪责。


    无人指使,就是他年少贪玩,这才犯了错处。


    殿内几人面面相觑,这招高啊,这招真是高。


    从前怎么没发现,圣人后宫里竟还有这样一位笑里藏刀的狠辣美人。


    从始至终,唯有渐眠一语未发。


    静妃看向渐眠。


    殿内众人齐齐看向渐眠。


    ……


    太子殿下扮作往生花神的消息风卷残云般传遍了整个禁庭。


    沈骄自然不例外听说。


    他左眼皮直跳,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他还是没变,如此的爱出风头。”


    沈骄淬骂了声,那句话好像是草包废物。


    齐雍却不这么认为。


    如今正逢多事之秋,他们必得小心谨慎,一点儿差错也不能再出了。


    那双饱经风霜的浑浊眼睛压抑晦暗,问: “宫里那位如何说?”


    那只隼昼伏夜出,羽翅丰厚,日行百里不在话下,几乎是在传信后的几个时辰,便有了回音。


    沈骄神色如常,从箭袖中将纸条奉于齐雍面前。


    上面朱红一个允字,入木三分,也安下了齐雍的心。


    火舌舔舐了纸条,燃烧后的余烬落在沈骄肩上: “他不是爱出风头,这下正好。”


    沈骄“堂堂一国储君,在花神祭当日丑态百出。”


    沈骄快意很的,一字一顿: “那该是何等的,好,风,光呐。”


    这句话里的恶意不只是家国仇恨如此简单了,惊的齐雍都忍不住侧目。


    沈骄原本清秀的眉眼在重重灯影下,竟像是从地府流窜爬出来的恶鬼一般骇人。


    ……


    花神祭原就没有男儿扮往生娘娘的先例。


    不是不行,而是——


    “再吊高一些。”嬷嬷淡淡发号施令。


    静妃眯眼笑着,软声安抚: “小明月再忍忍,就快好了。”


    这实在是一副不该留存人间的美景


    芙蓉帷幔层层叠叠,这个季节,殿内炉火早已熄了,黯淡的红却环绕整座大殿,壁画上的仙女都被照耀的栩栩如生,静默的垂眸低扫。


    这一切的光亮来源皆出于殿中那盏数人高的宫灯。


    灯若皮鼓,却隐隐透光,看上去如纸蝉薄软,最顶堪堪容纳一人踩踏——


    作灯上舞。


    唯有极纤巧的女孩儿才能以足弓力量跃于灯上,创出这惊艳四海的舞蹈。


    渐眠虽瘦,却也是个实打实的男孩,骨骼轮廓摆在那儿,便是想灯上起舞,那灯面也难以承担他的重量。


    因此,历届的往生娘娘,都是由极纤瘦的女孩儿来扮。


    于是集思广益,司乐坊的嬷嬷们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软绸缎从渐眠的肩下延展,隐没腰间,将他整个人凭空吊起,靠幕后人的配合来完成这场灯上舞。


    那红绸隐没于裙摆消失不见,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缠勒在白肉上的旖旎情态。


    “殿下。”低低若情人呢喃,少年人绕紧手上的红绸,摩挲间仿佛已经熟练千百遍: “要开始了。”


    “唔哈……”


    薄奚猛然发力,手背青筋暴起,渐眠被腾空吊起,唇缝中不自觉发出一声似泣的低吟。


    乐师门奏起沉静平稳的前旋,伴随着少女轻声吟唱,渐眠的脚尖轻轻点在灯面上。


    “咚,”


    第一重恢弘悠远的鼓鸣敲响。


    静妃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目听鼓声。


    顺着垂落的厚厚帷幔,静妃的眼皮终于在渐眠旋极开舞的刹那对视。


    那鲜灵柔艳的孩子似远古尊崇的旧神,要让世人臣服于他毁天灭地的美貌中,直到被割断咽喉,放干血液,成为神座下的森森白骨,还要挣扎着去碰触那神座上的神灵。


    观舞的众人一瞬都被震慑住了。


    静妃一瞬感到惶恐至极。


    拥有如此骇人的美貌不知是福是祸,但得以笃定是的,不管是谁,只要被他吸引,都摆脱不了被扯入地狱深渊的风险。


    这是不该存于世间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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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吗还有吗,你们真的一滴营养液都没有了吗


    第22章


    异端


    他跃然于灯上,宛若一团灼灼燃烧的滔天艳火,轻而易举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他便是恢宏肃丽的华彩本身。


    静妃是皇帝宫中的旧人,自龙潜在渊时便跟随身侧,她几乎是看着小太子从团子大的一丁点儿长成后来嚣张跋扈的模样。


    只是如今,她竟有些看不懂渐眠了。


    回想当日,在长秋殿她逼他认下这个结果之时,众人都在等待他的答复,彼时渐眠是如何说的?


    他平静地,超乎寻常的好脾气,轻描淡写便揭过了这场闹剧。


    渐眠当真就没有察觉出其中蹊跷?


    他不怪她么?不怪她粗劣的近乎直白的设计么?


    静妃觉得未必。


    伴随着鼓鸣的庄严余震,一舞结束,渐眠被挥手叫停。


    隐在暗处的乐师个个静默寡肃,沿着墙角退了下去。


    下一瞬


    砰——


    薄奚被摆脱控制的渐眠一脚踹倒。


    二人体力悬殊,只是这点力气还不至于叫他直不起身子来,薄奚却放任自己顺势摔在地上,直到看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才轻轻地笑了声。


    他的报复总是来得这样突然,就是因为在半空吊久了些,就要冲人发脾气。


    眉眼昳丽的美人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自顾迈过面前的薄奚,推门出去了。


    他恣肆跋扈的令人心惊,殿内的奴才们垂着眼,权当丁点儿没看见。


    唯有被踹而顺势倒下的薄奚知晓那只猫儿如何才生了场气。红绸紧勒在肤肉上时,是不用亲自触碰就知道的腻人触感。


    他舔舔尖牙,无端有些口干舌燥。


    ……


    长秋殿


    渐眠一整天心情都恹恹,直到小福子通传右相携沈骄觐见,他才勉强提起精神。


    “他来做什么?”渐眠摆摆手,视线掠过一旁神色如常的薄奚,对方垂着头,再恭顺不过。


    渐眠扯了扯唇角,倒要看看他们想玩什么把戏: “叫进来吧。”


    小福子应是。


    沈骄如今改头换面的穿一身大红曳撒朝服,连带着脊梁骨都好似竖起来几分,亦步亦趋跟在齐雍身后,走进殿里。


    君臣见礼,渐眠并未刻意为难沈骄,只也没说给人看座,那意思明明白白:


    有事说事,无事快滚。


    齐雍哽了一瞬,轻咳了声。


    沈骄亦步亦趋走上前来,内心内心反复告诉自己要忍,扯出个笑来: “臣下此番前来,是为殿下献宝。”


    此话一出,不光渐眠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就连薄奚的视线都掠过沈骄。


    那一眼,尽是审视。


    沈骄心里一虚,昨日那个伪造的信条原本就叫他惴惴不安,如今来到正主面前,做的再好的心理建设也不免被尽数击溃。


    他手心湿汗几乎要滴下来,勉强稳住心神撑着,心道不慌不慌,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渐眠果然感了兴趣,他略微挺起身子,问: “献宝?”


    什么时候,对他恨之入骨的沈骄也有宝要献了,这真是渐眠今日听到的最大的笑话了。


    沈骄心里打鼓,他攥了攥拳,自觉渐眠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轻蔑。


    终于下定了决心。


    为何人人不同命,为何渐眠这个废物太子还能稳坐高台,为何自己却要受人轻贱至此。


    事成之后,就算……就算是未经薄奚应允,他也定会感谢自己的。


    怀着这样的念头,他终于挺起身板,道: “是,臣下有宝要献。”


    他拍了拍手。


    随后


    伴随着一串清脆铃响,先是从外及内的飘进来一股香风。


    那香并不刺鼻,令人闻之便觉心旷神怡,仿佛跃身林海山川。


    这宝并不是什么死物。


    殿门被推开,小太监们将人带进来。


    来人垂身问安,操着一口蹩脚的雪封话,但却依旧难掩其声悦悦。


    这是个极漂亮的异乡人。


    “请殿下安。”


    渐眠挑了挑眉。


    他雪封话说的不好,于是便由沈骄殷勤代劳: “这人名叫晏宁,生有异香,传闻能引百鸟共舞……”


    阿哦


    渐眠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沈骄能够有所长进,没曾想还是如此的愚蠢可笑。


    算计都写到脑门上,还当旁人看不出来么。


    他身边的齐雍倒是个千年老狐狸,怎么偏偏碰见沈骄就跟降智一样。


    渐眠扶额,该说这是主角受的光环魅力么?


    沈骄还在不停的叨逼叨叨逼叨,丝毫没有察觉到来自王君冷沉又隐晦的视线。


    送人送到了他头上,渐眠当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他很好心情的盯着晏宁,是明晃晃打量货物的眼神。


    新奇。


    真是新奇。


    不光剧情走向越来越离谱,这从来没在书里出现的人也越来越多。


    渐眠甚至都怀疑自己看了本盗版假书,不然已经无法再靠蝴蝶效应来简单解释如今发生的一切。


    渐眠听他叨叨一大堆后,沈骄才终于心满意足的闭上嘴巴。


    齐雍适时添话,笑眯眯问: “殿下意下如何?”


    既然导购都如此尽心竭力的为他能收下这份礼物而说的口干舌燥,渐眠又有什么理由不给这份面子。


    他倒要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果然,在听到肯定答复之后,沈骄藏不住的骄傲与轻视浮现出来。渐眠看在眼里,心底为他的不知死活而感到可笑非常。


    大概用不着他出手。


    渐眠托腮斜瞥。


    那醋海翻天的男人眉眼愈冷,看着沈骄,竟是被活生生气笑了。


    ……


    晏宁身份成谜,按理说一个被明晃晃安插进来的棋子怎么也应该蹦跶两下。


    但他却不。


    他安静像一个木头花瓶。


    不管旁人如何打压,甚至苛扣他的饭食,晏宁都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激起他的兴趣。


    从那日蹩脚问安能证实他还会说话,长秋殿阖宫上下都未曾再听他讲过一个字。


    而渐眠,仿佛已经遗忘了这么个人,半点视线都不曾给过他。


    变故发生在几日之后。


    据说是右相极宠爱的那位翰林院孔目意外跌伤摔下马,断了条腿,怕是得修养大半年,花神祭之后都未必能爬的起来。


    沈仰听闻此事,竟然丝毫不为所动,能够令他如此冷静处事,不必说,渐眠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这位未来将以雷霆手段血洗政权的君主,如今竟将手段用到了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渐眠觉得有意思极了。


    此时右相府上,正是一片鸡飞狗跳。


    沈骄行动受限,一只摔断的脚被吊起,只一只好腿能蹦跶,简直像只独腿鸡。


    他怒气冲冲的吩咐底下人: “哥哥呢,哥哥怎么不来见我?”


    平日里,只要他受了伤,沈仰都是最紧张不过。


    小厮叫苦不迭,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什么东西来。


    “我问你到底请没请哥哥?!”


    啪一声,床边食盏被扫落在地。


    那小厮被沈骄如今的样子吓坏了,两股战战地道: “请,当然请了。”


    他觑向沈骄的眼神里藏着显见的畏怯,终于原原本本的说出口: “沈大人如今正为少海誊写经文,实在,实在脱不开身。”


    话音刚落,小厮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你说什么?”沈骄恨恨看着他, “哥哥孤高清正,怎会如此行径!”


    哥哥这样的人,怎会甘心为渐眠誊写经文,侍候身侧。


    沈骄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眼神阴鸷,盯着小厮直勾勾问: “你也觉得渐眠比我好是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底下人都知道,沈小公子如今对雪封太子是恨透了的。


    他们这些川齐的旧民,仰人鼻息的小心活着,哪个也开罪不起。


    “当然……当然不是,沈公子恕罪!恕罪!”那小厮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头磕的砰砰响。


    听到哥哥不来看自己是因为渐眠的缘故,沈骄的脾气蹭一下又上来了。


    渐眠渐眠又是渐眠!


