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镇是坐落于人界北部的一处村镇,远离各大修仙门派,灵气极为稀薄。


    如今已是深秋,镇外垂杨柳早已枯黄,远处斜阳小院与茅檐草舍无比宁和,唯有幽幽冒着细烟的烟囱,显出几分秋寒。


    马车哒哒地行走于镇中小路上,马鞍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直到来到一处石碑前,马车徐徐停下。


    秦黛黛掀开轿帘,看向石碑。


    与她梦见的石碑一模一样,便是上方的草书都别无二状。


    六合镇。


    那个梦,是真的。


    秦黛黛蹙眉,呼吸也急促了几分,放下轿帘吩咐马夫继续前行。


    镇上多为牛车,鲜少行马,一时吸引不少村民好奇的目光。


    直到众人看着马车停靠在吴寡妇隔壁那处久没人住的瓦舍前,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推开轿门,样貌清丽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下了马车。


    那女子不知穿了何种料子的衣裳,在阳光下竟如烟雾一般,一看便是非富即贵。


    反观那孩童倒潦草了些,被漆黑厚重的绒毯层层叠叠地裹着,只露出一点苍白的脸颊和一双澄净剔透的眸子,好看得跟琉璃似的。


    秦黛黛掏出些银钱递给马夫,便抱着小岑望走进了瓦舍。


    人界城镇众多,秦黛黛乘飞舟足足寻了三日,也生生忍了三日的痛,才终于探听到六合镇的下落。


    说来也巧,刚到六合镇所属的县城,便碰见有人出售六合镇的院落,她顺手买了下来,此地不便御剑,更不能用飞行法器,便又赁了马车相送。


    修界一块灵石,可兑人界的十两银子,一处院落四十两,也才四块灵石。


    于秦黛黛而言,着实不值一提。


    倒是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让秦黛黛格外新鲜,若非岑望伤口不愈,她真想好生游历一番。


    人界房屋的装潢着实简陋得紧,秦黛黛方才推开屋门,便被飞尘呛了一口,屋内残留的八仙桌和藤椅上,更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家具少得可怜,空荡荡的。


    窗外斜斜照进来的阳光里,尘土弥漫。


    “好脏。”黛黛挥散眼前的飞尘。


    反而怀中的小岑望淡淡地看着粗陋的屋舍,面无表情。


    秦黛黛已习惯他这副心如死水的模样,不由庆幸自己准备得充分。


    将小岑望放到院外水井旁的藤椅上,她回到屋内,捻了个清尘诀,屋内顷刻干净无尘。


    又从芥子袋中将自己在太墟宗的被衾、家具取出,不过片刻,屋内便已和她在醉玉峰的卧房极为相像了。


    秦黛黛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芥子袋,转身走到院中。


    小岑望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珠甚至随着她的走动而转动,神情依旧淡淡的。


    自从变小后,他便再未说过一句话,秦黛黛探过他的喉咙,是完好的。


    那便是说,他自己不愿开口。


    他如同冷漠观察的世外人,防备周身的一切。


    秦黛黛将小岑望抱回屋中,剥去他身上厚重的黑色绒毯,白色的中衣果真又被未愈合伤口的鲜血染红了。


    “你真麻烦。”秦黛黛褪去他的血衣,嫌弃道。


    小岑望不知有没有听懂,目光仍凝望着她的脸,即便血衣粘连着他的血肉被生生扯开,他的眉头也未曾皱一下,只是小脸越发惨白。


    秦黛黛却感觉到了刺痛,心中一恼,却只能将动作放得更轻,小心地擦净伤口,又熟练地上灵药、包扎。


    不过片刻,秦黛黛重新取出一件小巧的白色中衣将他裹住:“不许乱动。”


    小岑望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没想到小少君幼时还挺乖,”千叶蓦地作声,许是这几日见到岑望小小身躯上那些惨无人道的伤口,他却始终一声不吭地乖巧,它对他改观了不少,“黛黛,是不是该食昼食了?”


