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雨霖铃(十)


    梅开二度, 原定好的行程因为魔物来袭而不得已再次耽搁。


    谢知予和池疏都受了伤,尤其是谢知予,那一剑正巧刺中心脏。


    得亏这里是神奇的修真界, 加上他自己又足够坚强,不然这会儿估计已经去地府报道了。


    姜屿双手托腮,蹲在熬药的小泥炉前看着火候, 幽幽叹了口长气。


    也不知道她和谢知予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是在为对方送药这件事情上有来有回。


    若是换成别的也就算了,送药就意味着有人受伤,所以这种事情以后还是少发生一点比较好。


    不过说到受伤, 谢知予的血似乎有种奇特的吸引力, 竟然能将魔物的注意力从魔息上转移走,转而争先恐后地扑向他。


    姜屿难免想起上回在夜里撞见的那一幕, 谢知予划破手腕,用血安抚躁动不安的离恨剑。


    也是在那时,她看到了一股黑色的魔气。


    正常人的血液里绝不可能存有魔的气息,更不会无缘无故引来魔物攻击, 哪怕是魔修也修不到这种地步。


    所以在谢知予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姜屿又想到被人往体内注入了魔息的阿沅, 谢知予既和阿沅认识,从他的反应来看, 他一定知道阿沅经历过怎样的遭遇。


    若能知晓这段往事,她的疑问说不准会在其中找到答案。


    可直接问谢知予大概是没戏的, 得想个办法从阿沅身上找找线索。


    想要获取有用的信息,只有一个办法最稳妥——


    过去镜。


    但过去镜不一定就会照出姜屿想知道的那段过去


    “做个任务怎么就这么难”


    姜屿垂下脑袋, 惆怅地又叹了声气。


    算了, 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其余的等之后再说吧。


    汤药还得再文火慢熬一刻多钟, 姜屿拿起地上的蒲扇,对着泥炉轻轻扇风控制火候。另一只手托着脸,盯着蹿动的火苗发呆。


    *


    裴松月在生活中是个很有闲情雅致的人,即便腿脚不便,也不妨碍他将院中的花花草草布置得井然有序。


    风柔日暖的晴日,看着满院绿植在明媚的阳光底下恣意舒展身姿,散发着蓬勃生气,人的心情都会变得愉快。


    谢知予侧身靠在窗边站着,目光却略过了这些花草,直直看向东厢房。


    昨夜过后,阿沅体内暴走的魔息也慢慢平复下来。


    但这次意外却让他好不容易清醒一点的神志又回到了最初痴傻的状态,连裴松月的靠近也会抗拒。


    按理来说,阿沅白日里情绪一直很稳定,加上有池疏的帮忙,他已经能克制住魔息,不会再失控。


    除非有人刻意将魔物引到他身边,只有距离近了,才能感知到有一股极其微弱的魔息存在。


    谢知予靠在窗边,搭在窗台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发出哒哒的声响。


    他远远看着痴傻的阿沅,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勾,感慨般叹息一声。


    还真是运气好啊,每次都有人能及时护住他。


    清风乍起,檐下铜铃随风响动,清脆悦耳。


    随着这阵风一起吹进窗内的,还有一只纸鹤。


    与普通的通信纸鹤不同,这只纸鹤翅膀上标了一个不太起眼的圆形记号,浑身包裹着浓郁的灵力,显然是有人加急加密传来的。


    谢知予接住纸鹤,抬起手指在纸鹤脑袋上轻轻摩挲着,如扇的眼睫低垂,像是在思考什么。


    既然杀不掉阿沅,不如就留他一命,说不准还会发生什么趣事。


    谢知予似乎是颇有兴致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将纸鹤带着标记的半边翅膀折了个角。


    他单手托着纸鹤伸出窗外,一阵清风拂过,纸鹤乘风而起,顺着来时的路线原路飞了回去。


    望着纸鹤越飞越远,直到在视野中变成了一个小白点,谢知予敛回目光,转身正欲走向房中木桌,脚边忽然传来柔软又毛茸茸的触感。


    低头一看,竟然是只兔子。


    谢知予弯腰抱起兔子,手指轻抚着它柔软的毛发,头也没抬,弯唇笑道:


    “师姐,门没关,你可以直接进来。”


    话音甫落,半掩着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姜屿一手端着药碗,怀里还抱着几个又大又圆的苹果,一双杏眼里泛着明亮的笑意,望着他眨了眨眼。


    “本来想用兔子引你出来,我躲在外面好吓吓你的,没想到居然被你发现了。”


    她边说边往屋里走,将手里的东西悉数放在桌上,之后才转身面向他。


    谢知予今日还未束发,乌黑柔顺的发丝随意披散在肩头,他正低垂着脑袋,专心给怀里的兔子顺毛。


    谢知予神情是难得的温柔,眉眼间也带着柔和的笑意,不似以往那般透着淡漠疏离。


    几缕发丝顺着脸侧滑落,窗外暖融融的日光照着他的侧脸,勾勒出清丽的线条,像一幅精致漂亮的画。


    虽然不是第一天知道他长得很好看,但姜屿还是会偶尔被这张脸蛊住。


    她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江浸月看他的时候自带十级滤镜,始终对他念念不忘了。


    人都更喜欢漂亮好看的,无论是物或是人,这是人之常情。


    这般想着,姜屿便心安理得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谢知予知道她在看他,他并不反感这种直白的视线,未出声阻止,仍低头摸着兔子,接上了她的话。


    “吓人可不是像你这么吓的。”


    话音落下,谢知予身形未动,却有一道锁链自袖中飞出,悄无声息地奔着姜屿而去。


    绕开一大圈,尖端即将抵住后颈时,看似毫无所觉的姜屿却突然闪身避开,反手握住锁链,抬起下巴,摆出了一个十分中二的姿势,得意地看向谢知予。


    “没想到吧,你这招我早预判到了。”


    她握紧锁链,手上用力往前拽动了一下。


    “你输了,快过来喝药。”


    谢知予叫她这样拽着,竟也没有生气,反而非常配合地走到桌前。


    趁着他还未收回锁链,姜屿抓紧时间用握着锁链的手试图感知到什么。


    但像这样简单的触碰只能让她看见那片虚无的黑暗。


    好半晌,姜屿有些失望地松开手,叹了口气,将药碗推到他面前,催促道。


    “快些把药喝了,凉了会更苦的。”


    谢知予见她松了手,轻挑起眉梢。


    “我还以为师姐会想要绑着我喝。”


    姜屿:?


    “你还有这种爱好???”


    姜屿诧异地抬头看看他,眼神疑惑中又带了一点震惊。


    姜屿的接受能力一向很强,虽然她是个爱好正常的正常人,但如果能提升一点友好度,要她改变一下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你有这个方面的需求的话”姜屿边说边伸出试探的手,跃跃欲试。


    但谢知予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只淡淡瞥她一眼,收回锁链,端起药碗仰头喝完。


    将空碗放回桌上后,又继续专心撸起了小白兔。


    姜屿伸到一半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只差一点就能碰到锁链了,真可惜


    嗯?等一等,她都在想些什么?


    脑中不由浮现出一些画面,姜屿脸颊一热,登时感觉指尖被烫到似的,讪讪收回手,心虚地背在身后。


    变态果然是会传染的


    无论如何,谢知予喝药喝得这么干脆,一滴不剩,也不枉费她费时费力为他煎药的一番心意。


    姜屿转回思绪,看着桌上空空的药碗,若有所思。


    虽然谢知予本人可能根本不在意,但她还是要说。


    “你以后别再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了,自己的身体不好好爱惜的话,关心你的人会心疼的。”


    谢知予闻言只轻轻笑了一下,语气如常,听上去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师姐想多了,没有人会关心我的。”


    这世上有人想要他的命,也有人把他当成工具,只要他还没死,他就还有价值。


    受伤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没人会在乎他身上到底有过多少道伤口。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没有?”


    姜屿下意识想反驳他,但在心里思索了一番,发觉她竟然找不出几个例子。


    谢知予不常与人交际来往,门派里能与他说得上几句话的大概只有谢无咎。


    姜屿本想说出谢无咎的名字,但想了一下,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眼下正是一个能在谢知予心里刷友好度好机会,此时不刷更待何时。


    于是她竖起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后又指向自己。


    “你面前就正好有一个。”


    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进来,从谢知予的面容上拂过,吹开他散乱的额发。


    他抬头,撞进少女明亮又盛满了笑意的双眸。


    “反正你以后别再动不动就划自己一刀,又捅自己一剑的,你不嫌药苦,我给你送药都送累了。”


    还没等他回答,姜屿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是师姐,按辈分来说要比你大,所以你得听我的。”


    谢知予年纪不比她小,只不过入门晚了一年,这才成了师弟。


    清亮的声音传入耳中,谢知予听着她认真的话语,忽觉心头微微一动,如一阵春风拂过湖面,漾开轻轻的涟漪。


    他不懂,为何他总是会因为她产生这种奇特的感觉?


    谢知予略觉奇怪地垂下眼,屈起手指碰了碰兔子的耳朵。


    姜屿见他垂眸深思,以为他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


    她双手撑着桌边,从桌上几个苹果里挑了一个长得最好看的,在他眼前晃了晃。


    “吃苹果吗?这里没有蜜饯,不过这个苹果应该也挺甜的。”


    村民为了答谢他们昨夜和上回的救命之恩,今日一早送了满满一大筐苹果来,都是村民们自己种的。


    这么多苹果他们四个人就算一天吃三个少说也得吃上个八九天,宁秋推脱不掉,最后只收了一半。


    一半中又分了一些给裴松月,剩下宁秋原本打算给四人平分,但姜屿自觉没做过什么,只拿了几个打算和谢知予尝尝味道,剩下的都留给了池疏和宁秋。


    姜屿找来一把干净的小刀,刀刃贴着红彤彤的果皮比划。


    “你昨天帮了我一次,所以作为答谢,我给你削个苹果吃吧。”


    她信心满满地准备向谢知予展示一下自己的削皮技术,但真正动手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从前在家里她用的都是削皮刀,像这种小刀还是头一回用,一时有点不知该怎么下手。


    似是看出了她的为难,谢知予放下兔子,从她手里接过苹果和小刀。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一只手托着苹果,另一只手握着小刀,刀刃贴住果皮,稍一用力,淡黄色的果肉缓缓露出,而果皮不断。


    姜屿一向是个捧场大王,尽管给苹果削皮只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但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拍了拍手掌夸奖他。


    “皮居然都没断诶,你好厉害!”


    这句话倒不是在哄谢知予开心,姜屿是真的觉得他很厉害。


    夸张但真诚的语气若是不知情的人听了,大概会误以为谢知予不是在给苹果削皮,而是在做一件什么非常了不起的大事。


    被她的情绪感染,谢知予也不自觉翘起了嘴角,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他将削好皮的苹果递给姜屿,果皮切断后喂给兔子。


    “甜吗?”


    姜屿立即咬了一口脆甜的果肉,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冲他甜甜一笑,点点头,系在发上的丝带也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甜——”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姜屿看着手里咬了一口苹果,怔愣了一会。


    她不是准备来削个苹果给谢知予吃的吗,怎么反倒她还先吃上了?


    “那个要不我给你再削过一个吧?”


    姜屿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正打算重新再挑一个苹果。


    “不用。”谢知予打断她的动作,朝她伸出右手,“帮我换下药就可以了。”


    谢知予的右手被剑划伤,只简单用绷带缠绕了几圈,隐隐渗出了些血迹。


    毕竟是自己亲口说过要答谢他,只是换个药而已,姜屿没理由拒绝。


    “好,你先等我一会。”


    姜屿连忙咽下嘴里的果肉,将吃到一半的苹果放在桌上,用帕子擦干净了手,又抱起兔子和苹果挪到一旁,在桌上腾出了一小块空位,放上伤药和绷带。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她才托着谢知予的右手,动作轻柔地替他拆下脏污的绷带。


    “要是弄疼了你就跟我说。”


    上回和他说过伤口要及时处理,虽然处理得很随意,但好歹也算是听了劝。


    姜屿心里感到一阵欣慰,拆开绷带后又先用干净的帕子打湿擦掉伤口周围一圈干涸的血渍,之后才拿起药瓶给他上药。


    两人侧对着窗户,光亮落在他们身上,空气中有尘埃流转漂浮着,在这安静的氛围中,时间仿佛都放慢了下来。


    灰白色的药粉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温和不刺激,洒在伤口上时只有微微一点的刺痛感。


    反倒是姜屿害怕弄疼他,刻意放轻了动作,手心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扫过,泛着些许痒意。


    谢知予能忍得了痛,却受不住痒,手指连带着掌心条件反射地轻微蜷缩了一下。


    姜屿展开他的手掌,动作很轻地继续上药:“你别乱动。”


    谢知予:“”


    姜屿这样小心对待他,总让他有种自己被她当成了什么珍宝的错觉。


    谢知予看着她专注又认真的神情,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不知忍了多久,终于等到上完药,来到最后一步缠绷带时,他才总算出声。


    “不要这个。”


    姜屿有点纳闷:“不要绷带你想要什么?”


    她看了看手里的绷带,又对上谢知予望来的视线,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


    “你是嫌白色不好看?”


    无论在哪个世界,医用的绷带只有白色,她上哪儿去给他找五颜六色的绷带来。


    想了一下,姜屿还是先给他缠好了绷带,之后又用小刀从襦裙上裁下一小截,绕着绷带绑了一圈,最后系了个蝴蝶结。


    “好了,现在白色都被挡住了,你就当成绷带是蓝色的吧。”


    姜屿今日穿的是一条烟蓝色襦裙,颜色不一样,但布料依旧带着主人身上的茉莉香气。


    谢知予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掌心,微微收拢了手掌。


    *


    阿沅的情况不适合再继续留在村中,再者说夜长梦多,且谢知予和池疏都受了伤,却并非不能赶路。


    四人正围在桌边商议着要不要先将阿沅送回门派,之后再回扬州搜寻过去镜的下落。


    只是这样一来一回,难免又要浪费几天时间。


    裴松月原本安静地在旁听着他们说话,忽然摇着轮椅上前,摊开手掌,露出一块镜子碎片。


    “这是否是你们要找的过去镜?”


