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绝境


    chapter41


    若他真的想将渐眠置于死地,那么大可以在他一回宫的时候就动手了结他,不至于等到现在,更别说派最好的医士来为他治伤。


    冀王自满于自己的实力,对渐眠这个草包太子的轻视简直都要写在脸上。他并不认为这个侄子能有与自己抗衡的能力。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所以即便渐眠出现在登基大典上时大家也并不觉得他能对冀王有什么威胁。


    毕竟谁都知道,这个孤立无援的小太子已经四面楚歌了。


    他拾阶而上,迈过白玉丹墀,迈过这本应该在未来一天所属于他的王权地位。缓缓,缓缓走到了大殿之上。


    虽然,但是…


    众臣面面相觑。觉得渐眠此刻出现在这儿还是有些尴尬的。


    冀王居高临下,黄袍加身之时竟也有了几分不怒自威的王态。


    渐眠今日未穿太子常服,一身雪白素衣显得整个人素素静静,匀亭秀丽。


    甚至对比先前的嚣张跋扈,这样的渐眠格外惹人垂怜。


    在众目睽睽之下,渐眠垂颈久久没有动作,人群开始响起窸窣议论声。


    这时


    冀王突然撑身站了起来。


    他走到距离渐眠两步之内的地方。在这个位置,甚至能够见到他伶仃又纤细的脖颈曲线。


    很美。


    没等他唤他时,渐眠动了动稍稍僵硬的身体。


    那真是谁都未曾料到的举动——


    他撩袍跪了下来,慢声: “侄儿恭贺陛下荣登大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尽管知道了这是既定的结局,但区别于先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太子殿下,众臣无不感到惊诧万分。


    本应属于他的一切,此刻被拱手他人。他的脸上不光看不出愤懑和不公,甚至多了几分恭敬与诚恳。


    渐眠此举,无疑就是告诉众人,皇位之争,他无异议。


    这恰恰也是冀王最想看到的结局。渐眠识时务,他很满意。


    冀王温声问: “身体可好些了?”


    渐眠回: “好些了。”


    冀王点点头,走下来,宽厚大手托过渐眠的手臂,隔着一层外衣,轻轻抚摸了下他的肤肉。


    除了渐眠和冀王,无人知晓。


    “快起来罢。”他顺势将渐眠扶起,好像刚刚只是渐眠的错觉。


    登极大典继续,丝竹管弦声交织顿挫,冀王甚至因着照顾他的身体,特意命人抬来软垫椅,让他挨着自己坐。


    “那株珊瑚,朕很喜欢。”冀王笑了笑,拍拍他的肩: “你能到场,朕也很喜欢。”


    渐眠扑簌簌的睫毛落下来,叫人看不清眼中思绪。


    他只是抿嘴一笑,好像没什么话说。


    冀王撇了眼站在他身后的枢日,提点道: “那日就是他陪你出宫的么?”


    枢日被叫到名字,从一侧过来,单膝跪在渐眠身前。


    他说: “是臣下。”


    谁也未曾料到冀王突然发作。 “砰”一声,桌上的金杯被掷到了枢日的额角。殷红鲜血顺着脸颊直流。冀王说: “没用的东西!”


    渐眠静静看着,默声不语。


    冀王扫了眼身边人,随即有人将枢日带了下去。


    冀王看向渐眠,轻轻声: “皇叔为小明月寻了更可靠的亲卫,以后日夜保护在小明月身边,比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要强上百倍还多。”


    有人应声过来。


    那人几乎一见到渐眠视线就焦灼在他身上,殷殷切切,令人十分不适。


    宫中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冀王身边常用的狗腿子,向来是唯他是命的。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他要拔除任何可能威胁到他性命的存在。


    姜还是老的辣。尽管渐眠投诚的态度如此明显,但冀王还是对他心存防备。唯有拔除他身边一切可用之力,他才能够安心留他在身边。


    他看向渐眠,企图从他脸上找出些不自然的神态。


    但是很遗憾。


    渐眠只是温和应道: “陛下说的是。”


    晚间宫中设宴款待群臣。渐眠也被留了下来。


    酒过三巡,大家原本紧绷的神色也都稍稍松懈,渐如意喝的最多。


    今日是他的大喜日子,渐如意根本没有想过王位能够来的如此轻松。若早知道傅疏这么轻易就会送命,他也不必在封地蛰伏这么长时间。


    他将这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英明神武。


    “来!喝——!”他举起酒樽,站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渐眠也被他拽起。斗大的酒樽被塞到渐眠手里,摇摇晃晃,他伤病刚能下床,就被硬塞着灌进去这么大一杯酒,喝完时甚至站都站不稳。


    众人看在眼里。


    他将将要跌到地上,冀王将他扶起,顺势将渐眠的大半重量都倚靠在自己身上。


    美人微醺,眉头轻蹙,这样的情态当真是人间难见。


    冀王心猿意马。


    混杂着酒臭味的吐息传到渐眠耳边, “小明月真是生的越发娇嫩了。”他鼾态稍露,讲话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小明月可知道,那军营里最好的妓子才能有这样纤细的腰,这样软和的身段。”


    他开始说胡话了。


    各种不堪入耳的话传入渐眠耳朵里。他静静听着,半点反抗都没有。


    他来了兴致,叫自己的亲随驱赶众臣。


    满殿臣子都看在眼里,此刻竟无一人敢站出来为渐眠说话。


    又一想,敢站出来说话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哗啦”一声,桌上的碗碟都被拨拉到地上。群臣都未曾走散,渐如意就已经按耐不住。


    他说: “那日花神游街,朕就在酒楼里看着你。”


    他说: “这样的一张脸,生来做王储干什么呢,劳心劳神,朕当时就在想,朕要铸一个金屋子,将你藏起来。日日独享。”


    他丝毫不顾人伦道德,好像现在压在身下正诉着眷眷小话的不是自己的亲侄子一样。


    渐眠薄薄的眼皮颤了颤,好像害怕极了。


    属于男人的气息喷洒在渐眠脸上,他的眼皮晕了粉,像白瓷着彩,烧出世间难有的釉色。


    这样一个伶仃娉婷的孩子,谁也不会疑心他有能够抗衡冀王的能力。


    “朕久不在京时,听闻你跋扈嚣张,如今看来——”他轻轻一笑,那句好像个闺阁女孩儿的话还没说出口。


    “噗呲——”难以言喻的痛楚叫冀王一时间反应不及,他震惊地看向身下的渐眠。那个被他以为毫无杀伤力的孩子正持着一把匕首,尖端正对着自己,已经入肉。


    到底在沙场摸爬滚打过,短暂的惊骇过后冀王迅速反应过来。


    渐眠于刺杀方面到底生手,一击未曾毙命,于是给了冀王反应的时间。他迅速擒住渐眠双手,将他“砰”一声摁倒在地。


    大家面面相觑。


    随后才有人反应过来: “来人啊!有人刺杀皇上!快来人啊!”


    若此刻行刺渐如意的是枢日,那么还有取胜的可能,但偏偏是渐眠。他给自己来的那一刀的确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也伤筋动骨,更何况是对上体力悬殊的渐如意。


    男人气急败坏。忍痛拔掉腹部的匕首,又呵止想要擒拿此刻的亲卫。


    他唇角染血,仿若魔鬼: “朕原本以为你能识趣些。”


    渐眠原想要起来,却被他一脚压住脸颊。


    牙齿因剧痛而颤动地咯吱作响,渐如意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他一脚一脚,踹中渐眠的力道都是往死里去的。


    地上晕开一朵朵血花,有渐如意的,但更多却是渐眠的。


    渐眠用手臂死死护住头颅。双唇颤动,但渐如意并不能听见他说的什么。


    他气急败坏,此刻将渐眠千刀万剐的心都有。


    渐眠在自己那个世界是被粉丝千娇万宠的知名画家,一朝穿书到“登极”世界,又成了王权之下的独苗苗太子,未曾吃过什么苦头。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压在脚下如此羞辱。


    人挨打后最本能的反应就是护住头颅,苦声求饶。


    但是渐眠没有。一脚又一脚落在他的身上,渐眠甚至都能感觉到内脏翻涌的血气和碎肉都要从喉管翻涌而出,他死死咬住唇角,一声也不吭。


    渐眠从来不信命。若他在书中的结局是注定惨死,那么渐眠也要挣扎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渐如意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嗡嗡隆隆,他已听不真切: “该死,该死!朕给你脸了是吧!”


    渐眠没有动静了。渐如意却还不曾放过他。他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渐眠在他手中脆弱的如同一个破布娃娃。


    他半睁着眼,一张脸青紫红肿。


    渐如意问他: “你服不服气?”


    渐眠往殿下看了几眼。


    那里站着惴惴不安的群臣,站着渐如意的部下,还有这宫里很面熟的小太监们。


    但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住渐如意的施加的暴行。


    那里没有傅疏,没有枢日,更没有那个在危急关头总会出现的男人。


    渐如意将他扯到自己脸前,一字一句,阴鸷暴戾: “你拿什么跟朕争?”


    渐眠不甘心。


    若是死在薄奚手里,他已经做到了毕生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他死而无憾。


    但是死在一个区区藩王手里,他不甘心。


    渐如意到底对他有些心软,对他道: “若你肯从此之后知道悔改,朕留你一条贱命也未尝不可。”


    渐如意: “若你执意不改,就别怪朕大义灭亲。”


    渐眠忽然笑了笑。惨淡的脸上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美艳迤逦。他柔声道: “你凑过来我跟你说。”


    渐如意毫不疑心。


    他自信于渐眠不是自己的对手。


    在这一幕大家亲眼所见之前,谁都未曾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砰——”


    渐如意应声倒下。


    那个被众人认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在经历了一番毒打折磨之后,分明双腿都已经站不起来,却强撑着身子,一步一步,撑身站起来。


    他颤颤巍巍,惶惶措措地


    走向了那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龙椅上沾染了鲜血,他死死握住,靠着它站在了丹墀之上。


    “国玺在此,尔敢不降!”


    第42章


    前世


    chaper42 “如此好结局,半分不如意”


    他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托举国玺的那只手中。


    国玺沾了人血,在烨烨灯光下有种近乎妖异的美感。


    自古多少人争夺的东西,此刻正握在一个刚及弱冠的小太子手上。


    那冀王已经彻底没了呼吸。狰狞暴凸的一双眼充斥着不甘怨恨。他至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刚刚登基的第一天。


    渐眠低低喘了口气,抬起头,倪裨着下首的冀王余众。嗬嗬吐出口血,问: “谁有异议?”


    还有人握着武器,迟疑不动。


    旧主已死,他们没了主心骨,却还迟迟不肯降顺于渐眠。


    就在此时


    殿门被砰一声撞开。


    那为首进来的,正是方才被冀王处罚调离的枢日。他与将士们浴血而来。而在那殿外,是肩拥着肩层叠的尸体。


    冀王在宫中安插的眼线尽数被拔除。


    远远一个对视,渐眠对着枢日轻轻笑了笑。


    枢日浑身的血液都沸腾热起,他率先跪在了殿前,高声: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剑尖嗡鸣一声,与青石地板碰撞出金石相撞的脆响。


    紧接着


    是一众又一众高呼殿下千岁的将士们。


    他们浴血冲锋,个个如同地狱里挣扎爬出的恶鬼。


    这些人,都是绝对忠心于君主,是由权臣傅疏调教出来的尖锐军队。


    他应当放心。这些人至死都会听命于自己,护住渐眠周全。


    渐眠又呵一声: “叛贼已死,谁还有异!”