    从他出现之后,哥哥,薄奚,所有人都实现都被轻易夺走。


    更让他感到后怕的,是薄奚如今对待渐眠的态度。


    曾几何时,这样的好通通都是围绕在沈骄一人身上的。


    他虽然不及哥哥一半聪慧,却也知道自己伤的蹊跷。


    从长秋殿回来之后就被意外绊伤摔断了腿,天下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做这样事的人也并没有背着沈骄的意思,光明正大的罚处,理所当然的教训。


    是了,薄奚是君,他是臣子。


    君要臣死,臣亦不得不死,更别说这样轻飘飘的处罚了。


    不要说是哥哥,就算父亲如今在世,也不能说出些别的来。


    但这根本不公平。少时他们一同长大,后来并肩扶持着走到今日。渐眠对薄奚多有欺辱,每每至此,他都会站在薄奚面前。


    难道他也忘了他曾经对他的好么?


    “还有……”小厮觑了眼他的神色,想起右相的嘱托,委婉开口: “大人惦记您伤势未愈,这段时日便待在府里好生养伤。”


    沈骄动动脑子都知道,在齐雍那里传出来的原话必定比这还要难听千百倍的。


    无非就是怕他惹恼了薄奚,再让自己给他收拾烂摊子罢了。


    他心中怨怼,怒吼出声: “滚!都给我滚!”


    小厮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沈骄纵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为何会是今时今日的结果。


    他眼中又浮现出那身鲜艳如血的红衣,他轻飘飘地睇来一眼,好像自己在他面前不过只是个跳梁小丑一般的人物。


    现下不光是齐雍,哥哥靠不住,薄奚也靠不住。


    他们都被贱人蛊惑,一个个被迷了心智。


    不过没有关系,他还有最后一张底牌没打出去。


    想到这里,沈骄躁动的心才渐渐平息下来。


    天命不公,他偏要逆天而行。


    为何有人生下来就享尽万千宠爱,他要渐眠跌落尘埃,为世人最最下贱。


    是了,来日方长。


    第23章


    晏宁


    临近花神祭,就连渐眠也逃脱不了神前跪香的命运。


    在这样的日子里,民众诚心祷告,祈求神灵上苍庇佑雪封顺遂安康,灵巧的妇人做出活灵活现的福禄果,端去花神庙里,再烧些纸钱,就已经是莫大荣光。


    这本也不算是极繁琐的事,来到天家却更为重视。


    渐眠换上雪白旧衣,黯淡的织锦花纹大朵大朵,晦暗又庄严。


    他嵇坐在蒲团上,静妃递给他一柱香。


    多日以来,渐眠对这番操作已是十分熟悉,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静妃满意颔首。


    存安堂四面通风,汪洗的洁净的地面清澈透亮,在富贵已登极的禁庭中,这样的朴素宁静却是极为难寻的。


    初见静妃时,她身上浓郁的佛香像一团化不开的晦暗污糟,牢牢将她锁在里面。如今不过数日,却仿佛过眼云烟,已经淡的闻不到了。


    她倚在贵妃榻上,整个人融在日光里,柔柔的,连风声都不忍喧嚣。


    渐眠至今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算计自己。


    静妃身上有太多秘密,渐眠神情复杂地从蒲团上起来,不错眼地盯着静妃,像是要从她身上找寻到片断蛛丝马迹。


    察觉到渐眠的视线,静妃没有回头,只是柔和的笑看着她面前的盆栽。


    那是一盆养的极好的文竹,苍翠茂葱,自有风骨。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


    正当他要自请回宫时,静妃忽然叫住他。


    “明月。”她唤他的小字。


    这是极亲密的人才能唤的称呼,譬如圣人,再譬如傅疏也曾这样唤过。


    视线中闪过一重薄淡冷峭的眉眼,在极端隐忍时,也曾饱含深情,唤他一声明月。


    渐眠回神,眼神不解地看向静妃,并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叫住自己。


    她眼中有渐眠不能懂的深意。


    就在渐眠以为静妃会说些什么隐藏在谜团下的内幕时,静妃才开口: “你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呢,今日怎的没跟来?”


    毫无关联的事,渐眠甚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渐眠以为她在开玩笑,但静妃却很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问的是薄奚。


    薄奚近日总称身体抱恙,时长不见踪影,又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渐眠床头,自以为隐晦地,描摹着渐眠的睡容。


    他应该趁此机会一掌掰断渐眠的脖子才对。


    很多时候,渐眠在薄奚走后睁开眼睛,总会这样想。


    但他没有。


    他只是克制又温柔地,生怕惊动渐眠半分。


    薄奚已经不再顾忌这个冠在头上的马奴身份了。


    这对于渐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他也不得不感叹天道对主角攻的爱宠,在如此严苛的条件下,他硬生生踏出条路来。


    有些事情,不是渐眠想拦便能拦的住的。


    京都围城外的连续暴乱和骚动已然引起了傅疏的注意,他忙的焦头烂额。


    沈仰最近只称是在藏书阁为渐眠誊写经书,但据小福子打探后说,十有九次都不见沈先生的踪影。


    雪封的天,很快就要变了。


    渐眠这个傀儡太子,不知还能高坐明堂多长时间。


    渐眠叹了口气,笑说: “一个奴才而已,也值得娘娘这般挂怀。”


    静妃不可置否,眼中滚起幽幽思绪,片刻,她看着渐眠,郑重其事: “天衢大街的花神庙不错。”


    她扶了扶发髻上的钗环,水头极好的流苏在日光的反射下闪出粼粼微光,像一湖清冽的泉。


    静妃的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悠扬又轻柔: “有空去拜一拜吧。”


    她说: “明月这样大了,也是时候该求个贤良淑德的小娘子了,很灵的。”


    渐眠低低应下,她也知道自己该走了。


    静妃没有留他用膳,只是让身边的宫侍送一送他。


    静妃身边用久的一个太监,姓高,生的细长高挑,脊柱却如这宫里的奴才一样,早早就已弯折下来。


    他话极少,也并不谄媚。


    只是在渐眠离宫之际,叹了口气,抬头望天: “今年的花神祭不复往年,存安堂也不再热闹了。”


    渐眠耳朵尖,他眼皮微动,状若不经意般问起: “公公这话怎么讲?”


    高公公揖礼回话,道: “少海有所不知,往年的这时候,存安堂早早便恭迎圣驾临行,圣人定是要陪着娘娘去出宫走一遭的。”


    渐眠疑惑地看着他。


    高公公: “圣人与娘娘于花神祭当日相识,后才有了这段良缘佳话,所以每逢此时,圣人便要陪着娘娘再去花神庙里奉一段香,答谢当日良缘天赐。”


    “咱们娘娘虽是不争圣宠,于这深宫之中,咱们圣人究竟还是对娘娘有几分不同,咱们这些做奴才的,都能看在眼里。”


    他的这位便宜爹妃子不多,盖因都无子嗣,大多两相安好,与世无争。


    静妃更不外乎。


    “哦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将一样东西递给渐眠: “若是少海去了花神庙,还请帮奴才也讨个吉利。”


    他笑的脸上的褶子都展开,手心里,是一支古拙的梨木簪子。


    渐眠收入袖中,转身离去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渐眠对于静妃的御下森严有了清晰认知,他当然不会以为一个奴才能够随意跟他吐露这么多事情。


    底下人的意思就是上面人的想法。


    静妃借高公公的嘴来传话,无非一种可能——这些话她并不方便跟他讲。


    静妃知道的东西绝对不比旁人少,她想要告诉渐眠什么呢?


    他垂眸,视线落在手心。


    静妃给他这支梨木簪子,用意到底何为,也就只有渐眠亲自一顾,才能得知了。


    今日薄奚以身子不适告了假,因此陪在渐眠身边的换成了几个眼生的小太监。


    渐眠垂头数着宫道上的砖缝,心思神游起来。


    他当然知道薄奚干什么去了。


    花神祭当日,万民游街穿行,是最适合给傅疏制造混乱的时候了。


    薄奚又怎能错过这个机会。


    只是说起花神祭,书中除了写到静妃的突然暴毙,却也并未提及别的重大事件。


    联想到宫里最近隐于水面下的异常波动,渐眠忽然想,静妃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叫她非死不可。


    “去议政殿。”渐眠开口。


    空气一时凝滞,没有人回话。


    渐眠脊背发凉,忽然感到一阵后知后觉的冷。


    他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向后扫去。


    果然,那些紧紧跟在身后的小太监已经不见了踪影。


    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的。


    他叹了口气,才抬头向前看去。


    一个意料当中的人出现在了面前。


    他当然不会以为沈骄大费周章仅仅只是为了给他送个男宠取乐,这些时日他派人暗中观察这人,但他听话的很,始终没有动作。


    这也是渐眠第一次正眼打量他。


    晏宁不知已经在这儿站了多久,发丝上已经结了浅浅的雾气。


    渐眠后退半步,冷静地想现在转身逃命的几率还有多少。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如何不声不响地引走其他人的?


    还未等渐眠做出反应,这位呆呆愣愣的木头美人便已行至身前。


    他碧玺一样澄澈的眸子清亮干净,极具压迫感的身高却昭示着他并非表面上如此的无害。


    “你在这里做什么?”渐眠努力放轻音调,听到自己这么问。


    晏宁没有开口。


    他歪了歪头,仿佛不能理解渐眠为什么还不跑。


    但他也不想管那么多,那样实在是太累了。


    渐眠只见他合掌一压,宽袖展开,一声犹如丝昂断裂的轻微声响——


    “嗡——”


    渐眠的脸上被扽出一曾极细的血线。


    他能够闻到空气中腥甜的薄香。


    这与晏宁之前在濒死之人身上闻到的味道都不尽相同。


    如果硬要说。


    它更像是……


    手腕里的本命蛊在皮肉下不安的躁动,引诱着他说出心里那个答案。


    沈骄虽蠢,但这次找的人,却非同寻常。


    蛊师晏宁,一诺既出,言必随行。


    他不再动摇,瞬息之间,渐眠的手脚便被细细的蛛丝制衡。


    半点挣动都不能。


    渐眠见识到了这种蛛丝的锋利程度,他丝毫不怀疑这东西能在瞬息之间切断他的手脚。


    渐眠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心里计算过穿进来之后最坏的结果,却也没有想过为自己选定这样的结局。


    “你叫晏宁是么。”渐眠开口。


    他不再挣扎,反而是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有人要买我的命么?”渐眠盯着他的眼睛。


    在现世,有一位心理学家说过,若是想洞悉一个人的真实想法,那便盯着他的眼睛,从眼睛里面找出来。


    渐眠没有时间了,他故作轻松的开口: “孤可以给你双倍的价钱。”


    晏宁摇摇头,终于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 “不杀你。”


    他碧绿的眼珠泛起奇异的光泽,渐眠注意到,在那细细的蛛丝上,有只软胖的虫子,正一点一点的朝自己挪过来。


    晏宁一字一句,嗓音仍还嘶哑: “雇主说‘不杀你,要毁掉你。”


    渐眠都能想象出沈骄在说这句话时的神态,这也的确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我会怎么样。”渐眠问。


    晏宁并没有奇于濒死之人还敢问出这种话,他只是单纯的,以一种平白的直述,说出令人胆颤心惊的话来: “浑身溃烂,纵\欲而亡。”


    渐眠闭了闭眼,对这个结果本身毫不意外。


    他垂着低低的睫,并没有吓得屁滚尿流,看着那只丑陋的胖虫子,即将舔上他的手腕。


    在这一瞬间,渐眠想到的并不是前世众星捧月的展台,也并非房间爆炸身体倍炸成碎片的瞬间。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双极黑沉的眼睛,似深渊,又像是百般珍视。


    嗡——


    啪嗒——


    渐眠的一只手腕忽然解脱了桎梏。


    黑胖的蛊虫原本就要攀上他的手腕,却再关键时刻被断裂的蛛丝摔在地上,不甘的蠕动。


    他陡然睁眼——


    却见那神异的少年,十分不解的牵动着尚还完好的另一端蛛丝,似乎是不受控制的,将渐眠一点一点,拉入他的身边。


    第24章


    蛊虫


    “别动!”这个精致漂亮的像只瓷偶娃娃的少年,第一次露出这种懊丧的表情。他大声呵斥,为这从未有过的变故而感到心烦意乱。


    针对的却并不是渐眠。


    渐眠注意到——他细瘦的手腕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在皮下弹动,一下一下,将皮肉撑的几欲鼓胀破皮。