    这看起来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镜子碎片,但在裴松月将它拿出来的那一刻,另一块先前找到的碎片紧跟着有了反应。


    宁秋从包裹里取出碎片,与裴松月手中的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不止是宁秋,其余人也没想过会在这里找到过去镜,一时怔然,竟没人出声。


    “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们,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请求。”


    裴松月将手中碎片收回,抬头望向几人。


    “我想见一个人,为她最后再演一出木偶戏。”


    第32章 牵丝戏(一)


    扬州位于两河交汇处, 商贾云集,繁荣富庶,是一座既有江南水乡的温婉娴静, 更有文人墨客笔下的风雅秀美的城市。


    临近傍晚,落日余晖淡淡铺洒在粉墙黛瓦的房屋上,投下的影子倒映在水中, 随着水波轻轻晃荡。


    河岸旁, 秦楼楚馆中飘来阵阵勾人心绪的丝竹乐声,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正有一辆马车慢慢悠悠地从青石板街上行驶而过。


    风吹起侧帘, 露出一张好奇张望的脸。


    少女梳着双螺髻, 发上系了条淡粉色的丝带,柔顺地垂在脑后, 随风飘动。


    夕阳在她侧脸镀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她趴在侧窗上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街边摊贩摆出的新奇货物。


    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 迫不及待地拍了拍身边人的胳膊。


    “谢知予, 快看!”她侧过头指着街边的杂耍表演,语气有点兴奋, “他也能变出好多蝴蝶!”


    少女一双水光闪动的杏眼被阳光照得通透,说话时不自觉扬起嘴角, 满脸的明媚灿烂,让人想起迎着朝阳盛放的向阳花, 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朝气十足。


    谢知予神情微怔,愣愣看了她好一会才回过神, 移开视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外。


    表演杂耍的是个年轻男子,他嘴里含着一口酒,与人群隔开了一段距离,将酒液喷向手中举着的火把。


    蹿起的火苗中飞出了几只通身燃着火焰的蝴蝶,扑棱着翅膀围绕男子飞行一圈后如流星坠地般在空中划出一道火光,转眼消失不见。


    他的表演看起来确实挺新奇,但只要稍微懂点术法的人便能看出这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障眼法罢了。


    谢知予兴致缺缺地移开眼,马车已经驶远,但姜屿仍旧望着那处,和一旁围观的人群同步鼓起了掌。


    无情道绝了谢知予的情爱,七情六欲也一同被摒弃。


    很少有什么能真正引起他的兴趣,所以才会觉得生活枯燥无味。


    但姜屿不同,她似乎看什么都会觉得很有意思,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充满了新奇和趣味,就连草木在她眼中都别有一番风趣。


    谢知予从来不会关心他人的想法或是喜好,但此刻看着姜屿的侧脸,他心中难免一阵好奇,她究竟为何总能保持着活力,又为何而如此开心?


    马车沿着石板路向前越行越远,姜屿依依不舍地放下侧帘,坐直身子,怀里抱着一只兔子,总算想起了正事。


    “裴公子,你要见的人就在这扬州城里吗?”


    此次前来扬州,本以为要花费一番时间和精力才能找到过去镜的下落,却没想竟如此巧合。


    裴松月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只靠他自己也能完成,但既然特意开口请求他们,想来应该是他要见的这个人不太好找。


    池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又接过话细心问道:


    “此人有没有什么比较显而易见的特征,比如年龄、样貌或是穿着之类的?”


    裴松月猜到他们大抵是误会了什么,轻笑着摇了摇头,连忙解释道:


    “我要见的人不难找,她就在这扬州城里,是无剑山庄的大小姐,江晚菱。”


    此话一出,马车内顿时安静下来,就连缩在角落里的阿沅也好似在这一瞬间停住了呼吸。


    对于天衍宗的弟子来说,无剑山庄的名字并不陌生。


    原因无他,只因无剑山庄的庄主沈清风与谢无咎是多年相识的好友,甚至沈清风能坐上庄主之位,也是全靠谢无咎的支持和推动。


    二十多年前,老庄主病危,弥留之际唯一放不下的只有独女江晚菱,想为她招个信得过的赘婿上门。


    谢无咎以自己的人品为担保,向老庄主推荐了落魄门派出身的沈清风,促成了这桩婚事。


    江晚菱自幼体弱多病,不堪劳累,二人成婚后庄内事务全权交由沈清风代劳,久而久之,他便成了名义上的庄主。


    二人婚后育有一女,此女正是江浸月。


    这也是为何江浸月明明各项能力都不达标,却仍能进入天衍宗修习的原因。


    如今人们再提起扬州无剑山庄的大小姐,想到的也只有江浸月,至于江晚菱,再提及时便只会尊称一句沈夫人。


    裴松月既生活在扬州,不可能不知晓其中变化,为何还会称她为大小姐。


    姜屿心底起疑,但见裴松月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这般称呼有何不妥。


    “裴公子与沈她是旧相识吗?”


    裴松月垂下眼,大约是想起了某些往事,声音放得很轻。


    “多年之前我与她曾在寺庙见过,她爱听戏,我会唱戏,我与她也算聊得投缘。”


    “那时我刚摔断腿,一蹶不振,是她耐心开导我,并让我尝试用木偶演出。


    因为有她我才能重新振作起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却从未向她道过一声感谢,思来想去,便只有为她演一出木偶戏,也算是作为答谢了。”


    裴松月说得云淡风轻,但姜屿却直觉他与江晚菱之间的关系绝不似这般简单。


    只是观他神色与态度,不难看出他不愿多说。


    恰好此时马车已到客栈门外,几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


    天色已晚,拜访无剑山庄以及表演木偶戏的事只得暂且搁置到明日。


    阿沅有些害怕客栈陌生的环境,只能先和裴松月住一间客房。


    裴松月腿脚不便,又要照看阿沅,二人到了客栈后便只待在房中,一个发呆,一个排练木偶戏。


    到了晚饭的点,池疏麻烦小二将饭食送上二楼后,从柜台要了一壶桑葚果酒。


    “掌柜说这是这个季节的特色果酿,度数不高,可以尝尝。”


    见几人没有异议后,他才又取来四只酒杯,留下一只在自己面前,倒上酒后分发给三人,之后才坐下。


    不得不说,池疏为人周到又懂礼数,既耐心又体贴,细致入微,还会照顾队友,和宁秋这种口不对心的性格简直是天生一对。


    如果谢知予的性格也能像池疏一样好相处就好了。


    姜屿幽幽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


    果酒初入口味道甘甜,浓郁的果香霎时充斥着整个口腔,口感柔滑,丝毫不觉辛辣。


    酒喝到一半,姜屿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根细绳,套在手上低头玩起了翻花绳。


    许是觉得一个人玩太过无趣,她想了一想,往谢知予身边挪近了些,将缠着细绳的双手伸到他眼前,笑吟吟地望着他。


    “你会吗?”


    在姜屿的预想中,谢知予的童年并不像大多数人一样丰富多彩,加上性格使然,他应该是不会玩翻花绳的。


    她都已经做好了要手把手教他的准备,却没想谢知予居然点了点头,动作熟练地勾住绳子,翻到了下一步。


    “发呆做什么。”


    谢知予有些好笑地看着愣住的姜屿,催促道:“不继续么?”


    姜屿这才回过神,一边勾着绳子,一边小声嘀咕道。


    “没想到你居然还会玩这个”


    “会玩这个很奇怪吗?”


    谢知予配合着她弯起手指,又将细绳在二人手中变幻了一个花样。


    “在我很小的时候,娘亲教过我。”


    姜屿一时怔然,桑夫人那般阴晴不定的脾性,居然还有心思教他玩翻花绳。


    谢知予只看她一眼便知晓她心中在想什么,低声笑了。


    “不用这么惊讶,她也不是一直都像你见到的那样阴沉可怕。”


    “都是因为爱,她才会备受折磨,变得面目可憎,失去自我。”


    谢知予垂眸望着姜屿,他说这话当然不是无意的,而是为了提醒她:


    情爱是人活在世上最不该去沾染的东西。


    她能与宋无絮了断,做到及时抽身,这一点很好。


    他不希望她有天也变得和桑月回一样,她这样有趣,还是保持现状比较好。


    但姜屿显然没有和他想到同一个层面。


    她听着谢知予的话,敏锐地从中感知到他似乎并不厌恶桑夫人。


    姜屿还以为被桑夫人那样忽冷忽热的对待,谢知予心中多少会对她有些怨怼。


    没想到他竟全然不在意这些。


    姜屿抬眼,视线又悄然落在他腕间的银镯上。


    不过想来也是,若是真的厌恶桑夫人,又怎么会将她的遗物随身带着。


    他们母子的关系或许并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糟糕。


    有桑夫人在,谢知予定然不会被外人欺负,所以他是为什么会被扔进万毒窟


    姜屿想入了神,直到感觉到手腕的异样才将飘远的思绪收回。


    谢知予不知何时取下了细绳,套在她手腕上打了个结,又将细绳另一端握在手中,轻轻扯动。


    姜屿看着自己被细绳紧勒着,不受控制抬起的右手,满脸不解。


    “你绑我手干什么?”


    “是你要找我玩,却又心不在焉,难道不该惩罚吗?”谢知予轻飘飘地反问她。


    姜屿: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她的问题。


    “是我的错。”


    原本还有些气恼的姜屿顿时软了语气,态度良好地认了错,抬起自己的右手,主动配合着谢知予晃了晃手腕。


    “就让你玩一会好了。”


    谢知予没能料到她的反应,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


    “师姐还真是总能给我意料之外的惊喜。”


    虽然掌握了姜屿右手的操控权,但他到底没有让她做什么过分的事,只让她不停抬起手腕又放下,活像个吉祥物招财猫。


    姜屿坐在他身边,一脸生无可恋,口中还念念有词。


    “祝你福气满满,招财进宝,财源滚滚来。”


    谢知予手中扯着细绳,笑得不可自抑。


    坐在对面的宁秋和池疏看着二人,憋着笑,低下头吃饭,默契地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第33章 牵丝戏(二)


    无剑山庄并非如其名一般“无剑”。


    相反, 江家是铸剑世家,铸剑之术精妙绝伦,自创的剑法威力更是高强凶狠, 天下很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山庄创立之初本欲取“神剑”二字为名,但第一任庄主认为太过招摇,做人要懂得谦逊低调, 故而改为“无剑”。


    为了拿到裴松月持有的过去镜碎片, 四人商议过后,决定由姜屿和谢知予先去拜访一趟无剑山庄,宁秋和池疏则留在客栈照看阿沅, 防止意外发生。


    天衍宗与无剑山庄的关系素来密切, 山庄守门的弟子看了一眼拜帖,通报过后, 便直接领着二人去见沈清风。


    无剑山庄位于扬州城外,坐落在山脚下,四周围绕着苍翠的绿柳,环境清幽安静, 庄内亭廊水榭, 小桥流水,意境雅致。


    走在山庄内青灰石板铺的道路上, 看着眼前豪华气派的建筑,姜屿发出了没有文化的声音。


    “这里好大, 好漂亮,一看就不便宜。”


    谢知予倒没多大兴趣欣赏这里的景致, 慢悠悠地跟在带路的弟子身后。


    “师姐, 还是把注意力集中脚下比较好,这个时节可正是蛇类活跃的时候。”


    正探头望着池中金鱼的姜屿一听这话顿时敛回目光, 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


    “真的假的?你不会又是故意想吓我的吧?”


    话虽如此,但姜屿脚下却下意识地往谢知予的方向迈了一步。


    假如真的有蛇,比起一个人面对,怎么想都还是他身边更安全一点。


    姜屿话里一个“又”字用得有些微妙,谢知予闻言轻轻抬起眉梢。


    他笑望着她,坦然回道:“当然是真的,我为何要故意吓你,难道看到你害怕会让我觉得很开心吗?”


    姜屿沉默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问他。


    “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


    谢知予的良心当然不会痛,因为他没有良心。


    面对姜屿的质问,他非但没有反思,反而眉眼一弯地笑起来。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正好,绿柳环绕的山庄是一片葱茏盛景,绿意盎然。


    有几只掌心大小的白色蝴蝶从树梢飞到谢知予肩头,他侧着脸,一点耀眼的光聚在如扇的睫羽上。


    他的面容可比身后的景色还要更绮丽如画些,对着这样一张脸,很难不让人在看他时加上好几层的美化滤镜。


    前提是他不开口说话。


    “好吧,看到你害怕确实会让我觉得很开心。”


    咔嚓——


    滤镜碎了。


    姜屿:


    她就知道。


    虽然谢知予那番话有故意吓她的嫌疑在,但四月的确是蛇虫活跃的时候,尤其又在树木繁茂的山脚下。


    姜屿紧紧跟在谢知予身侧,往前走了几步路,忽然听见一阵窸窣声。


    循着声源望去,石板路右侧的草丛里竟然真的冒出了一条黑蛇。


    姜屿想也没想,一个后撤步退到谢知予身后,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怎么不走了?”谢知予停住步子,回过头看她。


    “那里有条蛇。”姜屿指了指前方的草丛。


    谢知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黑蛇已经缓慢地爬到了石板路上,挡在二人前方,拦住了去路。


    许是察觉到周围的环境有异,黑蛇停在路中间,转了个向,盘起尾巴伸长脑袋,警惕地盯着谢知予,嘴里吐出紫黑的信子,发出骇人的嘶嘶声。


    虽是在警告,却并无主动攻击之意。


    南诏信奉五毒教,谢知予从小便识得五毒的种类,见得多了,自然也不会害怕。


    “这不过是条普通的黑蛇罢了,无毒,不用这么害怕。”


    话是这么说,但这毕竟也是条蛇。


    “怕不怕的等会儿再说,你先把它弄走行不行?”


    谢知予垂下眼,好笑地看着躲在身后的姜屿,话里有些无奈。


    “师姐的胆子怎么这样小,连条蛇也怕。”


    他停顿片刻,正回视线,轻轻叹息一声。


    “害怕的东西多了,弱点自然也会变多,这对你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道理姜屿都懂,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二人说话间,黑蛇仍停在原地,身子一动不动,发出的嘶嘶声愈大。


    蛇为五毒之首,谢知予能和蜘蛛沟通,自然也能和蛇沟通。


    姜屿看看谢知予,又看看那条黑蛇,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眼见他嘴唇微动,姜屿飞快地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阻止他发出声音。


    “收起你那些危险的想法!”