    数众面面相觑,起先还在犹豫,直到冀王的头目亲信率先跪下来。紧接着,一排排人俱都跪下,口中高呼千岁。


    尽数伏诛。


    风中的血腥气久久不散。渐眠瞥了眼冀王的尸体,捡起那把淬了毒的匕首。


    这招虽险,胜算却大。


    冀王自满,也死于自满。


    他觉得渐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绝不可能逆风翻盘,却不知道人到绝路什么都能干出来。


    起先枢日察觉渐眠的想法时是绝不同意的。毕竟渐眠伤重刚能下床,身子见风就倒。若是一击未成,那么即刻就会被冀王反杀。


    但渐眠心意已决,谁都劝不下。


    枢日能做的,也就只有守在殿外,为渐眠争取更多的时间。


    虽然知道渐眠有些事情瞒着他,瞒着傅相。但枢日推门而入时,还是惊骇了一瞬。


    那失踪已久的国玺,竟在渐眠手上。


    但也只是一瞬,他见到遍体鳞伤的渐眠,就更加揪心起来。


    他沿丹墀而上,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走到渐眠跟前,才劝道: “殿下,臣下送您回宫,来传太医为您疗伤。”


    渐眠打断了他的话。


    他手中把玩着那把将冀王杀死的匕首,一下一下,沿着死人的皮肤纹路轻轻划过。


    冀王的尸首还未凉透。


    下面的人就看着那个分明已经再也坚持不下去的小太子,手起刀落间,划开了冀王的皮肉。


    他拿画笔的时候,被人推崇为神明降落人间的艺术品。阳光沐浴在他身上,那真是一副此生难见的美景。


    手持匕首做杀人虐尸这件事的时候,虽然残忍暴戾,但因着那张脸,竟是惊心动魄的美感,那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绝不应该存于人间的绝色。


    小福子如果此时在这儿,第一个关心的应该是渐眠的手有没有剥的累。


    他话说的轻松又平常, “皮就拿去缝宫门外的登闻鼓。肉嘛……”


    他柔柔一笑,看向枢日, “给孤煮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来,看向这些大臣和叛军,春风和煦到好像无事发生: “今日宴席我看大家也都没吃饱,稍安勿躁,御膳房的人会添道菜送来。”


    大家颤颤巍巍,却半点不敢不从。


    那象征着王权威信的国玺就被他松松握在手里,一抛一抛,叫人担心下一刻就被他摔碎了。


    枢日跟在他身后出了殿门。


    他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沿着深深,深深的宫道,他才问出口: “殿下,”


    只是起了个头,渐眠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渐眠说: “国玺是静妃藏起来的。”


    枢日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这件事越来越扑朔迷离了。静妃为什么敢私藏这样的东西,又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间段自戕而死。


    不,或者说。


    是谁将她灭口。


    渐眠抬眼。今日的月亮格外圆,照的宫里亮堂堂的,好像所有的阴私腌臜都被洗刷干净。


    他轻声低语了一句什么,枢日没有听清。


    他走近,还没等听见见面在说什么,怀里就被砸进来一个冰凉的身体。


    “殿下,殿下!”


    他听不见了。他实在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宫外。


    密林穿梭。


    这是离京都最近的一条小路。但纵使最快的骏马也需要半个时辰才能速达。


    更遑论


    现在有人阻碍了薄奚的步伐。


    “呦呵!郎君去哪儿?!”出声的是个身长七尺的彪形大汉。他背上背着一柄巨斧,劫在薄奚跟前,看上去应当是山匪一类。


    薄奚没有打算跟他废话。


    手中长剑速出,直指那大汉心脉。


    他的武功不说世间翘楚,却也远超寻常武者,对付这么一个山匪,应当是绰绰有余。


    但未曾想到。那山匪也迅速祭出巨斧,一边挥斧抵挡,一边还尚有闲心问他: “郎君莫要心急,怎么半句话不说就要拿老汉儿开刀呢?”


    薄奚冷漠不语。一剑一剑都是冲着要他的命去的。


    他无心与任何人解释。此刻只想快点斩除路障。


    宫中有密探,飞鸽传书。


    一句“恐有危余”便将薄奚身在曹营的心迅速拉了回来。


    按他的安排,只要渐眠不出长秋殿,那么便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危及他的性命。


    他并不在乎现在雪封的君主到底是谁。这个偌大王国岌岌可危,到底会被川齐卷土重来的铁骑踏平。


    他所要的,只是宫里那人的平安。


    他只要他平安。


    一招招交锋间,薄奚速度越来越快, “让开!”


    那大汉还是笑: “郎君如此着急,是赶着幽会心上人吗?”


    那寒潭一双的眼睛里淬了冰。薄奚的优势在于速度与身法,但对上这么一个皮糙肉厚的大汉竟然一时间也觉得难缠。


    他说: “俺老汉不是奔着要你的命去的,郎君又何必如此心狠手辣?”


    那剑身的鲜血汇聚到尖端,滴答落在草地上。


    薄奚盯着那大汉,一字一句, “让开。”


    那大汉忽然开口,说的云里雾里,到底是没见阳光的事,薄奚却听得懂。


    “常言道人生小满胜完全。郎君命格贵极,拥有的已然登峰造极,又何苦再去寻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薄奚扯了扯唇角,没有应他的话。


    很小的时候,他曾亲眼目睹国破家亡。母后抱着他,浑身的鲜血要将他泡透,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时候他救不了所有人,甚至于自身都泥菩萨过河。


    自那之后,薄奚就坚信,只要自己足够强大,那么所有的东西于他而言都是掌中之物。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的,和他不想要的,绝没有放弃这样的选项。


    哪怕薄奚还有一时可活,他也一定要拖着渐眠一起跟他下地狱。


    这大汉不会懂,或许他已经看出薄奚偏执不已的想法。在对上薄奚时,他招招除了防守再无其他,他并无心要薄奚的命。


    那大汉叹了口气,干脆将手中的斧子扔下。


    自己一座肉山站在薄奚身前。


    他一问: “小郎君,你悔不悔?”


    薄奚阔步上马。


    那老汉挡在他的马前,又问: “小郎君,你悔不悔?”


    薄奚出鞘,半点没有迟疑。


    那老汉再三: “小郎君,你悔还是不悔?!”


    “不悔。”薄奚掷地有声。深深一眼落在那大汉身上: “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不多,他是第一个。”


    万历十三年。


    薄奚发现那个草包太子变了。


    他对上自己的目光里再无虚张声势的畏怯,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里噙满荡漾春光,一边说着掏心窝子的话,一边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薄奚觉得有意思。


    他这样娇气,怕冷又怕热,身体像破棉絮,稍微见点风就被吹的七零八落。他冷冷叫薄奚跪在地上守夜,又在睡得身体捂不热的时候拼命往薄奚怀里钻。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薄奚与他无非你死我活。


    起先,薄奚只想杀了他。


    但后来薄奚只想好好爱他。


    那大汉虽被刀剑洞穿身体,眼里流露的却是无尽的慈悲,这样与长相极为不符的情绪出现在他身上,只显得古怪违和。


    但薄奚并不在意。


    阻挡他抵达他的身边的任何阻碍,都会被薄奚毫不犹豫地挥刀斩杀。


    那大汉虽被薄奚刺伤,身形却站的稳稳当当,他伸出手,在薄奚反应过来前抚在了他的头顶。


    瞬间


    梵明声四起。


    无尽鲜血自那大汉身上喷涌而出,将薄奚整个人浴湿。


    薄奚的脑袋里瞬间多了许多陌生的记忆,那些记忆一帧一帧,犹如长河画卷淌过,分明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我以百世轮回起誓,许下来世祈愿。”


    那少年嗲嗲靠在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身上,娇娇媚媚,亲昵异常。


    而那张脸,薄奚终于看清。


    因果百世,轮回有序。


    陌生梵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薄奚终于支撑不住,他耳朵嗡鸣,已经听不清任何东西。那梵音却硬要抵达他的耳际,不允许反抗。


    他跌下马,强睁着睁开眼。


    哪里还有什么山匪大汉。


    月光柔婉,流光落在薄奚身前的草地上。


    ——那是一颗舍利子


    他以手刃功德圆满的善人之血,开启了尘封的前世记忆之门。


    第43章


    欲来


    chaper43 “不跪神明跪老僧,但求人间好结局”


    寺院钟声悲悯悠长。尚不知事的小沙弥都意识到不对劲,他怯怯站在大师兄腿边,歪着头去看。


    “你们自遵守善慧嘱意,研习佛法,静心礼诵。”


    …


    那接任主持的善慧眼角湿润,声音哽咽: “知道了,师父。”


    日暮将迟,那老主持缓缓抬眸,看了眼低眉慈悲的菩萨相。轻轻,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嗡——!”


    “嗡——!”


    “嗡——!”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十世功德圆满的和尚,圆寂了。


    走马灯一帧帧走过他的少年儿时,情窦初开,直到长伴青灯古佛,那抹艳色的红烙印在他心上,深邃刻骨。


    那是一见少年误终生。


    走马观花,他第一次跟随年长自己的殿下哥哥来寺庙礼佛,雪玉团子一样的孩子,其实那时是分辨不清男女的。


    他见寺里养的一株莲格外清秀,就偷溜出来去池子里够莲。还没有走到池边,就被青苔缠绕的石子滑了一跤。而尚是小沙弥的他恰好路过,被他吸引。


    他以为那是个多大点儿的小女孩儿,红着一张小脸哄他: “你不要再哭了。”


    那孩子依旧哭,一边拿水汪汪的眼珠子觑他,一边哭,抽抽搭搭,还惦记着那池子里的莲花: “我想要那个。”他指使人从来这样理直气壮。自小受念万物有灵的小沙弥犹豫片刻,一面低念罪过,一面给他够莲花。


    可他只是半刻的功夫,再一回头,那孩子已经被人抱起。


    那小沙弥虽然不大出门,却也听过这矫矫不群的贵人名讳。但见那被抱起的孩子袍角稍乱,露出去了鞋袜的脚腕。那脚腕红肿,上面还挂着只金锁子。


    那锁子可能被去了芯,他乱动也不响。宫人们默声不语,只有这满池的莲叶轻晃,和那孩子天真的话: “大哥哥这么快找来了?”


    贵人撇了眼小沙弥。他抱着莲花,浑身一抖。


    “一会儿该回去了,找不见你,就知你又乱跑了。”


    随即他跟那小孩子说: “走罢,太傅已在学清殿等候多时了。”


    那小孩子撇了撇嘴,却将那朵莲花忘在脑后。


    小沙弥并不敢提醒他,只低着头,看他越走越远。


    午夜梦回,那抹身影却在他心里留了多年。


    佛前受戒时,师父说他六根不净,他却支支吾吾,半句都说不出来。


    而后再见,就是听闻他们姻缘已定的喜讯。


    寺里供了千盏平安灯,他跪在佛前,比小时生的更加柔婉美艳,却忘记了当年为他摘莲的小沙弥。


    当时的小沙弥已经变成寺院中的大师兄。正由他接待这位宫中娇客。


    “师父师父,我俩的八字可合呢?”他没有变,还是跟小时一样稚气可爱。问出的话如此天真,却叫人不忍心责怪。


    那位身份贵极,谁敢说出半个不字来。


    和尚说: “佳期应许,姻缘天赐。”


    他莞尔一笑,才安下心。


    送走他时,那娇客在寺前不远停下脚步,他疑声问道: “这里…”


    和尚的心怦怦跳,以为他是想起了儿时那段插曲。


    “这里的莲生的真好。”


    和尚闭了闭眼,默念阿弥陀佛。


    他以为此时一面就是永无再见。却在几年过后,亲见那贵人抱着他来到寺庙。


    他的脸苍白如雪,气息近危,已经救不活了。


    贵人拽着和尚的身体,急哧的眼睛红如恶鬼,人病到了这份,药石无医的时候,就执拗地信起求神拜佛来。 “我要他活。”


    贵人说: “告诉佛祖,他活不了,我砸了它的金身。”


    可是贵人不知道,世人诚心祈求佛祖庇佑,也不过只是在拜自己内心的那尊欲望的佛。


    “疼啊”那娇客轻轻唤, “大哥哥,让我死吧,我好疼啊。”


    只是佛祖终究救不了那注定会死的人。


    和尚看着贵人一夜白头。不让僧人诵经超度,也不让那孩子下葬。


    他开始迷上了求仙问道。国家民不聊生,都说君主昏庸。


    可是贵人哪里会在乎他们的想法呢。对他而言,那孩子离开人世了,他也就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欲望了。如今吊着一口气的,也不过是那云彩里虚妄的幻想罢了。


    急景流年


    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些什么门道。


    贵人来到寺庙,他说, “我需要几个僧人。”


    他哪里需要几个僧人,他是需要心甘情愿以身祭火的善心人。


    众人面面相觑,内心都有自己的私妄。


    他站了出来。


    贵人跪在和尚面前,头磕很的响。


    和尚投入火海的时候不曾回头。他只是盘腿入定,脑袋里想的,却不是什么佛法大义。


    那年初见


    一见就误了终生。


    僧不说是缘是劫


    僧说有缘。


    与他有缘。


    此后光阴飞逝。和尚每世都是带着前世记忆托生。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和职责,哪怕那孩子没有一世可以认得出他,他也不曾悔过。


    而今


    他眼睛一闭,又要开始下一世的轮转。


    风声萧瑟


    快马疾驰


    沈氏两兄弟带人追赶王君,在密林中发现了已经昏迷的他。


    他手中紧紧握着一颗舍利子,眉头紧蹙,口中念念有词。


    沈骄下马,急步走到他身边。


    他趴在他身边,听他轻轻呢喃,只知道他口中所唤,只有一个叠字, “娇娇。”


    沈骄愣住了。


    骄骄,他竟是在叫自己么。


    沈骄越想越旖旎,原来他竟然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思。


    沈骄的一颗心犹被烈火灼烧,烧的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向薄奚,脸颊微红,终于做出了决定。


    “哥哥。”沈骄回头: “咱们先将王君带回去。”


    他想好了。他一定要想办法将渐眠除去,渐眠在一日,就会阻碍薄奚踏平雪封的步伐,也会影响他与薄奚的感情。


    军医连夜被薅来给薄奚诊脉。


    奇怪的是,他脉象平稳,并无被人中伤或者下毒的痕迹。


    军医思铎片刻,只能道: “还是先观察看看,应当,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沈仰沈骄一众聚在营帐中,闻言也只好先这样。


    灯火蔟簇,红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沈骄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其他人,提议, “不若咱们先派出一队人马,深入打探一下京都如今情形,才好再做应对。”


    葛酉说: “不妥,我看还是等王君醒来再行商议。”


    鹤柳风放出重磅炸弹, “冀王死了。”他眯着一双狐狸眼,不顾众人震惊神色,接着道: “是被渐眠设计杀死的。”


    有人疑惑: “是那个草包废物?”


