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赶了两日的路,又挨了几次莫须有的痛,秦黛黛给岑望随手盖了件被衾便早早睡下了。


    未曾想连梦中也不得安稳。


    她梦见自己身处在一片毫无灵气的废墟中,四周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处处弥漫着血腥味。


    她在黑暗中前行,直到触碰到一尊冰凉的石碑,上方写了三个大字。


    秦黛黛一字一字地摸索,六,合,镇。


    摸到最后一字时,周遭骤然塌缩,再睁眼她竟已在一处冰冷的牢笼外,稍稍用力,牢笼门便“吱呀”一声打开,扑簌簌的铁锈纷纷落下。


    牢笼里关着的,并非飞禽野兽,而是……人。


    一个满脸漠然的孩童。


    周遭太黑,她根本看不清那孩童的模样,只看见他睁着大大的眸子看向眼前的高大黑影。


    那道黑影手中拿着泛着冷光的匕首,另一手抓着孩童细瘦的手臂,如宰杀牲畜一般,割下了他的一片肉。


    血立刻便沿着伤口流出,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落在下方的白瓷碗中。


    血腥味越发浓郁了,甚至夹带着淡淡的香气。


    那黑影将孩童松开,转身离去,不知打开了哪里的门,有光透过门缝映照到孩童的脸上。


    孱弱的眉眼如同细细雕琢的白瓷娃娃,犹带着未长成的稚气与俏丽。


    秦黛黛看清孩童的模样,倒吸了一口气。


    是比三四岁的岑望还要年幼的他。


    孩童似听见了动静,抬头望向她的方向。


    他看了她很久,而后突然抬手:“阿姊,救我——”


    *


    秦黛黛是在第二日晨时被疼醒的。


    这股疼痛格外熟悉,和昨晚右臂、双腿的疼痛几乎一模一样,削肉般的痛感。


    岑望!


    秦黛黛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唤出这个名字,掀开被子走下床,径自朝软榻走去。


    岑望果真已经醒了,小小的躯体正躺在厚大的被衾之中,睁着大大的眸子,空荡地望向上方。


    秦黛黛将他从被衾里抓出来,而后便发现昨晚包扎好的绢帕,竟已经全部被淋淋鲜血染红,血腥味逐渐与梦中的味道重叠。


    而岑望仿佛没有察觉般,神情死寂又安静。


    秦黛黛蹙紧眉头,将绢帕一条条剪开,看清伤口时,她的手不觉僵住。


    寻常凡剑所伤,用上好的灵药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止血生新,使得伤口恢复如初。


    可岑望手臂、腿上的伤,依旧遍布在他细瘦的肢体上,和昨日一模一样,没有一丝一毫好转的迹象。


    只有灵药已被鲜血冲刷干净,是以疼痛复发。


    千叶也察觉到异样,惊讶道:“怎么会……”


    秦黛黛也不知,沉吟片刻,她再次拿出灵药熟练地提着孩童的手臂,上药,包扎。


    有昨日的前车之鉴,这一次她做得还算顺手。


    整个过程,岑望依旧一声不吭。


    只是等秦黛黛抬眸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收回望向屋顶的目光,眸子纹丝不动地望着她。


    “别看我!”一早被生生痛醒,饶是秦黛黛多年养成的好脾性,此刻也难免生了几分恼怒。


    可偏偏那孩童听不懂人话,目光仍定在她的脸上。


    秦黛黛烦闷地瞪他一眼,坐在桌旁,脑子一片纷杂。


    引雷符,通感咒,变小的岑望,昨夜那场莫名的梦,岑望身上诡异的伤口……


    从悔婚后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心力交瘁。


    恰逢此时,门外一阵灵力波动,紧接着侍者的声音响起:“大小姐,宗主要您去一趟缥缈峰。”


    秦黛黛一愣,下意识地拧了拧眉,而后想到什么,低应一声。


    她看了眼软榻上仍盯着她的小岑望,停顿片刻,将他连同被衾一同抱到自己的床榻上,又将帷帘落下,认真地“命令”道:“坐在此处,不准乱动,听见没?”


