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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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如梭,一晃十年


    当年那个脸蛋圆润爱吃兔子糕的孩子身形抽条,像春日新发的枝芽,一朝出落,惊艳满京。


    太子伴读这个身份,跟随他与太子走过数次濒死,二人风霜与共,早已模糊了君臣之分。


    宫里人人都说殿下对这个伴读宠信有加,怕是不日渐明月会成为新君身边吹耳旁风的大奸佞。


    “他们都这么说。”小太监抱膝蹲在地上,说话时嘴里叼着的草叶子一动一动。


    渐明月“嗯”一声,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别的表情来。


    小太监: “你听说了么?殿下要纳太子妃了。”


    渐明月只知道殿下到了选妃的年纪,先前因为边关战事吃紧,一直耽搁下来。


    小太监说: “听说这次的秀女都是世家大族的闺秀,个个柔美漂亮。”他提及时眼中不无倾羡,渐明月托腮不语。


    他见渐明月不说话,于是问: “你是怕新妃来了会夺走殿下对你的宠爱么?”


    渐明月当然不会因为这么而难过。


    相反,他巴不得新妃赶紧娶进来。


    殿下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妻子那里,大概…大概就不会这么奇怪了吧,渐明月默默这样想。


    殿内有人在唤他了。渐明月小跑进去,看见里面威仪堂堂的殿下。


    他是生来的天潢贵胄,尊贵不必提,通身气度更非寻常人能比。这些年历练下来,身上更多了几分凌厉气势,就这么垂首瞥来一眼,渐明月就觉得心里的主意被扒了个干干净净。


    “殿下叫我。”渐明月磨蹭到案前,瞧了眼砚台,给他研墨。


    在这个角度,他能够看见桌上的秀女册子,其中有两个,被臣下标注了记号。


    渐明月知道,那两个秀女一个是军机大臣李记的女儿,另一个是丞相巴克寒的孙女。


    不管殿下立这两个里面谁为正妃,都必然对他的帝王之途大有裨益。


    那册子就在他面前这么明晃晃地展开。薄奚并不怕他窥见什么东西,倒不如说,他巴不得叫渐明月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孤要选妃,你可欢喜么?”这话问的奇怪,叫渐明月不知道该怎么回。


    他张了张嘴,将要脱口而出的欢喜两个字艰难咽下去。


    他要是说欢喜,好像薄奚紧蹙的眉头就会攒积更多阴郁,活脱脱要将他吃了。


    这个叫他能说什么呢。


    渐明月小小一个伴读,殿下想碾死他就碾死他,他什么也说不了。


    薄奚又来拉他。


    除了细窄的手脚,浑身都是软肉的渐明月被他扯进怀里。


    又来了,渐明月在心里默念。


    殿下热热的鼻息打在他的颈间,两个人靠的太近了,陌生旖旎的触感自薄奚带给他。渐明月是个大孩子了,虽未通晓人事,却也知道,他们两个人现在这样,非常奇怪。


    是不应该的。


    渐明月推搡他,殷红唇瓣紧紧咬着,叫他: “大哥哥,”好像这样就能唤起薄奚的那点儿理性。


    可是渐明月不知道,他早已经发了疯,从早以前就发了疯。外头披着金尊玉贵的皮子,里头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旁人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又有谁敢说什么呢。


    渐明月为的他这样的变化而感到无措。


    爹爹教他忠君之道,却没有同他说过,他的主子变得奇怪了渐明月又该怎么办。


    “娃娃。”他叫他的乳名。


    这个名字被薄奚全然占下了,除了他,就是渐明月的父母都不能唤。


    渐明月的脸颊软软,含一口像春夜云朵里裹着的月亮陷儿。没有人会不喜欢。


    他捏着他的双颊,唇瓣吻上渐明月的嘴巴,软嘟嘟的,趁着他没有反应,一条舌头钻进去,热热的,又荒唐。


    渐明月喘不上气,他身子都发软,屁股跌在薄奚腿上。


    好欺负的像面团。


    他又能跟谁说呢。


    他的爹爹,他的娘亲,可是他们听到又能怎么办呢,殿下是天下人的主子,臣民们只有听话的份。


    “啊呀”一声,薄奚不允许他分心想旁的,重重掐了他的屁股一下。


    两个人不知怎的就滚到了床榻上。


    他剐渐明月的衣裳,露出那锦衣华服下的雪白肤肉。


    裤子被剐下,渐明月整个人凉飕飕的。


    他心道不好,又不知道这种预感来源于哪里。


    渐明月想回头看看,一双大手钳制着他的后颈,警告般地, “别动。”


    那声音熟悉,是太子殿下,又不像太子殿下。


    渐明月以一个任人揉搓的姿势被人摆弄。


    那脂膏软软的,渐明月热热的。


    天下之大,总有人懂得上位者的心思,这些精巧的东西,向来是不会出现在明处的。


    他们进献给殿下,殿下欢喜了,他们也就高兴了。


    只渐明月一个遭了殃。


    他向来是只有被欺负的份。红彤彤的脸颊,乱糟糟的头发,连哭都要咬着被子,他不敢发出声音。


    渐明月哆哆嗦嗦,他怕很的,想躲开。手却被牵着,那欺负人的东西雄赳赳气昂昂,他不敢反抗,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珠子,讨好地瞧着他。


    薄奚说: “不喜欢大哥哥这样儿么?”


    渐明月从没有那么想吐过,往日里吃撑了糕点,他忍着不吐出来。现在肚子凸起来,他也只能忍着。


    帷帐落到地上,只有一双细条条的手指拨出来,想逃离。又被另一双青筋泛起的大手抓住,扣在床上。


    那被子绣着芙蓉牡丹,花团锦簇的,谁也瞧不见丁点儿的腌臜。


    上位者的一声喟叹飘散而出,他说: “娃娃。”


    “我的娃娃”


    ……


    马上就到了选妃的日子。


    小太监瞧出来渐明月的不对劲,他总是困困的,眼皮耷拉着,整个人却透出一股由内而外的娇媚,不小心投来一眼,就是春睡含情,叫人心脏跳的砰砰。


    小太监疑心他是懂得了什么,将他拉到一边,用说悄悄话那么丁点儿的声音问: “你家里给安排了教习的姑娘了么?”


    渐明月起初不明白,直到小太监将话说的直白又露。骨。


    他羞红了脸,一开始还是摇头,后来脸上又露出那种难以言喻地困扰。


    他能说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能说。


    渐明月日日在做不会游泳的旱鸭子,叫苦不迭,除了攀附别无他法。


    他的委屈谁都不知道。


    时辰到了,他不能再跟小太监攀谈了。


    他得跟着太子殿下去选妃。


    这些进宫的女子个个都是枝头最鲜妍的花朵。太子殿下的生母孝贤皇后故去的早,如今宫中做主的,是敬皇贵妃,他们到的时候,敬皇贵妃坐在主位上。


    她负责今日太子殿下选秀的一切事宜。


    敬皇贵妃的侄女也在选秀的一众臣女里面,穿桃红色衣裳的美人就是。


    随着太监的一声唱喏,今日的主角,太子殿下到场。


    秀女们个个含羞带怯地望去,太子殿下却面无表情,眼神冷酷。投去一眼就能将人整个给冻住。


    他礼数周全,就连敬皇贵妃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请他入座。


    多年前在宫中欺凌渐明月的那两个皇子里,有一个就是她的孩子。敬皇贵妃这么多年一直对太子殿下怀恨在心,连带着渐眠这个让三皇子受罚的罪魁祸首也带着不喜。


    察觉到皇贵妃娘娘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渐明月往太子殿下身后缩了缩。


    等礼部尚书宣读完太后皇帝的懿诏,这场选秀大会才算正是开始。


    太后抱恙,皇帝远在行宫,这场大会便稍显清冷。


    敬皇贵妃清了清喉咙,说: “太子殿下心中可有属意人选?”


    说着,她还不忘推销自己的侄女, “圣人也说,太子宫中清冷,除了太子妃,多选几个侧妃充入宫中,姐妹们在一处也热闹,也便为殿下开枝散叶。”


    太子殿下不接话。


    敬皇贵妃就只能自己干笑笑。


    她抬手,就有宫女捧着托盘走到太子面前。


    敬皇贵妃: “殿下属意谁做太子妃,便将这朵金簪子赏给谁。”


    渐明月也踮脚看那簪子。


    据说那是孝贤皇后的遗物,是当时太后娘娘赏赐给还待字闺阁的皇后娘娘的。


    这么珍贵的东西,兜兜转准又到了太子手里。


    薄奚接过簪子,摩挲着那属于母亲的遗物。


    片刻


    他从上位站了起来。


    秀女们个个满心期待,虽然知道太子妃的名额早已被内定,但想着,若是能做殿下的侧妃也是好的。


    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有最冷淡的性情,和女儿们最恋慕的容颜。


    他生来,就是站于山巅,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


    渐明月看见军机大臣和丞相的女儿也在里面。


    她们生的虽不如敬皇贵妃的侄女貌美,可这样看去,也是十足的闺秀做派。


    渐明月的眼睛滴溜溜转,他的心思简单,就写在眼睛里。


    他想,殿下娶了太子妃就不会那么奇怪吧,对于择妃这件事,渐明月甚至是带着十足的欢喜的。


    忽然


    渐明月的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有什么东西,被坠在了他的发间。


    沉甸甸的,叫人惶恐。


    他哆哆嗦嗦一抬眼,就看见了那端方世无双的太子殿下,将簪子插。在了他的脑袋上。


    轰


    举世皆惊!


    第52章


    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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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殿下要娶个男妃?


    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前朝后宫。


    就连远在行宫的圣人都得了消息,当场气的摔砸一地。弹劾的折子一本接着一本,沉甸甸压在圣人案前,请他快回宫去管管自己的儿子罢。


    册立一个男孩为太子妃,东宫无后则天下乱。


    众臣怀疑太子殿下怕不是疯魔了,不然怎会做出如此行径。


    但是不管怎么说,前朝的事干系不着渐明月。他被好好养在东宫,半点风霜都落不到他头上,就连太傅多次求见都被殿下挡了回去,此先不提。


    渐明月近日烦闷异常。


    他每每闭上眼,脑中就是在那日选妃大典上,太子殿下漠无表情地将簪子插。到了他的脑袋上。他牵起渐明月的手,对着敬皇贵妃,以及数众臣子,不容置喙: “太傅之子渐明月,与孤两小无猜,情深甚笃,孤属意他为东宫正妃。”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太子心意已决,就算群臣齐齐劝谏,都不能动摇他的心思。


    在场唯一高兴的只有敬皇贵妃。太子竟然有断袖之癖,那么对她的儿子而言,就是百利而无一害。


    她面上虽然一片担忧,但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只有渐明月在真正为殿下担忧。


    那日过后,他有日子没见到过殿下的人影。


    一是薄奚忙着舌战群儒,二是渐明月一直在想方设法躲避他。


    虽然但是。渐明月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将会成为太子妃这个事实。


    这里的宫女太监知道渐明月脾气好,平日里也总与他玩笑,近日更是直接称他为东宫娘娘。


    他们这么追着他叫,渐明月的脸红的像瓷砚里的胭脂,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捧着脸,身边有人戳了下他,说殿下回来了。


    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渐明月的脑袋瓜迟迟转过弯来,拔腿起身就想跑。


    身后一道男音叫住他: “站住。”


    慢条斯理,温文尔雅。


    却唬的渐明月不敢动弹了。


    太子肤色苍白,眼下攒积着一抹青灰,看上去有些憔悴,大概已经许久没有睡好了。


    渐明月在心中默默想到,是为的封他做太子妃的事么。


    两人四目相对,渐明月率先躲开视线。


    太子殿下摒退一众,招招手,叫渐明月过来。


    他就是这样,从来不讲道理地叫人奔向他,好像自己合就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渐明月内心腹诽,我还不愿意呢。


    脚步却很老实地往他的方向迈去。


    薄奚先告诉了他一个不可扭转的事实: “七日后孤与你大婚。”


    这不合宗制礼法!