    那样子简直不能用骇人来形容了。


    渐眠看的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渐眠灵光乍现,脑中一下想起个具象的词来:


    [下蛊]


    传闻苗疆一代的少男少女,皆会养蛊驯蛊,其行踪诡谲,从不外传。


    晏宁手腕异常的蠕动和掉落在地上的肥胖虫子,已经能够说明一些事情了。


    只是,还有些渐眠无法印证的猜测……


    他看着晏宁与手腕里的虫子做足斗争,不知他做了什么,那手腕里的凸起,慢慢,慢慢地平息下来。


    皮肉干净平滑,仿佛渐眠方才所见只是一场谗癔幻想。


    一人一蛊应当是已经达成了什么共识,渐眠看到晏宁的目光重新落回他的身上。


    渐眠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你弄死了我的虫子。”晏宁突然出声,是肯定句式。


    渐眠眸光斜睨,只见方才落地的虫子此刻已经不再动弹了,俨然是没了生息。


    竟然如此脆弱么?渐眠暗自思忖。


    不过他当然不会直说出来。


    只在心里想,晏宁真的好生不讲道理,因着自己的过失弄断了蛛丝,还要怪罪到渐眠头上。


    往常这样倒打一耙的事情,一向是渐眠在做,如今黑白颠倒,位置掉个,渐眠竟也一语塞。


    晏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片刻,他犹豫开口: “但若是你愿意给我一点点血。”他提出交换条件。


    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一层显而易见的心虚,这样的事情看来他不常做,可能晏宁也意识到了问题,几息住了嘴。


    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渐眠本来就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想明白这点。


    片刻。


    晏宁手起刀落,锋利蛛丝一瞬割断了渐眠的手腕。


    殷红血液滴答落下,却并没有掉在地上。


    砸下的朵朵血花尽数由蛛丝操控着落在了晏宁的手腕上,这俨然已经无法用科学角度来解释此刻的情形:


    眼前的少年自顾割开自己的手腕,下一秒——


    一只干瘪,枯败的白色蛊虫从手腕断口处慢悠悠爬了出来,又在沾到渐眠鲜血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舔舐过去。


    渐眠似乎都能听见,那大口大口,近乎贪婪的无声吞咽。


    血液即将凝固之时,晏宁又操纵着蛛丝在渐眠的手腕断口处划出更深的一道。


    不一会儿,那只蛊虫吸饱了鲜血,耄耋干瘪的身躯重新焕发青春,又慢悠悠地,爬回了少年的手腕里。


    渐眠此刻已经因失血过多已经产生了眩晕,白昼当空,他却摇摇欲坠,因此也错过了晏宁手腕堪称神迹的愈合速度。


    这该死的臭小鬼。


    渐眠仍不忘极尽咒骂。


    如若不是此刻正为人掣肘,他必然叫晏宁生扒一层皮下来。


    只可惜晏宁不懂他的内心想法,大抵知道了也并不在意。


    因着自己的虫子喝了人家的血,那点儿不想欠人的羞赧浮现出来,他挣扎片刻,决定退让半步: “作为回报,我可以不让虫子啃烂你的尸身。”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否?


    渐眠真是谢谢他了,居然还考虑的这么周到。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讽刺至极的笑来。


    晏宁安抚好了蛊虫,接下来便是回归正题。


    雇主只说要他痛不欲生,最好死的凄惨零落,就算那只最好的虫子已经死了,但也并非没有其他解决办法。


    可供晏宁驱使的虫子自然不是只有这么一只,他不知从哪儿又摸索出来一只木头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蛊虫。


    不止一只。


    密密麻麻的肥厚身躯交叠缠绕,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渐眠简直要把隔夜饭都呕出来。


    只见晏宁神色如常的伸手往里拨了拨,玉做的指节莹润漂亮,蛊虫们察觉到熟悉的气息,爱抚的贴了上去。


    “你选一个吧。”他看上去竟然还很不舍的样子,生怕渐眠挑中他的哪个心头好。


    渐眠:……


    “……呜”


    一声极低地,轻轻的泣吟。


    像是什么猫科动物的幼崽,因着受到丁点儿伤害就要撒娇卖痴。


    用娇娇的声音来引人注意。


    他是在害怕么……


    晏宁,晏宁才不会搭理他。


    晏宁顿了一瞬,继而自以为隐晦的瞧了过去。


    那手腕还在淌血的美人为人掣肘,惨兮兮的手腕被蛛丝捆住勒紧,他扑簌簌的眼睫不安的颤动。


    晏宁此刻甚至不合时宜的在想——


    他可真漂亮。


    是的,那绮丽的,柔婉的眉眼漂亮,微微蹙紧的眉头也漂亮,甚至那浓密睫毛上挂着的水珠,也很——


    等等。


    晏宁犹豫片刻:


    “你是在哭么?”


    晏宁疑惑的看着他。


    他身量高,因此不得不低下身子,想要认真看清渐眠的表情。


    渐眠低垂着头,像一只被抛弃荒郊的可怜艳兽,此刻若是换个人来,也必定会被迷了心智。


    但他面前是的晏宁。


    是一个自小被拔除七情六欲,无念无欲的怪物。


    他近乎粗暴的,捏起渐眠的尖尖下巴,终于能够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也看清了他滴落下颌的水痕。


    这是眼泪么?


    原来这就是眼泪么?


    “你为什么要哭呢?”他又问。


    这句话问的荒唐,宛若对着一个即将被极刑以待的死刑犯提出疑问: “你为什么不逃跑呢?”


    渐眠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偏过头去,决心不再看他。


    但晏宁好像一定是要分出个是非真理来,不依不饶地: “你为什么要哭?”


    “关你什么事?”他终于开口。


    声音嘶哑,含着哽咽时像谁叫他受了天大委屈一样。


    晏宁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他只好讪讪地, “痛。”


    他如实告知他: “这里会痛。”


    晏宁生怕渐眠不信,就要去拉他的手。


    渐眠的手被蛛丝固定住,晏宁一把扯住,动作间,将碍事的蛛丝强力拧断。


    他的手掌被割破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在还未愈合之时,便一把握住了渐眠的手。


    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牵着渐眠,血污洇脏了渐眠的手,他拉过他的手,摸上自己左侧的胸膛,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这里会痛。”


    他像是被吓到了。


    不知是为着晏宁胸膛剧烈的起伏,还是那近乎直白的冷血神态。


    他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渐眠真正意识到,什么叫无可抗力的危险。


    在绝对的力量之下,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但——


    晏宁眼中一闪而逝的思绪叫他及时捕捉到。


    生物的本能叫他快跑,脚下却如暨磐纹丝不动。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为什么不呢——


    渐眠听到心里的怪兽蛊惑地诱劝他:为什么不试试呢。


    成功了,这便是胜利的天秤斜向自己的又一重砝码。


    巨大的触动叫他跃跃欲试,血管中流淌的疯狂因子从未停歇。


    疯狂的猎人以柔弱外表做皮囊,怯怯地,却毫不犹豫牵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腰间。


    那里有一把弯刀。


    弧似新月,柄嵌宝石,是傅疏给他寻来的宝贝。


    也只有渐眠知道,刀尖舔血,便能一击毙命。


    锋利如斯。


    他瞳眸半眯,显出几分身处下位的天真情态,手腕却毫不犹豫的调转位置,握着他的手,将刀尖吻在他的喉咙。


    “如果一定要决定死法。”他颤动的身体,湿红的眼睛,无一例外在向晏宁透露着猎物本真的想法。


    他明明不想死。


    却如此凛然的将刀尖下压,慢慢,慢慢地开口: “我这一生,虽做到了一人之下的位置,却从未能够决定自己的想法,无数人前赴后继,想看我出丑,想取笑我,看我的热闹。”


    “我明白,我都明白。”


    “我跌跌撞撞的在这冷寂的皇庭长大,遭遇无数次的暗杀白眼,又因名不副实而被嫉妒怨憎。”


    “这泼天富贵也好,皇权在握也罢,到头来也不过只是披着人皮再叫人摆布。”


    “我不知是谁要害我性命,当然,人那么多,我也懒得问是谁想害我。”


    他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半真半假地,动情直叙: “这最后的死法,请让我自己选择吧。”


    晏宁没有动。


    渐眠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在这一刻,宫道上的风声似乎都停止了,天地静籁,只剩二人轻微的呼吸。


    渐眠有一句话的确是真情实意,哪怕死,他也不想再大庭广众之下,以这样可笑的死法宣告下线。


    他不再犹豫,手臂使力


    嗡——


    那把宝刀在地上滚了半圈,刀身与青石板地面亲密相贴,最终发出啪嗒轻响。


    渐眠闭了闭眼。


    他赌赢了。


    晏宁松开他的手,眼睛透出一种做错事的无措来。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目光落在渐眠淌出丝微血线的脖颈,那令他口干舌燥的芬香气息诱人采撷,他废了极大的力气克制自己: “你为难我。”


    他还算能保持丁点儿清醒,不至于全身心沦陷在这场为他织造的艳网里。


    渐眠笑笑,似乎并不为他的话所动。


    被割伤的手腕传来丝丝刺痛,渐眠低身,就想捡起那把弯刀。


    当啷——


    在渐眠捡起它之前,弯刀被人踢远了些。


    “不要!”他的眼里终于露出一丝慌乱。


    与此同时,一阵携枪急奔的声音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似乎就在不远处,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呼叫太子殿下。


    再不动手,留给晏宁的时间就真的不多了。


    在这条路上,晏宁用同样的方法困住了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但太子殿下的行踪在禁庭几乎透明,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回去,引起旁人的疑心也只是时间问题。


    晏宁的眼神忽然坚定下来。


    他不再犹豫,手起刀落间——


    渐眠回身,听到了那声近乎绝望的嘶吼。


    第25章


    爱重


    等渐眠回过神来时,面前少年已经消失不见。


    晏宁没有杀他。


    但却也并没有束手就擒。


    薄奚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在几个瞬息便冲到了渐眠面前。


    “殿——”他张了张嘴,迎面一道劲风剐过侧脸。


    啪——


    毫无缓力的一掌。


    “你来迟了。”他黑沉的眼珠子倒映着薄奚略显慌张的脸,心下的委屈淹没了他,他几乎没有道理的责怪薄奚。


    恨他来的这样迟。


    他的力气不足以支撑自己再来一巴掌,如果可以的话,渐眠丝毫不介意将这张英挺薄幸的脸抽成猪头。


    在昏过去的一瞬,他这样想。


    ……


    东宫。


    层叠的帷幔外,围着一群缄默凝重的宫人,薄奚在略偏一角,不错眼地盯着里头的人,定定入神。


    小福子在一旁急的团团转,傅疏晚一步知道消息,到时渐眠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被医士处理妥当了。


    他迟迟不肯醒来,那张惯常嚣张的脸蛋上显出几分瓷质净润的无害来。


    傅疏恨不得这小王八蛋再活蹦乱跳的起来给他制造点麻烦,也好过这一刻的长睡不醒。


    无人知道渐眠昏迷的原由。


    晏宁离开的速度让人捕捉不及,连他的表情都没有看清他便已经消失不见。


    太子遇刺的消息在几瞬传遍了禁庭,傅疏下令封锁消息,却仍是免不了阖宫上下的人心惶惶。


    傅疏默不作声地站在床头,似樽静默悲悯的神佛,他淡淡开口: “枢日,去请医士。”


    医士……


    枢日抬眼,小心觑了眼傅疏的脸色,又看了看榻下跪着的几个医士,没敢问人不是都在这儿吗?


    他咽了口唾沫,还没组织好措辞,便听一声极阴沉的暴呵: “再请。”


    那群医士吓得瑟瑟发抖。


    傅疏和善清绝的皮囊之下,是从不轻易暴露人前的阴鸷一面,这罕见的怒意令众人吓得大气不敢喘,纷纷低着头作鹌鹑状。


    因此也无人注意到,悄然退下去的薄奚。


    枢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丝毫不敢耽搁,转身就去搜罗京都上下负有盛名的医士。


    这场将长秋殿都蒙在阴翳当中的风波好似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长到傅疏已经将折子搬来东宫,批奏完时,身边的内侍才道不过是刚过夤夜。


    只是半日。


    半日,半日怎的这样慢。


    傅疏的目光落在榻里的人影上,久久未曾移转。


    ……


    接到弟弟的求救信时,沈仰风尘仆仆的从后门进了丞相府。


    刚一进门,便闻到空气中经久不散的血腥气。


    沈仰脚步稍顿,继续往里走。


    那血腥气愈近愈重,简直叫他心惊肉跳。


    直到看见中堂齐齐并摆的六具尸首,沈仰的心,愈沉了下来。


    这些尸首身着宝蓝色补服,头上的太监帽都未曾摘下,刚才的血腥气便是从他们身上发散出来的。


    宫里的人,宫里的奴才怎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以这样凄惨的死状陈列于丞相府内?