    被坑过太多次,如今的姜屿已不再是最初的姜屿,她学会了预判和先发制人。


    她手上用了些力气,掌心压着谢知予的唇瓣,一心想着阻止他与黑蛇串通,并没有意识到不妥。


    “你先把它弄走,然后我再松开你。”


    谢知予似是轻声笑了一下,唇瓣贴着她的掌心翁动张合。


    被姜屿这样捂住嘴,他竟也没有生气,甚至话里还带着笑意。


    “师姐不先松开我,我怎么把它弄走?”


    湿热的气息洒在手心,泛起丝丝痒意,姜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手上松了力度,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了手。


    恰在此时,在前带路的弟子回头见二人停住,正欲询问,余光却先瞥见地上的黑蛇。


    他立刻返身回来,熟练地用剑赶走黑蛇,朝二人微微一颔首,面露歉意。


    “两位客人,实在抱歉。每年这个时候山庄内都会有蛇出没,有弟子专门负责驱赶,只是难免有所疏漏。”


    姜屿压下异样的情绪,神色自然地冲他摆摆手。


    “没事,你继续带路吧。”


    弟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二人神色无异,这才放下心来。


    等他转过身后,姜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回想起刚才的画面,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软的触感。


    其实上次在极乐世界的时候她就觉得谢知予的嘴唇很软,像果冻一样,很好亲,没想到摸起来也很软


    一时之间,姜屿只觉得手心似有一簇微火在燃,热气一路蔓延到心口,脸颊也跟着发烫。


    她低着头,指尖一下一下戳着手心,试图将火星戳灭。


    谢知予在旁看着她略显奇怪的举动,不知在想什么,眼睫颤动了一下,忽然抬手碰了碰下唇。


    只是自己的触碰与旁人的触碰感受终究不同。


    半晌,谢知予薄唇轻抿,不再看姜屿,抬步跟上前方带路的弟子。


    *


    作为庄主,沈清风平日里要处理的大小事务繁多,忙得抽不开身。


    弟子领着姜屿二人到厅堂时,沈清风刚翻看完手头上的文书,搁下笔,揉了揉酸胀眉心。


    “二位远道而来,特地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原文中关于沈清风的描写不多,如今得见真人,倒是与姜屿想象中的大有不同。


    身为无剑山庄的庄主,沈清风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温文儒雅,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但姜屿知道,他既能坐稳这个庄主之位,就绝无可能像表面看起来一般简单。


    姜屿走上前,同谢知予一起行过礼后才说明来意。


    “回庄主,渝州前不久出现了一块过去镜碎片,为了搜集剩余的碎片,掌门特命我们来扬州寻找线索。”


    想起裴松月话中有所隐瞒,姜屿并未说明他的请求。


    “我们在扬州城附近找了几日,发现的线索与木偶戏有关,听闻沈夫人爱听戏,或能破解线索,便想着来请教一二。”


    消失已久的过去镜重现世间,即便只有一块碎片,这也无疑是个喜讯。


    但沈清风的反应看起来却有些过于平淡。


    他揉着眉心的手一顿,睁开眼,目光淡淡扫过二人,落在谢知予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秒。


    “原是如此,不过我夫人近来身体欠安,也许久不曾听过戏了,恐怕无能为力。”


    “若是为此而来,二位还是请回吧。”


    话说完,沈清风抬手示意守在门外的弟子领二人离开。


    按理来说,就算江晚菱猜不出线索,让她试一试总是可以的。


    可沈清风态度明确,不容商量,拒绝得这般干脆,反倒让人觉得其中有古怪。


    姜屿思忖片刻,正想着换个说辞,谢知予却突然俯身凑到她耳边。


    “师姐,不用和他浪费时间,走吧。”


    姜屿仍在犹豫,可谢知予已经转身走向堂外,她也只好快步跟上。


    从厅堂步入庭院,走出一段距离后,姜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们就这样回去了吗?”


    “当然不。”谢知予笑着说,“事情不是还没办好吗?”


    他走上前,拍了拍带路弟子的肩膀,唇角带着微笑,彬彬有礼地问道。


    “你好,请问江晚菱在哪儿?”


    大约是太久没有人直呼过江晚菱的名字,弟子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


    他转过身,面向谢知予,回道:


    “抱歉,夫人的事情我们这些弟子是一概不知的。”


    无剑山庄分明是江家一手创立,沈清风虽为庄主,可归根究底,江晚菱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有关她的事,庄内弟子又如何会不知?


    姜屿打量着这名弟子,很显然,不是他在说谎,便是有人授意他这么说。


    “是这样啊。”谢知予听见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地挑了下眉。


    他笑着点点头,随后抽出木剑架在弟子脖子上,又问。


    “那现在知道了吗?”


    山庄内每天都有弟子负责巡视,只要有人呼救,附近的弟子闻声很快便会赶来。


    再加上谢知予用的又是木剑,带路的弟子并不认为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两位客人,夫人的事只有庄主知道,你们就算再威胁我也是没用的。”


    听他说话的内容和语气,不知道的人大概还要以为他们是在逼问他什么重要的秘密。


    但谢知予也不过是问了一句江晚菱在哪而已。


    问了两次仍然没有得到答复,谢知予的耐心肉眼可见地即将耗尽。


    他面上仍保持着微笑,但手中的木剑却悄然裹上了一层剑气。


    却在这时,有一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将贴着弟子脖颈的木剑移开了些。


    “先别动手。”


    谢知予侧头看向姜屿,还以为她要劝自己收手。


    但姜屿只是环视一圈,而后委婉地小声提醒道:


    “附近都是人,他只要喊一声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他。”


    人多打起来不太方便,更何况他们又是天衍宗的弟子,总不好在这里闹事。


    谢知予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他完全不在意这些,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他垂眸看着姜屿握在自己腕间的手,抬指敲了敲剑柄,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妥协地收回了木剑。


    “那师姐说要怎么做?”


    姜屿想了一下,从腰间的储物香囊里掏出一个小木盒。


    上回柳如霜给的忘忧蛊还剩下一只,正好能派上用场。


    姜屿让谢知予用锁链捆住弟子,随后上前,当着他的面打开木盒,露出了里面的蛊虫。


    指节大小的黑色蛊虫正趴在盒中睡觉,弟子双手被束缚住,意识到情况不妙,眼皮一跳,拔高了音调。


    “你、你们想做什——唔!!!”


    姜屿捏起蛊虫,趁他张嘴的空隙,动作飞快地将蛊虫喂了进去。


    她温柔地拍了拍弟子的肩膀,试图安抚他吞下蛊虫后惊恐不安的情绪。


    “放轻松,不用害怕。你刚才吞下去的是真言蛊,虽然它会寄生在你体内,但只要你不说谎就不会有事的。”


    话刚说完又问:“现在能回答江晚菱在哪里了吗?”


    弟子:“”


    虽然他有理由怀疑姜屿在诓他,但他没有胆量试错。


    更何况身上还捆着锁链,若是开口呼救的话,只怕人还没喊来,他先被锁链勒得喘不过气。


    权衡再三,弟子选择向他们交代出实情。


    “夫人不在山庄,她在城中别院养病,院外有弟子把守,除非有庄主口谕或者令牌,否则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门外有人把守,外人还不得随意探望,这到底是养病还是囚禁


    看来江晚菱的情况比他们想的要复杂得多,难怪裴松月会请求他们帮忙。


    “我刚才骗你的,那不是真言蛊。”该问的都问了,姜屿也没打算继续骗下去,“把刚才的事情忘了吧。”


    弟子听着她的话,只觉得脑袋一沉,下一瞬又闭眼晕了过去。


    谢知予松开锁链,弟子身体向前栽倒,脸朝地直直倒了下去。


    他丝毫不关心地上的弟子,只望着姜屿手中空空的木盒。


    姜屿的话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他。


    “师姐,忘忧蛊是一对,另外一只去哪里了?”


    姜屿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又不好告诉他真相,怕他记起什么不该记的回忆,只能随口胡编。


    “我用了。”


    “是么。”谢知予微妙地顿了一下,饶有兴致地问她,“我很好奇,师姐会有什么事情是想忘记的?”


    “忘忧蛊能忘忧,既然忘了,我怎么还想得起来。”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姜屿合上木盒,将弟子扶到树荫底下。


    “估计是巡视的弟子过来了,被别人看见不太好,我们得快些离开。”


    转过身见谢知予还站在原地,脚步声渐近,姜屿犹豫了一下,牵起他的手腕。


    “别站着了,快跑。”


    阳光照在姜屿的发顶,泛着栗色的光泽,淡淡的茉莉香气融进风中。


    风卷起她脑后的细丝带,犹如蝴蝶展翅。


    谢知予被她牵着向前奔跑,耳畔是呼呼风声。


    心跳在生理性的因素下逐渐加速,他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不同于以往的心如止水,他清晰地听到每一声心跳,新鲜又充满了活力。


    清风迎面吹拂着,谢知予看着姜屿的侧脸,眨了眨眼睛。


    他明明讨厌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但此刻的他,感受到自己鲜活有力的心跳,心情居然是有些欣喜的。


    真是奇怪。


    第34章 牵丝戏(三)


    扬州重商, 商贸来往频繁,商贩们为了争抢生意都选择早早出摊,开门迎客。


    晌午过半, 日头高悬,外出闲逛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长街上人头攒动, 商贩吆喝声不断, 热闹又嘈杂。


    但这氛围丝毫没有影响到姜屿。


    从山庄回到城中,一路上她看起来都有点愁眉不展。


    虽然知道了江晚菱单独住在别院,但要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 更不用给提她表演木偶戏。


    看来要想拿到裴松月手上的那块过去镜, 过程远没有她想的那般简单。


    姜屿垂着脑袋,长长的叹了口气。


    谢知予同她并肩走着, 听见叹气声,向着身侧偏过头。


    “叹气做什么,在想江晚菱的事?”


    “那弟子说江晚菱在别院养病,但你不觉得她更像是被沈清风囚禁起来了吗?”


    姜屿一边说着, 又是一声叹息。


    “哪有妻子生了病, 丈夫却让她单独住在别院,还不允许外人探望的。”


    原文并没有提到过关于江浸月父母的事, 姜屿直觉这夫妻二人之间或有什么秘密,如若不先弄清楚这一点, 他们怕是很难完成裴松月的请求。


    谢知予知道她在想什么,眉头微挑, 笑着给了一个建议。


    “不必为此烦忧。想要过去镜, 直接将剑架在裴松月脖子上,到时他自然会乖乖交出来。”


    虽然这种方法确实很直接有效, 省去了不少麻烦,但他们身为正派弟子,当然不能做这种胁迫他人的事。


    姜屿已看透了谢知予的本质,如今再听他说出这种话,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了。


    沈清风的口谕估计是弄不到了,但令牌或许还能想想办法。


    临近五月,天气逐渐转暖,照在身上的阳光泛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晒得久了,人的心情也慢慢变得轻快明朗了起来。


    姜屿重新打起精神,没接谢知予的话,而是选择结束了这个话题。


    “裴松月的事情待会再说,你饿不饿?”


    无剑山庄在扬州城外,位置不算偏僻,却也隔了一段较远的距离。


    为了早些赶到,两人今日一大早便出了门,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早在山庄时姜屿就饿了。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没等谢知予回答,姜屿丢下这句话,径直跑向了街对面的包子铺。


    现在正是饭点,但好在店铺外排队的人不算太多。


    谢知予看着她像兔子一样灵活地避开行人跑到包子铺前,半刻钟后,又原路跑了回来,手中多了两个油纸包。


    “给你,午饭还是回客栈再吃,饿久了对胃不好,先吃这个垫一下。”


    姜屿递过来一个油纸包,里面装的是一块红糖米糕。


    米糕做成了月饼的形状,雪白的表面上点缀着几粒红枣干,隔得近了,还能闻到红糖内馅的香甜气息。


    “刚蒸好的米糕口感吃起来最好,你快拿着。”


    谢知予其实不太饿,默了几秒,还是伸手接过。


    小时候,桑月回经常忘记要给他吃饭,等她想起来后,又总是给他吃一些甜腻腻的糕点。


    桑月回去世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尝到过甜的味道。


    谢知予垂下眼,咬了一口米糕,香甜软糯,甫一入口是浓郁的米香,红糖的甜味紧跟着在舌尖化开。


    味道确实不错。


    谢知予唇角不自觉翘了起来:“怎么买了这个?”


    “包子都卖完了,下一屉还要等一会儿。”姜屿咽下嘴里的米糕,“你不喜欢吃甜的吗?”


    其实除了米糕还有烧麦和馒头,但姜屿只选了自己想吃的,一时也忘了问他的口味。


    谢知予摇摇头,拦住打算再跑一趟的姜屿。


    “不必麻烦,我对吃食并不挑剔。”


    是不挑剔,但挺挑食。


    不过仔细想想,谢知予除了不吃胡萝卜,无论食材或味道好坏,他对吃食的接受能力都很高。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小时候总是挨饿的原因,能吃饱就很不错了,哪里还能轮得到他挑剔食物。


    想到这里,姜屿看向他的眼神不自觉多了几分怜爱。


    扬州是商贸港口城市,物产丰富,天南地北的美食汇聚于此,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美食之都。


    姜屿思索了一下,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我听说扬州夜市比白日还要热闹,不如我们也找个机会去逛逛,你觉得怎么样?”


    借此机会,正好能带谢知予多尝尝美食,说不准还能刷到一点友好度。


    更重要的是,来都来了,姜屿也很想到处逛逛。


    谢知予对这种人多的活动一向没什么兴致,不过既然姜屿邀请,他倒也没有拒绝。


    “什么时候去?”


    “看情况,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就什么时候去。”


    姜屿三两口吃完剩下一半的米糕,拍拍干净手上沾到的碎屑。


    正想和谢知予商量一下具体时间,一时没注意脚下,左脚踩到地面凹凸不平的砖块,扭伤了脚踝。


    “嘶——”钻心的疼痛瞬间传来,姜屿眉头紧皱,倒吸了一口凉气。


    站稳之后,姜屿试着轻轻将左脚踩在地上,原本是想看看还能不能走路,动作反而牵动伤处,痛的她直接戴上了痛苦面具。


    “你快过来扶我一把。”


    “怎么平地也会崴到脚。”谢知予停下来,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师姐以后走路还是专心些比较好。”


    谢知予扶着她慢慢挪到小河边的栏杆上坐下,后又退到一旁站着。


    姜屿弯下腰撩起裙摆,露出一截小腿,扭伤的脚踝肉眼可见的迅速肿了起来。


    她不敢乱碰,条件有限,找不到能冰敷的东西,只好先坐着让伤处休息一会。


    肿胀的伤处已然微微泛红,周围的皮肤却是白皙细腻,阳光一照,如脂玉一般,红与白的对比更加鲜明。


    谢知予似是愣了一下,旋即敛下睫羽,移开视线看向他处。


    街上人来人往,远处的小巷中突然跑出几个小孩,沿着长街嬉笑打闹。


    领头的小孩手中抱着一个竹制的镂空小球,大约是普通西瓜的大小,看着平平无奇,但小球中空的内部却燃着一截蜡烛,无论如何翻滚,烛火始终未熄。


    谢知予看着几个小孩将小球在空中抛来抛去,略有些疑惑。


    球内烛火不靠术法维持,是如何做到不熄灭的?