    就算是王爷选妃,也需半年准备,繁琐礼数多如牛毛,更别说太子大婚,区区三日怎么可能准备的完。


    圣人又远在行宫,如何证过双亲呢?这是连礼数不通的渐明月都知道的问题。


    不合礼法就对了。


    薄奚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


    他第一次堪称柔和地哄骗渐明月。他牵着渐明月的手,将他带入殿中。余晖洒在素纱窗纸上,又斑驳落在薄奚的半张脸上。使得那张稍显薄情冷酷的面容也柔和下来。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嘴角的上扬,用极忍耐的平静与他对话: “娃娃不欢喜么。”薄奚说: “你我大婚,结为连理,你不欢喜么?”


    他这么问,叫渐明月还能说的出什么来呢。


    没有人问过他欢喜不欢喜,也没有人在乎他欢喜不欢喜。


    薄奚要他怎么做,他就只能怎么做。


    渐明月还没有了生情窍,就被人毫不客气地摘下。


    他只是惶恐,没由来地惶恐。


    畏怯觑他一眼,以一种很好欺负地商量地语气说: “做大哥哥不可以么?”


    薄奚略略上扬的唇角拉下来,平直一条线,目光有些骇人的冷意。


    渐明月在这种眼神下被打压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松开渐明月的手,他的声音变得毫无起伏: “你不愿么?”


    他是未来的天子,好像就合该生来被人千娇万爱。这样的语气让渐明月都觉得自己该死,怎么可能会有人使他不欢愉呢。


    但渐明月此刻心里乱糟糟的,他给不出一个回答。


    薄奚松开他的手,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他的心思叫人难以琢磨,渐明月的脑袋本来就不算很好使,再叫他去琢磨上位者的心思,他根本猜不透。


    这边完没还,渐明月隔日就听到了小太监急慌慌的声音: “太子,太子不好了!”


    渐明月蹭一下站起来。


    他抓住小太监的胳膊,没有注意到指甲已经深入小太监的胳膊里,慌张到说话都没有力气: “怎么,怎么了?”


    那小太监一擦额头上的汗珠,说: “殿下被刺客重伤,怕是情形不好!”


    下一刻,渐明月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起来。


    快一点


    再快一点


    他赶到太子寝宫的时候,伤情怎样一概不知,只见太医们聚在一处,眉头紧蹙,口中这这这个不停。


    渐明月心下一紧。


    他扒开人群,往里跑去看他的殿下。


    薄奚靠在榻上,引枕支撑着他的身体,肤色苍白如纸,满身的血腥气。


    渐明月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吓得哆嗦,后退间砰倒了一个花瓶。


    花瓶“当啷”一下摔到地上,炸起一片惊雷。


    薄奚半阖的眉眼睁开,黑沉沉的眸子掠过一旁的渐明月。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天还好端端的人今儿个就伤重成这个样子,他的心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害怕,比他自己遭了人害还要害怕。


    薄奚扯了扯唇角,声音有种奇异的温和,平静的像走入沉眠的良夜: “慌什么呢。”


    大家识趣的退了下去。


    渐明月的脚就被定在了原地。


    这个时候,薄奚却突然跟他说: “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也不会为难你。”他没有用那让人十分有距离感的讳称,从无坚不摧的壳子里退出来,渐明月才意识到原来他和普通人一样,也会受伤。也有软弱的时候。


    他垂着低低的睫毛,看不清神色的眼睛就覆盖在下面,渐明月很不合时宜地发现,原来太子殿下也有这样多情的一双眼睛。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这时候,薄奚忽然咳了咳,渐明月连忙去搀扶他,他坐到他身边,给他顺气,眉头拧的很紧,手心冰冰的都是惊出的冷汗,相反,薄奚的手却很干燥温热。


    他攥着渐明月的手,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疼, “你对我,真的只是大哥哥么,”


    这句话中的含义,就是个傻子也能明白。


    渐明月抿了抿唇,却不说话了。


    薄奚的声音有些颤: “在这深宫,我父不慈,我母早亡,他们都欺负我。”他以一种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委屈的话: “没有人会真正关心爱护我,明刀暗箭我见了太多,接近我的人也只是为了依附于我背后的王权。”


    渐明月到底太小,听到这里心就已经揪了起来。


    薄奚抬眼,作出一副受伤姿态: “我不愿意再娶一个何方派来的势力,枕边之人都要日夜提防,她会不会在睡梦中暗害我。”


    薄奚将渐明月的手放到自己掌心。他的手小小的,薄奚两只手合围,就能将它团团裹住,他身上的每一处,薄奚都觉得可爱。


    他又声嘶力竭地咳嗽两声,渐明月就担心地不得了。薄奚: “我没什么别的想法,我的想法都成了喉头的血,你让我咽下去我就咽下去,纵然你不愿意嫁我,我也不能强迫于你。我想要是,是两心相许,不是什么忠君之道,你可明白么?”


    薄奚抽出手,将他推搡一把,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你走罢。”


    渐明月的心都要碎掉了。


    他哪里想到,这么一个强势冷漠的男人,原来是这样的脆弱可怜。


    他绞着手指,支支吾吾。方才薄奚说,他想要的是两心相许,那么什么才是两心相许呢?


    十年来的并肩与共,十年来薄奚喂给过他的糕点,他们一起走过的,那段深深长长的路,就不算两心相许么。


    渐明月想明白了这点。扪心自问,他已经十六岁,母亲也问过他,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他脑袋里第一个闪过的人是谁呢?


    他没接触过什么姑娘,他的感情里除了这方面的空白,剩下的,就全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他以薄奚的喜怒为喜怒,以薄奚的图谋为图谋,他——


    渐明月想到薄奚问他的话,一下子哑了声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薄奚明白这一点,只在自己确定心际的那一刻。


    而渐明月明白这一点,却用了整整十年。


    渐明月急急地跟他辩解, “我没有不愿做你的太子妃,也没有不愿与你相好一处,我只是一下子太突然,脑袋里没有半点反应了。”


    薄奚不语。


    渐明月含着那颤颤的声音,支支吾吾,紧紧闭着眼睛,脱口而出: “我对你,也是两心相许的!”


    外头偷听的太监宫女们乐不开支,也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其实哪里有什么被刺客重伤。


    明明是计谋深长远,吊的就是这一只被人卖了还数钱的渐明月而已。


    东宫就是为的这样的喜事,也合该挂上两个红彤彤的大红灯笼。


    第53章


    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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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水跌宕。映出丞相府里挂出的一路红灯笼。


    竹架做的灯骨外头是用米浆糊的素纱纸,上面多绘些圆满吉祥的图案文字,倒与迎亲的那些灯笼像极了。


    府里原本是很难得看见这些精细玩意儿的,渐眠住进来之后,全然就不同了。吃穿用度,一应照着他在宫里的标准来。怕他夜黑走路绊倒,连最偏僻的小路都挂上了这样的灯笼。


    谁若再说不用心,那就是天煞的罪过了。


    寒夜深冷,有脚步声。


    渐眠外头还罩着弧皮大氅。他怕冷怕的厉害,又因身体伤了元气,手脚冰凉,穿再多的衣裳都感觉不到暖。


    好像是两心生做一处发,又似天赏一段巧合缘。


    就是那么凑巧,渐眠的灯笼照亮了池边那人的脸。


    他的衣裳是暗纹绘的黑,拢共融进这夜幕中,面目却苍白冷淡,镶嵌的一双眼睛冷酷无情,堆郁着山巅常年不散的雾气,冻得人哆嗦。


    寻常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挑灯的那人却胆大包天。


    他径直走过来,一屁股坐到亭中的矮凳上,跋扈嚣张,丝毫不惧眼前这人与他有国恨家仇, “那兔子糕手艺真差。”


    听的人喉结攒动,心中砰砰。


    “只是我第一次吃,味道跟寻常糕点也没什么不同。”


    薄奚心头的热火被一盆凉水浇熄。


    原来他并没有想起什么。


    薄奚看着那被风吹的微微掀起波澜的水面,说: “那必然是做糕点的师傅不尽心,才不应你的胃口。”


    那糕点虽然味道寻常,要做出两色不同来却很难。


    笨手笨脚的师傅做了很多次,不知道丢了多少的材料,才将里面的软芯和外头的兔子做成两色。


    就被劈头盖脸一顿指责。


    他不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挑灯来见他。


    可能是月色太好,也可能是情意难捱,使得薄奚的眼睛粘在渐眠身上,一寸一寸,半分都不曾挪开。


    渐眠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轻轻撞了一下。


    他想到了这本书—— “登极”中的主角攻,也就是他眼前这人。


    如果说渐眠见到的薄奚更像书中那个隐忍蛰伏的透明马奴,那么现在的薄奚就更接近那个后期倪裨天下的帝王。


    孤独,强大,独坐山巅。


    不,又有些不一样。渐眠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如果硬要形容,应该说是眼前的薄奚更像一个完整的,有情绪的“人”。


    薄奚就那么盯着他,眼神里有渐眠从未见过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今晚的一切都让渐眠摸不清头绪。


    他咽下肚里的那盒兔子糕,好像蚀骨腐心的毒药,提醒着他一切都不太对劲。


    那糕点明明那么寻常,可是又让渐眠觉得那么熟悉。


    好像他之前在什么地方,经常吃过那东西。


    但渐眠是个从来不吃糕点的主。


    从前是,穿进来之后也是。


    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那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不知名的情愫催促着他今晚一定要见到他。


    为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在见到薄奚时,心里会产生这样欢喜的感觉。


    他愣了许久的神,久到薄奚将身上的外衣解下,还带着体温的衣服披到渐眠身上,有他很熟悉的气息。


    渐眠抬头。


    薄奚高高的眉骨下,是一双温柔而深邃的眼睛。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去想了。”


    渐眠到底是个多疑心的性子,心中思绪催促他来见他,却不能撼动渐眠理性的思考,他单刀直入, “你休战了,为什么?”


    川齐叛军撤退二百余里,这是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举动。


    按照原书剧情,薄奚现在应该进攻京都,一举夺下禁庭才对。


    就算他这只小蝴蝶煽动了翅膀,致使薄奚在书中最大的威胁——傅疏在安置营疫情中活了下来,但以薄奚的性子,绝对不会因为威胁而做个缩头乌龟。


    这是他蛰伏数年,等来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放弃,哪怕赌上自己这条命。


    到底出了什么差池?


    渐眠不明白。


    更何况现在达松王的援军还未抵达京都,只一个傅疏坐镇,但薄奚在宫中安插的眼线无处不在,又怎么会不知道京都现在尽是些窟窿,拆东墙补西墙的局面,是最合适川齐博一博的时机。


    在这种时候,明明一战就可分胜负


    薄奚却偏偏休战了。


    渐眠不会以为因为自己这么一只小蝴蝶就能撼动薄奚的想法,一定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这个意外大到让薄奚将复仇的计划都叫停。


    他的眼神中没有半点情意,尽是防备和冰冷。


    薄奚的心好像在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剐,不然为什么要让他看见娃娃用这样的眼神来看他。


    一千五百年。


    那些酷刑不能叫薄奚觉得痛。他是从无间炼狱中没有魂飞魄散出来的男人,他的意志像雪山,不可被撼动分毫。


    可是现在心上人的一个眼神,就叫他丢盔弃甲。


    他是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


    可是现在却比乞儿还不如。


    如果现在能叫渐眠知道真相,那么薄奚必然毫不犹疑卖惨扮可怜,只要能够博得他的半分心软。


    可是薄奚不能。


    天律戒条森严,法度不允许凡人有半分僭越。


    薄奚毫不怀疑,法度会毫不犹豫地撕碎知道真相的渐眠。


    薄奚更不想重现几千年前思源的结局。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贪婪地,用这双能视物的眼睛看着他。


    可是他的娃娃不知道,他的娃娃什么都不知道。


    渐眠忽然朝他一笑


    脂光粉艳


    像极了初世那般。


    薄奚恍惚了。


    就是这么一瞬,刀尖入肉“噗呲”声自耳边响起。


    那是他的身体。


    虽然薄奚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疼。但因这疼是渐眠所赐,使得他也不得不垂眸瞧了那伤口一眼。


    热血喷溅在渐眠脸上,他脸上的表情却如此生动。


    他竟然……竟然成功了!?


