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簪子


    花神祭典,举国同贺。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被赋予重任的人却意外失踪了。


    “是,傅相。”小福子苦着一张脸,好像比死了亲娘还难过: “奴才一直守在殿外,根本没见小殿下出来过。”


    怎么…怎么好端端的人就能丢了呢?


    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储君竟然能在宫里失踪。


    殿内燃着熏香,暖洋洋的屋子里仿佛还有主人轻巧的呼吸。榻上的被子团成一团,布料的褶皱还未被掸平,在前一刻应该还有人睡在上面。


    ——没有任何挣扎格斗的痕迹。


    他打开熏香盖子,有宫人上前,捻起熏香吻了吻。


    那宫人摇摇头。


    熏香里也没有迷药。


    渐眠不是被人掳走的。


    这就更奇怪了。


    傅疏眉心跳的厉害。


    他想要不要给这小混账腰上栓条绳子,一时看不到就背着人跑丢,实在让人脑袋都大了。


    这段时间前朝动荡,虽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四起的琐碎仍旧让傅疏处理的十分乏累,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合眼了。


    更别说操办花神祭的静妃一死,这些杂乱无章的事就需要旁人再接手,傅疏找不到可用的人,就只能白日处理军务,晚上挑灯细捋。


    好容易理出些头绪,他才稍稍歇息半刻,就被长秋殿的宫人告知渐眠失踪了。


    他问: “那个跟在他身边的…”他耻于说出“男宠”这样的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那个跟在他身边的近侍哪里去了?”


    小福子说: “已经差人叫他了,一会儿人就过来了。”


    平日里这小混账走到哪里就将薄奚带到哪里,今日竟然谁都没带,自己悄默声地溜走了。


    傅疏双眸微眯,思略半刻后才道: “他没有走远,找,阖宫上下去找,任何地方都不准放过。”


    小福子应喏。


    “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傅疏面色黑沉: “尤其注意这些太监宫人,仔细看清脸。”


    枢日一层层通传下去,自己也正要去找。


    “等等。”他被傅疏叫住。


    男人顿了片刻,才道:


    “宫女也找。”傅疏想到那小混账满身的鬼点子,他道: “不准放过半个人影。”


    *


    福禄门。


    层层通传,禁军刚刚接到军令。


    “任何人不得进出宫门。”枪戟挡在一辆掏勺车前,坐在驴子上的小太监摇摇晃晃走下来,声音怯弱: “请大人安。”


    禁军说: “这里不准出入,即刻回去。”


    小太监吓得都快哭出来: “大人,您得让我过去。”


    他打开掏勺车的盖子,顿时间,一阵难以言喻的恶臭铺面袭来。


    小太监: “每日这个时辰,奴才们都将这里头的腌臜之物运往城外,这东西是不能在宫中过夜的。”


    粪车每日在福禄门进出,看守这道城门的禁卫自然知道。


    但上头有死命令,不允许任何车马人流出入,他们也不敢违背。


    只说: “快点回去!”


    小太监都要给他们跪下了: “大人,大人您开开恩,先让我将这一车运出去。”他难为地,怯怯道: “您知道这宫里的主子们,尤其长秋殿又最是爱洁,若是让他闻到了丁点儿味道,咱们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是实话。


    由不得众人编排,渐眠先前恶行累累,亦并非仁主,办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他扑通一声给禁军跪下来: “我上有八旬祖母,爹娘死在战乱里,下头还有个得了痨病的弟弟,都指着奴才这点例银养活。大人可怜可怜奴才,奴才必定感念大人大恩大德。”


    他身形弱小,表情可怜,谁家没有个老弱妇孺,禁军见他这样,又心道太子殿下这样的人,必然也不会钻粪车里,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出了一条供车通行的小路。


    他嘱托: “快点快点,我今日也没见过你。”


    “欸!欸!”小太监千呼万谢的骑上驴子,快些离开了。


    待出了城门外十余里,那小太监才出溜一下蹿下车。


    他左右张望,迅速跳上掏勺车,将粪桶挪开,露出底下一个可供人蜷缩躺下的小洞来。


    那被禁军觉得绝不可能出现在里面的人此刻就躺在里面。


    气若游丝,几欲身亡。


    小太监叫果子,是渐眠在角楼里威逼利诱挖出来的一个小太监。


    他胆子小,太子的旨意不敢违背。只能硬着头皮干。


    他迅速将渐眠拽下来,不知道这样瘦弱的身体是怎么爆发出这样的巨力,他惶恐地摇摇渐眠,生怕太子殿下会死于粪车熏扰。


    “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哇的一口,渐眠隔夜的酸水都吐出来了。


    不要说这辈子还是上辈子,渐眠都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


    若非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他又不能声张此事,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逃出宫外。


    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粪坑里爬出来,浑身上下仿佛都有蛆虫爬动。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让小太监闭紧嘴巴,半个字都不许透露。


    显然,没见过世面的小太监也被他的嚣张跋扈唬住了,点头如蒜捣,也不敢问殿下要去做什么。


    渐眠牵走了他的驴车,双腿一夹,那驴子才慢慢悠悠地开始走。


    小渐眠: “……”


    小太监见他这样,两步走上去,恭恭敬敬地递过去一根小皮鞭,怯弱道; “殿下,您用这个驱赶它,兴许会快些。”


    渐眠接过来。


    他挥了两下,果然,小毛驴的速度要快不少。


    渐眠此番出来便衣简行,但这张脸实在太过显眼,他垂着脑袋,一进天衢大街就买了顶斗笠戴上。


    那小贩连价格还没说,案摊子上就被放了一颗金花生。


    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小贩以为是假的,拿牙咬了一口,直觉今日是撞了财神大运,不知是碰见了哪家私自出逃的富贵小少爷。


    他再想仔细看看,人却已经走远了。


    渐眠的月例银子都有专人看管,他身上从来不装钱,这几颗金花生,也是从先前“渐眠”的小摆台上拿的把玩玩意。


    渐眠不认得路,却也知道顺着祀香燃烧的方向走。


    越往前,祀香的味道愈重。


    他走了没多久,一抬眼——他要找的地方到了。


    花神庙。人声鼎沸。


    渐眠艰难往里挤,摩肩擦踵时,旁人比他更快。


    他揣着手里的梨花簪子,终于在艰难的人流中找到一个庙里的除女。


    对方正在摆台善信们送来的福禄果和祀香,一下被渐眠揪住衣角拉到了一边。


    小除女慌乱不已,她刚想叫人,就对上一双亮汪汪的眼睛。


    他说: “我是来找人的。”


    渐眠将东西递到她的手里。


    那个小除女正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见到渐眠递给她的东西一下镇住,快快将他拉到了后殿。


    后殿对比人声鼎沸的前殿显得冷清许多。


    声音很细的小除女让他在这里等。


    她快步离开,没多久两人一同回来。


    另一位更加年长的女子面容肃穆,看上去层级更高,小除女对她施了一礼,关上殿门出去了。


    这里只剩他们两个。


    渐眠对她颔首。


    对方什么也没问,将他引进一个更加窄小的闸门中。


    这里比外面暗上许多,举目只能看见数列燃烧的蜡烛。


    烛芯噼啪,两人的脸都陷在半面阴暗之中。


    那女子从头至尾什么都没问,从黑暗的墙壁上反复摸索,渐眠能够听见指甲剐蹭的滋滋声。


    终于——


    【咔哒】


    墙壁的一块砖石内陷,渐眠看着她从里面摸了摸,掏出个什么东西来。


    她拿出来。


    那是个被红布包裹着的盒子。


    她上前几步,握住渐眠的手心,在他手心里缓缓写下一个“走”字。


    渐眠这才知晓,她不是不说话,而是不能说话。


    接着,她将东西递给渐眠。


    渐眠双手捧住,东西有些重量,他不知道是什么。


    外面噼啪传出声响。


    那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花神祭燃放的烟花。


    渐眠知道自己不能久待。


    他转身想走,对方却突然拉住了他。


    渐眠: “怎么了?”


    那女人取出袖中的梨花簪子,凑到渐眠面前。


    渐眠倏然怔住。


    他看着这个不会说话的女人,知道簪子的主人对她而言大概非常重要。


    他沉默片刻,到底如实相告: “她死了。”


    那女人如被五雷轰顶,先是一愣,随即嘴里爆发出嗬嗬的声响。


    那声音难听刺耳,渐眠却知道她大抵是在哭。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但既然静妃将这东西给了她,就必然想到了今日的结局。


    那女人平息几瞬,擦了擦眼泪,她敲了敲盒子,又摇摇头。


    是在告诉渐眠不要让旁人看见这个东西。


    渐眠点头。


    随即,那女人缓缓,缓缓地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渐眠与她背道而驰,他不能在这儿久待,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他听到背后咔嚓一声轻响。


    他回头。


    那哑女自戕了。


    他抱着手里的东西,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与登极原著并不相同。


    书中一笔带过的人物在这里却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先是他那个花瓶爹,再是这个看上去揣着很多秘密的静妃,他捧着手里的盒子,站定在了原地。


    有太多没有笔墨的人在这个世界死去,渐眠却连事情的走向都迷茫不解。


    他倚在墙上,顿了片刻,脑海里缓缓冒出静妃那张温柔娴静的脸。


    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又是如何暴毙的。


    一团越系越紧的迷雾犹如乱麻,让人找不到半点思绪。


    而这些混乱纷飞的想法,却在渐眠打开盒子之后一切都烟消云散。


    盒子里装着的,不是别的东西。


    而这所有看似不合理的事情,一切都有了解释。


    第32章


    信号(一更)


    chaper32


    经幡与鼓鸣齐头并进,民众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期待。


    今年的花神娘娘会是谁呢?


    这是大家心中不约而同的疑问。


    日晷指向的时间离花神游街的时间越来越近,宫内一干人等却还急的团团转。傅疏坐在案首,枢日推门进来回话。


    他附耳几句,傅疏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没有


    还是没有。


    渐眠就像是在禁庭凭空蒸发一样,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下头几个幕僚商量过后,有人提议: “不然还是临时再择选出个花神娘娘吧。”


    其他人; “我看也是。”


    “我觉得也是…”


    “附议,附议。”


    ……


    大家交头接耳,目光却同时看向傅疏,都在等他拍板定论。


    略等一会儿,才听见案首沉稳而平和的声音:


    “再等等。”


    *


    另一边。


    将士们早已做好准备。


    花神祭典开始后,掌权者会放出手中的信号弹,他们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


    川齐的将士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他们有些面庞还稍显稚嫩,或许当年在战争中侥幸躲过一劫,但家中父兄已经死于当年战乱,或许并不记得那段历史,但刻在骨子里的恨意未曾消散。


    雪封与他们的血海深仇,只有血泪才能偿还的清。


    葛酉站在瞭望塔前,尽管隔着几十余里,仍能够窥见京都内繁华盛景。


    他不着痕迹地看向那个黑衣的瘦高男人,他的身形已经初具男人的棱角,分明还是个少年,却已经肩负起这样的重任。


    薄奚窄窄的眼皮略抬,问: “人去哪儿了?”


    葛酉说: “去了花神庙,咱们的人也跟了进去,却被拦住了。”


    葛酉: “盖因紧要关头,探子们生怕打草惊蛇,没有硬闯进去。”


    薄奚望向都城,脑中映出那张恣肆美艳的脸蛋。他心想,在十几年后,同样的场景发生在他的国家,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会吓的涕泗横流么?