    渐眠声名远播,谁不知道他是个身无长物的草包太子。


    鹤柳风说是。


    他道: “那国玺如今也在他手上。”


    葛酉迅速反应过来, “那他先前,都是在扮猪吃虎?”


    窸窸声沸沸扬扬,都在说渐眠好心机。


    沈骄适时插嘴; “所以我看也是擒贼先擒王,渐眠一日不除,未免夜长梦多。”


    大家都说是。


    鹤柳风与沈骄一个对视,二人都明白了彼此心中的想法。


    只有沈仰坚持己见。他说: “不妥,还是等王君醒来再说。”


    沈仰是自小就跟随王君的肱骨,如今在军中也威信颇深,他一开口,大家也就不好再说别的。


    唯独沈骄,面上不悦表露明显。


    等人都走完。沈骄才一脸怨念地问他: “你是不是对渐眠心有不忍,你根本不想让他死!”


    沈仰不言。


    他也听说了,那孩子虽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却在刺杀冀王时身受重伤。他心情复杂,想起在禁庭时,他连抄经都觉得麻烦,如今却也能独当一面了。


    沈骄问他: “难道你忘了家国仇恨,忘了父亲母亲是怎么死的!?”他目光如炬,握住哥哥的手: “你可想好了。”


    沈骄背对着他,紧咬着牙,涩声: “你不会看不出,王君并不想让他死。甚至如果他活着,会成为我们最后的阻碍。”


    “哥哥,只差一点了,只差一点咱们就能给父母族人报仇雪恨了!”


    沈仰低哑了声音。


    *


    宫中。


    渐眠如今虽为太子,却有实权。


    太上皇渐晚舟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身份。渐眠那晚昏迷后,直到醒来都没有听见乾清殿的半点风声。


    枢日说: “太上皇一切皆安。”


    枢日犹疑片刻,才道: “现在宫中上下都说,既然叛贼已死,殿下合该将国玺归还太上皇。”


    其实如今渐晚舟所在的位置非常尴尬,禅位是他,如今风波平息,他自己却又不露面了。当然,这其实很符合渐晚舟一个傀儡皇帝的身份。


    渐眠盘膝坐在榻上,百无聊赖地听完枢日说的这些八卦废话。末了实在听得无聊,他才道, “给我把桌上的瓜子拿来。”


    枢日说话声一顿,音调上扬, “殿下!”


    渐眠还是那副散漫浪荡的表情,嘴里边嚼干果边道: “孤又没挡着你说。”他眨着一双大眼睛,无辜看向枢日。


    枢日哑了声音。


    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好像万事明天安的小太子,是怎么做到手起刀落剥掉亲叔父的皮的,又是怎么威逼强迫臣子们喝掉人肉汤的。


    他好像再无辜不过,又万事皆在股掌之中。


    这样的性子,不光叫臣子们摸不到头脑,就连枢日有时候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不过倒真有件事需要你去办,”渐眠讨好笑笑。


    枢日心中警铃大作,觉得大事不妙。


    ————————


    看在我这么努力日更的份上,各位小主们可不可以给我一丢丢营养液呢,就一丢丢,求求啦


    第44章


    压境


    chaper44


    夜半三更


    丛影蔽日。宫道阴森寂冷,风一吹呜呜似鬼嚎哭。


    今日恰逢小柱子值夜。他独自一人走在回太监所的路上。他先前是静妃宫里的人,自从静妃死后,他的地位也一落千丈,静妃宫里的人被重新分配后只有他落了个洒扫太监的累活。


    免不了无人处怨声载道,直啐那些掌事太监狗眼看人低,不就是没打赏他们银子,哪里就至于如此磋磨人。


    一阵风穿过他的身体,刮得骨头缝都疼。


    他缩了缩脖子,加快步伐。


    “三魂渺渺离阳世,无偿一道好凄凉”


    “七魄茫茫赴泉台,受了多少风霜凉”


    “狂风刮起阴风来,喉咙哽哽难下肠”


    “世间万物有无常,我的灵位哪里藏”


    …


    阴森森的唱词一遍又一遍回荡在宫道,小柱子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的好像在耳朵里回响,小柱子才“啊呀”一声叫出口。


    “世间万物有无常,我的灵位哪里藏”


    “我的灵位哪里藏……”


    小柱子冷汗瞬下。


    这句话宛若缠绕在小柱子身上的催命符一样,一遍遍,一声声,如同跗骨之蛆,不停催念。


    不辨男女的声音尤在继续唱悼,小福子跌跌撞撞几乎绊倒,反应过来撒丫子就要跑,


    “砰——”他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小福子双手捧头正了正脑袋上的太监帽。


    “我的灵位…”


    小福子咽了口唾沫,扑腾着往后倒退。


    他低头的那一刻,看见了离他越来越近的一席青袍。


    空空荡荡,如影随形。


    而这宫中生前最喜穿这样洁净颜色的,就是那已经死去的静妃。


    “哪里,藏?”那袍角落到他身前,凉丝丝的头发垂下来,能听得声音,却看不清五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福子的嘴张到无限大,可是此刻,叫破喉咙都没人能来救他。


    他深深知道,这是静妃娘娘含冤而死,前来报复了。


    他哆哆嗦嗦,嗓音颤抖, “静,静妃娘娘,不是奴才害死您的,不是奴才啊!”


    不管他口口声声说些什么求饶的话,那道影子驱之不散,长长念叨着一句话, “我冤呐……”


    眼见着那长长的,血红的指甲就要冲他的脖子而来。


    小柱子以头抢地,磕的砰砰作响: “冤有头债有主,奴才知道您生前最是良善,不是奴才害死您的,您何苦来难为奴才!”


    血红指甲搭在小柱子肩上。可能是风声萧瑟似鬼嚎哭,也可能是内心有鬼不敢承认,他并没有察觉出哪里不对。


    那个本应该被他吞在肚子里一辈子的秘密就这样吐露出来:


    “是皇上杀了您,您自该去找他,奴才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尤记得那晚,夜寒风疏。那晚小柱子照常给静妃送药,刚一推门,他迅速察觉到不对。


    未免太安静了。


    殿内没有一个伺候的宫女儿太监,高公公也不在。


    小柱子将托盘撂在外间的桌子上。垫着脚往内殿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他却发现静妃脚下悬空,连挣扎的声音都喊不出。


    她的脖子上被套了绳索,而那绳索的另一端,


    小柱子连看都不敢看,屏住呼吸慢慢退了出去。


    他害怕自己这个目击者被发现,从恭房里呆了一整夜。等到明天静妃暴毙的消息传出来他才敢出去。


    怀揣着这个秘密。他甚至夜夜连觉都睡不好,一做梦就是静妃那张被勒的青紫的脸,和长长吐出的狰狞的舌头。


    好在那晚应该没人发现有第三人在场。小柱子就藏着这个秘密,一直到了静妃宫中人被重新分配,而他,是最晚走的那个。


    “砰——!”枢日一肘下去,小柱子昏了过去。


    他扯了袍子摘了头套,同一侧走出来的渐眠一个对视,枢日难以掩盖心中的震惊,却被渐眠一个口型阻止声音。


    他比了个嘘声,叫枢日赶紧离开这里。


    长秋殿。


    胖猫喵呜一声跳到了枢日头上。这段时间它很喜欢这个时常投喂自己的人类。


    枢日虽然不知道渐眠是怎么察觉静妃当初身死有异的,但看渐眠好像对皇帝杀死静妃的事实并不感到惊讶,枢日顿了几秒,才问: “殿下是觉得,皇上有问题?”这个揣测一说出口,枢日就自觉失言。


    背后妄议圣人,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渐眠不语。


    枢日又说, “宫外传来了消息,说,荆山寺的主持圆寂了。”


    寺里有谁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渐眠捉过胖猫,一下一下抚着,并不抬头: “人醒了吗?”


    枢日眼神黯了黯: “还没有。”


    渐眠将一部分暗卫留在了荆山寺守护,如今虽说傅疏已死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未免夜长梦多,他还是留了一手。


    “登极”故事线现在已经来到关键节点。川齐的大军此时正集结在京都五十里外扎营。随时都会攻入京都。


    雪封常年安逸,战备资源和将士与川齐拉开了极大差距。更不要说对方还有主角攻薄奚的气运加成。


    在书中


    废物太子渐眠将京都布防图给了自己爱慕的沈大公子沈仰,同时为叛军攻城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渐眠穿来至今,这只蝴蝶煽动的小翅膀救了许多人的命,也让本应该死去的傅疏现在仍活着。却依旧无法阻挡主角攻报仇灭国的步伐,可见剧情走向的大势不会因为渐眠做的小手脚而偏离太多的主线。


    渐眠想起书中最后这位废物太子的结局,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更多的……渐眠长长叹了口气。


    傅疏


    快些醒来吧,


    虽然能够料想到剧情进展的方向,可是速度这么快是渐眠始料未及的。


    一觉醒来,冲锋的号角集结,渐眠是被宫中乱糟糟的脚步和嚎哭声吵醒的。


    渐眠连夜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枢日有心不让他们发出动静,但却无可奈何。


    宫中变天了。


    渐眠睡醒只是懵了一瞬,就迅速反应过来。


    他眨巴眨巴眼睛,恢复了几分精力。使唤枢日: “将我的太子公服找来。”


    小福子死后,渐眠的贴身侍候就由枢日亲自来,宫中危机重重,交给谁枢日都不放心。


    好在渐眠使唤人使唤的理直气壮,适应良好。


    他在枢日的服侍下穿好太子公服,纤细的身姿被衣服束的笔挺修长,这让枢日瞬间反应不及。


    在他心里还是个小孩子的殿下,如今竟真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走吧。”渐眠阔步。 “我们去上朝。”


    议政殿沸沸扬扬。


    大臣们早早来到。就连那称病不出的太上皇也拖着虚弱的身子坐在了龙椅上。


    渐眠走入殿中,见到皇帝时脸上并没有半分惊讶。


    他拱了拱手,行礼问安: “父皇身子可好些了?”


    渐晚舟说: “已经好些了。”紧接着,他又道: “清除叛贼,吾儿功不可没。”


    渐晚舟的话刚刚摆出来,底下就有人站了出来。


    渐眠打眼一瞧,认出这人是将沈骄进谏为翰林院孔目的右相齐雍。


    被他这么直勾勾盯着,大多人都忘不了太子殿下威胁他们活吞人肉的事情,回想起来一阵胆寒。


    齐雍手捧笏板,进言道: “如今冀王已除,国玺又已被太子殿下找回。按宗制礼法,殿下应当归还国玺于圣人。”


    渐眠“喔”了声,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将太上皇的位置恢复了,好像那个退位让贤的不是渐晚舟一样。


    渐晚舟赞许一笑, “吾儿。”


    渐眠并不接他的话茬, “如今川齐叛军压境,傅相的衣冠冢更未入土,怎么大家不关心关心正事,反倒琢磨起这些无关紧要的宗制礼法来了?”渐眠顿了顿,又说: “我知道了,怎么大家是把逃亡的路线都制定好了,如今万事具备,只差东风。”


    齐雍斥道: “黄口小儿,何以污蔑我等!”