    姜屿自然也注意到了小孩手里的竹球,有些惊讶地感叹了一句。


    “好结实的滚灯。”


    谢知予听见她的话,从中认出了小球的名字,用询问的语气重复念了一遍:“滚灯?”


    滚灯是一种很常见的玩具,颇受小孩欢迎,许多大人有时也会在茶余饭后抛着来玩。


    但从谢知予的反应来看,他似乎从未听过或者见过。


    谢知予小时候没有什么娱乐性的活动,没有玩过玩具倒也正常。


    “就是一种球形灯具,一般外面还会再蒙上一层丝绢。”姜屿耐心地解释道。


    “做起来不难,我以前就动手做过一个,不过后来被我不小心压坏了。”


    有年中秋节,大学社团活动组织社员动手做灯笼,姜屿选的就是滚灯。


    比起其他灯笼,做滚灯的步骤耗时又耗力,但成品却足够让人惊艳。


    只是可惜,那只滚灯后来断了一根竹条,灯内的烛台也转不动了。


    谢知予望着被抛起来的滚灯,眸光淡淡,几个玩闹的小孩已经走远,他也转回了视线。


    休息了半刻钟,脚踝仍有些肿痛。


    离客栈还有一段很远的路,姜屿一时半会走不了路,思索片刻,抬起头看向了谢知予。


    四目相对,谢知予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半蹲下来,笑望着她。


    “想让我背你回去?”


    被猜到心思的姜屿摸了摸鼻子,偏开头掩饰性的轻咳一声。


    “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


    她当然知道谢知予没有这么好心,她也只是想想罢了。


    “你待会儿能不能扶着我走慢点,我脚还有痛”


    话没说完,谢知予打断她,突然问道:“你会做滚灯?”


    话题转得太快,姜屿愣了一瞬,不太明白他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会。”


    谢知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弯起眉眼:“教我做一个,我背你回去。”


    *


    晌午日头正晒,姜屿趴在谢知予背上,觉得这场景有点过于不真实。


    虽然不知道谢知予为什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但用一只滚灯换他背自己的买卖不亏。


    明晃晃的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纤长,投落在地上。


    姜屿抬起手,并拢手掌后呈弯曲状放在谢知予头顶,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变幻,好似他长出了一对猫耳。


    还怪可爱的。


    谢知予瞥见她的小动作,没有出声阻止,扶着她小腿的手悄悄松了些力度。


    没了支撑,姜屿顿时往下滑了一截,但好在她早有所料,立刻收回手环住了谢知予的脖子。


    “幸好我反应够快。”


    姜屿笑吟吟地靠在他肩上,问他:“是不是很失望?”


    湿热的气息打在颈侧,略有些痒,引得谢知予身体不自觉颤了下。


    他愣了几秒,随后又偏开头,语带笑意。


    “师姐的反应都很有意思,怎么能算失望?”


    谢知予说的是实话,但在姜屿听来,却像是在强行挽尊。


    也许是背上多了个人的缘故,谢知予放慢了脚下的步子,走路的速度比平时要慢一些。


    姜屿没有催促他,毕竟速度再慢也比她拖着扭伤的左脚一点点挪回客栈要快。


    她看着不断从他们身边路过的步履匆匆的行人,突然想到什么,拍了拍谢知予的肩膀。


    “我考考你。今有善行者一百步,不善行者六十步,今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善行者追之,问几何步及之?”


    这不过是一个基础简单的追及问题而已,应该难不倒他。


    不过毕竟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题目,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师姐若是想知道答案,我可以放你下来走走。”


    看来是能听懂的,只是懒得搭理她而已。


    “别。”姜屿连忙抱紧他的脖子,老老实实趴在他背上,“你嫌我烦,我不说话就是了。”


    姜屿识趣地闭上嘴,安静下来,不再同他闲聊。


    只是安静没一会儿,她又觉得无聊,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是没什么能打发时间,趁着谢知予不注意,悄悄玩起了他的头发。


    姜屿挑起一缕冰凉的发丝,刚绕在手指上,突然听见他出声。


    “二百五。”???


    “你骂我???”姜屿二话不说,立刻放下头发,紧勒住了他命运的喉咙,“谁教你说的脏话?”


    谢知予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低声笑了一下,正要解释,却有一道声音先一步打断了他。


    “姜屿。”


    声音听起来非常耳熟,两人顿在原地,默契地停住动作,抬头望去。


    只见客栈外立着一道蓝白的身影,正是许久未见的宋无絮。


    他似乎连续赶了好几天的路,看起来风尘仆仆,脸色很是难看。


    按照原文的时间线,这个时候宋无絮应该正和男主三号争风吃醋,怎么会出现在扬州。


    难道是她的穿书引发了蝴蝶效应?


    姜屿登时警觉起来,下意识看向周围。


    宋无絮见她如此,如何不明白她是在找有没有江浸月的身影。


    他神色有些无奈,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没有别人,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姜屿不明所以,没记错的话她早就和他把话说清楚了,所以他又来找她做什么?


    “我想和你聊聊。”


    宋无絮紧盯着二人,目光从她抱着谢知予的手臂上划过,眉头紧蹙,强调道:


    “只有我们两个人。”


    第35章 牵丝戏(四)


    宋无絮的确是喜欢姜屿的。


    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他们曾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十岁拜入天衍宗,他们一起习剑, 一起训练,一起完成考核与任务,在旁人眼中, 他们感情甚笃, 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


    宋无絮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某日听人提起有位新入门的小师妹,貌美却病弱, 连最基础的剑法也学不会。


    宋无絮听后觉得可笑, 虽未谋面,但从旁人的话语中也不难得知这位小师妹就是一个漂亮的花瓶, 若非她是无剑山庄的大小姐,又怎配进入天衍宗修习?


    直到几日后,宋无絮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师妹,她正顶着烈日反复练习挥剑。


    明明演武场上操练的弟子很多, 可不知为何, 宋无絮的目光却只被她一人吸引,仿佛对方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令人抗拒不了的吸引力。


    他盯着江浸月看入了神, 直到对方察觉,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喊了一句“师兄”。


    从这以后,宋无絮几乎每天都能和她遇见, 有时是在饭堂, 有时是在下山的路上。


    他无法自控地被她吸引了全部注意,从最初的见面点头问好, 到后来的答应单独教她练剑,也不过只用了几日时间。


    姜屿不喜欢他总和江浸月走得太近,可宋无絮却觉得这只是作为师兄关心照顾师妹而已,没什么好避嫌的。


    为此二人争吵过很多次,可每一次都是姜屿先软了态度,她也从未说过要和他一拍两散的话。


    唯独这次不同,姜屿好像是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他断绝关系了。


    人总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去珍惜,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


    尤其是江浸月身边总有很多异性围绕,她也从不知道拒绝,每每见她与其他男子相谈甚欢,宋无絮心里总不是滋味。


    直到这时,他终于想起姜屿,怀念她还在自己身边的日子,至少她是一心一意地喜欢着自己的。


    再说他们从小到大十几年的感情,怎可能真的就这样说断就断?


    宋无絮打听到姜屿几人去了扬州搜寻过去镜,于是他主动向掌门提出愿意加入他们帮忙。


    他日夜不眠赶了三天路,一刻也不敢多耽搁,他想,只要自己态度良好,主动和她道歉认错,定是能将她哄得回心转意。


    可等他好不容易找到几人投宿的客栈,看到姜屿和谢知予在一起说笑打闹的画面,他又有些不太确定了,心底甚至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尽管他知道谢知予修的是无情道,构不成威胁,可他仍然觉得这画面看起来过于刺眼。


    宋无絮将所有的情绪咽回肚子里,完全无视了谢知予,只看着他背上的姜屿说:


    “我想和你单独聊聊,我有很重要话想对你说。”


    现下正是饭点,客栈一楼大堂坐了不少人,听见动静,纷纷放下手里的筷子,伸长脖子,好奇地看向大门外。


    姜屿原本是不想和他浪费口舌的,可他堵在客栈门前,颇有一种她不答应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可以说,但是能不能先让我进去找个位置坐下?”


    得到肯定的回复,宋无絮顿觉踏实了不少,看来姜屿对他果然还有感情在。


    宋无絮心下微松,露出一个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还愿意听我说话”


    “停。”姜屿打断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拍拍谢知予,示意他先把自己放下来。


    宋无絮这时才注意到姜屿左脚的异样,像是扭伤了脚踝,连忙要伸手去扶。


    “别在这里站着了,你先去那张空桌子等我一下。”姜屿拂开他的手,指了个方向。


    “可你”


    宋无絮仍是不放心她,却也知道正是因为他从前总不爱听她的话才导致如今这幅局面。


    他迟疑了小片刻,还是点点头,三步两回头地走向姜屿指的空桌。


    “好,我等你过来。”


    剧情发展到这里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文,姜屿也猜不到宋无絮找她有什么要紧事。


    不过一时半会应该聊不完,姜屿想了一下,抬头看向谢知予:“你先去吃饭吧,不用等我。”


    谢知予却站在原地没动,垂下眼望着她,疏淡的瞳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是要教我做滚灯么?”


    “放心吧,答应了你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忘记的。”


    姜屿不是那种会敷衍了事的人,承诺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只是她也没料到宋无絮会突然出现。


    “我还有点事,等处理完了就会去找你的。”


    谢知予瞥了一眼坐在窗边的宋无絮,他正细心烫洗着两只茶杯。


    其实对谢知予而言,他不会爱人,自然也不对其他人有厌恶或者反感的情绪。


    他从前看宋无絮就只是在看一个单纯的人而已,没什么特别之处。


    可此时此刻,姜屿为了宋无絮,延后与他的约定,这让谢知予感觉有点微妙的不爽。


    静默半晌,谢知予正回视线,淡淡看了姜屿一眼,而后转过身,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姜屿特意挑了一个角落里靠窗的位置,这里相对来说人要少一点,既安静,也没人注意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容易被旁人听去。


    宋无絮起身将烫洗干净的茶杯推到她面前,细心地擦掉了残留的水渍,之后才倒上茶水。


    “我”来时的路上宋无絮想过很多种说法,也预演了数遍,可等真正见到姜屿,却突然哑了声,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坐回凳子上,心绪止不住地翻涌,不敢直视姜屿的眼睛,只好看着面前的茶杯,声音很轻,却又带着几分郑重的歉意。


    “对不起。”


    他的确是欠“姜屿”一声对不起,但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了,道歉只有在对方还在乎的时候说出口才有意义。


    “你特意跑这么远来找我,就只是为了说一声对不起?”


    姜屿的声音比想象中的还要冷淡平静,宋无絮用力握着手中茶杯,心脏好似被人剜了一角,一阵一阵的抽痛。


    “从前是我不好,因为江浸月而处处忽视了你的感受,想来你那时心中定是不好受的,只怪我没觉察。”


    他抬起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坚定地看着姜屿。


    “从今往后,我一定会改过自新,以你为重,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若说宋无絮会自我反省,幡然醒悟,姜屿是绝对不信的。


    原文中他多次因为见到江浸月和其他异性相处心生醋意,转而跑去找“姜屿”寻求安慰。


    明明是青梅竹马,到头来却成了对方用完就扔的备胎,也不怪原来的姜屿会扭曲黑化。


    “我”


    只听一个字,宋无絮似乎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不待她把话说完,抢先开口。


    “你不用担心,我这次绝对是认真的,以后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你”


    “我与江浸月已经断了联系,日后不会再与她有任何过界的行为。”


    “但是”


    “我这次来扬州是经过掌门同意的,我想来找你。”


    “”


    “我知道你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原谅我,看在我们十多年的情分上,就让我暂时以朋友的身份留下吧,多一个人帮忙你也能轻松一些。”


    姜屿:


    预判了她的预判,她无话可说。


    再说谢无咎也同意了宋无絮来帮忙,她总不好直接把人赶回去。


    这边姜屿在无语沉默着,那边小二也刚将饭菜送到二楼客房。


    “客官,饭菜做好给你送来了。”


    小二敲了敲房门,等了片刻,才听见里面的脚步声。


    谢知予从里侧拉开门,扫了一眼托盘里的饭菜。


    “有胡萝卜吗?”


    “有是有,不过都是些生的,厨子还没开始做,客官您如果要的话,我去给您催一催。”


    谢知予拦住小二要去厨房的动作,顺手接过他手里的托盘。


    “不必麻烦,我就要生的。”


    他转身回到桌边放下托盘,抱起趴在凳子上的兔子,弯了弯嘴角。


    这只兔子原本是养在隔壁姜屿房内的,却总爱趁人不注意溜进他屋里。


    毕竟摸过它很多次,喂它吃一根胡萝卜也未尝不可。


    “你去忙吧,我自己去厨房就好。”


    小二还有其他客人的饭菜要送,告诉他厨房的位置后便离开了。


    谢知予抱着兔子下楼,走到楼梯口时忽然又想到什么,脚下步子一顿,侧身朝前望去。


    角落里,姜屿还在同宋无絮说话。


    人声嘈杂,隔得有些远,谢知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宋无絮站起身给姜屿添了杯茶,嘴唇在不停张合。


    很奇怪,明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却觉得他有些聒噪。


    谢知予望着姜屿的侧脸,见她喝了一口杯中茶水,唇边的笑意顿住,一点点下压。


    他敛眸,不再看着二人,抱着兔子往厨房方向走去。


    第36章 牵丝戏(五)


    姜屿曾以为自己被谢知予坑了又坑, 甚至连阴曹地府也走过一遭,几次性命堪虞,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她的心早就已经变得和石头一样坚硬了。


    现在的她无论再遇上什么情况,都能保持心如止水,泰然处之。


    但此刻, 姜屿坐在客房里, 不得不承认自己经历过的场面还是太少了。


    “我打听过扬州有家很有名的糕点铺子,特意跑了几条街,给你买了最爱吃的桂花枣泥云片糕。”


    宋无絮拆开纸包, 笑着递到姜屿面前。


    “尝一块吧, 用不用我喂你?”


