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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理智


    天气渐暖, 谭茵的预产期也愈发临近。按照项俊凡的安排,她这几天都得待在家里待产。


    黄恩宜和李悠然约好,一起去看望谭茵。她们买了水果和牛奶, 一道送去谭茵家中。谭茵家的饭厅里已堆积了不少水果和牛奶,甚至有一袋蔫巴褶皱的桃子, 她们只能将物品摆在角落。谭茵挺着大肚子, 行动不便,撑着椅背, 看她们忙碌。


    李悠然环视安静的四周, “就你一个在家?他们人呢?”


    谭茵单手叉腰, “项俊凡他舅要回美国了, 怕等不到我生产, 就想提前吃顿饭,欢迎小朋友的到来。”


    黄恩宜疑惑地眨两下眼睛, “欢迎小朋友……结果小朋友和妈妈都不在现场?”


    谭茵解释, “我这不是留在家等你们嘛。”


    她拿起桌上喝剩的牛奶, 吸一口,察觉味道不对,转手扔进了垃圾桶内。李悠然帮忙挑几个坏掉的桃子, 也跟随扔掉, “早说嘛,我们就应该改天再来看你。”


    谭茵摆摆手, “都一样的。”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是, 不管她的朋友们什么时候来, 项家都不一定会见得想要热情接待。


    李悠然顺手拿一颗李子, 擦擦表皮, 咬一口。这是她给谭茵买的水果, 当初想着项家长辈在家,所以才特意买了常规的礼物上门,避免被挑刺。她想想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听黄恩宜的,买一大袋零食,三个人分来吃光,像以前那样。


    “那中午饭……”李悠然不忍心让谭茵忙碌,“算了,我给你们做中午饭。你想吃什么?”


    谭茵客套,“我是主人,该你们客人点单。恩宜,你想吃什么?”


    黄恩宜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想吃螺蛳粉。”


    于是午餐就这样定下来。H漫画男喘女喘广播剧都在Q群把衣48一6九6③


    李悠然煮了三碗螺蛳粉,两碗红汤一碗清汤。三个人并排坐在茶几前,打开电视,用综艺下饭。


    刚开始的氛围和谐轻松,三个人分享食物,总拿筷子到别人的汤碗里夹酸笋。看到电视里的综艺搞笑场面,非得后退来再看一遍,笑声不停。过了大约十分钟,谭茵嗦粉的动作忽然停下,眉头紧皱。


    “痛……”谭茵扔下筷子,顺势抓紧黄恩宜的小手臂,连说话都没了力气,一口气悬停许久才慢慢呼出,“好痛……”


    黄恩宜惊慌失措,“这该不会是羊水破了吧?”


    李悠然忙咽下一口螺蛳粉,掀开谭茵的裙摆一角,没有看见血渍和羊水,“应该是宫缩。”


    黄恩宜努力勾来茶几上的手机,“要打120吗?”


    李悠然想了想,“先等等,不慌。”


    谭茵虚弱地靠在沙发上,上半身慢慢下滑,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李悠然急忙从华丽的盒子里抽取三张纸巾,准备替谭茵擦擦汗,可是刚转身,看见谭茵紧皱的眉头倏然松开,恢复了原样。


    “好了。”谭茵坐直,若无其事地拿起筷子,继续嗦她的清汤粉。


    黄恩宜没能回过神,显得呆滞,她实在想不通刚才发生的一切,揉着太阳穴发问,“我刚刚是经历了平行宇宙吗?”好像平行宇宙里的谭茵正在经历痛苦,而这个宇宙里的谭茵一直风平浪静。


    谭茵嗦完一根粉的末尾,“正常,宫缩都这样,习惯就好。”


    黄恩宜叹息,回想谭茵痛苦的模样,问道,“但痛的时候也是真的很痛,对吧?”


    一个简单的问句而已,谭茵却莫名委屈了,螺蛳粉含在嘴里也不咀嚼,光是嘟着嘴,皱着眉。好像关于痛不痛这件事情,没人在意就还好,一个人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可一旦有人在意起她的感受,体内撒娇的本能便会逐渐显露出来。她抱起黄恩宜的胳膊,在黄恩宜肩头上蹭了蹭,像讨食的小猫。


    李悠然看了心疼,凑拢来抚摸着谭茵隆起的肚子,用上了一种哄婴儿的语气,“小朋友,妈妈为你吃了那么多苦头,出来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她。”


    黄恩宜也将手心轻轻搭在谭茵的肚子上,“小朋友,妈妈为你做了很大的改变,但是你要记得,她曾经是一个很酷的人。”


    曾经的谭茵是很多人的向往,自由、热情、灿烂,似乎永远拥有无拘无束的笑容与无穷无尽的勇气,耀眼的青春,他们以为那会是她一辈子的模样。


    可是青春败给了生活。


    谭茵心想,也许青春真的要画上句号了。


    虽然她偶尔也会怀念从前的自己。


    ***


    谭茵生产那天,事发突然,被紧急送往医院。


    盛宇是最先得知的消息的,再转述给李悠然和黄恩宜。一行人急急忙忙赶往附属医院,碰上下班高峰期,车道堵塞不通,前行缓慢,他们费尽心力才到达的目的地。


    那时小朋友已平安来到这个世界,被项家人围绕着,在特定房间里观察。谭茵独自躺在病房里。由于生产耗尽心力,她正闭目养神,安静休息。


    黄恩宜和李悠然陪伴在病床旁,坐在狭窄的蓝色折叠床上,神色显得凝重。李悠然偶尔替谭茵擦擦汗,试图让这一张毫无生机的苍白的脸颊恢复一点气色。黄恩宜胸口闷,不知是否是屋内空气不佳的缘故,她去屋外透透气。


    韦柯和盛宇并排坐在走廊长凳上,靠着墙。男士看望刚生产的女士不大方便,他们便在病房外守护,像两个侍卫。


    黄恩宜四下张望,搜寻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医患人群,语气严肃,“项俊凡还没来吗?”


    韦柯听出了黄恩宜的愤怒,哄道,“我去叫他。”


    他还没走出一步,盛宇顺势拦下了他的去路,“我去吧,我跟他熟一些。”


    盛宇为了完成任务,花了一些时间,好在有收获。项俊凡返回病房了,怀里抱着漾漾,脸上洋溢喜悦。他嗦着嘴逗小朋友,动作不熟练但是也不肯放手。他弯腰,把小朋友置放在谭茵枕边,“漾漾,来看看你妈妈。”


    谭茵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小孩,虚弱地笑了一下,“他叫漾漾?”


    黄恩宜不解地插话,“你竟然不知道他叫什么?”


    “才定下来,取的是太爷爷的字。”项俊凡解释着,兴奋地捏着小朋友的手,“我们漾漾以后也要像太爷爷那样,做个有出息的人。”他沉浸在与小朋友的单向交流之中,其乐融融。


    黄恩宜一口气堵在胸口,毕竟谭茵花半条命生下来的小孩,结果随项俊凡姓,随太爷爷名,谭茵作为母亲,被剥夺得一干二净。黄恩宜只觉得不公平,隔着一张病床,她直视项俊凡,声音轻微却凌厉,“该你来生小孩的。”


    李悠然私下里捉住了黄恩宜的手腕,示意黄恩宜别意气用事。


    项俊凡没听出来讽刺,反而得意洋洋,“不是我吹,当真换我来,一点生两点就能回家。”


    他说罢如相声演员那般等待观众反应,李悠然尴尬地笑一下,附和他的幽默。


    谭茵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她实在太累了,眼睛总是半睁着,提不起精神。她用指背抚摸小朋友的脸颊,再向门边眺望,“爸和妈呢?”


    “去车里拿小朋友的东西。”项俊凡问谭茵,“你有什么要拿的?我让他们顺便拿来。”


    谭茵摇头,实际她需要的东西还挺多,只是她现在没剩多少思考的力气。她又问道,“我爸我妈呢?”她的父母和弟弟今天才从外地赶来,看这模样,估计是还在路上。


    “也不知道到哪儿了。”项俊凡摸出手机,拨通岳父的号码,没有直接对话,而是把手机放到了谭茵枕边,“你自己问吧。”


    他抱起了小朋友,护士恰巧也来病房探望,要回了小朋友,因为还得再检查观察。项俊凡倒一下变得忙碌了,这边与护士交接,那边等谭茵通话,夹在病床旁的狭窄走道里,左右照顾。待到谭茵通话结束,他弯腰收回手机,顺带捏捏谭茵的脸颊,眼波深情,言语温柔,“宝贝,你表现得很好。”


    谭茵无力地抿嘴回应。


    黄恩宜悄悄攥紧了拳头,灰色裤面在掌心里褶皱一团。


    医生从病房外探出半个身体,冲着里头一群人询问,“谁是谭茵家属?跟我出来一下。”


    项俊凡闻讯出门,“我是。”


    黄恩宜有所行动,悄悄紧随项俊凡身后。韦柯见状,隐隐担忧,离开走道座位,一路跟着黄恩宜。


    李悠然在病房里忙着替谭茵擦汗,集中注意观察谭茵的脸色。谭茵的虚汗出得有些出人意料,仿佛是被花洒淋湿了整个身体,李悠然不放心,想着找护士问问情况,这一回头,才发现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莫名有不安的预感,赶到病房外,在路过的人群里搜寻。


    走廊转角处,一群人的身影被白炽光冷峻照耀着。医生与项俊凡在交谈,黄恩宜和韦柯在一旁围观。


    项俊凡看见张医生表情严肃,不免紧张,担心小朋友那脆弱的身体,惶恐问道,“张医生,漾漾没事吧?”


    张医生答复,“放心,小孩没事,就是大人情况还需要观察。”


    项俊凡焦急,“漾漾妈……”


    黄恩宜忍不住插话,纠正项俊凡的表述,“她叫谭茵。”


    气氛有一瞬间的冷却。


    韦柯站得离黄恩宜更近了一些。


    项俊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尽量不被黄恩宜打断思路,仍旧与张医生对视,回到和张医生的谈话上,“她怎么了?”


    医生说明具体情况,“怕有产后出血的可能。我之前压了她肚子,暂时没发现异常,不过还得多观察,你们家属要多照顾她。”


    项俊凡自言自语,“应该不会有事的,漾漾妈平时身体……”


    黄恩宜再一次打断了项俊凡的话,“她叫谭茵。”


    项俊凡忍无可忍,满脸愠怒,驳斥黄恩宜,“那不就是漾漾妈么?咱俩说的同一个人,你在这儿跟我争什么争?”


    “但是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谭茵!”黄恩宜义正言辞地辩驳,语气激烈,甚至脸颊稍显红润。


    项俊凡这回动了怒气,“你他妈没事找事对吧?”


    他向着黄恩宜踏出半步,带着盛气凌人的压迫感。韦柯警觉,抓过黄恩宜的手腕,往后撤退,再插入两人的空隙之间,抵挡在黄恩宜的身前,正向面对项俊凡。


    项俊凡碍于情面,泄了口气,厉声警告道,“韦柯,管好你媳妇。”


    韦柯面色平静,态度却是坚定,“她有说话的权利。”他要捍卫她想做的一切事情。


    黄恩宜有了底气,心里的悲愤倾泻而出,毫不留情对项俊凡控诉,“项俊凡,你能不能别只把谭茵当作给你生孩子的工具?她是人,她是你的妻子,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她的身体健康和感受情绪?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别这么肮脏?”


    她换口气,继而调大了音量,“还有,谁稀罕你那什么太爷爷的名字?什么狗屁漾漾,你以为很了不起吗?瘪三。”


    “我操!你他妈……”


    项俊凡是被黄恩宜完全触碰到了爆发点,甚至脑袋短路说不出脏话,只想动手。他想往前,韦柯牢牢阻挡着不肯挪动,于是便成为了两个男人的对峙,剑拔弩张。


    项俊凡眼神凶狠凌厉,“让开。”


    韦柯声音冷静低沉,“不让,休想动她。”


    项俊凡拳头举到了半空,“你他妈……”


    他的拳头在空中被盛宇意外拦截。盛宇来的匆忙,试图阻止一场即将开始的冲突,他用蛮力让项俊凡后撤一步,李悠然配合地让韦柯后撤一步。


    当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被分开后,间隔的空隙里出现了张医生的怒斥。


    “请尊重一下医院的秩序!都什么毛病?在医院里大声嚷嚷!”张医生用指腹扶眼镜,压制怒气,伸手指向项俊凡,“家属跟我走,其余人一律不许再跟来。”


    张医生带走了项俊凡。


    剩下的人中,李悠然让盛宇回到病房外,继续守护谭茵,至于韦柯和黄恩宜,这两个不安分的出头鸟,看这形势是没办法再留医院的了。她让这对夫妇提前离开了住院楼,她跟随他们一道走在医院小路上,观察到四下没有熟悉的人,她才总算忍不住开始责骂黄恩宜,“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她倾身,视线越到韦柯身上,埋怨道,“韦柯你也是,怎么总是陪着她胡闹。”


    黄恩宜不服气地反驳,“这哪里是胡闹了?允许项俊凡那么欺负人,就不允许我骂他几句?”她说到情绪激动处,眼眶率先红润,她有些窘迫,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珠。


    李悠然急忙哄道,“不是不允许你骂他,只是……”她思考着,该怎样把事实描述得更清楚,她反问黄恩宜,“那你觉得,你今天骂他一顿,他明天就能痛彻心扉、改过自新、幡然醒悟?”