    渐眠也沉下脸来。


    一众见他脸色阴沉,俱都抱团,没几个敢附和齐雍说话的,毕竟都知道他们这位太子殿下,连自己的亲叔父都敢虐杀。如此心性,杀他们岂不只在一念之间。


    渐眠问: “城外大军压境,父皇意下如何?”


    不待渐晚舟说话,齐雍便率先开口: “当然是先让那些老弱妇孺去挡挡先锋,保留精英部队,护卫圣上!”他拱了拱手; “圣上在,江山在。”


    他连话都没有说完,渐眠侧身拔了枢日的剑就刺向齐雍。


    这不是他第一次血溅朝堂。也不是他第一次发疯杀人了。


    但大家仍旧是吓了一跳。


    他的话戳在了渐眠的雷点上。男子汉大丈夫,上战场杀敌,建功立业,报效国家,那是天经地义。


    但绝没有让女人孩子出去送人头的道理。


    渐眠一字一句,说: “丞相齐雍,包庇川齐叛贼沈骄,勾连通敌,致使内忧外患,孤不杀他,不足以泄民愤。”


    他话锋一转,矛头直指那端坐明堂的皇帝, “儿自叛军处将国玺夺回,儿之功绩,圣人是否有疑?”


    渐晚舟眼神复杂,好像第一次暴露出他藏在这幅软弱皮囊下的真实情绪, “你父无疑。”


    渐眠说好。他单膝跪地,仰头盯着渐晚舟,看得人心里毛毛的, “如今川齐大军压境,内忧外乱,儿自请带兵出征,圣人可允?”


    渐晚舟意味深长地看着殿下跪着的渐眠,心中趣味却更深了。


    他拍了拍手,笑道: “允。”


    渐眠速步走出殿门,脚步是显而易见的慌乱。他自诩是个恶毒懒惰的无能之人,却无法眼看着那些无辜的生命白白送命,纵然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但仍旧有人能够看出。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弱点。


    渐晚舟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的怜悯与不屑暴露无遗。


    那么渐眠,你又当如何抉择呢。


    第45章


    被擒


    chaper45 “语迟迟夜不能寐”


    甲胄加身,枢日一遍遍检查他衣袍里的软甲,眉头紧蹙,几度欲言又止。


    他连束发都要旁人代劳,却肯亲去那刀剑无眼的残酷战场。


    枢日略略佝身,与他对视: “不要硬冲,臣下会一直在殿下身边看顾,若不能敌…”他顿了顿,末了的话就止住了。


    若不能敌,他们也无退路了。


    渐眠没说话,翻身上马, “驾——!”


    战鼓声咚咚咚敲在人心上,颤颤巍巍,究竟难安。


    皇帝与众臣登上了瞭望台。观望这一行长得看不见头的出征队伍。


    渐眠不是练家子出身,他没穿来前就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画家,弃文从武不说,连半点学武的机会都没给过他。一路走到现在,靠的只是身上那几分凌厉的狠劲儿和血气。


    这是他第一次真刀实枪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还没出城门,原本繁华的天衢十二街就有了战乱的光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还是能够看见空袭火球对建筑造成的影响。


    空前寂静的街巷,唯独战马踏过的踢踏声,和那一双双躲在窗后窥探的眼睛。


    断壁残垣之下,偶有妇孺抱着孩子缩在角落,孩子呜咽声又被母亲迅速捂进喉咙里。


    那些被退出去做人肉墙的,正是这些最苦难最底层的民众老弱。


    渐眠深刻意识到,作者在书中一笔带过的战争,在真正世界是有多惊悚残酷。


    前方开路的先锋部队折返回来,队伍的末尾还带着个穿布衣的人。


    那人见到渐眠的衣角,就迅速冲上来,口中高呼: “殿下,殿下!”


    打眼一瞧,那人虽身量不矮,但眉眼青涩,还是个孩子。


    他叫殿下,眼中的仰慕尽显。


    渐眠搜寻记忆,没有将他与任何人对上号。


    眼见渐眠没认出他,少年心中不免失落。


    打头的将士说: “殿下,他说他曾在安置营被你救下过。”


    那少年快快道: “重华,我是重华,殿下还记得吗?”


    渐眠虽然很想记得,但他真的不记得,但却只能装作很记得的样子。


    重华说, “那时候您还教过我们跳房子!”


    他这样一说,渐眠就想起来了。


    记忆里那个瘦小的身影跟眼前的少年重合,渐眠眼中都不无震惊。


    重华解释: “从您走后,我们家家户户分了耕地,吃得饱了,自然就长个子了。”


    小孩子吃得多长得快,原来闹饥荒停止生长的身体得到营养,就如雨后春笋一样,迅速拔了起来。


    重华说: “我也想跟着殿下上战场,为殿下出生入死。”


    渐眠鸟都不鸟他, “孤记得你还有奶奶,家中长辈需要赡养,现在还不到硬逼你们上战场的时候。”


    他驾马就走。


    重华在背后吼: “我奶奶说了,国安则家安,国破则家亡,殿下救了我们一家,现在是我们报答殿下的时候了!”


    渐眠挥鞭,充耳不闻。


    宫门打开。敌军的旌旗在空中飘荡。小前锋根本没有预料到渐眠会亲临战场。


    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渐眠一脚踹翻在地。


    他们来的还是太晚了。


    那些老弱妇孺哪里有能力提刀上战场,在这里也不过只有被敌方收割人头的份。


    平地被染成了红色,断肢遍地都是,有长头发的女人,还有皮肉皴褶的老汉,下场凄惨。


    对方阵营嚣张极了: “雪封是没有可用的将士吗,竟派出这么些残兵败将来扫我们的胃口!”


    敌方将士们的呦呵声震天响。


    渐眠的目光落在了小前锋身上。他顶住压力,冷汗频频: “这都是圣人的旨意,我们只是奉命——”他的话完没说还,就被枢日手下的将士们捆住手脚强行带下去了。


    “开闸门。”渐眠说: “迎战。”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手染那么多人的鲜血。


    战场硝烟四起,人命只是数字,他已记不清杀了多少人,枢日以他为中心展开保护圈,渐眠唯一的使命就是往前冲。


    对方瞭望塔。


    沈仰听着下属汇报,满脸复杂。


    沈骄则是惊异: “他真的亲自上战场了?”


    下属肯定道: “不会有错的。”


    渐眠姝色人尽皆知,天底下想再找出个长成他那样子的也是比较费劲的事。


    距离太远,沈仰分辨不出两军交锋中谁才是渐眠。他仅仅是想到那个骄纵跋扈的人如今真的提刀上阵,心中就说不上的复杂难言。


    沈仰心中好像有人默声询问自己,你真的希望他死吗?


    他死了,雪封国主无后,不管怎样于川齐而言都是一件利事。


    战场刀剑无眼,他死在哪一刻都是寻常事。但沈仰只要一想起那张脸,想起他怯怯声唤沈先生的样子。


    沈仰闭了闭眼,道: “传命下去,谁能活捉太子渐眠,赏金千两。”


    沈骄也听见了,他急急走过来,攥住兄长的手, “你是疯了吗哥哥,渐眠今日就算死在战场上,那也是他自找的,就算是王君来了,也断然不会说些什么。”


    沈骄: “可若是他不死,王君的心便一日难安。”


    薄奚至今昏迷不醒,错过此时,想要再瞒着他杀掉渐眠就难如登天了。沈骄深知这个事实,这是他断不能接受的。


    “噗呲”刀剑入肉,鲜血喷溅在渐眠脸上,他已分辨不清这是对方还是自己身上的血了。


    刹刹时刻,他一抬眸。


    他没有看见敌方阵营的人,可沈仰却看见了他。


    那一眼里面,只有坚韧决绝。


    沈仰心神一颤,


    或许,那才是渐眠隐藏在皮囊之下,真实的模样。


    沈骄一把推开沈仰, “马来,一队骑兵跟我走!”


    渐眠本就伤重刚愈。这样带伤上战场,本没有好全的伤口撕裂扽开,渐眠的唇瓣雪白,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


    长时间的作战本就使人体力透支。渐眠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枢日仍在他身边左右守护,见他渐渐慢下来不免担心, “殿下,我在前面掩护,你撤回城中去。”


    渐眠充耳不闻。


    敌方的兵力充足,他们打的吃力不说,两方焦灼下去,对方头阵只是小试牛刀,他们却已经损失大半。


    如今情形不管怎么看他们都不占上风。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必要时刻,枢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撤!”他发号施令的同时将渐眠掳到了自己马上, “后面的人跟上,我们撤!”


    渐眠手掌震麻,陡然失力,连刀都握不稳。


    “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渐眠长长喘了口粗气,紧接着“哗啦”一声吐出口血来。


    他支撑不住,如若不是枢日在身后半抱着他,渐眠随时都能跌下马去。


    枢日已经能够闻到他身上非常重的血腥气。


    纵然是他看顾,但两军交战,渐眠身上不免受伤。


    一道道刀剑的刮痕割裂他的衣裳,渗出缕缕鲜血,像被施了酷刑的刑犯,全身上下没有完好的肤肉了。


    他眼睛半睁不睁,懈了力气,连反抗挣扎的意识都渐渐远去。


    枢日只道不好。


    他声声急切: “殿下,殿下不要睡过去!”


    渐眠眼睛充血,只能看见朦朦胧的一层血雾,眼眶酸涩的他再也睁不开。


    他想,原来自己终究是个普通人。


    天道也好,主角攻薄奚也罢,自己的拼命挣扎到最后不过也只是做他人的垫脚石而已。


    这些拼死厮杀的将士们不知道,城中期盼他们胜利凯旋的民众也不知道,有些事情,是在一开始就被写好结局的。


    渐眠想,真是不公平。


    旁人轻易就能取得的胜利和凯旋,是踏着这么多条被作者一笔带过的人命走出的,而他渐眠,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微乎其微的小角色罢了。


    逃出十余里,后面的追兵好像不知疲倦,连停歇都不曾,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只要他们的马稍微慢一点,随时就能被射杀。


    身后不知有谁喊, “活捉太子,赏金千两!”


    那是兴奋的呼嚎。


    枢日闻言咬牙,更用力地抽了身下战马一鞭。


    渐眠已经意识朦胧,枢日再叫他连回应都没有了。


    沈骄与那些川齐将士们一同追逐。他知道,若是这次不能将渐眠斩尽杀绝,未免日后夜长梦多。


    他抽出背后的箭矢,蓄力,瞄准。


    沈骄是个半吊子弓箭手,但多发之下,射的多了也能找到一些准头。


    他在前方逃窜的部队中锁定了渐眠的战马。


    “嗡”长箭破空,呼啸一声后传来马儿痛苦的嘶吼。


    箭矢射中了战马的后腿,马儿吃痛跪了下来,连同马上的渐眠和枢日一同摔下。


    他抱着渐眠,在地上滚了几圈。


    沈骄一笑,快马驾去。


    渐眠在地上跌撞滚了几圈,迅速反应过来,将已经昏迷的渐眠带到一旁马上。


    他将渐眠与马儿拴紧,挥鞭叫它跑起来,自己跟将士们留下拖延时间。


    他只看了那托着渐眠的马儿一眼,转头,毫不犹豫地向沈骄冲去。


    敌众我寡,就算枢日长出三条手臂来,也难以应对层层叠叠的攻击。


    有人倒下,又有人前赴后继地向他刺来。


    沈骄不见渐眠,迅速反应过来。


    他知道枢日是头领,心里动了真气,一对阴毒的眼睛狠狠盯着他,唇瓣张合, “取箭来!”