    还是望向他的眼神,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意。


    薄奚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了呢。


    正当这时,京都内蓦然爆发出激烈喝彩声。


    葛酉说: “花神祭开始了。”


    *


    雪封民众是有信仰的,这种信仰在得到几乎是神迹一样的验证过后就变得愈加狂热,天衢十三街,条条人满为患,他们翘首以盼,期待花神娘娘的轿辇出来,各人手中都持花,那花支支鲜妍。


    议政殿的百官已经坐不住了。


    他们甚至斗胆将备用人选带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被皇室精挑细选出来的,为的就是防止钦定的人选出来意外,好能及时替补上去。所以说,花神祭的流程她们已经熟记于心,不必担心会出笑话。


    皇帝身边站着的个穿深蓝补服的太监,鹤柳风垂首在皇帝耳边私语: “圣人,时辰到了。”


    太子失踪的消息是在临近花神祭没几个时辰的时候才由傅疏亲自知会给皇帝,渐晚舟勃然大怒,吩咐人将禁庭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长秋殿一干人等都受了责罚,圣人更是直言长秋殿宫人都是一群废物,连个孩子也看不住。


    话里话外,极尽偏爱。


    鹤柳风的意思很直白,他要皇帝在这些备用人选中择出来一个,作为替补上去的花神娘娘。


    渐晚舟叹了口气,神色惶惶心不在焉,随意指了指,说: “就那个吧。”


    被指到的女孩子还没跪下谢恩,就被突然一声打断: “且慢。”


    大家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一处。


    皇帝也垂眸看他。


    顶着众人不悦目光的傅疏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泰然自若,他作揖,道: “圣人略等一等吧。”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百官议论声顿时间此起彼伏。


    有人说这怎么能行呢?


    更有人指责太子殿下顽劣不堪,保不齐是故意藏起来,要皇室蒙羞出丑。


    尽管如此。


    傅疏依旧不动如钟。


    令人语滞是的,傅疏不开口,他们还就真不敢私自做决定,跟那女孩儿说你快上轿吧。


    傅疏仍有绝对的话语权。


    外头的欢呼声慢慢产生了变化。


    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大家都在疑心,怎么今年的花神祭这样迟,现在都不见花神娘娘开始游行。


    这怎么行呢?


    这是从花神祭初年至今,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啊!


    甚至有人疑心,这样的推迟会使得花神娘娘不悦,从而降下神罚,雪封又将面临更大的灾难。


    民众的不安鼓动压在傅疏一人身上。


    圣人连同百官的鼓动亦压在傅疏身上。


    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傅疏,傅疏他仍旧没有动摇。


    有人站出来,是位谏官: “傅相此举,违背天理,违背礼法,傅相是要逆天而为么?”


    他郑重落下重磅炸弹: “还是说,傅相并不将圣人,将皇室颜面放在与眼里!”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丹墀之上,鹤柳风正饶有兴致地看向傅疏。


    傅疏会怎么选呢?


    众目睽睽之下,却见傅疏手捧笏板,撩袍跪下。只是脊背挺拔,不卑不亢: “傅疏,不敢,”


    皇帝还未说话。


    那谏官也出列,咄咄逼人: “既然不敢,何必阻拦!”


    圣人言: “傅疏。”


    傅疏垂首: “下官在。”


    圣人: “若因你的一力阻拦,而致花神祭典礼出了问题,你可甘愿领罚?”


    傅疏: “臣愿以死谢罪。”


    此话一出,四座哗然。


    圣人的一句好字还未落下,就见殿门被砰一声推开。


    那人逆光而来,声音懒懒, “怎么了大家,又是趁孤不在难为傅相么?”


    ——是太子。


    这话说的,什么难为不难为,分明是傅疏行事专横独断,这话说得,好像他们欺负了他一样。


    但上次渐眠血溅朝堂的事情大家还历历在目,出于私心,谁也不想得罪他。


    因此,众众噤声。


    直到他走至跟前,众人才将他看清。


    那一身祭裙鲜妍如血流动,他赋予了这条裙子生命,大批量的金玉坠在他的身上,盖因绝艳的一张脸,也并不显得喧宾夺主。


    他比作灯上舞的那日更加漂亮。


    不知何时就已消退不散的一缕深红烙在他的额心,为其更添了曾鬼魅色彩。


    这本就不是凡人能生得的长相。


    傅疏回眸,与他两两相望。


    渐眠挑了挑眉, “傅相,走吧。”


    游行神轿巍峨壮丽,几十余禁卫才能抬动。


    轿上悬挂珠翠琳琅,最中心有一座蒲团,为了防止无关人等登轿,如此高度的轿子并未打造阶梯。


    渐眠站在轿前。


    在有小太监小跑过来为他充当人凳之前,却有人率先跪了下来。


    那人一身铮铮傲骨,视生死为无物,如今却在渐眠面前,做马下之臣。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众人听清: “请储君,踩我入轿。”


    【请储君,踩我入轿】


    这句话回荡在众臣耳边,久久不散。


    渐眠扫他一眼,连情怯都不曾。


    踩着这个站在雪封权利中心的男人的肩,稳稳上轿。


    鼓声伴随着太监们的唱喏声层层传出了禁庭: 【花神游行,速速避让!】


    轰的一声,宣德门的闸门打开,禁军列在两边,低垂着头,恭送花神的轿辇从宫中出行。


    随着这一生唱喏,渐眠一身的懒散骨头尽数敛去。


    他坐在神座上,缓缓为自己戴上了那半张黄金面具。


    那面具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后,渐眠就不再是禁庭那个恣肆荒唐的储君了。


    他眉心一缕寂红,扇褶一样的眼皮下是充满悲悯与神性的眼睛,他肤白如玉,比手持的净瓶还要更胜一筹。


    这是完全超脱作为人本该有的劣处。


    傅疏骑马在前,禁军列队在后,两侧是手持宫灯的姣美女侍们。


    两侧的民众竭力将手中的花朵扔出去,盼望那一支能够掷到花神娘娘的轿上,许下美好祈愿,日夜盼望成真。


    在这众多的愿望里,只有一个,旁人看得见他,渐眠却看不见。


    他身边层层叠叠的守卫将他牢牢保护在高台之上,他窥不见信徒的心思,也不知道有人将目光放到了自己身上。


    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期。


    那该下最高指令的王君却独身进了都城。


    在位置极好的茶楼上,葛酉冒死追了过来。


    王君却并未降罚于他。


    不光如此,他的眼神连分给葛酉半分都吝啬。


    葛酉顺着他的视线踮脚探去,心里更加揣揣。


    那宝相华严,丰腴清净的男孩子,是王君惦记在心上的,旁人不知道,他却明白。


    王君的事情,理应来说他管不着,也没那个资格管,可这样几欲毁灭般的神情他从未在谁身上看见过。


    它可以是属于一个平常男人,但决不能出现在川齐王君身上。


    鲜花簇拥之下的暗流涌动,是只有葛酉和川齐子民,才知道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他该提醒王君,按照原计划,在此刻,已经到了投放信号弹的时候了。


    但理应知晓这些的王君,只是静静,静静地窥视着那个众望之处的人影。


    王君在想什么,他不知道。


    但众臣想什么,川齐的将士们想什么,却不容葛酉不知道。


    他几乎是恳求一样地冒死出声: “郎君,我们该走了。”


    除了他,这茶楼上的其他人没人知道他们在预谋什么惊天计划。


    雪封此刻的花团锦簇在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就会化为一片尸山血海。


    薄奚没有说话。


    葛酉心一横,抓上了薄奚的胳膊,略略用力,他目光如炬,盯着薄奚: “郎君,家中主君还等着郎君回家用饭呢,我们该走了!”


    “砰——!!!”


    满城烟花在此时同放,绚烂盛景叫人忍不住驻足相望。


    在济济人海中,渐眠抬眸看去。


    那是一个一眼万年的对视。


    第33章


    盛景(二更)


    chapter33


    你要如何形容一眼万年。


    他与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薄奚一度恨不得将他啖肉食骨,除之后快。


    可至今日,薄奚都无法找到任何形容词来修饰他的美丽。


    他就端方坐在那里。脉脉投来一眼,薄奚心中那些阴暗腌臜的想法就一下埋到心底。他要得到他,可他又怕渐眠见到自己的卑劣和不堪,眼中会生出厌恶情绪。


    他是如此的卑微,在渐眠面前宛如一粒尘埃。他坐明堂,而他就如朝圣的信徒,连亲吻他的脚尖都觉得自己肮脏。


    隔着人山人海


    渐眠忽然笑了一下。


    面具挡住他的下半张脸,然而他眉眼弯弯,满眼笑意。


    薄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他没有在看自己。


    茶楼的上空蔟簇升腾着烟花,他是在为这漫天烟花而笑。


    他的手松了松,有些失意的目光被葛酉一下捕捉。


    葛酉紧拽着他的胳膊不放,恨不得现在就把薄奚揪回去。


    这里人多口杂,葛酉左右观望后,一咬牙,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附耳在薄奚耳边: “王君,时辰到了。”


    信号弹在薄奚手里,万千将士们都等着他一令之下,冲锋陷阵。


    在这紧要关头,王君怎能色令智昏。


    他几乎眼红到要去抢薄奚内袋里的信号弹了。


    “笃——”


    重物落地的一声轻响。


    游行神轿落下了。


    渐眠身前跪了个佝偻腰肢的妇人,她怀中还抱着个孩子,只那孩子气息微弱,瘦的猫儿一样,看上去就知道是病的极厉害。


    在这一日


    众人都盼望能得到花神娘娘手中的净瓶恩泽,好拔除灾厄,获得新生。


    虽说仅仅是个稍被神话的传说,但依旧有人死马当活马医。人到了这个时候,大夫医治不的疾病,神明就是最后的心理寄托。


    渐眠知道,所以他在看见这妇人分明抱着行动不便却还是硬要跟上队伍时,他才会让人把轿子停下。


    那妇人挤到了轿子前,还在为自己的幸运而开心时,殊不知禁卫已经为她让出路来。


    她上前几步,大家才能看见,原来这是个坡脚妇人,完好的那只脚也因为急跟轿子被踩踏的不成样子。


    她虔诚地跪在轿子前,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孩子的包裹,露出了那个猫儿一样的小孩子。


    “请……请花神娘娘,赐福!”她连话都说的踉跄,心却比山顶的泉水还要澄澈。


    万众瞩目间


    有只手撩开了轿帘。


    大家期待地看去,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游行神轿上的孩子眉眼还有稚态,最多不及弱冠,然而一双眉眼悲悯澄澈,仅仅露出半个身子,如此的丰腴美丽,不似凡间人物。


    大家都疑心这次怕不是花神娘娘亲临下凡了罢。


    轿子有些高,渐眠稍坐起身。


    他向前探,众人内心揣揣,当自疑心他会不会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


    那轿子前


    却蓦然伸进去一双长臂,他轻声将渐眠腾空抱起。


    渐眠未穿鞋袜的双腿脚腕上,有美丽的金铃和花藤。


    按制,游行未曾结束前,花神娘娘的扮者是不可以双脚落地的。


    他就保持着手捧净瓶的姿势,被一个高大而挺括的男人抱在怀里。


    这里有不少人都见过丞相傅疏,自然也认得他这张脸。


    众人屏息。


    葛酉步步紧逼: “王君,当以大局为重。”他的手已经摁到了薄奚内袋中的信号弹上。


    薄奚略瞥了眼葛酉,那双颜色稍浅的眸子里全然是对葛酉插手的不悦和警告。


    那一眼,


    葛酉收回了手,他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明白,王君之心,不可撼动。


    他要报仇雪恨的心不可撼动,而今,在此刻,为了雪封国小太子,而暂避战乱的心,亦不可撼动。


    他为他延迟了这场本应已经到来的战事,只为博得渐眠片刻安稳。


    他手持着净瓶,拿里面的柳条儿轻轻点在了孩子的额头,语调轻柔,声音柔婉: “健康平安。”


    那女人感激地跪地磕头。


    他又沾了沾花露,柳条儿轻轻落在了那女人的发顶,他说: “无灾无难。”


    傅疏眼中一片宁静柔和。


    那女人错愕抬头,眼中的感激神色还未收回,渐眠就已经被那高大男人又抱回轿辇上了。


    珠翠琳琅在阳光下闪着点点亮光,女人看不清渐眠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的轿子泛着一层金光,大抵真的是花神娘娘显灵赐福。


    于是她幸福又知足地,抱着孩子退了出去。


    游行继续。


    渐眠经过茶楼时,借着轿帘的遮挡往上瞥了一眼,方才还伫立在那里的黑衣男人已经不见了。


    他知道,本该在今日借着人多混乱发动突袭的薄奚本不该在这里,他应该出现在城外指挥战事。


    渐眠不是不知道这场战事为何推迟至今,只是他与薄奚战立的角色本就敌对,这是渐眠穿来就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雪封灭了他的国家,杀了他的族人,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本就无法冰释前嫌。


    渐眠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走到至今,他投来的那一眼,分明看见了薄奚,却也只能佯装围观烟花盛景。


    别怪我。


    他在心里道,你死我活,只能如此。


    渐眠游行轿辇落地的那一刻,远方传来烽烟战火的信号声。


    他手中的香还未奉到香碗里,就那么直愣愣断在了手中。


    点点火星灼烧他的户口,小福子眼尖头一个看见,急忙上前。


    渐眠却并未要他包扎,朝臣还在为外面的烽火声揣揣时,渐眠已经走远了。


    雪封早些年都在打仗,民众日日提心吊胆是常态,但自与川齐一役后,雪封和平至今,不光民众松懈下来,连文臣武将们都步入了养老生活。


    几个年级稍大些的老臣还稳得住心神,刚刚上任的这些年轻状元就已经吓软了腿。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战乱了?外敌怎这么快就到了京都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


    议论声此起彼伏。


    而在此时,众人终于想起了那个平日里被他们口伐笔诛的人。


    有人小声问: “傅相呢?傅相在哪里?”