    黄恩宜咽住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项俊凡这人是骂不醒的,他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李悠然走在黄恩宜的右手边。隔着黄恩宜,韦柯的侧影被金属黄色路灯晕染出朦胧的轮廓。李悠然向黄恩宜感慨,“你骂项俊凡,不要紧,毕竟有韦柯保护着你。可茵子呢?项俊凡在你这里受的气,万一转移到茵子身上……”


    她没有说完话,黄恩宜已经能够想象出那副画面。她难过悲哀,“我就是看不得谭茵受委屈。”


    “今天的事情要是让茵子知道了,我估计她不仅会委屈,还会很为难。”李悠然怕讲话太重,试着缓和语气,“生小孩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茵子在病房里备受煎熬,要是得知病房外朋友和老公大吵一架……就怕她会愁得头要爆炸。”


    黄恩宜嘟嘟囔囔,声音里带着哭腔,“那就撒手不管她么?”


    “也不可能不管,就是方法上还得再多考虑考虑。”李悠然心软,抚摸黄恩宜的背,故作轻松,“你放心,其实也没有那么悲观的,明示不行,我们就暗示。方法总比困难多,我们再慢慢想想,别着急,之后再说吧。”


    他们走到热闹之处,两辆小车交会,蜗牛一样小心翼翼蠕动,路人擦边而行。


    再往前一段路便是医院出口,他们到了分别的时候。李悠然要折返回到谭茵的病房,黄恩宜与韦柯今晚先行回家。三人群团兵分两路,告别离开。


    脚下这一段小路上铺满石阶,隐藏在林荫中,偶有青苔悄然冒出。黄恩宜心情低落,走路心不在焉,一脚踏到青苔上,不慎打滑,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到地面上,连着向下滑两级台阶。


    韦柯惊慌,蹲下,急切询问,“痛不痛?”


    痛,并且狼狈。黄恩宜破罐破摔,盘腿而坐,整个人泄气,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坐下,怒气冲冲,“不走了,气死我了!”


    韦柯手腕搭上膝盖,觉得有趣,笑道,“为了别人的家事,这么生气?”


    黄恩宜委屈,眼眶水润,“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韦柯心软,摸摸黄恩宜的头,轻柔缓和,“这路滑,我背你。”


    黄恩宜难为情,“这……不太好吧?”


    韦柯看得出黄恩宜的小心思,他转过身示意,黄恩宜随即灵活地爬到他的背上,手臂环绕脖颈,又不敢过于靠近。


    光线昏黄,洒在万年青繁密的叶片上,成为细碎的点缀。


    韦柯走得稳妥。黄恩宜偷看韦柯的侧脸,隐隐担忧,“我是不是很重?”


    “你那么轻。”韦柯笑道,“还得把你再养胖一点。”


    黄恩宜耳尖发红,蜷缩身体,在自己胳膊上蹭了蹭。她反思方才发生的事情,试探性地询问韦柯的想法,“韦柯,你会不会也觉得……我这个人太冲动了?不够理智。”


    她本来想用的形容词是“没有脑子”,但又狠不下心来骂自己。


    韦柯当真认真开始思考,他保护黄恩宜是出于本能,待到本能散去恢复平静,他心想,若是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仍旧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这边。


    “这个世界上理智的人太多了,不缺你一个。”韦柯喃喃,“所以可以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别怕,有我在。”


    黄恩宜垂下眼睑,回复着一句,“谢谢。”


    她的声音太小,被风吹散在空中,他没有听见。?


    第23章 旗帜


    谭茵刚出月子不久, 迫不及待在鹿回头群里发起提议,“姐妹们,音乐节去不去?”


    李悠然点开海报, 确认音乐节的日期,无奈哭泣, “你俩去吧, 我不行,我得带娃。”她和盛宇达成过默契, 排一个顺序, 一人带娃, 给另一人放一天假, 享受自由。她偏偏那天没有自由。


    黄恩宜正好相反, 是一个拥有无限自由的人。她爽快地回复了谭茵一个字。


    “冲!”


    ***


    音乐节开始的前一晚,黄恩宜特意敷一张面膜, 为着能够保持肌肤的水润状态。她的面膜自带花纹, 上头有两条又粗又黑的浓眉, 左右有两团圆润明亮的腮红,喜感满满。她顶着面膜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怡然自得。


    韦柯从次卧走来, 坐在沙发另一侧。他随手摁下遥控器, 假装认真看电视。思索良久,他侧头, “恩宜。”


    黄恩宜闻声扭头, 两团腮红郑重其事面对韦柯。


    韦柯忍俊不禁, “你这个面膜……”


    黄恩宜得意炫耀, “你要来一张么?”


    韦柯摆手, “我就算了。”


    电视里正放着一场足球比赛, 守门员开出球门球,强劲有力,足球在空中越过中线,越过大半个球场,直接到达对方禁区前,前锋把握住绝佳时机,一脚铲射,破门得分,迎来欢呼。


    黄恩宜大致瞄了一眼电视画面,“这都多久之前的比赛了,还看呢?”


    韦柯这才注意到比赛内容,“随便看看。”


    黄恩宜擦掉流到下颌角的精华液,“你刚刚叫我什么事?”


    韦柯搪塞,“就……问问你在干什么。”


    他靠在沙发上,不大舒适,又变换姿势弓腰坐着,也觉得别扭。思来想去,他关掉了电视,“我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黄恩宜与韦柯道别,“晚安。”


    这夜闷热,偶有蝉鸣,推开窗户能够迎接春末夏初的和煦。


    ***


    第二天,透彻晴朗。


    黄恩宜去生活阳台取来衣服,碰到韦柯走出次卧。韦柯左手往后躲闪,藏着手里的黑色运动胸包,可惜藏不住,包的一角从他的咖色工装衬衫底下露出来。


    黄恩宜也裹紧了怀里的咖色吊带,避免被看见,“你要出门?”


    “嗯,出门办点事。”韦柯索性背上包,关上次卧门,“可能晚上回来,今天不用等我吃饭。”


    黄恩宜应允,“好,我正好也出门办点事。”


    两个人分别的时候挺礼貌,互不打扰。


    韦柯先出门。黄恩宜有意等待一阵,估量韦柯已走远,才背上她塞得满满当当的双肩包,准备出发。


    她与谭茵对暗号,“可否?”


    谭茵催促,“快下!”


    谭茵打车过来,顺路接走黄恩宜,她们在黄恩宜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汇合。黄恩宜灵活地钻进车里,与谭茵并排坐在后排。两个人同时打开了包,包里装满了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叫人眼花缭乱。她们在家都只化了底妆而已,这样才能避免被家里人看穿,隐瞒她们要去“鬼混”的事情。


    在家不能做自己。


    趁现在拥有自由的空间,即便车内有轻微颠簸,也不影响她们抓紧时机补妆,眼影、睫毛膏、腮红、阴影、精灵耳,不放过五官的任何一个角落,彼此对照检查妆容,确认无误,再开始弄头发。谭茵替黄恩宜扎了丸子头,一左一右两个丸子顶在脑袋上,像哪吒,因为头发短,所以用了不少小发夹来固定。黄恩宜替谭茵挑着辫了两根细小的脏辫,配合柔顺的长发,显露出甜中带酷的气质,像rapper。


    谭茵翻出了小镜子,对着造型挑选耳环,她拿起一个银色圆圈在耳边比划,若无其事问道,“恩宜,你是不是惹到项俊凡了?”


    听到项俊凡的名字,黄恩宜脸上的笑容倏然消散,“怎么,他跟你告状了?”


    谭茵戴上耳环,不合适,又取下耳环,“他让我别再跟你玩。”


    黄恩宜翻白眼,不服气,责问谭茵,“那你干嘛还跟我玩?”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谭茵在盒子里挑挑选选,没能选中一个心仪的款式,她烦闷,郑重地告诉黄恩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不跟你玩。”


    黄恩宜昂头,得意而娇嗔,“算你有良心。”


    她拿出了自己的一对镂空金属球耳环,搭配谭茵这一身黑色修身包臀裙,正好合适。


    一路随车到达目的地,她们脱掉遮掩的长袖外套,全身喷一遍防晒霜,终于踏出车门,踏进阳光灿烂的世界,进入热血沸腾的青春。


    人潮汹涌,活力无限,她们淹没在人群里,随人群跳动呐喊,永不停歇。


    因为不如十几岁的少年少女那般精力旺盛,能够在每场表演中都抢占前排,她们大多数时候都是站在靠后的养生位置,想着这样宽敞,她们便没有再往前挤,安心待在后方。直到看见了两面旗帜,迎风树立在人群上空,一面写着“看在音乐的份上”,立于左上角,另一面写着“浪漫至死不渝”,立于正中央。


    黄恩宜兴奋,挽着谭茵往前蹿,“找旗,我们去找旗!”仿佛旗帜是浪漫的所在地。


    她们在人群里游泳那般,划浪而行,缓慢靠近人群中央。


    撑旗的人因为身处的环境过于拥挤,担心旗杆会误伤别人,克制了挥杆的幅度,之后索性停下,将旗帜杵在左边。他就那样站立在人群里,清秀,颀长,挺拔,旗帜迎风展。


    一个背影就是一幅画报。


    黄恩宜再走近,察觉那男生身穿咖色工装衬衫,头戴黑色渔夫帽,是一个过于熟悉的身影,心里有了答案。她走到了那男生的身边,左手搭到男生的肩膀上,低声道,“玩得挺开心呐?”


    韦柯略显惊讶,意料之外,全然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黄恩宜,“我……”


    一句话没说完,谭茵欢欣鼓舞蹦到眼前,“阿柯仔,怎么是你?”她一眼看中了韦柯手中的旗帜,问道,“你怎么会有旗?”


    韦柯解释,“是前边那个大哥叫我帮忙拿的。”这话是解释给谭茵听的,他的眼光却一直看着黄恩宜。


    谭茵迫不及待伸出手,“快,拿给我也摇两下。”


    韦柯小心翼翼将旗帜移交给谭茵,谭茵转身兴高采烈蹦进了人群里。


    舞台上变为强节奏的摇滚乐,人群追随节奏而卡点跃动。韦柯和黄恩宜杵在人群中。若是今天没有意外碰面,两个人各玩各的,肯定早已兴奋地融进狂欢的人群里,偏偏彼此互相撞见,有一种被当众揭穿的尴尬。


    在家里礼貌告别,出门后却在蹦地区相遇,说巧也不巧。


    两个人都有些拘谨,放不开,并肩站立,显得格格不入。


    人群中开始兴起开火车的游戏,后人双手搭上前人的肩膀,一个接一个,连成一列火车,同时有三列火车在摆动,人群从原地蹦哒变为慢慢移动,摩肩接踵,在拥挤中开出一条道路。不知是谁不慎踩了黄恩宜一脚,还是跳起来踩的,疼痛感强烈,她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几乎就要尖叫。韦柯惊慌,急忙将她护在身后,可身后的人又不断推搡,使得他们整个身体变得摇摇晃晃。


    韦柯四下观察,“这里不大安全。”


    他紧握黄恩宜得手,逆着人潮缓慢向外前行。歌声在人群上空回荡,他有一种错觉,好像正在路过满地荒唐,牵着她的手,走向完整的人生。


    他们走到了人群之外。


    韦柯终于松开手,与黄恩宜并排站立在边缘的草地上。


    黄恩宜偷瞄韦柯好几眼,想要找韦柯说话,无奈现场音乐永远是燥热激烈的,合唱永远是震耳欲聋的,她只好踮起脚尖,附到韦柯耳边,用手遮掩收声。韦柯微微弓腰配合。


    黄恩宜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韦柯回答,“有喜欢的乐队,所以来了。”


    黄恩宜又问,“你怎么不叫我一起?”


    韦柯愣住,欲言又止。


    他不是没想过叫上黄恩宜。


    去年,韦柯曾经约过其他朋友,愿不愿意一起去音乐节玩。


    男性朋友拒绝了他,“这是大学生才爱搞的活动,我们都到这个年纪了,就别瞎起哄了,人老了,疯不动的,有这点时间,还不如加点班赚点钱,养家糊口。小韦柯,现实一点,你也该成熟起来了。”


    韦柯又去约女性朋友,结果女性朋友也照样拒绝了他,“去那里干嘛?感受人挤人吗?我每天坐早班地铁已经感受过了,快感受吐了。地铁偶尔还能抢到座位,你那儿能坐吗?傻乎乎地从中午站到晚上,站一整天,腿都要站出肌肉来。况且那草坪也不平,运气好了踩一脚全是泥。还有那个移动厕所,我光是从门口路过就犯恶心了……小韦柯,我搞不懂,你怎么喜欢花钱买罪受?”