    渐眠一腔孤勇在崖边行走,他想着,哪怕天道让他与气运之子一同死在今日,也好过他被做成人彘的结局。


    他的去留,天道说的不算。


    哪怕是死,也要由渐眠亲自来结果。


    可是现在,那把刀插。入了薄奚的腑脏,他自己的身体却没有半点不适。


    唯有一个可能:


    ——渐眠不再受书中剧情的掌控了。


    他几乎忍不住为此欢欣雀跃起来,犹如一个被判死刑的重症患者重见希望。


    而薄奚


    他没有任何反抗。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任由那把刀旋入了自己的身体。


    他落在渐眠身上的眼神始终带着纵容。


    他纵容渐眠在他身上所做的一切。


    渐眠与他四目相对。他冰冷的目光审视着薄奚,那把刀从他身体里抽出来,沿着男人的身体起伏走过。


    他在检验眼前这个薄奚的真假。


    他怀疑眼前这个薄奚也跟自己一样,是个披着皮子的假货。


    薄奚任他检验。


    在得道自己想要的结果之后,渐眠的眼神反而迷茫起来。


    难道,他真的就这么轻易地解脱了书中的桎梏?


    渐眠慢声问他: “为何不抗?”


    他对薄奚出手,他为什么没有半点反抗。


    薄奚轻轻笑了下。那稍显寡淡的五官在对上面前这人时,也变得温柔小心, “心甘情愿。”


    他问他为何不反抗,他说他心甘情愿。


    渐眠怔了一瞬。


    他缓缓阖上眼睛,声音清朗若金石相撞,动听极了, “你若想要这条命,那就拿去吧。”


    渐眠不是那个单纯傻的可怜的蛊师晏宁,也不会被假面迷惑。


    但薄奚松懈了全身的力气,竟就真的这么束手就擒。


    他并不是夜长梦多的性子,若是比起心性,他比谁都要阴毒。


    现在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薄奚一死,渐眠的结局也会相应改变。


    他所思所想,无非就是在这个必死之局中活下来。


    冰冷利刃架在了薄奚的颈上,黏腻似蛇信,上面还有薄奚未干的血。


    远处窥探的那人神经都紧绷。


    只要现在下手,渐眠就能得到解脱了。


    他甚至可以肯定,薄奚不会反抗。


    那是一种近乎已经能够看见结局的直觉。


    天色变换


    草木都颤动。


    那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已经在渐眠脑袋上悬了太久太久。


    他握着刀的手轻轻在颤。


    薄奚轻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 “不要怕,不会很慢的。”连杀人这种事,他都要教他。


    渐眠肘腕蓄力。


    倏然


    听得“当啷”一声响。


    那把沾血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他卸了全身的力气,重重,重重地砸在了薄奚身上。


    那是不甘,仇恨,却又有些什么别的复杂思绪,叫他恨不能啖食其肉,嚼碎其骨,可是他却松了匕首。


    这天昏地暗的世界,已经乱了套了。


    薄奚干燥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脊骨上,慢慢顺着,似是抚慰疼爱, “乖孩子。”


    走马灯中窥探的那人却发了疯。


    他用阴郁而诡秘的眼神看着画面中的两个人,几乎要发疯。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到底有什么地方他忽略了,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叫渐眠没有对薄奚下手?!


    他的眼瞳由黑变白,仔细看,那白森森的没有瞳仁的眼睛里,有无数接近透明的复眼在急速旋转。


    那是它用来监视世界的眼睛。


    这可不行。


    他急躁地转来转去,最后捧着那走马灯,看着那里面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这可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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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舐犊


    chaper54


    夜幕退去,只有地上一滩鲜艳的红能够证明那一切不是黄粱一梦。


    今日心慈手软,又岂料明日会是何等结局呢?


    薄奚走了,他的外衣却还留在渐眠身上。


    有道声音默了一瞬,开口平静淡然: “果真不悔么?”


    渐眠仰头靠在亭柱上,尖尖下巴与颈骨支出优美弧线,再往上,是一双多情的眼,此时那双眼睛覆着,看不清神色: “不知道。”


    为什么临门一脚要放过他,渐眠也不知道。


    他起身,走到傅疏身边时,轻轻道了句谢。


    丞相府固若金汤,百来米一个探子,傅疏却并没有趁薄奚伤重缉拿,为的是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他错身擦过傅疏时,对对方侧眸睨他一眼。他薄唇轻启。


    却又止住了。


    最后只变作一句不深不浅的关心。


    “早些休息吧。”


    傅疏看着他的背影,懒洋洋的走路姿势,没有骨头一样的不规矩,他究竟…也对薄奚心生情爱么。


    傅疏是第一次做“偷窥”这种不磊落的事情。


    渐眠要杀薄奚,傅疏猜到了。


    渐眠在最后手下留情,傅疏却不想揣度。


    他靠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那本应是太子殿下的私事,他无权参与,更无权置喙。


    可是为什么——


    傅疏宽大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胸膛上,那里的脏器起伏剧烈,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叫他不能呼吸。


    为什么这里又会那么痛呢。


    薄奚回到营地时已近晨曦,日光胧淡打在他身上,对面迎上来了一个人——那是原先宫中伺候御前的太监,也是薄奚安插的探子,鹤柳风。


    对方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蹙了蹙眉,声音有些紧张: “王君,您受伤了?”


    说着,他就要走过来扶。


    薄奚侧身一躲,黑沉沉的眼珠子没有落在他身上。不咸不淡地, “我不喜人触碰。”


    鹤柳风收回手,眼睫颤了颤, “是。”


    鹤柳风: “王君,昨日沈大公子在营帐等了您一夜。”


    薄奚说知道了。


    篝火氲的铁盆底下黑黢黢。沈仰是等了许久,久不见王君,在他的营帐里枯坐一夜。


    等薄奚打帘进来的时候,他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郎朗如清月的沈大公子,未着战袍,反而一身素衣,袖上有白底绣的黑字,他是在为故去的弟弟守孝。


    沈骄还没过头七,沈仰却已经将他的身后事都操办完了。


    他拾了一捧烧棺的余烬,准备带着它向薄奚辞行。


    他撩袍跪在薄奚脚下: “沈骄之失,错在臣下一人。”


    薄奚踩在脚凳上,将身子靠在卧榻后的引枕上。他在平缓伤处的痛麻。


    沈仰心中万般悲切,因此并未留意到薄奚受了伤。


    他虽跪了,身形却丝毫不晃,笔直如青松: “臣下想回到川齐去。这些年的休养生息,不少幼儿无人教导,臣下想开个私塾,将他们都收集起来,传授学识。”


    沈仰: “好为王君培养更多有为之士。”


    薄奚支着肘腕,听完他的话,叫他起来坐。


    沈仰面色苍白,眼下浓重疲色,从弟弟死后,他便无一日得以安眠。


    沈仰去意已决,薄奚也不再留他。


    最后,他深深,深深看了眼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王储,郑重道: “王君,保重。”


    天地之大,如今的沈仰倒真是个孤家寡人了。


    父母兄弟俱亡,沈氏一族只剩自己一人了。


    临行前,葛酉找到他。给沈仰的包袱里塞了一大包银子。


    “路上清苦,留些盘缠傍身,我们也好放心。”


    这老者也曾与沈父一朝同做臣,严格意义上来讲,沈仰一声叔叔也叫得。


    沈仰默声良久,道了声谢。


    葛酉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走后,收拾营帐的小兵从桌上找到了这包银子,急急跑到葛酉帐前; “大人,沈大公子没有带走。现在他还没走远,可需我们追上去?”


    “哦对了,还有这个。”小兵将沈仰的一封手信递给了葛酉。


    葛酉看完才道,不必追了。


    沈兄啊沈兄


    他在心中暗暗感慨:


    你这个孩子,倒将你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


    ……


    川齐养了这么多将士,照沈仰的话来说,那包银子连给营地将士们加个餐都尚且紧张,他又怎么可能会收下。


    这一路清苦,沈仰伶仃一人。


    白日里只几个铜板买干粮果腹就可。晚间休息就宿在城中的庙庵。


    他什么都没带,唯独带走的,只有沈骄的那捧灰。


    他要带着这捧回回到故土,让沈骄安葬在父母族人身边,才不孤单。


    这晚狂风急雨,沈仰将马匹牵到庙中避雨。


    只不知为何,这庙中竟格外清净,偌大殿堂空无一人。


    往日里他宿在这种地方,总能碰见三两成群的乞丐,对他们而言,这种地方就是安身所。


    可这么整洁的殿内,积了厚厚一层灰,除此之外,没有人过留下的任何痕迹。


    沈仰接了雨水沾帕子,将那被世人遗忘的菩萨像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


    眉目慈悲的菩萨就在黑夜中注视着他。


    静默无声。


    彩漆掉了不少,又是这样的荒凉,倒让人联想到那书中所讲的落难泥菩萨。


    沈仰轻叹一声。


    突然


    “哐当”一声巨响,庙门被狂风吹开。


    吱吱呀呀,混着雨水扫进来。


    沈仰没有在意。


    他转身,正欲关上门。忽然听得一声低低的泣音。


    那声音猫儿叫一样微弱,听力极好的沈仰关门的手顿了顿。


    “哥哥,”那道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一声哥哥,让沈仰的心瞬间颤动。


    他恍惚听到是沈骄在耳边唤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跑到了雨中。


    冰凉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也激醒了他的神志。


    怎么可能呢。他苦笑一声,沈骄的棺椁是他亲自烧的。


    他脚步沉重,往庙里走去。


    “哥哥,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庙门里,站着个身姿清瘦的少年。


    见到沈仰神不守舍地在门外盯着自己。他轻轻一笑,努了努嘴: “怎么,你不想看见我吗?”


    轰隆——!


    天边一声惊雷,照亮了庙宇里那人的脸,还有角落中四分五裂的菩萨相。


    无痴无妄


    是乃大智慧


    沈仰向来不信鬼神一说,可是此刻,面前那人眉眼愈发熟悉,最终,与时常出现在他梦中的人脸重合。


    错不了的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沈骄!


    他没有死?


    他竟然没有死吗?!


    沈仰满脸不可置信。


    他一跃奔到庙中,看着眼前那人熟悉的眉眼。他颤抖的双手落在他的双颊。


    那是皮肤温热微弹的触感。


    是只有活人才会有的温度。


    沈仰只当这是一场异梦。可是沈骄一下抱住了他。


    “哥哥,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沈骄告状的样子与原先别无二致,沈仰从前只会训诫他不可太过娇气,可是现在,这道声音竟是沈仰朝思暮想想要听见的。


    他听见自己哽塞着回答: “哥哥,哥哥日后定会好好保护你,不叫你再受一点委屈。”


    沈骄忽然推开他。


    红唇轻启,满脸悲戚: “不!你们只会偏袒渐眠!你也好,薄奚也罢,你们都变了!”


    就在瞬间


    沈骄那张脸变幻了,


    原先泣泪的眼睛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眶,他的脸上,身上,俱是伤痕。


    他又恢复了那副沈仰在棺中看见他的模样。


    “不!不——!”沈仰目眦欲裂,想要伸手抱住他,可却只能抓到一层虚幻的雾一样的轻烟。


    沈骄就在雾中朝他喊叫, “哥哥,哥哥,我好疼啊!”


    “哥哥,我好疼啊!”这张面容与幼年时跌倒跟沈仰撒娇的脸颊重叠起来。


    他就那么拿空洞的眼眶瞧着沈仰,低低诉说自己的痛苦。


    沈仰像个乞儿一样地跌在地上。


    他试图抓住弟弟作为“人”的实体,可是不管怎样,手指穿过的,都是那一缕薄薄的轻烟。


    “哥哥。”沈仰单膝跪在他身前。面容复又恢复成了原先完好无缺的目光:


    “给我你的心,我好疼啊。”


    他轻轻贴在沈仰的胸膛前,听着那里面平缓起伏的心跳声,眼中复现眷恋: “哥哥,这颗心好热,好热。”


    眼前的东西,或许并不是沈骄。荒郊野岭,他可能会是什么野仙狐怪。


    沈仰应该恢复理智,用他的袖剑将面前这个披着他弟弟皮子的东西刺死。


    这么拙劣的迷惑,不会有人能相信的。


    可是沈仰瞧着这张可怜的小脸,轻轻笑了笑。


    随即,毫不犹豫用袖刀剖开了胸膛。


    不够,还不够!


