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雨霖铃(二)


    “我能进来吗?”谢知予如此询问道。


    表面看起来似乎还挺有礼貌, 但实际上他问完后并未等姜屿回话,自顾自地迈入了屋内。


    “师姐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他又问。


    语气自然得就好像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要不是身后的柜子上还插着一把剑,姜屿大概会以为这人是单纯来找自己聊天的。


    “雨声有点吵, 我睡不着,起来透透气。”


    直觉告诉姜屿,最好不要对他说谎。


    更何况自己都已经被他发现了, 再掩饰也没有意义。


    谢知予点点头, 抬手拂去袖上雨珠,虽是进了屋,却也只站在门边, 没有再往里走。


    “能否帮我找下剑?屋里未点灯, 我看不见。”


    若非此刻再听他提起,姜屿几乎都快要忘了他夜盲。


    毕竟夜盲症里可没几个能像他一样在夜里还这般活动自如的。


    姜屿走到柜子前, 费了点力气才将剑从上面拔下来,但并不急着物归原主。


    “那个既然你看不见,不如把剑鞘给我,我帮你装回去吧。”


    谢知予听出了她话里的防备, 微挑起眉梢, 抬步朝她走来。


    屋外大雨如注,乌云笼罩下的月色朦胧不清, 昏暗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


    谢知予看不清晰,刻意放慢了步子, 迎着月光,步伐虽缓, 却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他一步步靠近, 姜屿抱着剑一步步后退。


    直到后背撞上墙壁,退无可退, 眼见谢知予离自己只有不到半米远,她咽了口唾沫,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等等!有话好好说,你、你你要做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


    谢知予在离她半步之时停了下来,横握着剑鞘递到她眼前,话里带笑。


    “师姐这么害怕做什么,不是你说要帮我收剑的么?”


    帮你收剑也不用靠得这么近吧!


    姜屿紧绷着身体,一时也拿不准他的想法,抱着剑迟疑不定。


    但见他似乎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这才伸手接过剑鞘,快速归剑入鞘,悄悄松了一口气。


    剑是收起来了,但危机还没有解除。


    姜屿由抱着剑,改为了抱着收在剑鞘里的剑,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她并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把剑还回去。


    谢知予也不开口问她要。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望着,气氛沉寂下来,唯有窗外雨声淅淅沥沥。


    姜屿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盯着谢知予的神色,生怕他突然变脸,自己来不及反应。


    想着待会方便逃跑,她站得笔直,丝毫不敢松懈。


    就这样保持着站姿不知过了多久,姜屿站得腿都有些发酸,她看着眼前同样站了许久的谢知予,脑子一抽问出了声。


    “你累吗,要不,我们去坐会儿?”


    这话刚问出口时姜屿便后悔了。


    她是有什么毛病吗?不想办法让他离开就算了,居然还邀请他坐下,简直是纯给自己找麻烦。


    可话都说了,又没有撤回键能让她反悔。


    思来想去,只好眼巴巴地望着谢知予,就差把“快点拒绝我”五个字写在脸上。


    但偏偏事与愿违。


    谢知予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但又也许是故意的。


    总之,他十分爽快地点了点头


    没办法,事已至此,姜屿虽然不太情愿,但也只能慢慢挪到桌边,顺手点了盏灯。


    淡淡烛火驱散了黑暗,姜屿将离恨放在桌上,想了一想,又伸手将它推到桌边,距离谢知予更远了些。


    火光轻轻摇曳,映出谢知予神情平淡的脸。


    他注意到了姜屿的小动作,面上表情却未变,始终沉默着,一语不发。


    姜屿觉得今晚的谢知予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往常这种时候他早该出言阴阳怪气几句,或者故意拿剑吓吓她,而不是安静得让她觉得反常。


    她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谢知予是不是被谁夺舍了,忽然一阵风吹来,烛火随风晃动两下,颤微微地熄灭了。


    姜屿只得暂时收起疑惑,起身去关窗户。


    光亮骤然消失,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在顷刻间化为了一团漆黑。


    谢知予听见窗户合拢时发出的轻微声响,神情总算有了一丝变化。


    密闭的房间内,黑暗汹涌而来,铺天盖地似的快要将他淹没。


    身体在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谢知予却并不在意自己的反应,好似早就习惯了般,弯起唇角轻快地笑出了声。


    他抬手摸到腕间的伤口,指尖抵着用力摁了下去,猩红的血液汩汩而出。


    疼痛让身体的异样一点点平复下来,少年眸光淡淡,指尖却悄然加重了撕扯伤口的力度。


    感受到这股血肉撕裂的痛感,谢知予眉眼绽开,笑得更为愉悦。


    空气中隐隐飘起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姜屿合上窗户,心觉不对,忙回头望去,差点直呼好家伙。


    谢知予左手已然鲜血淋漓,却仍笑着好似全然感受不到疼痛般,右手还在撕扯着伤口。


    月光从纸窗透进来,照在谢知予身上,勾勒出清冷出尘的轮廓。


    墨色发丝从肩头滑落几缕,他低着头,双眸微垂,姿容如雪。偏偏面上笑意随着伤口撕裂的程度愈深,显出几分说不出的疯狂。


    眼见淌出的血液越来越多,姜屿眉心一跳,担心他出事,连忙走过去制住了他。


    “你这是在做什么?”


    少女纤细温润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似是怕牵扯到伤口,又微微松了些力度。


    感受到腕间传来一阵暖意,谢知予停住动作,抬眼定定地望着她,眸色漆黑如墨,看不出什么情绪。


    见他半晌不说话,姜屿只好自作主张地轻轻抬起他的左手平放在桌上,再次点燃了灯,动作轻柔又小心地为他处理着伤口。


    黑暗再度散去,暖融融的烛火洒落桌面,映出少女极为认真的神情,淡淡的茉莉香气飘近,谢知予烦乱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下来。


    他静静注视着姜屿,半晌,突然轻声问她。


    “师姐,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姜屿当然有问题想问他。


    她虽不知那股魔气从何而来,但她直觉这背后一定牵扯着什么秘密。


    原文从江浸月视角出发,她眼中的谢知予与谢知予本人就有着很大差别,现在看来,或许就连后期谢知予入魔的原因也不过只是她的主观猜测。


    谢知予或许很早就与魔有了关系,只是他藏得很好,周围竟然没有人能发现异常。


    但若不是为爱黑化,那又是因为什么才让他决定不再继续装下去,叛出师门,光明正大地选择了魔道。


    还有离恨剑,分明是谢无咎所赠,是为正道之物,又为何会因魔气的安抚平静下来。


    姜屿心底满是疑惑,却也识趣地没有开口向他询问。


    谢知予虽然没有对她动手,表现得也很平静,但这不代表她现在很安全,毕竟看见了他的秘密,能不能活过今晚还是个问题。


    比起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当前最紧要的还是得先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命。


    心中百转千回,姜屿一番深思熟虑后,抬头望着谢知予,语气坚定。


    “我相信你。”


    谢知予身上谜团颇多,可姜屿目前掌握的线索又太少,为了获取他的信任,这是最稳妥、不会出错的回答。


    火光摇曳,烛火淡淡的燃着,发出轻微的毕波声。


    谢知予听着她的回答轻轻笑了。


    他明显不信,却也没有戳穿她。


    想起曾经在秘境中与她的对话,眸中忽又带了几分好奇。


    他问道:“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师姐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我?”


    姜屿回答:“你是我的师弟,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这回倒轮到谢知予语塞,他从前竟不知“师弟”原是一个这么特殊的身份。


    谢知予静默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又笑着问道:


    “那宋师兄呢,师姐也很相信他吗?”


    姜屿有些奇怪他为何在这时提起宋无絮,她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所有人里,我最相信的是你。”


    这句话其实不算是真话。


    在姜屿看来,谢知予作为任务对象,同其他人不一样是真,最相信他却是假。


    但她说得极为坦诚,听上去就非常具有迷惑性。


    谢知予敛了笑意,歪头打量着她,似是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姜屿任他看着,顶着他探究的视线低下头,从容不迫地继续专心处理伤口。


    条件有限,姜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能用的绷带,只好从襦裙上裁下一段布料替他包扎起来。


    最后收尾时,像模像样地系了个蝴蝶结。


    姜屿拍拍手,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忘叮嘱道:


    “你记得不要碰水,也不要提重物,伤口太深了,估计要好几天才能恢复。”


    话说到这里,难免又想起来上回在极乐世界,谢知予也是趁她不注意用锁链扎穿了自己的手。


    他好像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伤起自己的时候下手也不曾心软半分。


    回想起方才他笑着撕扯开伤口的画面,姜屿忽然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这人该不会是有什么自虐倾向吧?


    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喜欢自虐的人大多都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心理问题,如若不及时干涉,很容易走上某种极端。


    谢知予本身就已经有点变态了,姜屿简直不敢想他若是再变态一点会变成什么样。


    她决定想个办法给他做一做心理疏导。


    “你困吗?”


    腕上缠着一段紫色的布料,连带着他的皮肤好似也沾染上了布料主人身上的茉莉香。


    谢知予收回手,看看腕间的蝴蝶结,又抬起眼看姜屿。


    “你困了?”


    姜屿摇摇头,从行李中翻出一沓符纸。


    “白天给你变的那个小术法确实不怎么样,所以我特意琢磨了一个新的,不用术法也能变出漂亮的蝴蝶。”


    她熟练地将符纸叠成蝴蝶,左右对折,再用定诀将对折后的蝴蝶定在墙壁上。


    如此重复几次,直到将符纸都叠完。


    姜屿拿着烛台,走到墙壁前,左右晃动着烛火。


    火光映着符纸,在墙壁上投落一片阴影,符纸和影子组成了一只只完整的蝴蝶,随着晃动的烛火扇动着翅膀。


    就算不用术法,这些薄薄的符纸也同样有了生命,在火光下翩翩起舞,生机盎然。


    姜屿转过身面向谢知予,扬起唇角,朝他莞尔笑道:


    “怎么样,是不是比用符纸变出来的好玩多了?”


    谢知予的目光落在墙上,他看着这些蝴蝶,眉眼不自觉染上了笑意。


    “师姐是如何想到的?”


    “你有没有玩过影子游戏?”姜屿说,“我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和自己的影子玩,从这里面找到的灵感。”


    她边说边回到桌边,放下烛台,看了眼谢知予的神色。


    “你现在是不是心情要好些了?”


    烛火映着谢知予的侧脸,温暖的火光柔和了眉眼。


    他闻言微微一愣,似是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随即又轻笑着道:


    “师姐果然厉害,竟连别人的心思也能看穿。”


    这倒不是姜屿有多厉害,能轻易看穿他人心思。


    只是今晚的谢知予格外反常,再者说,没有人会在心情好的时候玩自虐。


    她不知道谢知予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做这些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让他开心起来。


    姜屿沉吟几秒,放轻了声音,温声细语地对他说。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试着对我倾诉。”


    “虽然我不一定有办法能解决,但至少你说出来了,心里能好受一些。”


    窗外雨声滴答,檐下的铜铃在微风中飘动,叮当作响。


    听着姜屿的话,谢知予恍惚了一瞬,思绪随着雨打檐铃声飘回了从前。


    南诏夏季总多雨。


    晴日里,谢知予的活动范围是一整个院子,但一旦到了雨天,他便只能乖乖待在屋里。


    蝴蝶不会在雨天来找他玩,连只能陪他说话的小虫子也没有。


    每每到了雨季,就是谢知予最孤单的时候。


    小小的他搬着凳子坐在门前,看着阴沉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他的心情也像是被一层阴霾笼罩着,忧郁又孤独。


    那时桑月回还不算疯得太彻底,见他不似往日般有精神,会走到他身前蹲下,温柔又慈爱地揉揉他的脑袋。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不是不开心?”