    “对啊,傅相呢?他一定有办法。”


    ……


    现在又不是他们将傅疏恨之入骨的时候了,一个个傅相傅相,叫的比亲娘还亲,然而此时,那个被他们如此惦念的傅疏却突然不见了。


    众人人心惶惶。


    不由得内心生疑。


    吉祥物的傀儡皇帝被请上了殿,舆论一边又一边倒。


    有人揣测,功高震主,这骚乱背后会不会就是傅疏指示的?


    大家内心隐隐为患,却都默契地闭口不谈。


    皇帝渐晚舟此时表现得如往日一般平庸胆小,眼中更是多添几分慌乱。


    鹤柳风看在眼里,内心闪过一丝不屑。还是走到他身边,倾身宽慰, “圣人莫慌,咱们雪封兵强马壮的,又有傅相坐镇,定会没事的。”


    他提起傅疏,渐晚舟才像想起些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探望,不见傅疏,才问起自己的魂儿: “傅疏呢?傅疏去哪里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全副武装的军士小跑进殿,打眼一看,这不是傅疏常带在身边的亲信吗?


    枢日果然回话: “启禀圣人,城外暴。乱,傅相已第一时间安排部署,此刻正在城外指挥作战。”


    听闻此言,圣人才堪堪坐回龙椅。


    朝臣们更是松了口气。


    有傅疏在,想必他们不会有什么危险。


    渐晚舟此刻想起来问: “可查明是哪路叛军?”


    枢日早有准备,将袖中令牌交由太监呈到圣人面前。


    在传阅中,已经有人看见那令牌上的符文,最后由渐晚舟惊诧出口: “这是…这是”


    枢日沉重道; “这是我们从叛军身上搜刮出来的,想必是不错了。”


    这正是当年被雪封灭国的川齐士兵,他们卷土重来了。


    众人喃喃: “不对啊,当日我朝将士们不是将川齐王族一网打尽么,尸体尽数被验明正身,一个都不曾少啊。”


    圣人也点头附和。


    但若无王君,这些川齐余孽又如何会卷土重来?


    尽管众人都不想承认,但那个不再可能的可能被提上了朝堂。


    【川齐仍有王族未死】


    枢日说: “两军对战之时,我们见到了川齐的新主。”


    急忙有人问: “是谁?!”


    枢日说: “川齐当日的储君,他没有死。”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名正言顺的王君,旧日就被册立的太子,怪不得被打散的川齐余孽还能汇聚一处掀起战乱。


    鹤柳风此时的神情落在枢日身上,而枢日却并未察觉,他汇报完后就急匆匆牵马出了宫,他要回到大人身边,做他身边一柄得用的利剑。


    鹤柳风知道,事态本不该如此。


    按他们的布置,此刻傅疏应当还未反应过来。


    他身边应该一时调不出这样大批量可供与川齐一战的军力才对。


    他在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却说时间倒退到花神祭典礼一日之前。


    夜深。


    太子渐眠夜访丞相府。


    他不从正门进,丞相府里傅疏的部下差点儿将他当做刺客抓起来,傅疏再晚来一会儿,渐眠就得被从中间一劈两半。


    这让人气恼的小混账又是个实打实的宝贝疙瘩黄金蛋,还是世间仅有的这么一枚,傅疏打不是骂不是,见到他的第一眼眉头就蹙的老高。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二人不约而同出口,傅疏挥挥手,让人将他松开。


    渐眠身上竟然还换了件匿于躲藏的黑衣,让人不得不将他与刺客联想到一处。


    笑意盈盈的小太子也不见外,一身懒骨头就散在了卧榻上,他撑着手,看着这个古板大家长:


    “自然是来为傅相,分,忧,解,难。”


    第34章


    叛军(三更)


    chapter34


    “你若信孤便尽可一试,你若不信那便当孤今日只是来傅相府上一叙。”


    傅疏表面纹丝不动,内心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渐眠所说于他而言太过匪夷所思,若这件事连傅疏第一时间都收不到消息,那么渐眠这个僻于深宫的小太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几乎要怀疑这又是渐眠的一场恶作剧了。


    但见他虽还是一副懒散扶不上墙的模样,神情中却有难掩的凝重和顾虑。


    傅疏忽然就想到前些日子在安置营的天花时疫。


    他说他做了个梦,却能准确说出那治病的药在何处,他当机立断地将药灌进了傅疏嘴里,没有半刻犹豫。


    傅疏想,他还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那个小混账么?


    恶从胆边生,渐眠头一回看见傅疏这样神游天际的表情。他扯了扯唇角,倾身探去,与他咫尺不过豪厘之事—— “砰——!!!”


    “唔疼………”渐眠斯哈发出一声痛吟,他戏谑苦笑: “怎么,傅相这是商量不成要动武力么?”


    傅疏方才反应过来。


    刚才渐眠接近他时,他下意识将对方撂倒钳制,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自保本能,身体已经先于他的脑子做出反应。


    傅疏身体僵硬了一瞬。


    不太对。


    他们这个姿势实在不太对。


    渐眠被他压在身下,傅疏的膝盖牢牢顶着他的腿窝,手掌挟持着他的肘腕,让渐眠动弹不得。


    ——这实在是个非常危险的姿势。


    又因这人生的鬼魅艳丽,毁灭性的美貌为他铸就了一层天然的保护伞,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只想将他杀死。


    傅疏亦不例外。


    他看的出神,却看渐眠挑了挑眉,他笑出声: “怎么,傅相还不起来么?”


    傅疏蓦然松开了挟制。


    “砰”一声,屋门被推开,枢日神色戚戚,大声道: “大人,大人,不好了!”


    傅疏下意识觉得不好。


    他撑身就要起来,枢日却先他一步看见了屋内的境况。


    年轻的小孩子哪里见过这些,他瞪圆了眼。


    “大…大,大人,”枢日吞咽着口水,觉得自己离被灭口不远了, “你们先忙,你们先忙。”


    他使出了毕生所有的力气,拔腿就往外跑。


    “等等。”傅疏将渐眠拉起,扶额无奈道: “怎么了?”


    意识到是在叫自己,枢日落荒而逃的脚步顿在原地。他夹着腿,低着头,神情不自然地往里走。


    快快说道: “沈骄被劫了。”


    枢日: “咱们的人都中了迷药,醒来时就发现他不见了。”


    傅疏的眉头紧皱。


    渐眠却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他倚回榻上,神情松弛,手指一点一点叩在傅疏心上。


    枢日单膝跪地,冷汗频频: “属下没有看好人,属下罪该万死。”


    渐眠说: “你看的再好,也防备不住他被劫。”


    傅疏的视线落在渐眠身上。


    看样子,他是早已知道沈骄会被劫走么?


    傅疏说: “你先出去吧。”


    枢日应是,转身退出了房,还贴心为他们关上了门。


    傅疏: “……”


    渐眠: “……”


    不要诽谤我啊,他真的没有对傅疏做什么嘛。


    傅疏此时开口,神情凝重,问道: “沈骄与那些埋伏的叛军有关?”


    渐眠点头。


    傅疏又道: “他们挟持他,不是人质,而是要来救他?”


    渐眠点头。


    傅疏略顿了顿,说: “他与叛军首目有些关系?”


    渐眠真想给傅疏发个小红花,不愧是闻名朝野的学霸丞相,这点儿蛛丝马迹都能推断出个八九不离十。


    渐眠知道,如果一开始他对渐眠所说的话半信半疑,那么现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其他事情,就不是渐眠应该操心的了。


    但渐眠很好奇的一点,也是他今日定要来问问傅疏的原因。


    灯火蔟簇蹿升,渐眠隐在灯光下的神色不辨,傅疏并不能知道,他看他的目光此刻已经带上审视。


    渐眠突然开口: “傅相,当年攻打川齐,也是你领兵前去的吧。”


    他这话平铺直叙,分明是问,话音落下就成了肯定句式。


    虽然在登极原著中,主角攻一出场就背负了血海深仇,作者对于主角攻是怎么被灭国,被谁带兵灭国的却根本没提,最多的就是一笔带出雪封与川齐的戴天之仇。


    但仔细想想不会觉得奇怪么?


    从古至今,横扫六合需要的必定是一个千古无二的掌权者,但文中也说,雪封皇帝渐晚舟,从登上皇位至今,就是一个懦弱无能,墨守成规的皇帝。


    又怎会突然想到去招惹川齐。


    渐眠在禁庭时就查阅过当年史记,他怀疑过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川齐率先发难,从而导致雪封不得不打,将其武力镇压。


    但也没有。


    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史料记载可以证明川齐与雪封当年视同水火。


    这就相当于,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在大街上遇见,其中一个在无冤无仇且精神状态良好的情况下突然拔刀杀了另外一个人,这可能吗?这太扯淡了。


    这简直就像是为了让薄奚有理由复仇而强行做的这么一个设定。


    渐眠在等傅疏回话。


    却见他在听到自己的话之后突然迷茫了一瞬。


    “迷茫”


    是的,渐眠绝没有看错。


    他好像对渐眠所提出的问题感到不解,但这怎么可能呢,还是说他猜错了,当年攻打川齐的另有其人?


    但傅疏手上特定位置的茧子和身体面对突发状况的下意识反应做不了假,傅疏在做丞相之前,必定是一个手拿枪戟的武将。


    不是他灭的川齐,那还能是谁?


    而在此时,傅疏好像突然回神。


    他定了定神,说; “当年的确是我领兵,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傅疏的反应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若他当年领兵攻打川齐,将其赶尽杀绝,又如何会出现这种平平无奇的反应。


    这太诡异了。


    渐眠背后突然升起一股没由来的冷意。


    他已经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不是登极那本书中的内容了。从他穿进来到现在,有太多浅显到让人一戳即破的疑端了。


    如果硬要渐眠说的话,他会将这想成一个纸糊的过家家游戏。


    会不会推翻一切后才是真实的世界。


    “太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宫。”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抚在渐眠发顶。


    他抬眸,对上一双沉稳如渊的眼。


    傅疏说: “一切有我。”


    一切有他,渐眠可以放心地依靠他。


    他向渐眠传递的意思实在太过安全可靠,不,或许不如说傅疏此人都太过能让人放松依赖了。


    这样的人,只是作者用笔墨描摹出的一张纸片么?


    渐眠不知道。


    他的脑袋很乱,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了。


    *


    为了以防万一,渐眠私自出宫去往花神庙的事情谁都没有说,甚至傅疏亦不知情。


    他需要摒弃所有,靠自己去判断这个世界的真伪。


    渐眠靠在大殿外的梁柱上,看着京郊方向的狼烟,小福子并手低身,不知该不该跟他讲。


    他张了张嘴,用一种很怕他伤心的语气说: “殿下,沈先生和薄奚都不见了。”


    他以为渐眠会有点反应。


    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们也在渐眠身边陪了许久,薄奚更是日夜伴随侍候。


    岂料渐眠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像小福子说的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小福子以为他故作坚强,宽慰: “可能是偷跑出去哪儿躲差事了罢,奴才找到,必定狠狠惩治薄奚。”


    渐眠听见这话竟然笑了。


    阳光下,他的眼睛闪着灿灿星子,侧眸看着小福子,说: “他再也不会回长秋殿了。”


    他不会再回长秋殿。


    他看中的是雪封的江山,那个长秋殿的小马奴已经彻底死去了。


    回来的是川齐的新君。


    与他不共戴天的仇敌。


    “笃——!”号角声响起,破阵子曲再次奏响,从京郊回荡到天衢十三街,又传递到这重重关卡的深宫。


    议政殿突然爆发出喜极而泣的喝彩。


    “得胜了,我们得胜了!”