    沈仰定了定心神,抬脚迈进中厅。


    厅内无人掌灯,晦暗月光下,投射出屋内人的隐隐啜泣声。


    再走近些,才看见屏风后的一盏小小烛火,幽幽暗竟似鬼影。


    沈仰被冻得一个哆嗦。


    “说话,人是怎么弄来的?”漫不经心的一声训问,沈仰唰的一下,掀开了屋里的珠帘。


    先回头的是沈骄,涕泗横流的一张脸,在见到沈仰时转变为浓重的委屈和欣喜。


    “哥哥——”


    他的脸已不能看。


    俨然是被用了刑。


    沈仰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快走两步,赶在沈骄一声声怯怯呼唤的哥哥之前,轻轻将他揽在了身后。


    到底是血肉骨亲,伤在他身,痛在沈仰心里。


    沈仰于是抬眸,灼灼目光落在堂前——那个英挺美丽的少年,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像是什么蛰伏已久的大型猫科动物,只等着一击必中,便叫人彻底失去生机。


    短短时日不见,他身上已然显露出属于川齐王君的威仪气度来。


    但沈仰丝毫不惧。


    族人双亲死后,他便只剩这么一个弟弟,相依为命的过活,为了主子的复国大计不远万里的来到雪封。


    为臣,为友,他已没什么好愧的了。


    于是开口已是凛然寒意: “殿下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薄奚的目光掠过他,最终落在下面畏怯跪着的沈骄身上。


    少年双眸戚戚,一股没由来的心虚随之浮现。


    他也知自己太过鲁莽,露出了马脚,但——


    但这不也将事情推向对他们而言更加有利的局面么?


    储君昏迷不醒,雪封无后,必会造成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的局面。


    这……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沈骄怨毒的眼神落在薄奚衣袍下摆的图纹上,却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但他不服!


    王君现在已经被渐眠这个狐狸精迷了心智,忘了自己身后万万千的子民,也忘记当初雪封的铁骑是如何踏破川齐的江山了。


    他紧紧抱住沈仰,不肯说话。


    恭谨站在一边的齐雍更是大气不敢喘。


    容留这位义子已是仁至义尽,再做出头鸟得罪王君的事情,他是万万不能了。


    “呵”


    薄奚单手托腮,似乎连解释都不打算。


    于是沈仰看向弟弟, “沈骄。”


    “哥,哥哥。”被叫到名字的沈骄讪讪地: “这件事情,这件事情……”


    当啷——


    有什么东西,从薄奚袖中被甩了出来,又滚落到沈骄膝边。


    在沈骄慌乱扑上去时,沈仰已经先一步将东西捡了起来。


    手里的东西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不过一个琥珀色的琉璃珠子而已,色泽浑浊,更像是几岁幼童丢在手里把玩的小玩意儿。


    然而沈仰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什么——


    祈天令。


    “你去了万噬山?”沈仰笃定道。


    他捏紧了手里的珠子,眉头渐渐锁紧。


    “哥哥,哥哥我……我也只是为了王君的复国大计,我……”话至唇边,他语调颠倒,更多了几分做贼心虚。


    这祈天令,是母亲身陨前交给兄弟二人的保命符箓,万噬山位于川齐与雪封两国交界,毒雾常年不散,除了蛊师一脉,无人胆敢踏足。


    沈母本意,是待兄弟二人走投无路之时,携祈天令投入蛊师门下,不至于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若非当年蛊师重伤为沈氏所救,也不会留下这枚祈天令。


    拿着这枚珠子,可令蛊师一脉驱使差遣,其下族人无一不应。


    “胡闹!荒唐!”沈仰气急: “你真当这是儿戏?这么重要的东西你都敢拿出来用?”


    胸膛起伏间,沈仰的脸色阴沉的要命, “说!你用来干什么了!”


    沈仰聪明至极自然不会想不到门外陈列的太监尸体与自己的弟弟有关,他最不希望弟弟卷入这场风波,必要时候,他会将他送入蛊师处,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行回来。


    如今计划被全盘打散,这让沈仰如何能不生气。


    “我……”


    沈骄绞着手指,张了张嘴,嗫嚅片刻便被打断。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再多说些也没什么用了。”齐雍眯起眼睛,目光落在沈仰身上。


    沈仰凝息一瞬,朝向齐雍的方向作揖行礼: “义父。”


    齐雍点点头。


    仿佛为着这句偏袒,沈骄脑袋充血,嘟囔着小声开口: “祈天令用了便用了,如今渐眠昏迷不醒,我们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一半了。”话至最后,他还不忘记给自己邀功。


    “呵”


    一声嗤笑。


    薄奚“谁告诉你,目的已经达成一半了?”


    沈仰的注意力还集中在沈骄说的那句渐眠昏迷之中。他没由来的心下一紧,便听薄奚继续道: “你当傅疏真是吃素的么?储君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蛊师的身份当真就能瞒得住么?”


    沈骄一噎。


    沈仰正视起来。


    沈骄想起先前种种不对劲之处,口直心快地, “那又如何,蛊师没被捉住,逃脱于他而言再轻易不过。”


    他道: “王君这段时间常伴雪封太子左右,该不会已经被他迷了心智罢!”


    啪——


    沈骄被打的偏过头去。


    沈骄还没看清打自己的是谁,便被压着脑袋摁在地上,一道清疏冷凝的声音响起: “沈骄,不可对王君无礼!”


    先前在川齐之时,薄奚与沈氏兄弟的关系比起君臣,便更似挚友,对沈骄而言,薄奚也算是他的半个哥哥,和自己哥哥之间,有什么知己话不能讲的,他不懂,不懂为什么现在一切都变了。


    哥哥不再是从前的哥哥,薄奚也不再是从前的薄奚了。


    空气一时凝滞。


    直到一声长长,长长的叹息,接着是茶杯撂在桌案上清脆的声响。


    “你以为,东宫离奇消失一个人,储君又是在这时受伤昏迷,傅疏就查不到你们头上么?”


    薄奚屈轻叩桌案: “还是你们以为,自己真的做的天衣无缝么?”


    齐雍内心一悚。


    薄奚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沈仰。


    他此刻羞愧难耐,脸上仿佛被人生生掌捆了几巴掌,扇的他无地自容。


    仿佛正是应验了这句话,相府的门房在下一刻推门而入。


    跌跌撞撞,神色慌乱的连规矩都顾不上: “禀相爷,外面,外面——”


    他咽了口唾沫,开口声与铜门被撞开的声音重叠起来:


    “傅相点了精武卫,此刻正于相府门前——”


    “亲临拜……拜见。”


    风雪骤降。


    铁骑入府的声响很快惊动了相府一干人等,那些试图阻拦精武卫入门的小厮被尽数伏下,五花大绑捆在了厅前。


    窸窣吵嚷声中,齐雍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哆哆嗦嗦地指着门房,问: “中厅那些尸……尸体——”


    “未曾递贴便冒昧登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齐大人近日,可曾安枕无忧?”


    第26章


    不乖


    齐雍的心一下被吊了起来。


    只是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他迅速调整了表情,余光扫过后方,那里空空荡荡,只剩一碗凉茶。


    他稍稍安下了心。


    “沈先生也在这里?”傅疏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掠了他一眼。


    渐眠身边的人,傅疏一眼便认出来了。


    沈仰上前揖礼: “是…臣下与沈孔目原便是旧相识,今日——”


    “沈骄。”傅疏打断了沈仰的话,视线落在狼狈跪坐的沈骄身上,淡淡地: “几日前你曾向少海身边进献一人。”


    他平铺直叙,说的笃定。


    沈骄含糊应下。


    “说起来,你也是东宫出来的人。”沈骄内心一颤,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俯首跪叩在地: “臣下不知,不知……”


    傅疏知道他与哥哥都曾在东宫待过,沈骄不知他到底了解多少,亦或者说,他们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傅疏的监视之下?


    沈骄心下一沉,不敢细想。


    “沈骄。”他说: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沈骄面前出现一双长靴。


    再往上看,他对上一张沉静端方的清癯面容。


    事到如今,傅疏却仍旧宁和平缓,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那些急躁冲动的情绪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


    沈骄第一次感受到了义父口中傅疏的“难搞”。


    他就像是一座山,巍峨难越,他在一天,雪封的江山便稳稳当当。


    僵持之间,外面砰的一声,枢日推门闯入: “大人,中堂起火了!”


    中堂,中堂便是放置那几具太监尸体的地方。


    齐雍隐晦地觑了眼枢日,见他眼中除了对中堂起火的疑惑之外,再无其他。


    他这才放心。


    看来傅疏知道的并没有多少。


    认证物证俱毁,便是傅疏内心有所怀疑,也不能耐他如何。


    只见傅疏神色沉稳,长身直立站在原地,连头都没回。


    齐雍清了清嗓子,看着堂下混乱一幕: “小子年轻气盛犯了错,方才被我略作惩戒。”


    “来人,还不快给傅相备茶——”


    他踱步过来,拍了拍傅疏的肩膀: “实在让傅相见笑了,不如前厅坐坐,稍歇歇脚?”


    他咳了声,遍布褶子的一张脸笑开了花: “傅相好不容易来一趟,快!去将我那坛上好的花雕酒拿过来,待我与傅相好好陈叙旧情。”


    傅疏没有动作。


    齐雍给沈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下去。


    正当沈骄暗自松了口气时。


    下一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疼——!”


    指骨被一双长靴碾压重踩,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响声。


    漫不经心的声音自上方响起,他垂眸,神色晦暗难辨: “沈骄,我耐心有限。”


    ……


    渐眠正于半梦半醒间,手腕传来的轻微瘙痒叫他下意识缩了缩手。


    “你不要动。”说话的声音有些无措。


    他牢牢扣住渐眠往回收的手,犹豫片刻,按上去的力道放轻,自说自话地: “会疼么?”


    渐眠睁开眼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少年瞳孔澄澈,似乎在为他肌肤的娇敏而感到苦恼,眉头紧紧蹙着,认真地拿指腹一点一点给他揉摁舒缓。


    嗯哼,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回狼窝,这感觉不要太科幻。


    他叹了口气,习惯性地露出个笑,只是长相太过美艳,于是衬着也像是挑衅。


    “你不要笑。”


    少年捂住他的嘴。微凉的手心蹭过鼻翼,散出好闻的草药气。


    他有些苦恼地,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


    晏宁手腕里的那只虫子在疯狂跳动,薄薄的皮肉被撑出形状,骇人又奇诡。


    晏宁说: “它好像真的很喜欢你。”


    说着,晏宁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有些怀恋地回忆起什么味道。


    渐眠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伤口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短短时间内,皮肉重新便的光滑平整,割口处只剩点点红痕,仿佛只是不小心被轻擦一下了。


    试问什么还能比想要自己性命的人近在眼前还要瘆人?


    答:这人竟然还要跑来给自己疗伤。


    “不要再笑了。”他故作严肃。


    渐眠点头应了下来。


    晏宁于是放下了手。


    “你的伤好了。”他嗫嚅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到底少年人憋不住话,残忍的蛊师心性单纯地小声窃窃“奇怪,这里怎么又开始跳了?”


    渐眠:……


    渐眠正色,看着他以一种十分不解的神情抚摸着自己的心口,似乎对这件事实在疑惑。


    通常情况下来讲,心悸的发生统共只有几种情况:备受惊吓,先天疾病,极端兴奋以及……


    那双柔润美丽的眼睛闪起奇异光泽,他卸下紧绷力气,左右扫视一圈,发现这里是自己的地盘。


    知道他一身本领视皇宫禁卫于无物,但也没想到晏宁竟然直接找来这里。


    “长秋殿里的其他人呢?”渐眠问。


    晏宁有些心虚地咳了两声。


    他看着渐眠的眼睛,逐渐败下阵来: “我有一种能吐丝的虫子,只要碰上人的身体,就能几息致幻。”


    他翘起唇角,语调里有显见的骄傲: “他们都睡过去了。”


    说话间,他似乎并不觉得叫阖宫上下的人都昏睡过去有什么奇怪。


    渐眠很短地喔了一声。


    接着,他问: “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是来要他的命,还是放虫子咬人?