    嗡


    箭矢破空呼啸


    枢日再也没有挣扎的空隙。


    万箭射下,将他活脱脱捅成了筛子。


    枢日咬牙挣扎着还想挥动手中的武器,却再也无法调动力气。


    他眼睁睁看川齐的铁蹄踏过自己的尸体,追向了城中的方向。


    他嘴唇动了动,那句殿下还没来的及说出口,就断了那口强撑的气。


    全军覆没,


    沈骄终于赶在了最后时刻追上了渐眠。


    那匹马儿识途,真的将他带到了正确的方向。


    只速度慢了一点。


    沈骄射中那匹马。渐眠从马上滚落下来,他却不叫旁人动手擒拿。


    他与渐眠之间,到底是要亲自清算。


    沈骄一步步走向渐眠,这么多年的仇今日终于得报。


    他能够听见胸腔垒垒的鼓动声,浑身的血液都热的沸腾。


    沈骄浑身激动的抖动,连剑都几乎握不稳了。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


    ————————


    说爱我,就在此刻


    第46章


    神明


    chaper46 “至清至净,权臣傅疏”


    渐眠在沈骄面前。第一次调换了身份角色,由施暴者变成任人宰割的小羔羊。


    冰冷的剑身拍了拍渐眠的脸颊。沈骄居高临下,殷红唇瓣张合,吐出讥讽话语, “渐眠,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落得今天的下场呢?”


    他落魄至此,身边人都为了保护他送命,沈骄眯眼, “渐眠,你才是最大的灾殃。”


    那双桀骜恣肆的眼藏在薄薄的眼皮下,如同春水揉皱繁花,落魄至今,却仍美的惨烈。


    令人嫉妒。


    沈骄听见一声轻轻,轻轻地嗤笑。


    那声音的源头是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渐眠。他近乎蛊惑地跟他说, “你凑过来些,我告诉你。”


    沈骄半信半疑地低下身。


    “你想说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渐眠生生从他耳朵上咬下块肉来。


    他咧着嘴笑,笑的张狂。


    他这么骄傲恣肆的人,怎么会忍受旁人半分侮辱。


    沈骄捂着耳朵,痛的哆嗦。


    他一脚踢在渐眠身上,使得后者又喷出一口血来。


    他怨毒的眼神放在渐眠身上,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本想赏你个全尸,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沈骄回头,指着几个士兵, “瞧瞧他,是不是比女人还美。”


    沈骄: “趁他还有点儿活气儿,我允许你们尝尝鲜。”


    他们奔波军中,长久没有与女人近距离接触过,更何况是这么漂亮,这么漂亮的,管他是男人女人呢。


    几人跃跃上前。


    沈骄让开半步,看士兵们迫不及待地解开裤腰带。他们扒拉着渐眠的衣裳,为了不让他咬舌自尽,有人拿带子将他的嘴给勒上了。数双肮脏大手抚摸在他的身体上,这才是真正让渐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骄转身,面露不屑, “快点儿吧,干完早点儿回营复命。”


    沈骄似乎都能听见那贪婪的吞咽声, “是,沈公子说的是。”


    一双双脏手游走在渐眠身上,急不可耐地撕开他的衣裳,渐眠微弱的意识叫他能做出的最大挣扎在那些士兵们看来却有如小猫翻身,几乎让人可怜。


    这高贵的,寻常人连为他提鞋都不配的太子殿下,此刻正被几个最低贱不过的粗野大汉压在身下,肆意凌辱。


    粗硬的指头掐入渐眠的肉里,只差一点点,他就能突破那层最后防线。


    那张不着粉墨就已潋滟含情的脸蛋如今惨白如雪,他连半滴泪都没有掉,只是紧紧,紧紧闭着眼睛。


    渐眠是向来不信人间有神明的。


    可是在此刻


    他希望真的有神明显现,将他一剑刺死,再也不受人间苦楚。


    风声猎猎。


    渐眠的呼吸已经轻到听不见。


    他倏然感到身上压着的重量消失。


    天色变换,渐眠听不到也看不到。


    他从夜幕里死去


    又自黎明中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渐眠闻到了很轻很轻的檀香味。


    干净清冽。


    渐眠的额心一点湿意,黏糊糊的,他知道那是血。


    那点湿意又被指腹很轻的剐去。


    渐眠终于敢睁开眼睛。


    他于绝境中祈祷的神明,真的穿透次元壁,抵达到了他的身边。


    他不清楚傅疏是用多重的力量将他拥入怀中的,他只知道自己被箍的很紧,紧的让他喘不上气。


    “渐眠。”他叫他。


    “我的小明月,不要怕,不要怕,”哄孩子样的语气,宽厚手掌一下又一下顺着他的脊背抚过。


    渐眠的身体颤抖起来。


    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害怕和痛苦,他牙关打颤,一口咬在了抱着他的那人肩上。


    你怎么才来


    你怎么才来!


    他内心无数愤懑的话堵在喉咙里,想要争先恐后的蹦出来。他的委屈,他的苦楚,可是真正出口时,他听到自己嘶哑如打磨砂纸样的声音平静问: “傅疏,你还平安么。”


    傅疏说: “平安。”


    他没有问傅疏什么时候醒的,又是什么时候追出来的,他像天神一样出现在他面前,让那些乌糟腌臜的东西离得他远远的。


    他知道他得救了,才沉酣酣的昏过去。


    傅疏知道他一时半会儿的醒不过来,将他横抱起来。


    他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好像也怕渐眠在睡梦中被这些血污阴暗惊扰。


    傅疏身边的一队暗卫在打扫现场。


    他们很罕见傅疏会使出这样的手段。


    两军交战,你死我活都不为过,但绝没有虐杀的道理,傅疏也从不是个手段残虐的掌权者。只可惜这一次,他们动错了人。


    傅疏的袍角被人轻轻拽住。


    半张皮都要掉下来的男孩子眼中的怨恨几乎要化为实质,射向傅疏: “我哥哥,王君,他们都不会放过你的!”


    他艰难吐字。傅疏离都没理,长靴碾过他紧攥着傅疏的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他眼中掀起惊涛骇浪般的滔天怒火。他们不知道自己触怒了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将会以怎样惨痛的代价来平息傅疏的怒火。


    而沈骄


    这个在“登极”中因太子渐眠而死的公认男二,到底没有躲过命运的诅咒。


    这场前线交锋,万万没想到的是已经被宣告死去的傅疏重新出现。


    他立于大殿之上,余威比堂上的圣人还要浓重。


    有些东西,是该清算了。


    渐眠被搬到了傅疏府上,与他同食同住。


    傅疏自从回来之后,府里上下都觉察出他的变化。渐眠的衣食住行,大到吃饭用药,肖到被褥枕头,傅疏事无巨细,亲自过问。偶有半点不顺心,做错事的小婢子就要推翻重来。


    往日大人虽说也是淡漠少言,但断到不了现今如此严苛的程度。


    众人都能看出来,傅疏的心病在于太子殿下。


    殿下伤病一日不好转,傅相的心绪就一日不能平。


    昏迷至久才悠悠转醒的渐眠听着底下人的汇报,不由感叹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干。


    渐眠之前料理朝政料理的一塌糊涂,如今傅疏到任,就将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被战乱所损的房屋有序重建,朝堂洗牌,军营集结。


    西北部达松王是他母家的舅舅,傅疏修书一封借兵十万,回信只有一个允字。兵力不日则可抵达京都。


    渐眠醒来的消息如风一样吹进了在禁庭中处理公务的傅疏耳朵里。


    渐眠听八卦听得昏昏欲睡的时候,一双冰凉的,略带寒气的手落在了他的额间。


    冰冰的,冻得他一下就清醒了。


    “退烧了。”傅疏说。


    那些为渐眠搜罗八卦的小婢子们鱼贯退下了。


    傅疏还没有来的及换下朝服,一身暗紫仪表堂堂,君子端方。他比从前积威更甚,淡色的瞳孔冷漠无波动,他从寺庙回来后好像也沾上了世外人的慈悯静莫。跟以往到底不同了。


    渐眠其实并不知道那日在战场上的最后结果,他没有见到枢日,可是还是执拗问一句,傅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刚好点儿,躺下再睡会儿吧。”


    “要把他埋在一个月光能照到的空地上。”渐眠说: “黑猫拜月能成精,冲着月亮祷告是最灵验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信上了这种歪门邪说。


    傅疏颔首。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渐眠当日差点受到的凌辱,知道事情的人也被傅疏处理的干干净净,他们不会有机会能出现在渐眠眼前,那些陈伤疤痕就像一阵风来,被傅疏轻轻一吹就盖过去了。


    只是慢慢,渐眠也发现傅疏变了。


    起因是在他一晚夜魇惊吓过后,醒来时就发现帐子外有双眼睛不错眼的盯着他。渐眠从床上跳下来,掀开帘子才发现是傅疏。


    他只是说, “处理军务刚刚回府,正好见你梦魇,所以来看看。”


    渐眠相信了这个说辞。


    可是一次两次,次数多了,渐眠总起疑心。还打量他试探, “怎么每次我梦魇你都能出现的那么及时?”


    傅疏对此不可置否。


    渐眠不知道,那次战场上受到的凌辱给他造成了莫大的阴影。昏迷的日子,渐眠日日淌泪,他不知道,他高烧不退时,药石无医,傅疏也发了疯,他学着那些迷信妇人从外间设了佛龛,渐眠一日不醒,他就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为他诵经祈福。


    谁敢说些别的呢?


    都得了傅疏的令,也看出其中端倪。渐眠要是死了,傅疏也得跟着疯。大家颤颤巍巍,胆战心惊,一同跟着这府里的主子祷告。


    夜晚窥探的习惯是在渐眠梦魇时养成的。


    他到底是个端方君子,就是人躺在他的床上,傅疏也没想过去碰他,就是守着,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床上躺着的可怜孩子。


    他找出所有写在明面暗处的阴私法子,都尚不能平他心中的怒气。


    若是可以,他愿意将那些人的尸首镇压在锁魂塔下,叫人永生永世不可超生,日复一日承受挖眼截舌的痛楚。


    渐眠还需要知道些什么呢?


    有他在一日,那些阳光雨露众人的宠爱就能灌溉在渐眠身上,他知道自己是个千娇万宠顶尊贵的宝贝就够了。


    至于旁的


    刀山火海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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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马上要下刀刀糖了喔


    痛经要死掉了,今天不一定有加更喔宝宝们,抱歉抱歉


    第47章


    执念


    chaper47


    “只道是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薄奚做了一场梦。这个梦太长了,长到好像走过沧海桑田,亿万斯年。


    他已经记不清逢年何时何月了。他一次次走过奈何,追溯着那根系的松松的红绳,问那卖汤的阿婆,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


    他补充, “一个长得女孩儿气的年轻人。”


    孟婆见过太多这样心存执念的凡人了,但是到了这里,过了奈何,一切前尘往事都会烟消云散,那些都不重要了。于是她说, “孩子,那人就在前面,快快喝了汤跟上吧。”


    孟婆慈悲的眼望着他。


    就这样


    就算奈何的流速已经让她忘记对时间的概念,阿婆也对他混了个熟面孔。每次过河,他都会问一句,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很漂亮的一个男孩子。”


    孟婆依旧是一次次的宽慰哄劝他。


    每天过河的凡人那么多,孟婆怎么会记得哪张脸孔生的美丑呢。


    那根浅浅的红绳系着的,是薄奚的另一瓣心脏,他缺失的“完整”。


    每一世,渐眠都会先于薄奚投胎。


    孟婆的汤对于薄奚而言没有用处,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每一世。他或投胎成王公权贵,或投胎成街边乞儿,生生世世都在追随着他的脚步。