    坐在龙椅上的圣人更是欣慰地点点头,他看向一侧的鹤柳风,道: “赏!待爱卿回宫复命,朕必重重有赏!”


    “圣人英明!”底下人的恭维附和声传出大殿,久久不散。


    渐眠想起书中对傅疏的结局判词,再看看这议政殿的梁柱,他不知道,傅疏会不会以为他守护了这么久的国家王权为傲。


    他撞柱自戕的那一刻,有没有后悔这些年呕心沥血的付出呢。


    大家翘首以盼,等着傅疏回朝。


    那个众望所归的人影出现在议政殿而下时,众臣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他拾阶而上。神态沉静。


    他身披战甲,血染袍角,先前总是一丝不苟的发丝如今凌乱散开,有脏污的血渍和泥淤,是与端坐高堂的左相傅疏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姿态。


    渐眠从未有如今日一般更加清晰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书中单薄支撑起的角色。


    众人迎他进殿,傅疏的脚步却在殿门前止住。


    众人屏息。


    俱不知他要干什么。


    却见傅疏在众目睽睽之下,侧身朝殿外一侧走去。


    众人沿着他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个懒散抱臂的红衣少年。


    ——是太子渐眠。


    “回朝了?”


    “得胜了。”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开口。渐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说得胜了时的神态如那日夜会,他向渐眠许诺一切有我一样的令人安心。


    他正对傅疏。


    颐指气使,理所当然: “你会永远守在我身边。”


    他没有称孤。


    傅疏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神蓦然柔和下来,他应声: “我会永远守在你身前,永不背叛。”


    起风了


    渐眠的发丝在身后张扬飞舞,傅疏伸出手,可能是想摸摸他的脑袋,一如先前。


    但却在此时。


    渐眠突然感觉到一股力猛然砸在他的身上,他支撑不住,被扑倒在地。


    渐眠能够感觉到突突的血腥气从傅疏身上传来,凉凉的粘稠液体滴答滴答砸在渐眠脸上。


    他不知所措,他只能听见宫人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和惊慌失措地一句快传太医。


    第35章


    穿书


    chaper35


    战场刀剑无眼,大家都知道只要傅疏稳坐前线,朝中便安然无恙。


    却也忽略了他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也会受伤的凡人。


    太医硬挑出傅疏右肩伤处的箭头, ‘吧嗒’一声轻响,沾血的利刃落到铜盘上,大家心里都紧跟着松了口气。


    枢日急的要命,他搓搓手,问: “太医,我家大人没事吧?”


    太医摇摇头,说: “伤处感染,幸亏发现的及时,不然…”他叹了口气: “所幸箭头无毒。”


    枢日紧了紧手,说: “大人上阵冲在前头,他一身武功不是我等能及,更别说外人轻易近身,只是……”他动了动唇: “大人是为了救我,才被敌方将领刺中的。”


    渐眠抬眼。


    枢日说: “刺伤大人的那人,小殿下也认得。”


    渐眠已经知道是谁了。


    太医给傅疏换好了伤药,就下去开方煎药了。


    殿内只有渐眠和傅疏的几个亲信,他屏退一干人等,只留下枢日。


    问: “战况如何?”


    枢日本不想说,但无奈渐眠问了,储君面前,怎有欺瞒,他只能实话实说。


    “不太好。我们虽击退了叛军三百里,可也能看出对方仍旧留有余力。”


    言外之意再直白不过。叛军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


    对方仍有余力,雪封却失了一员大将。


    尽管渐眠早已料到薄奚并非池鱼,但这样的速度,仍旧令他始料未及。


    太快了。


    太快了。


    能够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床上的傅疏仍在昏迷,他伤的很重,起码三月无法挽弓。


    他知道,薄奚是故意的。


    假若傅疏废了,那么雪封的颓势也是大厦将倾,板上钉钉了。


    渐眠的心中愈加沉重。


    枢日: “大人只让报喜,不让报忧,如今城中人心惶惶,四下漏风,咱们不能再自乱阵脚了。”


    枢日: “在大人醒之前,还请殿下勿必保密。”


    这样的道理,渐眠又怎会不懂。


    他知道傅疏已经察觉这朝堂中有不少老鼠了,他如此聪明,在对阵战场上见到薄奚的第一眼必然就已经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


    傅疏做的对。


    现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


    只是他将局势想的还是太过美好。


    午时未至,小福子便跑来报信。


    其一,如今朝堂四乱,已经有人打探到风声开始变卖现银,准备离京。


    其二,国玺失踪了。


    “你说什么?!”枢日凝神,利剑般的眼神射向小福子: “你再说一遍!”他宁愿只是听错了。


    小福子哭着一张脸: “现在朝堂都乱的不可开交了,哪里还能有假。”


    按理说这样的大事,就算国玺真的丢了,也不会轻易走漏风声,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小福子说: “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跑上朝堂的小太监,张张慌慌说宫内遭贼,乾清殿被翻了个底朝天。”


    枢日; “那他们怎么知道国玺失踪的?”


    小福子一拍大腿: “是咱们圣人情急之下,慌乱说出的。”


    枢日咋舌: “什么?!圣人自己说的?!”


    他是知道皇帝胸无点墨,懦弱无能,但这样的大事,怎能向外说出去。枢日急的团团转,他恨不得当即将傅疏摇醒,问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在这当口上,又出了这样的乱子。


    国玺的失踪必然会引起臣心不忠,民意不稳。它象征着雪封皇帝的正统和权威,如今圣人却亲口说出国玺不在自己手上,这岂不就是明晃晃告诉众臣,这个皇帝他不想做了,谁得了国玺,谁就拿去这天下吧。


    荒唐。


    简直是太荒唐了。


    枢日的目光指向这皇权的唯一继承人。


    小福子也在等他开口。


    渐眠却恍若无事发生,他搬了个小几坐在傅疏身边,语调淡淡: “让他们闹一阵儿吧,只别进来这里就行了。”


    果然如枢日所料。


    他们这位小太子关键时刻也做不了什么,但光指着大人醒来收拾残局,只怕是为时已晚。


    枢日忧心忡忡。


    另一边。


    葛酉清点完伤亡人数后回营帐复命。


    薄奚端坐主位。


    他解了盔甲,穿一身暗纹绣鹤的黑衣,双眸黑沉,只单单坐在那里,就是众心所向。


    葛酉将死伤人数报给薄奚。


    他听后没什么反应,只是说,做好阵亡战士亲眷的抚恤工作。


    “尸体…”薄奚顿了顿,道: “烧了吧。”


    葛酉“是。”


    此时有人掀开营帐,葛酉见到个蒙面的男人,只一双柳叶眼生的很是不错。


    他收回探究的目光,告退出去了。


    鹤柳风摘下面罩,在薄奚案前三步的地方止住,他跪下行礼: “王君,一切都办妥了。”


    薄奚点点头。


    鹤柳风这才敢抬头打量薄奚。


    他与这些对薄奚忠心耿耿的旧臣不同,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同。


    因为他怀揣着一个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的秘密。


    【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比谁对薄奚都要了解,不光他的生平过往,甚至他后半生的功绩成就,他都能如数家珍。


    这一切都要从一个寻常的冬日说起。


    他当时正在家中刷“登极”这本书的评论区,他是这本书中主角攻薄奚的忠实粉丝,每天定点守在电脑前催更作者。


    他已经模糊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了,醒来就穿到了“登极”这本书中。


    是的,这种只会发生在小说中的事情,竟然真的出现在了他身上。


    当时数九严寒,他身穿的身体是雪封国禁庭的一个小太监,已经被净了身的那种。


    原主是自小就被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因株连之罪被净身充入禁庭,他穿过来时原主的身体都已经凉了好大一阵了,身上伤痕累累,看上去受了不少折磨。


    他醒来的时候,门外熙熙攘攘,大家的话语声传进屋里,他们说: “打死他,打死这个低贱的马奴!”


    他们又说: “看他连求饶都不会,大家掰开他的嘴巴看看,里面有没有舌头,啊,他会不会说话?”


    “薄奚,你会不会说话?”


    “薄奚,你怎么都不叫啊!”


    ……


    薄奚?


    薄奚!


    他想起来了。


    那是两人的初见。鹤柳风知道自己双拳难敌四掌,等太监所的人将薄奚折磨够了,丢下他自己在这里,鹤柳风才推门出去。


    他清楚知道这个现在被众人所看轻的低贱马奴,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血洗雪封,将这里翻天覆地。


    锦上添花算什么,雪中送炭才可贵。


    他想,如果自己能够现在对薄奚伸以援手,那么未来薄奚也一定会铭记他的这份恩情。


    寂寂深宫。


    那个少年就那么单单薄薄地躺在雪地里,如果不是他胸腔起伏的微弱呼吸,鹤柳风甚至要以为他就这么死了。


    他酝酿一阵,才一脸担忧地快跑过去: “你没事吧,需不需要——”


    那句我的帮助完没说还,他就被眼前这个少年深深,深深地吸引了。


    他是原著粉,对主角攻薄奚更是怀揣着别样的情愫,他崇拜这个书中一往无前,毫无弱点的男人,但都不及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惊艳。


    他的想法改变了。


    他不要做他的救命恩人。


    他要……他要做他的爱人。


    他本来三分的虚情变成满分的真心,他将自己的衣服接下来,哆哆嗦嗦披到了薄奚身上。


    他伤口处流出的血被冻住,他脸色惨白,然瞳孔深寂,他看着鹤柳风,在鹤柳风期待望向他的眼中,冷冷出声: “走开。”


    他在说什么?


    鹤柳风没有听错吧?


    他在叫自己走开?


    他仍旧试图温暖他,感化他,他知道薄奚在宫中步履维艰,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就是沈仰竭尽全力也偶有不能护他周全的时候。


    鹤柳风知道,现在就是自己的机会。


    他倔强地咬着嘴唇,用坚定的眼神凝视他: “你受伤了,需要救治,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


    瞧瞧,他多高尚。


    他跟哪个雪封国的暴戾太子截然不同。


    但是回答鹤柳风的,只有一句轻轻的嗤笑,和一声冷漠至极的不需要。


    他不需要任何人帮他。


    鹤柳风是在自作多情。


    薄奚并非故作坚强,而是他真的不需要。


    鹤柳风灰溜溜地走了。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关注着薄奚,看着他在这宫中受过无数刁难。而他鹤柳风,不知走了什么大运,在御花园被圣人看见,一跃就成为圣人面前的红人。


    鹤柳风不止一次地向他伸出援手。


    又不止一次地被他无情拒绝。


    在这么多次的交锋中,鹤柳风的征服欲也一步步膨胀。


    他想,他凭什么不行。


    如果是在他的世界,他只是一个兢兢业业的打工人,但是在这里不一样,他知道所有的剧情走向,这是独属于他的金手指。


    他会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神”,他凌驾于这些纸片人之上。


    但渐渐地,他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他都拿薄奚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男人始终都没有再给过他半个眼神。


    但在他分明都要放弃的时候。


    变故发生了。


    薄奚亲自找上他。


    他的目光第一次为鹤柳风停留,他拘谨但仍自得地站在薄奚面前。原主的皮相,已经是这人间上上呈,只要给他机会,他就不信自己拿不下薄奚。


    他故作矜持地朝他颔首,又对他说自己还忙,有什么事要找自己么?