    韦柯吃了闭门羹,由此得出了结论——想要找朋友一起去音乐节,可能根本就是妄想。所以昨天晚上,无论韦柯在心里练习多少遍,仍然没有办法向黄恩宜开口,发出邀约。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情,思索一阵,最后靠近黄恩宜耳边,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稍显郑重,黄恩宜不大适应,好像回复他一句没关系又有点怪异。她挪开视线,漫无目的搜寻,看见远处有一排商铺,她遂又搭上韦柯的肩膀,使眼色道,“走,请你喝奶茶。”


    现在确实是一个喝奶茶的好时间,人们忙着在舞台前享受狂欢,店铺门前人烟稀少。他们点单不仅不用排队,得到饮品后甚至还能找到休憩的座位,就在红白条纹的遮阳篷下。那是一张米白色的长方形餐桌,长边两侧各放置着长凳,因为其中一条长凳上遗落有不知主人的两件外套,韦柯与黄恩宜便到了另一条长凳上,并排坐下。


    黄恩宜点的是一杯柠檬椰奶,韦柯点的是一杯多肉荔枝,两个人抱着纸杯默契地喝下一口冰凉奶茶,舒一口气,抬头怔怔看向远方,恰能看到舞台后侧的大荧幕,耳边充斥着音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歌。黄恩宜觉得她穿的这吊带小背心,到了韦柯面前,总是不自在,不免稍微瑟缩了一下。


    不多久,一个女生径直向他们走来,并热情打招呼,“嗨!”


    这女生留着齐肩的短碎发,身着宽松T恤和宽松直筒牛仔裤,看起来干净利落,只是面容确实眼生。黄恩宜以为她是韦柯的朋友,韦柯以为她是黄恩宜的朋友,两个人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女生泰然自若,拿走板凳上的外套,放到一旁,再坐到他们的对面,“给你们看样东西。”


    她翻出了一个手绘板,点开一张画,展示给他们看,两人不约而同往桌前凑近一些。画中是他们两人的漫画模样,韦柯穿着咖色衬衣,戴着黑色渔夫帽;黄恩宜穿着咖色吊带,梳着哪吒头。姿势是他们刚才在人群中无意摆好的姿势,韦柯迎风而立,握紧旗帜,黄恩宜左手搭上韦柯的右肩。


    韦柯轻声感慨,“还挺好看。”


    女生解释,“我在人群里一眼看见你们,觉得养眼,所以手痒,没忍住画了下来,你们不会介意吧?”


    黄恩宜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漫画形象,新奇不已,“怎么可能介意,好喜欢的。可以麻烦你传给我吗?我想要这个画。”


    “当然可以,那就加个微信?”


    女生拿出了手机。她们扫描了添加好友的二维码。


    传输手绘时,女生有意近距离观察黄恩宜,又观察韦柯。


    韦柯是安静的少年,像那种虽然看着温和,但若是别人不主动找他搭话,他就绝不会主动找别人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黄恩宜是双颊饱满的少女,只是眼角稍向下,刚才没表情的时候眼皮耷拉着,有淡淡的厌世感,像是一个不高兴的娃娃脸。


    女生评价道,“我还以为你们是那种高冷的、不好亲近的,没想到接触了真人后发才发现,你们其实……挺有礼貌。”


    黄恩宜干笑回应,暗自琢磨,挺有礼貌这个形容,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


    女生开玩笑,“而且有些腼腆,话不多,不会两个人都是社恐吧?”


    黄恩宜觉得自己其实已经说了很多话了,怎么在陌生人眼里还是腼腆。她向女生解释,“我们也不算特别社恐,不过确实也不是高冷傲娇那一种类型。今天这幅模样……是一场意外。”


    今天是咖色系的情侣装。


    女生心领神会,“我懂,热恋中的情侣,小情调。”


    韦柯想要纠正,他们不是情侣,他们是夫妻,“我们……”


    女生不在意韦柯的解释,打断了韦柯的话,“你们看起来都好小,是大学生吗?读大几?”


    黄恩宜像在课堂上抢答老师问题那样,举起右手,“我读大二!”装嫩是她的爱好。


    韦柯模仿黄恩宜的模样,也举起了右手,“我读大五。”


    女生反应一阵,“大五?是延毕了么?”


    韦柯没想到一句随口说出的年级竟暴露得更多,“大五……”


    一句话没说完,女生的身后传来了朋友的大声呼喊,“你干嘛呢?还聊!你老婆快要上场了,还不赶紧过来?”


    女生双眼放光,匆忙与他们告别,“很高兴认识你们。”说罢站起来,跨过长条凳,风风火火向朋友跑去。


    草坪上,一只雏菊形状的氢气球被人放飞,漂浮在蓝色天幕中,逐渐远去。


    黄恩宜低头喝一口奶茶,咀嚼着椰果,若有所思,“风景园林的话,应该就是五年制的吧?所以有大五。”


    “嗯,我们学校是五年制。”韦柯有些惊喜,“你还知道这个?”


    黄恩宜耸耸肩,“我学测绘的。”


    韦柯明白过来,“原来是半个同行。”


    “嗯。”黄恩宜故作深沉,“以前在公司上班当工程师,大家都亲切地称呼我,黄工。”


    黄工这种沧桑的称呼,搭配黄恩宜这张少女的脸,过于有反差。韦柯想笑,但忍住了。


    黄恩宜继续一本正经地表述,“我同事姓向,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相公。”


    韦柯这一次实在没忍住,笑出声,黄恩宜也跟随着笑了起来,肩膀松动。她向韦柯凑近了些,“如果我还没有离职的话,我们就是两个画图狗。”


    “结果现在就只剩下我是狗了。”韦柯笑着,偷看黄恩宜的侧脸,他第一次见黄恩宜谈论起工作,是一种轻松愉悦的状态。他随口问道,“那后来怎么没继续上班了呢?”


    黄恩宜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随后慢慢消散无踪迹,双唇轻抿。?


    第24章 中二


    韦柯没有等到黄恩宜的回答, 因为谭茵正巧过来了。


    谭茵从舞台下一路穿过人群,寻找黄恩宜的身影,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正在遮阳篷下休憩的两个人, “原来你们在这里。”她坐到他们的对面,端起黄恩宜的奶茶, 一口喝下一大半。


    舞台上的演出还没结束, 黄恩宜问道,“你怎么不继续看了?”


    “啧——”谭茵啧得似乎痛彻心扉, “项俊凡打电话, 说宝宝饿了, 叫我回去喂。”


    黄恩宜擦一下滑过眼角的汗珠, “你不是挤出来冻冰箱了么?”


    谭茵掏出还剩的半包手帕纸, 扔给黄恩宜,“说不新鲜, 没营养。”


    黄恩宜咽下了对项俊凡的一句吐槽, “没文化才对。”她抽出纸巾, 擦干净额上的汗珠,以防止流进眼睛里辣得痛。


    谭茵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奶茶,手上粘附了奶茶杯外凝结的水滴, 她索性在鱼尾裙上擦拭。她站起来, 把裙摆拉扯平整。


    “我先撤了,你们慢慢玩。”她着重叮嘱韦柯, “阿柯仔, 结束之后麻烦你跑一趟, 务必将恩宜安全送到家, 你可明白?”


    安顿好黄恩宜是谭茵的习惯。


    只是这话说出口, 三个人都愣住了, 隐约察觉到有一丝怪异。


    顿了几秒,谭茵终于回过神来,“忘了,你俩回的是同一个家。”


    黄恩宜提议,“要不我们也现在走?先送你。”


    韦柯附和,“对,先送你,反正隔得不远。”


    谭茵反倒生气,“现在走多浪费!虽然门票不贵,但既然来都来了,好歹要看到最后!”


    其实他们已经看到了天色暗淡。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君羊把八三令泣泣雾伞六


    谭茵不给他们俩说话的机会,一边解开脏辫一边告诫他们,“要把我那份也给看了,你们可明白?”


    两人乖顺地点点头,谭茵才满意。她离开了,走得利索,留下他们待在原地。


    韦柯也喝完了奶茶,和黄恩宜一道返回舞台下方,站在人群边缘,又听完了一支乐队的表演。其实已经没有多少热情了,和别人的躁动相比,他们两个就是课堂上被罚站的学生,规规矩矩。


    黄恩宜鼓起勇气问一句,“还看吗?”


    “我都行。”韦柯看了一眼时间,“我喜欢的乐队已经演完了,你喜欢的乐队呢?我陪你看。”


    “我喜欢的那支乐队,好像不怎么参加音乐节。”黄恩宜和谭茵不是冲着乐队来的,她们只是想感受野外蹦迪的乐趣。现在感受够了,黄恩宜有些想家,“那要不就回家?”


    韦柯应允,“嗯,我们回家。”


    ***


    他们在小区门外吃了过桥米线,之后回到了家中。


    黄恩宜准备洗头洗澡,首先要解开哪吒头,她的头发并不算长,当初谭茵帮忙做发型时,要在有限的头发里抓出两颗丸子,实在花费不少力气。谭茵用了十几个黑色小夹子做固定,让黄恩宜脑袋后方的短发能够老实待着。


    结果固定头发倒是成功了,拆头发却又变成了一项大工程。


    黄恩宜扭着脖子照镜子,先拆一个难度较小的夹子,顺带扯下了五根头发,疼得她吱声。她咬着牙继续拆第二个夹子,不小心越拆越深,夹子和头发缠绕紧密,难舍难分。她拆得双臂酸痛,恨不得一剪刀全部剪断才好。


    别无他法,她只好去次卧,找韦柯帮忙。


    韦柯正坐在床边打游戏,专心致志,直到黄恩宜走到跟前才终于发现。“怎么了?”韦柯问着,目光放在游戏界面上,想办法在五秒内结束了游戏,再将手机放到一旁,抬头看向黄恩宜。


    黄恩宜展示她的后脑勺,“我头发被卡住了,你能帮我把这一堆夹子取下来吗?”


    韦柯观察黄恩宜头上杂乱无章的夹子,“好,我试试。”


    黄恩宜于是上前一步,站到了韦柯的怀里,再转身,背对着韦柯,好方便他在她后脑勺上操作。他仔细认真,一根一根解开缠绕在夹子上的发丝,动作轻柔,生怕弄疼黄恩宜。


    “疼就告诉我。”他不放心地嘱咐。


    “不疼的。”她心想,这比她自己下手可要温柔多了。


    韦柯的进展稍显缓慢。黄恩宜闲来无聊,四处张望,她这位置恰好正对着衣柜,衣柜的半扇门被推开,露出里面挂晾的韦柯的衣物,干净整洁,井井有条,像他这个人一样。


    再往上看,她发现上层衣柜竟有些凌乱,一个收纳箱占据大半位置,箱子里装满了一些奇怪物品,顶部溢出一些辨不清形状的轮廓,箱子旁边塞着一团黑色的东西,侧面露出一点绿色的边缘。


    她好奇,指着那团黑色问韦柯,“那是什么?”


    韦柯支支吾吾,“没什么。”


    没什么就更加证明有什么。黄恩宜愈发克制不住好奇心,央求道,“能不能拿下来给我看看?就看一眼。”


    韦柯清一下嗓子,慢吞吞站起来。他抵不过黄恩宜的央求,难为情地伸手抓住那团黑色,递给她。她迫不及待地打开。


    是哈利波特里霍格沃滋魔法学院的校服。


    她兴高采烈将外袍披到身上,对着衣柜里自带的穿衣镜上下打量,欢喜不已,又从地上捡起刚才掉落的魔法杖,有模有样在空中转圈,“你竟然有这个?你是格兰芬多的学生?”


    韦柯解释,“不是,我是斯莱特林的学生。”他从外袍帽子里取出了一张纸卡,举到黄恩宜眼前,“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黄恩宜两眼发光,拿过通知书来仔细观察,最后收入囊中,“现在是我的了。”她用魔法杖轻敲韦柯的脑袋,得意洋洋,“你这个麻瓜。”


    韦柯摸一下脑袋,不疼,反而有点开心。


    黄恩宜又对收纳箱产生了兴趣,昂头观望,“箱子也能给我看看吗?装的是什么?”


    韦柯拖着尾音,“装的也是一些……”


    黄恩宜明白她猜测的果然没错,肯定也和二次元有关,“给我看看!”


    她踮起脚尖去够箱子,费力却又弄不下来。韦柯走到她身旁,轻松搬下箱子,放到床上。


    满满一整箱的动漫周边。


    黄恩宜拿出一个绿色的眼镜,戴上,“齐木楠雄?”


    又拿出一条蓝白拼色的篮球裤,穿上,“黄濑凉太?”


    再拿出一个运动员号码牌,贴到衣服上,“杉山高志?”


    最后翻出一个黄色的猫耳朵头盔,严严实实盖住脑袋,“无头骑士?”


    她全然沉浸在二次元的世界里,不停翻找韦柯的百宝箱,在满满当当的周边里眼花缭乱,不禁感慨道,“完全看不出来,韦柯,你竟然是个小中二。”


    韦柯不服气,轻轻擒住黄恩宜的肩膀,把黄恩宜推到穿衣镜前,“你自己照镜子看看,现在谁才是小中二?”


    黄恩宜看见了镜中的自己,一身混乱搭配,恨不得把所有周边都套到身上。她难为情地傻笑,惹得韦柯跟随着一齐发笑,似乎是在忽然之间产生了一种默契。她透过穿衣镜,瞄见了箱内的黄色草帽,她心血来潮问韦柯,“你也看海贼?看到哪了?”