    可偏偏人世难逢圆满好时节。


    好像天道戏弄,每一次找到他都要让薄奚晚一步。


    他或垂垂老矣已近死讯,又或幼年成疾早夭离世。甚至许多世,薄奚还未来得及与他相见,二人就已天人永隔。


    这样的境况不知持续了多少世。


    后来


    薄奚想出了办法。


    只要渐眠死在他的前面,薄奚就会在下一刻自戕追去。


    他已经不祈求能与他长相厮守,只要能在同一时空默默窥探他的人生,薄奚就已经万分知足了。


    这一世


    薄奚穿成了他的夫子。


    小少爷顽劣不堪,整日流连烟花之地。父亲为他请来了满城最知名的夫子,他却一眼就爱上了他。


    “你相不相信命中注定?”他真的生了一张相当好的皮囊,只单单这么歪头瞧着人,就是春水含情,脉脉有意。


    薄奚的心颤了三颤,他向上天乞怜的人就这么站在他面前,笑盈盈对他说他爱慕他。


    “我总觉得上辈子好像亏欠了你,这辈子是来还你的情爱。”小少爷这一世叫思源,父亲为他取名意为饮水思源。


    薄系瞧着他,他红润的唇瓣吐出那么叫人怜爱的话,叫薄奚忍不住心烧腕颤。


    他为他讲了一个故事。


    他不渴求他还能记得他,他甚至觉得他只要这么活脱脱站在他面前,是哭是笑,是玩是闹,他都已经知足了。


    可偏偏上天硬要戏弄他。


    思潼死了。


    在听完他的故事之后,就那么安详地闭上眼睛,死在了他的面前。


    毫无预兆,像睡着了一样倒在薄奚的怀里。


    他摸着他已经没有跳动的脉搏,脑中好像有个声音告诉他,是你害死了他。


    天机不可窥泄,这对于凡人而言是灭顶之灾。


    因为薄奚的疏忽,那个上一秒还活脱脱站在他面前的孩子,就那么死在了面前。


    薄奚发了疯。


    他再一次走过奈何。


    孟婆对他重复着之前每一世说过的话。


    但薄奚不想再装了。


    他提刀闯入了阴司,弑杀三千阴兵,走到了酆都大帝御前。


    张牙舞爪的鬼面叫嚣着要吞吃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凡人,酆都大帝悲悯法度,问他所求何为。


    薄奚说: “我本意求一人,可偏偏天要阻挠我,叫我生生世世,与他不复相见。”


    大帝曰: “苍生轮转,皆是过客,你又何苦执念于此,不得轮回往生。”


    “锵”的一声,薄奚弃了剑,伏身跪于殿前: “我心中执念一人,生为他生,死亦为他死,生生世世,不求圆满,只求长伴他身边,护佑他今生平安康健。”


    酆都大帝翻开了生死簿。


    半刻,他说: “这上面并没有你说的那人。”


    除非他不是人。是鬼,是妖,或是什么死物成精。才不在这册之上。


    大帝说: “本座念你生前世世积有余德,死后冤孽一笔勾销,赐你前尘皆忘,投胎去罢。”


    薄奚磕头, “不愿。”


    他在阴司中听到过一些说法,只是如今无一人有先例成功,但他抱着那丝微的可能,将它原封不动说与大帝听; “我愿受五百年刀山,五百年火烤,五百年镇压,赌上我生生世世投胎的机会,祈求与他再续前缘。”


    “请大帝,成全。”


    一字一句,拷问其心。薄奚的话语没有波澜起伏,却将阴司中的小鬼们都吓了个半死不活。


    五百年刀山,五百年火烤,五百年镇压,这可是生前最恶之人都不能全尝受的刑罚。


    他离去的背影是那么坚定。好像走向的不是地狱刑罚,是迫不及待与心上人的会面。


    小鬼们只敢偷偷觑着大帝的案册。


    上面有大帝鲜红的漆印,只有一个字:


    “允”


    一时间,轰动了整个阴司。


    那时候尚且有小鬼们赌钱押命,都说这个年轻人大概要死在无间地狱里。


    只有一个刚刚成为鬼差的年轻小鬼,赌了薄奚能从无间出来。


    只是一个月的月俸,说不准那万万分之一的可能就被他押中了呢。只是瞬息之间,年轻鬼差的想法就被击破,毕竟谁都知道,这千万年间,还没有一个人,哦不,一只鬼能从无间地狱中度过一千五百年。


    大多都在这难以承受的折磨中烟消云散,神魂俱亡了。


    又过了几年,这件事鬼差自己甚至都不记得了。


    沧海桑田,岁月流转。


    又是一千五百年。


    当年的那些小鬼们大多已经投胎去了,已经没有人再会记得这个模糊中打过的赌。


    只记得在鬼差们的口口相传中,当年有个年轻人,去往无间地狱一千五百年。


    现在?


    现在大概早就化作一缕灰湮灭了吧。


    还有鬼差用这样的例子来教育自己的徒弟小鬼,说做人还是不要太妄生执念才好。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


    忽然间


    天地撼动


    无间地狱的门,被从里面硬生生撕开了。


    一千五百年了。


    那道门还没有被谁推开过。


    在小鬼们面面相觑之下,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人。


    哦不,那不能称呼为人,也不能称呼为鬼了。


    因为一般情况下来说,就算是鬼也不能把在身体残缺成那样。


    小鬼们只记得从里头出来了一个人柱形状的骨架。


    他的皮肉早已经在无间地狱被烧烂了,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那嗬嗬作响的牙齿上下咬合,听得鬼都觉得牙酸。


    那物开口,要见酆都大帝。


    众鬼跟着他一路,将他引去了大帝御前。


    五百年刀山


    五百年火烤


    五百年镇压


    在这一刻,他终于走到了酆都大帝御前。


    他虔诚跪了下来,他已经看不清自己原本的模样,却还能记得自己的心愿, “祈求大帝,得偿我愿。”


    那是第一次有鬼能从法度无间循迹身返。就连证道大帝的他也惊了一跳。


    但是御笔朱批,是出不了千的。


    酆都大帝这一次,翻开了他的生死簿。


    他看了良久,合上之后才说: “亿万年前,你用邪法活殉,那么想必知道,你与他,在月老庙中本就没有姻缘线。”


    “此后数世,生生错过,更应知道,有人天生就是无缘际会的,这是写在命里的。”


    “又后,你世世追随,钻了天道的空子,可知他对你生逢爱意,便会违逆天道而死?”


    那骨架在听到这句话后,才缓缓抬头。


    空空的两对眼眶,早已经看不出任何能作为人的思绪。


    原来竟是这样。


    他们是命中就被不容的一对么。


    酆都大帝也很为难,他又没有办法撕毁自己先前做过的承诺。


    在思铎良久间,他想出了一个主意。


    “既然如此,便由你亲自攒出一个剧本。”酆都大帝言: “你既知你与他不为世俗所容,想必也知你二人必定不会善终。”


    在这个前提下,薄奚与他之间必定要隔着血海深仇,冤孽万千。


    薄奚缓缓抬头,他问: “若能呢?”


    酆都大帝言: “若你二人能结于姻好,那本帝就去月老庙前,亲自为你二人求一根姻缘线。”


    以得再续前缘。


    身受刀山火海尤不为过,但若真的失败了,那就是在这三界之中魂飞魄散,再无投胎可能。


    薄奚没有半点犹豫,在与酆都大帝的对赌中筹上了自己的所有。


    这次送他去虚构世界的,恰好是当年那个赌他能从无间地狱中出来的鬼差。


    其实他都已经记不清当年那个年轻人了。可是还能记得自己赌上的月俸价值几钱。


    他说: “你可不知道,那次对赌让我赚的盆满钵满。”鬼生想不到就是一次阴差巧合,竟然实现了一夜暴富。


    就是已经过去了一千五百年,当年那些鬼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虽然画押的银子都封在了当年对赌薄奚能否从无间出来的那张协议里,可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鬼差想不起当初的细节。只记得那还是自己刚成鬼的时候,不禁思忖喟叹,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甚至连鬼差自己,都在这漫长的时间中模糊了所有的记忆。


    在临到薄奚投身之前,鬼差问了他一句: “若是这一千五百年过去,你果真再能与他再续前缘,但他却记不起自己的往世记忆,你又当如何?”


    薄奚回头一笑。


    血肉在他的骨架上重新铸成,那张冷峻如山巅的面容倏然露出个难得的笑来, “我既筹谋至今,他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我只盼望能与他有一世姻缘,至于我所承受的苦楚,跟他无干。


    ————————


    想要一口营养液(贪婪的皿皿)


    第48章


    选妃


    chaper48


    营帐围了报丧的白绸,有队列士兵抬柩返回。


    灵柩落下。沈仰先前已从返程报丧的探子那儿提前知道了既定的结局。


    那棺椁中装着的,是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沈仰以为自己能够足够镇定坦然地接受结局,真正走向灵柩时,脚步却愈发沉重。


    他一个踉跄,身边的部下随即扶住他,低声“大公子,节哀。”


    沈仰稳了稳身子,一旁有人说节哀顺变,也有人说小公子是为川齐而死的。合该得到厚葬。


    这里头有多少是阿谀讨好沈仰的不得而知,他每一步走的沉重,触碰到冰冷的棺椁时,忽然间恍惚。


    这里面装着的,真正是那个浑不听话的弟弟么。


    沈仰想推开棺椁看一眼。旁边有人阻拦,几番欲言又止,才道: “小公子仪容不整,大公子…”他犹豫几息,说: “还是别看了。”


    他没有说的是,沈骄惨死,尸首有被凌虐的痕迹,看得出是恨透了的。没有给沈骄个好死。


    部下不忍心见哥哥看到弟弟这幅样子,恐他心中无法接受。


    沈仰的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棺椁上了,仿佛这棺椁就是他生命的全部重量。


    他闭了闭眼, “哗啦”一下,推开了棺椁。


    沈骄紧闭着眼睛,浑身透着僵紫的青灰,尸体已经凉了。


    他大半张脸有剑伤的痕迹,沈仰顺着他的轮廓抚摸,才发现他紧紧闭着的眼皮下,早已经没有了眼珠,一触碰就瘪了下去。


    听说,追去的人都被挖眼截舌,无一例外。


    探子还带回了消息。


    傅疏没死。


    不光没死,使出这样阴私手段的,也正是他。


    沈仰默了良久。


    终于


    在一众的宽慰声中,他这个做兄长的,亲自为弟弟擦拭完身子,换上了他平日最喜爱的衣裳。


    部下高呼: “封棺!”


    有人来请示沈骄的遗体该停在哪里?


    按理说,沈骄之父于川齐有功,在时又身居高位,如今沈骄为国殉身,不管怎样也该按宗制礼法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再请僧人超度后将灵位移入宗祠。


    可沈仰却说,烧了吧。


    他说话的声音轻轻慢慢,语气温和到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部下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沈骄又一遍地,低声道: “身无一物地来,干干净净地去,烧了吧。”


    部下只好依命行事。


    将士们架好柴薪,沈仰亲自将火把投入其中。


    蔟簇火舌包围着棺椁,将其吞烧殆尽。


    沈仰离得近些,灼热的火气弥散,混杂着呜呜的风声,似鬼嚎哭。


    沈骄是怕疼的。


    他刚会跑那会儿,因为不小心摔了一跤就赖着不走,是沈仰日日抱他,拍着他的肩哄他睡觉。


    当时连双亲都说沈仰这个做哥哥的未免太娇惯弟弟,未免日后酿成大错。


    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沈骄过失,是沈仰这个做哥哥的没有教好。才使得他如此心性,牵连众广。


    他只愿烈火能够洗刷沈骄的罪孽,叫他来生投个好胎,剩下的,就都由沈仰这个做哥哥的来偿还罢。


    余下部众俱都得到安葬,家人按制度分发了抚恤金。沈仰又从自己的俸禄中拨出许多,安抚死去将士们的妻儿。


    这时,有侍者小步跑过来。


    给葛酉和沈仰他们报喜, “王君醒了!”