    谢知予的确不开心。


    可他不想让桑月回担心,收敛情绪,只摇了摇头。


    知子莫若母。


    纵使谢知予表现得很正常,可桑月回又怎会不了解他。


    她望着懂事的谢知予叹了声气,心疼的同时又有些内疚。


    “不开心要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桑月回屈指刮了下他的鼻子,温柔地轻声对他说。


    为了哄谢知予开心,桑月回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到檐下,第一次在他面前演示了雨落成蝶的小术法。


    漫天水蝶绕着母子二人飞舞,小孩心性纯真又好哄,靠着这一招,谢知予果然被这神奇的一幕吸引了注意力,阴郁的心情瞬间放晴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对我倾诉。”


    “不开心要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回忆到此结束,姜屿和桑月回的声音隔着遥远的时空奇迹般地重合上。


    两道温柔的声音一同在心间回荡,谢知予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撞开了一道小口,不疼,却带着细细密密的痒意,仿佛有什么要冲开壁垒,破土而出。


    谢知予伸手抵住心口轻轻揉了一下,眼睫微颤。


    奇特的感觉转瞬即逝。


    他静默一会,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潇潇雨幕。


    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如一幅静谧又美好的画。


    “想学吗?”谢知予轻声开口。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姜屿就是很神奇地懂了他的意思。


    怕他反悔,她忙不迭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窗边,同他肩靠肩站着,声音清亮。


    “想!”


    雨水滴落在屋檐上,形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顺着青瓦边缘流下。


    谢知予探出右手,在掌心接了一捧雨水,催动灵力,水面闪烁着点点银光,再有雨滴落下时,便化为了一只振翅翩飞的蝶。


    “伸手。”


    姜屿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摊开右手。


    水蝶停落在她掌心,带来丝丝凉意,转瞬间化成了无数个光点。


    姜屿眨了眨眼,心有所觉,连忙催动灵力。


    她将右手伸出窗外,接住檐下滴落的雨珠,一只只晶莹剔透的蝶自她掌心而出,扑扇着翅膀,飞向天际。


    *


    雨下了整整一夜,仍旧没有要转小的趋势。


    乌云如帷幕一般布满了整个天空,即使天已转亮,光线仍是昏暗沉郁。


    雨天精神容易疲倦犯困,姜屿昨晚又和谢知予玩水玩到天快亮才睡下,这会儿更是困得睁不开眼,直打哈欠。


    等她慢吞吞地洗漱完,撑着油纸伞到主屋,才发现其他人早就到齐,甚至备好了早饭,只等她来。


    姜屿连忙收了伞,甩了甩雨珠,将伞靠墙立住后进屋入座。


    男子没有其他亲人,家中也不常待客,没准备什么食材,他腿脚不便,今日早饭是池疏帮着准备的。


    馒头白粥,再配上几碟开胃小菜。


    姜屿挨着谢知予左手边坐下,她还没睡醒,现在也不太饿。


    她咬了一口馒头又放下,侧头看向谢知予。


    明明是一起熬了夜的人,他看起来却精神十足。


    姜屿小声向他发出了灵魂疑问:“你不困吗?”


    谢知予吃饭习惯慢条斯理,即便吃的是馒头咸菜,也被他吃出一种美味珍馐的感觉。


    再配上这张犹如谪仙般的脸,看他吃饭简直堪称赏心悦目。


    他先将口中食物咽下后才出声回答:“还行。”


    不愧是谢知予,连在熬夜这种事情上也能轻易胜人一筹。


    姜屿默默收回了目光,掩唇打了个哈欠。


    注意到她的动静,谢知予侧眸望来,少女肤色白皙莹润,脸上不见有瑕疵,唯有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明显是睡眠不足。


    他垂眸思索一会,用干净的筷子往她碗中夹了一筷子红红黄黄的东西。


    “师姐若是困的话,吃些这个吧,醒神的。”


    姜屿困得意识不清,也没看他夹的是什么,毫无防备地吃了进去。


    甫一入口,一股直击天灵盖的浓郁辛辣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姜屿睁大眼睛,瞬间清醒。


    胡萝卜丝清炒姜丝。


    好歹毒的味道和搭配。


    姜屿一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满脸为难,最后咬咬牙闭着眼,像吃药一样就着口白粥吞了下去。


    生姜的味道在舌根挥之不去,姜屿又咬了几口红糖馒头压一压。


    她愤懑地看向谢知予,小声质问他。


    “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谢知予放下筷子,面上略有些疑惑。


    生姜确有提神之效,但见到姜屿皱眉苦脸的表情,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没忍住嘴角一弯,低声笑了出来。


    或许他真是好心,但这笑落在姜屿眼中,却坐实了他是故意不小心。


    昨夜平安无事,她还以为这人不会再同她计较。


    好好好,居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对付她。


    姜屿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冲他甜甜一笑,礼尚往来地回敬他一筷子胡萝卜丝。


    “师弟,胡萝卜对眼睛好,你多吃点。”


    谢知予此人一般不挑食,唯独讨厌胡萝卜。


    若是某道菜中放了胡萝卜,他绝不会再多看一眼。


    姜屿第一次见他吃饭时便知晓了他的喜恶,只是他先不仁,也怪不得她不义。


    谢知予看着碗中的胡萝卜丝略微扬了下眉,正欲说话,坐在对面的池疏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从前我还未来天衍宗时便听过‘谢知予’这三个字,后来在宗门里偶尔与你见过几面,少年天才,清冷孤傲,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将谢知予与姜屿二人的互动全程看在眼中,忽而感慨道:


    “从前总觉得你是那种很有距离感的人,不好相处,如今看来,你其实面冷心热,对待同门也很友善,倒是我误会了。”


    宁秋也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姜屿:


    恕她直言,无论是面冷心热,还是待人友善,这两个词都和谢知予没有半点关系。


    姜屿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将话都咽了回去。


    她不好当众揭穿谢知予,而且就算说了估计也没人会信,只好低下头郁闷地咬了两口馒头。


    谢知予看着一脸有苦难言的姜屿,不用猜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抬眼看向池疏,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唇带微笑,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


    “眼见可不一定为实,有时候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比较好。”


    池疏有些不明所以,只当他在自谦,没往深处想。


    男子家中一向冷清,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被这欢快轻松的氛围感染,边吃着饭边同几人闲聊起来,互相做了自我介绍。


    四人这才知晓,男子本名裴松月,原是扬州一家戏班班主。


    他为戏痴迷,爱戏如命,却不曾想某次演出时意外从高台上摔下来,断了腿,从此无法再登台。


    万念俱灰之下,他不顾旁人阻拦离开戏班,一个人搬到了彩蝶村。


    再次提起这段过往,裴松月面色平静如常,他对过去早已释怀。


    只是这话在外人听来,难免觉得惋惜。


    似是察觉到气氛被自己弄得有些低落,裴松月抿唇思索片刻,放下碗筷,摇着轮椅到墙角摆放的两个大木箱前。


    “我腿脚不便,无法登台,却并非不能再唱戏。”


    他俯身打开木箱,从中取出一只模样精致,身着嫁衣的牵丝木偶来。


    裴松月将牵引木偶的丝线系在指上,转身面向四人,操控木偶悬于半空中,抬手掩面,作哀戚状。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裴松月虽为男子,唱的却是旦角,即便多年未有登台,唱功却丝毫不减当年。


    他的唱腔婉转悠扬,声柔优美,委婉动听,其声一出便将几人带入情境之中,实为惊艳。


    姜屿从前对戏曲了解不深,但这一刻,她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爱听戏了。


    宁秋也被这几句简短的唱词吸引了注意,她看着裴松月手里的木偶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


    “裴公子,这便是牵丝木偶戏吗?”


    “正是。”裴松月讶然,“我还以为木偶戏远不及真人唱戏受欢迎,宁姑娘居然认得。莫不是对此感兴趣,颇有研究?”


    宁秋却连忙摆摆手,解释道:


    “我之前来过扬州,曾在茶楼见过几次,所以认得。”


    “原是如此。”裴松月点了点头。


    他卸了指上的丝线,平托着木偶放回箱中。


    “说起茶楼,我曾与友人一同去演过几回木偶戏,台下来看的人虽不多,却也不算冷清。”


    “那后来呢?”宁秋接过话问道。


    裴松月手上动作顿了一瞬,他看着这只木偶的脸,像是陷进了回忆,眸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悲伤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合上木箱,摇动轮椅转身回来,声音很轻,听上去像是在怀念。


    “后来我便没再去过那间茶楼了。”


    宁秋观他神色,看出他不是很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收了声,识趣地没再多问。


    她正欲起身去添碗白粥,隐约察觉似乎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疑惑转头,撞见姜屿的目光。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与宁秋相处久了之后姜屿才渐渐发现,她虽然表现得总是很别扭,但待人却十分真诚。


    这种性格倒是与原文中形容的娇纵跋扈完全沾不上边。


    姜屿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而后扬起嘴角,朝她宛然笑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见多识广,连木偶戏都认识,真厉害。”


    宁秋被她夸得不自在地别开脸,表面一脸嫌弃,但其实心里却很高兴。


    *


    早饭过后雨仍未停。


    左右无事可做,宁秋和池疏留在屋内同裴松月聊天。


    姜屿和谢知予各搬了凳子坐在门前,谢知予在看雨,姜屿则望着东厢房紧闭的房门,面色有些忧愁。


    回想起昨夜的情形,谢知予半夜提着剑出门,分明是想去东厢房,只是中途被她打断才没去成。


    可那房中住的不过是一个痴傻的少年,他与谢知予之间能有什么恩怨?


    仔细想想,离恨靠近东厢房后的反应也很奇怪


    难道是少年有问题?


    姜屿百思不得其解,虽想亲自去东厢房查探一番,但她昨日才信誓旦旦地表示相信谢知予,不好光明正大地行动。


    得想个办法悄悄去看看。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件要紧事得先办了。


    “系统,你在吗?”


    【我在,宿主请说。】


    之前察觉到谢知予人设不对时,姜屿还试图用“人都有多面性”来安慰自己。


    直到昨晚见到他能掌控魔气,姜屿才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对劲,甚至已经不是简单的人设ooc的问题了。


    “我想问问,谢知予明明作为男主,为什么他的人物设定和原文中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宿主请稍安勿躁,这是正常的现象。】


    姜屿:???


    “你管这叫正常?”


    【是这样的,宿主。】


    【这里是《倾月谣》这本书的书中世界,而原书又是一本万人迷女主文,所以理论上来说,真正的主角只有江浸月。】


    【而谢知予之所以能成为男主,是因为江浸月选中了他,书中记载的也都是江浸月眼中的他,与真实的他有差别是很正常的。】


    这点倒和姜屿想的一样。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你给我的任务是要阻止谢知予入魔,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已经和魔有联系了,我还能怎么去阻止?”


    【这就需要宿主尽可能去找出他入魔的原因了。】


    【本次任务中,宿主拥有一次时光回溯的机会,可以回到过去任一时间节点,重新开启任务,改变剧情走向。】


    姜屿悟了。


    简单来说,现在的她相当于拿到了内测资格的游戏玩家,慢慢将所有信息探索完毕后,再进入正式服重新来过。


    听上去确实是一个挺方便的能力,但——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宿主没问。】


    姜屿:“”


    无论如何,知道了自己还能重来一次后,姜屿顿觉轻松了许多,但面上仍然有些忧虑。


    她需要在一周目尽可能找出与谢知予有关的足够多的信息和线索,才能保证二周目的万无一失,否则重来也无用。


    但“过去”又是谢知予的雷区


    姜屿惆怅地抬头望天,长叹了一口气。


    这究竟是什么地狱级别难度的任务。


    第24章 雨霖铃(三)


    大雨滂沱, 风加着雨星,敲打在檐下的铜铃上,铃声变得更加清晰、响亮。


    漫天雨水仿佛无穷无尽, 从昨日到现在雨势丝毫未减弱,总给人一种会下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姜屿双手撑在凳子两侧坐在檐下,仰起头望天发呆。


    忽然, 朦胧雨幕中出现一道光点, 乘着微风,晃晃悠悠地飞来。


    还未待姜屿细看,光点已然落在谢知予手心, 亮光一闪, 化为了一只纸鹤。


    谢知予垂眸看这纸鹤一眼,旋即合拢掌心, 纸鹤脆弱得如同一团聚拢的烟雾,叫他这样一捏既散,半点存在过的痕迹也未留下。


    姜屿转过脸看他,眨了眨眼睛, 好奇问道。


    “你不看看内容吗?万一有人找你有急事怎么办?”