    韦柯认真回忆,“应该是五百多集。”


    “我也差不多。”黄恩宜有些惊喜,邀请韦柯,“那就一起看?反正今晚没事。”


    韦柯笑道,“好。”


    他们分头洗了澡,抱来一堆零食,惬意窝进沙发里。两个人肩并肩,品尝着奶油味夏威夷果、雪饼、香橙果冻,看路飞吃完一桌肉、山治追求罗宾被拒绝、乔巴悬赏50贝利,笑得快要流出眼泪。


    黄恩宜有时会在不经意间靠到韦柯的肩头,韦柯总是若无其事地悄悄偷瞄黄恩宜的侧脸。看见她沉浸其中的模样,他竟有一些触动。


    因为在这之前,他还以为他的二次元秘密将会被永远尘封。


    曾经的他会把手办摆到桌面上,壁纸会用热血动漫的动图,显眼到会被每一个路过的人看见。偶尔会有一两个感兴趣的人停下来,和他聊上几句。可无论男女,大多数人的表情都是在疑惑里加一点嘲笑。


    “你这童心未泯呐?”


    “不太符合你名校研究生的气质。”


    “阿宅第一步,看动漫;阿宅第二步,发福长胖变油腻。”


    “得,你们男人当真至死是少年,永远不要成熟不要担当好了。”


    “不够稳重,怕被新来的实习生看见了,印象不好。”


    “不要吓走我的机关客户,让人以为我们这里水平不行。”


    韦柯感觉每天都被这些话压得直不起腰,于是他听话地把桌面换成了远山淡影,手办换成了新鲜绿箩,一腔热血换成了平淡如菊。


    还没想好怎么过这一生,莫名已被世界磨去了棱角。


    他过上了普通平凡而又日复一日的生活,和所有大人一样。[1]


    直至遇见了黄恩宜。


    直至发现黄恩宜竟然认识他的每一个二次元周边。


    直至明白他在别人眼里拿不出手的喜好,在她眼里却闪闪发光。


    他的人生当中第一次有这样的安慰与满足,原来中二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


    他偷偷向黄恩宜更靠近了一些,闻见了黄恩宜身上淡淡的小苍兰香气,嘴角轻扬。


    如果可以的话,想要亲吻她的额头。


    韦柯这样想着,克制住了冲动。


    作者有话说:


    [1].此句源自桃德李《我们都无法成为大人》:“我还没想好怎么接受这一生,怎么就沦为普通平凡的大人。”


    ***


    明天开始阿柯仔就要支棱起来了~?


    第25章 龙井


    这日上午, 黄恩宜去找古雯灵借教材,教材里有可以协助考编的有用的笔记。两人按照约定,顺利在景和北路一段碰面, 完成交接。


    因为是工作日,古雯灵忙着去参加公开课竞赛, 所以即便到了午餐的时间点, 她也没办法同黄恩宜一道吃午餐,她一边说话一边往后撤, “等我空了请你吃饭, 吃新开业的那家傣族菜。”


    黄恩宜挥手告别, “你先忙, 忙过再约你。”


    目送古雯灵离开之后, 黄恩宜转身往回走,从一条斑马线走到了另一条斑马线, 偶然抬头, 发现竟来到了设计院的门外。她心血来潮, 想约韦柯一起吃午饭,她给韦柯发消息。


    [宜:你在忙吗?]


    [柯:嗯。]


    [柯:怎么了?]


    黄恩宜看了一眼时间,十二点整, 这个时间如果还在忙碌, 只能证明今天的工作确实比较繁重。她不方便再打搅韦柯,所以胡诌了一个借口。


    [宜:突袭检查, 看看你有没有偷偷抽烟。]


    [柯:没有抽。]


    隔两秒, 韦柯又传来一条消息。


    [柯:不要冤枉我。]


    黄恩宜能够想象到韦柯委屈的小表情, 觉得有趣。


    她那时已经走过了设计院, 站在街边, 回头望了一眼, 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了院内的底层楼房,上层整齐排列的窗户矩阵里,不知道哪一扇属于韦柯。


    她收回视线。等到对面绿灯亮起,她随着人群一道走过了马路。


    这一段是回娘家的路,她不由自主往家的方向走去,想回家蹭一顿午饭吃。她想着黄东镇应该在单位上班,便抓紧跟黎珍打电话,以免黎珍已经吃过了午饭。


    电话响了一阵,一首歌唱完了一半,黎珍才终于接通。


    黄恩宜问道,“珍妮,你吃过饭了吗?”


    黎珍那边声音有些嘈杂,“早吃过了。”


    “吃这么早。”黄恩宜难免失落,“那你现在在干嘛?”


    黎珍声音雄厚,“打麻将……碰!二筒我碰!”


    黄恩宜忍不住翻白眼,退休真好,没有烦恼。


    黎珍追问,“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黄恩宜故作深情,“没事,只是想关心一下你。”


    黎珍冷笑一声,“呵——慎得慌。”


    黎珍那边貌似胡牌了,掀起了一阵吵闹与欢笑,黄恩宜于是结束了通话,不再打搅黎珍的牌局。她正走到了一家牛油火锅店门口,闻见了浓郁麻辣的味道,连空气都变得叫人垂涎欲滴,她产生了踏进门吃火锅的想法,转念又考虑到自己没有同伴,孤独一人吃火锅,貌似会显得更加孤独。


    今天的她貌似撞了孤独的窝,想找的每个人都在忙碌,只有她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她思来想去,决定去西陆便利店吃午餐,因为在那里,她会有一种归属感。


    她踏上了去往西陆便利店的路。


    在她的印象当中,这里隔西陆便利店并不远,不过是走一条街的事,可今日却偏偏走得费劲,这路似乎没有尽头,花费好些时间也没能走完。不由得想起高中时候去北京玩,看见那么大一个鸟巢矗立着,还以为近在眼前,朝着鸟巢方向不停地走,却是怎么也走不到。


    她捶两下酸痛的小腿,早知道这么远,还不如干脆打个车。


    她费劲一番力气,终于踏入了西陆便利店,恨不得马上找张椅子坐下来。她到柜台前点了一盒肥牛饭、一杯关东煮、一杯冰可乐,拿到食物后转身搜寻空位。今天便利店的客流量还挺大,座位被占满,窗边身影连成一排。她运气还算不错,正巧碰到有人用餐结束起身离开,她便走向了那个唯一的空座。


    座位在最角落里,有些小,邻座坐了一个特别肥胖的人,把座位衬托得愈发小了。她目测这人的体重,估计得有两百斤,硕大的肚子压在餐桌边缘,挤得整个身躯往后扩张,像一堵墙,全然遮住了黄恩宜。


    这样也挺好,她心想,能有一个独处的空间,反倒更自在。


    她先喝一大口冰可乐,再打开肥牛饭的盒盖,挑一支关东煮尝一口,学邻座拿出手机来,边刷微博边吃饭,惬意舒适,玩得入迷,眼光紧锁在手机屏幕上。


    至于邻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没能察觉。


    米饭嚼得有些口渴,她放下筷子,想要端可乐杯,抬头时,恰巧旁边的人也抬头,两人隔着一个空座四目相对,彼此都显惊讶。


    竟然是韦柯。


    两个人不约而同笑出声。


    黄恩宜指着韦柯的座位,“这里刚刚坐的不是你。”她记得原来坐的是一个留着及腰羊毛卷的小姐妹,因为那卷太好看了,她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我刚来不久。我来的时候,旁边坐的是……”韦柯解释着,比划那位大哥的庞大身躯,“他把你遮得太严实了。”


    他把才吃一口的凉皮往旁边推去,跨下圆凳,又跨上一旁的另一只圆凳,挨着黄恩宜。黄恩宜想为韦柯腾空间,把自己的东西往里挪了一些,左手恰好握在可乐杯上,却是忽然想起了韦柯不让她喝可乐的叮嘱,动作瞬间停住,紧张局促地偷瞄韦柯的反应。


    韦柯的目光充满了审视。


    黄恩宜有一种被警察捉住的错觉。她松开手,装模作样否认,“这不是我的,这是刚才那个大哥留下的。”


    韦柯接过可乐杯,“那就扔进垃圾桶?”


    黄恩宜满眼可惜,“买都买了。”虽然杯中只剩一小半了,但就这样丢掉,她仍旧舍不得。


    韦柯举起了杯子,在空中摇晃两下,听见碎冰块的清脆响动。他咬住吸管,吮吸两三下,杯装的可乐气泡本就不多,再加上冰块融化后稀释了浓度,口感变得像糖水,他利索地喝下了黄恩宜剩下的可乐。


    “这样就不浪费了。”他向黄恩宜展示空杯,展示他的战利品。


    黄恩宜搭在餐桌面上的细嫩左手,此刻不由自主攒成了拳头。


    韦柯笑道,“等我,给你买一个替代品。”


    他将空杯扔进了垃圾桶,在货架上取一瓶龙井茶,付了钱,折返回来,拧开瓶盖,放到黄恩宜的眼前。


    黄恩宜抿嘴偷笑着。


    她以前还在想,要怎么开口跟韦柯解释,她说她喜欢喝龙井,那纯粹是在逗韦柯玩。现在看来,这个误会可以不用想办法解释了,因为她是真的喜欢上了喝龙井。她品尝一口茶汁,感慨道,“满足了。”


    韦柯轻扬嘴角,如果她觉得满足,那他便也满足。


    他低头,吃一口凉皮。黄恩宜好奇问道,“大高个,吃这么点,够?”


    她把关东煮挪到了韦柯的眼前。她除了刚开始吃了一块海带外,其余时候光顾着吃肥牛饭,肚子已有八分饱,没再动过关东煮。她挑一支甜不辣放到韦柯的凉皮盒盖上,“你今天怎么没在食堂吃饭?”


    “去食堂转了一圈,又出来了。”韦柯咬一口甜不辣,“食堂今天的菜……过于自由了。”


    黄恩宜没明白,“什么意思?”


    “我们的厨师老师搞自由发挥,比如——”韦柯回忆起食堂的菜谱,“草莓炒回锅肉。”


    黄恩宜惊讶,瞪着双眼,“草莓还能炒回锅肉?”


    “对,太另类了。”韦柯再回想其余菜肴,“还有,香蕉红烧肉。”


    “香蕉……”黄恩宜笑得弯腰,脑海里想象那个画面,“你下次记得拍几张照,让我见见世面。”


    “好,”韦柯笑道,“我还给你拍西瓜炖排骨。”


    黄恩宜捂着肚子,“看出来了,厨师老师很喜欢水果。”


    “水果专场。”韦柯附和,挑一串鱼丸放到了黄恩宜的饭盒中,问道,“那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黄恩宜向韦柯展示角落里的教材,“找古雯灵拿资料,她资料的含金量比较高。”


    韦柯追问,“拿了之后,你们没一起吃午饭?”


    黄恩宜回答,“没,她忙,等她忙过这一阵我再约她。”


    韦柯若有所思,听起来,黄恩宜这段时间是独自一人在这附近。他转动着鱼肠的竹签,“那……之前你给我发消息,是想叫我一起吃午饭?怎么没有明说?”


    黄恩宜感觉到了被看穿心思的窘迫,她努力辩解,“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怕耽误你工作……而且那个点,我估计你已经吃过饭了……而且又是高峰期,到哪里吃饭都要排队等号,等得太久的话,我怕耽搁你午休的时间……”


    韦柯喃喃低语,“都是借口。”


    他看向黄恩宜,眼神稍显严肃,“我不要听你找借口,我要你直接找我。”


    黄恩宜愣住了。


    韦柯保持着冷峻的神情,哑声道,“手机,通讯录,打开。”


    黄恩宜下意识听从韦柯的吩咐,顺从地点开了通讯录的页面,递给韦柯。韦柯先是在W一栏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再点击编辑按钮,把“韦柯”两个字换成了“阿柯仔”。


    用最气势汹汹的表情打出了最可爱的昵称。黄恩宜紧抿双唇,微微低头,暗自偷笑。


    昵称因为首字母是A,便一口气爬到了通讯录的最顶端。韦柯将手机还给了黄恩宜,并向黄恩宜作出使用说明,“翻开通讯录,第一眼就能看到我,摁一下就能给我打电话,明白么?”


    黄恩宜憋着笑,不敢开口,只好乖巧地点点头,表示她明白。


    韦柯继续叮嘱,“你要是愿意……微信,也可以把我置顶。”


    黄恩宜有些惊慌,耳廓变得稍微红润,费劲力气才终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


    心跳变得清晰。


    她不好意思告诉他,从结婚那天起,他就一直是她的置顶。?


    第26章 讲座


    黎珍给黄恩宜打了一个电话, 叫黄恩宜周五时候赶回家,参加一个培训讲座。


    “就小区对面那个培训机构,你找得到的吧?”黎珍举着传单仔细研究, “他们请了两个有经验的专家,要搞一个免费讲座, 名额有限。我抢先给你报名了, 你记得来听听。”


    黄恩宜将信将疑,“不会是骗子吧?”