    那把袖刀将伤口咧的更大。血液的迅速流失让沈仰身体的温度变得越来越低。他连脉搏跳动都几近微弱。


    那么清洁疏冷的一个人,就拉着弟弟的手,让他触上自己的胸膛。


    咧开的伤口里,是那颗正在活跃跳动的心脏。


    “你想要的话,哥哥就都给你。”沾血的手指摸着弟弟的脸,温柔缱绻: “是哥哥没有教好你,也是哥哥让你受苦了。”


    沈骄的表情没有半点动容。他一遍又一遍地在重复着那句: “哥哥,我好疼啊。”


    沈仰死在了自己弟弟的肩上。


    不管眼前这个人是真是假。沈仰没有半点后悔。


    “哥哥把心给你,你就不疼了。”


    你就不会再疼了。


    …


    风雨停歇。有人赶路经过。


    庙宇安静如初,只除了不复存在的沈骄,和一个重新爬起来的沈仰。


    皮肉愈合如初,他收拾好衣裳。


    赶路人见庙中还有个人。


    那人回头,是难得的公子世无双。只是眼神冰冷,倒显得骇人。


    赶路人腿有些软,大着胆子攀谈: “小郎君也是在这稍稍脚么?”


    沈仰嗓音粗粝,如被砂石打磨,用奇怪腔调的语气回复: “哦,稍脚。”


    他清了清嗓子,好像一个慢慢学会说话的精怪,再回话时,声音已经非常流利:


    “是的,我也是在这儿躲雨稍脚。”


    轰隆——


    雷光映出沈仰的面容,还有他身后那樽泣血泪的如来大佛。


    第55章


    中计


    chaper55


    达松王的援军已在城外集结。


    又是正值四月十三酬神庙会,百年古寺荆山寺早早将佛院打扫出来,静候贵客。


    渐晚舟作为雪封皇帝,在这一天替天下臣民上香祈福,亲眷群臣同往,声势浩大。


    渐眠更是一早就被从被窝提溜出来,梳洗束发。


    他打着哈欠推开门时,傅疏就等在东厢阁。他着浅色的衣裳,面如冠玉,疏朗清贵。好一个相貌堂堂的端方君子。


    渐眠莫名想到,傅疏在书中年岁几何来着?


    这个年纪,不说有几房美妾,也早该娶妻了。


    傅疏却至今未曾婚娶,身边更连个房里人都见不到。渐眠的目光迟疑地朝他的下半。身看去:


    莫非…傅疏有什么隐疾而不发?


    “殿下,”如金石相撞的声色响起。傅疏道: “该出发了。”


    这话打断了渐眠的臆想。他跟上去。那凤仪秀挺的丞相脊背笔直,步伐稳健。走起路时袖摆轻轻被风拂动,又一下被后面无所事事的渐眠抓住。


    这样一前一后,好似傅疏在牵着自己新婚的小妻子。


    这样的想法从脑子里一出来,傅疏一瞬愣住。


    他下意识想拂袖甩开渐眠。可手上动作一顿,脚下又放慢了一些。


    让这段路再长一些罢。


    抬着羽扇轿辇的太监们一列列看不见头。渐眠是自上次出征之后,再见自己的便宜父亲。


    他穿着帝王朝服,手肘撑膝,看上去气色倒好不少。


    渐眠走过时脚步一停,作揖行礼: “儿子给父皇请安。”


    渐晚舟一拂手: “免礼,身子可好些了?”


    这段时间渐眠都在丞相府中修养,不见皇帝派人来问候,现在倒是马后炮了。渐眠: “已大好了,多谢父皇关心。”


    说完,他一拱手,起身往队伍后走。找到自己的轿辇,没骨头一样蹭上去。


    一动不动了。


    前方敲锣打鼓,声势浩大。渐眠就在自己的轿辇里,一路睡到了荆山寺。


    还是被小太监轻声推醒的。


    “殿下,咱们到了,快别睡了。”


    上香祈福在大殿,如今寺里新换了主持,接待皇帝是的新的主持大庙——善慧。


    他是个很年轻的和尚,行事却稳重可靠。为一行人准备了休憩的禅房,并有斋饭凉茶。


    别的不说,荆山寺里的斋饭做的倒很好吃。


    为渐眠安排的禅房,正是当时傅疏养伤的那件。接引他的小沙弥面熟,是那日给他开寺门的那个。


    他见了不免逗上两句: “小和尚,一个冬日了,你的个子怎的还没有动静。”


    男孩子发育本就要比女孩子晚些,他这话问的本来就不公平。小沙弥努了努嘴,但碍于渐眠的贵人身份,只能很委屈地回了一句: “回殿下的话,长高了的,师兄们说我长高了一指甲盖那么长呢!”


    渐眠但笑不语。


    小沙弥念了声阿弥陀佛,就退下了。


    岂料他捧着格盘一转身,就撞到了一个冷硬的东西上。


    他将将要倒,那人搀扶他一把,口中轻声: “小心。”


    小沙弥抬头,欸呀,这也是个熟人。


    他合掌念声佛号,见到傅疏就想起了原来的主持大庙。眼眶稍稍有些红: “施主大好了。”


    傅疏也回以一礼: “先前在寺院,多亏小师父每日三餐送食斋饭,傅疏感激不尽。”


    小沙弥受宠若惊,这样的人,怎么还会对自己这么一个小和尚毕恭毕敬的,他受不起。


    连连摆手: “分内职务,算不得什么的。”


    说起来,小沙弥提了一句: “施主还要多谢禅房那位贵人呢。”


    傅疏是知道渐眠将他送来荆山寺躲难的。


    小沙弥说: “那贵人走了九千阶的山路,一步一步,将您从山下背上来的呢。”他话中有些感慨: “他爬上来的时候,双腿膝盖都磕的全是血。”


    傅疏的心,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了一把,叫他抽痛不已。


    原来…他是这样被寺院收留下来的。


    那个散漫懒得没骨头的人,是如何背着他走过这么长这么陡峭的山路,傅疏根本不敢想象。


    他离开寺院的时候,小沙弥也在场,那时候前任主持大庙刚刚过世,谁也没有心思再对这位施主将这些闲话。傅疏又走的匆促,没有细问过。


    “不过现在都好了。主持若还在世,一定也是欣慰的吧。”小沙弥向他告辞。


    正午闲暇,皇帝正在歇晌。听说他自从上次病后,精神就不大好,在宫中除了上朝就是卧在寝宫,如今到荆山寺,也是一趟大远门了。身子疲累,看情形回宫也要快到日落了。


    众臣子三两零落,有去大殿上香的,也有去赏山景的。


    傅疏去大殿为枢日求长明灯的时候,却听善慧说: “阿弥陀佛,方才太子殿下已经点过了。”


    傅疏一顿。


    外头云妆碰撞,发出清脆声响。而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是正在翻云妆赏看的渐眠。


    他一袭红衣,就胜过这满殿颜色了。


    善慧说: “这些云妆大多都是山下的百姓系来求姻缘的。”


    一些贩子就靠卖这些东西谋生。


    因着这项发展中的副业,荆山寺的香火也鼎盛绵延。除了来求平安的,最多的就是少男少女求姻缘了。


    那颗百年巨树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红绳和云妆。


    傅疏怀里就放着一个。


    那还是枢日在时,阴差阳错买给殿下的玩意儿里的。


    一只在渐眠那儿。只他当时不经意,也不懂这个。却被薄奚丢进火中焚烧了。这点旁人自不知晓。


    而另一只,就在薄奚这儿。


    他曾想将这只也归还于渐眠,解释清这场乌龙。


    可是现在——


    善慧那双慈悲法度的眼睛只瞧他一瞬,就已然。


    他心中诵念阿弥陀佛,只道是孽缘纠缠。


    善慧说: “施主与我佛有缘。”


    善慧张开手,是一个索要的手势: “施主身上的东西,可交由善慧处理。”


    他说的是傅疏怀里的那只云妆。


    他竟说傅疏与这里有缘?缘又从何而来。


    “咚——!”


    寺院钟声敲响,五莲大佛坐落大殿,投向世人的眼中无悲无喜。


    傅疏却说不用了。


    他也听得一个说法,只单单求一个云妆是许不了姻缘的。


    枢日后来向他提起过: “要将云妆抛到荆山寺后山桃树上,与心上之人共饮荆山水,以诚心打动神灵,方能如愿。”


    善信在背后凝望着傅疏离去的背影,半刻后淡然一笑, “痴儿,痴儿。”


    你本一支死物,只因万年前一眼,又何必苦苦执念万年。


    到底死物有心,却不知世间因果早已注定,兜兜转转,唯独痴妄罢了。


    部下是在后山找到傅疏的。


    瀑布百尺,飞流直下,


    傅疏独立于其前,手中还握着什么东西。


    部下跑的着急,满脑袋都是汗,他停下来,喘气都费劲, “大人,大人,不好了!”


    部下: “川齐叛军偷袭,太子殿下被擒了!”


    傅疏猛然一惊: “你说什么!”


    另一边。


    渐眠禅房的门被敲响。


    三下过后,里面一道懒散声音: “进来。”


    面容寻常的小太监是丢进人堆里都认不出是谁的长相,他掩去眼中复杂,压低了太监帽,颤颤巍巍推门进去: “殿下,殿下不好了!”


    渐眠发冠未束,乌黑长发散下,蜿蜒肩颈。他方才殿前转了一圈,刚要歇下,就被小太监的敲门声吵醒了。


    面上表情有些不愉: “怎么了?”


    小太监声音惊惶: “川齐叛军来袭,丞相被他们擒住了!”


    渐眠拧眉: “你说什么?!”


    渐眠分明昨日还见了薄奚,今日便出了这样的事情,渐眠心中觉得奇怪。


    他掠过小太监,帽子挡住他的半张脸,只能看见他紧紧抿住的唇瓣。


    渐眠赶到时,没看见什么川齐大军,也没看见傅疏。


    那小太监在身后蓦地推了他一把。渐眠一下不察,往前跌去,一下被人接住。


    那道声音轻佻非常,却又很熟悉: “殿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渐眠抬眼。


    那接住他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一位故人——沈仰。


    他怎么在这儿?


    渐眠欲要挣脱他的怀抱。沈仰却一钳一拽,将他抱的更紧。


    沈仰的力气好像大了许多,他箍住渐眠手腕的手掌似铁钳,让他不能挣扎分毫。


    渐眠起先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没过半刻却见有人带着傅疏赶到这里。


    傅疏虽面上表情冷静,身形却不稳。


    二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被瓮中捉鳖了。


    渐眠许会犯这样的错误,傅疏却不应该。


    这是第一次,他太情急,听到渐眠的名字,他自乱了阵脚。他不能够再让他出任何事。


    往日好用的脑子现在是空白的,他没有办法,他脑袋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他,找到渐眠。”


    渐眠眼睫轻轻颤,他抬眼,与沈仰对视一眼。


    他以为自己恍惚,不然为什么会看见——那瞳仁中密密麻麻的,苍蝇一样的复眼。


    沈仰说话的声音似戏台唱腔,语调奇怪,声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渐眠,你不要怪我,这一切,都是薄奚指使的啊!”


    嗡的一声轻响。


    渐眠听见,那是万箭齐发的上弦声。


    第56章


    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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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


    ——思凡《孽海记》


    凡人之力怎可比肩神明。


    这不对劲,这相当不对劲。


    只见天地变色,整个空地仿佛被间隔出一个独立空间,天地俱籁,那些士兵们连呼吸声究竟都听不见。


    不会有人能来救他们。


    这本就是蓄意而为的一个圈套。


    渐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着痕迹地扫过这个奇怪的“沈仰”,非常怀疑他哪里出了问题。


    到底是哪里?