    谢知予动作随意地拍了拍掌心, 低沉笑了。


    “一般没人会在有急事的时候想到要来找我。”


    这倒也是。


    不说有急事,就算只是普通朋友之间有事相托, 估计也没人会找到谢知予。


    他连一个相熟的朋友都没有,又怎么会有人想起给他发纸鹤。


    所以, 这只纸鹤会是谁发给他的?


    还有上回那只发布委托的纸鹤,天衍宗有规定, 弟子接下委托任务后需得简略登记下委托内容、地点以及自己的姓名。


    这是为了防止委托途中出现意外, 门派能够及时派人前往救援。


    但她与谢知予出发去渝州前并没有登记。


    谢知予回来后也不见他有去交付任务。


    姜屿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古怪,眉头紧蹙, 盯着空气里漂浮的灰尘入了神,直到一声微弱的鸟叫声响起,才将她思绪唤回。


    “啾啾——”


    地上多了一只褐色羽毛的雀鸟,半边身子被雨水打湿,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看起来怪可怜的。


    被这只鸟吸引走了注意力,姜屿立刻将纸鹤的事抛到了脑后。


    她从凳子上起来,找来一块干净帕子,双手捧起雀鸟放在凳子上,自己则蹲在地上为它擦干净羽毛。


    面对着陌生的人类,雀鸟紧绷身体,一双豆豆眼里满是防备。


    但察觉到眼前这个在帮自己擦羽毛的人类没有恶意后,它放松下来舒展开身体,歪着脑袋蹭了蹭姜屿的手指。


    “啾啾啾!”


    被雀鸟主动贴贴的行为可爱到,作为回应,姜屿曲起手指替它顺了顺毛。


    但雀鸟对她的反应似乎不太满意,叫得更大声了些。


    “啾啾啾!!!”


    姜屿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它大概是在通过叫声表达什么,可她又听不懂鸟语,只能同它对望着,大眼瞪小眼。


    就在她尝试理解这两声鸟叫声时,谢知予忽然出声道:“它在说谢谢你。”


    姜屿回头望去,神情有些诧异。


    “你还听得懂鸟语?”


    “不多,只有一点点。”


    从前只以为他能听懂昆虫一类的说话,没想到连鸟也能沟通。


    难怪他小时候被关在院子里,就算没有娱乐活动也不觉得无聊。


    姜屿正回视线,屈指蹭了蹭雀鸟的脑袋。


    “不用谢。”


    姜屿起身回到屋内找裴松月要了把稻谷,思忖过后,又塞进谢知予手里,理所当然道:


    “给你,你能和它沟通,所以你来喂吧。”


    这只雀鸟从看模样上来看还是只幼鸟,看见食物后条件反射地两眼放光,只是飞得还不太熟练,扑棱着翅膀半天才艰难地从凳子上飞了下来。


    它连蹦带飞地到了谢知予跟前,抬起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


    “啾啾!”


    谢知予拈起一粒稻谷,在半空中晃了晃。


    “想吃?”


    雀鸟的目光追着那一粒稻谷连连点头。


    “啾!”


    谢知予俯下身,将那粒稻谷靠近雀鸟嘴边,却在它张开嘴即将吃下的时候又突然收回手。


    雀鸟一口下去吃到了一片空气,整只鸟都呆愣住了,豆豆眼里写满了困惑。


    谢知予将稻谷放回掌心,颇有风度地笑了一下,口吻带了一丝做作的无奈。


    “想吃得自己去找食物,你要知道,这世上可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


    雀鸟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它的小鸟脑袋还理解不了不劳而获的意思,只知道自己被耍了,气得在原地不停蹦跶。


    “啾啾!啾啾啾啾!”


    这句不用翻译,姜屿听懂了。


    “它肯定在骂你。”说不准骂得还很脏。


    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雀鸟成功逗乐了谢知予,他心情颇为愉快地笑出了声


    “你怎么连只鸟也要欺负,幼不幼稚。”


    姜屿实在看不下去他的行为,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稻谷,再次蹲下身,递到雀鸟眼前。


    雀鸟却不肯吃了。


    它虽然只是一只鸟,但它也是有脾气的。


    雀鸟高傲地移开脑袋,蹦跶走一段距离,扑棱着翅膀尝试起飞。


    但没飞多高又掉了下来。


    姜屿顺着它飞走的方向抬头一望,这才发现檐下竟有个干树枝搭起来的鸟窝。


    想来应该是老鸟不在,幼鸟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掉了下来。


    姜屿将凳子搬到鸟窝下方,一手捧着雀鸟,一手扶着墙爬上凳子,踮起脚,举高手臂,轻轻用力向上一抛。


    有了助力,雀鸟扑棱翅膀奋力往高处飞,总算回到了鸟窝。


    谢知予看着这一幕,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语气里又带了一丝莫名的意味。


    “师姐连只鸟也要帮一把,真是热心肠。”


    姜屿:“”小气鬼。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热心是一种美德,好人会有好报。”


    姜屿早习惯了这种和他之间的说话方式,懒得同他计较。


    “作为师弟,你应该跟着师姐我好好学学。”


    她边说边从凳子上下来,光顾着和谢知予说话,脚下不小心踩空,身形跟着一晃,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倒。


    好在及时扶住了墙壁,凳子却又摇晃起来,带动着身体失去了平衡。


    慌乱之下,姜屿也不知怎的,想到的竟然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谢知予——!”


    眼看着就要脸朝地摔向地面,姜屿下意识闭上了眼。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谢知予唤出锁链缠住了她的腰身,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拉来,而后又站起身上前一步稳稳接住了她。


    姜屿脑袋猝然撞上他的肩膀,站稳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还以为要摔惨了,没想到喊谢知予的名字居然真的有用。


    她有些感动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小鹿似的望着谢知予,一声“谢谢”还未说出口,便听见他先出声,话语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跟着师姐好好学如何摔跤?”


    姜屿:


    方才生出的那点感动转瞬间烟消云散。


    不愧是谢知予,居然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记要嘲讽她一句。


    姜屿站直身体,往后退开半步,抬手碰了碰撞疼的鼻子,酸痛感引得她眼眶微微泛红,眼中跟着蒙起一层生理性的泪水。


    “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我都是你师姐了,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少女声音清脆极了,分明是在控诉他,听起来却又带了点小姑娘家的委屈。


    谢知予望着她的眼睛,心口忽然泛起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小猫用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他微怔片刻,随后转过身,同她错开视线,竟然真的收了声,如她所愿,让了她一回。


    姜屿在原地眨了眨眼,神情有些呆愣,一时也没料到这句话居然这么管用。


    成功让谢知予无言以对,她心情大好,顿时觉得连这阴郁的雨天也变得可爱起来了,莫名有种下一秒天气就要放晴的强烈直觉。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束金光穿破乌云,洒向地面,暴雨在顷刻间转小,片刻后,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姜屿:!!!


    不是吧,她的直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准了。


    这场雨来得突然,停得也突然。


    空气中还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地面湿漉漉的,院中种的花花草草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日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池疏推着裴松月从屋内出来,心中略感诧异。


    “这天真是奇怪,刚才雨势还很大,说停就停。”


    宁秋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裴松月却没说话,他视线望着地面上的小积水潭,不知为何,神色看起来竟有些落寞。


    一行人被这场雨困在这里,雨停之后,自然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四人收拾好行李,站在院门外,正打算同裴松月道别。


    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气又起了一阵浓雾,遮挡住视野,整座村子都笼罩在雾气之中。


    远处缓慢飘来一大团黑色魔息,中间破了道口子,停在村子正上方,魔息倾泻而出,落到地面,化出了人形。


    彩蝶镇的人平日里只待在家中闭门不出,这些魔物像是来过很多次,熟练地破门而入,将村民们赶出房屋,追着他们四处逃窜。


    彩蝶村的村民大多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遇上魔物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池疏反应很快,留宁秋在安全的地方,自己拔剑直奔魔物而去。


    谢知予却迟迟未有动作,环臂立在一旁,面色平静,眉眼一如既往的冷淡,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感,像在看戏。


    眼见有小孩摔倒,姜屿顾不上许多,奋力跑过去,甩出符纸击退了追来的魔物。


    她不敢多停留,飞快地将小孩扶起,牵起手跑回了谢知予身边。


    确保安全后,姜屿才松了口气,微微弯下腰,双手撑着大腿平复呼吸。


    “你没事吧?”


    小孩身上穿着的衣袍有点不太合身,大约是用大人穿过的衣服改小了,始终都低着脑袋,头发披肩未束,挡住了脸。


    直到听见姜屿问话,小孩才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她,声音微若蚊呐。


    “我没事,谢谢姐姐。”


    姜屿这时才看清这原来是个小女孩,半边脸被鳞片一样的东西覆盖住,只漏出一只眼睛,另外半张脸也隐隐有了鳞片的纹路。


    竟然是化琉璃。


    想起彩蝶村中古怪的气氛,姜屿仿佛明白了什么,抬头朝其他村民望去。


    果不其然,每个人的身上或是脸上都长了鳞片,整个村子的人,除了裴松月,几乎都感染了化琉璃。


    袭村的魔物只是普通的魔物,并非魔渊中跑出来的大魔,但仅靠池疏一人也难以应付。


    姜屿正想着劝说谢知予出手帮忙,东厢房中忽然传出少年的哭声,伴随着痛苦的哀嚎。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魔物数量越来越多。


    谢知予终于动了。


    他嘴角轻勾,抽出木剑,神情看起来兴致盎然,仿佛接下来要做的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谢知予抬手抛出木剑,破开东厢房的门,露出屋内的少年,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抠住头发,浑身上下都长满了脆弱似琉璃般的鳞片。


    他似乎很痛苦,双眸紧闭,眼泪流个不停,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怪声,听起来像是在向谁求救。


    昨日见到少年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感染了化琉璃?


    姜屿微感惑然,却未待她深思,谢知予手上缠着锁链,抬步朝东厢房走去。


    她迟顿一秒,很快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等等,先别杀他!”


    姜屿看了看屋内的少年,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挡在他身前。


    却仍是迟了一步。


    谢知予已然甩出锁链,来不及收回。


    锁链尖端刺入腹部,姜屿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第25章 雨霖铃(四)


    眼前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姜屿能清晰地感觉到有股拉力带着她的身体下沉, 四肢像是被藤蔓紧紧缠住,动弹不得,意识却无比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 脚下似是踩到了实体,沉重的束缚感褪去,姜屿能动了, 但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耳边有奇怪的声响, 窸窣不断,听起来像是有很多虫子在同时爬动。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对于未知的恐惧会被无限放大。


    譬如此刻,姜屿听着这怪声, 心里直觉得瘆得慌。


    但一想到这里或许会和谢知予有关,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 尝试着摸黑探索附近的区域。


    姜屿一点点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摸去,指尖触到硬物后手掌跟着贴了上去。


    触感冰凉粗糙,前方是一面拦路的石壁。


    姜屿扶着石壁缓慢地转过身, 正要继续往前, 忽然听见几声连续的响动。


    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咔哒、咔哒”


    像是机关在转动。


    伴随着刺耳的石磨声,上方缓缓开了一道圆形的口子, 亮光照进来,视野顿时变得明亮。


    姜屿看见有两道人影守在上方, 只是逆着光线,面容看不清晰。


    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可惜距离隔得太远, 听不真切。


    但从断断续续传来的几句话中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关键词:


    孩子、万毒窟、蛊、残忍。


    姜屿眉头微皱,将这几个词语关联起来后, 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总体来看是一个类似于地牢的地方,四面环绕着石壁,密不透风,唯有顶上有扇圆形石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光亮照进来的一瞬间,窸窣声愈响。


    地面上像地毯一样铺了一层毒虫,密密麻麻,还在爬动。


    姜屿咽了口唾沫,双腿有些发软,手臂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身体也一阵一阵的发麻。