    “人这培训机构这么有名, 而且都开了十几年了, 要骗早骗了。”黎珍的传单被风吹得向下弯腰, 她用力抖动一下, 传单挺起腰来, 竖向凹陷,“付姨和冯三叔的小孩都要来, 你也来。”


    黄恩宜有些抗拒, “我不想来, 感觉没什么用,光是坐在下面听专家吹牛。”


    “那哪是吹牛?人专家是在传授经验!”黎珍变得焦急,语气严厉, “黄恩宜, 你能不能努力一点。”


    黄恩宜不服气,“我怎么就不努力了?我每天都在看书做题模拟考试, 无限循环。”


    她边说边拿笔在试卷上画几道横线, 线上是一串稀奇古怪的数字, 忽大忽小, 出题人非要叫她找出其中的规律, 填个空。


    黎珍尽力克制情绪, 以免说出口的话会伤人,“恩宜,我不是在逼你赶紧考个工作。如果你没结婚,你哪怕完全不工作待在家里,我也能养你一辈子。可是现在你结婚了……你在婚姻里,需要一个可以支撑自己的经济基础,需要势均力敌。”


    黎珍顿了一下,换口气,“你不能受委屈。”


    黄恩宜沉默了,握着笔,在试卷上画下一个又一个圆圈,目光呆滞。画到试卷边缘,她停了笔,应允黎珍。


    “好吧,我来参加。”


    ***


    等到周五下午,黄恩宜按照黎珍给的地址,按时到达讲座场地。她扫视会场,在第六排靠边找到一个空位,她走过去,刚坐下,手机震动,收到了一条韦柯发来的消息。


    [柯:到了吗?]


    黄恩宜举高手机,拍了一张会场的照片,发给韦柯。这不是培训机构的教室,而是机构旁边大酒店的一个会议室,讲台上是LED大屏,座位上铺满绒面桌布,座椅皮质柔软,不像黄恩宜想象当中那么简陋。


    [宜:到了,还挺高级。]


    韦柯看这照片很眼熟。


    [柯:我好像也来这里开过会。]


    黄恩宜心想,原来还是个抢手会议室。她听到身旁的吵闹声音逐渐消散,抬头,看见专家和主持人正走上讲台。她再编辑一条消息给韦柯。


    [宜:讲座开始了。]


    [柯:好,你先听。]


    [宜:嗯。]


    黄恩宜放下了手机,拿出了笔记本。


    窗外蝉鸣,初夏的阳光轻透,浸润得树叶叶脉纹路清晰,散发微光。


    ***


    一个小时后,韦柯正在敲击键盘,看见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泛起光亮,屏幕上显示出黄恩宜的名字。他拿起手机,摁下了接听按钮,“恩宜。”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终于传来了黄恩宜平静的声音,“你在忙吗?”


    “嗯,在画图。”


    “噢。”


    随即而来的是再一次的沉默。韦柯右手习惯性搭在鼠标上,看着CAD里的设计图,凝神屏息,静默听着电话那头的动静,有所察觉。


    “你哭了?”


    黄恩宜努力铸造的防线瞬间崩溃。她吸了一下鼻子,抹掉一颗眼泪。


    韦柯关掉了画图软件,“等着,我马上过来。”


    黄恩宜急忙劝阻,“不用不用!就快要开始另一堂讲座了,我得回会议室,你来了我们也见不到面的。”


    韦柯的鼠标箭头停留在电脑屏幕的右上角,他小心询问,“是专家说了什么吗?”


    “专家倒没说什么。他讲的都是鸡汤,不好听。”黄恩宜向来不喜欢听鸡汤,越听越叫人心情沮丧。她走下一级石阶,会议室门前有一个小花园,一条石板路连接着郁郁竹林,两旁尽是茂盛绿植,她走进了蒲扇叶之间,“是……有一个应届生,一个男生,坐在我前面,说……”


    她的话没说完,同桌小孟在石板路前方大声呼喊,“恩宜,讲座要开始了!”


    黄恩宜急忙向韦柯转述,“我得回去了,还要听课。”


    韦柯看了一眼时间,“还要听一个小时吗?”


    “差不多吧。”黄恩宜踏上回程,一脚踏一块石板,“对了,珍妮让你下班后也到这边来,她叫我们回家吃晚饭。”


    她说来心情变得沉重,今晚其实并不想回家吃饭,她害怕黎珍问起讲座和考试的事情,她今天很累,不想去面对。


    韦柯思忖,点开了设计院内部邮件箱,查看今日工作进展,“好,你先去听课,我待会儿给你回电话。”


    “嗯。”黄恩宜顺从地挂断了电话,和小孟汇合,一起走进了会议室。


    之后的讲座,黄恩宜全然没了兴趣再听,她只是单纯地盯着LED大屏幕发呆。隔了大约二十分钟,她收到了韦柯发来的一条消息。


    [柯:我向妈请示了,她同意我们今晚不回去吃饭。我说我带你去见一见赵主任,让他传授一点经验。]


    黄恩宜疑惑,她从没听韦柯说起过什么赵主任。


    [宜:哪个赵主任?]


    [柯:没有什么赵主任,我编的。今晚就我们两个人,我带你去吃大餐。]


    黄恩宜低头,握紧手机,看着和韦柯的对话框,心里的阴霾好像消散了一些。


    再隔了二十分钟,黄恩宜又收到了韦柯的消息。


    [柯:我在外面。]


    黄恩宜下意识扭头,却见会议室门扉紧闭,她看不见她的韦柯。


    韦柯站在会议室外,穿一件宽松黑色圆领卫衣,一条黑色工装裤,徘徊于石板路之前,少年般的身影浸润在橘色夕阳里。


    他时间掐得刚好,才给黄恩宜发完消息,就听见会议室里提前结束了讲座,会议室正门被打开,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他抬头,暗自审视每一个路过眼前的男生,试图寻找叫黄恩宜难堪的人,眼神阴沉凌厉。直到看见黄恩宜出现在门边,他的眼神才变得温和。


    黄恩宜一路小跑来到韦柯身前。不知怎么,看到韦柯后,她的鼻子有些发酸。


    韦柯伸出手,摸一下黄恩宜的脑袋,声音低沉,“是谁欺负你?”


    黄恩宜没能忍住委屈,眨一下眼睛,蓦然掉下两滴泪。


    身后小孟路过,热情打招呼,“恩宜,还没走吗?”


    黄恩宜心惊,急忙扭过头,擦掉眼泪,再扬起笑容,转身回应小孟,“快了。”


    小孟发现了一旁的韦柯,不免多看了几眼。韦柯像是漫画里的少年,修长挺拔,清新俊朗,有着青春悸动的模样。她一下明白过来,对黄恩宜挤眉弄眼,打趣道,“本来想约你一起吃饭的。现在嘛……不影响你们约会,下次见。”


    约会这个词语,黄恩宜听得有些难为情。


    小孟已走远。此地人来人往,说话不方便,黄恩宜提议道,“我们先去吃饭吧,好饿。”


    “好,请你吃大餐,”韦柯问道,“你想吃什么?”


    黄恩宜当真思考了一下,一本正经说出答案,“烤冷面,外加一盒臭豆腐。”


    韦柯没听明白,特意纠正道,“我说的是,大餐。”他预想的大餐,起码得要海鲜、牛排、烤全羊。


    黄恩宜又郑重其事地思考了一下,“那除了烤冷面和臭豆腐外,再来十串铁板鱿鱼。”


    韦柯笑了,答应道,“行,一百串也要买给你。”


    他带黄恩宜去了建设路小吃街。


    他们先在鱿鱼摊前点单,等待制作的间隙,韦柯去往隔壁摊位,买了烤冷面和臭豆腐。回来之后,发现铁板鱿鱼仍旧没有做好,黄恩宜乖巧地在一旁等候着。他将烤冷面放到摊位外的台面上,用竹签叉一块臭豆腐,递到黄恩宜身前,开玩笑道,“闻着是挺臭的,你尝尝味道正宗吗?”


    黄恩宜张嘴准备大咬一口,刚触碰到豆腐角便立即缩回脖子,“烫烫烫烫烫。”她尝试着慢慢咬掉一个角,细细品尝,“好吃,不是山寨货。”


    她的嘴角沾附了一点汁液,韦柯拿出手帕纸,小心替她擦掉。


    不久后烤鱿鱼出锅,黄恩宜端着餐盒,和韦柯一道走向小吃街的深处。一路上,他们又买了炸土豆、烤苕皮、钵钵鸡、玫瑰糍粑冰粉、桂花醪糟冰粉,丰富的食物堆满双手,最后走到专门划分出来的用餐区里停下,挑选了角落里的空桌,当作歇息的地方。


    用餐区里,独立的椭圆形小桌已被占满,只剩下放置于中央的长条形原木桌,韦柯与黄恩宜并排坐着,把食物摆放在木桌上。黄恩宜喝了一口冰粉,舀起面上的西瓜丁。


    附近的两个女生吃完了凉面,正在收拾空碗。


    一个女生鼓励另一个女生,“你笔试成绩那么高,面试就不用怕,别紧张,肯定能录取。”


    那女生用纸巾擦嘴,对着镜子补口红,“没有最终上岸,我的心就老悬着,怕出意外,整个人特别焦虑。”


    黄恩宜不由自主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韦柯眼神有些暗淡。


    待那两个女生离去,韦柯单手撑着桌面,替黄恩宜将碎发捋向耳后,“你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应届生,他说了什么?”


    黄恩宜呆滞地搅动着冰粉,“其实他也没说什么,就是……”她略微顿了一下,“我们几个聊天,聊到考试,他就当着大家的面,很大声的说了我一句——快三十了还没考上呐?”


    她的眼眶变得红润,带着一点哭腔,“我就是觉得这句话很伤人嘛。”


    韦柯拿纸巾给黄恩宜擦眼泪,神情严肃冷峻,“他放屁。”


    黄恩宜被逗笑了,可笑容即刻消散,“本来考试这种事情,特别折磨人,搞人心态。”


    考了两年还没上岸,无业游民一事无成。看见身边的人上班忙碌充实,而她只能每天窝在家里。偏偏未来显得遥遥无期,这种生活状态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黄恩宜的日子过得比谁都沮丧失意。


    她低头,碎碎念叨,“我也不是不努力,可是竞争真的太大了,上千个人争一个岗位,这跟考年级第一有什么区别?关键是我从来没有考过年级第一。”


    韦柯皱眉,“怎么这么拥挤。”


    黄恩宜补充,“还有更拥挤的,有一个岗位有两万人呐。”


    “我看过那个新闻,”韦柯低声道,“都挺不容易。”


    似乎生活总是这样不容易。


    黄恩宜透过泪眼偷看韦柯,看见韦柯是一个水纹模糊的身影,她抬手背擦掉了眼泪,“其实还挺羡慕你的,学的风景园林,毕业后也一直做风景园林相关的工作,一条路走到底。”


    韦柯欲言又止,思索再三,最终小心翼翼询问,“那你呢?怎么转行了?”


    黄恩宜轻咬下唇,垂下眼睑。?


    第27章 意外


    黄恩宜仍旧清晰地记得, 当初在测绘公司上班的时候,她那朝气蓬勃的模样。


    她那时很年轻,干活有冲劲, 遇到了繁杂的项目,会积极配合领导安排, 加班到深夜。她有过好些加班到深夜的经历, 并且沉浸在工作里,全然忘了时间。常常是黎珍打来电话催促, 她才意识到时间有多晚。


    “把你那破电脑给我关了, 下楼来。”黎珍语气严厉, “我和你爸在楼下等你。”


    黄恩宜还想再争取几分钟, “我这图马上就要画完了。”


    黎珍训斥, “你信不信我上楼来给你砸了?”


    黄恩宜有些发怵,迫于无奈关掉了电脑, 结束了加班。


    她走出写字楼, 一眼便看见了停靠在路边的棕色轿车, 有种以前读书时候,他们接她放学的感觉。她一路小跑来到车边,麻利地钻进后排, 黎珍从副驾驶座位上侧身, 递给黄恩宜一袋烤红薯,她闻见浓郁香味, 美滋滋咬上一口。


    黎珍面色凝重, 气愤未消, “到底什么工作, 叫人加班这么久?要我看, 干脆辞了算了, 别干了。”


    黄东镇惊慌,转动方向盘,急忙劝阻,“哪有你这样当妈的?稍不顺眼就叫人辞职。”


    黎珍反驳,“这哪是稍不顺眼的事?以小见大你懂不懂?”


    在轿车转弯的时候,黎珍再看了一眼冰冷的写字楼,“让员工加班到十二点的公司,本身就不是什么好公司。”


    黄恩宜默默看前排吵架的戏码,享受着烤红薯甜润的浓汁。


    黎珍仍在埋怨,“长期这样加班,身体都要加出毛病来。”


    她翻出了手机公众号,调出挂号页面,回头告诫黄恩宜,“毛医生的号我给你挂了,下周一,你记得去。”


    黄恩宜惊觉,“下周一我们有外业,要去测量一处野外山地,绘制1:500的地形图!”


    “我管你500还是250,去跟你们总监说,换个人。”黎珍的语气不容置疑,“按时看病才是最重要的事。毛医生是特需专家,她的号有多难挂,你又不是不知道。”


    黄恩宜嘟囔,“我没病。”


    黎珍厉声,“你有病!”