    营帐中


    医士为薄奚把脉,心下松了口气,道: “王君的身体已无大恙了,只需好好修养,相信不日就会大好了。”


    医士退下。


    葛酉等臣围在榻前,汇报着这几日的军情。


    直到葛酉等人说完,靠在引枕上的那人才慢声道: “都这么等不及么。”


    哗啦


    众臣跪倒一片。


    都以为雪封大势已去,谁也不曾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傅疏,不光搅乱局势,还使得他们没讨到半点好处。


    他幽寂的瞳落在了沈仰身上。


    后者拦下全责: “罪过一力在我,与旁人无关。”


    大家轻了敌,贸然在关键节骨眼上出兵,确实做的太过鲁莽。


    但当时薄奚昏迷不醒,他们…他们也是拿不定主意,又因屡战屡胜,才轻了敌。


    薄奚挥了挥手, “自去领罚吧。”


    沈仰叩首。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不经意间对上了薄奚的眼睛。


    那双眼睛黑沉沉,空洞到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对视的时候只让人感觉死亡近在身边的宁静和悚然。


    沈仰多敏锐的人。


    他几乎一瞬就察觉了薄奚的不对。


    就算先前的薄奚情绪单薄,淡漠冷静,但绝不会用这种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沈仰想不出。


    薄奚屏退了众人。


    这群呜呜糟糟的众臣叽叽喳喳在薄奚耳边东一句西一句,心中怀揣着自己的小九九,面上还要高呼王君英明。


    薄奚在初世做帝王时见得多了,这些小把戏他连看都懒得看。


    屏退众人,他才来得及消化那份书里被他构造出的“薄奚”人设。


    吸收完属于他的全部记忆,那段并不完整的薄奚与他之间的博弈,叫他回想起来都觉得生动可爱。


    有多长时间,他们再没有这样平静的相处过了。


    薄奚已经数不清了。


    在无间地狱的一千五百年叫他麻木了对时间的感知,只有刻入骨髓的执念提醒着他支撑下去。


    他仰着头,放空这个属于人类的躯壳,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个只允许出现在梦中的人。


    渐眠


    渐眠


    小…明月。


    他在唇齿间呢喃着这个名字,连舌尖都被蜜糖化开。


    我的…小明月。


    在那么多世的轮回中,渐眠被凡世取过无数名字,但唯有二人相识的初世,渐眠这个名字,是连他自己都遗忘了的,却被另一人珍藏在心上。


    他将他写进了这个被构建出的世界中,叫他饱受千娇万宠,不曾沾染风霜。


    他要慢慢来,他不能吓着他。


    就是这样想着,薄奚才能够克制住自己想要立马飞奔到渐眠身畔的心。


    他在营帐中来回踱步。他知道在这个虚拟世界中,一切都是脆弱的,一不小心整个世界都会崩塌,所谓的规则,凌驾于一切之上。


    他不能叫他跑掉。


    他要小心翼翼地想出办法来留住他。


    烛光柔和,茶水清亮,唯独水中倒影出的那一双眼,灯笼一样红彤彤的,像要吃人。


    *


    渐眠如今已经能够很好的睡下。


    傅疏为他寻来了极好的安神香。听说是南海那边的东西。穿越群山远洋运过来,很难得,却被傅疏点来给他安神。


    一缕烟香一两金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渐眠到底能够睡得好了。


    傅疏连日来焦躁的心终于能够放进肚子里。


    他睡在卧房。那是傅疏原本睡的地方。


    但他不知道,日日守在丫鬟住的耳房里的,是这个权倾朝野的丞相。


    瘦瘦高高的一个人,蜷缩在小小的耳房里,卧房中的丁点儿动静傅疏都能听见。


    时常半夜惊醒的变成了他。


    有时渐眠在梦中惊惶,他的床稍稍一响,耳力极好的傅疏就爬起来,脚踩在地上,声音都不发出。


    他坐在他的床头,无数次,像是长辈安抚孩子那样,拍打着他的肩膀,唱着好听的歌谣哄他安眠。


    渐眠就总能睡个好觉。


    傅疏白日里处理军要,夜里也不嫌烦地看顾他。忙的像陀螺,整个人没有能站住脚跟的时候,他却半点疲态都看不出。


    端端正正的,连束起的发冠都一丝不苟。


    渐眠总在腹诽他天生就是老板最爱的那种工作狂,整天任劳任怨零零七还不要求涨工资的那种。


    那只胖猫儿也被傅疏抱进了丞相府。


    为它铲屎梳毛的从枢日变成了他的主子。


    这样一个清正端方的人,对带毛的畜生好像也不嫌烦,喂得它皮毛光滑,每日打理过后才允许它跑去渐眠身边。


    渐眠近日来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窗外偷窥郎君顺猫。


    他垂着低低的眼睫,手里拿着篦子,一下一下,为胖猫筛去身上的灰尘和草屑。


    猫儿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在窗外偷窥的渐眠却在想真是好贤惠的人妻。


    偶有傅疏发现他的时候,渐眠就趴在窗户上调笑他两句: “傅相这么贤惠,要不要嫁与孤做太子妃呐?”


    傅疏顿了顿。却不是羞的。


    他在想,渐眠的年纪,的确也到了该纳妃的时候了。


    先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该操办的事情如今才提起来。


    傅疏梳猫的速度慢下来,却还是和声问他: “殿下想寻个什么样的太子妃呢?”


    当然,他在私心里已经为他做了决定。


    品行要好。这样才能教导顽劣的太子早日稳重下来。


    相貌也不能太差。不然跟渐眠站在一处太过磕碜。


    家世也要优,堂堂太子妃必要是能配得上他的身份的人。


    这样的人,傅疏将几个主要大臣家中适龄的小女都想了一遍。


    “品行好,相貌美,家世优的人可不好找。”渐眠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不知何时,他蹿到了傅疏身边,用那种意味深长的调调说: “不过我面前不就正坐着个品行好,相貌美,家世优的贤良大小姐么。”


    傅疏听完他说的话,见他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听明白渐眠是在取笑自己。


    他稍稍愠怒,呵声, “渐眠。”


    渐眠: “呦,高兴了叫人家小甜甜,不高兴了就直呼人名,丞相,你好难哄喔”


    他尾音拉长,嗲嗲音调像糖罐子里泡出来。


    “还是歇了给我选妃的心思吧,毕竟你也知道,孤有断袖之癖。不能耽误人家姑娘。”殷红唇瓣一张一合,就这么坦坦荡荡说出自己是断袖之癖这种话。


    傅疏本应斥责他满口胡言,荒唐可笑。


    但不知为何,在听到他说出“断袖之癖”这种话时,心中竟一下颤了颤。


    “Duang——!”


    他一个失神,那只胖猫跑了出去,还顺道撞倒了一只珐琅彩的花瓶。


    而傅疏的心,竟也似这花瓶。


    被重重,重重地撞了一下。


    ,


    ————————


    好的,答应你们的加更来了


    第49章


    对手


    chaper49


    月幕打了弦儿,弯弯的挂在天边,映的天地都黯淡下来。前线却传来好消息。


    达松王的援军还未到,川齐的叛军却撤退了二百余里,在京都的民众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却都高兴的不能自已。对他们来说,能过太平日子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傅疏总是皱的紧紧的眉头好像也松了一些。


    渐眠百无聊赖地挑着蜡烛里的灯芯子,看它们分叉后爆开,烧的噼啪作响。


    暗暗的烛光将他的脸也照的有了些血色。


    很生动。


    形式由暗转明,渐眠的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可能是警觉的天性,叫他觉得这倒像是风雨欲来的兆头。


    他没有半点安全感。


    好在靠山现在看上去一切平安,渐眠仰头觑着傅疏,那些琐碎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都交给能干的人去干吧。


    傅疏忽然问起: “那国玺在你手里?”


    此话一出,傅疏就意识到自己多言了。


    渐眠却并不在意,从袖子里摸了摸,找到东西丢在桌上,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通体莹润的国玺就那么躺在傅疏的案台上,这天下人人争抢的东西,对渐眠而言好像就是个随手可丢弃的玩意儿。


    傅疏递给他,说一定要收好。


    他并一张卷轴捆起来,也交给渐眠。


    郑重其事: “这是京都的布防图,上面有所有我安插下的探子和暗卫,和,”傅疏顿了顿,说: “我为你留出的离开雪封的密道。”


    兜兜转转,只在“登极”书中出现的东西就又回到了渐眠手中。


    他交付时的神情,好像这天下的一切都没有这么一个小殿下重要。


    渐眠知道自己不收傅疏的心便不能安。接过来,懒懒应了一身。


    没着没调的。


    不是个能担千均重担的样子。


    可是这样一个人,偏偏就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做出了那样可以称得上殉国赴死的事情。


    傅疏神情复杂。


    “对了。”傅疏停了笔,说: “你还记不记得在安置营有个叫重华的孩子?”


    起先傅疏也不知道,下头征兵的部下一层层传递上来,说这孩子有狠劲,又努力,是个做将帅的好苗子。


    部下喟叹,又是个肯用功努力的,旁人训练两个时辰就叫苦叫累,他除了睡觉都在军营里摔打,从来不喊叫些什么,有天赋,又肯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枢日的死,虽说傅疏未置一词,可部下都知道他十分在意,不光给了枢日老家极丰厚的安置费,还将这个未曾娶妻的少年将领的衣冠送入了佛院超度。这样的待遇,也就枢日头一份了。部下意将重华培养起来,为接待枢日在傅疏身边的位置事要。


    傅疏却有别的想法。


    “他一心建功立业,所思所想都是一个太子殿下,就全了他的心愿。”傅疏将他拔了上来,先看看渐眠喜欢不喜欢。


    那孩子衣裳破旧,傅疏让人从库房中找出自己少年时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竟也相当合适。


    门被吱呀一声推响,屋里的人往外看,外面的人迈进来。


    脚步有些凌乱,看上去是紧张的。


    时隔多日,重华又再次站在了渐眠面前。


    渐眠懒洋洋将头枕在肘腕里,声音没有什么起伏: “家中尚有奶奶年岁颇大,不留在家中孝敬么。”


    一声闷音,是重华跪在了地上。他记得这段时间学的规矩,自己练了许久,作揖行礼,太监叫他开口先说: “回殿下的话。”


    接着,那质朴的少年眼眶稍稍红了些, “奶奶已经不在了,临走前叮嘱我参军入营,建功立业。”


    他说: “我这条命是太子殿下赏的,死也要为太子殿下死。”


    渐眠轻轻笑了一下,仰着头,手指一点一点, “孤才不要你的命。”


    那少年听完这话,眼中有难言的无措和不安。


    他怕渐眠不要他。


    傅疏挥了挥手,叫他先出去。


    临走时,他一只脚已经迈出来,后面有道散漫声音说: “孤早晨醒的晚,你不要叫孤起床。”


    重华回头,怔怔望着他。


    渐眠见他傻愣愣的站在那儿,挑了挑眉。


    重华才反应过来,脸上有了笑模样,兴高采烈地, “欸!”


    等人走后。


    傅疏说: “你不是不要他伺候?”


    渐眠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月落乌啼


    是人睡得正香的时候。


    傅疏府里回廊悠长,门庭深冷,守夜的奴才连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整个宅子里寂静的像深深冷冷的夜。


    仆从们没有察觉到,有人竟敢光明正大擅闯丞相府。


    内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瞬白虹闪逝,削下落发。


    若是薄奚的身形再慢一些,人头就会在下一秒落地。


    傅疏持剑而立,抬眼满是冰冷: “来者何人?”


    深夜登门,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后者迎上他的视线,深深如黑曜石般岑寂。傅疏才看见他,心里并不惊讶,目光又落在他手边,那是一提食盒。


    薄奚走进来,将食盒撂在桌上,没有提谁,二人却都心知肚明: “他睡下了?”


    傅疏眼神愈加凌冽,他没有跟敌人攀谈的习惯。


    薄奚在先前的记忆里,翻找出了“傅疏”这个人,他其实与他并没有过太多交集,按理来说不应该能够引起薄奚的注意。


    两个身量相仿的男人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敌意。


    薄奚尤其。


    他看傅疏的眼神冰冷,像在看个死人。


    私藏他的人,是该死。


    不清楚是谁先动的手。两个男人默契地转移到院中。


    但薄奚从无间炼狱中厮杀一千五百年的身法,哪里是傅疏能比。


    最后一掌,他将他击倒在地。


    他的虎口挟持着傅疏,收紧时能够听到骨头吱嘎作响的声音。


    傅疏却没有求饶。


    他嗬嗬地挤压着那点儿腑脏中的空气,脸颊因急速窒息而泛上青紫。


    薄奚就那么看着他。


    忽然


    他松了手。


    傅疏骤然得到片刻喘息的空档,五脏六腑紧缩的疼。


    肺像风箱一样地抽动,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薄奚看着自己的手,眼中有茫然和无措。却不是因为内疚。


    他自顾自地: “杀了你,他会怪我。”


    他在想渐眠明日见到傅疏的尸首,会不会像仇视敌人一样仇视他。


    为了这个,他就算再看傅疏不顺眼,都不能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他。


    他知道的,傅疏对渐眠而言不是一个随用随弃的棋子,甚至于他不得不承认,对渐眠而言,傅疏称得上一句重要。


    是的,重要。


    他没想到这个词能够用在其他人身上,他看向傅疏的眼睛里,也会满怀依恋和珍惜么。


    那双常含春水的眼睛透过时空与旧日的浮隙,在他脑海中驱之不散。


    他带了渐眠喜欢吃的兔子糕,想他今时今日是否还想尝尝呢。


    可是他并不能记得他。


    就像薄奚不能够将那些前世的恩怨纠缠讲给他听。


    这对薄奚而言就公平么。


    妒火要撕碎他的心,原来他还能觉得痛。


    一千五百年,他以为自己连痛的本能都忘却了。


    傅疏是能够猜到他深夜到访的目的的。


    对此他只觉得滑稽可笑。


    “薄奚,你若真正如此喜欢他,他被冀王踩在脚下时你在哪里?”