    好在她现在是灵魂状态,这些毒虫看不见她。


    但站在毒虫堆里也是需要勇气的。


    姜屿定了定神,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全都是假的”。


    给足了心理暗示后,她深吸一口气,环视一圈,果然发现了异样。


    右前方角落处微微隆起了一个弧度,姜屿提起裙角,努力忽视掉脚下的毒虫,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尽管她已猜到虫堆底下会是什么,但在亲眼见到的那一刻,还是不免被映入眼中的景象震惊到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亮光从头顶大开的石门直直照射进来,在角落形成一道浅浅的阴影。


    六岁的谢知予仰面躺在地上,处于阴影中的毒虫更为活跃,它们聚集在一处,争先恐后地爬了他满身。


    姜屿光是看着这些毒虫都有点心怯,更不用提和它们零距离接触,哪怕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都能让她直接原地去世。


    但谢知予看起来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其他的情绪,表情平静得就像在放空。


    他不哭也不吵闹,只是安静躺着,一动不动。


    姜屿记得小时候的谢知予明明很听桑夫人的话,就算犯错也不应该被扔进万毒窟。


    难道是有人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乱.伦生子在这个时代确实是不被接纳的存在,尤其谢知予的父母身份又特殊。


    但桑夫人平日里都不准他离开院子,那位陛下也不来看他们,宫中虽有流言蜚语,却也没人敢正大光明地议论


    正在姜屿浮想联翩时,谢知予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眼珠一转,视线精准落在了她身上。


    也许是被关在这里太久的缘故,他看起来似乎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眼中漆黑黯淡,瞳孔涣散无神,简直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样,毫无生气。


    被这样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恍惚间,姜屿好似接收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感。


    就像是掉进了平静的湖水中,清醒地任由冰冷的湖水慢慢灌入口鼻,想挣扎却又手脚无力。


    石门外的两人似是聊完了话题,远远朝底下望了一眼,随后又启动机关,合上了石门。


    黑暗一点点吞噬掉亮光,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虚无。


    姜屿被迫定在原地,意识一沉,彻底昏了过去。


    *


    从半空飘着的魔息中跑出的魔物越来越多,池疏一个人应付,已然有些力不从心。


    他挥剑击退扑过来的魔物,正欲扶起摔倒的村民,却不料有魔物趁着他弯腰的间隙偷袭。


    池疏反应很快,当即转身用剑挡下了致命一击,但手臂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抓出了几道血痕,鲜血直流。


    宁秋在远处看着心急不已,想去帮忙,却又无能为力。


    她目前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和裴松月,还有姜屿救回来的小女孩,不让池疏分心。


    按理来说,他们一行四人之中实力最强的是谢知予,倘若有他帮忙,局面不至于如此艰难。


    宁秋正奇怪他为何没有出手,耳畔忽然传来姜屿的惊呼声。


    她蘧然转头望去,只见姜屿挡在东厢房的少年身前,腹部插着一条锁链。


    眼见她吐出一口鲜血,即将昏倒,谢知予收回锁链,上前接住了她。


    他看着怀里失去意识的姜屿,面上似是不解,沉默许久,忽又抬头看向被她护在身后的少年。


    宁秋这时才发现,少年身上竟然覆满了晶状鳞片。


    寻常人患了化琉璃,症状轻微时还能自由活动,但若严重到一定程度,便只能躺着等死。


    可这少年居然还能活动自如。


    他跪在地上,不停用手去抠动脸颊两侧的鳞片,猛一用力,竟叫他生生拔下来一大片。


    鳞片的根部还连着血肉,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一边哭着一边又继续去抠手背。


    忽然间,少年似是察觉到什么,停住动作,缓慢又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谢知予也在看他。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少年目光聚焦在谢知予脸上,呆滞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像是感到不可思议,面上满是惊诧。


    他手脚并用地往前挪动了一些距离,张了张嘴,看口型大概是想说“你”这个字。


    只是声还未出,又因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晕倒在地。


    随着少年陷入昏迷,身上的鳞片也开始逐渐转为透明后褪去,直到最后就像从未存在过,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


    宁秋睁眼看着这一幕,不可置信地抬手擦了擦眼睛。


    她还从来没有听过化琉璃能自愈的说法,但亲眼所见又不似作假,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少年恢复正常后,魔物们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攻势骤然减弱,不再去追村民,纷纷开始撤退。


    宁秋虽觉得这少年有古怪,但她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


    魔物撤走之后,宁秋片刻也未多等,跑向受伤的池疏,将他搀扶回了裴松月的院子。


    *


    一场大雨催开了院中的琼花。


    水汽濡湿枝丫,滋润着缀在枝头的花朵,星星点点,洁白若雪。


    微风轻过,花枝随风摇曳,犹如一只只翩飞的白色蝴蝶,在日光照耀下涌动着明媚的春色。


    屋内,姜屿坐在床上,幽幽叹了声气。


    之前摸到锁链只能感受到一片黑暗,没想到这次居然看见了谢知予的过去。


    她一直忧愁要如何找出更多有关谢知予的信息,假如能用锁链


    不行不行,用这种方法除了有亿点点痛不说,也太折磨她了。


    姜屿摇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正望着窗外的琼花发呆,房门被人推开,发出的吱呀声将她的思绪唤回。


    谢知予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汁走到床边,将还在冒着热气的碗递到她眼前。


    姜屿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他手里的药碗,莫名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


    上回她中毒,也是他来送药给她。


    虽然前后两次受伤都和谢知予有关,但这回姜屿却并不怪他,毕竟他也不是故意的。


    再说她也没有伤到要害,好好修养几天便能痊愈。


    姜屿双手接过药碗,朝他温声道:“谢谢。”


    风从没关拢的窗户吹进来,将谢知予身后的发丝吹得微微扬起。


    他注视着姜屿,神色有些不解。


    “师姐为什么要救他?”


    这是一个好问题。


    姜屿想了一下,将问题抛还给他:“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姜屿会替少年挡下一击,当然不是因为她傻。


    少年身上固然有古怪之处,但谢知予对他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先不说他为何要半夜提着剑去找那少年,魔物袭村,他不去对付魔物,反而要杀了少年。


    无论怎么想,姜屿都觉得很奇怪。


    风动檐铃,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音。


    谢知予转眸看向窗外,没有立即回话。


    日光洒落在他清冽的面上,他看着缀满枝头的琼花,沉静得如同一幅漂亮的画。


    许久后,才开口道:“师姐不是看到了么。”


    谢知予微微挑起眉梢,转回视线,话里带了一丝盎然的趣味。


    “因为他是个怪物。”他笑着说道,“他明明没有受伤,身上却长出了鳞片,连魔也是被他吸引而来。”


    说到这里,谢知予停顿了一下,俯下身,直视姜屿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丝异样的期待。


    他问道:“这样一个怪物,难道不该杀么?”


    谢知予给出的理由听上去似乎很合理,但细想过后便能发现不对。


    比如,他是凭什么断定魔是被少年吸引来的?


    姜屿狐疑地看他一眼,心里只顾着想问题,倒忘了要回话。


    直到药苦味随着氤氲的热气向上飘散,钻入鼻腔。


    姜屿回过神,忙捧起药碗吹了吹,屏住呼吸,十分豪迈地仰头一口闷完。


    “救命救命,这药怎么这么苦。”


    药汁入口,苦味直冲击到了灵魂深处,姜屿紧皱着眉,感觉自己提前把下辈子的苦都吃完了。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边的小凳上,急不可耐地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一心想着压下嘴里的苦味,全然忘了方才谢知予都问了什么。


    没等到她的回答,谢知予看起来似是有些失望。


    药已送到,他也不必多留。


    谢知予面上笑意微敛,拿起姜屿随手放在凳子上的空碗,正打算离开。


    “等等。”姜屿从身后喊住他,指着他的手腕,问,“你怎么还没换药?”


    谢知予的肤色很白,有种常年待在家中没有出过门的感觉。


    拿起药碗时,露出的手腕上还缠着一圈紫色布条,系着一个很漂亮的结,像一只落在雪地里的蝶。


    姜屿很肯定这个结就是那日她系的蝴蝶结,甚至都没被人拆开过。


    她知道谢知予不爱惜的自己身体,但没想到他居然连药也能忘记换。


    姜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走过去拉着他的袖口将人牵了过来,摁着肩膀强迫他坐下。


    “你就算不换药,好歹也让伤口透透气,像你这样一直闷着,很容易溃烂感染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放轻动作拆开了他腕间的结。


    伤口本就很深,加上谢知予自己不注意,小心将布条揭开后,伤口边缘一圈的血肉粘连在一起,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伤口都这样了,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姜屿噼里啪啦倒豆似的说了一大堆,谢知予却不觉得她烦。


    他大概是对这种情况早就习以为常,只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大惊小怪。


    “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


    姜屿听着他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忽然问道:


    “你该不会之前每次受伤都是这样放着不管的吧?”


    谢知予迎着她难以置信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


    姜屿下意识往他手心看了一眼,锁链刺穿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疤。


    她又退后半步,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是活的、会呼吸的谢知予没错。


    如果姜屿没记错的话,上回他伤的可是心口。


    照他这种处理伤口的办法,她都不知道该说这是医学奇迹,还是他单纯的命大。


    谢知予自己不在意,但姜屿既然看见了就不会放任不管。


    正好她受了伤,屋里有多余干净的绷带。


    姜屿先替他清理了一下伤口,担心弄疼他,动作刻意放得很轻。


    “以后还是尽量别这样了,伤口还是要及时处理比较好。”


    她取来绷带和伤药,开始给他换药。


    “这样会疼吗?”


    谢知予不怕疼,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疼痛。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姜屿脸上关切的神色,心中微动,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疼。”


    姜屿一愣,她还以为自己听到的会是否定回答。


    但想到谢知予也是人,人都是会怕痛的,还会有害怕恐惧的情绪,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姜屿又难免想起他小时候。


    被关在那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或许他不是不害怕,只是知道自己没办法逃离,才表现出一副平静麻木的样子。


    回想起他躺在毒虫堆里的那一幕,姜屿心里莫名有些酸涩,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她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温柔了许多。


    “那我再轻一点,要是弄疼了你就跟我说。”


    原本缠在腕间的紫色布条染了血污,被姜屿随手扔在一旁,用干净的绷带重新替他包扎了一遍。


    等她处理好后,谢知予抬起缠着绷带的手腕,凑到鼻尖嗅了嗅。


    果然没了茉莉的香味。


    第26章 雨霖铃(五)


    彩蝶村以前并不叫彩蝶村。


    村子常住人口不多, 位于扬州城外,原本只是一个有些偏僻又封闭的小村落。


    直到十三年前大魔出世,扬州一带很多人感染了化琉璃, 有些穷苦人家负担不起高额的治疗费用,不愿拖累亲人便来到此处,打算自生自灭。


    只是再后来, 魔物肆虐, 因受其害染病而来村子里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但后来的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不是自愿,而是被亲人抛弃, 无处可去。


    渐渐的, 整个村子就成了感染化琉璃的人的安身之所。


    化琉璃到了后期,长出的鳞片会覆满全身, 就像茧一样将人包裹起来,变得面目全非。


    等到那一刻,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村中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活不长久,早已看淡了生死, 心态也十分乐观。


    整个病症加重的过程在他们看来就好比毛毛虫化蛹, 前身死去,方得蜕变, 破茧成蝶。


    他们肉身逝去,这一生结束, 灵魂还会投胎转世,迎来新生。


    彩蝶村的名字便是这么来的。


    说完这些, 裴松月适时叹息一声, 转动轮椅方向,面向众人。


    “虽说村子不常有外人来, 但他们担心自己长着鳞片的脸吓到过路的人,白天也待在家中,只有迫不得已才会出门。”


    原来如此。


    姜屿想起初来时村中那安静到古怪的氛围,心下了然。


    “裴公子是十三年前搬来这里的吗?”


    裴松月点了点头:“我搬来这里满打满算也有二十五个年头了。”


    他语气平静,不过是随口一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多让人惊讶。


    搬来二十五年,结合裴松月曾说过的经历,他的年龄少说也该有四十左右。


    但裴松月本人却非常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姜屿偏头与宁秋对视一眼,两人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款震惊。


    她转回视线,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出了口。


    “裴公子,方便问一下你年岁几何吗?”