    晏宁蹙起眉头,这似乎真的很难让他给出什么答案。


    渐眠嘟起嘴巴,很赌气一样: “那就做你该做的事好了。”


    晏宁并没有听出这几句话里的引导,他摇了摇头,极力否认: “我不是来杀你的。”


    渐眠低头不语。


    晏宁于是很快地说: “我来是因为——”


    那双冰凉的,不知屠戮过多少人姓名的手轻轻碰了碰渐眠的手指, “你看起来,该是我的。”


    哦豁。


    纯情弟弟爱上囊中猎物。


    这是谁写得狗血恶俗戏码?


    渐眠毫不犹豫地收回手,甚至往后缩了缩,与他拉开距离: “但是你把我弄痛了。”


    他看了眼天色,又补一句: “看上去我还昏睡了很久。”


    “不是的,不是!”晏宁急急说: “一开始……”他含糊待过,然后说: “后来我就没再想取你性命了,只是那蛛丝本来就有轻微致幻毒素,这才会让你忽然晕倒。”


    晏宁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渐眠在他眼里已经从一个速战速决的任务目标,转而往其他不可名状的地方发展了。


    “你愿意和我离开这里么?”他第一次诱哄一个人,却苦于无法找到什么可具吸引力的东西,只能干巴巴地说: “别人给我,报酬。有很漂亮的珠子和钗冠。”


    他在用自己拥有的东西作为筹码,希望能够博得渐眠的欢心。


    他似乎并不知道那些东西拿到人前会引起多大的骚动, “你一定会喜欢的。”他笃定。


    没有人不喜欢这些东西,就算不喜欢,他也可以找出别的东西来送给渐眠,只要他喜欢,只要他能跟他走。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


    渐眠挑眉,平静地看着他。


    晏宁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再开口时,神色认真地, “你打不过我。”你打不过我,他想:所以我把你抢走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哇哦,纯情弟弟真不讲理。


    渐眠面无表情的想。


    他试图拖延时间,等待那些愚蠢的,无能的废物发现东宫的不对劲,进而前来查看,通禀傅疏救命。


    于是他垂下眼睫,倔强地摇头: “我不跟你走,你会伤害我。”


    晏宁一时有些受伤。


    师父只教会了他一身杀人的本领,却并没有教他如何讨取爱人的欢心。


    晏宁忽然又想起师父的话:如果你找到了一个人,将他视作你生命的爱侣,那么就不要给他以逃脱的手脚和能力。


    师父意味深长地摸摸晏宁的头,在他看不懂的目光里重复道: “不计后果,不遗余力。”


    晏宁喃喃地重复着,渐眠这次没有听清。


    但只见晏宁再抬眼时眸中泛起奇异光泽,他抬手,在渐眠还未反应过来时后颈猛地一痛。


    “唔哈………”后颈奇异蠕动,什么,什么东西被放进来了?


    接着,晏宁咬破自己的手指,血珠泛着草药的香,他声音轻轻: “你想喝一口吗?”


    渐眠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忽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奇怪,我是谁?


    面前这个人又是谁?脑袋……脑袋好痛。


    该死的——不能,不能被他蛊惑。


    “你想喝一口么?”那道声音又在问。


    我,喝什么?


    什么东西,好香。


    “你想——”


    “他不想。”在渐眠眼神涣散,即将点头之际,有人猛地扯住渐眠的头发,将他已经要舔舐到晏宁指尖的身体往后拉。


    薄奚面无表情地看着面色酡红的渐眠。


    因为被暴力扯起头皮,他的一双大眼睛里氤氲起一层浅浅雾气。


    他好像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意识,一时间只想靠近那让自己觉得香甜无比的气味。


    “你不乖。”薄奚手下失了分寸,眼神阴郁地, “小明月忘了规矩了么?”


    规矩?


    渐眠懵懂抬眼。


    渐眠眼前闪过重影,他忽然想起来,旧日里,是有一个人,以一种让他足够刻骨铭心的方式,一下一下,将规律烙在他的身体上。


    “小明月?”晏宁撑起身子,咂摸着这句话的含义。


    在下一瞬,一双暴起青筋的手直直往晏宁的方向而来。


    “找,死——!”那道声音自牙缝挤出,字字切齿,句句挫冰。


    他双目通红,像患了疯病,哪怕晏宁的蛛丝如此锋利,紧紧缠勒在他的手腕上将将见骨,薄奚都未曾松开半分。


    僵持许久


    砰一声,晏宁被大力掼在床上,又被扼住脖颈扔下地。


    晏宁的双手无力地耷拉着。


    是刚刚被薄奚强力拧断的。


    盛怒下的男人仍旧能一眼看穿他的弱点,这种强大到近乎可怕的洞察力,晏宁不得不服。


    薄奚低垂着眼,看着一脸青紫的晏宁。


    他手下用力,几息便将骨头拧的吱嘎作响。


    晏宁擅蛊,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双手被废,谁胜谁负显然已见分晓。


    他并不是薄奚的对手。


    薄奚眯起眼,铁钳似的手腕渐渐收紧。


    “不,不要!”


    渐眠鞋袜都没穿,哒哒哒跑下床,从后面抱住薄奚的腰,哭的好像那死了夫君的小妻子: “不,你不能杀他。”


    薄奚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问: “你说什么?”


    渐眠听出他声音里蕴含的危险,犹豫片刻,还是想要救下晏宁的想法占了上风: “你不能杀他。”


    “我不能?”


    渐眠点头。


    薄奚叹了口气,似乎在为他的自不量力而感到可笑: “我能。”


    “你不能。”他笃定道。


    紧接着,薄奚就看到他不知打哪儿掏出来一只簪子,虽是木制,但尖端锋利,他将尖端对准自己,又含情脉脉地分心觑了眼晏宁: “你不能杀他。”


    薄奚:……


    二人僵持着,渐眠滴答滴答,落下大颗的眼泪,柔怨地: “我要和他同生共死。”


    他小嘴叭叭,这样没良心的人,竟有一天也能说出同生共死的话。


    薄奚一下被捅了肺管子,纵然他知道渐眠如今的不对劲肯定和晏宁有些关系,但他仍旧克制不住的感到妒火冲天。


    他像一个嫉妒的怨妇,硬要拆散旁人的好姻缘,却苦于不能奈何心上人。


    于是蓦地松了手,故作轻松地: “我放他走。”


    渐眠点点头。


    正在这时,晏宁忽然暴起,那被扭断的双手,以一种扭曲奇诡的姿势,不死不休地还要直抵薄奚命门。


    “想清楚了吗?”薄奚垂眸,看向这只不知死活的虫子。


    “你最好快点滚。”他说: “不然我真的会控制不住杀了你。”


    晏宁顿了两秒,深深地看了眼渐眠,咬牙离开了。


    待他走后,渐眠仍然恋恋不舍地觑着门口的方向。


    “人走了。”薄奚顺过他的簪子,妒火冲天,阴阳怪气地说些胡话, “你要殉情我就将他鞭尸扔进海里,叫你们永生永世无法见面。”


    渐眠果然不再看门口。


    脊骨被一寸寸抚摸。


    薄奚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手能一击致命,但落下去时又化作极轻的爱抚。


    “你不乖。”薄奚剐下他的衣裳。


    渐眠双唇微张,露出的肌肤雪白,薄奚深深咬了下去,含糊地, “你要给我戴绿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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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嘤嘤嘤,大脑宕机,想要喝喝白白的瓶瓶奶


    话说,悄咪咪(大家都在买谁的股啊)八卦jpg


    第27章


    招惹


    一个混杂着血腥与不甘的深吻。


    薄奚将他抵在床头,眉峰紧蹙着,看他小小声,忙里忙气的在哭,好像只专心做这一件事。


    “哭什么?”他略略低身,凶恶的眼睛低垂着,捡起他的头发缠在自己指头上打圈。


    渐眠摇摇头,并不看他。


    薄奚心烦的要死,他冷笑着: “怎么,人都走了还要看?”


    渐眠抬手擦眼泪。


    他却忽然来了兴致,半真半假地, “你要跟他一起走么?”


    渐眠停下啜泣,像是被这句话吸引,在认真考虑可行性。


    “想都别想。”他不耐烦地凑近,像只疯狗一样舔舐着渐眠脸上的水珠,薄薄的眼皮红红皱皱,撑开的褶像春天里的一扇桃花,渐眠想要推开他,却被强硬地挤了进来。


    空间一下子变得狭小。


    渐眠想躲,双腿试图并紧,却只是弄巧成拙的更圈紧了他的腰。


    薄奚拍拍他的脸,居高临下地: “就那么喜欢他?”


    渐眠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觑他一眼,然后说: “他的血好闻。”


    薄奚重重啐了口什么。


    他咬牙切齿地,声音又很含糊,渐眠没有听清。


    薄奚不错眼地盯着他,片刻,将手腕上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咬开。


    热血喷薄。


    渐眠直勾勾地盯着薄奚的伤口,准确来说,是盯着正在滴答落下的鲜血,他的喉头不自觉滚动,瞳孔兴奋竖起。


    “喜欢这个么?”他冷淡开口。


    渐眠点点头,又摇摇头,犹豫地, “我已经有喜欢,喜欢的……”最后一句话说的相当含糊,不知值得是人还是血。


    如果不是他轻轻嗅动的鼻子在慢慢凑近,或许还能更具说服力。


    薄奚冷笑一声,看他这幅心虚样子,不知该说他博爱还是滥情。


    “好。”薄奚作势往后退。


    “等——等等!”渐眠此刻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心虚地,像每一个在床上临门一脚的男人: “我们可以……可以偷偷的。”说着,他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偷偷的?”薄奚问。


    渐眠点头,他实在是太香了,香的都让渐眠的声音找不回来,飘飘呼呼,试探性地抱住他的手臂。


    在察觉到他没有抗拒之后,匆匆往自己身前拉。


    “我会,会轻一点的,”他说。


    薄奚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渐眠跪趴在他面前,眼睛里有难言的渴,望。


    他看着那深寂一片红,舔了舔饱满唇瓣,虚弱又凶狠地扑了上去。


    “等等。”


    薄奚一只手扼住他的脖子,漫不经心地抚着他的后颈,问: “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渐眠点点头。


    薄奚露出了一个饶有兴味的笑来。


    下一秒——


    他将薄奚扑倒。


    薄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你知道哪里的血最好喝么?”薄奚空出的一只手落在他的发顶,像捋什么猫科动物的毛发。


    回答他的只有难,耐的饥渴吞咽声。


    他轻轻抵住渐眠的唇,将人扒拉到自己身上。


    很多年以后,渐眠在清醒的时候回忆起这一幕,仍能清晰记得他此刻的眼神,他说过的话。


    他像是无奈,又像纵容,已经拿怀里这个小没良心的东西没什么办法。


    然而此时,渐眠只是不解又焦躁地盯着他,不知他分明已经同意,为何此刻又要反悔。


    “嘘”


    “不要说话。”


    他仰躺着,蛊惑般的声音传进渐眠耳朵里。


    他带着渐眠的手,触上自己的脖颈。


    修长流畅的脖颈伤分布着黛色血管,蓬勃而香甜的血液自皮下游走。


    “从这里。”他指着自己凸起的血管脉络,声音淡淡,又像是多情蛊动: “再到这里。”


    他说:这里的血液是最烫,最好喝的。


    渐眠忍不住吞咽口水。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血液如此香甜诱人,他什么都不知道,嗜血的虫子缩在他的皮囊里,叫嚣着让渐眠快些摄取。


    有人轻轻笑了下,说: “殿下享用吧。”


    这句话像是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渐眠在他这句话刚刚落下之际,便一口咬了上去。


    尖尖细细的犬牙在脖颈伤磨蹭着,寻找最好的下嘴角度。


    “这里。”薄奚微微挺起脖颈,像是溺爱孩子的长者,温柔地将猎物送到他的嘴边。


    渐眠不知道,所有丰腴香甜的猎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惹上是的怎样欲壑难填的怪物。


    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氤餍足,他好礼貌,羞赧地: “谢谢。”


    薄奚很快回他:不客气。


    渐眠于是爬起来,整理好衣服,对自己啃食的痕迹视若无睹。


    变故是在他刚刚起身的一瞬间发生的——


    他刚要站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自尾椎向下,席卷周身。


    是薄奚的血。


    渐眠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薄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心询问: “你怎么了?”