    救命啊!明明犯了错的人是宋无絮,为什么到头来遭罪受折磨的还是她。


    眼见他真的擦干净手拈起一块云片糕, 姜屿满脸惊恐,连连摆手摇头发出了拒绝三连。


    “不用,不饿,不想吃。”


    宋无絮伸到一半的手猛然顿住, 笑意僵在嘴边, 眼中流露出一丝伤心的神色,转瞬即逝。


    “那我去给你沏壶茶。”


    他讪讪收回手, 遮住眼底黯然,将云片糕放回原位。


    “你从前爱喝花茶, 我都记着的。”


    宋无絮的人品如何姜屿不予评价,但他毕竟和原来的姜屿相处了十多年, 对原主的喜好了解得一清二楚。


    可那又有什么用,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不用麻烦了,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纵使宋无絮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可接二连三的拒绝也难免让他有点心灰意冷。


    姜屿趁热打铁,在他出现裂痕的心理防线上又迎面给了沉痛一击。


    “别再浪费心思了,我对你已经没有感觉了,无论你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小小一间客房里,除了姜屿和宋无絮,其余人也都在场。


    宁秋本就对宋无絮没什么好感,但既然谢无咎同意让他加入他们的队伍,她也不好有什么意见。


    在旁看了半天,也憋了半天,终是忍不住冷哼一声,幽幽评价道:


    “猪撞树上知道拐了,鼻涕流下来知道甩了,犯错判刑知道悔改了。”


    池疏握拳掩唇轻咳一声,像从前一样为她的话作注释。


    “师姐的意思是,晚了。”


    裴松月虽不知宋无絮与姜屿之间发生过什么,可从几人的话里也不难推测出他们的关系。


    一段感情结束之后最好的结果便是双方好聚好散,纠缠毫无意义。


    他摇头叹息着,也朝宋无絮投去了不赞同的目光。


    叹气声和讽刺的话语传入宋无絮耳中,好似一把利刃扎向他,硬生生的剖开了伤处。


    他从未有任何一刻如现在这般难堪,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融不进姜屿的小圈子里。


    谢知予怀里抱着一只兔子,坐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宋无絮脸上痛苦尴尬的神色,嘴角轻勾。


    真是可怜又可悲啊,他想。


    谢知予没有悲悯之心,压根不会同情宋无絮的处境。


    他只是觉得对方此刻的表情实在是好笑极了,就算是在戏园子里,也难能见到这样滑稽的表演。


    姜屿本意只是想让宋无絮认清事实,也并非刻意要他难堪,见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们的事情已经翻篇,以后不要再提,你既然来了扬州,就专心帮忙干活。”


    她开口替他解了围,指着一旁的空凳子。


    “你先坐下吧,我们该说正事了。”


    宋无絮想到从前的姜屿事事都以他为先,断不会像现在这样待他比普通朋友还不如。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拳收紧,心中悔意更甚。


    “好。”


    宋无絮虽迫切地想和姜屿重修旧好,可他也明白感情的事情急不得,只能暂且忍耐,慢慢规划。


    他尽力忽视掉其余人带刺的目光,将凳子搬到姜屿旁边,隔了半米远挨着她坐下。


    姜屿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等所有人都安静之后,将今日从那名无剑山庄弟子口中得到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得知自己想见的江晚菱正被沈清风关在别院里养病,裴松月默了良久。


    他手指紧扣着轮椅的扶手,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怒意。


    “我知如今想见晚江夫人一面不易。”


    裴松月极力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绪,眼中隐有悔恨,再开口时,声音也变得艰涩发紧。


    “裴某在此请求各位,请一定要让我为她演完那出木偶戏。”


    他双手撑住轮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正要跪下,却被池疏及时拦住。


    “裴公子不必如此。”池疏将他扶回轮椅上做好,“我们当初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纵使再难也会尽力做到。”


    为了让他能放宽心,宁秋也跟着附和:“和江夫人见面的事交给我们就好,你不用担心。”


    沈清风不让外人见江晚菱这一点确实很奇怪,谢无咎虽与他是好友,可这毕竟是人家夫妻间的私事,也不知谢无咎能不能说动他。


    宁秋在心里盘算着,打算待会给谢无咎发个通讯纸鹤问问。


    “对了,裴公子要表演的木偶戏排练得如何了?”


    裴松月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直到听见这句问话才收拢思绪,恢复如常。


    “剧本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多年未在人前演过,难免有些紧张。”


    宁秋顺势提议道:“如果裴公子不介意的话,大可以将我们当成你的观众。”


    裴松月正有此意,没有推拒,拜托池疏帮忙从箱中取出了三只牵丝木偶。


    客栈条件有限,搭不出一个临时的戏台,裴松月也不讲究这些,简单将傀儡线套在手指上,分别操控着三只木偶吊在半空中先后亮相出场。


    戏目内容大概讲的是一位书生与从小寄住在自己家中的远房表妹定下亲事,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婚约在即,书生却被一只幻化成人形的狐狸精勾引了心神,几次当街撇下表妹不顾,追着这只狐狸精而去。


    姜屿只看开头就差不多猜到了结尾,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一个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后续发展也果然如她所想,表妹心灰意冷,书生幡然醒悟,狐狸精的身份也被揭穿,两人情感几经误会波折,最后终成眷属。


    情节虽然老套,但胜在用木偶演出的形式新颖,以及裴松月的唱腔出彩。


    只是整个故事内容看下来却有点微妙。


    这熟悉的人物设定以及剧情发展,怎么看怎么像她和宋无絮


    姜屿抬起头,果不其然,宁秋和池疏两人的目光正巧落在她和宋无絮身上。


    姜屿:“”


    看来这么想的不止她一个。


    裴松月不知几人在想什么,他将手指上的傀儡线卸下来,有些担心自己技艺的有所退步。


    “我许久没有演过这出戏,不知方才的表演可有何疏漏不妥之处?”


    一行五人之中唯有宁秋略懂一点木偶戏,她看向裴松月,斟酌一番,刚要接话,却忽然听得一声冷嗤。


    “若是真心,从一开始便不会被狐妖蛊惑。”


    谢知予专心给怀里的兔子顺毛,并未抬头,语调懒散,话里还带着几分笑意。


    “可见书生对表妹用情不深,不过是害怕狐妖是只妖,两相权衡,还是选了人类表妹罢了。”


    他略微停顿一下,轻声笑着给出了最终评价:“烂俗的戏码。”


    裴松月是头一回从旁人口中听到如此直白又不留情面的话。


    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在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回道:“谢公子倒是个新奇的角度。”


    虽然姜屿也很赞同谢知予的话,但这毕竟是剧本的问题,和裴松月的表演无关。


    更何况这出戏是裴松月要演给江晚菱看的,他对这场演出极为看重,定然不会是随意挑选的戏目。


    姜屿思索了一下,站出来打了个圆场。


    “书生虽然受到狐妖蛊惑,但他终究还是清醒了过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一般民间的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剧情俗套,但抵不住套路得人心。”


    姜屿这话倒不是在胡扯,只是她却忘了,故事中的表妹人设经历与她相似,她这时的评价听起来便有些变了味。


    “所以师姐也喜欢这种剧情?”


    谢知予停住手上顺毛的动作,抬头望着她。


    谁年轻的时候还没看过几本狗血满天飞的追妻火葬场文学。


    姜屿也只是个普通人,免不了落俗,她点了点头,大方承认了。


    “还行。”


    ——还行。


    就代表着她不讨厌,能接受。


    故事里的书生被狐妖勾引,抛弃表妹,但最终认清了自己的心意,追回表妹,两人终成眷属。


    故事外,宋无絮被江浸月吸引,与姜屿分开后幡然醒悟,又重新回到她身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所以姜屿最终还是会原谅宋无絮。


    他们本就是青梅竹马,相识多年,有感情基础,最后也会像戏目里演的那样和好如初。


    想到这里,谢知予略感茫然,伸手轻抚上心口,觉得这里似乎点闷闷的。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姜屿的回答牵动,多了一些杂念。


    可是姜屿与宋无絮的结局如何,又与他何干呢?


    姜屿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想着刚才反驳了他的话,也该做点什么缓和一下他的面子。


    她从桌上端起一碟未动过的杏仁酥,走到谢知予跟前,双手捧着递给他,冲他甜甜笑道:


    “尝尝这个,这是小二推荐的,他们家的招牌点心,味道很不错。”


    杏仁酥的混着奶味的香甜气息窜进鼻尖,谢知予莫名想起那包桂花枣泥云片糕。


    不知为何,他仿佛瞬间就没了食欲,推开了姜屿的手。


    “不了。”


    谢知予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又将怀里的兔子还给姜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房里。


    望着他的背影,姜屿困惑地挠了挠头发


    刚才是她的错觉吗?


    她怎么感觉谢知予好像有点生气?


    第37章 牵丝戏(六)


    自从和谢知予认识以来, 几乎很少见到他生气的样子。


    不对,是他压根就没有生过气。


    以谢知予的性格来说,大概就算真的生气, 也会当场发泄出来,绝不会独自闷在心里。


    毕竟他的行事风格一向是不顾他人死活的,痛苦他人, 快乐自己。


    所以他刚才突然离开是为什么?


    姜屿细想了一遍刚才的对话, 发现还是猜不透他的心思。


    与其继续在这里纠结胡乱猜测,不如直接去问本人。


    有问题就要及时沟通解决,不然闷在心里积郁成结, 旁人还要好些, 可谢知予本身心理就有点古怪,这样很容易憋出大问题的。


    姜屿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给他做一下疏导工作。


    “你们慢聊。”姜屿端着杏仁酥, 留兔子在屋里,拖着扭伤的左脚,缓慢艰难地往门口挪动,“我去找谢知予。”


    “等等。”


    宁秋喊住她, 顺手扔了一个小药瓶。


    “用这个涂在脚踝, 一刻钟便可消肿。”


    姜屿接住药瓶,稍微有些意外, 回过身看着宁秋脸上一副“看什么看,我才没有在关心你”的表情, 感谢的话刚到嘴边,突然转了个弯。


    “我从前还以为你讨厌我, 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关心我。”


    “你、你胡说什么!”


    宁秋登时炸了毛, 急着否认辩解,不自觉拔高了声音, “我才不是关心你,只是觉得你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太丑了而已!”


    只是她话音刚落,池疏又立刻补充解释道:“咳,师姐的意思是,她注意到你崴了脚,所以才给你这瓶药的。”


    宁秋哑口无言,脸颊瞬间红透,又气又恼地轻轻踩了一脚池疏。


    “你为什么总要自作主张随便曲解我的意思!”


    天然直球克傲娇,诚不欺我。


    姜屿深知傲娇都很看重面子,主动递出了台阶。


    “药我收下了,谢谢你的关心,我很高兴。”


    姜屿看向宁秋,语气十足的真诚,当着她的面将药瓶妥帖收好,又朝她挥挥手,没给她回话的机会,扶着墙壁走出了房门。


    见她离开,宋无絮起身欲追。


    “站住,你要去哪儿?”


    宁秋先他一步挡在门口,抬起下巴,指了指右手边第三间房。


    “既然来了扬州就给我干活,你要是闲的没事干,就去负责照顾阿沅,别整天在别人眼前瞎晃。”


    宋无絮能明显感觉出宁秋似乎不太喜欢他,他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位大小姐。


    不过他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其他人如何看他都无所谓,他要讨好的人只有姜屿。


    想见江晚菱必须要有令牌,宋无絮依稀记得江浸月身上就有一块。


    若他能设法借来,解决当下的困境,姜屿说不定会对他有所改观。


    宋无絮暗自思索一番过后,心里已有了计较。


    *


    “我能进来吗?”


    敲了敲门,姜屿站在门外,安静地等着答复。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出谢知予的声音。


    “找我有事?”


    语气平静如常,倒是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姜屿犹豫了一下,推开房门,自作主张地踏进了屋内。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谢知予正坐在桌边,低头擦拭着手里的木剑。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将木剑翻了个面。


    “不能。”


    意料之中的回答。


    但姜屿进都进来了,才不管他的“能不能”。


    为了能走快些,她干脆勾起左脚,尝试单脚蹦着往前,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平衡力,险些摔倒,幸亏及时扶住了桌沿。


    “还好还好,杏仁酥没掉地上。”


    姜屿随手拖了个凳子,坐在谢知予对面,锲而不舍地将那叠被他拒绝过的杏仁酥又推到他面前。


    “尝尝看,真的很好吃,我不会骗你的。”


    谢知予摇摇头,看也没看一眼。


    “不想吃。”


    真奇怪,他不是不挑剔食物的吗?怎么这会儿又突然不想吃了?


    “真的不吃一块吗?”


    姜屿问完等了许久,但谢知予好像没听见一般,兀自擦拭着木剑,连话也懒得搭理她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姜屿撑着桌面站起身,上半身前倾,想看看他手里的那把木剑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他这么投入。


    说来也怪,明明无论是品质、外形还是作用,离恨剑都比这把看起来伤痕累累的木剑好太多,但谢知予却很少使用它。


    从前姜屿还以为是他比较爱惜,可看他随意把离恨剑放在桌上,反倒细心擦拭着木剑,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不过谢知予就是谢知予,用什么剑都不影响他很强的事实。


    姜屿突然想到了一句有点bking的台词,但放在谢知予身上倒正合适。


    没有最强的剑,只有最强的人。


    哪怕他手里只有一根树枝,也能挥出漂亮凌厉的剑招,击败一众敌手。


    也许是姜屿的视线太过明显,谢知予很难装作没有察觉到。


    他轻轻叹口气,终于停下擦剑的动作,抬剑一指,剑尖正巧抵住她的脖子。


    “师姐这么喜欢看这把剑,不如用它把眼睛挖出来留下,好好看个够?”