    他的脑袋飞速运转,却听到背后阴恻恻地声音。沈仰漫不经心,轻声说: “专心看。”


    “等等!”渐眠背后冒起一层冷汗,他试图稳住身后这个假沈仰: “别放箭,你想要什么,你说。”


    沈仰表情无辜,用很无害的声音轻轻道: “怎么会是我想干什么呢?是薄奚啊,是薄奚叫我来杀了傅疏的。”


    他一字一顿, “杀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他紧咬着字眼,声音轻慢落在渐眠耳边。格外悚然。


    渐眠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身后这个“沈仰”,他根本就没有呼吸!


    渐眠抬眼,与傅疏一个对视。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懂,如今也只能够赌一把了。


    “沈仰”他听见自己刻意压低的甜腻嗓音响起: “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破绽是什么?”


    沈从这个角度,渐眠能看见他眼睛里那密密麻麻的复眼堆叠着急速旋转。


    他故作镇定的嗓音响起: “哦?”


    渐眠歪头冲他一笑。


    他唇瓣张合,讲话无声。


    沈仰心领神会。他按渐眠的指示,凑近了一些: “你想说——”


    那道声音伴随着渐眠剪腿将他勒在膝下戛然而止。


    有什么东西被傅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了过来。


    渐眠拾起袖刀,冰凉刀刃贴在沈仰的颈骨上。他好心提醒: “刀剑不长眼,沈先生还是不要乱动了。”


    在他将刀架在沈仰脖子上的一瞬,那些箭矢都改变了方向。


    齐刷刷的一声弦响。


    傅疏望向那些将士们,声调拔高: “不想他死,就都别放箭。”


    被擒住的沈仰却老神在在,丝毫紧张都看不见。


    他的唇角溢出一声轻笑,似乎是在为这群不自量力的人类而感到可笑。


    他唇瓣张合,复眼急转。


    就在一瞬,渐眠挟持的“沈仰”好像气球一样,一下子瘪了气,只剩下空空皮囊。


    渐眠听见那一声又一声,徘徊在耳边的慢声细语: “你要记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薄奚,天命不可违。”


    “天命不可违!”


    已经来不及了。


    万箭齐发。


    天空斜下箭雨,等渐眠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紧紧,紧紧地抱住了。


    他听到了箭矢破空入肉的声音,还有抱着他的那人身上冷冷的香气。


    渐眠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箭雨停歇的时候,渐眠也已经站不住了。


    “咚”的一声,膝盖狠狠摔在地上,抱着渐眠的那人身形晃了晃,也随即跪在地上。


    以他们为中心,蔓延鲜血无边。


    渐眠想要将傅疏抱起来,却根本无从下手。


    傅疏整个人的背后都被捅成了筛子,渐眠只能摸到尖锐的箭矢,和满手的鲜血。


    傅疏今晨起来时穿的一身洁净的素衣,如今已经被粘稠血液浸透。


    渐眠浑身颤抖起来。


    豆大泪珠从那眼眶中汇聚,像盛满了的瓷碗,盈盈晃晃,将落未落。


    傅疏艰难地抬起眼看着他,插满箭矢的手臂动了动。


    他想要为他再次抹去眼下的泪水,可是却再也没有力气了。


    “我的,我的小明月。”


    从额头上滑落的血流过他的眼睛,血雾之下,汇聚出渐眠的轮廓。


    今日得以同生共死,鲜血染红的衣袍,倒也有几分喜庆的意思,二人如此,便也似拜过堂了。


    他好像还想笑笑,有未说完的话在舌尖打转,就已经沉沉,沉沉地阖上了双眸。


    傅疏死了。


    那个《登极》中至清至洁的权臣傅疏,就这么死了。


    渐眠让他免于撞柱自戕的死法,却依旧改变不了傅疏的命运。


    他是因他而死的。


    “啪嗒”一滴眼泪落下,落在了傅疏的手背上,晕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那个沉着镇定,洁净至极的傅疏,已经再也无法护渐眠周全了。


    可他却是含着笑离世的。


    万箭穿心而过的那一刻,傅疏到底是在为护住了这雪封唯一的君王血脉而感到庆幸。


    还是为护住了自己的心上人而宽慰,已经无从知晓了。


    四月落雪。


    雪花落在傅疏已经没有生机的身体上,也落在窝在他怀里的渐眠身上。


    前路迷惘看不清,有人掌灯。


    一把油纸伞落在了他们两个人身上。那是荆山寺新任的主持大庙——善慧。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善慧低念佛法无边,向渐眠伸出了手。


    对方逃也似的躲开了。


    他就缩在傅疏那已经冰冷的尸首怀抱中,享受着此刻的安宁。


    善慧那眼含智慧慈悲的眼落在渐眠身上。


    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将傅疏胸前的衣襟染湿。他如此执念的人,终于也为他还了场泪。对于这个执迷不悟的蠢物来说,也算是得了个好结局。


    毕竟他从千万年前,执念就是被他采撷而起。


    那朵蠢笨的莲,只因那么一眼,就生出了心智。


    昔日主持大庙尚且弥留于世时,将这因果都说与善慧听。今日之结局,是早已被写下的。


    只是如此智多近妖的人,竟也会相信那滑稽传言。


    将云妆抛向后山,共饮荆山水。他又是为谁求的好姻缘呢。


    他合掌念一声佛法无边,轻声劝诫: “殿下,死生有命,一切不过是轮回再续罢了。”


    傅疏往世本是佛院的一支莲,因缘际会被初世还是小沙弥的主持大庙摘下,却未得渐眠回头再看一眼。


    这朵莲生生世世所求的执念,不过就是来续一段与他的缘罢了。


    如今缘分已断,恩怨两清,该投胎的,就投胎去罢。


    更何况——


    善慧的目光落在那张瘪瘪的皮子上,还有更棘手的事在后面。


    …


    那群酒囊饭袋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那些射箭的士兵竟像人间蒸发一般,看不见半点影子。


    迟睡许久的渐晚舟终于悠悠转醒,就听到底下人汇报的噩耗。


    傅疏已死。天下将乱。


    渐晚舟这个做皇帝的,第一个挤出来两滴泪,绰念自己这位居功至伟的丞相。


    小太监又一脸难色地看向皇帝, “圣人…殿下他——”


    渐眠不叫任何人碰他的尸首。


    他面无表情地掉着泪珠子,孟姜女比他都要逊色。


    天地同籁。渐眠一支一支,将傅疏尸首上插。的那些箭矢拔下,血液已经僵稠不流动,箭尖深入骨肉,拔下来也是费些力气的。


    傅疏生平端方洁净,再落难也不会让自己如此狼狈。渐眠知道的。


    他是知道的。


    旁人想要帮忙,却被他冷冷瞪了一眼。吓退了。


    待他为傅疏正衣冠时,有什么东西却从他身上掉下来了。


    “啪嗒”落到渐眠手边。


    他拾起来。


    上面两行密密的小字,正诉着眷眷情话,只是已经沾了血,些许地方也模糊看不清了。


    那枚云妆,直到傅疏死前,还揣在他怀里。


    渐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人死如灯灭,再去追寻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


    等到消息传进薄奚耳朵里,他到底迟来了一步。


    起先他是不让人葬他的。后来荆山寺的主持大庙单独跟渐眠说了会儿话,待出来时,善慧便道: “阿弥陀佛。一切按宗制来办吧。”


    众人心下都松了口气。


    渐眠只不再发疯捣乱,他们就念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傅疏下葬的那一日,渐眠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伺候的奴才们胆战心惊,生怕一时不察渐眠就那么晕死过去。


    他扶着傅疏的灵柩,到底找了块风水宝地将他下葬。


    傅疏往日的那些同僚们一个个掩着袖子,还想为傅疏哭一场,却被渐眠提着剑拦在了一丈之外。


    他平静地有些出人意料,大家都为此惴惴不安时,渐眠柔声开口: “各位大人是自己走?”


    “嗡”的一声,白弧闪过朝臣的眼。他的声音甜蜜如常,说出的话却又骇人如此: “还是想陪丞相再走一段路?”


    众人奔逃作鸟兽散。


    只有隐在人群中的一道黑影,脚步定在原地。


    渐眠给傅疏点完香,方回头看他。


    只是几日不见,薄奚朝思暮想的这个孩子就已经消瘦如此。


    他伶仃的身体好像再也经受不住什么挫折苦难,薄奚多想为他遮挡风雨,可是渐眠如今的每一滴泪,都不是为他流的。


    两个男人交手时都知道对方各自怀揣的那腌臜心思,可是谁也没有直言道出。


    可是现在。


    薄奚知道他赢了。


    傅疏是死了,一个死人是没法跟活人争的,可是他却永远活在了渐眠的心里。


    他开始由衷地嫉妒起这个为渐眠而死的男人。如果渐眠知道一切,那么他就会记得薄奚为了他,已经尝过多少次的轮回苦楚。


    可是渐眠不记得。


    他刀尖相对,用仇视的目光看着薄奚,让他寸步不能前进。


    就在渐眠身形微动之间,薄奚终于看清了那墓碑上刻着的一行小字:


    “傅疏吾夫”


    ————————


    对小明月而言,他其实已经猜测到了傅疏的心思,云妆掉出来的那一刻,他肯定了。


    墓碑上的这行字,也算全了对于这朵痴物的一个圆满。


    至此,傅疏下线,鸣谢喜欢他的读者朋友们。


    第57章


    情海


    chaper57


    这个被嫉妒和偏执冲昏头脑的男人,在看见深刻墓碑的字眼时,一腔热血被冷水兜头浇熄。


    他由衷地爱着这个总惹他生气的小混蛋,他没有什么办法了。渐眠卸去了他的气力,教他除了痛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抬手,想将他嵌入怀里,唇瓣轻启,叫他: “娃娃。”


    渐眠根本不买账。


    乌鸦低空盘旋,那晦暗肮脏的一对眼睛,有苍蝇状的复眼急速旋转。


    它,或者说它们,都在窥视。


    视线落在薄奚身上,又成了垂涎。


    它们嗅到了死亡与新生的力量。


    啊。


    多么的美味。


    渐眠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泥胎塑成的菩萨像。千锤火炼过后,就只剩下那层空洞的釉色,他不能承受人间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这些个东西叫他伤了心,撞了墙,知道了付诸真心就要承受掉眼泪的风险。


    薄奚唤他他也不应,就那么痴呆呆地走。


    走到薄奚身边,男人伸手,钳制他的力气太大,叫渐眠不得不止步。


    “放开。”


    那铁钳似的大掌没有松开半分。


    “啪”的一声,渐眠未被钳制的那只手反手扇到了薄奚脸上,他脸上恨意毕露: “我让你闪开!”