    他双腿并的紧紧,难以启齿地坐在床上,软绸的被单与肤肉相贴,轻的像羽毛瘙。痒。


    他什么也回答不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长的像女孩一样的睫毛垂下来,他张了张嘴,只吐出了一个含糊的气音。


    轻的像小猫在叫。


    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我问过你。”薄奚顿了顿,露出个笑来,还记得吗?


    他不介意帮他回忆, “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渐眠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渐渐睁大。


    这只美丽又天真的猎物,在诸般假意提醒之下,头也不回的跳进了陷阱里。


    “还记得我是谁么?”薄奚问他。


    渐眠眼睛里罕然露出迷茫神色。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是渐眠想要的。


    “晏宁。”他提了个头: “还记得晏宁是谁么?”


    渐眠眼皮抬了抬,脑袋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晏宁,晏宁是: “伴侣。”


    “嗯。”薄奚很轻地笑了下,拍拍他的脸: “我不管你。”


    外面传来一阵急切而迅速的脚步声,还夹杂宫女太监的讲话声,他迈下榻,帷裳被落下。


    他好心提醒: “你知道该怎么做。”


    渐眠眼泪水都快被逼出来,他想去抱薄奚,却连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他倾身贴在渐眠耳边,好心提醒: “若是被旁人发现一国储君偷偷躲在被子里做这种事情——”


    渐眠有些无措。


    薄奚将那个滚烫的字眼说给他听。


    纵然如今神志不清,廉耻观却是刻在基因链里的本能。


    薄奚居高临下,淡淡地: “我不会在别的男人躺过的床上睡·你。”


    “听明白了?”


    ……


    推开殿门时,晨曦的第一缕朝霞吻在那张英俊冷淡的脸上,他瞳色漆深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薄奚?薄奚!”有人叫住了他。


    小福子胖胖的身子像只跳鼠一样急切奔跑,他不忘正正自己的太监帽: “你从长秋殿出来,殿下呢?殿下怎么样了?”


    薄奚扯了扯唇角,再回头时已然戴上那副怯懦柔弱的面具: “殿下昨日已醒了的。”


    小福子长长舒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昨日不知为何,我是睡过头了么,怎么这么没记性?”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丝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倚着门柱睡过去的。


    难道是太累了?他暗自思忖。


    薄奚的目光落在小福子的衣襟上,他声音很轻: “福公公,这里脏了。”


    那里有一块暗褐色的痕迹,像干涸已久的血痕,又像是泥土的痕迹。


    “啊?”小福子低头,他实在是太胖了,低头都看不见衣领。


    小福子摆摆手,有些奇怪地道: “昨晚守夜的宫人怎么也睡过去了,今日我起来时见他们都躺在门房偷懒。”


    薄奚眼神暗了暗。


    小福子摆摆手: “我先进去看看殿下。”


    “福公公。”薄奚叫住他。


    他微微倾身,以一个不经意的姿势让小福子看见脖颈上的伤痕。


    小太子下嘴实在没有分寸,青青紫紫的痕迹蔓延脖颈一大片,再加上薄奚鲜血淋漓的手腕,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他苦笑了声,有些为难地, “殿下此刻心情不大好。”


    小福子是知道殿下房里有些怪癖,只是……他怜悯地看了眼薄奚,叮嘱他去太医院好好瞧瞧,脚步麻溜地往反方向迈了出去。


    开玩笑,谁想现在触殿下的眉头。


    小福子走的急,因此也并没有看见薄奚讽刺吐出的两个字:


    “蠢货。”——


    角楼。


    逼仄晦冷的偏殿,泛出一股木头腐烂的味道。


    薄奚擦拭着手里的长剑,听下臣汇报:


    “城外东西方向已经布好埋伏。”俯身揖首的男人神情有些凝重: “傅疏应当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薄奚没有说话。


    下臣顿了顿,继续道: “好在沈骄被沈大人一脚踹晕了过去,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下臣“中堂在傅疏看见之前就已经处理干净了,他纵然有心,也捉不住什么把柄,只是……”


    “沈小公子被带走了。”


    下臣是川齐旧臣,知道王君自幼便与沈家两位公子交好,他本以为薄奚会下令营救沈骄,但他未曾开口,反而是提了句毫不相关的话: “晏宁没有跑远。”


    下臣一时拿不准主意,试探性地问了句: “殿下的意思?”


    薄奚擦剑的速度停了下来,他抬眼,目光落在葛酉身上。


    葛酉注意到,王君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改变着。


    到底是什么呢?


    葛酉参不透。


    只看见这张继承了先王君傲慢美丽脸上,露出些许受伤的神情。


    受伤?


    葛酉一悚,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


    薄奚是谁?看见族人亲娘从他面前割掉脑袋都不会哭的怪物,世上一等一的无情。


    葛酉甚至都怀疑过他天生没有七情关窍,不然根本无法解释薄奚自血脉中流淌的,近乎令人绝望的凉薄淡漠。


    这样的人,也会受伤么?


    他再抬眼时,正正对上那双深如漆珠的眸子,方才那些臆想仿佛都是他的幻觉。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葛酉,找到他。”


    第28章


    菩萨


    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来促使着自己说出这句话的。


    舌尖抵了抵上颚,他尝到了一丝腥甜——


    是那时候薄奚自己咬开手腕伤口的血。


    视线落在偏殿的那樽菩萨像上,它被置于木砌的神龛中,这里长久无人造访,更谈不上有什么奉香祭拜的善信,小小的香案上都积攒不少尘灰。


    薄奚上前两步,漆黑瞳眸注视着面前丰腴温婉的菩萨。


    下一瞬——


    长剑出鞘,白虹破空,那樽慈悲美丽的菩萨被一劈两半。


    “王,王君,葛酉内心大骇,一下便跪倒在地: “王君息怒。”


    那樽菩萨像悲悯世人的脸上,一道横亘狰狞的裂口尤其可怖,薄奚单指描摹着菩萨的伤口,淡淡声地: “葛酉,你说神佛也有欲望么?”


    都说伴君如伴虎,葛酉两股战战,他虽比薄奚多吃了几十年饭,却仍旧参不透这位少年王君的心思。


    略顿两秒,他斟酌开口: “佛祖普渡众生,心怀慈悲大爱,雪封多年前犯下滔天杀孽,终有一日,我川齐英魂不忿都能得以平息。”


    薄奚不语,他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将香案下仅剩的几支香点燃。


    这里久无人居,佛香略有些潮湿,他点了很久,尖端才窜出一点小小红光。


    薄奚吹灭火折子,将那柱香按在宽口香碗中。


    积灰滑腻,弄脏了他的手。


    薄奚默了两秒,突然笑了起来: “葛酉,起来吧。”


    “是,谢王君。”


    葛酉下意识松了口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却听他在此时开口: “葛酉,我要见到晏宁。”


    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全须全尾。”


    葛酉是知道的,沈家那位小公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请来了蛊师,刺伤了宫里那位太子殿下。葛酉无法揣测薄奚话里的深意:他到底是单纯想见见这位蛊师,还是……


    葛酉听到了一些流言,关于王君,关于那位小少海,他不敢定夺,却再这时,一双手搭在葛酉肩上, “去吧”他说。


    葛酉回神,长揖一礼,道: “王君保重,川齐上下子民,皆心系王君。”


    他大着胆子开口,他在提醒薄奚,不要忘了自己在雪封蛰伏多年是为了什么。


    只是话一开口,他就明显感觉到气氛凝滞。


    后脊背一凉,他忘了,这位阴晴不定的王君,最烦旁人掣肘他的事情。


    葛酉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听他此刻开口,声音落拓,极尽驯染: “劳费各位了。”


    葛酉不再多说,他长揖一拜轻轻带上了门。


    洒进殿里的光线瞬息落下,薄奚的脸庞隐在暗处,辩不清神色。


    薄奚注视着神龛中的菩萨——她披了一层极艳的红绸布,这让薄奚想到了另一片红。


    张扬的,眉眼恣肆逼人,偏偏情态又戚戚,叫人放下又不舍,攥住又不安。


    那是除了川齐当年国破惨状之外,出现在他梦中的香艳绮色。


    在荒芜一人的空殿中,他将内心的痴妄说给慈悲为怀的菩萨听。


    只是金身被毁的菩萨自身都难保,更遑论替他授业解惑。


    幼年时,薄奚冷眼观望着在神殿祈愿长跪的臣民,只觉得将希望都寄托在这种人造信仰上简直荒谬可笑。却如今——


    他摩挲着菩萨柔润的手臂,眉眼温柔,平添怪异。


    “殿下。”一道黑影不知从何时落下, “傅疏往长秋殿那边去了。”


    薄奚为菩萨扫尘的手一顿,硬生生掐断了神像的手臂。


    化为齑粉——


    长秋殿,芙蓉软褥。


    傅疏带着一身刑审过后的血气叩开了殿门。


    殿内冷清,却又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香。


    香的有些腻人。


    傅疏微微皱眉,堂堂太子殿下,净用些女人香,愈往深处走,那香气便更浓。


    勾人心魄。


    傅疏的喘息声有些重。


    嘭——


    他扶栏站在床前。


    隔着一层帷幔,隐隐约约看见一头蜿蜒长发,和不断抖动的细条条的一袭背。


    白的失真。


    “今晨东宫的人才通传你醒了。”傅疏问: “可好些了?”


    里面的人身形一顿。


    紧接着,一声小兽般的呜咽脱口而出。


    “哭什么?”傅疏眉头一挑,敏锐察觉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


    厚厚帷幔被轻轻挑开,那股香像一小团丸药化进水里,迅速弥散。


    香的勾人。


    却并不是什么香丸炉丹。


    傅疏对上一双潮湿的眼。


    那根雪白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往前,傅疏没有动弹,于是他更加嚣张,一下拽住了男人的曳撒。


    “你………你是我的夫君么?”


    脱口而出的话瞬间点燃了傅疏的心火。


    他愣了一会儿,干涸的声音有些嘶哑: “渐明月,你发什么疯?”


    “你身上……”他哀哀戚戚投来一眼,湿湿的手还挂着白霜,抿在傅疏袍角,像欲盖弥彰的信号。


    傅疏竟有一刹那以为自己是陷入了什么奇异的幻梦,不然无法解释这一刻砸在他身上的热源。


    他拿脸蹭蹭傅疏的胸膛,喟叹一声,道: “你身上可真香啊。”


    他在说什么胡话,分明香是自己的,还要说旁人香。


    傅疏想要推开他的手顿在原处。


    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问: “渐明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那样一个恣肆张扬的性子,怎么会露出此刻怜妓一样的多情神态。


    “我知道。”他说: “我当然知道。”


    砰——


    傅疏被他压在身下。


    身量极高的男人如何就能受他摆布,轻轻一扯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枢日若是在这,指定以为是活见鬼了。


    “你喜欢我吗?”他吸了吸鼻子,脸蛋渐渐贴近他的。


    傅疏没有说话。


    那股香猛然窜进傅疏鼻息,他离得更近了。


    “你不喜欢我么?”他有些委屈的话落进傅疏耳朵里,像一团烟,顺着四肢百骸蹿进血肉,将他通身都侵透。


    “你的礼法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男人的声音克制而冷静,只是隐隐约约才能听出其中一丝微微的颤来:


    他说,你起来。


    眉眼紧闭,身体僵硬,像被土匪玷污了的员外小姐。


    喷洒在脸上的热气骤然消失。


    渐眠并没有什么下一步动作了。


    傅疏睁开眼睛。


    那小混账刻意屏住呼吸,正歪头看着他。


    他们离得很近很近,非常近。


    鼻尖相蹭,傅疏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热度。


    他不说话时,有一双十分深情的眼睛,被这双眼睛看着的人,从来无人能侥幸逃脱。


    傅疏看上去是个例外。


    他克制地,稍稍往外偏了偏头,道: “你不是他。”


    他不会对傅疏露出这样的情态。


    “傅疏。”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狡黠的眼睛亮的惊人,骄傲又濡慕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怎么样,我能叫出你的名字来,我知道你是谁。


    但是,他真的知道么?