    熟悉的脖子一凉的感觉。


    若是换做之前,姜屿早就开始用微笑掩饰尴尬,但现在的姜屿已不同往日,和谢知予相处这么久,她已经成长了。


    “还是不了,我的眼睛除了要看这把剑,还是有挺多其他用途的,所以还是留在自己身上比较能让我安心。”


    姜屿故意认怂,等到谢知予收回木剑,她拈起一块杏仁酥,趁其不备,伸长手臂,成功将杏仁酥递到他唇边,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他刚才用剑抵着她的脖子,她现在就用杏仁酥抵着他的唇瓣。


    在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一种礼尚往来了。


    “比如现在要是看不见了,说不准就该弄得你满脸都是糕点屑了。”


    姜屿弯起眼睛,声音又甜又脆,带着一些狡黠的笑意。


    “给个面子,你就吃一口嘛。”


    谢知予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有点奇怪。


    不对,应该说是只有姜屿在他身边时才会奇怪。


    明明不想看见她,却听到她敲门来找自己时没有拒绝,明明不想和她说话,却又将她每一句话都听了进去。


    又比如此刻。


    明明没有食欲,却在她诱哄般的语气下,还是顺了她的意,张嘴咬了一口。


    还没等到他咽下,姜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没骗你,是好吃的吧?”


    杏仁酥口感酥脆,咀嚼过后香甜的味道在唇齿间满溢,确实好吃。


    谢知予垂下眼,咽下嘴里的杏仁酥,没有回答。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姜屿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应该不讨厌,便将手又往前伸了些,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一片柔软,她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将剩下半块杏仁酥喂给他。


    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阵敲门声,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


    “客官,你要的东西都买齐了。”


    “好,我这就来,稍等一下。”


    姜屿立刻拍拍干净手上的碎屑,单脚蹦过去打开门,接过小二递来的包袱,付完钱道了声谢,又单脚蹦了回来。


    谢知予看着她将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里面装的是一捆竹片,一个小竹筒,还有白色的棉线。


    “师姐买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教你做滚灯了。”姜屿拆开竹片,摊开摆放齐整,“不是中午才答应过你的吗?怎么我没忘,你倒是先忘了。”


    谢知予眼睫一颤,目光落在她脸上。


    原来她真的会把与他的约定记在心上。


    滚灯的原理类似陀螺仪,做起来不难,只是步骤有些繁琐。


    姜屿找来三张白纸,分别画上了三种不同尺寸的圆圈。


    这些过程早已烂熟于心,其实她根本都不需要先画图,凭着感觉也能把握好竹圈的尺寸,但是谁让这里还有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新手。


    “我先做一遍,你看好了。”


    谢知予从未接触过这类玩具,自然也没见过制作过程。


    他看着姜屿挑起一根竹片,首尾相接绷成圆圈的形状后,照着纸上尺寸最大的圆圈对比了一下,确认大小合适后用棉线牢牢固定住。


    阳光照在她侧脸,少女的神情专注又认真,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竹圈,用砂纸一点点耐心地打磨边缘。


    “先把这些竹片按照纸上的尺寸绷成三种不同大小的竹圈就行。”姜屿把做好的竹圈展示给他看。


    谢知予点点头,拿起竹条,很快做出了第一个竹圈。


    姜屿检查了一下他的成品,确认无误后便把剩下的竹条都交到他手上。


    “大圈做三个就够了,中圈和小圈要多做一点。”


    这一步没什么难度,姜屿不用操心,趁着他做竹圈的空隙,给脚踝涂好了药。


    等他将所有竹圈都做好后,姜屿用一条宽一点的竹片穿过中心打好孔的小竹筒,两侧烧热压弯上翘。


    “这一步是做烛台和内圈。”


    她取出一个中圈和小圈,烛台置于正中间,用棉线连接三者互相垂直的轴点,做成可以转动的圆环。


    “我速度会不会太快了,要不要再做一遍给你看?”


    “不用,我已经学会了。”


    谢知予摇摇头,拆开棉线,按照她的步骤一步步复原,甚至速度比她还要快几秒。


    姜屿:


    他真的是新手吗?


    “我当初第一次看别人做了三四遍才学会,你学得这么快,会显得我很呆。”


    “这很难吗?”谢知予摆弄着手里做的比姜屿还要标准的圆环,轻轻挑起眉梢,“有手就行。”


    姜屿:


    好想锤他。


    最核心的可转动内圈部分做好了,只剩下拼接外圈的球形骨架。


    姜屿没有再上手演示,退到一旁,口头指挥着谢知予搭出球形骨架,最后再将所有竹圈拼装在一起。


    一个标准的滚灯应该做到竹轮展转相环,旋转飞覆,而灯不倾灭。


    姜屿点上蜡烛,双手捧着谢知予刚做好的滚灯向上一抛,不由感叹了一句。


    “你是我教过最聪明有天赋的学生。”


    她接住下落的滚灯,像扔皮球一样扔到谢知予怀里,兴高采烈,像哄小孩一样:“好了,拿去玩吧。”


    谢知予提出要她教自己做滚灯,只是想弄清楚其中原理罢了,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有趣。


    可自己亲自参与了整个制作过程,竟也从中得了几分乐趣,在姜屿鼓励的眼神下,学着她的样子往上一抛。


    滚灯在空中旋转翻飞,谢知予抬起头,像小猫第一次见到逗猫棒,目光随着滚灯的轨迹起起落落。


    姜屿趴在桌上,撑着脑袋看他,见他喜欢这只滚灯,心里也一阵欣慰。


    “你现在心情有好些了吗?”她还没忘了正事,停顿一下,直到这会儿才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可不可以告诉我刚才为什么突然离开?”


    如同思考停止,谢知予随着滚灯而动的目光突然停住了。


    原来她来找自己是为了这个,也只有她会在意这种事情。


    谢知予接住落下的滚灯,手指在最外围打磨光滑的竹条上摩挲。


    其实姜屿喜不喜欢书生的故事,以后会不会原谅宋无絮,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明明提醒过她,但她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他原本不该管这些,但像姜屿这样有趣的人,若是也被“爱”欺骗,受其折磨,未免有点可惜。


    谢知予垂眸看着手里的滚灯,浓长的眼睫一动未动,像是陷入了深思。


    好半晌,他有些无奈地叹口气,轻声开口,声音不似以往般带着轻微的嘲弄,而是满含怜悯。


    “爱都是骗人的。这个世上,是不会有人真心爱着谁的,不过是用来伤害对方的借口。”


    他是真心希望姜屿能早日堪破这一点,不要再继续与宋无絮来往纠缠。


    但是很显然,两人的脑回路又不在同一个频道


    原来他当时是在想这个。


    看来谢知予是真的很不喜欢那个书生和戏目了,姜屿想。


    虽然姜屿能理解他的想法,但他关于爱的认知也太极端了些。


    谢知予小时候身边只有反面教材,也没有人告诉过他爱应该是什么样的。


    姜屿没有立刻反驳他,沉吟一下,突然问道:“今晚有空吗?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多亏了宁秋给的小药瓶,姜屿扭伤的左脚已经完全不痛了。


    她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返身回来,兴冲冲地握住谢知予手腕,拉着他起身往门外走。


    “不是说好了吗?带你去逛夜市。”


    第38章 牵丝戏(七)


    夜里的扬州比白日更加热闹繁荣。


    天色一暗, 道路两旁的灯笼一盏盏接连亮起,千灯万火,如燎原般照亮了整条长街。


    小贩们沿街摆好摊位, 卖力吆喝着招揽生意,街道上人流如织,酒楼舞坊笙歌不断, 楼阁内外随处可见寻欢作乐的游人。


    走在街道上, 感叹扬州夜生活丰富的同时,姜屿也在留意街边摊贩们摆售的货物和吃食。


    “你快看看这里有没有你感兴趣的?”


    感谢系统,虽然它经常性的不在线, 除了发布任务之外好像没了什么太大的作用,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


    至少它很大方,大方到让姜屿有足够的底气带谢知予出来玩, 还能在这夜市摊位上随意挑选。


    姜屿看了会儿首饰摊上蝴蝶簪子,又转头看向谢知予,兴致勃勃:“吃的也好,玩的也行, 今天师姐请客, 不用跟我客气。”


    谢知予很少会来这种人多又热闹的场合闲逛。


    他依稀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 常听王宫外飞来的蝴蝶们提起花山节。


    那是南诏的传统节日,每年到了这一日, 南诏人都会换上盛装、戴好银饰,围着提前栽好的花树载歌载舞, 一同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


    除了跳舞, 还有许多竞技娱乐活动。蝴蝶们讲得绘声绘色,幼时的谢知予心中生出了无限的向往。


    但也仅仅只是向往,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有机会去到外面的。


    后来等他终于离开那间生活了六七年的院子,第一次见到王宫外的节日盛况,他独自站在角落,看着远处欢声笑语的人群,却又心想:


    蝴蝶口中的盛景,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时桑月回刚去世不久,谢知予终于见到她口中那位“陛下”,他总算有了父亲,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孤身一人。


    人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欢聚在一起的人们脸上无不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身边有亲朋好友相伴,但谢知予只有他自己。


    他感觉自己和这群幸福的人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就像是从花树上修剪下来多余的花枝,被随手扔在地上,独自枯败,节日就算再热闹也与他无关,他融不进他们欢快的氛围之中。


    一如此刻,谢知予并排走在姜屿身侧,周围轻松又愉快的气氛没有感染到他分毫。


    听见问话,他下意识便要摇头,但姜屿动作更快,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拉着他进了一家甜水铺子。


    夜市上的小吃不仅种类丰富,还会随着四季时令的不同而更换内容。


    春末夏初,气温逐渐回升,即将迈入炎热的夏季,已有不少甜水铺子提前上新了清热解渴的冷饮。


    “老板,要一碗凉水荔枝膏。”


    姜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和谢知予面对面坐下,问他:“你想吃什么?”


    谢知予不重口腹之欲,能填饱肚子或解渴就行,至于吃的什么对他来说倒无所谓。


    他想了一会儿,回道:“和你一样。”


    “那就两碗荔枝膏。”姜屿看向等在一旁的老板,指了指谢知予,特意加上一句,“麻烦给他的那碗单独加一点蜂蜜。”


    荔枝膏带一些酸味,要加蜂蜜不算多奇葩的要求。


    老板点点头,记下她的话,脸上习惯性地露出了对待顾客时亲切又礼貌的笑容。


    “两位请稍等片刻,很快就给你们端来。”


    夜市才刚开市,店内还没有多少人来光顾。


    姜屿起身推开半支着的窗户,又坐回来双手撑在桌上托着脸。


    “这里的店家大多三更才打烊,前面还有很多好吃的,待会我们再去逛逛,来都来了,多玩会儿,不着急回去。”


    带着些许凉意的夜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屋内的空气顿时清爽了许多。


    谢知予看着她脸上迫不及待的神情,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你带我来夜市,就是为了吃东西么?”


    “是,但又不全是。”


    二人说话间,老板已将做好的荔枝膏送来。


    姜屿接过道了声谢,将加了蜂蜜的那碗推给谢知予。


    “尝尝看,我很爱喝这个,但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所谓凉水荔枝膏,其实和荔枝没有半点关系,只是用乌梅、肉桂、砂仁按照一定比例熬制而成,尝起来有荔枝的味道。


    谢知予的碗里又多加了一份蜂蜜,原本微微的酸味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恰到好处的甜味。


    他用瓷勺舀起尝了一口,和想象中的有些不太相同,但却是他会喜欢的味道。


    长期养成的习惯,谢知予就算吃到自己喜欢的也不会非常直白地表露出来,但不自觉翘起的唇角已经出卖了他。


    姜屿上次给他吃米糕的时候便注意到了,他似乎是爱吃甜的,所以才特意让老板给他加了蜂蜜。


    现在看来她的猜测果然没错。


    “其实除了荔枝膏,这家店还有冰雪冷元子也很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好不容易出来逛一次夜市,姜屿希望能让他多尝一些不同的吃食。


    但谢知予本人似乎没有这个兴致,他吃完那碗荔枝膏,毫无留恋地放下勺子,摇了摇头。


    “不必,师姐若是想吃,可以自己点。”


    他不愿,姜屿也不好强求。


    “我不是想吃,就是问问你。”她飞快吃完荔枝膏,擦了擦嘴,“走吧,我们再去前面逛逛。”


    *


    出了甜水铺子,街对角有一家不太起眼的小摊。


    摊主是个年轻的姑娘家,面前摆放着一堆瓶瓶罐罐,正低着头,用干净的冷水清洗脏污的画具。


    姜屿看见那些彩绘用的颜料,眼睛倏地一亮,一个想法在脑中瞬间成型,回过身朝慢悠悠的谢知予招了招手。


    “快跟我来。”


    听见脚步声,似有客人来,摊主眼皮也没抬一下,仍聚精会神地揉搓着笔杆上不小心沾到颜料。


    “画像二十两一张,概不还价,谢谢。”


    姜屿迈向摊位的步子一顿,她虽然有钱,但也没有钱多到这个地步。


    花二十两画一幅画,她得了失心疯不成?


    但


    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姜屿还是问出了口。


    “如果不用你画,只是借用一下这些颜料,能不能便宜一点?”


    “什么?”摊主像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怔愣抬头。


    白日里忙活了一天,身心俱疲,她原本都打算收摊回家了,却不想在这时还有客人来。


    故意将画的价格说高是为了赶客,但若是真有人答应,为了这笔钱,她也能打起精神再画亿幅。


    不过只用颜料受累的也不是她,能赚钱的事当然没理由拒绝。


    “哦哦,你刚才说只用颜料对吧?不用我来画就只收你五文钱。”


    姜屿:


    她合理怀疑刚才的二十两绝对是在宰客。


    但姜屿现在没心思吐槽这些,爽快地付了钱,挑了根称手的画笔,兴高采烈地朝谢知予伸出手。


    “把你的手给我。”


    谢知予不明所以,面上有些不解,但还是将右手递了过去。


    “师姐要做什么?”


    “不是这只,把左手给我。”姜屿推开他的右手,拉起左手,掌心朝上,神神秘秘地说:“待会你就知道了。”


    先前被剑割伤的手腕伤处已结痂愈合,姜屿解开他的袖子,只见到一条淡淡的白疤。


    姜屿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问他:“这里还痛吗?”