    黄东镇没忍住,偷偷笑出声。


    黄恩宜大咬一口烤红薯,咽下,发觉胸口有些堵塞。她捶胸顺气,感慨着,“病这种东西,只会越看越多,一会儿说我是焦虑症、植物神经功能紊乱,一会儿说我是乳腺结节、囊肿,一会儿又说我是内分泌失调,总之我就不是个正常人呗。”


    黎珍不睬黄恩宜的埋怨,下定了决心,“你要是再不去看病,就会变得更不正常。这样,周一早上,我跟你一起去医院,免得你逃跑。”


    黄恩宜当时还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决定。


    后来,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决定,黄恩宜总是后怕。


    她按时去了医院检查,没有查出大的毛病。可是公司这边,却出了一场意外。


    “他们出外业的那支队伍,在野外山林找检测点的时候……掉下去了。”黄恩宜语调波动,轻声告诉韦柯,“死了两个。”


    韦柯恍惚,掌心覆盖到黄恩宜的手背上,触摸她的温度。


    那片野外山林本就有原始森林的感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路,全靠前方领队探路,踩折身前杂乱的枝条,拨开刺手的荆棘丛林,后方队员抬着沉重的设备,一步步跟上,碰上前一晚下过暴雨,路面泥泞湿滑,他们的前行变得更加艰难。


    他们走得小心谨慎。


    起初,其实人没事,是设备出了状况,六位数的设备不慎滚入身旁的隐蔽悬崖之中,恰巧无人机也发生意外,坠入同一个悬崖。他们为了救设备,踏出了通往悬崖的那一步。


    噩梦发生。


    “那个时候,场面特别混乱。”黄恩宜仍记得公司里人来人往的喧闹景象。有太多人抽烟了,烟雾缭绕,世界变成了一片青色。她被呛得不行,止不住地咳嗽,她努力拨开烟雾,在一片模糊里开始搜寻。“有好多不认识的人,一下子全冒出来了。”


    韦柯猜测,“是甲方和员工家属吗?”


    黄恩宜摇摇头,“不止。那个项目,涉及的人太多了。”


    那片山林是甲方所有,但是他想卖掉,卖给一个地产公司,双方的合同签了一半。地产公司从一开始就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有地形图,以便于他们在得到山林后,能够立即开展规划设计。甲方为了出手山林,随即找到测绘公司,要测绘公司绘制地形图,越快越好。


    这是项目上的利益关系。而在人事上,又有另一套关系。


    黄恩宜受黎珍的强迫,不得已向领队和总监提交了病假申请,申请审核的通过过程还算顺利。为了弥补黄恩宜的空缺,公司进行了协商,恰巧永瑞主动报名,公司便让他代替黄恩宜前往野外山林。


    这个永瑞很独特,属于家世显赫的那一类公子哥,他还是个大学生,本人也算勤奋上进。因为想要体验基层的实践经验,所以在家里人的安排下,进入公司实习。


    去野外山林那天,是他实习的第一天。


    总监对领队千叮咛万嘱咐,“富二代来体验生活,你可千万别真让他干活。”


    领队牢记总监的提醒。设备掉下悬崖时,领队让永瑞靠后站。偏偏永瑞太过积极,率先迈出了那一步。


    永瑞遇难。


    这对于公司来说是最为致命的事情,甚至惊扰了上海总部。


    混乱的局面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永瑞的家属从上施压,另一遇难者的家属在写字楼外讨要说法,掀起一阵舆论。而在项目方面,地产公司觉得山林晦气,意图放手切断合同。甲方焦急,自觉亏损过大,一边向公司索要地形图以此挽留地产公司,一边又要求公司对他还未现形的损失承担赔偿。


    所有箭头,全部指向了公司。所有人,全部聚集到了公司。


    黄恩宜处于一片混乱当中。她拨开层层烟雾,穿过人群,找到了坐在墙边角落里的领队,她向领队伸出手,“数据给我吧,我来做内业,画图。”


    领队把烦躁表现得明显,“都他妈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我给你找数据?”


    黄恩宜克制住情绪,平心静气继续道,“在你电脑里吗?我去找。密码是多少?”


    “你他妈烦不烦?早干嘛去了?”领队吐出一口烟,从烟雾里憎恶地瞪了一眼,声音沙哑。


    “黄恩宜,永瑞是代替你去的。”


    黄恩宜攥紧拳头,压住呼吸,语调冷峻,“你的意思是,该死的人应该是我,对吗?”


    领队将烟蒂扔到地上,一脚踩住,用力旋转两脚,“我是在夸你,运气真他妈的好。”


    一句再明显不过的讽刺。


    韦柯听到这里,紧握拳头,指节在桌面上来回敲击,毫无节奏,逐渐变得急促。他问黄恩宜,“那个领队……你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黄恩宜稍显警惕,“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了他的命。


    韦柯松开拳头,温和笑道,“我想找他聊聊当时的具体情况。”


    黄恩宜支支吾吾,“没什么具体情况的……他后来出国了,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她怕韦柯会冲动,做一些她不敢想象的事情。为了避免韦柯的追问,她继续讲述当时的状况,以此作为掩盖。


    那时,领队说完话后,站了起来,插着兜,走过黄恩宜身边,视若无睹。黄恩宜感受到了一阵风。她转身,朝着领队的背影大声呼喊,“数据!”


    领队终于停下了脚步。


    黄恩宜试图把需求表述得简单清晰,“内业不可能一直拖着,迟早是要完成的。知道你们都没时间。我可以保证用最快的速度做好,交给你们审核,再送到甲方手上。这样起码能解决甲方,不是吗?”


    领队思忖两秒,回头,看向黄恩宜。他冷静下来,想到确实是这么个道理,终于松口。


    于是达成共识。


    顺利得到数据之后,黄恩宜的加班强度也从凌晨变到了深夜。


    她体会到一种要死不活的感觉。


    深夜冰凉,夜间的温度与白天似乎不属于同一个季节。她往身上披了一层薄毯,独自蜷缩在格子间中。喉咙发痒难受,她泡一杯热茶来滋润。两眼昏花,她设置闹钟,闭眼休息五分钟,试图重回清晰。


    循环往复,这夜是在一片浑浊中度过的。


    几天之后,她交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成果。


    “他们都夸我,说我做得超乎想象。”她记得领队转变的态度,扬起的久违的笑容,以及队员们表现出来的由衷的肯定,“他们夸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韦柯叉一块酥脆的土豆,递到黄恩宜嘴边,“大家说的是实话,你害羞什么。”


    黄恩宜轻咬土豆,酥脆在口中散开,“而且特别神奇,自从我交出成果之后,忽然就打开了整团混乱的缺口。”


    甲方、地产公司、永瑞家属、总部高层,利益相关的各个群体被逐步解决,纷繁复杂的线团在慢慢理顺。事情有了转机,黎明初现。


    “连总监都夸我是公司的福星。”黄恩宜那时候是大放异彩的,有一种实现自我价值的自豪。


    “我替公司解决了很大的难题,把损失降到最低。看见公司里那种低沉的气压在一点一点消散,我真的特别有成就感。”黄恩宜笑道,“我甚至在想,哇噻,公司要是没了我该怎么办呀。”


    黄恩宜停顿一下,似乎有些哽咽。


    “然后——他们就当真没了我。”?


    第28章 辞退


    黄恩宜那天照常上班。


    中午, 在外吃过午饭后,她返回写字楼。在等电梯的时候,她碰见了比她早进公司的一个学姐, 学姐怀里抱着纸箱,正要走出电梯。看见黄恩宜, 学姐稍显吃惊, “你还没走?”


    黄恩宜不明所以,“走去哪儿?”


    学姐出了电梯门, “看来还没通知到你, 不过也快了。”


    电梯门即将关闭, 黄恩宜想要踏入门, 却又更想找学姐问清楚。已经有其他的人走进了电梯, 她为了避免耽误别人,主动后退一步, 以此示意这趟她不乘坐。她上前追到学姐身旁, 询问道, “学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学姐低头,盯着纸箱内的办公用品出神, “看群里, 小群。”


    黄恩宜这才发现,学姐眼眶旁的红晕不是眼影, 而是眼泪。


    学姐离开了, 带着满身疲惫。


    黄恩宜翻出手机, 查看到了小群消息, 整个人显得懵懂迷茫, 反应不过来似的。她把消息截图, 转发到了家庭群里,并配上一句话。


    “好像要被裁员了。”


    回公司的路上,黄恩宜忐忑不安,上午还是一片和谐融洽的气氛,怎么才过一顿饭的时间,就给人一种天翻地覆的错觉。她走到工位,坐在电脑前,眼神呆滞,再没有心思上班。


    半小时之后,裁员通知来了。


    她被推向了崩溃的边缘,之前仅存的侥幸幻想被重力击碎,成为粉末。


    “那个时候,拯救公司的人明明是我,”黄恩宜向韦柯倾诉,“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被辞退的人也是我。”


    为什么他们前一秒还在夸你是福星、是功臣,后一秒就能毫不眨眼把你辞掉。


    那一刻,愤怒侵袭,黄恩宜抬手背擦掉眼泪,径直上到二十七楼,去往总监的办公室。领队也在办公室里,看见了黄恩宜,他似乎有些心虚,沉默着靠着边缘走了出去。


    黄恩宜试图保持理智,“总监,我不懂这个辞退规则,请问我是做错什么了吗?”


    总监温声细语,“小黄,理解一下,永瑞这个事情对公司的影响太大了。如果不采取一些手段,经费上面完全没有办法运转。”


    公司的大局方针,黄恩宜看得懂,她不懂的是公司的选择,“为什么是我?”


    总监不可能说出口的是,为了保住他和领队的位置,他们主动提出要把黄恩宜辞退,以此缓解永瑞家属的愤怒,取得谅解。他更不可能说出口的是,黄恩宜提交的那份成果,他们在转交给高层和甲方时,完全抹去了黄恩宜,签署的是他们的名字。


    所以其实所谓功臣,只是他们的口头安慰而已,实际上并没有人知道黄恩宜的存在。


    总监心里烦闷,再看一眼黄恩宜——本来可以不用这么麻烦的。他只是埋头嘀咕了一句,“当初就不应该让永瑞代替你去的。”


    他的声音很小,但是黄恩宜一字一句清晰地听见了。


    她喃喃低语,“又是永瑞,走到哪里谈论的都是永瑞。无论我怎样努力,你们都认为永瑞的死是我的错,好像是我亲手把他推下悬崖的一样。”


    她一直藏在心底的话翻涌而出,这些天来努力维持的表面和平,此刻肆无忌惮裂开了缝隙,“是不是真的只有我死了,你们才会觉得我没有错?”


    总监急忙制止,“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难道不是吗?”黄恩宜直视总监,眼神里有穿破一切的冲击力,“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吧?如果死的人是黄恩宜,那这一切是不是要好办许多。”


    她愤怒到了顶点,“我为公司卖命,公司却希望死的人是我。”


    “哪里有人这样想?乱说!”总监反驳着,缺了一些底气。


    黄恩宜红了眼眶,“总监,在你眼里,幸存者很可耻吗?”


    总监变得焦虑烦躁,“你不要讲这些耸人听闻的话!”


    黄恩宜却步步紧逼,“承认吧,那天即便我也去了野外山林,永瑞仍旧照样会去的。”她向前迈出一步,“你们的队伍名额根本就没有限制!”


    总监急得从座位上站起来,“黄恩宜!”


    黄恩宜仍旧不肯停下,“你们所有人都知道真相是什么,但是你们全都刻意忽略,因为你们想要找一个可以发泄的替罪羔羊,而这个羔羊正好是我!”


    “黄恩宜!”


    总监双手重力拍在桌面上,带来一声巨响。他的紊乱呼吸,随后极力克制情绪,“小黄,咱们就别再说永瑞的事了,好吗?我当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小朋友,所以实话告诉你,裁员的名单,是我们经过多方面考察,反复比对,才终于得出的结论。整个过程公平公正,不带有其他任何无关的因素。”


    “还好意思讲公平公正。”黄恩宜擦掉了滑到下颌的泪珠,“那你告诉我,我比他们差在哪里?业务能力吗?我好歹救了公司!”


    总监扶一下镜框,“一次事情,它并不能代表全部。”


    他透过玻璃墙,看见领队带了几个人,正站在附近等待指令。他悄悄朝他们点头示意。


    黄恩宜继续深究,眼神充满憎恶,“那就是把性别当作了裁员标准,你们裁掉的都是女生!”


    身后忽然响起了动静,有极具数量的脚步声。黄恩宜回头,却意外发现黎珍推开了一群男人,正大踏步走来。路过黄恩宜身边时,黎珍轻声叮嘱,“到门口等我。”


    黄恩宜有些惊讶,往旁边挪步,站到了墙边。


    黎珍径直走到了总监的办公桌前,抓起身前碍事的台灯灯柱,用力拉扯,麻利地扔到了地上。


    不可言喻的气场与压迫感。


    黎珍质问总监,“就是你辞退了我女儿?”


    总监被吓得有些发蒙。他侧头寻找领队,用眼神向领队询问,什么情况?领队无奈摊手,不大敢上前阻拦。身旁的人比领队有勇气,试图上前带走黎珍,可在他做出行动之前,却意外被身后的同事拉扯阻拦。黄恩宜认出了那些阻拦的同事,有平日里在公司受压迫的男同事,有已经或是即将得到辞退通知的女同事。


    他们是同盟。


    总监的眼神仍在无助地搜寻着。


    黎珍骂道,“问你话呢!”