    “当然可以,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裴松月笑道。


    他张了张嘴,正欲回答,明明话到嘴边,脑中却突然一片空白。


    裴松月呆愣了一瞬,惊觉他竟然想不起来自己的年龄。


    脑海中像是有层厚重的迷雾,遮挡住了与之有关的记忆。


    当他试图拨开这层迷雾时,恐惧感油然而生,他的身体本能在警告他不要再继续深思下去。


    脑袋突然一阵像针刺一般的痛,裴松月低下头,掌心贴着太阳穴揉了揉。


    等缓过来之后,他才接上刚才的话,语气有些不太确定。


    “具体我记不太清了,不过我想大约是四十有余。”


    他的回答倒是和姜屿方才推测的岁数差不多。


    虽然记不清自己的年龄这点听上去有点奇怪,但有些人天生就对年龄数字不太敏感,临时忘了也很正常。


    姜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对他说道:“你看起来很年轻。”


    寻常人听见有人夸自己年轻,心情大概都是高兴的。


    但裴松月却突然有点困惑。


    除了姜屿之外,也有不少人说过他看起来很年轻,经常有人误会他的年龄。


    裴松月照过镜子,镜中的他看起来确实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甚至是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一直保持着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这么多年都未曾变过。


    人都有生老病死,这是天地之间自然的规律,就算是修道之人也不能避免。


    再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修习过什么秘术,又是如何能保持容颜不老?


    裴松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但就是抓不住。


    偏偏这时,大脑又痛了起来,他闭起眼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压下心底的疑问,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


    按理来说,雨停之后几人就该立即出发去寻过去镜。


    但恰巧遇上魔物袭村,作为天衍宗的弟子,便不能坐视不管。


    池疏回想起那日魔物熟练破门而入的场景,不自觉蹙起了眉心,神情严肃。


    “裴公子,村中是不是经常有魔物出没?”


    裴松月闻言稍显诧异,似是没想到他一猜即中。


    他摇头叹了一口气,将情况如实告知。


    “从前村子一直很太平,但最近也不知为何,每隔半月就会有魔物出现,不过每次都不会待太久,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就会自行离开。”


    姜屿认真听着裴松月的话,沉思半秒,忽然出声问道:


    “裴公子,每次魔物来的时候,东厢房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吗?”


    那日她亲眼所见,少年身上无故长出了鳞片,再加上谢知予又说魔是被他吸引而来。


    虽不知谢知予有什么证据,但不可否认的是,经他这么一说,少年在姜屿心中的可疑程度直接翻了好几倍。


    “你说阿沅?”


    裴松月一愣,随后看向东厢房,从未关的窗户恰好能看见少年露出个背影,安静地坐在房中。


    裴松月望着阿沅的方向,仔细回忆了一遍。


    “每次魔物来的时候阿沅都会哭得很大声,不过许是外面村民喊救命的声音吓到了他,其余的异常倒没有了。”


    “我们能去看看他吗?”姜屿问。


    “可以。”裴松月点头,“但最好不要离得太近,他有些怕生。”


    少年刚被裴松月捡回来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就像痴傻了一般,整个人只会呆坐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裴松月以为他摔坏了脑子,请大夫给他看过病。


    但奇怪的是待大夫为他检查过后,却发现他一切正常。


    裴松月又以为他是天生的痴傻。


    直到半年前,裴松月照例给他喂饭时,少年突然有了意识。


    他紧紧抓住裴松月的手腕,嘴里不停在重复两个字——


    阿沅。


    裴松月有些意外,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少年的意思。


    “你叫阿沅?”他问。


    少年似乎除了“阿沅”两字外不会再说别的,也只有喊他“阿沅”时,他才会有反应。


    从这天起,少年总算有了点人气,虽然大多数时间还是那副痴傻的样子,但偶尔也会清醒过来,一遍又一遍地喊自己名字。


    裴松月领着四人走到东厢房外,轻轻推开房门。


    阿沅没有被门开的声音惊扰,仍旧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安静地坐着。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脸上和露出的手背和正常人无异,半点也看不见鳞片的影子。


    “师姐,你看。”谢知予微弯下腰,靠在姜屿耳边。


    他短促的笑了一声,话里带了一些玩味,压低声音,又一次提醒她。


    “那里坐了一个怪物。”


    姜屿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一直强调“怪物”,正要回话,却见阿沅突然抬头望来。


    他目光紧盯着谢知予,像是在确认什么。


    恰有风起,吹得院中琼花簌簌地往下落,洁白的花瓣在空中飘飘晃晃,卷在风中,被送入了屋内。


    阿沅眼里莫名流下两行清泪,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他看着谢知予,嘴唇微动,艰涩地吐出两个字。


    只是声音被风吹散,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但姜屿看得分明,他的口型是在说:


    小予。


    第27章 雨霖铃(六)


    阿沅刚恢复一点神志的时候, 除了裴松月,他抗拒任何人的靠近。


    他整天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旦有陌生人出现, 便会像受了惊吓的动物,瑟缩着身体,本能地想要将自己藏匿起来。


    这么久以来, 裴松月还是头一回见他在外人面前没有害怕发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阿沅的视线转头看向谢知予。


    而其他人也都因方才阿沅的口型, 齐齐将视线落在谢知予身上。


    尤其是姜屿,眼中除了惊讶和疑惑,比旁人还多带了几分微妙的探究。


    虽说一个口型代表不了什么, 阿沅喊的不一定就是“小予”, 而是“小雨”或者“小鱼”。


    但在场这么多人,他只看着谢知予时才有反应, 这就变得非常可疑。


    想起谢知予对阿沅态度的古怪之处,姜屿心中不可自抑地冒出了一个猜想:


    会不会他们之前就见过面,两人早就认识?


    如果以此为前提,那谢知予深夜提剑去找阿沅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但从阿沅的反应中来看, 他们两人应该不是仇家, 至少他不害怕谢知予。


    但谢知予又为何认定他是怪物,甚至几次想要杀了他?


    姜屿眉头紧蹙, 陷入了深思,感觉这一切就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 找不到头绪。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身上,谢知予神色自若地直起身, 似乎是觉得有点好笑。


    “都看我做什么?”


    他摇头叹息一声, 抬起指尖在半空中虚虚点了一下阿沅,语气像是大发慈悲般地提醒道:


    “难道没人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吗?”


    他就这样轻飘飘的在无形之中转移了众人的注意。


    直到这时, 姜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阿沅有些不对劲。


    初次见到阿沅,他在屋内,隔着一段较远的距离,并未察觉到他有什么异常。


    而此时离得近了,姜屿却在空气中感知到了一股很淡的魔息,像是从他体内散发出来似的,在屋内一点点挥散开,还没飘出窗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另一边,阿沅仍在望着谢知予,泪水不停夺眶而出。


    他又哭又笑,嘴唇翁动几下,却在发觉还有其他人在场时,身体猛然一僵,神色警惕地退了几步,双手抱膝蹲在角落,低下头挡住了脸。


    同样察觉到不对的还有池疏和宁秋。


    姜屿同二人对视一眼,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阿沅思索了片刻,而后才问裴松月。


    “裴公子,可否请你帮个忙?我们想走近些看看阿沅。”


    “这”


    裴松月面上有些犹豫,但见姜屿几人没有恶意,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了。


    “可以,我先慢慢靠近他,你们跟在我身后吧。”


    阿沅不习惯见到陌生人,姜屿担心惊扰到他,又怕自己能力不足判断出错,便和宁秋留在原地,只让池疏跟着裴松月上前。


    出乎意料的,阿沅表现得比往常要平静很多,只是有些恐惧地看着慢慢靠近的两人,并没有失控地喊叫出声。


    待两人走到他面前时,裴松月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抚着他的情绪。


    “阿沅,别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阿沅大约是听懂了他的话,将信将疑地盯着池疏看了好一会,慢慢放松了身体。


    见他不再害怕自己,池疏这才上前一步,蹲下试着将手轻放在他背部,用灵力仔细将他检查了一遍。


    不知发现了什么,池疏面色微变,重新调动灵力又检查了一遍。


    好半晌,他终于收回手,神情复杂,想说什么,但顾及着阿沅,便先推着裴松月回到门外,之后才出声询问。


    “裴公子,你当初在山下捡到阿沅时,可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异常?”


    “他那会从悬崖上掉下来,摔得浑身是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惨不忍睹,异常倒是没有。”


    裴松月说:“但我记得他手背上是长了一小片鳞片的,不过后来叫他自己给拔掉了。”


    那时的裴松月以为阿沅也感染了化琉璃,后来将他带回家中,又发现他的症状似乎和旁人不太一样,长出的鳞片居然会自己消褪。


    裴松月此前见过不少感染了化琉璃的人,阿沅的情况的确特殊,但或许是感染后的症状各有不同,他也没将此放在心上。


    这会儿听见池疏问话,又想起他为阿沅检查时露出的复杂神情,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是阿沅的身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池疏点点头,将检查得出的结论说了出来。


    “我在阿沅体内感知到了魔息的存在,这是魔与生俱来的气息,可阿沅却不像魔,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道:“魔对气息的感知一向很敏感,或许袭村的魔物正是被这股魔息吸引来的。”


    此话一出,除了谢知予,其余人皆是一愣,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中又带着一点难以置信的表情。


    宁秋一直很信任池疏,从不会质疑他的说法。


    她转过头,重新打量了一遍阿沅,忽地想起什么。


    “那日魔物来的时候阿沅一直在哭,身上也长满了鳞片,但在他晕倒之后,鳞片却渐渐消了下去,魔物也紧跟着撤退了。”


    宁秋转回视线,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会不会这个鳞片其实是一种信号,每次当阿沅长出鳞片的时候,魔物就会被吸引过来?”


    裴松月本不觉得阿沅有什么奇怪之处,也从未将魔与阿沅联系在一起过。


    可他此刻顺着宁秋的话一想,阿沅平日里确实一直很安静,唯独魔物来的时候会痛声大哭,只有这时身上才会长鳞片,而等他恢复正常后,魔物也都离开了。


    仔细想想,在他带阿沅回村子之前,村里从来没有遭受过魔物侵袭。


    事关整个村子的安危,裴松月不敢隐瞒,连忙将这些告知几人。


    裴松月的话坐实了宁秋的猜测,姜屿在旁听着,面色不由变得凝重。


    她此刻才终于明白谢知予为何要说阿沅是个怪物。


    因为他早就知道阿沅体内藏有魔息,会引来魔物。


    姜屿悄悄转过头,紧盯着谢知予的侧脸。


    他正垂眸望着角落里的阿沅,面无表情,眸光淡淡,却因为俯视的角度,让他眼中看起来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悲悯。


    除此之外,从他脸上再看不出别的情绪。


    不知为何,姜屿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


    或许只要能查清楚谢知予与阿沅之间的关系,知晓两人到底有何过往,抽丝剥茧,说不定便能从中找到他入魔的原因。


    *


    阿沅体内的魔息和他的身体二者相容得不是很融洽。


    池疏也是检查后才发现,这股魔息像是被人强行注入到他体内,他的身体本能地在排斥这股气息,这股气息却又想霸占他的身体。


    阿沅没有办法克制住魔息,又不能将它剥离出去,长此以往,他便被折磨得神志不清,造成了如今这副痴傻的样子。


    即便意识不清,他的身体也仍然没有放弃反抗。


    在他的全力压制下,魔息大多数时候都处于一种很安定的状态,如若不靠近他,便察觉不到异常。


    唯有失控时,魔息才会在他身体里乱窜,以他为中心,向周围发散开。


    所以理论上来说,只要能将阿沅的情绪稳定住,助他压制魔息,便不会再引来魔物,说不准连阿沅也能恢复意识,清醒过来。


    但魔息终究是个危险又极为不稳定的因素,就像一枚埋在阿沅体内的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在未来某天突然炸开。


    除此之外,还有失控时会长出鳞片这一点也很奇怪,但池疏几乎将阿沅全身上下查了个遍也找不出原因。


    总之,阿沅不能再继续留在彩蝶村,姜屿同池疏和宁秋商议过后,决定带他离开。


    要想让阿沅彻底恢复正常,需得将魔息剥离出来,但他们能力有限,能做到只有压制。


    宁秋为此特意给谢无咎发了纸鹤,告知了阿沅的情况,并询问能否将他带回门派治疗,只等回信。


    在此之前,几人决定在彩蝶村多待几日。


    魔物袭村时,虽有池疏及时出手对付,但仍有不少村民受了伤。


    宁秋懂一点医术,村民中有些行动不便,她二话不说,带着池疏挨家挨户地上门,为村民治病疗伤。


    宁秋耐心又温柔地替村民处理伤口,丝毫不嫌弃血污肮脏,认真的模样半点也看不出她原来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姜屿本也想跟着去帮会儿忙,但她自己还是个伤员,被宁秋拒绝后,心安理得地回到房里摸鱼。


    没人陪着说话,也没有话本能打发时间,姜屿无聊地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发呆,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面已是深夜。


    这个点其他人早就熄灯睡了,屋外一片幽静,唯有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响声。


    姜屿睡了一下午,此时困意全无,干脆坐起身,打算出门走走。


    只是刚出房门,还没走几步,便见对面屋顶上坐了一个人。


    泼墨般的夜空缀着几许闪闪的星子,月光似水,柔柔铺洒下来,如残雪般落了那人满身。


    谢知予定定地望着夜空,像是在发呆,忽然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低下头来,眉梢微挑。


    “师姐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姜屿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没睡。


    她左右看了看,墙边斜靠着一架梯子,她将梯子搬过去,爬上了屋顶。


    “下午睡太久了,现在有点睡不着。”姜屿走到他身边坐下,托着腮问,“你又是为什么还不睡?”