    傅疏为他将落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像亲切爱抚的长辈,动作间毫无旖旎杂念。


    他说: “渐明月不会喜欢这样。”


    他看着渐眠懵懂的眼,心里的一丝落空被掩藏的很好,他将渐眠摁在床上,淡淡地, “睡吧。”


    “你不陪着我吗?”他拽住傅疏的衣角,快快投去一眼, “你真的不喜欢我么?”


    “你病了。”那双宽大温柔的手落在他的发顶,一下一下,将他心头的燥郁都顺下去些: “我会查出是谁干的。”


    与极尽温柔的动作截然相反的,是一双阴鸷的眼。


    渐眠看不见,他折腾的太久了,也太累了。


    他小口小口喘着气,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攥着傅疏的衣角,眼睛都要睁不开。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傅疏在向他承诺。


    承诺什么呢?


    将加害他的人一片一片亲手剐干净血肉,群狗夺食以泄渐眠今日之辱。


    他竟然觉得,是渐眠在受折辱。他要给渐眠报仇么?


    潜意识里的渐眠一口否认,怎么会呢,傅疏这样清贵疏朗的君子,手刃仇敌这样的事情都只怕脏了他的眼睛。


    果然,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安抚声,他说,好好睡一觉吧。


    这才对嘛,渐眠昏睡过去之前想,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傅疏。


    薄奚推门而入时,他臆想当中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傅疏坐在床头,正给熟睡中的渐眠盖上被子。


    薄奚像只圈占领地的独狼,不错眼地将渐眠扫视一周。


    干净的锁骨,干净的颈,还有干净的——等等。


    傅疏的拇指落在渐眠一侧的唇瓣上,那里有个不大不小的伤口。


    伤处暧昧,分明像是被谁偷了香。


    薄奚顿了一瞬,嫉妒的要发疯了。


    那显而易见的敌意不能被很好的掩藏,因此他垂下头,将那双被妒火冲昏的眼睛藏起来,他听见自己平淡冷静的音调,他说: “殿下这里就交给奴才吧,傅大人政务繁忙,还请早些回吧。”


    当啷一声。


    床头的搁板被撞倒。


    薄奚猝然抬眼,对上傅疏居高临下掠过来的眼睛。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赤着的手臂紧紧攥住傅疏胸前衣料,他倚在傅疏怀里,只露出形状极好的尖尖下巴。


    惹人遐想。


    “傅大人这是……”薄奚温驯地笑笑,起身就要将人接过来: “殿下顽劣,若是做出些什么让大人见笑的事,大人还请勿见怪。”


    他在提醒傅疏,不要痴心妄想。


    两个身量相仿的男人对立而站。


    一个清癯雅正充耳不闻,一个眉眼狠厉嫉妒成性。


    “让开。”


    傅疏声音淡淡, “他是你的主子。”


    陈列在兰锜上的一把长剑被轻易抽出,他藏在文人政客下的皮子张牙舞爪的叫嚣起来。


    傅疏单手抱着渐眠,三尺长剑在他手里运用自如。


    他娴熟的并不像一个文臣。


    那把危险的兵器此刻被吻在薄奚颈上,极具侮辱性地拍了拍他的侧颈, “但我才是能决定你生死的人。”


    薄奚舌尖抵了抵上颚,他没有说话,单手握住了那把剑。


    见血封喉,是把好剑。


    滴滴答答的血砸在地上,薄奚轻轻笑道: “傅相当然能定夺我的生死。”


    他说“但若是带走他?”


    薄奚道: “不行。”


    傅疏瞳眸微眯。


    却在这时,殿门被砰一声推开。


    枢日急急闯了进来,在见到殿内的剑拔弩张时惊了一瞬,才垂下头,禀报正事: “大人,出事了。”


    他说: “静妃娘娘薨了。”


    第29章


    扶棺


    帝妃薨逝,此事绝对非同小可。


    傅疏略顿片刻,视线落在了一旁的薄奚身上。


    觉察到冷淡凝望,薄奚笑了笑,略垂了身子,从傅疏臂弯中伸手过去。


    傅疏指尖紧了紧,便听他驯染十足地, “大人慢走。”


    他略一顿,便是这一顿,让薄奚顺理成章把人从怀里顺走了。


    枢日侧身来迎,斟酌低声: “大人,议政店各位都等……”


    傅疏抬手叫停。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思绪来,枢日识趣后退。


    傅疏掸了掸襟口的褶皱,那是被某个小混账在睡梦中攥出来的痕迹。


    傅疏侧眸审视,掠过的瞳眸简直要压弯人的脊梁。


    薄奚却抬眼一笑,谁都没有他无辜。


    傅疏动了动唇, “去议政殿。”


    枢日下意识松了口气,他刚要上前引路,余光不经意斜睨,只这一眼,叫他内心升起惊涛骇浪。


    傅疏何许人也?


    我愿君子气,散为青松载。雪封六十郡,无人不传左相傅疏振振风骨真君子。


    这样清贵舒朗的人物,竟有一天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枢日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傅疏屈指落在小太子的唇边,描摹着他黯淡氤红的伤处。


    举止恣肆,竟完全不像那个高堂独坐的傅相了。


    转瞬再看,两个男人周遭速起剑拔弩张,而脊梁弯些的那个也丝毫不显弱态。


    枢日一时有些恍惚。


    再看去时,傅疏已经转身向外走了。


    他不再考虑,连忙跟了上去。


    ——


    渐眠醒时已近黄昏,黯淡日光像壁画上晦涩的美人图,半边丰腴鲜艳,半边寡淡斑驳。


    榻前坐了个人,拢住大半倾斜日光,高骨薄唇,眉眼矜贵。


    渐眠一瞬有些恍惚,分辨不清此刻的薄奚到底是前期蛰伏隐忍的卑贱马奴,还是后期血洗雪峰封的蛇蝎王君了。


    视线下移,他仿佛并没有看见渐眠醒来,手上动作没有停歇。


    ——他在剥核桃。


    用渐眠惯常折腾人的手法,一点一点,将核桃里的褐膜清理干净。混杂着粘稠血液的碎核桃已经攒了满盘。渐眠不知道他在这里已经坐了多长时间。


    直到鼻翼传来浅淡血腥气,他才将将回神。


    染血的指骨蹭在渐眠的颊侧,冻得他一个激灵。


    这样冷。


    “殿下醒了?”他问。


    啪一声,薄奚被打的偏过头去。


    他居高临下,审视着一旁的薄奚。


    “孤出事时,你在哪儿?”


    薄奚抵了抵牙尖,反握住他的手, “疼不疼?”


    渐眠唇角扯起讥诮弧度,他双手后拢叠在脑袋下面,如丝绒般华丽的嗓音有些嘶哑, “我睡了多久?”他问。


    “时间不长。”


    放核桃的格盘被推远了些,他拿起一侧的棉巾,慢条斯理的将手上的核桃碎清理干净。


    鲜红嫩肉翻飞,薄奚却仿佛失去痛觉,手上动作连顿都不曾。


    渐眠看到他,便想起书中那个最后将太子渐眠砍去手脚做成人彘的暴君,深邃多情的一双眼冰冷如深渊。


    在书中期,主角受沈骄因太子渐眠而死,如今渐眠穿进书里,兜兜转转竟还是躲不过与他产生冲突的境况。


    渐眠觉得,沈骄死的实在不冤。


    思绪回笼,有人在身侧问他:


    “殿下还记得,他在你身上做了什么事吗?”


    渐眠后颈下意识一痛。


    他张了张嘴,正在这时,从远处传来肃穆悠远的一声钟鸣,


    “嗡——”


    声音回荡在禁庭上下。


    “是丧钟。”薄奚解释: “静妃薨了。”


    在花神祭前夕,静妃死在自己内殿,神态安详,不似被害。


    薄奚从袖中拿出那根木簪子,放在渐眠面前,那是他威胁薄奚时拿来自戕用的。


    渐眠目光落在那根簪子上,一时无话。


    妃子薨逝这样的事情在帝王家向来常见,只是举国上下如今都沉浸在祭典前期的预热中,静妃在此刻死去,无疑会给即将到来的盛事蒙上一层不详的疑雾。


    皇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朝臣也不会。


    前朝后宫的事总是这样风云诡谲,午时大臣们还在灵床前哭的情真意切,仿佛自己也死了爹妈,待夤夜刚至,一小队人马便护送着棺椁驶离了禁庭。


    如此仓促。


    宫里的白幡刚刚撤下去,一声惊雷起,吓得众人一个激灵。


    长长宫道上,飒飒寒风无端渲染出一丝森冷意味。


    “前面……前面那是谁?”随行的人里,有人颤颤巍巍发出质问。


    他指着前方看不清面庞的身影,咽了口唾沫, “前方何人,速速避让!”


    瘦长脸的太监抬手叫停,从一侧取出火把,上前几步,砰一声跪了下来,长喏: “太子殿下金安——!”


    “高公公免礼。”


    抬棺的奴才们也要跪,被渐眠低声呵止, “莫要扰了娘娘的安宁。”


    他声音散在风里,有些萧瑟: “起灵吧。”


    渐眠一身麻布孝衣,素白一张脸,眼下的灰青遮挡不住,他支微微佝偻着腰肢,支着一身病骨,来送这个在书中寥寥几笔带过的女人最后一程。


    渐眠的指尖触上棺椁的一刹,高公公红了眼眶。


    “启程吧,”他说。


    静妃膝下无子,太子扶灵,这是何等的尊荣。


    高公公无话可说,他俯身一拜,高声唱喏: “起灵——!”


    静妃生前贤德节俭,存安堂宫人也并不很多,统由敬事房重新分派宫室,只一个高公公,坚持留在皇陵,为静妃祈福长祷。


    渐眠离开之时,他跪地拜了三拜,尖锐嗓音里多了几分不容易察觉出的郑重: “殿下莫忘了给奴才在花神殿里讨个吉祥。”


    渐眠顿了两秒,高公公又笑了笑: “娘娘也会高兴的。”


    渐眠应了下来。


    回宫路上,雪封上京十三条街巷都已有了节日的气氛,兜售花灯的贩车停了满街,各式花灯在街头巷尾映出淡淡微光。


    天衢大街,人声鼎沸。


    薄奚牵着马缰走在前头,周遭熙攘喧嚣,他的马却牵的这样稳。


    “殿下,花神殿就快到了。”


    他恹恹应了一声,头上的帷幕遮住了他的脸,渐眠看不清面前的路,只能听见人流交织的踢踏声。


    却在这时,有双微凉的手搭在了渐眠的衣角。


    渐眠一瞬警觉。


    那双手长而白皙,因此浮于手背上的黛色青筋就尤其显眼,皮下的血管跳动的厉害,像百水汇入江流,奔腾不止。


    渐眠认得这双手。


    他略顿两秒,义无反顾地牵住了那双手。


    渐眠跃下马背的一瞬,便被薄奚发觉,他回头望去时,却还是晚了半步。


    人潮如织,想找一个人,也如大海捞针。


    晏宁将渐眠带到一个僻静处,这才将他放下。


    他略有些拘谨的站定在渐眠身前,这样一张软弱的,可以被人随时欺辱的漂亮脸蛋,却安在了如此具有压迫性的身高上。


    将渐眠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高高的个子如此鹤立鸡群,偏生性子又是如此的木讷天真,晏宁紧张到手指都在打抖,才问出口: “你愿意跟我走吗?”


    你愿意跟我走吗?又是这样,晏宁的话刚刚问出口,渐眠的脑袋就有如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张了张嘴,反驳的话却怎样都说不出。


    “你不讲话,我就当你同意了。”他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心虚的快快说出来,为了防止渐眠后悔,他捂住他的嘴,生怕这张很讨人喜欢的嘴里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他一双清澈如潭的眼睛定定望向他: “好么?”