    小岑望只盯着她,未曾言语。


    秦黛黛也没指望他回应,将帷帘好生压好,这才打开门,随侍者离去。


    缥缈峰比醉玉峰要高大,有灵力的滋养,漫山的花草在这深秋的凉薄夜色中,徐徐盛放着,万紫千红。


    秦黛黛走进前厅,秦胥早已在里面等候,仍穿着雪白的广袖道袍,梳着严谨的道髻,只是不知为何,俊朗的面庞带着些许倦意,冷寂地坐在主座。


    “父亲。”秦黛黛上前行礼。


    秦胥没有应声。


    秦黛黛不解地又唤了一声,始终无人答应。


    她抬头,却见秦胥目光微垂着看向她的方向,少见地出神。


    秦黛黛声音大了些:“不知父亲唤我前来,有何要事?”


    这一次秦胥终于回过神来,面无波澜道:“明日起,我要闭关半年,宗门内外大小事务已移交到各位长老手中。”


    秦黛黛疑惑不已,以往秦胥不是没有闭关过,更何况他这般大乘境的修士,动辄闭关几年更是常有之事,何时特意交代过自己?


    “你之姻亲,我已有心仪人选,虽比不得神玄宫,却也是修界大宗宗主的首席亲传弟子,”说到此,秦胥声音略沉,“我出关前,不可再擅自离宗。”


    秦黛黛闻言,心中倒没有太多惊讶,秦胥修为颇深,神识覆盖太墟宗稍稍一探,便知道她在不在宗内。


    她只是没想到他竟还会探她的醉玉峰。


    可转念想到他还需要以她来与大宗门联姻,探查一番她的下落也无甚奇怪的。


    “是。”秦黛黛垂眸低应,下瞬却只觉岑望受伤的地方传来密密麻麻的痒意,想来是灵药的缘故,她不觉蹙眉。


    秦胥还欲说些什么,看了她一眼又顿住,半晌道:“出去吧。”


    秦黛黛如释重负地行了礼,转身便朝外走,未曾想刚走出殿门不远,迎面又碰见端着凝露羹的秦洛水。


    看见秦黛黛,秦洛水的神情极快地凝滞了下,很快弯唇甜笑:“姐姐何时出关了?之前便一直担忧姐姐的心情,如今见姐姐好好的,我便放心了。”


    秦黛黛看着秦洛水变幻的神情,只垂眸看了眼她手中的羹汤。


    秦洛水笑盈盈道:“爹爹前不久灵体有损,我修为太低也帮不上什么忙,便熬了这凝露羹,为爹爹调养身子。”


    秦黛黛淡淡道:“他早已辟谷数百年。”


    秦胥心中,最为重要的除了宗门便是修炼,其余一切都是身外物。


    为修为纯粹,他更是数百年只食万千灵气及朝露灵果。


    秦洛水脸色微紧。


    秦黛黛没有逗留的心思,绕过她便要离去。


    秦洛水突然低声道:“姐姐,爹爹和淬魂盏结契了,正是因着更换结契法器,所以才会灵体受损。”


    秦黛黛脚步一顿,很快若无其事地前行。


    早便知道秦胥留下淬魂盏的缘由,没有必要再徒增伤悲。


    秦黛黛本想直接回醉玉峰,半途又想到什么,特地绕路去了一趟炼丹阁,求了些能屏痛去伤的丹药。


    炼丹阁的弟子虽不解,却还是拿来了一个姜黄瓷瓶递给她。


    秦黛黛道谢后,当即便服下一粒。


    丹药入口即化,待进入肺腑后,一股温意徐徐走遍身体各处灵脉,虽未曾将疼痛消减,却也令自己的躯体舒适了些许。


    秦黛黛知足了,想了想,又央着那弟子为自己拿来一瓶。


    谁知道岑望几时恢复,多备着些总是没错的。


    倒没想到离开炼丹阁时,碰见了炼丹阁的主人,也是太墟宗的三长老善渊道人,见到秦黛黛,善渊道人颇有些感慨地捋了下白须,叹了句:“到底是长大了,像你阿娘,我记得那丫头当年便爱穿粉白裙裳。”


    秦黛黛愣了须臾,扯起唇笑了一笑,走出阁外,跃上飞白剑朝醉玉峰而去。


    许是这段时日整日赶路,她御剑的本事越发熟练精进了,不过几息便已回到醉玉峰。


    卧房内仍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床榻的帷幔一动不动。


    秦黛黛走上前将帷幔掀开,意外地看着小岑望。


    他仍维持着她离去时的姿态,坐靠着厚重的被衾,果真没有动。


    直到有光进入,他的瞳仁极细微地收缩了下,目光移动到她的脸上,安静地看着。


    秦黛黛上前察看他的伤口,错眼间对上孩童漆黑又剔透的眼珠,动作一顿,而后反应过来,抬手将他的小脸撇到一旁:“不准看我。”


    小岑望的脸颊被转到里侧,便维持着这个姿态,安静地坐在那儿。


    秦黛黛将包扎好的绢帕解开,看见伤口时眉头紧锁。


    虽然上了灵药,可伤口依旧没有任何好转。


    伤是寻常的伤,药是上好的药,怎会不管用?