    薄奚瞳色幽深,被打了也没什么反应,一只手捏在他后颈,像丈量从哪个位置下手掐死他好,又像是极其宠溺的爱抚。


    渐眠的本能让他觉得危险。


    一直都像软团子的薄奚,这下好像动了真气了。


    孩子可以宠,可以捧在手心里,要什么给什么。


    可是规矩就是规矩,是不能逾越半分的。


    “娃娃。”似喟叹似无奈。


    随着这声落下,渐眠应声倒在他怀里。


    他可以允许他恣肆妄为,但是很显然,雪封已经不再安全了。


    薄奚已经不能再接受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内了。


    他垂眸,瞧着这个昏在自己怀里的孩子,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显得乖顺又安静,半点看不出那混世魔王的样子。


    离开荆山寺的时候,意料之内的被追出来的禁卫包围。


    在他怀里的渐眠被裹着一层外衣,只露出的半张新月一样的脸蛋,能够看得清的确是小殿下。


    只是失去傅疏的雪封,就像没头脑的苍蝇,并不是薄奚的对手。


    再有不知好歹的,只能是沦为尸首堆里的一堆碎肉而已。


    他的手段残暴骇人,仅剩的战士们围在一处,薄奚进一步,他们退一步。


    直到为他让开一条供人通行的路,背后是尸首遍野,面前是春风和煦,薄奚的脸上半点看不出刚刚开了大杀戒的模样。


    佛院重地,尸横遍野。善慧师父手缠菩提珠,挡在了薄奚面前。


    “施主留步。”


    善慧面上是不辨喜怒的平和淡然,他略略低身,道: “施主,放下屠刀罢。”


    他说的是放下屠刀,眼睛看的却是薄奚怀里的那个少年。


    薄奚一脸好笑地睨了他一眼,扯了扯唇角,淡声: “和尚,我不杀你,你让开罢。”


    善慧: “你生来立于高山之巅,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世人爱你敬你,又畏惧你,你已拥有太多了。”


    薄奚不停他老僧念经,穿过人群往前走。


    善慧: “而你二人生来为天道不容,若顺应天命,尚可两相安好无虞,若不能——”


    薄奚与他擦肩而过。


    那和尚唇齿轻启,声音只有薄奚与他二人能够听见。


    若不能顺应天命,恐遭天打雷劈。


    一条极细的红线从善慧的脖颈间蜿蜒,而后一下暴开。


    那和尚跪倒在地,脑袋骨碌碌滚了下来。


    他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甚至还没有收起,就这么丧命于薄奚的剑下。


    他低估了他。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这世上唯一的软肋也就只有一个渐明月而已。


    这天命要他二人不容于世,那么他薄奚就偏要看看,这天命怕不怕疼。


    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


    那座屹立于山上的荆山寺,那上一秒还在落叶的常青树,那些遍地断指残骸,还有那个被薄奚亲手所杀的善慧大和尚,都统统消失于无形。


    像一片片碎纸,消融于天地之间,唯独留下的,是极致的空白。


    远在禁庭中的渐晚舟,如今也懒于伪装:他半张皮子好端端沾在身上,半张皮子剥脱出来,一个似人形非人形的东西就缩在这雪封皇帝的壳子里,拿自己监视世界的眼睛死死盯着另一边的薄奚。


    他本以为他还能按捺性子忍一忍,没想到薄奚连装一装都不愿意了。


    这可就麻烦了。


    不过,他还有最后的张良计。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那东西转了转自己的复眼,忽然森森地笑了起来。


    …


    “咻咻咻——”


    鹤柳风被林中乌鸦的叫声惊了瞬。他再回神,那个神出鬼没的王君就已经回来了。


    他怀里还抱着个人。


    鹤柳风小跑两步迎上去,先对薄奚道: “葛大人他们都在找您,也不知您的去向,急的团团转。”眼睛又向下撇去,


    心中一惊。


    行军路上条件简陋,帐子随时就拔,各方面自然算不上齐全。


    最起码是比不了渐眠自己的长秋殿的。


    他是被硌醒的。


    身下仅铺了一层狐狸皮,下面是冰凉的木板。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薄奚轻抚他的后颈,再后来——


    他摸了摸那被薄奚触碰过的地方,那里传来一阵麻酥酥的触感。


    “你醒了?”有人的说话声响起,渐眠非常熟悉。


    他捂着后颈抬头,正对上一双吊起的丹凤眼。


    ——那是薄奚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太监,鹤柳风。


    他怎么在这里?


    不对。


    渐眠眨了眨眼睛,左右打量了下自己身边的装潢。


    应该是,我怎么在这里?


    哦豁!


    渐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是薄奚的地盘。


    他被薄奚给擒了。


    当他想走下榻时,却一下摔在了地上,就更加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鹤柳风落井下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还是别挣扎了,这卸力散一碗下去,就是头牛也浑身无力,挣扎不能。”


    渐眠被喂的剂量不多,仅仅是让他没有反抗的能力。


    渐眠向来是个知足常乐的心态,这比他预想的什么挑断手筋脚筋的现状要好上太多。


    他一时不察才跌在地上。闻言就慢吞吞爬起来,滚到榻上,趾高气扬地命令起那个阴阳太监: “去给孤加床褥子,孤知道你们穷,不要绫罗蚕被,棉被就成。”


    这床榻实在是硌的人没法熟睡。


    鹤柳风嘴角抽了抽。


    他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渐眠,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自己已经是那最最下贱的阶下囚了。”他紧紧咬着那些腌臜人的字眼,好像这样就能将渐眠整个埋没,将他踩到最低处。


    渐眠没有恼羞成怒,反而笑问: “所以呢?”


    鹤柳风哽声。


    渐眠: “好了好了,快些去准备吧,倘薄奚见了孤不开心,你们也开心不了,嗯?”


    鹤柳风直勾勾盯着他。


    渐眠躺在榻上,一袭乌发泼墨一样散开,雪白的肤被那黯淡的弧皮一衬,明艳似珍珠。


    他笃定薄奚舍不得杀他,他也自有傲气的资本。


    鹤柳风无法反驳。薄奚临走时的确吩咐过他。


    原话是这样,他醒了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想要什么都打整他满意,只他不自残,哭闹随便他。


    因此,鹤柳风的确是拿他没办法的。


    待看了他一会儿,渐眠反而香酣地熟睡。


    他太累了,为着傅疏的丧事,连着几日都没有休息,现在是沾了枕头就能着。


    鹤柳风甚至想将他这样掐死。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行。薄奚生性冷淡寡情,与宽容慈爱之君相去千里,倘若他对渐眠动了什么心思,鹤柳风背后冷汗瞬起,


    他一定会让自己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的。


    夜幕深重了。


    渐眠终于迟迟醒来。


    他是被饿醒的。


    肚子绞痛的咕咕响,渐眠想起来去找些吃的。


    啊——


    他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不对劲。


    倘若真的跟鹤柳风所说,薄奚给他喂了药,那药效应当会随着时间流逝减退,怎么会这样。


    在暗暗的烛火中,有人打帐子。


    渐眠闻到了羊肉味,还有甜果子的香。


    那人一袭黑衣,整个人融进这晦暗的夜幕中。渐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端着食物向自己走来。


    送到嘴边的东西不吃白不吃。


    渐眠尝试自己抬起手臂拿甜果子,结果徒劳。他干脆靠在引枕上,张着嘴享受投喂。


    “我会撤兵。”薄奚开口。


    渐眠吃着他撕好的羊肉条。并不回答他的话。


    冷硬的指头塞进去食物,在那软腔中流连半刻,又一下抵到他的舌头上, “说话。”


    渐眠想吐吐不出,含糊回答: “知道了。”


    薄奚又说: “跟我回川齐。”


    渐眠好笑地瞧着他, “我要是说不呢。”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情绪,稍稍直起身盯着薄奚,好像瞅准机会就要咬下他的骨肉来。


    薄奚太了解他了。不管是初世的娃娃,还是今日的渐眠,本性都没有丝毫分别。


    薄奚看了他良久,将手臂伸到他面前,随之拿袖刀划出一道血口子。


    鲜血滴答,落在了狐皮上。


    渐眠起初还不明白他又是在发的什么疯,直到没过多时以后自尾椎骨开始蔓延起星星点点的酥麻,犹如蚂蚁轻轻啃咬,叫他浑身上下都痒的骇人。


    渐眠终于察觉到是什么地方不对。


    这样的感觉并不是第一次。上一次,是在啼啼山的溶洞里,薄奚给他身上塞的那颗药。


    现在又是这样——


    在这长久的折磨中,薄奚终于肯垂怜他。


    恩赏一般地伸过手,渐眠像个终于吸食到药的瘾。君子,急切地拿脸蛋贴上去。


    薄奚的手冰冰的。


    渐眠的身体热热的。


    在这荒唐的情海孽障中,渐眠听见怜悯而慈爱的声音: “若是不愿,压的你愿即可。”


    第58章


    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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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情犹如脱缰野马一去不回头,渐眠怎么也料不到会出现今日境况。


    虎落平阳他被犬欺,渐眠暗恨恨地想,若要让他瞅准机会,定不会再留薄奚活—— “啊!呜……”泪光闪现,却没有人垂怜。


    “专心些。”他一用力起来,渐眠吐着舌头要干哕。


    他说要也不行,他说不要也不行。


    渐眠变成了床榻上的欢喜佛,薄奚日日床帏礼佛,最虔诚的信徒都没有他专心。


    “大哥哥这么着,你欢喜极了,是不是?”男人含着他的舌头在耳边低语,湿漉漉的气息传进他耳朵里,浑身刺。激地要起鸡皮疙瘩。


    渐眠散开的头发像砚海,覆在雪白背上,墨与白的极致反差,衬得那袭背都潋滟生光。


    他身上的每一处都叫薄奚好生欢喜。


    “娃娃,娃娃。”薄奚将他拥入怀里,强烈占有欲的男性气息覆盖在渐眠身上,他脑袋发昏,想不起自己的“反叛”大计了。


    薄奚给他用了药。


    那时在啼啼山的痛楚挣扎重现,渐眠渴望他的血,就像春日里发。情的小母猫渴望爱情。


    在留住渐眠这件事上,薄奚不介意使出一切腌臜阴私的手段。


    这见不得光的世界都去他妈的吧,他就是要与渐明月做一对亡命鸳鸯,抵。磨到世界尽头。


    拔营队伍启程,渐眠能够听到远方传来的号角声。


    他像是一个被抢回营的战利品,躲藏在这华贵宝辇里,聆听着他人的喜悦。


    金银珠宝造就了这个奢靡而空洞的蛛网,渐眠是那只被蛛网束缚的小虫子,沾在上面,连挣动的力气都渐渐消失。


    对于川齐的将士们而言,他们能够重返家园,与妻儿老母团聚,已经是最万幸的事情。


    可对于葛酉他们这些自灭国之前就追随王君的老臣们来说,对这临门一脚却撤退的薄奚,只有恨铁不成钢。


    这些老头子们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却私心将薄奚撤兵的帽子都扣到了渐眠头上。


    薄奚外出的时候,渐眠都不止一次地听见那些老头子们喊他“狐狸精”, “祸国殃民的妖妃!”


    【妖妃】


    渐眠自己都觉得可笑。


    这时候,有个面生的小丫头端着饭菜走了进来,她看上去实在很小,这样估摸也就十一二岁。


    她怯怯叫他: “娘娘,该用膳了。”


    “砰——”


    什么东西被摔到马车一脚。


    小丫头肩膀一抖,还不忘记将饭菜好好放到小几上,才跪好: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渐眠气急败坏: “不要叫我娘娘!”


    小丫头: “是,娘娘!哦不,奴婢知道了,奴婢不会再叫您娘娘了。”小丫头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到最后细若蚊喃,像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他的眉头皱的很紧,一张艳若桃李的脸蛋恶狠狠盯着小丫头,这样一看,倒真有几分恶毒妖妃的模样了。


    这另一件叫渐眠气急败坏的事,就是薄奚竟然想将他封做川齐王妃。


    笑话。


    简直是笑话。


    渐眠一开始以为薄奚的脑袋疯癫了,从他说过“他会叫渐眠嫁给他”这样的话之后,这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开始自发称他为“娘娘”。


    一问起来,就是一脸惶惶然地说这都是王君吩咐,他们不敢违逆。


    渐眠一只眼觑着下面的小丫头,嘴巴高的能挂油壶: “愣着干什么。”


    渐眠指着桌子上的油糕饼: “孤不喜欢吃这个。”


    小丫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渐眠从身后暗格中摸了摸,摸出来个空袋子扔给她: “装起来扔了,孤说孤讨厌这个!”


    小丫头看着小几上的那叠油糕,舔了舔唇角,央求询问他: “娘,哦不,”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奴婢能将这些糕点装走自己吃吗,这么好的东西,丢了太浪费了。”


    这个时间她再回住处,饭菜都早已被抢光了。渐眠若能施舍给她,那她今天就能吃上顿饱饭了。


    渐眠耸耸肩,说随你。


    那小丫头迅速拾起袋子来装好,一脸感天谢地的样子。


    随行路上的姊姊们都说娘娘是妖妃,脾气也不好,还因为他杖杀了好几个伺候的宫人,来这儿之前小丫头还以为他是什么豺狼虎豹,只是这样一看,她竟然觉得他像仙女一样人美心善。


    小丫头在心里补充,长得也像仙女。


    等她揣着油糕回住处时,与她相好的姊姊说: “娘娘也没那么可怕。”


    姊姊觑她一眼,左右四顾,才将她拉到了没人的地方: “你可曾听过那些传闻?”