    总监整理情绪,“是这样的,家长,我们裁员……”


    黎珍打断了总监的话,“因为你眼瞎,又是个智障,所以我好心告诉你,我们女性的力量,远比你想象当中强大。”她抬手,指向黄恩宜,“尤其是我女儿,她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


    总监低声嘲讽,“每个家长都这样说。”


    黎珍讥笑,“不,你的家长不会。养出你这么个废物玩意儿,他们在外面估计都不好意思开口。”


    总监险些动怒,碍于办公室门口聚集了太多的下属,他迫不得已要维持形象,“我看你也是城里人,说话做事应该要有最起码的教养。”


    黎珍反问,“你有教养?你倒是穿得人模狗样的,你看看你做的这些事,竟然好意思开口跟我谈教养?”


    总监烦躁急切,用最后的理智一字一句警告,“不要仗着你是女人,你就不用好好说话!”


    黎珍逼近一步,俯身,“我好好说话,你会听吗?”


    总监长呼一口气,“我们会详细向你解释说明裁员规则……”


    黎珍啐骂,“说个球。”


    裁员规则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规则,掌权者对位卑者的蔑视。更可恨的是,他们将其美化,装扮成所谓公平,展现他们的怜悯同情与宽宏大量,满足他们不堪一击的虚荣心。


    直至把她们逼入绝境。


    他们此刻仍旧妄图以此糊弄黎珍,“裁员规则是根据……”


    黎珍却是半个字都不想再听,“套话官话说给你自己听去吧!”


    她抓起了放在桌面上的马克杯,杯中还有剩下的一大半咖啡,她利索地将咖啡泼到了总监脸上。在总监瞪大双眼张大嘴巴惊讶不已的时候,她探身,敏捷地甩去一巴掌,总监的眼镜被打歪,镜框斜着挂在鼻尖,摇摇欲坠。


    “你他妈……”总监下意识要反打,三五同事迅速冲上来,一半擒住总监,一半阻挡于黎珍身前,爆发冲突的两人之间被建立起了层层人墙。


    “我不打女人,不打女人。”总监喘着粗气,指着黎珍,“你是哪个单位的?等我查到,直接找你们领导。”


    “来呀,欢迎来我们单位,医院。”黎珍退休之前,是市二人医的护理部主任。她撸起衣袖,气势汹汹试图靠近,“来呀,不给你扎几针,你是不知道你的猪皮有多臭!”


    她往前,同事们立即用更大的力气来阻拦,总监完全恼怒,双臂被人擒着,只能伸脚用力踢,踢得一旁椅子旋转半圈。


    场面混乱吵闹,狼狈不堪。


    一个年长的主任上前帮忙,特地先走到黄恩宜的身后,低声嘱咐,“快把你妈带走,不然你们有理也会吃亏。”


    黄恩宜回过神来,急忙挽着黎珍的手臂,“妈,走。”


    黎珍思索一阵,在一片混乱之中,反手紧握黄恩宜,带领黄恩宜退出了人群。路过领队时,黎珍有意放慢脚步,往领队身前啐了一口,“呸!”将厌恶表现得淋漓尽致。


    母女俩结伴往外走,把咒骂和喧嚣遗留在了身后,把一切糟粕就此尘封。


    她们走出了写字楼,走过一段路,在公交站台的银色长椅上坐下歇息。两个人都有些精疲力尽,心不在焉,望着街边来往的车辆出神。公交车到站,开门,关门,驶出站台,她们视若无睹,没有上车,仍旧坐在原地。


    良久,黄恩宜侧头,看向黎珍,笑道,“珍妮,你刚才好酷。”


    黎珍紧绷的脸才终于有了笑容,低声道,“酷什么,常规操作。”


    不远处,黄东镇开着车一路冲来,遥遥看见车标像一个倾斜的土星环。他发现了路边的母女俩,紧急刹车,因为公交站台不能停车,他只好小心驶入附近小巷,找车位停下,再急冲冲赶来。


    “恩宜被欺负了?”黄东镇架起手臂,作势要上楼单挑。


    黎珍站起来,不屑地审视黄东镇,“装得还有模有样。”


    黎珍向车停靠的方向走去。黄恩宜跟在身后,顺便拽着黄东镇的手腕一道前行,“走啦,这一场结束了,该下一场了。”


    黄东镇仍不忘回头骂骂咧咧。


    一家三口一直走到了轿车旁。黄东镇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启动发动机,潇洒邀请母女俩道,“走,我出钱,带你们下馆子去。”


    轿车出发,钻进烟火人间。阳光和煦,白云堆积,层峦叠嶂,是来自远空连绵的山峰。


    作者有话说:


    我们珍妮是最酷的妈妈。?


    第29章 群聊


    听完黄恩宜的讲述, 韦柯计算着时间,“这些事情,都是三年前发生的吗?”


    黄恩宜估量着, “嗯,快三年了。”


    韦柯把钵钵鸡的竹签取下来, 把食材全部泡在汤汁里, 让黄恩宜吃的时候能够更入味。他追问道,“没有起诉?如果起诉的话, 也不是没有胜算。”


    黄恩宜吃了一块无骨凤爪, “没有, 因为不久后行业协会知道了这件事, 对公司做了警告处罚, 让公司补上了我们应得的赔偿金。”


    能得到赔偿就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处于这种氛围下, 黄恩宜再回去上班, 对双方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黄恩宜挑了另一块无骨凤爪, 递给韦柯,“你也吃一点。”


    韦柯摇头,“不了, 你吃就好。”


    黄恩宜把无骨风爪放进嘴里, 感受辣味与嚼劲,“其实在那之后, 也有好几家公司给我发了offer, 问我愿不愿意过去, 但是……我都拒绝了。”


    她咽下凤爪, 吸一下鼻子, 埋着头, 声音似乎有些哀愁,“因为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在哪里跌倒就再也不想爬起来了,从小就是这样……我就是抗压能力不大好,我也没办法控制……我其实不怕苦的,我最怕的是被人否定。被别人全盘否定之后,我就会陷入自我否定,我其实也很想努力走出来,可我好像做不到……可能我就是一个很差劲的人吧。”


    韦柯皱眉,反驳了黄恩宜的话,“不是这样的,恩宜,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没有任何问题。要记住,你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人。”


    他捧起她的脸颊,诚挚真切,“跌倒了,不想爬起来也没关系,不用勉强自己。人生只有一次,一定要活得开心。”


    黄恩宜情不自禁掉下两滴泪,瓮声瓮气答复,“嗯。”


    韦柯轻柔替黄恩宜擦去眼泪,“这样想来,你决定转行,也是好事,起码能走出来。”


    黄恩宜的眼眸被泪水浸润得清透明亮,“其实在事情发生之后,我也消沉过一段时间。”


    被辞退后的那段时间里,黄恩宜变得总犯困,睡得很多,兴许是之前熬夜太过频繁,透支了身体。她开始补觉养生,却发现这觉越补越多,没个尽头,整个人昏昏沉沉,没了元气。


    那段时间相反吃的变少,她总是没有胃口,每顿吃半碗饭就饱,再也塞不下其他食物,眼看着人变消瘦,快速减去好几斤。


    黎珍不忍心。


    夜晚,黎珍到卧室门口招呼黄恩宜,“出来吃宵夜。”


    黄恩宜窝在飘窗上看小说,“不吃了,你们吃。”


    黎珍走了,换黄东镇上场。


    黄东镇端着一盘烧烤,婀娜多姿靠在门边,开始他的表演,“啊——魂牵梦绕。”他挑出一串鸡中翅,张着上下牙单单只咬一层酥脆的皮,“啊——神魂颠倒。”


    黄恩宜一下笑出声。真是难为黄东镇了,过五十的人,顶着个大肚子,费劲心思表演妩媚。黄恩宜利索地爬下飘窗,“走,开吃!”


    为了不让黎珍和黄东镇担心,黄恩宜开始强迫自己多吃饭,把胃撑大,把吃饭这件事情变回正常状态。


    假装生活若无其事,并不难。


    只是遇见阴天的时候,黄恩宜的心情还是会低落。


    下午,她站在落地窗旁,背着手,看窗外一片黑白色调,阴天把世界衬托成了水墨画。偶有风起,吹得广告牌随之摇晃,肃穆清幽,是肉眼可见的低气温。


    黎珍担心下雨,从生活阳台上取下一堆晾晒的衣物,她抱着衣物走去卧室。途径客厅,看见黄恩宜站在落地窗前发呆,黎珍以为黄恩宜是手机玩得太多,想要放松视力,于是并没过多在意。等到黎珍回卧室忙碌好一阵,叠完衣服,原路返回,看到黄恩宜竟仍然站在窗边,神情恍惚。黎珍心惊,脑海里冒出了一个错觉。


    怕黄恩宜会想不开。


    黎珍甚至变得焦虑,不敢轻易靠近,小心翼翼询问,“你到底站在那儿干什么?”


    黄恩宜却是老气横秋,背着手,目之所及辽阔深远。她嗟叹一声——


    “我在规划青山市的未来。”


    黎珍骤然松一口气,是虚惊一场后的庆幸,觉得只要不是想跳楼就好。可她随即又产生了一种被黄恩宜恶作剧的愤怒感,她恼怒不满,朝着黄恩宜破口大骂,“真是辛苦你了!黄市长!”


    她感觉迟早有天会被黄恩宜气得疯掉。


    为了让黄恩宜早日走出阴霾,一家三口召开家庭会议,决定让黄恩宜看书复习,争取考个编制。


    黎珍负责外出购买教材资料。


    回来时候,碰上付姨邀约打麻将,三缺一,黎珍便把教材放置在门卫室,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家庭群里,让黄恩宜自己下楼来取,“是一套考月照区编制的资料,别拿错了。”


    黄恩宜不太明白,问道,“为什么是考月照区的?我的人生和月照区完全不沾边呐。”


    黎珍回答得轻巧,“因为我逛了一圈,只有这套资料在打折,打七折。”


    黄恩宜那一刻是真切体会到了黎珍的敷衍。


    “我后来在群里回复了一句话,”黄恩宜嚼着冰粉里的葡萄干,向韦柯描述,“我说,珍妮,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打七折的未来。”


    黄恩宜至今想起,仍觉得有趣,毕竟像工作这么重要的事情,却被一个七折促销活动而轻易决定,充满了心血来潮的意味。黄恩宜向韦柯笑道,“我们家是不是显得心太大了?就连我爸也是,直到看到家庭群里的消息,才知道我的未来长什么样子。”


    韦柯认真听着黄恩宜的描述,舀上最后一勺冰粉,混着糖水,慢慢喝完。他有些犹豫,暗自想了想,最后开口。


    “恩宜,把我也拉进家庭群吧。”韦柯故意说得云淡风轻,“和你有关的消息,我也要知道。”


    黄恩宜有些惊讶,看向了韦柯。


    韦柯低头,看向了餐盒,他佯装镇定,把烤鱿鱼挪到黄恩宜的身前,“最后一串,给你吃。”


    黄恩宜抿嘴偷笑,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等我找找看,阿柯仔。”


    她偷瞄韦柯的小表情,自言自语,也是在说给韦柯听,“把阿柯仔拉进我们家。”


    群成员的数量从3变成了4。


    韦柯顺利加入后,群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礼貌和热情。黄东镇和黎珍轮换发消息,两个人发出了二十个人的气势。


    “欢迎欢迎!”


    “早该进群了,也不知道黄恩宜在干什么。”


    “相亲相爱一家人!”


    黄东镇为了表示他的相亲相爱,特地发了一个红包来营造喜庆氛围,并特别标注,“黄恩宜不许抢。”


    黄恩宜看到后,不仅抢了红包,还是第一个抢的人。


    她察觉韦柯有些难为情,主动替韦柯点开红包封面,凑过来看红包金额,“你看,你手气最佳。”


    韦柯受宠若惊,甚至有些忐忑。他在对话框里输入文字,编辑了好一阵。黄恩宜瞄见了顶上的一句话,“爸爸妈妈晚上好。”


    她忍俊不禁,安慰韦柯,“不用那么拘束。相亲相爱一家人里,不允许有这么礼貌的话。”


    韦柯仍有些局促。黄恩宜歪头,觉得韦柯越是一本正经就越是可爱。她举起那串烤鱿鱼,递到他嘴边。他愣了下,接过竹签,轻轻咬掉烤鱿鱼。看他慢慢咀嚼,她也开心。


    刚才一直是他在喂她吃东西。


    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人在谈论起忧伤过往的时候,也是可以不耽误吃饭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吃饭和开心最重要。


    她想,有他在身边,过去的阴霾好像开始慢慢消散了。?


    第30章 睡觉


    家庭群里消息不断。星期一的中午, 黄恩宜在家庭群里分享了一个好消息,“进面试了耶。”


    韦柯那时刚吃过午饭,正从食堂出来, 往办公室的楼栋走去。看见了黄恩宜的讯息,他随即拨通了黄恩宜的电话。


    铃声只响了一下便接通。


    韦柯站在槐树下, 问道, “进面试了?哪个单位?”


    黄恩宜之前考过两个单位。她回答道,“月照区景区管理中心。”她的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因为她不仅进面试了, 而且还是这次的第一名, “如果成功的话……应该是在月照区的管理中心本部上班。”


    韦柯计算月照区的位置, “近郊, 不远。”


    附近有两位同事散漫地走来,准备抽烟。他们递一支给韦柯, 韦柯婉拒, “戒了。”他往前继续走去, 对着电话那头询问,“什么时候面试?”