    她当然知道愈合的伤口不会再痛,她只是见到这条疤时,不知怎的脑子突然一抽,问出口才发觉问题有点多余。


    “不会痛了。”谢知予异常耐心地回答了她。


    少女的指尖轻柔拂过手腕,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痒意,来得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感受,又转瞬即逝。


    谢知予手指微蜷,心也像是被她轻轻戳了一下,她的指尖离开后,竟然觉得失落。


    但很快,又有别的什么,柔软的、冰凉的东西覆上。


    姜屿握着画笔,一笔又一笔地在他手腕上勾勒,嘴里还在絮絮叨叨。


    “不痛就好,下次可别再做这种事了,伤口愈合多不容易,你”


    后续说了什么,谢知予一概没有听进去。


    他垂下眸子,姜屿在专注地作画,他在专注地看她。


    头顶悬挂着几盏灯笼,暖融融的灯光落在发顶,照出她极为认真的模样。


    姜屿今日穿的是件烟蓝色的齐胸襦裙,这颜色穿在她身上,既不会显得沉闷,也不会过于浮夸。


    她总爱这样穿鲜明的颜色,往他身边一站,仿佛为他也增添了一抹生动的色彩。


    谢知予望着她的侧脸发呆,思绪不由自主地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湿润的笔尖在他手腕上一笔笔轻轻拂过,姜屿握着他的左手满意地看了看,落下最后一笔。


    “完成了。”


    思绪被唤回,谢知予回过神,目光移向自己的手腕。


    陈旧的伤疤上长出了漂亮的蝶,以那条白疤为主体,姜屿勾画出了一只紫色的蝴蝶。


    “你上回说没有人关心你,但事实才不是那样,我明明几次让你不要伤害自己,你为什么就不记得?”


    颜料还未干透,姜屿抬起他的手腕,对着蝴蝶轻轻吹了一口气。


    “喜欢吗?这只蝴蝶。”她问谢知予。


    话音落下,忽又生出一点奇异的紧张,她看看天,看看地,最后才小心翼翼地看着谢知予。


    “我画的不好看,你别嫌弃。”


    温热的气息吹过,谢知予的心像是变成腕间的蝴蝶,很轻很轻地扇动了一下翅膀。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奇妙的感觉,愣愣看着那只蝴蝶,好半晌,轻声说。


    “喜欢。”


    第39章 牵丝戏(八)


    夜幕渐沉, 街上的游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街道两旁已摆满了摊铺,货物琳琅满目,绢花首饰, 特色小吃,一应俱全。


    大人牵着小孩散步,在街边买上一碗清凉解渴的生腌水木瓜, 石桥上站着几对约会的爱侣, 手里都捧着一份凉糕,酒楼里也飘出了一阵炙肉的香气。


    姜屿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悠闲放松的夜生活,在这样轻松的氛围感染下, 心情都变得愉快了许多。


    一路走走逛逛, 姜屿见到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最后停在一家首饰摊前, 挑了两只翅膀会晃动的蝴蝶钗。


    “老板,这两只发钗我要了,麻烦帮我装起来,要装得好看些。”


    多亏有宁秋给的伤药, 姜屿扭伤的脚踝才能好得这么快。


    既接受了对方的心意, 自然也要回她一份礼才行。


    “没问题,我给你找个漂亮点的盒子, 稍等一会。”摊主接过银钱,满面笑容。


    趁着他在包装的间隙, 姜屿也没忘了还要关怀一下谢知予。


    “逛了一圈,你有没有什么看中的、想买的?”


    陪姜屿在夜市上逛了许久, 谢知予并没有发现什么称得上有趣的东西。


    若说一开始谢知予还能猜到一点姜屿带他来逛夜市的用意, 可逛了一圈下来,他却愈发迷茫。


    这一路上, 姜屿见到好吃的会先问他想不想吃,见到好玩的又会问他想不想玩,无论什么都想和他分享。


    总之,她好像一直在注意他的情绪。


    他能感觉到她在关心他,但是为什么呢?


    谢知予从来没有在其他人那里体会过这样的感受,被人用心对待的感觉很温暖,就像被吸满了阳光的棉絮柔软包裹住,让他不由自主地陷落、留恋。


    只是与此同时,他又感到内心一阵虚无和茫然——


    姜屿对他这样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知予想不通,他摇了摇头,语带困惑。


    “师姐为何总要这么在意我的想法?”


    姜屿不知道他心中的弯弯绕绕,见他神思愈发凝重,误以为他是在嫌自己烦。


    仔细想想,今晚她说过的话好像确实有点多,走了这么久,他大概也累了。


    姜屿沉吟一下,接过老板装好的蝴蝶钗,面向他。


    “你再跟我去最后一个地方。”


    扬州傍水而居,因水而兴,水多,自然桥也多。


    长街走到尽头,有一条窄窄的小河,单孔石拱桥架在水面上,夜幕下,拱桥的倒影落在水中,像一枚弯弯的月亮。


    拱桥边上有一颗大榕树,靠着水的那面悬空吊了一架秋千,白日里常有小孩聚在这里嬉笑玩闹。


    不过现在已是深夜,人们大多都聚集在夜市一带,这里倒不见有什么人影。


    秋千悬在水面上,姜屿牵着谢知予的袖子,带他走下岸边的石阶,踩上竹筏,伸手扯了扯秋千的绳子,确认足够牢固后才坐下。


    她往左边挪了挪,空出半个位置。


    “别愣着了,还有半边位置给你留着,快坐过来。”


    一般很少有人会在晚上荡秋千,更不用说还是在危险的水面上,稍有不慎便会落入水中。


    但谢知予是个不怕死的,这项活动倒是正和他的心意。


    他没问姜屿为何要带他来河边荡秋千,只安静坐在她身侧,任由晚风吹拂,秋千轻轻摇晃。


    “系统系统,在不在在不在。”


    姜屿抬起头,看着夜空上闪烁的星子,急不可耐地喊出了系统。


    “上次你说的那个盲盒现在还有效吗?”


    【任务奖励没有使用期限,一直都是有效的。】


    【宿主现在是要使用吗?】


    “是。”姜屿说,“我想兑换萤火虫。”


    【】


    系统似乎是沉默了一下,随后又提醒道。


    【宿主,只要你的要求不太过分,盲盒都能实现,你不再想想其他更有用的东西吗?】


    盲盒是辛苦做任务才得来的奖励,只用它兑换萤火虫确实有点可惜,但姜屿还是选择坚持自己的想法。


    “不用,就换萤火虫。”


    【稍等,现在为你兑换。】


    【系统提示:道具心想事成盲盒*1已使用完毕。】


    奖励发放需要一些时间,而且系统的存在最好还是不要让谢知予知道。


    姜屿侧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


    “我想给你看个东西,但是你得先把眼睛闭上。”


    “什么?”


    谢知予不知她要做什么,可他下意识却选择相信她,闭上了眼。


    夜风骤起,夹杂着水汽的凉风迎面吹来,秋千也在随着这阵微风前后摇晃。


    他听见姜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脆生生,又带着清亮的笑意。


    她问:“你想不想看看星星是什么样的?”


    谢知予闭着眼睛,卷而翘的睫羽在微微颤动。


    每每到了夜里,他都必须靠着光源才能视物,虽能看见,眼中景象却是模糊不清的。


    姜屿正是知晓这一点,才特意用盲盒兑换了萤火虫。


    她看着水面上凭空出现缓缓飘起的光点,心知奖励兑换完成了,按捺不住语气里的兴奋,赶忙道:“就是现在,快睁眼!”


    数不清的蓝绿色光点漂浮在水面,成群的萤火虫飞舞在空中,流萤漫天。


    谢知予睁开眼睛,萤光倒映在他眸中,点亮了漆黑的眼瞳。


    光影在水面上浮动,晚风一吹,宛若铺开一条银河,萤光闪烁。


    “你看这些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像不像天上的星星?”


    谢知予霎时怔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梦幻的景象,刹那间,似乎连风声也止住,只能听见耳边姜屿的声音。


    “在这个世上,其实爱也分很多种,除了父母之爱还有朋友和爱侣之间的爱。”


    姜屿侧着脑袋,看着他的侧脸,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你下午同我说爱都是骗人的,但爱并不都是你想的那样,它应该是一种很美好、会让人感到快乐幸福的情感。”


    顿了顿,又有些忐忑地问:“比如今晚我带你来逛夜市,你有觉得开心吗?”


    原来是这样。


    谢知予纷乱的思绪立刻打开,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姜屿带他来逛夜市,时时刻刻关心他,原来是为了让他开心,用实际行动来反驳他曾对她说过的话。


    谢知予缓慢地眨了下眼,转过头,同姜屿对上了视线。


    漫天流萤环绕在二人身侧,萤光点染她的面容,星辰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


    怦、怦、怦。


    一声又一声,是谢知予的心跳声,声声清晰。


    像有一万只蝴蝶破茧而出,在他心里扇动着翅膀。


    谢知予伸手抚上心口,他从来不会因为谁而轻易改变自己的看法,但他也同样无法违背此刻剧烈的心跳。


    他低垂着眼,眸光微微闪动。


    “开心的。”他说。


    声音很轻,但却无比清晰。


    姜屿知道想要改变一个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她也不急在这一时。


    只要他能将自己说过的话听进去一点,她就很满足了。


    秋千距离水面的高度对小孩来说有点危险,但两个成年人坐着就刚好合适。


    姜屿用了一个风诀吹着秋千前后小幅度地晃动,足尖恰好点过水面,泛起一圈圈波纹,荡碎了水中倒映着的月亮。


    谢知予很少有这么乖乖回答问题,不和她唱反调的时候。


    听着他的回答,姜屿实在没忍住,笑嘻嘻地凑过去,戳了戳他的肩膀,用一种逗小孩的语气故意问道。


    “既然开心,那你说说,师姐好不好?”


    谢知予望着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一下,垂眸勾起嘴角,唇边弯起一个人畜无害的弧度。


    姜屿心下一凉,直觉不妙,但为时已晚。


    秋千晃动的幅度骤然加大,前后一百八十度摇晃,几乎快成了一条直线。


    姜屿直接戴上了痛苦面具,紧紧抓着秋千绳才没被甩出去。


    “师姐现在开不开心?”谢知予学着她方才的语气,笑着问她,“开心的话,那你说说,我好不好?”


    小气鬼,这个人真的是小气鬼,一点玩笑都开不起的。


    秋千摇晃的速度越来越快,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姜屿忍无可忍,怒吼出声。


    “我开你个锤子的心!”


    但碍于目前她根本打不过谢知予,虽然很气,但也只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等这次回到门派,她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练剑,迟早有一天要把谢知予摁在地上摩擦。


    *


    “今天就到这里了,我累了,我们早点回客栈休息吧。”


    从秋千上下来,姜屿腿都有些发软,但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被吓到了,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


    谢知予瞥她一眼,大概是突然的良心发现,居然没有当场戳穿她。


    扬州人爱听戏,二人沿着原路返回,路过一间茶楼,连门外都围满了听戏的人。


    姜屿平时不常听戏,对此了解也不深,却在听见某个熟悉的名字时,蓦地顿住了步子。


    “今日台上的这位是和裴松月一个戏班出来的,但要是拿他和裴松月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裴松月那时可是班主,这初出茅庐的角儿怎么能和他比得了?”


    “说来也是可惜,若不是他失足摔下悬崖,至今下落不明,他们这个戏班也不至于没落到来小小一个茶楼唱戏。”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传入耳中,姜屿不由皱起了眉。


    裴松月失足摔下悬崖,至今下落不明,那跟他们一起住在客栈里的是谁?


    再说裴松月早就摔断了腿,走路都要靠轮椅,又怎可能上得了山?


    姜屿满腹疑团,往茶楼门口凑近了些,想要听清他们谈论的内容。


    却在这时,迎面跑来一位面纱蒙脸的白衣女子,姜屿侧身避让,对方也跟着调转了方向,似乎认准了她似的。


    眼看着二人即将面对面撞上,谢知予突然伸手揽住姜屿腰侧,将她往怀里一带。


    白衣女子扑了个空,袖中露出半截匕首,风吹起她遮脸的面纱,隐约露出面颊上的梅花刺青。


    还不待人看清,她飞快地整理好面纱,愤愤瞪了眼姜屿的后脑勺,转身离去。


    谢知予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讶异地挑起眉,目光玩味。


    “师姐,很晚了,早些回客栈吧。”他笑着转回视线,松开姜屿,“还是说,你想再继续逛逛?”


    一出戏唱到尾声,茶楼门口聚集的人群也已散开。


    姜屿摇了摇头,放弃了想要打听消息的想法。


    “不逛了,回去吧。”


    第40章 牵丝戏(九)


    月上中天, 皎洁的月光从树枝间掠过,惊飞枝头停栖的鸟雀,在短暂的喧哗后又重归于静寂。


    夜幕之中, 忽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乘风而来,如流光破开黑夜,从屋顶一跃而下, 稳稳停在院中, 正是夜市上意图刺伤姜屿的白衣女子。


    她扯下面纱,抬手挥退守在门外的弟子,推门迈入主屋, 径直走到妆台旁, 略微低下头。


    “小姐失败了。”


    红木雕花的梳妆台上摆着一面铜镜,从她的角度望去, 恰好能见镜中映出一张白皙娇俏的脸,娇弱动人,楚楚可怜。


    只是那双眼中却又含着与这张脸的小白花气质极为不符的恶毒。


    江浸月摘下发髻上的簪子,攥在手心, 对着空气恶狠狠地啐骂一声。


    “贱人。”


    作为一本万人迷文的女主, 江浸月自出生就有着主角光环,前半生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她喜欢想要的, 从来都是主动送到她手上,而她厌恶反感的, 通通都不会有好下场。


    但是最近这种情况却突然发生了一点变化。


    她费尽心思也搭不上话的谢知予居然轻易就同意和姜屿组队,宋无絮不惜和她吵了一架, 也要来扬州找姜屿。


    可是凭什么?姜屿她究竟凭什么?这些本该都是属于她的, 姜屿凭什么心安理得地接受?


    江浸月从小到大享受惯了众星捧月般的待遇,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应该爱她才对。


    她死命攥着手里的簪子, 心中妒火实在难消,连手掌被划伤也未曾察觉。


    “贱人,姜屿这个贱人凭什么抢走我的东西!”