    谢知予重新抬起头,望着夜空。


    他没回答原因,只说:“我也睡不着。”


    姜屿顺着他的视线也抬起了头,她看着满天闪烁的星子,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科普,夜盲症患者是看不见星星的。


    但谢知予的情况好像和寻常的夜盲症不太一样。


    姜屿想了一会,忽又出声问他。


    “你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吗?”


    谢知予的眼眸被月光染亮,他回答得很干脆。


    “看不见。”


    不是看不清,而是看不见。


    借着月光,他在夜里勉强看清周围的事物,只是有些许模糊,但不影响他行动。


    然而星星却隔得太远,星光甚至都照不进他的眼底,每每当他在夜里抬起头时,看见的只有月亮化成的一个光点。


    姜屿见他抬头望天,还以为他是在看星星,不过既然看不见,那他还在看什么?


    像是知道她心里在什么,谢知予敛回视线,转头看她,言语里分明带了一些笑。


    “我比较喜欢一个人待着,能不能看见或者看什么倒不是很重要。”


    这话本身似乎没什么问题,只是姜屿怎么听都觉得他像是在委婉地让她离开。


    假如姜屿聪明识相一点,这个时候就该主动开口找个理由离开回房。


    但她还有问题想问他,独处的时候又是问话的绝佳时机。


    姜屿沉吟一下,还是决定装傻。


    “一个人待着多没意思,你难道不觉得孤独吗?”


    她绞尽脑汁想着该用什么话题和他继续聊下去比较合适,最后选择了用朋友作为切入点。


    “我认为你应该试着去交几个朋友,不然一个人待久了,你会抑郁的。”


    虽然姜屿并不认为谢知予这种性格会抑郁,他导致别人抑郁还差不多,是个妥妥的致郁型选手。


    但为了能和他有话可聊,只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睁着眼睛说瞎话。


    尽管谢知予听到一半就知道她意欲何为,但他还是非常耐心地一直等到她说完才出声。


    他有些好笑地说道:“师姐有话可以直接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你和阿沅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认识?”


    夜风轻轻吹过,谢知予低下头看着院中满树琼花,乌发被风扬起。


    出乎姜屿的意料,他竟然没有否认。


    “是。”谢知予轻声说,“我与阿沅小时候便认识了。”


    “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阿沅是第一个会主动来找我玩的人。”


    说到这里,谢知予脸上恰到好处地闪过一抹怀念之色,如同一个轻微的波澜,转瞬即逝。


    “我们约好一起出去逛灯会,但外出的路上却遇到了魔物,后来我们被魔抓走”


    他语气真诚,说得又真情实感,姜屿丝毫没有怀疑他话里的真假。


    虽说谢知予现在的剑术很厉害,但他被魔抓走的时候毕竟还是个小孩子,面对手段残忍的魔物,他又要如何自救?


    姜屿不免有些担忧,正在她被这几句话带入情绪时,谢知予却噤了声,不再继续往后说。


    他把眼神定格在姜屿的脸上,将她流露出来的情绪尽收眼底,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忽然轻声笑起来。


    “怎么样,这个说法还满意吗?”


    姜屿:?


    她惑然抬眸,望见谢知予眼中毫不掩饰的笑意,恍然大悟。


    你○的,她又被耍了。


    人都是有脾气的,更何况被耍了这么多次的姜屿。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右手伸到谢知予眼前,忍住火气,心平气和地问他:“你看看这是什么?”


    “你的手。”谢知予十分配合地给出回答。


    “答对了,确实是我的手。”


    姜屿当着他的面将手攥紧成拳头,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对着他的胳膊重重来了一下。


    “但打到你身上就是一拳!”


    谢知予猝不及防挨了她一拳,居然没有生气,反倒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四月的夜晚还带着一点凉意,月光温柔地洒下,照亮了瓦檐,银白霜华落了两人满身。


    谢知予乐不可支,笑得肩膀都在抖动。


    他眼角眉梢也带着笑意,几缕乌发从肩头垂落,更衬得他皮肤冷白,唇色鲜红,叫人无端想起在月光下绽放的海棠花,秾艳又绮丽。


    姜屿不得不承认,谢知予长得确实很好看,是她喜欢的那种长相。


    真是可惜,假如性格不那么恶劣的话……


    ……不对,她在可惜什么?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姜屿连忙摇摇头,止住了这个荒诞的念头。


    另一边,足足过了好一会儿,谢知予才终于止住笑意。


    姜屿立刻凑过来问他:“怎么样,这个力度还满意吗?”


    谢知予最近越来越觉得姜屿有意思极了,总是能给出一些令他意想不到的回应。


    从前他不喜欢与人交际来往,因为他觉得那些人都很无趣,他可没兴趣和一堆无聊的人交朋友,再受到他们的感染,变成和他们一样无聊的人。


    光是想想,都让他觉得厌恶反感。


    但若是对象换成姜屿,他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谢知予勾起嘴角,看向姜屿,光是从他扬起的语调就足以听出他心情很好。


    “当然。”他笑着说,“满意至极。”


    姜屿噎了一下。


    方才那一拳她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得她的手都有些痛。


    但谢知予看起来却完全不打算和她计较,甚至还有点享受和兴奋?


    姜屿皱着眉,满脸惊疑地看了他几秒,随后默默往旁边挪开,和他隔开了一些距离,怕他听见,只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


    变态。


    第28章 雨霖铃(七)


    暴雨过后连着两日都是晴天。


    趁着外面天气正好, 裴松月准备将衣箱中放置已久的戏服拿出来翻晒。


    但他腿脚不便,整整两大箱的戏服搬运起来有些力不从心,只好交由旁人代劳。


    宁秋和池疏一大早便提着药箱出门为村们治病熬药, 留在家中的只有的姜屿和谢知予。


    裴松月所穿的戏服大多是量身定制,用料讲究,工艺精致, 不可直接放在阳光底下暴晒。


    两人先在院中找了个阴凉的地方, 再横着搭上几根竹竿,忙活了半刻多钟才开始晾晒戏服。


    四月的天,春风和暖, 天朗气清。


    院中琼花开得正盛, 清风拂过,花枝随风摇晃着, 一朵朵素白洁净的花朵围着花蕊缀在花盘四周,宛如白蝶纷飞。


    姜屿踮起脚,拂开被风吹落在竹竿上的花瓣,将手中翻好面的戏服挂上, 轻轻拍平了袍身的褶皱。


    阿沅体内的魔气在池疏的帮忙压制下暂时处于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 整个人也比之前有精神了许多。


    他已经能够自己穿衣吃饭,但还是不会开口和旁人交谈, 仍旧待在屋子里,不敢出门。


    譬如此时。


    阿沅正坐在屋内, 面向着窗户,静静望着院中晾衣服的二人的发呆。


    但更准确一点来说, 他看的应该只有谢知予。


    姜屿看看阿沅, 又看看谢知予,终是没忍住, 往左两步凑到他身边。


    “阿沅好像一直在看你。”她顿了一下,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你们真的不认识吗?”


    谢知予停下动作,淡淡瞥了一眼阿沅,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不到一秒又移开。


    他像是完全不在意阿沅投来的视线,神色自若地继续整理戏服。


    “师姐真这么想知道?”


    还以为他会直接否认,没想居然又将问题抛了回来。


    两人好歹也相处了这么久,姜屿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听他语气,便知若再聊下去说不准有戏。


    “我真的很想知道。”


    姜屿点点头,避开地上的大木箱,从身后绕到谢知予左手边。


    如果是第一次她或许还会不太好意思,但现在她已经能很熟练地说出那句:


    “求求你了,告诉我吧。”


    虽然有点羞耻,但这招真的很管用。


    谢知予明显被这句话取悦到了,心情很好地弯了弯嘴角。


    “我与阿沅的确认识,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边说边弯下腰从木箱中取出戏服,翻好面后递过去。


    “你若想知道,得用你的秘密和我交换。”


    姜屿接过他递来的戏服,踮脚挂上竹竿。


    “你指什么样的秘密?”


    “随便,但最好是其他人都不知道的那种。”


    姜屿:“”


    这不是废话吗?其他人都知道的那还能叫秘密吗?


    姜屿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她的事情感兴趣,但这显然是一个能交换到有用信息的好机会。


    不过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能有什么秘密,有些苦恼地抬起头,视线定格在谢知予脸上。


    灿金的日光柔柔铺洒下来,穿过谢知予额前散乱的碎发,在眼睫上落下些许暖色。


    他白皙的皮肤在阳光底下如雪色霜玉一般,近乎透明,衬得唇色鲜红秾艳,有着一种诱人的靡色。


    姜屿视线不自觉落在这抹柔软的嫣红之上,脑中蓦地浮现起在极乐世界为他解药的画面。


    虽说那是迫不得已,她也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这会儿当着他的面回想起来,她却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耳根发烫。


    偏偏回忆不断闪回,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愈发清晰,她甚至能想起唇瓣相触时的轻柔触感。


    中了药的谢知予完全不会反抗,他什么也不懂,只能被动地承受,和平时的样子简直是天差地别,清冽的面上沾染了欲色,看起来就很想让人


    等等。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怎么能对自己的任务对象产生这种想法?!


    幸好谢知予不记得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不然现在面对着他,她绝对能扣出两室一厅还不止。


    意识到事态不妙,姜屿赶紧摇摇头,试图将这些奇奇奇怪的想法甩出脑袋。


    等心绪平复下来,姜屿稍微迟疑了一会,上前一步,扯了扯谢知予的袖子,示意他低下头,附在他耳边小声道:


    “我亲过一个人。”


    谢知予沉默一瞬:“师姐,这也能算是秘密吗?”


    “怎么不算?”姜屿理直气壮,“没人知道我亲过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湿热的气息洒在耳廓,离得近了,谢知予闻着从她身上飘来的茉莉香气,眼睫很轻地颤了颤。


    他大概知道姜屿口中的“他”是谁了。


    谢知予小时候曾被扔进过万毒窟,被迫与毒虫一起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侥幸才活了下来。


    经过这么一遭,他也算因祸得福,身体变得与旁人稍有不同。


    一般情况下,无论毒或蛊对他而言都是无效的。


    所以即便中了忘忧蛊,也仍能清楚地记得那次解药时发生的所有事。


    谢知予侧眸看姜屿一眼,弯起唇角,明知故问:“师姐既然做了,为什么不敢告诉他?”


    那倒也不是不敢,毕竟都已经当着面说出来了。


    怕他多问,姜屿略一思忖,随口编了个理由。


    “当然是因为害羞不好意思告诉他了。”


    说罢,话锋一转,又问他:“现在轮到你了,快说,你和阿沅是什么关系?”