    小丫头睁着大眼睛不知所以。


    姊姊告诉她: “之前的侍女意图放跑他,与他相好一处,被王君发现了,杖杀的尸首至今还不叫人收敛,你不知道么?”


    小丫头被吓着了。


    姊姊面上不无嘲讽: “就你个笨丫头,什么事都做不好,若不是你年龄小,还没有生了情爱之欲,能叫你去伺候贵人么?”


    小丫头绞着手不知所措,她怀里的油糕烫烫的。直烫的她的心也突突跳。


    姊姊跟她讲: “不要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会蛊惑人心的。”


    *


    薄奚这段时间好像格外忙,早出晚归,通常在有星星亮起来的夜晚才会摸醒渐眠。


    他身上带着厚重的霜露凉气,接触到渐眠的皮肤时,冻得他一个激灵。


    清醒了。


    那张冷酷薄情的面庞难得看见点儿笑意,眼睛下又有青灰的阴影,看上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渐眠在他身上闻得到很淡的血腥味。


    那是杀了太多人,刻意洗也洗不去的味道。深入到皮肤的每一寸。


    渐眠被关的这些时日,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也不清楚现在外面是怎样的新天地了。


    薄奚什么都不告诉他,每日里回来只是深深,深深地将他拥入怀里,好像这样才能获得一点渐眠在他身边的实质安全感。


    心事是隐藏在黑夜里的阴影,虽然看不见,但总归想起来就要蚕食心脏,掀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痛。


    渐眠有时候还是会想起来傅疏,那个生来干净去也干净的丞相。虽然在《登极》中他只是一个几笔落下便绘出轮廓的纸片人,可是渐眠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傅疏吾夫】


    渐眠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一个意外死亡的亲戚葬礼。当时人乱糟糟的,渐眠被挤过来挤过去,到处都是铺天抢地的哭声,渐眠松开大人的手,那时的他尚且不知道死亡的概念是什么,无知地掀开了灵床一边,却看到了女人长长的头发。


    表个捂着他的嘴从后面将他抱走。


    渐眠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下意识问哥哥: “那里躺的不应该是个男人么?”


    他知道,短头发是的男人,长头发是的女人。


    表哥先是笑话他也不知道怕的,接着又说: “那是他的家人给死去的人配的阴亲。”


    渐眠就问,什么叫阴亲呢?


    表哥说: “未成家就死掉的人是没办法入族谱的,是孤魂野鬼。唯有娶了媳妇而后死的,或者是像这样家人给配了阴亲的,才可以入祖坟下葬。”


    渐眠从那时候就懂得,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光棍可怜——因为那是不配有家的人,死了也孤孤单单在黄泉路上飘零。


    虽然书中世界片面立体,渐眠也不知道傅疏下线是否只是作者在书中描摹的一卷。可在他心里,傅疏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甚至毫不夸张地可以称作“人”。


    渐眠就自作主张在碑上刻了自己的名字,连同那枚云妆,一起埋在了他的墓里。


    傅疏。


    他垂低低的睫,眼神里的情绪能够汪成一池水。


    若是真的有来生,那么就继续陪在我身边罢。


    渐眠的心不在焉被薄奚看在眼里。


    他尖尖的下巴被抬起,薄奚微微佝偻下身子,去找他的唇,利锐的眼睛擦过他的眸色,淡淡的声音里恍惚听得见几分哀伤来:


    “渐眠,你在透过我的眼睛看谁呢。”


    渐眠却没有像往日一样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


    他直起身来,上前捧过薄奚的脸,眼睛里盛满了疑惑: “这是…什么东西?”


    在渐眠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现如今的模样。


    一层层的黑色符文缠绕在他的脸上,脖颈上,甚至裸。露出的肤肉上都被爬满小虫子一样的附着,叫人只一眼就心里发麻。


    薄奚这样泰山压顶尚且不动声色的人,生平第一次慌了手脚。


    他伸出手,敛住渐眠的眼睛。他长长的睫毛在他掌心扫过,留下一片涟漪。


    薄奚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与寻常无异,可是汗湿的掌心却出卖了他。


    “如果我变了模样,娃娃还能认得出我么?”他声音轻轻落在渐眠耳边,像是情人低哑的厮。磨,可是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却恰合适地捏住了渐眠的脖颈。


    稍稍收紧,好像从那张讨人喜欢的嘴巴里说出来半个不中听的字眼,他就要渐眠陪他一起下地狱。


    “娃娃,”一声喟叹般的低吟。


    渐眠眼前重新出现光亮时,早已经不见薄奚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


    窗边的帷幕被顶。开,从外面探出来一张颇青涩的脸庞。


    渐眠觉得熟悉。


    第59章


    异变


    chaper59


    那孩子突然开口,焦急唤: “殿下!”


    重华: “殿下,快跟我走!”


    渐眠终于想起来他的名字。


    渐眠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重华看出来他大概被下了什么迷药。果决翻进来,背起殿下就往外跑。


    渐眠伏在他的背上,眼神复杂: “你怎么找来的?”


    重华说: “我从荆山寺就暗自跟着,一直找机会想要营救殿下。”


    话音方落,重华的唇紧抿着: “大人说过,卑下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殿下。殿下生,我生。殿下死,我也不能独活。”


    渐眠反应过来重华口中的大人是谁。


    他能够嗅到青春少年身上躁动的汗味,没想到他穿来《登极》书中这么久,这个仅仅滴水之恩的孩子,反而能够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


    不过,


    渐眠顿了顿,平静地: “放我回去罢。”


    重华的脚步一下刹住。


    他不可置信: “殿下您说什么?”


    渐眠说: “快放我回去吧。”他的声音很轻,落在重华耳朵里,就成了平地惊雷: “不然再晚一点,连你也走不了。”


    重华急的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殿下,殿下,我不怕死,我也有把子力气,我摸清楚地形了,能将你背出去的,你不用担心!”


    到底还是个孩子。


    渐眠在心里叹息一声。


    重华以为他说什么丧气的话,干脆也不听他的话,背着渐眠,使出来全身的力气背着他跑。


    渐眠垂着的睫颤了颤。


    【三】


    【二】


    就在那营地急速飞驰远去到看不见的时候,一抹弧光闪过重华的眼前。


    “嗖——”的一声,让他的脚步再也不能往前。


    “一。”渐眠低低叹了口气,掠过地上只差瞬息就射穿重华脚趾的箭矢,拍拍这孩子的肩: “放我下来罢。”


    重华不依。


    分明骇的冷汗都浸湿后背,却执拗不肯放开渐眠。


    他拖着渐眠的手虽然瘦弱,可是已经有了成年男性的轮廓。


    深深陷入渐眠的腿窝,紧抓得背上的人都觉得有些疼了。


    “谁?!”重华低吼: “有本事放暗箭没本事出来么?!”


    刻意发出的脚步声响起,重华闻着脚步声旋即转身。


    他见到了一个身量高大的黑衣蒙面人。


    看身形轮廓,是个男人。


    若不是他刻意发出的脚步声,重华甚至不知道他跟了他们多久。


    那人面庞遮掩在幕笠下,不清楚身份,气场却很强大。


    开口低哑: “将他还我。”


    渐眠轻声,几乎是哄了: “乖孩子,放我下来。”


    重华一咬牙,背着渐眠,拔腿就往密林中跑。


    密林错综复杂,只要甩开他,就不会那么轻易被找到。重华急速冲刺,呼吸急促到能够听见心脏打鼓一般的跳声。


    一下


    一下


    重华只是低头往前跑,他连头都不敢回。


    “快一些”


    重华咬牙,不顾被荆棘划伤的皮肤, “再快一点!”


    “咻——”


    重华的右腿被射中。他一下失力,连同渐眠,两个人一齐摔下来。


    好在下面有重华垫背,渐眠毫发无伤。


    那药让渐眠使不出力气,他跌在地上,松松束起的发散落一地。


    长靴踩过落叶,发出轻轻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声音落在重华耳朵里,与阎王索命无异。


    忽然


    那道声音消失。


    长久的寂静之下。重华的肩上一重。


    一抹新月似的弧光反射在他那张长久风吹日晒的脸上。倒映在剑身上的脸庞还很年轻,甚至说的上青涩,那是属于一个孩子的脸。


    重剑挥下——


    重华猛地闭眼。


    “滴答,滴答…”血水沿着剑身滴落,那却并不是重华的血。


    重华一睁眼就看见横空生出来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削铁如泥的剑身。


    鲜血蜿蜒,一部分顺着剑身落到地上,一部分沿着那润白的肤肉滑进衣裳里。


    重华惊叫出口: “殿下!”


    渐眠以一种十足柔弱的姿态抬起眼来,分明如此软弱无能,可薄奚的剑硬是挥动不了半分了。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下。


    渐眠轻轻扬起唇角,扯出个戏谑的笑来: “连孤女都收来做侍女的王君,竟也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么?”


    “当啷——”那剑应声掉在地上。


    渐眠掌心的伤口深可见骨。


    那弃剑的男人上前两步,单膝跪在渐眠面前。他想伸手握住渐眠受伤的那只手,却不知为何,一下顿住,怯懦一般地收回手去。


    重华能够判断出,他是在畏惧。


    重华方才听殿下唤他王君。


    那他必定就是那曾在宫中作马奴的薄奚了。当初在安置营,他跟在殿下身后,他们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这样强大到可怕的男人也会畏惧么?


    他在畏惧什么呢?


    重华不知道。


    他方才能从薄奚的剑下活命,只亏了殿下以身相护。


    他没有想到,他这样无关紧要的贱命一条,也值得这样金尊玉贵的人为他受伤么。


    渐眠睨他一眼,不无嘲笑: “怎么,连抱孤都学不会了?”纵使沦落到旁人刀下俎的地步,他仍是这样的高高在上,好像世人就该奉他为珍宝,容不得半点犹疑。


    他张开手,歪头露出个讨巧的笑来。


    嗲嗲的,没有人能抵抗的住。


    而那被渐眠讨抱的男人只是沉默地佝偻下身,他穿过渐眠的膝弯,将他打横抱起来。


    对他而言,渐眠实在很轻,轻的没有重量,好像随时要飘起。


    就是这么一下,让一直紧紧盯着渐眠的重华发现端倪——他从黑袍中伸出的手,竟然是被腐蚀到只剩血肉的。


    那可怖的场景叫重华心里不安。


    他挣扎着拖着伤腿,扯住渐眠落下的袍角: “殿下!”


    他自顾扯着嗓子喊出自己看到的场景,丝毫没有察觉到那瞬起的杀意。


    抱着渐眠的人身体瞬间紧绷。渐眠的手轻轻搭在了薄奚的手臂上,他声音放很的低,对这个不谙世事的小朋友: “你不知道孤与他是什么身份。”渐眠说: “其实孤是故意跟他走的,孤厌倦了禁庭里的压抑,想随他去大好河山走一走。”


    重华还有话说,却在下一秒将喉咙里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是怎样的场景:


    就在那万籁俱寂的一瞬,微风吹落开男人蒙面的幕笠,露出那张被焚火燎烧到血肉模糊的面庞。


    而那举世无双的美人,就那么吻在了那双冰冷黏腻的薄唇上。


    犹如仙女亲吻野兽。


    不!