    黄恩宜蹲在椅子上,查看公告, “这周日, 时间有些紧。”


    “没事,够了。”韦柯踏上楼栋前的台阶, “今晚想吃什么菜?我买回来。”


    “想吃你上次弄的那种糖醋排骨。”黄恩宜顿一下, 又补充, “还有可乐鸡翅。”


    韦柯轻声道, “好, 我记下了。等我回家。”


    ***


    晚上, 韦柯主厨,黄恩宜打下手,两个人合力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他们相对而坐,拿起桃花纹路浅色碗筷,一盏复古原木吊灯倒映着世间温柔,饭菜香味书写着人间烟火气。


    吃过晚饭,倒是一如往常,两个人窝在沙发里休憩。他们在客厅看了一阵电视后,像两个室友那般,各自回卧室洗漱休息。


    韦柯靠在床头,拿起电子阅读器看小说。看了十章左右,忽然听见卧室门外响起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他心里疑惑,下床穿上拖鞋,走去门边打开了门。


    黄恩宜正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一个枕头。她虽然有些难为情,但仍旧选择开门见山,“我一个人睡不着。”


    韦柯的手呆滞地搭在门把上。


    黄恩宜详细解释,“是这样,我其实一直有一点焦虑症,睡眠质量不高,入睡很困难,得花一两个小时才能睡着。”


    她这三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偶尔一阵子会有好转,偶尔一阵子又开始发作,陷入循环。她仔细分析,“尤其是通知了进面试之后,这是好事情没错,但是我好像有点……紧张,更睡不着了。”


    她双臂紧紧抱着枕头,真诚地询问韦柯,“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觉?”


    韦柯的手终于从门把上放了下来,又下意识揣进睡裤兜里,认真掂量着黄恩宜的请求。


    黄恩宜急忙澄清,“放心,我不会吃你豆腐的,不会对你做非分的事情。”


    韦柯终于没忍住,低头浅笑一下,提议道,“那要不去主卧?那张床大一些,也软和,你睡得习惯。”


    黄恩宜乖巧地点头,“嗯。”


    她转身,小跑着先回主卧,把凌乱的被子大致铺好。韦柯退回床头,目光在床头柜子与柜面之间徘徊,犹豫思索,最终只选择了柜面上的水墨屏幕电子阅读器。


    韦柯带着阅读器走去了主卧,黄恩宜正站在床边,静静等候着。


    “你想睡哪边?”黄恩宜问韦柯,“还是左边?”


    “好。”韦柯关上门,走去了床的左侧。


    黄恩宜先躺好,规规矩矩端端正正。韦柯坐到床沿,柔软凹陷,黄恩宜的心跟随颤动一下,她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她本来真的是单纯因为睡不着,想要看看挨着韦柯会不会好睡一些。她调整心态、若无其事、放松情绪、努力入睡,感受到了被子被掀开,韦柯上床,暖灯关闭。


    随之带来的,是一阵小心翼翼的静谧。


    黄恩宜试探性睁开一只眼,发现韦柯靠在床头,手中拿着阅读器,正专心致志看小说。她好奇,“你还不睡?”


    韦柯的脸颊被屏幕映了一层淡淡的冷光,“我再看会儿,你先睡。”


    不然和她同时躺下,他怎么受的了。


    要了他的命。


    黄恩宜撑起上半身,观察一下场景,“那你把灯打开,不然在黑暗里看屏幕,会伤眼睛。”


    韦柯干脆拒绝,“不开,你要睡觉。”


    黄恩宜反驳,“开,我睡觉对光源不怎么敏感的。”


    她已经爬起来,跪坐在床上,作势要去开灯。韦柯拗不过,只能顺从她的安排,“那我开吧,调暗一点。”


    韦柯打开了左侧床头的木纹圆锥阅读灯,调换到最为温和的暖黄色。黄恩宜这才放心,重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入睡斗争。


    黄恩宜先是平躺着,躺一阵后没能睡着,感觉隔久了睡姿难受,索性侧身,背对着韦柯,保持一动不动。


    韦柯察觉到了黄恩宜的异常,“还是没睡着?”


    黄恩宜瓮声瓮气,“嗯。”


    韦柯放下了阅读器,“要不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黄恩宜轻笑,“我又不是小孩,哪有那么幼稚。没事,我再闭一会儿应该就能睡着了。”


    她扯过被子,盖住肩头,保持侧卧的姿势又睡了几分钟,之后她忽然转身,一路拱过大半张床,挪到了韦柯身边,“你还是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吧。”


    “好,我找找。”韦柯将阅读器放到了床头,转而拿起手机,在网上搜寻小故事,搜索许久也只能找到那几个经典的童话,他问道,“丑小鸭的故事还听吗?”


    “听。”黄恩宜的双手交叠,枕在脸颊下方。


    韦柯开始轻声细语讲童话,“从前,有一只丑小鸭,因为相貌丑陋,四处受到排挤,被其他鸭子欺负、嘲笑,生活在黑暗当中。但是它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丧气,它仍然有一颗乐观的心,并且一直保持着勤奋、刻苦、积极向上。经过它的不懈努力,人们终于发现……”


    黄恩宜打断了韦柯的话,“这个故事我听过。”她微微昂头,继续说道,“经过它的不懈努力,人们终于发现,它还挺好吃的。”


    韦柯滑动手机屏幕,看见了黄恩宜说的结局,满脸无奈,“童话怎么被改得这么黑暗。”


    黄恩宜笑个不停,觉得韦柯正经的模样怪有趣。


    韦柯在互联网里找不到合适的故事,想着阅读器的书城里或许有资源,他又放下了手机,重新拿起阅读器。黄恩宜观察着这个阅读器,好奇问韦柯,“你都在看什么书?《百年孤独》还是《枯枝败叶》?《远山淡影》还是《长日留痕》?”


    韦柯轻咳一声,略微有些难为情地回答,“玄幻修真。”


    黄恩宜愣着,眨一下眼睛,打趣道,“手机看看就得了,还专门搞一个水墨屏。”


    韦柯笑一下,没有底气地辩解,“要有一点仪式感。”


    他觉得坐姿久了不大舒服,右手撑着床面,想要再往上坐一些。刚坐好,黄恩宜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臂,抱在怀里,像抱玩偶。


    他有一瞬间的心惊。


    黄恩宜的脸颊在韦柯手臂上蹭了蹭,一只小猫蹭得人心里痒。


    韦柯不敢轻举妄动。


    黄恩宜倒是泰然自若,保持着云淡风轻,“阿柯仔,借你手臂给我抱一下,这样好睡。”


    韦柯拘谨应和,“嗯。”


    黄恩宜脸颊贴得近,清晰地触摸到韦柯的体温,有一种让人沉浸的安全感,似乎是被坚定环绕着,她在一个被搭建完整的界限里,温和闭眼,不知不觉沉入梦境。


    久违的好眠。


    第二天早晨,两人坐在桌前吃早餐,韦柯递给黄恩宜一杯豆浆,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特别好。”黄恩宜睡眠充足,面色也比之前红润好些。她握着豆浆杯,还没喝上一口,便迫不及待地向韦柯提议。


    “阿柯仔,今晚还要和你一起睡觉。”


    ***


    那之后的两天里,黄恩宜挨着韦柯睡觉时,总是要抱着韦柯的手臂。韦柯于是明白了,黄恩宜是单纯把他当作了一个睡眠玩偶。他倒也配合,每晚躺上床后,单用左手拿阅读器,空出右手臂来,搭在床上,等候黄恩宜。


    周四这天晚上,两人一如往常。


    黄恩宜躺下后,像一只毛毛虫,一直往韦柯的身边蠕动。因为贴得太紧,韦柯担心黄恩宜会不舒服,体贴地往左侧挪,想要为黄恩宜腾位置。黄恩宜却得寸进尺,韦柯腾多少位置,她就挪多少位置,眼看就要把韦柯挤下床。


    韦柯挨着床边,已有一小半身体悬空。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恩宜……可不可以过去一点?”


    黄恩宜这才惊觉,查看两人的床铺占比,“你原来就睡这么点地方?不早说。”


    她又如毛毛虫那般往后撤退,待到韦柯回到原位,她随即再一次贴上去。她依赖地抱着韦柯的右手臂,脸颊往上蹭一蹭,鼻子靠近嗅一嗅,留恋其中,“阿柯仔,你身上有一种香气。”


    “有吗?”韦柯从没关注过这个事情,他自己也低头嗅了一下,“什么香气?”


    黄恩宜形容,“松香。秋天的松林,柠檬和杜松子酒,干净澄澈的小溪流。”


    韦柯疑惑,“是沐浴露的香味?”


    黄恩宜否认,“沐浴露是马鞭草味,不一样的,这个是你特有的香味。”


    她更靠近了一些,似乎要把这香气镶嵌进身体里。她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似乎抱着的当真是玩偶,右腿自然而然地弯曲,搭上了韦柯的膝盖。


    韦柯愣住,觉得有一股从下往上的电流蹿过,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黄恩宜的放松仍在继续。为了能更加舒适,她抬起右手,想要抱住韦柯,却在偶然间搭了上去。


    最为坚硬却又最为敏感。


    韦柯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下意识瑟缩,咬着牙,眉头紧皱。


    黄恩宜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急忙收回手,连着向后撤退,就快要撤到床的边缘,“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韦柯没有办法开口说话,耳廓微红。


    黄恩宜蜷缩在被窝里,紧紧抓着被子,缓一口气,慢慢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平静之后,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还挺大。


    她慌乱地把下半张脸藏进被子里做遮掩,光是露出两只眼睛。她很羞涩,因为这是第一次这么真实地接触到,有些震惊,不大能够适应。却又偏偏忍不住好奇,因为毕竟虽然没吃过猪肉,但悄悄见过很多猪跑,理论知识蛮丰富。这一回莫名奇妙、偶然之间,就把理论变成了一点实践。


    还挺神奇。


    她这样想着,竟没能忍住,笑出了声,睁着两只眼睛看着韦柯,大胆猜测道,“怪不得要分房睡,原来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的吗?”


    灼热吗?身体在燃烧。


    他愈发难为情,清一下嗓子,哑声道,“睡觉。”


    他放下了阅读器,关上了阅读灯,将一切归于黑暗,将难忍熄灭在摇篮。他侧身,背对着她,她也默契地转身,背对着他。


    仿若是有一道银河,遥遥隔开他们。


    他紧闭双眼,努力入睡,却发现被窝里有一阵窸窣的耸动,好像是在偷笑。他明白了,她的脑袋里仍在关注着不该关注的地方。


    他声音低沉严厉,“黄恩宜,你给我好好睡觉。”


    她咬着被子边缘,努力用正经的语气来回答,“知道啦——”


    一声软糯,挠得他全身发麻。他努力闭上了眼睛,试图集中精力入睡。


    这夜寂寥,凉风习习,逐渐下起小雨。


    他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渗出了一层薄汗。


    ***


    好不容易熬到清晨,两个人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假装无事发生。


    他们坐在桌前吃早餐,和往常一样吃面条、吃煮鸡蛋、喝豆浆。韦柯为黄恩宜倒满一整杯豆浆,“还是不加糖?”


    “嗯。”黄恩宜紧抿双唇,憋笑憋得努力,为了转移注意,她找话题聊天,“你的眼睛……眼周有点黑。”


    其实是黑得明显,黄恩宜一眼就能看到。


    韦柯屈指,揉一下眼睛,“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黄恩宜自然而然地接话,“我倒是睡得挺好的。”


    话一出口,她惊觉其中的指向性过于明显,又想起了昨晚的触感,以及韦柯害羞脸红的表情。她立即低下头,分明想要极力克制,却最终忍不住偷笑,肩膀轻微耸动。


    韦柯生气,制止道,“黄恩宜!”


    黄恩宜毫不停歇。韦柯无可奈何,竟也被气笑了,嘴角上扬,又强制撇下。他将玻璃杯放到黄恩宜眼前,有意加大一些力度,杯底和桌面敲击砰响,“认真喝豆浆!”


    “嗯。”黄恩宜始终不敢抬头,也不敢张嘴。


    韦柯给自己倒了另一杯豆浆。刚倒满,铃声响起,是总经理于赫打来的电话。韦柯侧身接电话,神情稍显凝重,不由自主在客厅里踱步,缓慢走到了阳台边。


    黄恩宜遥遥看见韦柯的身影映衬在橘日清晨中,轮廓模糊,光影交叠,好像来自未来的人。


    隔了好一阵,结束通话后,韦柯握着手机,返回到餐桌前。


    “恩宜,”韦柯犹豫着开口,“他们让我出差,去泊舟岛,参加一个南部片区论坛。”


    黄恩宜问道,“马上?”


    “嗯,去三天,周日晚上回来。”韦柯其实一直惦记着,黄恩宜的面试在周日下午,他本来想陪黄恩宜度过这最后几天的。他尽力争取过,只是没能成功,因为上头点名要他参加。


    “那你忙,工作要紧。”黄恩宜缓了缓,吸一口气,故作轻松,调侃道,“泊舟岛可是个好地方,海鸥,海岸线,海边日出,新摘的椰子。你工作结束后还能顺便好好享受。”


    她说罢干笑两声,喝一口豆浆,看似镇定从容。


    要用面容平静来掩盖内心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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