    他的确忙,他在御前侍候,万事都要经他的手。


    如果这个人不是薄奚,想要单独见他都要排队等待。


    “鹤公公”


    他看着他,眼中的意味深长被鹤柳风错过,他此刻满心满眼就是薄奚来主动找他了。


    他说: “我的确有事相求。”


    ————————


    第36章


    夜袭


    chapter36


    鹤柳风的心怦怦作响。


    薄奚离他非常近了,近乎一个拥抱的姿势。他瘦瘦高高,薄薄的眼皮垂下,露出个有点儿可怜的表情: “鹤公公,太监所的那些人…”他点到即止,鹤柳风当即会意。


    他拿出绝无仅有的耐心温和道: “我早就跟你讲过,有事自己不要硬撑。”


    鹤柳风渐渐放松警惕,他脚尖轻踮,靠近心上人,声音甜腻: “这有什么的呢,只要我一句话,他们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薄奚扼住他的脖颈,趁他不备强塞进他嘴里什么东西。


    鹤柳风反应不及,再想吐出来已经为时已晚。


    薄奚将他扔在地上。


    一改先前那副温和低贱的模样。


    “鹤柳风。”他叫他的名字。


    “我要你做我的眼睛。”


    那药在他身体里迅速起效,狰狞丑陋的红纹爬上他的身体,伴随着心脏突突的剧烈疼痛,他连站都不稳,双膝跪爬着到他身前, “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薄奚一笑,露出个小小的梨涡,显得天真又良善: “没什么,一点儿让你听话的好东西。”


    他指尖捻起一粒药丸,慢条斯理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考虑考虑,嗯?”


    他说着考虑,却根本不给人第二条生路。


    不管是什么,都能顷刻间要了他的性命。


    他没有选择。


    薄奚需要他,需要一双监视皇帝的眼睛。


    在后来逐渐的渗透中,鹤柳风才发现原来这前朝后宫,多有薄奚的眼线和手脚。


    他也不怕鹤柳风发现,每月一次的丸药,如若鹤柳风没有及时吞服,就会面临万蚁噬心的痛楚。


    原来初见那面,薄奚所说的不需要,是真的不需要。


    他若是想,这宫里没人能伤他半分。


    他懦弱惧事的外表下,是一颗毒蛇般的心。


    火舌舔舐着铜盆中的热炭,鹤柳风回神,道: “如今朝堂上下各有异心,傅疏也重伤昏迷,雪封上下已经没有主心骨了。”


    他拱手: “恭贺王君。”


    薄奚轻嗤: “太早了点。”


    薄奚问: “国玺的下落,可曾查明?”


    鹤柳风摇摇头: “并不曾。”那国玺在花神祭前些日子就已经丢失。当时皇帝忧心重重地传他查明国玺的下落,他将整个乾清宫上下都翻了个干净。


    结果还是没有。


    如今才放出国玺下落不明的消息不过是想趁傅疏昏迷,让雪封自乱阵脚。


    虽说宫内宫外眼线甚多,但傅疏将禁庭守的固若金汤,尤其是太子的长秋殿,鹤柳风曾要进去查探,都被傅疏安排的人给一举重伤。


    如今皇帝式微,太子无国玺而继位不正不顺,皇室宗亲虎视眈眈。


    雪封内乱外患,才是他们现在最想看到的场景。


    鹤柳风日复一日地给皇帝下毒,每日只在饮食中添加少量的一点点,于身体并不会有剧烈反应。


    但时间一长,毒入骨髓,就再无救治可能。


    渐晚舟如今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胆子也越来越小,夜不能寐时生怕叛军杀入禁庭砍掉他的头颅。


    他仅仅做了个乾清宫失物的局,蛊惑皇帝说出国玺失踪,好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渐晚舟竟就真的信了。


    果真和他那个废物儿子一样的蠢货,不堪大用。


    他低垂着眉,询问: “王君,这月的药…”


    薄奚丢了个锦囊给他。


    鹤柳风松了口气, “多谢王君。”


    “宫内四乱。”薄奚慢声开口, “必要时候,护他周全。”


    鹤柳风捏丸药的手紧了紧。


    一切进展都朝着与“登极”原著中同样的剧情走向,但唯独这个太子渐眠,是他始料未及的变数。


    似乎不知从何时起。


    这个废物太子就变了。


    他再也没有无故责打惩治宫人,也没有像从前那般奢靡无度只知挥霍。


    唯一不变。


    就是他那更胜从前的跋扈。


    从上次见,他轻飘飘就喊自己在大雪殿前罚跪,面上的表情都无辜。如果说薄奚是一柄已经开刃的利剑,那么渐眠就是背后阴人的毒蛇。


    他在想,会不会渐眠也是穿书者。


    这个想法从很早之前就在他的脑中徘徊过,但最终还是被否认。


    在“登极”原著中,太子渐眠的最后结局是被剁去手脚,做成人彘。如果渐眠当真是穿书而来,定会竭尽全力改变命运,将薄奚斩杀于萌芽之中。


    但他没有。


    不光没有,甚至在外人眼里,薄奚一度成为了太子殿下的男宠。


    何其不公。


    他被薄奚当做棋子,而渐眠却被他捧在掌心。


    他不是看不出薄奚对他的重视,他连窥探都觉得妒火中烧。


    他比谁都希望渐眠死。


    而偏偏薄奚下达了这样的指令——他要他护渐眠周全。


    这句话的潜意思再明白不过,渐眠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鹤柳风也别想独活。


    他迟迟未应。


    薄奚的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


    如炬如芒。


    鹤柳风一悚,将将反应过来,垂首回道: “是,王君。”


    鹤柳风刚要告退,就见这帐中的支柱上不知何时跑进来只猫儿,猫浑身雪白的一只,两只眼睛是幽幽的蓝色,见人看过来,竟也不生畏怯,娇娇地叫了声。


    鹤柳风最讨厌猫了。


    他一个跃起,就将那只猫抓了下来,他想要扔进铜盆中,薄奚却在此时开口: “出去。”


    鹤柳风抓着猫,那猫遇到威胁,尖锐的爪子一下挠在了鹤柳风手上。


    他下意识就要摔死它。


    用力一掷,却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薄奚卸去力道。


    他挟住他的肘腕,借力一推。


    鹤柳风听见一声沉沉地“出去”。


    视人命如草芥的薄奚竟会怜惜一只畜生?他感到不可思议。


    营帐中。


    那只猫警惕地缩在角落里,薄奚也不去管它,过了半会儿,它便放下戒心,又跑出来。


    在薄奚眼前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好像知道方才是薄奚救下自己,不会拿自己怎样。


    他看着这只雪白的猫儿,自顾自地, “我也有一只猫。”


    那只猫摇着尾巴喵喵叫。


    “他刁蛮又跋扈,可是我却很喜欢。”


    *


    宫内。


    动乱比预想中要来的更早。


    皇帝称病不朝,傅疏昏迷不醒,朝中无主,人心各异。


    渐眠从头到尾都未曾露面。


    他就守在傅疏榻前,一刻不曾离去。


    枢日每每看到,都不禁感叹,虽说这小殿下自小便给大人闯下诸多祸端,但真到了这时候,竟也是顶顶的情深义重,就是喂水喂药都不曾假手他人,比亲子还要孝顺恭敬。


    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


    若是让渐眠知道他将自己比作傅疏的儿子,指不定又在背后想些什么坏点子捉弄他。


    渐眠之所以守在傅疏身边,也并不是什么所谓的情深意切能一概而论。


    他深知现今傅疏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傅疏身死是雪封衰败的开始,他虽扭转了傅疏撞柱自戕的结局,却保不齐有什么意外发生。


    他在心里隐隐觉得,不管他这只异世界的蝴蝶如何煽动,事件终究以不可抗力的趋势随波逐流。


    傅疏昏迷了三天。


    按理说并不应该。


    仅是伤口感染,傅疏武将出身,不应该被一箭射中就伤重不醒。


    渐眠视线落在傅疏脸上。


    他几日未曾进食,双颊微凹,瘦的明显。


    渐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端起托盘上的药碗。一口一口,喂进傅疏嘴里。


    依稀傅疏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


    渐眠喟叹一声,将药碗撂在一边。


    傅疏,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夤夜将至。


    小福子守在外殿,睡得酣畅。


    许是这段时日管教不严,上下守夜的太监竟都不知溜去哪里了。


    这给他们更加行了方便。


    一众深衣潜行的人影溜进大殿。


    推开殿门,透过帷幔纱帐,能够看见其中的起伏。


    稳了。


    他们势在必得。


    白虹闪现,弧光映在帷幔之上。


    里面的人丝毫未查。


    他手起刀落—— “噗呲”


    刀身下陷,触感却有些不对。


    那黑衣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鞭抽中脖颈勒了起来。


    是谁!


    他死死拽着勒在脖子上的钢鞭,那鞭子却越来越紧,叫他呼吸不能。


    他欲打手势呼叫同伴,却无人回应。


    他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中计了。


    身后那个鬼魅般的身影将鞭子越收越紧,在他耳边轻声低语,如阎王索命,他说: “好好睡一觉吧。”


    明灭的火光蔟簇燃烧,大殿呼啦一声,枢日带人复命。


    他跪在渐眠身前: “殿下,俱已伏诛。”


    那刺客的尸首被小福子拖下去。


    渐眠倚在美人榻上,拿巾帕一根根擦拭手指。


    那张饱满红润的唇瓣中吐出骇人轻语,他说: “一片片将肉刮下来喂狗,骨头……”


    他想了想,笑的灿烂美满: “置于议政殿前,叫百官上朝时也看看。”


    杀鸡儆猴。


    手段骇人。


    小福子拖着尸体走到殿门口,枢日正好看见那巨尸首。


    他仿佛头一次认识这个娇气高傲的小太子般,瞳孔大睁到不可置信。


    渐眠他,渐眠他竟生生绞断了那人的脖子。


    或许傅疏说的对,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是那个躲在人身后的小太子了。


    今夜之前,渐眠将枢日单独叫来,让他着人在殿内埋伏,一有异动,杀无赦。


    枢日问他: “是川齐叛军么?”


    渐眠摇摇头,说不是。


    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宗亲族人,已经按耐不住了。


    如今渐眠就是他们最大的目标。


    渐眠一死,独留个懦弱病重的太上皇,谁能不为这权力之巅而动心。


    今夜,只是个开始。


    第37章


    生路


    Chapter37


    太子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


    骨架上还有碎肉残留的尸体被悬挂于议政殿的梁柱上,干涸血渍渗入宫砖缝隙。


    渐眠不让人收拾,每个从议政殿门前进殿上朝的人都能看见。


    他是在用行动告诉众人,就算是想让他尽快退位让贤,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


    朝堂之上。


    群臣弹劾太子荒谬暴政,难当大任。


    亦有人提出国玺丢失,是否也是昭示国主不英,上天降罚。


    议论声沸沸扬扬,杂乱不清。


    弹劾的臣子多面熟脸孔,是在右相齐雍府上见过的门生。


    小福子充当渐眠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将朝堂上那些大臣所言都尽数搬回来讲给渐眠听,讲的绘声绘色,连表情都模仿生动。


    渐眠饶有兴味地看他卖弄。


    枢日却表现愤怒,银光一闪,他抽身拔剑,恨得牙根痒痒: “大人才昏迷几日,这些人就敢欺负到殿下头上了,我去教训教训他们!”


    渐眠拦住他。


    他懒懒地: “他们说的难道不对么?”


    渐眠问的让枢日顿时哑口无言。他嘴巴动了动,到底说不出个什么所以来。


    原身也好,还是他那个皇帝爹也罢,都并非是雪封英主,顶多充当个吉祥物一样的存在。而那些臣子们真正信服听从的,也从来不是皇帝。


    而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傅疏。


    渐眠没骨头一样靠在藤编椅上,脚尖一点一点,椅子就跟着晃动起来。


    他在思考。


    按照“登极”原著剧情,现在应该已经进展到薄奚发动第一次叛乱,雪封本就散乱的一盘棋经此一役彻底崩盘,川齐叛军势如破竹。


    但现如今傅疏不仅活着,还将川齐叛军击退了京都几十里外。


    下一步,傅疏会如何呢?


    他托腮神思,一身红衣如流动的火焰,偏偏人又生的这样美艳,那衣裳竟在他身上都失了颜色。


    自上次小殿下在荆山寺突发意外,那眉心的一缕红就如清水浮浊,这样清晰明鉴。枢日总觉得,他眉心的红痕,好像愈来愈深了。


    那张脸也超出寻常的迤逦动人,在这足以毁天灭地的美貌面前,他身上一切不可接受的毛病都成了可爱之处。


    枢日竟也像傅疏一般,下意识地为他辩驳起来。


    都说储君荒谬暴政,但他却觉得非也。


    渐眠这些时日偶有暴露的表现,无不说明了他是在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和谋划呢?