    “如果我说不呢。”渐眠问。


    后者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那张有些孩子气的脸上执拗又强硬: “带你回万噬山,你总会同意的。”


    “而且……”他态度软了下来,说: “万物神明叫我们相遇相守,结合在一起,是神明的安排。”


    说罢,怕渐眠不信,他将袖口往上捋起,露出单薄劲瘦的手腕内侧。


    在他手指所过之处,绵延起伏的弧度一点一点浮现——是晏宁身体里那只蛊虫。


    而在此刻,随着晏宁那只蛊虫的苏醒,渐眠正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某些变化。


    他的手腕无知无觉的抬起,他有些恍惚,再抬眼时,喧嚣大街上,只有晏宁的神情清晰可见。


    “你是……”


    晏宁回答: “我是你的夫君。”


    他身体里是的母蛊,渐眠身体里是的子蛊,子母蛊只要相遇,子蛊的宿主就会对母蛊产生非同寻常的依赖和渴·求,这是万物法则,亦是神明馈赠。


    子母蛊会叫他们一生一世,不可分离。


    哪怕渐眠现在对他仍有戒意,随着时间的推迟,他将他带回万噬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眠慢慢会忘记所有,最后只能记得晏宁一个人。


    他逃不掉的。


    他的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晏宁,强撑着还没有倒下,浑身却热的像蒸锅里滚过一回。


    他凑到晏宁面前,闻他身上浅浅的药草香,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就是想靠近这个人。


    他甚至毫不讲理地问他: “你为什么不抱抱我呢?”我这么难受,这么痛苦,你为什么还不来抱抱我呢。


    晏宁无措地看着他,又略略生疏地将他拥进怀里。


    他的身上凉凉的,让渐眠浮躁的心都慢慢安静下来。


    在渐眠那个时代,有很具象的形容词,叫“皮肤饥渴症”,患病的人会非常渴望与他人产生肢体上的触碰,这是一种严重的心理问题,而今渐眠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了。


    他难以克制地贴着晏宁,湿热的喘·息喷洒在他颈间,晏宁薄薄的皮肉泛上一层粉雾。


    他在害羞。


    他这半生没有与旁人有过这么近的接触,在万噬山更是只有蛊虫相伴,遇见渐眠,他第一次有了作为人的渴·求和欲·望。


    他想带他回万噬山,他们会住在一处,他知道委屈了渐眠,但他也会对他很好的,他的屋子,他的一切乃至生命,都将甘愿为渐眠奉上。


    只要他与他在一处。


    “你爱我吗?”他听见渐眠这么问。


    爱?


    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只知道他想要这个人,他发了疯的想要。


    于是他点点头,老实重复: “爱。”


    渐眠轻轻地笑了。


    他说好。


    当他回答过这句话后,仿佛是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场景,晏宁瞳孔骤缩。


    第30章


    风雨


    chapter30


    热血喷溅如注,晏宁再想去捂住伤口已经来不及。


    利器扎的很深,渐眠是奔着要他的命去的。


    他下意识使出蛛丝,却在片刻又卸了力道。


    他舍不得杀他。即便他想将晏宁置之死地。


    渐眠冷眼看着他,拔出插。在他动脉上的木簪子。


    血洞骇人可怖,鲜血溅在了渐眠的脸上,又顺着尖尖下颌滑落,滴答砸在地上。


    那张美神一样的脸庞此刻犹如地狱恶鬼,没有人会想到他在几息之前还依偎在晏宁怀里倾诉衷肠。


    “砰——”晏宁双膝砸在地上,发丝散落,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他的声音里没有痛苦,只有复杂的不解: “为,什,么?”


    渐眠告诉他: “我不愿随你而去。”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听到这里,晏宁竟然松了口气,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脸上孩子样的无辜,执拗追问: “你没有厌倦我罢。”


    渐眠走上前,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


    现世里的渐眠,是世人宠爱的瑰宝画家,手中只拿画笔,从未见过人血。


    而到如今,他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利益拿起武器,手起刀落间,他已经记不得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了。


    他只知道鲜血喷在脸上的触感是如此粘稠滚烫,洗不干净的罪孽附着在他身上,渐眠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本意是想让晏宁为他所用,但他绝接受不了有人能够影响他的心绪。


    晏宁的身体倒在冰冷的砖石上,血斑填满了砖缝,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如此安详,这张精致像木偶的脸上竟微微扬起笑容,好像被渐眠杀死都是有多荣幸的事情。


    渐眠转身,再没有回头看。


    *


    滴答,滴答…


    在并不潮湿的雪封,滴滴答答的雨水落下。


    冰凉的雨水冲刷着砖石缝隙,渐眠脸上的脏污亦被洗刷殆尽,好像连上苍都要偏爱他几分,不忍心看他被血痕洇透。


    他抬眼,薄奚正定定站在那里,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他撑着一把伞,向渐眠走来。


    有很好闻味道的大氅披到了渐眠肩上,上方声音如珠落玉盘,温柔动听: “殿下,莫要着凉。”


    他对角落中身体已经僵硬的晏宁视若无睹,一手撑伞,另一只手牵起了渐眠。


    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殿下还好么?”


    路上的行人忙着躲雨,天衢大街的路上还有一列列为了花神祭做准备的祀香,都被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雨通通浇灭,余香被雨水冲进砖缝,渐眠不得不提着裙角,以防沾上点点灰烬。


    他脸上是明晃晃的嫌恶,薄奚记得,有次他给他喂烤番薯,他也是这样地嫌弃他手上的脏污。


    这么一个嗜洁如命的孩子,手上却沾了数条人命。


    鲜血溅脏他的脸,渐眠的脸上没有半点动容。


    他想剖开他的胸膛来看看,渐眠的心是不是冰雪造就的。


    他侧目看着这个美丽的孩子,恶趣味地开口: “殿下知不知道,晏宁下的蛊是以他自身为禁制。”


    寻常蛊虫是以被下蛊者为禁制,母蛊死,子蛊亦不能独活。但晏宁给渐眠下的蛊不同,母蛊就算身陨,子蛊依旧能独活,更不会对被下蛊者产生任何影响。


    换句话说,晏宁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他。


    渐眠如何不知道,施术者已经死了,但被下蛊的人还好好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想看看,渐眠的心肠是不是如他的所作所为一样狠毒,哪怕脸上有过半刻的动容,都是为晏宁的真情稍稍安抚。


    但是没有。


    薄奚在这张可恶的脸上没有找到哪怕半分的波动。


    渐眠打了个哈切,停了下来。


    他看向薄奚,后者会意地蹲下来。


    渐眠趴在他的背上,颐指气使地吩咐: “走快些,孤倦了。”


    他细条条的手臂撑着伞,肘腕支在薄奚的后颈上,两人在雨中赶路,薄奚的步子走的这样稳。


    在登极原著中,傅疏死在了瘟疫剧情线中,自此之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雪封分崩离析。自然也没有了关于之后花神祭典的剧情。


    但此时渐眠已经知道薄奚在京都城外东西方向布下埋伏,花神祭当日,就是薄奚第一次发动兵变之时。


    这一天终归还是会来。


    渐眠垂下眼,他手中的簪子蓄势待发,正思考着从什么位置下手才能一击即中。


    既然剧情都能因为他的煽动而改变,渐眠想试试,主角攻的光环禁制会不会被随之削弱。


    “下手的话最好快一点。”薄奚的声音平稳, “前面就是宣德门了。”


    薄奚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知道那张冷漠的脸上不会有半分动容,他唯一还没有下手的理由就是在权衡现在的时机。


    这只养不熟的小崽子从未停止过想要将他扼杀于萌芽中的想法,对他而言,本就没有什么真情流露,一切皆可利用,一切皆可失去。


    薄奚不是晏宁,就算知道他的真正意图也不会感到被背叛的伤心难过。


    他知道的,像渐眠这样的人只能被强制镇压,温柔体贴不能叫他知道害怕的。


    但他到底疑惑。


    究竟是什么原因,叫渐眠非杀他不可。


    正思考间。


    他感到背上身体紧绷的人徒然松懈了力道。


    雨停下来了,渐眠扔掉了伞。


    他双手环在薄奚颈上,身上还有挥之不散的血腥气。


    他平稳的呼吸喷洒在薄奚后颈。


    他睡着了。


    薄奚背着渐眠回去时,小福子也等在殿门外。


    他的声音很轻,觑了眼薄奚背上的人: “殿下睡了?”


    薄奚低应了声。


    几人想将他从薄奚背上接过,他却说不要惊扰殿下休息。


    他将他抱进了殿,又为他脱了鞋袜和身上沾染雨水的外衣,静静地守在榻边。


    小福子屏退了一干人等,独自走进来。


    他有几句话想跟薄奚讲。


    小福子戳了戳他,薄奚跟着他走到屏风后。


    小福子: “你与沈骄一同入宫,来了长秋殿又一同侍候殿下,他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


    沈骄带来的人蓄意刺杀太子殿下,虽说消息被以最快速度封锁,但在禁庭,本就没有什么秘密。


    薄奚说知道。


    小福子: “殿下如此看重你,你不要让殿下失望。”他拍拍薄奚的肩,看似关怀,实则敲打: “沈骄一切乃是他咎由自取,不可原谅。”


    薄奚上道: “奴必不会叫公公失望。”


    小福子自小陪在太子身边,可怜他幼年失沽,可怜巴巴长到现在,早已将渐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是他的掌中珠,手心肉,决不允许殿下受到半点伤害。


    薄奚得以脱身时日过已经过半。


    小福子说了许多,最后拍了拍薄奚的肩,对他寄予众望。


    众人早已等在角楼。


    沈仰显得格外急切。平日里稳健的步伐在见到薄奚时都快了两步上前: “王君。”


    他已经等不及: “我弟弟还被关在傅疏府上。他伤重未——”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葛酉打断: “沈大公子,如今紧要关头,还是先说正事。”


    他言语点拨沈仰,劝他别触王君的霉头。


    谁不知道现在这位雪封小太子是王君的心头肉,别说一个沈骄,就算现在雪封国灭,王君大概也会寻个由头将小太子带在身边。


    他已经打听过了,沈骄现今被关押在傅疏的私牢,虽说人是吃了些苦头,可到底于性命无虞。


    沈仰是爱弟心切,乱了头绪。


    他见葛酉阻拦,该说的不该说的,情急之下俱都吐露出来: “殿下是忘了灭国之仇么?现下竟为的一个玩意儿不管不顾,失了心智了?”


    —— “砰!”


    薄奚还未说什么,葛酉就将沈仰一脚踹倒。


    他厉声: “沈仰!你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如果沈仰能够看明白,就知葛酉此刻冷汗频频,他生怕沈仰这张犀利的嘴里再吐出什么违逆的话来。


    葛酉撩袍在薄奚身前跪了下来: “沈仰鲁莽失仪,还请王君降罪。”


    薄奚略略垂眸,视线落在葛酉身后。


    沈仰紧咬着唇,不肯松口。


    他是沈骄的亲哥哥,父母族人死后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千娇万宠的守护长大,他怎么能不担心。


    “沈骄一己私欲酿成大错。”沈仰闭了闭眼: “卑下愿代他受过。”


    沈仰: “还请王君营救沈骄,留他一条血脉,以慰我父在天之灵。”


    沈父本可以带着沈氏兄弟逃命,却为了川齐唯一的血脉而自焚于深宫,追兵看见几人尸身,才相信川齐余孽早已在大火中死去。


    他搬出沈父,无疑就是胁迫薄奚搭救沈骄。


    他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出去。”


    薄奚终于开口: “都出去。”


    葛酉为首的几位重臣等了许久,直至夤夜,才见角楼的殿门被推开。


    沈仰一人出来了。


    葛酉松了口气。


    他快行几步,张望着向殿内看,却早不见薄奚的踪迹。


    他问: “王君怎么说?”


    沈仰那张清风霁月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僵硬和尴尬, “是我小肚鸡肠了。”


    他本以为薄奚会被情爱束缚手脚,从而忘记自己身上的使命。


    但他没有。


    他的计划严丝合缝,层层相扣,让沈仰都为他的冰冷心肠而心惊。


    他甚至有些惶恐,这样的王君,虽有治世之才,却少有度人心肠,这样的雷霆手段,对万民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他已经不再怀疑薄奚是否能够登上王位,报灭国之恨。


    他的羽翼已丰,哪怕当日英主,都不见得能有薄奚今日之势。


    噼啪——!


    京都的上空燃起绚烂烟火。


    花神祭要开始了。


    ————————


    大家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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