    秦黛黛神色沉沉地思索着,一抬眸便看见小岑望仍定定看向床内侧。


    这么乖?


    秦黛黛想到那个少年招摇放肆的模样,和眼前的孩童简直天壤之别,她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是岑望?”


    莫不是长大后,被什么人夺舍了。


    小岑望听见声音,迟疑了下,将头转了过来,干净漂亮的眸子和长大后的少年如出一辙。


    秦黛黛愣了下,闷闷地移开视线,看着他身上的伤。


    却在此时,一早便没动静的千叶突然道:“黛黛,你昨夜梦见了什么?一直在说梦话。”


    秦黛黛不解:“什么……”话未说完,她陡然想到昨晚的梦。


    难道,和梦中那个叫“六合镇”的地方有关?


    可年少时的岑望,怎会在人界?


    下瞬,秦黛黛的心跳蓦地快了起来。


    岑望十岁那年,少年一经露面,便如惊鸿般鲜衣怒马,郎艳独绝。


    然十岁之前的他,神玄宫只道始终在外静养。


    可他究竟在何处,无人知晓。


    “千叶,我记得你曾说过,万物的命格早已注定,不可更改?”黛黛迫不及待地问。


    幼时,她去苍梧林看望阿娘时,千叶便这般安慰过她。


    它说这便是阿娘的命,是她自己选择的道。


    千叶也想到那些过往,默了默道:“自然,天地运行,自有其规律可言。世间万物,命格早已有冥冥中有了定数,不可擅自更改。”


    秦黛黛沉吟数息,所以,岑望前十九年的命格早已定下,如今即便回到三岁,也须得按照命格走,不可行差踏错,逆天而行?


    而他三岁时从未来到过太墟宗,命格发生偏移,伤口才不会复原?


    如今唯有将他带回他长成之地,纠正他的命格,他方才有可能恢复原身?


    秦黛黛的呼吸微紧,隐约间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真相,忙将猜测说与千叶听。


    千叶闻言思索片刻:“不无道理,”转念却又想到,“可鲜少有人知晓,岑望十岁前究竟在何处。”


    “六合镇……”秦黛黛呢喃。


    千叶诧异:“你如何得知?”


    秦黛黛轻抿唇角,她不知自己为何做那一场梦,更不是那梦境究竟是真是假,为今之计只有去人界一探究竟。


    思及此,她的胸口不觉激荡着类似兴奋的情绪。


    太墟宗弟子凡升筑基境,皆要下山历练,可她从未出去过。


    人界,那是待在深闺里的她不曾接触过的远方。


    她曾想过有朝一日与岑望结为道侣,与他同游四方。


    如今却是他,要随她前去。


    “咕”的一声细微声响,打断了秦黛黛的思绪。


    千叶:“……”


    “这小少君竟还饿了。”


    秦黛黛垂眸,看向小岑望。


    他身怀金丹,每日只食朝露都不会死,只是他此时未曾修习辟谷之术,仍会有饥饿之感。


    然而他此刻的瞳仁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早已习惯。


    秦黛黛走到外间,将几盘糕点端了进来,放在床边。


    小岑望漠然的眼神随着她的动作动了下。


    “自己吃,别指望我喂你。”秦黛黛说着,自己率先拿起一枚梨花酥放入口中。


    小岑望顿了下,学着她的样子,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拿起一枚桂花糕,矜持地咬下一小口,无声地咀嚼着。


    而后,秦黛黛第一次在他疏淡的眸子中,看到恰似星辰的光芒,不过零星一点转瞬即逝,却衬的那张小脸夺目又生动。


    秦黛黛生硬地敛起视线,留下几块糕点,将其余的收入芥子袋中:“快吃,吃好了明日上路。”


    千叶诧异:“黛黛,你要去……”


    秦黛黛颔首:


    “人界,六合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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