    枢日看不明白。


    “小枢日。”说曹操曹操到,渐眠勾了勾唇角,扬起一个十分良善的微笑,枢日看的悚然。这段时间的解,枢日知道他露出的表情愈纯良,行的事就越狠辣。


    在枢日眼里无异于阎王大点兵的渐眠,天真扬起一对猫眼,对枢日说: “我们带傅疏出去转转。”


    他的原话是这样讲。


    兴许出去转转傅疏就会自然转醒,闷在宫里连点儿活气儿都叫那些冤魂给吸走了。


    枢日觉得他是在胡闹,梗着脑袋要跟他硬刚,对上渐眠那双水润润的眸子却又哑口无言。


    只能做个随行的木头人。


    香车鬓影,渐眠连出行都舍不得让自己颠簸委屈。国家动乱于他而言轻飘飘不过,好像面临风暴中心的另有其人一样。


    枢日驾着马护在马车一侧。


    帷幕轻轻飘起,露出里面娇客尖尖的下巴颏儿。


    一看就是薄薄的可怜儿长相。


    丝毫看不出这人方才在宫门大开杀戒的模样。


    如今京都动荡,皇帝称病不朝,各方势力盘根错杂,都想来分吃一口蛋糕,禁军认得渐眠这张脸,将他在宫门处拦下。


    “殿下,您不能出去。”


    渐眠丝毫不恼,问他: “谁说的?”


    禁军一板正经: “冀王殿下说的。”


    渐眠说好。


    没人看清他的动作,一瞬之间,那禁军人头落地。


    血水溅在了渐眠脸上,他润白的脸蛋更显无辜。他回眸,看向一旁的枢日,问: “如今这雪封,不姓渐么?”


    枢日不答,膝盖砸在地上, “属下不敢。”


    “你们说说呢?”渐眠看向四周不敢围上来的禁军: “谁有异议,尽可直言。”


    用不着渐眠出手,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立时,枢日就抽刀护在渐眠身前,剑指的方向,就是太子殿下的意愿所向。


    他笑的灿若莲花,如果不是脸上犹如恶鬼在世的浴血痕迹,说是在探花跑马也是有人信的。


    渐眠踩着枢日踏上马车,里面委委屈屈放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傅疏。


    进来之后,他的脸色倏然冷了下来。


    冀王。


    这个名字不耳熟,仅限于在小福子的嘴里听过。


    雪封皇帝是渐晚舟,他的父皇育有六子三女,公主尽数出嫁,皇子们除了年少暴毙的七皇子和吞金自杀的三皇子,还剩渐晚舟和其他兄弟三人。


    这三人分别是冀王渐如意。


    英王渐举成。


    和成王渐颢来。


    三人成年后都被尽数分封藩地,这么些年,除了节礼晋封,其他时间一直规规矩矩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没听说过有什么动作。


    是在“登极”原著中填补背景空白的工具人。


    如今那守门的禁卫却说,是冀王的吩咐。


    渐眠想想,觉得头都大了。


    他甚至埋怨上了傅疏,怪他该醒的时候不醒,这些烦心事全都一股脑地堆到了渐眠面前,叫他浮躁不满。


    “砰!”这是渐眠踹在了什么东西上。


    枢日在车厢外高声: “殿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倒是没事。


    就是枢日的主子被踹到了车厢一角,闭合的眸子疏密,肃肃寥寥的,好像只是睡着。


    渐眠没再回应。


    枢日顺着渐眠给的路线,越走越觉得熟悉。


    走到山脚下,他才蓦然回神,这…这不是荆山寺么?


    渐眠来这里散心?


    枢日不明所以。


    车厢里有人在叫他,枢日过去,从帷裳里伸出来一只葱白细长的手,他挑着帷裳,外面的冷气一下灌进来,冻得他指尖僵木。


    他想要下车的想法瞬间就被打消了。


    “你去,去叩门。”渐眠交代给枢日几句话。


    对方听明白了。


    他是习武之人,有时寒夜深重行军百里也不成问题,爬上荆山寺对他而言,实在是小意思。


    过了没多一会儿,枢日一脸沮丧地回来了。


    渐眠问他,怎么样?


    枢日: “接待属下的是寺里面的一个小沙弥,说主持正在参悟佛法,近日来都闭门不见客。”


    圆头圆脑的小沙弥默念阿弥陀佛,笑呵呵说: “施主请回吧。”


    渐眠轻嗤一声,问: “他还说什么了?”


    枢日就讲话原原本本复述给他听。


    因为渐眠的交代,枢日对小沙弥好话说尽,请求他再去通传一声主持。


    小沙弥去了,回来回话,说主持仍不见客。


    说到最后,枢日一拍大腿: “那小和尚让属下给属下的主人带话。”


    他说: “真心常驻。”


    真心常驻?渐眠呢喃着这句话,转头看向里面纹丝不动的傅疏。


    *


    灯影惶惶,烛海漫天,金身塑就的菩萨相慈悲低眉。


    小沙弥快快跑回来回话: “主持,我已经将话告诉门外的善信了。”


    主持正在打坐,因此小沙弥的声音放很的轻。


    他知道这个时候主持大抵是不会回话的,于是转身就要推出去。


    房门‘吱呀’一声,笼淡日光打进来。


    主持叫住他。


    “将寺门打开吧。”


    小沙弥不明觉厉。


    主持抬眸,满目怜悯,他道: “贵客亲访,岂有不迎的道理。”


    小沙弥‘咦’了声,说, “主持讲的是刚才的那位善信么,但您不是说,谢绝见客吗?”


    下一秒,他惊骇出声, “主持!主持!您快看呀!”


    那神佛殿里烛泪似海,冉冉升腾起,映出佛祖慈悲雅正的面容,而现如今,那塑金身的佛像竟然是在泣泪。


    一滴一滴,是泣血泪!


    这样的场景骇的小沙弥不知如何。半晌回神,正有此刻进殿的师兄看见,他急叱: “护法,快快护法,天有灾殃,佛祖泣泪,这是天有灾殃啊!”


    咚


    咚


    咚——!


    满殿是供灯长明,经声不歇。


    诸佛在上


    叩问其心。


    那谢绝访入的寺门大开,为首的和尚就站在阶前。


    他垂眸。


    小沙弥顺着主持的视线看去,见到下面有个人,身上还背着一个男人,一步一步,艰难地爬上台阶。


    那人细条条的肩上挑着的胆子很重,像下一秒就能将他拦腰折断。


    众人看的心惊胆战。


    寺下铺就的台阶有数千,那个小小的影子行动很慢,在他们看来仍是小小的点子,却步伐坚定,没有停歇的往上爬。


    渐眠知道。


    傅疏的存在阻碍了“登极”中主角攻的登天坦途,不光是有人觊觎着傅疏的这条命,天道也大抵不想让他醒。


    但渐眠不信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穿书,也并不想眼看结局而绝望等死。


    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停止步伐。


    “傅疏。”他轻轻地笑, “你信不信。”


    你信不信


    我能在这必死之局中,给你博出一条通天生路出来。


    ————————


    想要,白白,白白的东西,嘿嘿


    第38章


    将计


    chaper38


    ……


    “那便烦劳主持。”渐眠垂目,腰弯的低低的,揖了一礼。


    主持将他扶起,平静的脸上有种岁月塑刻出的平和。 “贵人多礼了。”


    二人的视线同时望向床上的傅疏。他呼吸匀称,眉眼疏落,只透着股久眠未醒的沉态。


    随后


    渐眠没有任何留恋的告辞离开。


    小沙弥痴痴地看着那抹红越来越远,寺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合上。


    主持说: “封门。”


    几个和尚应下来,主持又说: “拿水泥砌上。”


    纵然是才几岁的孩子,也知道事态不简单。


    小沙弥去牵主持的袖子,在他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问: “主持,砌了门咱们就出不去化缘了。”


    他说的是关怀师兄们如何出去化缘,大眼睛中流光浮现,想的却是他藏在山下的那只兔子。


    雪白的被毛柔软,与投喂它的小沙弥亲昵无间。


    到底是尘缘未断。


    主持的步子走的这样稳,声音在渐渐低落的夕阳下也显得那么寂冷: “就是要出不去。”


    回程的车程颠簸漫长,轿厢里却只剩下那么单薄的一个人影,虚虚风从他身上过,透过开合的帷幕,枢日瞧见他身上单薄的那点儿人气儿都被风刮走了。


    一脸的薄命相。


    这话枢日不敢说。


    却听见此时车窗被叩响,枢日慢下来,贴近,问: “殿下有何吩咐?”


    帘子被细条条一只手拂开,露出半个尖尖的下巴颏儿,声音也细细如抽丝: “孤病了。”


    那只手冰凉游走,如阴冷的游蛇爬过,最终落在枢日的肩膀上。


    他斜眼瞥去,却在分神想,原来殿下的甲床都是这样椭圆纤长,是世家娇养的女孩儿才能呈现出的色泽。同时也更说明,这双手的主人连片刻的疾苦都未曾受过。


    是被枢日的主子精心养护出来的。


    他正疑心在渐眠的这句病了上,那指甲尖就挑起了枢日的下巴,迫使他看见那娇娇的一对眼睛,嵌在过薄的眼皮儿里,直要望到人心里去。


    “殿……”他刚刚张了张嘴,噗呲的鲜血就喷溅在枢日的脸上。


    他怔住了。


    这鲜血的主人正是现下居高临下望着他的渐眠。


    枢日这才将将回神,瞧见他另一只手握着刀柄,尖端已经深深刺入他自己的胸膛。


    枢日的腰间空空,原来是渐眠不知何时从他身上摸走的。


    渐眠低低喘着气儿,看上去是活不成了,却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句,句句刻骨: “游行的路上,咱们碰见了埋伏的叛军,殊死搏斗后,丞相傅疏身亡,被推入悬崖,尸骨无存。雪封太子渐眠,重伤不醒。”


    他指甲抠着枢日的肤肉,尖锐的疼痛叫他一个激灵,渐眠还在问他: “你明白没有,”


    你明白没有?


    渐眠的话落在枢日耳边,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这让征战沙场已久的副将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悚和胆颤,他的后背冷汗瞬下,他已不知现下如何,只能拼命将渐眠的话烙在脑子里。


    当啷——


    渐眠一头砸在窗框上,沉沉昏去。


    就在这时


    一骑小队从侧方出现,枢日还在用他乱成麻绳的脑子缠斗,下意识反应拔剑护在车前。


    “来者何人!?”