    姜屿特意跳过了这个话题,没想谢知予又自己绕了回去。


    他像是单纯感到很好奇般,歪了歪头,问她:“为什么会害羞?”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是什么好奇宝宝吗。


    姜屿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两句,面上却不显。


    她背着手,故作高深道:“这个问题已经关系到复杂的男女关系了,我很难解释,你就不要再问了。”


    谢知予点点头,居然真的没有再问下去。


    今日天气晴好,晾在院中的戏服只需稍待一两个时辰后叠好收回箱中即可。


    谢知予将最后一件戏服挂上竹竿,自顾自地转身回屋。


    “等等,你要去哪儿?”


    姜屿追在他身后,提醒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说好了交换的。”


    谢知予顿住步子,侧身回头,话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我只说让你用秘密来交换,又没说我一定会告诉你。”


    姜屿:???玩赖的是吧


    很好,拳头硬了。


    “你做人不要太过分了,准备吃我一拳吧!”


    姜屿攥紧拳头,正要冲过去给他一记正义一击,忽然听见几声敲门声。


    她停住动作,转身望去,未关的院门外站在一位小女孩,正是那日她救下的那位。


    “姐姐。”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布包,她站在门外望着姜屿,声音很小,又怯怯的,“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姜屿立刻小跑过去,在她身前蹲下,扬起一个温和的笑,轻声问:


    “你找我有事吗?”


    小女孩点点头,将手里的布包递给她。


    “这个送给你,谢谢你上次救了我。”


    布包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只大约手掌大小的兔子。


    小女孩低头看着这只兔子,目光依依不舍。


    “它还没有名字,才刚刚满月,有点粘人,不挑食,很好养活的。”


    姜屿看出她舍不得兔子,再说救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她没想过收谢礼。


    她笑着将布包推回去,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


    “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但姐姐没养过兔子,它还是跟着你比较好一点。”


    小女孩却摇了摇头,又将布包给回她怀里。


    “爹爹娘亲都不要我,我活不了多久了,等我死后,它就会变得跟我一样无家可归。”


    她语气极为平静地说着残酷的事实,伸手轻轻摸了摸兔子,和它做了最后的道别。


    “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它。”


    留下这句话,小女孩头也不回地转身跑走。


    姜屿本想喊住她,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小女孩的鳞片已经蔓延到脸颊,如若不是化琉璃,她不会被家人抛弃。


    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这个时候应该和同龄人一同在学堂念书,而不是像现在流落到彩蝶村,最多再活半月,便要在剧痛中死去。


    姜屿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兔子,心里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师姐,你是在为她难过?”


    谢知予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垂下眸子俯视着她。


    “人最终都会走向死亡,没什么好值得伤心。整个彩蝶村的人都活不了多久,死生有命,无法改变。”


    他语气漠然得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但姜屿却莫名从中听出了几分安慰的意思。


    姜屿深知自己无法改变生死,她能做的只有尽力阻止这场灾厄蔓延,危及更多的无辜之人。


    对她来说,现在最好的安慰莫过于找到谢知予入魔的原因,改变过去,助他一心向道,好肩负起救世的使命。


    姜屿抱着兔子站起身,转身面向他。


    “这些人的生死是改变不了,但我们可以阻止更多人变成这样。”


    她定定望着谢知予,语气格外认真。


    “你是天衍宗里最有能力做到的弟子,所以你一定要坚守道心,做个好人。”


    谢知予虽与魔有了联系,但他还未叛出师门,对他说这句话应该也还来得及。


    “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你如果相信我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谢知予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神情有些困惑,尝试理解了一下这两句话。


    “师姐的意思该不会是想要助我修道行善?”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谢知予愣了片刻,而后突然发出一阵低沉又愉悦的笑声。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说这种话,感到新奇的同时又有一丝期待。


    谢知予目不转睛地盯着姜屿,眸中的兴味越来越浓,语调微扬,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神经质。


    “师姐还真是热心肠。你放心,若我有困难一定会记得来找你。”


    第29章 雨霖铃(八)


    傍晚时分, 夕阳穿透云层,将天穹晕染出一片瑰丽的色泽。


    一只纸鹤从天际飞来,披着霞光, 晃悠悠地落在院中。


    谢知予伸手接住,灵力聚于指尖轻轻一点,纸鹤悬停在半空中, 点点金光自其体内溢出, 聚成了一道带字的透明光幕。


    是谢无咎的回信。


    前半部分大致是在问关于阿沅的事情,以及同意将其带回门派治疗,最后还不忘叮嘱几人路上注意安全, 剩下的一长串话则全是在问宁秋有没有吃饱睡好。


    光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 谢无咎像极了不放心孩子外出闯荡的老父亲,他心中早将宁秋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言辞恳切,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关心和担忧。


    宁秋看完信的内容,心中一阵暖意,只是性格使然, 不好意思表露出来, 强下压翘起的嘴角。


    她一边嫌弃着谢无咎啰嗦,一边又将纸鹤妥帖收好, 打算待会再给他回信。


    “谢伯伯同意了,等我们找到过去镜, 就带着阿沅一起回去吧。”


    村中所有伤员都已得到救治,有丹药的帮助, 姜屿的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吧, 早些找到过去镜也能早些回去。”


    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几人和裴松月也算是成了朋友,交谈时并未特意避开他。


    裴松月知晓几人是天衍宗的弟子, 此次来扬州也是有任务在身,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从不会多问,只是这会儿却一反常态地出声打断了对话。


    “过去镜是何物?”


    “就是一面能照出过去的镜子,表面看着和普通的镜子没什么区别。”


    姜屿用最通俗的话解释了一遍,想到过去镜的现状,没忍住幽幽叹了口气。


    “不过它现在已经碎成了好几块,碎片散落各处,找起来不太方便。”


    裴松月闻言点点头,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若有所思,未再多言。


    关于过去镜的小插曲很快过去,几人又将话题转回了行程上,商议好明日进城后便要各自回屋收拾行李。


    姜屿抱起放在一旁凳子上的兔子,打算先去厨房给它喂些吃的。


    “小予,走,我带你去吃胡萝卜。”


    她的声音不大,宁秋带着池疏离开急着给谢无咎回信,裴松月有些疲惫,紧随其后摇着轮椅回房休息,没人听见她说了什么。


    唯独谢知予。


    刚走出不远猛然顿住步子,转身看着抱着兔子的姜屿,面色有些古怪。


    “师姐,你叫它什么?”


    “”大意了。


    姜屿没料到会被他听见,顿时僵在原地,尴尬又心虚地挠了挠头发。


    她承认给兔子起名“小予”的行为很幼稚,和在街边对着一条狗喊出自己朋友的名字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原本只是想在私底下喊喊爽一爽的,谁能想到会被正主当场抓了个正着。


    但做都做了,她虽然怂,但也是有担当的怂。


    “叫它小予,怎么了?”


    姜屿字正腔圆地说出这句话,挺直腰背,理不直但气很壮地开始倒打一耙。


    “这世上重名的人多了去,再说了,它只是一只兔子,你和它计较什么?做人不要太小气了,你这样很容易没朋友的。”


    小气的谢知予本人略微挑起眉梢,发出了一声冷笑:“哈。”


    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字,却包含了但不限于嘲弄和讥讽等几种含义。


    兔子对环境的感知能力很强,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从姜屿怀里探头出来,脑袋转了一圈,最后看向谢知予时身体莫名抖了一下。


    它明明在害怕,但又对眼前这个少年很好奇,缩在姜屿怀里,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打量着他。


    谢知予看看兔子,又看看姜屿,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弯唇笑了起来。


    他一直都不认为姜屿是那种性格软弱、很好欺负的类型,每回被他坑惨了,总是会想办法反咬一口,报复回来。


    就像兔子一样,长相温和无害,气急了却也会咬人。


    在谢知予看来,世间所有生灵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更谈不上喜爱一说。


    但此刻他却突然觉得姜屿怀里这只兔子看起来格外可爱。


    这样想着,谢知予朝兔子走来,眉眼带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耳朵。


    看着他毫无芥蒂地摸着兔子,姜屿只觉得困惑不解。


    “你不生气吗?”


    谢知予微微挑了下眉:“名字很可爱,为什么要生气?”


    他最后摸了两下兔子背上柔软的毛发,轻叹一声,收回手,而后抬头望着姜屿,语带笑意。


    “好了,带小屿去吃胡萝卜吧。”


    姜屿迟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有些不敢相信,但他似乎真的没有生气。


    难道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得太多了?


    姜屿抱着兔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厨房,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直到将胡萝卜切成丁喂给兔子的一瞬间才猛然反应过来。


    小予和小屿二者在读音上似乎没有区别。


    不用想也知道,谢知予方才说的一定是后者。


    原本只是想暗戳戳内涵一下谢知予,没想到顺手坑了自己一把。


    姜屿:


    下次一定直接取全名。


    *


    为了明日能早些赶路进城,所有人都早早地洗漱回房,熄了灯准备入睡。


    夜渐深沉,月朗星疏,天地间寂静得唯余簌簌风声。


    原以为在彩蝶村的最后一个夜晚会平安度过,却不料意外横生。


    一团不起眼的黑气随着微风慢慢飘到裴松月的小院中,停在东厢房上方,延伸出无数细小如触手一般的东西,顺着窗隙和门缝钻进了屋内。


    不稍多时,整间屋子便被诡异的黑气包裹住,整个过程进行得寂静无声,没有人察觉到异样。


    直到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声炸开,姜屿从梦中惊醒,匆忙穿鞋下床,推门一瞧。


    只见阿沅被一团黑气包裹,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中,痛苦地蜷缩着身子,不断有黑气从五窍钻入他体内,妄图汲取魔息。


    无奈这魔息早在阿沅体内扎根,黑气非但没有吸走一点,反而引发了魔息暴走,反向吸食起这团黑气,化为已用。


    阿沅承受不住如此大量的能量转化,哀嚎连连,鳞片在一瞬间覆满了全身,魔息外溢,吸引来了一大群魔物,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眼见情势不妙,姜屿飞快往天上甩了张符纸,打散了包裹住阿沅的黑气。


    池疏正巧从屋内出来,飞身而上接住了下落的阿沅。


    两人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合力往阿沅体内输送灵力,助他稳住魔息。


    宁秋也听见了屋外的动静,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拦住要出门查看的裴松月,和他一起待在暂时安全的地方。


    魔息吸食了不少能量,在阿沅体内横冲直撞,此时的阿沅犹如一只充满气的气球,随时都要炸开。


    池疏和姜屿往他体内输送的灵力勉强克制住了暴走的魔息,只是仍有超出阿沅承受范围的魔息在外溢。


    四面八方的魔物嗅到气息聚集而来,发狂似的破坏村庄,攻击熟睡的村民。


    一时之间,村中惨叫声此起彼伏,从睡梦中醒来的村民被魔物追逐着四散奔逃,场面混乱不堪。


    池疏见状只思考了不到一秒,当机立断抽出配剑。


    “你留在这里保护好他们,外面我去解决。”


    姜屿对自己的能力很清楚,点点头,留在院中,不太熟练地挥剑砍退袭来的魔物。


    她扶着阿沅回到屋中,交给宁秋和裴松月照顾,吩咐他们锁好门窗,独身在院中对付奔着阿沅而来的魔物。


    只是姜屿剑术不精,靠着符纸并用击退了一波魔物后已然有些力不从心。


    她下意识往谢知予的住处望去,本想求助,却从被风吹开的门缝窥见屋内竟空无一人


    这么晚了,谢知予会去哪里?