    傅疏撑起身子,晃晃荡荡走到他面前,眼神凌冽,丝毫不惧: “他被沈骄凌。辱,被川齐的将士扒掉衣服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一字一句,句句诛心。


    “他痛不痛,薄奚,你知道么?”


    他甚至毫不犹豫地可以说, “薄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那么他究竟还有什么资格出现在渐眠面前,还有什么资格想要再见他一面。


    薄奚怔了一瞬。


    想起初世渐眠在弥留之际,抓着他的手,怯怯地,眼睛里盛的泪光晃晃荡荡,他说我好疼啊。


    大哥哥,我好疼啊。


    这么骄矜倨傲的男孩子,被人以最低贱不齿的手段羞辱。将全部尊严碾在地上,反复磋磨。


    他那时应该有多怕。


    若非傅疏出现及时,那些后果薄奚不能想象。


    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有没有仇恨过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呢。


    薄奚想,他应该也是恨极了罢。


    他的出现对于渐眠而言,好像大多时候都是直接导致他不幸的导火索。


    就连薄奚自己都开始想,这千千万万年的执念,是否是他做错了。


    这个想法只出现了一瞬,就被以强势手段抹去。


    薄奚想,他那么爱他。


    他恨不得将他浑身的血肉都喂给那个孩子,他生生世世追随他,可是他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应现。


    这样就公平么。


    有人轻轻松松就能成为他的师长,他身边的可以称为“重要”的人。那么薄奚呢,薄奚又算什么呢。


    这对他而言,一点都不公平。


    天边寂静,已过夤夜。


    傅疏重新提起剑,剑尖直指薄奚的心脏,他掷地有声: “请你离开这里。”


    方才几招过后,傅疏就知道自己不是薄奚的对手。他好像比从前强了许多,让人摸不着深浅。


    但他今日若是想见渐眠,傅疏也必将与他对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一日,便不会给薄奚再能伤害渐眠的机会。


    如若不然,傅疏慢声: “那么便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吧。”


    这场好戏俱被禁庭中的另一人窥于眼底。


    那扮相虚弱的皇帝此时好像脱胎换骨,半点看不出畏缩怯弱的样子。


    若是有人此刻出现在这儿,一定会惊异到不敢置信。


    渐晚舟拂拂手间,丞相府的一切便尽入眼底。


    如流水抖动的画面织成走马灯,一帧一帧,渐晚舟撑身看着,先是看了看傅疏,又将目光集中在薄奚身上。


    他将那帧画面放大,再放大,他意识到什么,瞳孔不由得兴奋收缩。


    他非常清楚“薄奚”已经换了芯子。


    那个从无间地狱中归来的男人,身上背负着气运和强大的欲。念。


    那是天道最垂涎的东西。


    第50章


    娃娃


    chaper50


    薄奚转身,退入了如潮水般暗涌的黑暗中。


    傅疏想到他留下来的那食盒。


    轻轻推开门的时候,桌上的食盒却早已被掀开了。


    细细的手指拿起了食盒里的兔子糕。那糕点并不精细,兔子形状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出自刚刚学徒的小工。


    他白白的皮肤上,眼下那点儿青灰色就格外显眼。


    傅疏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吵醒的,也能猜到渐眠已经知晓这盒兔子糕的主人是谁。


    他站在一边,看渐眠对着那兔子糕研究了一小会儿,随即喂入了自己嘴里。


    他活天真,竟也不知要拿银针试毒,就相信拿来这盒糕点的人不会害他。


    他鼓起的双颊软润,嚼了几下,囫囵咽下去。


    拿桌上的凉茶水冲了冲,面无表情地品评: “真难吃。”


    傅疏能说什么。


    他淡淡地笑: “难吃就给我吧,我去扔了。”


    他话没有说完,就见渐眠抽出那食格,里面的兔子每个形状都不一样,有缺耳朵的,有缺眼睛的,不尽美观。


    他的身影背对着傅疏: “夜深了,傅相明日还要上朝,早些休息吧。”


    自己则捧着那格兔子糕,回了卧房。


    …。


    “大哥哥,御膳房会做兔子糕的师傅回乡奔丧了。”宫中不许奔跑喧哗,他却迎着一胧日光“砰”地推开太子殿中的门。


    逆光下,他的脸蛋紧紧皱着,像个白窝瓜。


    薄奚不语。


    见人不理他,他就自己跑来,眨着一双大眼珠子泫然欲泣。


    “怎么办,兔子糕没有了。”


    薄奚捏着他的圆脸蛋左右端详,指腹轻轻抹去了他嘴角边的糕点屑。


    渐眠那时还不叫渐眠。他无名无字,是太子太傅渐晚舟的独生子。只因生来难养活,家里夫人怕养不住,连名字都不敢取,怕上天知道了他的名姓,就要在生死簿上将他勾回地府。


    薄奚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怯怯躲在爹爹身后,却知道眨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他。


    不,是看他案边的糕点。


    他是圣人选中的太子伴读,由不得他病还是殃,小小年纪就要上班。


    渐晚舟将他从身后提溜出来,叫他跪下,一字一句,宛若沉闷钟声击响: “从今往后,太子殿下就是你的主子,你要尽心尽力伺候主子,辅佐主子,不可违逆主子。”


    渐晚舟站在太子案下,双手叠在身前,一丝不苟,问他: “你可明白了?”


    太子好容易低就尊眼打量他,问: “可有名字?”


    渐晚舟闻言顿了顿,替他答: “回殿下,犬子叫娃娃。”


    太子起了兴致,托腮看着他,叫狗儿一样地, “娃娃。”


    渐晚舟神色如常, “是。”


    太子招招手,娃娃就从地上爬起来,也并不怕他,走到太子案前。


    他踮脚,怯怯地,太子近看他时,才觉察出这孩子眉眼潋滟,春水含情,有惊心动魄的美貌。


    日后长开,说句祸国殃民也不为过。


    没曾想渐氏夫妇容貌寻常,竟能生养出这样一个孩子。


    听说在家里娇贵的很,身子又弱。


    太子怎么瞧着,这脸蛋如圆盘,半点病弱的影子都不曾见。


    他捻起桌上的糕点,一面塞进娃娃嘴里,一面说: “见你脸胖如圆月,孤便赐你性命为明月。”


    自那以后,他便有了名字。


    起初太傅夫人知道时,还在家中哭了良久,只怕孩子从此取了名字就留不住,没曾想那孩子自此竟然比寻常孩子更康健些,也没有再犯过气短的毛病。


    太傅夫人只感念殿下果真天子之后,给娃娃赐了名字,娃娃也就得了护佑。


    彼时薄奚已有十四岁,渐眠却只有六岁。


    太子已经是少年,渐眠却只是个孩子。


    太傅虽木讷严谨,却仍怕娃娃哪里做的不好,触怒了殿下,每每小心观望,他家那傻儿子却觉察不出半点危机。


    渐明月只知道太子殿的御膳房做的糕点比家里的小厨房要好吃太多啦,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如果今天殿下心情好,还会额外恩赐他没有吃过的东西。


    渐明月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幸福了。


    太子温书的时候他在吃东西,太子初习政务时他在吃东西,太子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大家都说他是太子的哈巴狗,但是娃娃才不在意呢。


    哈巴狗又怎么了,跟着殿下有饭吃,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只不过,殿下唯独会在吃饭的时候不许他吃东西。


    他只能眼含热泪地看着殿下吃饭,一口一口咽下肚,每一口都没有他的份!


    后来


    渐明月从殿下的奶嬷嬷那里才听说,说殿下有厌食癖,往日里硬吃东西饱腹,每每用膳如同用刑。


    但这毛病从渐明月来了以后就好了。


    他瞧着渐明月吃饭,自己竟也能用的下东西去。


    奶嬷嬷以为渐明月是太子殿下的良药,因此对他也十分好。


    只是渐明月的好日子过了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


    白日刺眼,风过干寒。


    有人告诉渐明月,说太子殿下要找他。


    而那太监打扮的人将渐明月引入一个偏僻的角落,就不见了。


    有人在说话;


    “他就是太子身边那个备受宠爱的伴读么?”有人说话。


    “听说还解了皇兄的厌食癖?”又有一人插嘴。


    渐眠下意识感到不对。


    他想跑,却被揪着领子拽回来。


    那小太监谄媚邀功: “回三皇子,五皇子,就是他了。”


    渐眠听他称呼他们皇子,那就是太子殿下的兄弟们。


    他怯怯地,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


    却有人率先捏起他的脸,蛮横地摇来摇去,弄得他脸蛋很疼。


    “呦呵,长得倒不错。”


    “怎么,皇兄可曾给他开过苞么?”


    他们虽还小,但在这吃人的深宫,有些腌臜手段却早已听过,也实践过了。


    不过这两个半大孩子对渐明月倒没什么别的心思。


    就是看太子日子过得舒坦,心里不爽罢了。


    他们决定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


    渐眠被太子找到的时候,缩在角落里,像条被遗弃的小狗。


    别人碰他,他却还下意识的躲。


    灯笼照在他身上。


    也映出了他身上的伤口。


    渐明月的手指脚趾上的指甲,都被那两个孩子给拔了。


    那十根鲜血淋淋的手指上,还有深深插。进去的银针。


    十指连心。


    不要说是个孩子,就算是个大人,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


    那晚


    是太子殿下亲自将他抱回宫中去的。


    他靠坐在案边,渐明月就跟个小狗儿一样,躺在他的身边。


    薄奚将后宫上下搅了个天翻地覆。


    渐明月不知道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他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是太子殿下陪在他身边,还给他喂了块兔子糕。


    渐明月疼啊,他疼的哭天抢地的时候没有人来救他。


    那过大的眼珠子嵌在眼眶上,轻轻一眨,就是一滴泪珠落下来。


    砸在薄奚手背上,有些温度。


    太子为他轻轻拂去了脸上的泪珠。


    “莫哭。”


    太子殿下少言寡语,并不知道怎么哄人。


    他见他哭的越发厉害,就拿兔子糕塞他的嘴。渐渐的,他竟真的蠢到忘了哭。


    一口一口咽着糕吃。


    太子问他: “你若后悔留在孤这里,孤便求恩圣人叫你归家。”


    渐明月愣住了。


    他还记得父亲说过的话,哽咽咽下兔子糕,怯生生地, “大哥哥,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还是小,忘记在太子面前,是要用尊称的,也不能称呼自己为我,更不能…更不能叫他大哥哥。


    太子原谅了这一次的僭越。淡淡说: “没有,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那是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么可怜巴巴的语气说这样的话。向来,是只有人逃离他,哪里有人会心甘情愿留下来呢?


    太子捉起他的手,刺麻麻的痛叫渐明月轻轻“啊”一声,就又要淌泪。


    太子说: “往后你留在孤身边,这样的事情不会少。”


    渐明月问: “大哥哥是说你的兄弟们么?”


    太子言简意赅, “不止。”


    渐明月“喔”一声。


    他不说话,薄奚以为他是怕了。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他也已经习惯了。


    明日他会叫渐晚舟来接他,赐下丰厚恩赏,以慰臣心。


    “可是…”渐明月扯了扯他的袖子,露出一丝讨好的笑: “可是爹爹说忠君之道本就是条难走的路。”


    他童音稚嫩,背书似的: “爹爹说过的,太子殿下是我以后的主子,我要辅佐主子,伺候主子,为主子上刀山入火海,也在所不惜。”


    嗯,这些话,的确像那个木头一样的臣子会说的话。


    但这样的话谁都会说,却没有一个人,将这些话记在心中,真正想要做到。


    他身上暖和和的,随时随刻都在散发着温暖。


    薄奚第一次觉得,他虽然不能很好地养好一只猫狗,但他或许可以养好一个娃娃。


    “渐明月,你知不知道主子是什么意思?”


    “主子…主子就是”渐明月嘟着嘴,发动脑筋想了良久,圆圆脸蛋上绽放出一个嗲嗲的笑来:


    “主子就是大哥哥么,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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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辛苦加更的皿皿就没有什么奖励么(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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