    野兽都没有此刻的薄奚面容可怖。


    一吻毕。渐眠对着那双缓缓睁开的,血红的两只红眼珠。他已经不能从那对招子里辨别出薄奚昔日的影子。可他还是斩钉截铁地告诉重华; “他是我的爱人,我唯一的爱人。”


    薄奚的心神一颤。


    渐眠使唤薄奚: “我们走吧。”


    他复转头看向重华,不顾那孩子因震惊而大睁的瞳目,坦然笑了一下。但因生的鬼魅艳丽,再配合上那面容可怖的男人,他自己倒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只艳鬼了:


    “后会无期了,小鬼。”


    他懒懒的声音落在重华耳边,待重华回过神,面前早已经没有了渐眠和那个男人的影子。


    谁能说清楚这究竟是不是以身饲虎呢。


    重华俯就下身,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这样的殿下,这样好的殿下,怎么能同那样的怪物在一起呢。


    ……


    那符文无时无刻不在灼烧薄奚的皮肉。


    他不知从哪儿牵来一匹马。将渐眠抱到马上,自己牵着马在一侧走。


    他走过的地方,蜿蜒一片血迹。


    滴滴答答,洇湿土地。


    渐眠瞧见了,甚至还能分出心神去想,薄奚会不会就这样流血过多而亡。


    这样的想法只是出现一瞬,就被渐眠打消。


    种种迹象说明,这样的薄奚也不是一个普通人。


    或许从头到尾,他所能想象的,根本就是事实真相的百分之一。


    不,或许他从未摸清楚过真相。


    渐眠已经对这乱七八糟的剧情,乱七八糟的世界而感到适应良好了。


    一看就有鬼的雪封皇帝,


    看似疯疯癫癫,却好像知道点儿什么的老疯子。


    还有那个已经圆寂的和尚。


    更别说现在这样好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薄奚。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他被蒙在鼓里。


    他们好像都知道一个共同的真相,只有渐眠,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甚至还真的相信了所谓“穿书”的说法。


    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一重难过一重关,重重将渐眠困在里面,连挣扎都显得可笑,他能做的,唯独随波逐流而已。


    好吧


    渐眠的人生信条一向是打不赢就躺平。


    现下看来,他好像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被做成人彘的风险,至于其他的


    管他妈的呢。


    “薄奚。”他趴在马儿上,颠簸中,听见他轻佻散漫的声音,似放空,又好似半点不在意: “我会死么?”


    薄奚沙哑的嗓音刮过渐眠的耳道: “不会。”


    薄奚好像一个才学会说话的哑巴。嗓子受了烈火灼烧,连呼吸里都带着血腥气。


    渐眠扯了扯缰绳,迂下马儿。


    也拉住那一直往前的薄奚。


    渐眠声音平静,叫他转身。


    迟疑片刻。一张已经掉干净皮子的脸对着渐眠。


    渐眠点点头,好像已经适应良好了。


    透过那空空如也的眼珠子,他好像再也找寻不到那属于“薄奚”的痕迹了。


    就是这样的怪物,一直牵着渐眠在走。


    但他就是知道。


    知道面前的人绝不会伤害他。


    那细细的手指勾住了马下人的衣襟,将他拉近了一些。


    那是一副十足诡异骇人又柔情四溢的画面。


    那国色天香的美人,微微倾下身,亲吻了那丑陋无比的怪物。


    第60章


    篡改


    chaper60


    而他,犹如那得到救赎的战俘,他战战兢兢,他死心塌地,他蓦然抬手,想拥住他。可他浑身沾满血水,生怕那脏污弄脏了他的娃娃。


    他虔诚跪倒在他的马下。


    天边倏然降下轰雷,好像要将这天道所不容的一对劈死在旷野。


    薄奚早已想到过今日结局。


    规则是酆都大帝与他一同制造的。他率先破坏了游戏规则,这个本就薄弱如纸张的虚假世界快要分崩离析了。


    按照《登极》书中制定的剧情,他应该马踏雪封,夺得王位,将雪封皇帝,以及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殿下做成人彘。


    而这一切,唯有让渐眠不带一丝恨意,义无反顾地爱上他,才能得到最后的解法。


    而今一切,却都是薄奚自食恶果。


    当空降下威严男声: “薄奚,为何不践诺?!”


    那道声音如同巨钟敲响,将薄奚整个人扣在钟下,他耳鼻渗血,不得不听。


    薄奚抬眼时,只看到了那安静如深海的夜幕。但他知道,隔着天上人间,有什么一直在窥探着他们。


    在不同于人力能够扭转的力量之下,世人皆如蝼蚁。


    薄奚也不例外。


    身上的符文腐蚀着他的血肉,这样的触感他在无间炼狱已经尝受过几百年了,他已经连痛苦都感知不到了。他唯独怕的,只是娃娃看见他这幅模样会害怕。


    会心生畏怯而远离他。


    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可是他舍不得。在见到渐眠因为傅疏之死就破碎的好像要死掉的时候,他就再也没办法将这既定的结局往下走了。


    他应该在爱里沐浴一生,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他所守护的东西被无情践踏。


    他舍不得…


    舍不得他伤心。


    诸佛在上


    叩问其心


    有梵音高歌,似唱喏,又似喟叹: “薄奚,这是最后一世了。”


    薄奚知道,若是这一世他无法让渐眠真正爱上他,那么他与酆都大帝的对赌自然输掉。


    薄奚赌上的,是自己的神魂俱灭。


    跟消散于天地间相比,身上这被焚烧的痕迹和痛楚,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了。


    薄奚那没有眼珠的眼眶往渐眠的方向看去。


    他的呼吸匀称,大概是睡得熟了。


    微风轻轻拂过身体,将渐眠身上那甜腻腻的香吹到了薄奚身上。


    去他妈的世界呢。


    薄奚轻轻抚着他垂落的头发,心想:他只要睡得好就好了。


    他只要能睡个好觉,就像此刻他在他身边,就已经足够了。薄奚已经不再奢求别的了。


    这千万年的轮回转世,却只有在这虚假的世界里,他们正正彼此依偎了这么长时间。


    只是所有指向都在告诉薄奚:


    这一切都是你偷来的。


    偷来的片刻温存。


    薄奚将他藏了起来,藏到了一个没人知道,绝对安全的地方。


    犹如恶龙看守自己的珍宝,渐眠就是他掠来的公主,他最珍贵的财富。


    薄奚时时刻刻都看护在渐眠身边,渐眠不被允许离开薄奚能够感知到的范围之内。


    渐眠起先是被硌醒的。


    入目一片金灿灿,让渐眠以为自己是还没睡醒。


    眨了眨眼,他掐了掐一边的薄奚。


    哦豁,不是假的。


    抬手时才觉察出哪里不太对劲,渐眠低头,看见挂满十个手指头的宝石戒指。


    那宝石比他的眼睛都大,看上去华贵的不真实。


    薄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喜欢么?”


    难得他那粗哑的嗓音还能发出如此温柔小意的声音。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倘若忽略那面目全非的可怖面庞,这当真也是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这些东西漂亮,我想着你一定也喜欢。”


    渐眠无语扶额。


    他无奈地抬起手,那根根手指上富贵的好像暴发户,在薄奚那看不见东西的眼眶前晃了晃: “太重啦。”


    听见这话,薄奚好像有几分无措。


    直到渐眠补充一句: “其实还蛮漂亮。”


    他的唇角才重新绽起笑容,只不过也不那么好看罢了。


    渐眠好像无知无觉,并不对自己的处境而感到担忧,颐指气使地吩咐他: “孤饿了。”


    这里构造奇特,好像自然形成的溶洞,却大的不像话。


    除了这遍地堆砌的珠宝黄金,入目简陋又蔽塞,渐眠竟然没有找到出口的位置在哪儿。不得不说,简直是个藏宝的风水宝地。


    薄奚不语,渐眠拿脚踹了踹他。


    薄奚才缓缓起身,不过他并没有转身离开,反手从那些珍宝中扒拉一顿,才掏出个金灿灿的东西来。


    渐眠起先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黄金制成的链子“咔哒”,落在自己的脚腕上。


    他才后知后觉——薄奚这是将他“囚。禁”起来了。


    他还心存一丝侥幸: “这是哪儿?”


    薄奚的声音里还带着生冷的血腥气,黏腻落在渐眠耳边,又成了温言软语的低吟: “巢。”


    他说: “我们的爱巢。”


    他必须保证把娃娃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薄奚说: “我杀不干净那些一对对看向你的眼睛,就只能把你藏起来。”


    薄奚: “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渐眠脸上刻意扬起的笑容淡下来。


    随即就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啪”的一声。薄奚的头被打偏。


    渐眠直勾勾盯着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动物,也不是玩意儿,我是个人!”


    “人。”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听过这个字眼了。


    薄奚哀哀地拿空洞的眼睛瞧他: “我还像个人么?”


    渐眠哽住。


    不管从东南西北哪个地方来看他,薄奚这幅尊荣,实在与“人”也不太搭边了。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渐眠淡淡看着他。


    薄奚说: “我也爱过一个人。”在他还是年少得意的太子殿下的时候,就已经对他一见钟情。


    那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渐渐抽条,变成了世人千娇万宠的模样。


    唯独薄奚,一直在身后默默地看着他。


    他多希望明月能真的落入他的怀里。夜里几经辗转,他发了疯的想,那是他最腌臜见不得人的欲。望。


    他的嗓音粗哑到好像被刀片划过,落在耳鼓膜里,好像拿尖锐的爪子在抓挠: “可是有一天,他离开我了。”


    薄奚说: “我找了很久。”


    他试图拿那血污的手去为他拂去颊边的碎发,可是在下一句话脱口而出之时,碎肉混合着一滩血“哇”一口吐了出来。


    无形压力让他闭嘴。


    他身上的符文明灭,更深更痛地灼伤他。


    可是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比现在渐眠对他的漠视还要使他痛了。


    跟被囚。禁的渐眠相比,好像薄奚才更惨烈狼狈一些。


    他粗粗喘着气,一字一句,执拗说道: “待我再度与他相见,可是他却记不得我了。”


    长久的沉寂。


    薄奚胡乱擦了擦嘴边吐出的血渍,转身给他找吃的去了。


    渐眠这才发现,原来门是被紧紧嵌合在石头缝里的。


    可渐眠脚腕被锁链拴住,行动受限,他尽管知道出去的方法也无济于事。


    忽有一阵风过。


    渐眠肩膀一重,有人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你看见吧,他不是人,只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那双手沿着渐眠的脊背线条流转,声音婉转似黄鹂。


    渐眠垂眸,看见落在自己腰间细白的手腕。


    他在渐眠耳边轻轻吐出一口气,蛊惑般的嗓音响起: “傅疏的死是他授意的,他见不得人跟你亲近。”


    “他只是想留住你,却残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还没有看清么?”


    如果渐眠此时回头,就能看见从身后抱住他的那东西只有个人的轮廓,面容的地方被密密麻麻挤不开的复眼占据。


    那双柔软似滑蛇的手攀附向上,轻轻抵开了渐眠的唇瓣。


    一口轻轻的气宛若蛛丝一样,从那嫩红的唇舌里钻进去,向下,还要向下。


    渐眠只能感觉到飘飘忽忽像踩在棉花上。


    那该是一副多诡异的画面。


    黄金珠宝,溶洞怪物,再加上一个潋滟多情的稀世美人。


    很难有人能不驻足停留。


    他一声又一声的劝哄钻进了渐眠的脑子里,好像大脑中的每个藏在深处的记忆片段都被仔细舔舐梳理过。


    又以摧枯拉朽般的速度被填充进去新的记忆。


    小福子惨死的脸,枢日被踏于马下,渐眠被万箭穿心,一桩桩,一件件。


    最后是一张举起屠刀的手。


    再往上。


    那是一张冷酷英俊的面容。


    一张属于薄奚的脸。


    “对,就是这样。”身后的东西像是妇人哺育婴孩,轻轻顺着他那头黛青色的长发: “乖孩子。”


    渐眠的眼皮上翻,他挣扎着,却又不得不接受被植入脑髓的全新记忆。


    那些变换多彩的场景像走马灯,一遍又一遍在渐眠的脑中循环播放。


    直到他能够清晰记得那举起屠刀的人的脸。


    充斥着不甘和恨意的情绪是天道最喜爱的食物。


    直到那些走马灯不知播放了千万遍,渐眠终于从一开始的抵抗,挣扎,不解,再到顺从。


    他被天道彻底净化了。


    对于这样的变化,天道是非常欣慰的。


    他终于从身后转过来,不过是整个脑袋倒吊在渐眠面前,不过这并不重要。


    那苍蝇一样的复眼对视着渐眠的眼珠,直到它的眼珠与渐眠的眼珠同频转动。


    从皮肤一样柔软的表层上凭空生出来一张嘴巴,它的嘴巴一张一合。


    渐眠就乖顺地跟着他念:


    “是他害死了我的亲人,爱人。”


    “我应该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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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完结倒计时了喔


    这本书不会很长,二十万字出头,订阅全文也就一碗泡面钱,希望小主子们支持正版,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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