    没给她太多时间思考,被吸引来魔物越来越多。


    姜屿只得暂时压下疑问,专心对付魔物。


    按理来说,魔物可化身为黑气,喜欢出其不意从天而降,但院中这些魔物却刻意绕开了屋顶,似是在忌惮着什么,只从大门进来。


    姜屿心觉奇怪,抬头一望,白茫茫的雾气笼罩上空,只能隐约瞧见屋顶上有个人影。


    她将最后几张符纸贴在门窗上,确保屋内几人安全后才跃上屋顶。


    月色穿过薄雾,光线变得朦胧又柔和,轻纱一样落在少年身上。


    几只闪着亮光的银蝶绕着他身侧翩飞,他坐在屋顶,微仰着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漠然地俯瞰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哀嚎惨叫传入耳中,似是化作了美妙的乐声,少年像是对眼前的景象感到非常满意一般,愉悦地勾起了嘴角。


    眼见魔物侵袭村民,手段残忍,惨不忍睹,他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的怜悯,表现得完全就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沉醉于欣赏这场“戏剧”,眼中满是兴味。


    听见脚步声,少年转身望来,月华流光下,他的轮廓被镀上一层光晕,清隽的面容如谪仙一般。


    他转眸望向狼狈的姜屿,眉眼弯弯地和她打了声招呼,语气轻松愉快。


    “师姐,晚上好。”


    第30章 雨霖铃(九)


    “师姐, 晚上好。”谢知予语气是相当的轻松愉快。


    但姜屿却没有心思和他问好。


    她只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知予歪了歪头,有些好笑地反问:“我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


    姜屿没说话,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下看。


    谢知予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瞥了一眼, 似是明白了什么。


    “你觉得我应该去帮忙?”


    “你难道不应该去吗?”


    底下的魔物聚集成群,有村民躲进竹篓中,却在下一秒被连人带篓掀翻, 幸好池疏及时赶到, 村民才逃过一劫。


    谢知予的目光轻飘飘地从摔倒的村民身上掠过,他就是像是一个单纯的旁观者,感叹戏剧桥段般摇头轻叹一声。


    “人被杀是他们倒霉, 和我有什么关系?”


    月光中, 谢知予神色平静,情绪丝毫未被村民的惨状牵动, 貌似慈悲观音相,心却冷若冰霜,高高在上地欣赏着他人受难,不为所动。


    “这世上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当事人能力不足, 归根究底, 只能怪他们自己。”


    他看着姜屿,语气略带疑惑。


    “所以师姐, 你是为什么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去帮忙?”


    姜屿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却发不出声音。


    她知道他说的不对,可她思索良久, 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雾色渐浓, 在朦胧月色的晖映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又不真实。


    姜屿一直都认为谢知予性格恶劣, 但他作为正派弟子,至少应该本心不坏,有最基本的道德底线和同理心。


    所以她才会一直强调要他坚守道心,做个好人。


    但此时此刻,姜屿看着一脸闲适、事不关己的谢知予,心底突然产生了深深的疑惑。


    他真的有道心吗?或者说,他真的会愿意在危难的时刻挺身而出,拯救苍生吗?


    姜屿怔然,对上谢知予看戏一般饶有兴味的目光,答案已不言而喻


    原著误我。


    源源不断的魔物被外泄的魔息吸引而来,只靠池疏一人支撑不了多久,姜屿贴在门窗上的符纸也快要失去效力。


    “我早说过要杀了阿沅,不过现在动手也不算太迟。”


    谢知予似是想到了什么,略微停顿了一下。


    “啊,抱歉。我忘了师姐曾说过杀人不对的,好人不应该这样做。”


    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姜屿,勾起嘴角,话里带了几分盎然的趣味。


    “所以到底是该为了保护整个村子杀了阿沅,还是为了护住阿沅而任由魔物侵袭无辜的村民。”


    “师姐总说要我做个好人,我很好奇,这种时候你又会如何选择呢?”


    无论是阿沅还是彩蝶村的村民都是无辜的,姜屿没办法做出取舍。


    眼下的情况似乎陷入了两难的地步,但并非没有破局之法。


    姜屿上前一步,抬起剑尖对准谢知予,声音冷然而坚定。


    “我两个都不想选。”


    只靠她和池疏应付不了这群魔物,但谢知予可以。只要他愿意出手,村民和阿沅都能得救。


    但他显然只想在一旁看戏。


    谢知予此人做事向来不问缘由,只随自己心意,凡事只有在他觉得足够有意思的时候才会去做。


    所以想要他帮忙,也得用一个出其不意、非同寻常的办法。


    姜屿特意控制好了力度和距离,剑尖只是恰好挨着他的脖颈,构不成伤害。


    剑刃在月下闪烁着寒光,剑身正倒映着谢知予神情怔愣的脸。


    “师姐这是做什么?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给你出问题的人?”


    谢知予直直注视着姜屿,尾调微微扬起,听上去不像是生气的质问,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


    他面带欣喜,歪了歪头,说话时刻意去触碰剑刃,像是在试探。


    锐利的剑刃挤压着莹白的皮肤,轻易在他脖颈处划出了一道血痕。


    姜屿握剑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坚持着始终没将剑移开。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是想让你去帮忙。”


    听到否定的回复,谢知予面上笑意微敛,似是遗憾般叹息一声。


    “好罢。”


    他抬起眼,寒凉月色落入疏淡的瞳中化为了细碎的光点。


    “说实话,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参与进这件事之中。”谢知予弯起的睫羽上勾了层冷光,他轻笑着说,“不过师姐倒是很有趣,帮你一次也无妨。”


    姜屿第一次干这种把剑架别人脖子上的事难免有点紧张。


    她也只是赌了一把,没想到真的管用,有种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只能说对象是谢知予的话,他会给出什么反应都不算很奇怪了。


    姜屿松了肩膀,正欲将剑收回,随着一阵哗啦的响动声,握剑的右手被锁链紧紧缠住,保持着剑尖对准谢知予的姿势停在了半空中。


    姜屿愣了一下,试着将手抽回,奈何锁链缠得太紧,她连根手指也松不开。


    眼看着自己在锁链的牵引下即将用剑刺伤谢知予,姜屿顿时慌了神,说话都不由变得结结巴巴。


    “等、等等,你你你要做什么!”


    “不是要我帮忙吗?”


    谢知予弯唇笑起来,用手握住剑刃,任由掌心被划破,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滴落,不容拒绝地带着姜屿用剑对准了他的心口。


    “来,往这里捅。”


    姜屿:!!!


    她拿剑只是做戏而已,没想过真的伤害他,再说要他帮忙和捅他一剑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还是不要了吧,我觉得我们有话可以好好说,没必要真动手吧?”


    姜屿满脸惊恐,拼命摇头拒绝,但谢知予没给她退缩的机会,用力一拽锁链,带动着她的右手前伸。


    眼见长剑直直刺入谢知予心口,白衣上晕开一片血渍,身不由己的姜屿忍无可忍,怒吼出声。


    “你有病啊!”


    谢知予收回锁链,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些什么,只是还未出声,先吐出了一口鲜血。


    重获自由的姜屿第一时间放下手里的剑,急忙上前蹲下查看他的伤势。


    “好好的你干嘛要捅自己一剑?上次受伤才过去多久,你难道都没有痛觉吗?”


    谢知予眼睫微垂,听着她的话,轻轻笑了一下。


    只有姜屿会问他这种问题,关心他痛不痛。


    “我没事,不用担心。”谢知予起身站直,还顺手拉了姜屿一把,“说好了要帮你的。”


    离恨剑不常用,谢知予身上只带着一把木剑,若在平常是绝对够用的,但要对付一大群魔物还是用普通的剑比较好。


    他只犹豫了一会,笑着看向姜屿。


    “师姐,借你的剑一用。”


    姜屿接过他的木剑,又将自己的剑递过去。


    “你真的没事吗?”


    虽说她是很希望谢知予能出手相助,可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属实让人担忧。


    胸前伤口还在往外冒血,谢知予却好似浑然不觉,神色如常,这伤势对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他摇摇头,握着姜屿的剑,从屋顶飞身而下。


    随着谢知予的突然出现,周围所有魔物霎时停住动作,仿佛有所察觉,齐齐朝他看来。


    按理来说,魔物是被阿沅身上外泄的魔息吸引而来,但此刻见到受伤的谢知予,嗅到空气中飘散的血腥味,纷纷被他吸引了注意。


    好似少年身上有股很奇特、令人抵抗不了的吸引力,在不断引诱着他们。


    但与此同时,魔物们又敏锐地从他身上感知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尽管受到了莫大的诱惑,却也没人轻举妄动,都默契地克制住了想冲上去撕咬的冲动。


    “怎么都不过来,难道连我一个也打不过吗?”


    谢知予相当有耐心地在原地等着,他目光从附近的魔物身上一一扫过,唇角带着笑,用一种嘲弄般的语气轻蔑道:


    “原来你们只有这种程度啊。”


    挑衅般的话语成功激怒了对面,霎时间,所有魔物面露凶狠,争先恐后地扑向谢知予,将他团团围住,一拥而上。


    站在包围圈中的谢知予从容不迫,手中长剑映着泠然月色,如同被银丝缠绕,闪着锐利的寒芒。


    他慢慢地笑起来,抬手一剑,削下来的魔物脑袋像皮球一样骨碌碌的滚到一旁,面上表情还定格在生前最后一刻,干瞪着眼睛,似是难以置信。


    “果真是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有了谢知予的加入,对付这群魔物变得轻松很多,原本陷入苦战的池疏也终于抽出空挡,带着村民撤到安全的地方。


    眼下局势虽然得到好转,但姜屿心里越愈发觉得不安。


    谢知予的脸颊溅上了血迹,但嘴角却噙着一丝微笑,看上去就好像是沉醉其中,享受着杀戮带来的快感。


    姜屿看着他嘴角那抹越杀越愉悦的笑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心里一阵后怕。


    先前她还以为是谢知予待人疏离,不好相处,为了方便她做任务,才有了友好度这个东西。


    但现在看来,这个功能分明是给她保命用的。


    仔细想想,就连系统的名字听起来似乎也有点微妙。


    ……


    作为仅用一把木剑就能在仙盟大比夺得第一的天赋型选手,即使还带着伤,也丝毫不影响谢知予的发挥。


    剑光如银,在黑夜中不断闪过,杀意盎然。


    谢知予下手直挑要害,看着很残忍,动作中却又带着一种优雅的美感,就好像他并不是在杀戮,而是在进行一场艺术创作。


    前来送人头的魔物越来越多,谢知予漫不经心地用剑拨弄开滚到脚下的一条断臂,满意看着地上两具上下面对面相贴在一起的尸体,那表情就像是在欣赏一幅展出的画作。


    “死后还能和自己的好朋友紧紧相拥,你们可得好好感谢我。”


    谢知予唇畔带笑,面上笑容比月光还要皎洁几分,蕴着无限温柔。


    偏偏手中动作截然相反,长剑染血,整个人又透露着一种极具危险的压迫感。


    见势不妙,剩余还活着的魔物不敢恋战,互相掩护着灰溜溜地逃走了。


    “跑得这么快,真没意思。”


    谢知予似是遗憾般的叹了口气,转身回来,面向姜屿,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到一半又停住步子,轻轻甩了甩手中握着的剑。


    剑身上沾染的鲜血随着动作飞洒而出,落在地上划出了一道弧线。


    做完这步之后,谢知予才继续朝姜屿走近。


    他足尖轻点跃上屋顶,打算将干净的剑递还给她。


    只是手刚伸出便顿在半空中,他看着发抖的姜屿,脸上变得面无表情,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你在怕我?”


    姜屿在怕他。


    这个认知让谢知予感到一阵莫名的不满和烦躁。


    他顺了她的心意去帮忙,但她为什么要害怕?


    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姜屿迅速镇定下来,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剑。


    目睹了谢知予动手的全程,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但他也是为了帮她才会出手,谁都可以怕他,唯独她不能。


    “没有害怕你,刚才那是穿的太少,冷的。”


    姜屿怀里抱着两把剑,边说边空出一只手,握住了谢知予的手腕。


    “不信你摸。”


    腕间传来细腻却微凉的触感,谢知予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知道姜屿在说谎,但他并不介意这个谎言。


    谢知予垂眸看着二人握在一起的手,伤口却在此时发作,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下,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摔倒。


    姜屿扶稳了他,他低下头,脑袋埋在姜屿肩上。


    失血过多让谢知予的体温开始下降,他下意识往热源靠近,贴着姜屿的颈窝蹭了蹭。


    淡淡的茉莉香气萦绕在鼻尖,他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浑身脱力地靠着姜屿,闭着眼睛,几乎是用气声在说。


    “我好像也有点冷。”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