    “小姐消消气,莫要为了别人伤着自己的身体。”


    白衣女子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抽走沾血的发簪,柔声安慰道:“我会再找机会给那个贱人一个教训,宋公子也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江浸月并不在乎宋无絮会不会回心转意,她身边从来不缺爱慕者,宋无絮的真心于她而言一文不值。


    她只是觉得愤怒和不甘,她不在乎的东西,宁可当成一条狗留在身边,也绝不会让给别人。


    尤其是姜屿。


    “天色不早了,小姐别再烦心这些,早点熄灯歇了吧。”


    白衣女子取来伤药和绷带,温柔细致地为江浸月处理着手心的伤口:“说起来小姐离家已有大半年的时间,难得回一趟扬州,不去看看庄主吗?”


    “月娘,你是知道我的。”江浸月语气沉了沉,再开口时话里明显带了一些嫌恶,“我不爱和他见面说话。”


    江浸月自小便有些瞧不起自己这个入赘的小白脸爹爹,宁愿和整天抱着一堆破木偶娃娃的江晚菱待在一起,也不愿多和他说一句话。


    但沈清风待她却是极好的,担心身娇体弱的女儿在外面受了欺负,特意派了月娘随身保护她。


    月娘是沈清风的小师妹,自愿跟着他一起离开原来的门派,留在了无剑山庄,因他授意,又成了江浸月的支使丫鬟,从八岁起照顾她长大至今。


    此次回扬州,江浸月压根没打算回无剑山庄,宁愿和病恹恹的江晚菱同住在别院,也不愿去见沈清风一面。


    月娘知晓她的性子,叹了口气,不再劝言。


    夜已深沉,处理完伤口,江浸月困意上涌,掩唇打了个哈欠。


    窗外吹进来的风带了些许凉意,江浸月站起身,正打算关上窗户,撑在窗台上的右手手背忽然感觉到一阵冰冰凉凉的触感。


    她抬手凑到眼前一瞧,只见手背上不知何时趴了一只蝎子,呆愣两秒,猛然醒了瞌睡,吓得僵在原地,惊喊出声。


    “月娘,快救我!”


    蝎子让她这一声喊叫彻底惹恼,高高扬起了尾刺,正要刺下,月娘及时捏住它的身子,反手扔出了窗外。


    “小姐别怕,已经没事了。”月娘检查了一下江浸月的右手,确认她没有被蜇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季节正是毒虫活跃的时候,可别院每日都有人来打扫,还薰了艾草防虫,这只蝎子又是如何跑进来的?


    月娘正觉得奇怪,忽闻一声极轻的叹气声,从窗外传来,辨不清方向。


    她下意识上前,母鸡护崽儿似的,将江浸月挡在身后。


    “谁在外面!”


    无人应答,唯独屋顶传来几声嗒嗒脆响,像是有人踩过瓦片。


    月娘登时警觉起来,抽出匕首,以一种戒备的姿态正对着大开的窗户。


    窗外纯净的夜空上飘了几片薄薄的云,月亮被遮住,院中的光线霎时变得黯淡。


    昏暗的月色中,一道身影不急不慢地从屋顶跃下,捡起被扔到地上的蝎子,指尖拨弄着它带毒的尾刺。


    说来也怪,危险可怖的剧毒蝎子到了他手中竟温顺得像一只听话的玩具,乖乖趴在他手背上,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云淡风轻地环视院子一圈,目光在月娘和江浸月身上一扫而过,扬起唇角,十分有礼貌地同二人打了声招呼。


    “晚上好。”


    深更半夜家中突然闯进一位陌生人,无论换做是谁第一反应都会瞬间警惕起来。


    只是还未待月娘询问,身后的江浸月便先她一步出声。


    “谢、谢知予!”她似是有点难以置信,语气里全然没有害怕的意思的,反而带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惊喜,“你怎么会在这里?”


    早在拜入天衍宗之前江浸月便听过谢知予的名字,只凭一把木剑在仙盟大比上夺得第一的少年天才,光是这个名头便足以令她崇拜不已,心生慕艾。


    只可惜入了门派后,她甚少能找到机会与谢知予说上几句话,万万没想到这会儿居然能在自己家中见到他。


    江浸月想走近些同他说话,可月娘却硬生生将她拦在了身后,不准她向前一步。


    “小姐,别过去。方才你手上那只蝎子是他故意扔下来的。”


    月娘说这话时上下打量着谢知予,目光落在他眉心那一点朱砂上,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可她几乎在脑中搜寻了个遍也没想起来到底在何处见过。


    不知为何,这种熟悉感让她非常不舒服,心里也惴惴不安。


    谢知予平视着月娘,摊开双手,十分坦荡地任她打量。


    “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来确认一些事情而已。”


    江浸月闻言面露欣喜,好不容易有机会和谢知予面对面说话,无视了月娘的劝告,推开她的手往窗边走去。


    “你是来找我的吗?我——”


    话未说完,一把匕首从她的嘴角擦着脸颊而过,划出了一道长而深的血痕。


    江浸月瞪大眼睛,最后一个字陡然变了音调,转成尖锐的惨叫。


    谢知予摇头轻叹一声,口吻含着一丝做作的无奈,笑盈盈地望着她。


    “没人教过你在别人向你问话之前要保持安静吗?下次注意。”


    谢知予扔匕首的速度太快,猝不及防,月娘来不及阻止。


    她将血流如注的江浸月揽在怀里,匆忙为她止血,同时朝着院中大喊。


    “来人,快来人,把这个擅闯民宅的人给我抓起来!”


    值夜的弟子听见动静,纷纷提剑赶了过来,摆出阵形,将谢知予围在中央。


    “快把他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谢知予站在包围圈中间,目光不紧不慢地从弟子脸上一一扫过,饶有趣味地抬了下眉,忽然轻笑起来。


    “这下可真是有点麻烦了。”


    嘴上说着麻烦,语气却是极为平静的。


    他侧身避开凌空劈下的一剑,慢悠悠地抽出离恨,若是姜屿在场,大概会惊讶他原来也会用离恨打架。


    谢知予嘴角噙着一丝散漫的笑,丝毫没有以一对群的紧迫感。


    与木剑不同,离恨剑刃锋利,无需借助剑气,谢知予偏又专挑要害下手,几个回合下来,这群弟子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似乎将这当成了一场游戏,就像在逗猫一样,刻意控制自己下手的轻重,让这些弟子受了伤又不至于倒下,还能继续给他当沙包。


    月娘在屋里看着院中的情形,眉头直皱。


    “你们这群废物到底在干什么,连他一个人也打不过!”


    谢知予玩得太过上头,经她这一嗓子提醒才想起自己差点忘了正事。


    他微笑着轻轻挑起眉梢,难得好心,开口问了一句。


    “时候不早了,有人要回家睡觉吗?”


    问题的内容听上去很正常,但在这个时候问出来就显得过于突兀,不合时宜。


    弟子们面面相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互相使了个眼神,又一齐朝他发起攻势。


    “师姐常说要我做个好人,我可是给过你们机会了。”


    谢知予轻声叹息,语带无奈,听起来就像是真的在为他们感到惋惜一般。


    只是下一秒,手中的剑却又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一名弟子的心脏。


    “我这人心善,见不得别人受苦,所以送你们上路时下手会快些,只捅一剑。”


    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谢知予抬起手随意擦开,顺手向上撩起额前挡住视线的碎发,短促地笑了一下。


    “不过要是有人想逃跑的话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嚣张的话语和散漫的态度激怒了剩余的弟子,他们握着手里的剑,义愤填膺,不再顾虑,群起攻之,誓要为同伴报仇。


    谢知予仍从容站在原地,轻蔑地勾起嘴角,手中离恨如银丝缠绕,剑身雪亮,闪着寒芒。


    随着剑光不断闪过,弟子一个接一个倒在他脚下。


    “一群废物!”


    月娘暗骂一声,扶着江浸月坐下,在房中找了把趁手的剑,打算亲自动手。


    她拔剑推门而出,却在看清院中景象的一瞬间僵住了身形。


    挡住月亮的云层随风散去,洒下来的光芒逐渐变得明晰,以谢知予为中心,地上躺了一地尸体,血液汇成一条条暗红色的细流,在他脚下蔓延成血泊。


    谢知予低垂着头,空着的左手遮住半张脸,身体在微微颤抖。


    察觉到月娘的视线,他看了眼脚边的尸体,复又抬头,面上始终保持着笑容。


    “抱歉,太兴奋了,下次注意。”


    月破乌云,落下一地灿灿清辉,谢知予慢慢放下左手,被遮住的半张脸上清晰可见有几块琉璃般的鳞片。


    纯白的光芒倾洒在他昳丽狼狈的面容上,有种诡异的摄人感,竟让人挪不开眼。


    月娘自然认得这是化琉璃的病症,她目光落在那几块鳞片上,突然对眼前的少年有了一点印象。


    沈清风与月娘都出身同一个落魄的小门派,全师门上下也就只有十来号人,在江湖上人微言轻,甚至连仙盟也挤不进去。


    那时的沈清风一心只想出人头地,便带着她一起离开门派,另寻出路,想要在这江湖上闯出一番成就。


    二人偶与谢无咎结识,在他的介绍下,沈清风成了无剑山庄的赘婿,老庄主逝世后又一点点架空江晚菱,手揽实权,坐上了庄主之位。


    为了报答恩情,沈清风甘愿为他所用,替他办事。


    当年魔渊一战,他们跟随谢无咎去往魔域支援,途径南诏,在王宫中见过一位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


    谢无咎观他根骨绝佳,又打听到他是先皇后妃抱养的孩子,并非宫中皇子,便起了心思想收他为徒。


    收养他的后妃已于一月前病逝,他又无父无母,没有依靠,能拜入天衍宗修行分明是幸事,可南诏王却百般推辞,不肯放人。


    为了讨好谢无咎,沈清风便与月娘商量,趁着魔物肆虐之际将男孩敲晕带走,再伪造成其死在魔物手中的假象。


    反正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死了就死了,宫中没人会深究。


    成功带走那名男孩之后月娘便再也没见过他,后来沈清风和谢无咎将他带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她一概不知,对他也早没了印象,只记得他眉心有一点朱砂。


    回忆到此结束,直到这时,月娘才终于认出眼前这位少年原是当年那名小男孩。


    “是你。”


    谢知予无声地弯了弯唇角,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抬脚踏过挡路的尸体,离恨剑尖点在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


    四下静寂,脚步声更显清晰,步步踩在心头,带来紧张到极致的压迫感。


    距离越来越近,月娘手指颤抖着想要后退,双腿却仿佛被胶水粘住了般,无法动弹。


    她手里紧紧握着柄长剑,做好了要开打的准备,但谢知予却只是在她身前一米处停下,笑着摊开左手,手腕朝上。


    “评价一下,姜屿画的。”


    他像是终于找到一位能欣赏表演的观众,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对方的点评,语气带了一丝炫耀的意味,兴致盎然地问道:“你觉得如何?”


    月娘愣了几秒,在他的压迫下目光不得已僵硬地移到他手腕,只见上面用颜料画了一只紫色的蝴蝶。


    坦白来说,姜屿的画技算不上多好,但至少画得也有模有样。


    但月娘听过姜屿的名字,既是江浸月讨厌的人,她也绝不会说出夸赞的话。


    “丑得不堪入目。”


    “这样啊。”


    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谢知予声音变得平静,连面上维持的微笑也消失了,瞬间没了兴致再与她废话。


    “那你还真是眼瞎。”


    话音甫落,扬手一剑直截了当地抹了月娘的脖子。


    随着寒光闪过,血液喷溅而出,月娘瞪大双眼,还未感受到疼痛便已没了呼吸,仰倒在一地血泊里。


    谢知予有些嫌恶地用脚尖踢开她的尸体,跨过地上的血迹,径直走入屋内。


    江浸月目睹了他动手的全程,就算再傻也该知道他来意不善,早没了心思和他搭话聊天。


    她这会儿才开始挂念起无剑山庄的好,留在别院中看守的弟子不多,江晚菱也是个病弱的,夜里早就睡下了,根本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眼看着谢知予慢慢朝自己走近,江浸月吓得从凳子上摔了下来,瘫坐在地上,捂着受伤的脸颊,口中含糊不清。


    “怪怪”


    “你想说,我是个怪物?”


    谢知予看着不停发抖的江浸月,大约是觉得她的样子实在无趣,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若是换成姜屿,她才不会这么怕他。


    她连阿沅都不怕。


    若让她见到自己这副样子,比起害怕,她大概会更关心他脸上的鳞片是如何来的。


    想到这里,谢知予的眼睛闪闪发亮,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看姜屿会作何反应。


    “我赶时间,就不和你计较这些了。”


    他在江浸月面前半蹲下来,伸出左手,平静地望着她说。


    “你觉得它好看吗?”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在意这只蝴蝶,但有了月娘的教训,江浸月就算再讨厌姜屿,此刻也不得不夸口称赞。


    “好看的,画得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只蝴蝶都要漂亮。”


    谢知予显然被她的回答取悦到了,他颇为赞同地点点头,用一种夸赞的语气道。


    “你的眼睛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他顿了顿,收回手,话锋一转:“今晚的事,可以麻烦你替我保密吗?”


    生怕谢知予对自己动手,江浸月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连连点头向他保证:“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但是我好像有点不太相信你。”


    谢知予抬眸笑着看向她,再次摊开左手,掌心多了一只指节大小、还在蠕动的黑色小虫。


    他伸出手,在江浸月惊恐拒绝的目光中,强硬地将这只蛊虫送入她的耳道。


    蛊虫沿着耳道一路钻进江浸月的身体里,她停下了挣扎的动作,整个人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娃娃般呆坐在地上,双眸失神地望着前方。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听见谢知予的声音。


    “你身上带着的那块令牌可以给我吗?”


    *


    离恨归鞘后,谢知予兴奋的心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一路回到客栈,脸上长出的鳞片早已消褪。


    姜屿那么想知道他与阿沅的关系,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竟生生错过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她大概会郁闷上好几日。


    谢知予眼眸微垂,低声笑了一下。


    这个点客栈内其他人早就熄灯入睡,谢知予上了二楼,正打算回房,却见姜屿屋里竟还亮着灯。


    门未关紧,留了条大约二指宽的门缝。


    谢知予看了眼手中江府别院的通行令牌,扬起唇角,等走近才听到屋内传出轻声细语的交谈声。


    他停在门外,透过门缝看见姜屿果然还未睡,她坐在桌边,对面正对着的是宋无絮。


    所有的情绪几乎在一瞬间褪去,谢知予的脸变得面无表情。


    他沉默地注视着屋内的二人,眼底上涌翻搅着某种不明的情绪,纠缠如乱麻,最终将他的眼神搅得漆黑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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