    为首的人小步跑进,枢日过目不忘,认得来人。


    那是傅疏豢,养的另一队暗卫,一直不为人知。


    那人同枢日耳语几句,他才知这一路有人跟随于车队之后,对方一看处于颓势,不待尽数杀尽,便个个服毒自尽,这是一队死士。


    他们从这些死士身上翻不到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如今敌暗我明,更不知是哪一方派出的势力。


    他们自出城之后,一举一动都被一双双眼睛窥探监视。


    枢日这才明白渐眠那番话的含义所在。


    他更暗恨自己竟然未曾发现有人跟踪,想来一阵后怕。


    到底是行军多年,短暂的慌促过后,枢日稳住心神,更知道渐眠是将多大的担子交在了自己身上。


    他闭了闭眼,定声: “回城。”


    既然做戏,那就要做足全套。


    东宫性命危在旦夕,丞相傅疏被害身亡的消息如风席卷禁庭,一时间人尽皆知。


    处在风口浪尖上的皇帝渐晚舟不是第一个知道,宦官对他耳语几句,这位圣人的脸上显现出无尽的惶恐和慌乱,近臣们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思各异。


    现下而言是谁动的手脚已经不再重要了。


    王脉濒危,现在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太子人选。


    吉祥物皇帝非但不对自己儿子的情况感到着急,反而自危于是否下一个刺杀的就是他。


    渐晚舟抓住两个近臣在身边,命他们日夜守护,寸步不离。


    京都的权力中心乱作一团,渐眠这个做太子的竟然无人问津。


    枢日三请太医,将刀架人脖子上才将太医带来长秋殿。


    小福子更是暗自啐骂,这些看人眼色的走狗。一看局势不对竟谁都不敢给太子医治,只是得了什么人的话还是戚戚惶于自身安危已经无从知晓。


    开出来的方子小福子亲自去抓药,半点也不给假手于人的机会。


    长秋殿上下一众现如今竟显得如此一心,就连外头守夜的低等小太监都牢牢把着殿门,不放进半只苍蝇。


    偌大长秋殿,除了行走间轻微的脚步声,竟听不见一只鸟鸣。


    在这异常的死寂中,只一人佩刀守在太子床前。


    直勾勾的眼睛像恶龙看守自己最宝贵的财富,缜密到连躺着的人脸上丝微的表情都不错过。


    小福子快快捧着熬好的药过来。近到床前时,被枢日拦下。


    小福子看他一眼,枢日取出银针试过,才放心让小福子喂。


    枢日在身后扶着,小福子一口一口喂,边喂边哭丧着一张脸: “我的殿下呦,快点儿好起来吧,咱们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平平安安的还用说什么呢。”


    艰难喂下去半碗药,小福子才同枢日说: “小殿下到底命大,贼人刺伤的地方只差毫厘就危及心脉,到底阎王底下逃脱条命,虽伤的重些…”话至此处,小福子声音又低下来。


    他心知肚明。


    皇帝不掌权,丞相如今又身陨,这宫里还有谁肯真心对小殿下好,莫说给开什么管用的方子,就是连安神药都吝啬。这点儿伤药还是小福子跟太医百般争执才夺回来的。


    照这样下去,别说伤好,也就寻常吊着条命都已是幸事。


    枢日打断他的话,从袖中掏出把钥匙来,递给小福子。


    “这是府里库房的钥匙,你去取银,寻京都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伤药。”


    末了,他郑重: “速办。”


    只还没等小福子从宫外抓药回来,不速之客就已至长秋殿。


    外头的唱喏声一声高过一声, “冀王殿下到!”


    冀王,枢日思忖片刻。在脑中将这个人名与脸对上号。他放下床前的帷帐,向外走去。


    渐家的人都生者一张好脸,看渐眠是这样,其他也是这样。


    冀王渐如意自分封后就久居藩地,寻常不常见到,可一看眉眼就知是渐家的人无疑。


    他与渐眠过于鬼魅的长相不同,其实还是趋于渐晚舟那样疏朗清俊的长相,只看来人,便有一句浮现眼前。


    只道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枢日屈膝行礼,冀王让他快起。


    “听说我这侄儿在外遭了贼人偷袭,”他叹了口气,急问: “现下如何了?”


    枢日说: “太医已经看过了,好在未曾伤及心脉。”


    冀王点点头,话锋一转,又叹道: “可惜了傅疏,年纪轻轻,天妒英才。”


    枢日只垂眸不语。


    渐眠重伤回宫至今,只冀王是头一个来探望的。他看上去是真心疼爱自己这个皇兄的侄儿,大步向前就要去看。


    枢日虚虚拦住他: “殿下,恐过了血气给您,还是就此——”


    他话完没说还,冀王便叱道: “我自己的侄儿,我不疼爱,还有谁疼,什么血气不血气的,还是人最重要。”


    随行有人拦下枢日,冀王往里迈的步子愈快,不像探病,更像迫不及待验证些什么。


    那些随行将枢日团团围住。


    直到不一会儿冀王出来,脸上露出惋惜哀伤的表情,他道: “可怜儿见的,竟伤的这么重。”


    他平白来长秋殿,无疑就是想亲自看看渐眠伤情到底是真是假。


    枢日说: “殿下久在藩地,如今为着殿下的事,千里奔波,臣下们亦心中动容。”


    这话一出,冀王的脸色蓦地变了变。


    枢日是在暗讽他在宫中安插眼线,不然为何能够这么快就接到消息,赶往京都。


    历来藩王访京都需提前给圣人递折禀报,圣人写了允字才能奉旨回京,不然更大的帽子就要扣在冀王头上。


    不诏而来,是为何意?


    随行刷的一下抽出佩剑: “大胆,竟敢质疑冀王殿下!”


    明晃晃的剑身架在枢日颈上,他身形晃也不晃,直勾勾的眼神盯向冀王。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冀王嘴唇动了动,枢日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


    只待他一声令下。


    他身形绷的像块石头,却见冀王忽然挥了挥手。


    落在枢日身上的剑迟疑退去,冀王拍了拍枢日的肩,笑的很爽朗: “月余前本王便奉诏来清除叛军,只没想到丞相的速度这么快,竟显得本王毫无用武之地了。”


    他毫不隐瞒地告诉枢日,自己就是带兵来朝的。


    说好听点是扫除叛军。


    说难听些,谁也不知冀王现在什么想法。


    事情比枢日想象的还要棘手。


    ————————


    大家新年好呀,皿皿也恢复更新喽,新的一年,祝大家开心快乐,事事如意,当然,有白白的营养液给皿皿是最好的啦(贪婪一笑)


    第39章


    冤家


    从长秋殿出来后,随行小步走到冀王跟前: “殿下,人怎么处理?”


    三王之间,英王和成王式微,唯独冀王在封地豢。养家臣,兵力益精。如今京都如同一块漏风的破棉袄,缝缝补补,破绽百出,他们的人要想安插进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看守禁庭北门的随行捉到了正准备出宫的小福子,半路截下来直接扭送到了冀王面前。


    视线一转,随行将小福子扔到了地上。


    他衣衫暴。露,深蓝色的补服渗出丝丝血痕,是被用过刑的。


    冀王不紧不慢站到他面前,腼声作温柔状: “小福子,”他唤了一声。


    小太监艰难抬头。


    冀王: “本王记得你,从小明月生时,你就跟前伺候着罢。”


    小福子本来木讷的表情在听到渐眠的小字时微微一动,他紧了紧手,嗫嚅着: “是奴才偷懒儿想要出宫去顽,主子并不知情,其他人亦不知情,奴才该死!”


    他咚地一声,将脑袋狠狠砸在地上,他这样的一条贱命,活着为一个人活,死了也只能为一个人死。他又怔怔磕头,深深吐出一口夹杂痛苦与不舍的呼吸: “奴才…罪该万死!”


    这京都的天已经变了。


    小福子望向禁庭最高的那处金碧辉煌的看台顶,想着在小殿下还是个稚童时,他天天抱他上去顽的。


    禁庭外的风景,他怕再也不能同小殿下一起看了。


    冀王擦拭干净手指,头也不曾回顾,他慢声道; “皮就剥了制成鼓,给那孩子送去吧。”


    随从应下。


    冀王走在森冷的宫道上,随行们都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他愈往里走,愈加深入这权利的最中心处。


    家臣小跑两步,走到他身边说: “趁现在人多眼乱,不如……”他比了个抹脖的手势。


    渐眠一死,便再无人能够威胁冀王宗亲继位的名正言顺了。


    他眸色深沉,席卷一片暴风雨,斜撇看向家臣,似笑非笑: “本王不杀他便继不了位么。”


    他是询问的语气,末了落下的话音却是肯定的句式。家臣一下反应过来,噗通跪在地上,豆大汗珠从额间滑落, “殿下英明神武,荣登大宝乃是上天昭示,臣下…臣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冀王的眼前又浮现出刚才恬静躺在榻上的那孩子。


    玉骨做的身子连皮肉下的血管都清晰可鉴,因此显得那道纵膈胸腔的伤口格外狰狞。伤是真的伤,人…


    冀王心尖痒痒,敛下眸中思绪。


    人也是真的国色天香。


    冀王不紧不慢落下句话,家臣听得清楚明白。


    他说: “派最好的医士,用最好的药。”


    “本王让他活。”


    家臣不敢揣测其中意图,颤巍巍应了下来。


    *


    小福子被剥皮制鼓的噩耗一时间席卷长秋殿。


    枢日死死盯着送东西的人,眼中恨意闪现。


    那随从高高在上,身后还跟着几位医士,说话声傲慢不羁: “传冀王殿下的旨意,长秋殿宫人小福子,倒卖宫中珍品,被抓获后畏罪自裁,因其行为恶劣,冀王殿下特意命奴才们将他施以刑罚,以儆效尤。”


    那太监眯眼一笑,将格盘上盖着的红布掀开,上面平缓缓放着一只制作精良的拨浪鼓,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那太监说: “副将还不快快接旨?”


    枢日第一时间看向内室,而后接过那格盘。他紧了紧拳,几次忍不住将面前的阉人掐死。


    平息几瞬,他告诉自己一切为了大局考虑,如今禁庭已经禁不起半点风吹草动了。


    “枢日接旨。”


    渐眠这个皇帝爹如今在宫中的地位形同虚设,半壁禁庭的人都被冀王换成了自己的亲卫,与其说冀王的狼子野心如今人尽皆知,倒不如说现下冀王已经将自己自诩为皇帝。


    他的亲随在宫中佩剑行走,还在乾清殿身前的宫中为自己打造出一把纯金制的九龙缠云纹椅,太监们对他唯首是瞻,竟将他通传的话也能够称之为旨意。


    臣子们起先还有意见,直到渐如意在朝堂上连杀四位官居三品的老臣,大家也都默声不言了。


    他自诩是勤王除叛,做派却比叛军还要暴虐。


    城外。


    渐眠受伤的消息早已传进了薄奚耳朵里。


    鹤柳风柔声道: “如今他们内乱四起,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时候。咱们粮草充足,将士们也士气高昂,何不一举拿下雪封。”


    薄奚说: “再等等。”


    鹤柳风不解,他不遗余力地劝道: “家国仇恨,此时不报,更待何时?您还在顾虑什么呢?”


    薄奚瞥了他一眼。


    鹤柳风刚从嗓子眼里挤出的话开了个头就吞回去。他知道不能再说了。


    他掀帐出来时,恰巧遇到正要往里走的沈骄。


    连日的修养,他身上的伤病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见到鹤柳风时他轻轻颔首,到底还是有些对于阉人的不屑和轻慢: “你可见王君在里面么?”


    鹤柳风眯眼一笑: “小少爷还是不要挑现在这个当口进去。”


    沈骄果然上钩,他拧着眉,一双杏眼灵光一转,问: “怎么了?”


    鹤柳风半遮半掩,语焉不详。可沈骄一听见他话中“不小心”提及的名字就明白了。


    他恨得牙根痒痒,如果不是渐眠,他先前也不会受那样的许多磋磨,如今好不容易他们逃脱渐眠的控制,他又变着法的来蛊惑薄奚。


    鹤柳风见他眼神飘忽,脑袋里的转盘打的翻天响。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鹤柳风最后温声好言: “宫里那位在王君心中的分量非同小可,沈小少爷也莫怪王君心思纷乱。”


    重磅炸弹落在沈骄耳边,他本就对渐眠恨得牙根痒痒,鹤柳风还要在旁边煽风点火,这让沈骄直接将心中压抑的愤懑统统归咎在了渐眠身上。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鹤柳风,细细尖尖的挤出来一句; “王君与我,从少时便情逾骨肉,朝夕相处。自然不是一个满腹享乐的草包可比的。”


    鹤柳风赞同点头。


    鹤柳风告辞离开,沈骄又换上那副少年慕艾的腼腆表情,掀开营帐的门,口中的薄奚哥哥还没落下,便见帐内空空荡荡,哪里还有薄奚的半点影子。


    小楼昨夜又东风


    此时夤夜刚过,打更的宫人困得忍不住打哈欠,除了蝉鸣阵阵,谁都未曾看见穿梭于宫殿悬梁之上的一道黑影。


    时隔多日。他再次见到他。


    他瘦了许多,这个爱娇又明媚的太子殿下,平日里最爱顽劣不堪拿人寻开心,如今却薄薄一张落在床榻上,经不起半点风霜了。


    枢日自诩武功高超,却料不到一招声东击西,他追出长秋殿外,此时应当被困。


    薄奚隔着纱帐,居高临下俾睨着他,半刻,指尖轻轻挑起那道阻隔。


    他更白了。


    多日来不见阳光,让他的皮肤有种近乎于病态的苍白,薄奚能够闻到他身上浅浅的血腥气,并不难闻。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显得很乖巧。简直是从未有过的柔顺乖巧。


    “渐眠。”他动了动,膝盖半跪在他身前,唤他的名字。


    如果不是过于匀亭的呼吸,薄奚简直要以为这是个死人了。


    真奇怪,他闹腾的时候薄奚烦的恨不得立刻杀了他,如今他真的安安静静躺在这里,薄奚竟然想让他恢复从前那副姿态了。


    他从袖中取出些什么,用指尖抵着渐眠的唇塞进去。


    那是一粒丸药。


    但是昏迷中的人哪里知道吞药。


    薄奚告诉他,这粒药比你雪封太子的命还要值钱。


    活死人肉白骨的东西,全天下也就薄奚这儿也不寻常的独一份儿,小祖宗却迟迟不肯吞下。


    薄奚慢条斯理地顺着他的脖颈游走,卡在某一处关节上,毫不犹豫地将药卡进了他的喉咙。


    总算喂进去。


    薄奚紧紧盯着他的眉眼,不放过渐眠脸上的半刻表情。


    终于在薄奚都瞧得心烦意乱时,那张国色天香的小脸儿上有了点儿微乎其微的表情。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皱眉动作。


    薄奚迟疑片刻,才轻轻伸出指尖,替他揉平了那眉宇间的忧郁。


    “烦的什么呢。”他自说自话: “这天塌了也有个子高的顶着,又砸不着你,你烦的什么呢。”


    说到这儿,他甚至为这个不用付出任何东西便有人前赴后继为他做垫脚石的坏种感到心烦意乱。


    他恨不得现下就掐死他,好叫他再也不能影响自己的情绪。


    却在触碰到渐眠的身子时动作放的更轻。


    那是一个浅浅,浅浅的吻。


    时隔多日它终于又映在了被爱者的额心。他明明部署赢得了他想要的一切,却在渐眠这儿做了永恒不变的败者。


    他像一个深夜偷香的窃贼,只能在流亡中得到与他片刻的温存。


    恍惚间


    薄奚瞥见他眉宇中的那缕红好像更深了些,像艳丽的血,深深,深深烙在渐眠的眉心。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去描摹着那缕艳色的痕。


    脑海一震间,有什么东西重合。


    “薄奚哥哥,我以百世轮回起誓,许下来世祈愿。”


    “薄奚哥哥下辈子一定要找到我。”


    第40章


    笃定


    chapter40


    半个呼吸间,浮起的纱帐穿过虹光,刀法利落,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一缕断发落在沾染药香的绸缎被面上。


    两个男人在一个对视间确定了彼此的身份。


    “薄奚。”枢日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这样看上去,其实是枢日更为狼狈些,身上还有与人缠斗的伤痕,顺着袍角默声滴在地毯上。暗色的地毯就被晕开了一小朵花。


    那些人得了薄奚的令,于是枢日虽寡不敌众,却也并未被伤及筋骨。所见的也只是些皮外伤。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未曾恋战,一个闪身就抄着近路跑回长秋殿了。


    推门时便见到内室有道朦胧虚影。


    夜闯闺阁。


    枢日此刻动了真气,他杀红了眼,招招都是要着薄奚的命去的。


    几个缠斗间,薄奚也并不想引出什么其他动静来。


    他快刀斩乱麻,掌风一震擒住枢日命脉,将他逼退三步。


    当啷——!


    佩剑两半,枢日被薄奚踢倒在地。


    他想到主子,想到这个主子一直爱护的小殿下,拼死也要护住渐眠周全。


    他挣扎着起身,薄奚奉告他: “你并不是我的对手。”这是实话。


    肺腑血气上涌,枢日啐出一口血来,将将扯出个笑, “你还没有让我倒下。”


    薄奚: “你知道我不想让他死。”


    他干脆利落地跟枢日坦白,倒让枢日有些措不及防。


    是的,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实。先前的旧国王储,曾是雪封太子的断袖之宠。


    薄奚回头看了一眼。


    床上躺的那个雪玉堆成的人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此刻正在酣睡。


    状态已然见好。


    也不辜负这活死人肉白骨的秘药大材小用。


    薄奚一步步向外走去。在枢日还想抽出暗器之前,薄奚斜眼瞥过,淡淡: “留着你这条命,在宫中护住他。”


    枢日压在暗器上的手一下没了动作。


    薄奚今日没有准备了结他。


    就如同薄奚所说,他并不是他的对手,强行拦住他只会造成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局面。


    对薄奚而言,枢日是渐眠身边还可堪一用的衷心之人,为着这点,他允许他近身伺候渐眠,留他的一条命在。


    *


    长秋殿灯火通明,地龙烧的整个殿都暖洋洋,半点儿寒意都觉不出。


    枢日怔愣愣守在渐眠床下,他手中还握着那把断成两半的佩剑。


    他想,一国王储沦为他人的胯下之臣,分明应该感到羞辱,恨不得将渐眠挫骨扬灰才对。但见他冒着风险深入禁庭,对着渐眠的眼神是难得的柔意,就知道并非如此。


    他料想到一个可能。起初觉得惊诧,现下想来又觉得十分合理。


    就是这个在外人看来荒唐骄纵的草包太子,真的拴住了那个强大男人的心。


    烛芯“哔啵”的炸开,溅出点点灯油,黏腻清亮。枢日一下惊醒。


    他的内心忽然产生一股从未有过的胆寒。若是薄奚真的喜欢小太子这个人还好。若他只是爱小太子这副被上天眷顾的皮囊,那么若真有头一天薄奚赢得这场战役的成功,小太子又会被如何对待。


    那个骄傲又蛮不讲理的小孩子,被当成了新皇宫中的男宠,遭受屈辱和轻视,那是比要他的性命还要难受的事。


    枢日只能祈祷,祈祷大人早日醒来。才与薄奚有一战之力。


    *


    没过几日,冀王殿下传出旨意,帝渐晚舟倍感力不从心,将皇位传召于冀王渐如意,自己则退位自封于太上皇,隐居长清殿。


    旨意是否真是的渐晚舟所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宫中人人都知道冀王要在三日后准备荣登大宝。为此宫中上下忙碌异常,司礼处的人更是来将长秋殿的宫人借走大半。


    枢日处理完宫人的事,推开殿门时却敏锐发现不对劲。


    他左右扫视一眼,反手关上殿门。


    白日的阳光只能透过素白的窗纱照进来,晕开淡淡朦胧的光影。


    殿内响起一阵异响。


    “咚,咚咚,咚咚咚…”那是什么东西被摇响的声音。


    枢日感到一阵悚然。


    他循声走进内殿,视线先是看向床榻,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咚,”一声响动,殿内陷入一阵死寂。


    枢日走到贵妃榻前,他跪下身来, “臣下的失职。”


    他分明已经将这东西藏进了私库,又命人锁起来严加看守。谁知道渐眠这样神通广大,也能翻出来。想必他已经知道了小福子的事。


    不过也对,这样的事传出来就是满宫沸沸扬扬的,他早晚都会知道。


    渐眠懒洋洋倚在贵妃榻上,虚虚的阳光吻在他脸上,几忽透明的皮肤好像能够清晰看见埋藏在内的细小血管。他少穿着一身白衣,雪浪翻飞的袍角裸出未穿鞋袜的一双足。


    那是小福子还在时最常干的活。


    渐眠的贴身侍奉都是由他来的。纵然已经年过半百,稍稍有些力不从心,他也不愿意假手于人。


    渐眠的脸蛋贴在鼓面上。


    死物又有什么温度。渐眠没叫他起,枢日就一直保持着跪在地上的这个姿势。


    他其实对于小福子并没有什么很深刻的印象。


    他好像永远是一副弓着腰的样子,看不清脸,只知道是白窝瓜一样胖胖的,跟别人永远是一副疾言厉色的阉人做派,但是面对渐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欣喜和蔼的。


    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或许他也是头一个认出渐眠身份的人,在渐眠熟睡的时候,也曾为他的性格大变而感到诧异,但是在他身上看到原太子所有的特殊印记时又放下心来,只觉得这孩子可能真的是变了。


    他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穿书这种事,更不知道那时候渐眠已经发现了他的怀疑。


    久而久之,


    渐眠好像也受了原身的影响,对这个一直贴身伺候的太监放下戒心。


    他们都说,小福子是违反宫规才惨死冀王手中的,但长秋殿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是殉主而死。再再忠心不过的。


    枢日起先得了渐眠的令,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谁也不知渐眠的伤是自己所刺,小福子信以为真,第一个比谁都着急。


    据说他死的时候,衣裳里还揣着给渐眠买的伤药。


    “你是故意的。”渐眠平铺直述。


    枢日涩声: “长秋殿请不来大夫,若真的没有任何行动,不免叫冀王生疑,打草惊蛇。”


    “啪”的一声。凌厉掌风扫在了枢日脸上。


    他被扇的偏过头去,没有动作。


    渐眠尖尖的指甲好像要戳到他的肉里去,他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冀王来过了。”


    枢日点头。


    渐眠扯了扯唇角,轻轻一笑: “那么宫外那个,也来过了。”


    枢日说是。


    或许薄奚从未相信渐眠是真的被刺伤,或者换句话说,这样的小把戏在薄奚看来其实再拙劣不过,骗得过别人骗不过他。他之所以来给渐眠喂药,不过是怕他伤重的厉害,真的会多受些罪。


    他们的一举一动,恐怕早已在薄奚遍布禁庭的监视之下。


    但渐眠不是小说男主,更没有天道大开的金手指。他只是一个在知道些剧情下从另一个世界穿书来的普通人。他自私多疑,对傅疏的好也不过是怕他死了影响自己,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趋于“保命”的前提。


    更何况现在有这么多人肯为他豁出命去当活靶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应该感到庆幸。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心脏会痛的好像要死掉。


    透明的水迹滴到枢日脸上,又顺着轮廓滑落,只留下干干的泪痕。


    枢日抬眼看着他,看着这个金尊玉贵的小殿下,他张了张嘴,看见他眼里的痛楚和脆弱,觉得他真的再碰一碰就要碎掉了。


    他开始后悔。


    原来他低估了身边人对渐眠的重要性。


    但是很快,那缕闪瞬即逝脆弱情绪被他很好地藏了起来。


    他重新倚回榻上,将那个拨浪鼓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面上重新变得冷静: “说说吧,现在宫里如何。”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太子渐眠应该伤重半月昏迷不醒,然而薄奚送来的药叫他醒来的时机提前,现在事情进展到了哪一步,他也估量不准。


    枢日详细跟他说完,渐眠点点头,又问他: “冀王现下兵力有多少?”


    枢日说: “在宫中安插的大约千余人,那些还不方便露面的私兵都集中在京都城外的一个小巷子里,只等时机一到,便伺机而动。”


    渐眠: “现在蹲守禁庭我们的人有多少?”


    枢日默了几息,才道: “百余人。”


    十比一的局面,也就是说,其实他们能够翻盘的机会其实微乎其微。若是现在傅疏在宫中,能够调动所有的禁卫,那么区区一个冀王根本不在话下。


    但现在是仅仅能够调动百余亲卫的副将枢日,还有一个病病殃殃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子。


    这样的局面就很尴尬了。


    渐眠一开始的猜想还是太过保守了。


    瓮中捉鳖的主角可能到最后会出现反转的局面。他本意是让冀王放松警惕,从而尽快暴露出底细。但而今看来…


    枢日眉头紧拧: “不论如何,臣下必然拼死护殿下周全。”


    渐眠没接他的话,反而道: “冀王什么时候登基?”


    枢日说: “三日后。”


    渐眠说好。


    他吩咐枢日打开长秋殿的殿门, “叔父如此关心孤的伤情,孤这个做侄子的自然也不能毫无表示。”


    “孤记得库房中有株血玉珊瑚,就给冀王送去,作为侄子赠予的登基贺礼。”


    枢日一下摸不清头脑。


    急急问: “冀王若是知道殿下已经醒了,那对于您的处境,岂不是——”


    渐眠打断他的话,柔柔一笑: “不会的,他不会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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