    “你又不用吃,记得这般清楚作甚?”秦黛黛没好气道,却还是从芥子袋拿出几枚糕点和灵果。


    小岑望看向她。


    “吃。”秦黛黛言简意赅道。


    孩童这才伸手,拿了一枚桃花酥放入嘴边,吃得斯文从容,待吃完桃花酥,才又拿起灵果,小口吃下。


    “黛黛,之前在飞舟上吃糕点便算了,如今还吃糕点,只怕对身子不好。”千叶默默道。


    “不是还有灵果……”话未说完秦黛黛便反应过来。


    她探过小岑望的身子,除却体内金丹处灵气至纯外,灵脉内全无灵气。


    三岁的岑望还未曾修炼,不懂如何化灵气为己用,即便服下灵果,也只有体内的金丹吸收些许灵气,其余的全都消散于天地间了。


    秦黛黛看着小岑望那张消瘦的小脸,半点不像这一路上她遇到过的其他粉嘟嘟的孩童。


    他现在还须食用五谷。


    “你不想去看看人界的集市?”千叶又道。


    这次秦黛黛真的心动了,乘马车前来时她便注意到市集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这般想着,她低咳一声:“那我便去看看。”


    说完又看向小岑望:“我出去一趟,你好生待在房中,知道吗?”


    小岑望仍望着她不语。


    秦黛黛看了他一会儿,转身便朝外走。


    人界的集市果真和清冷的修界不同,人界灵气稀薄,尤其六合镇更甚,几乎没有修士,反而商贩与行路人众多。


    有吃茶的书生,喝酒的屠夫,看首饰的妙龄少女,吆喝的摊贩……


    黛黛一时看得入神,恍惚中觉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


    过去数年,她都在为了配得上一个人而打磨自己,如今才知这世间的吵闹熙攘都这般美好。


    人界的食物也比修界美味,修界美食稀少,只求灵气充沛,人界的点心五花八门,还有糖葫芦,甑糕,蜜水……


    秦黛黛逛完,已近傍晚,手中拿着几串糖葫芦和一包烧鸡,芥子袋中还装了不少小玩意儿,慢慢悠悠地折返回去。


    却在经过一处还算气派的屋舍时,看见不少围观的人群。


    秦黛黛困惑上前,才知道这气派的屋舍是县衙,围观的人在看的,除了些寻人的告示外,便是几则悬赏告示。


    “那狼妖又下山了,听说咬伤了两个人呢……”


    “还有个黄大仙,偷了农户多少鸡了。”


    ……


    这里离修界太远,又无多少灵气,便是妖也是些没完全化形的妖兽。


    秦黛黛看了几眼,便又踏上返回的路。


    一路上,不少村民远远看见她,小声地说着什么。


    秦黛黛以灵力探听了下,大抵是说她今日才搬来,不知道是什么人,甚至还有人猜测她是哪家的大户小姐抱着私生子逃奔到这儿的……


    她皱了皱眉,屡次想唤出飞白剑,但到底还是不想生事,快步朝前走。


    直到经过隔壁院子,一个四五岁肉乎乎的男童也在看向她这边。


    却并非看她,而是看她手中的糖葫芦。


    这目光比起方才那些人的视线要单纯太多,秦黛黛心情好了些,抬手给了他一根糖葫芦,想了想又分了几块打糕。


    男童眼睛一亮,红着脸接过去,转头跑回了家。


    秦黛黛弯了弯唇,却在此时膝盖一阵闷痛。


    她一顿,继而反应过来。


    岑望!


    秦黛黛飞快回到院落,走进屋内,原本在床榻上的小岑望,此刻竟跌到了地上,身上的中衣隐隐透着血迹,小脸越发苍白。


    “你乱动什么?”秦黛黛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走上前抓起他重新放到床上,习惯地察看他的伤势,“你……”


    她的话未说完便停了。


    秦黛黛愣愣地望着小岑望的手臂,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逛集市时,她便已没有最初那般痛了。


    因为,岑望手臂上的伤,已有愈合的趋势,甚至有些不太严重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只留下血迹污迹遍布在瓷白的瘦骨上。


    千叶惊喜道:“黛黛,你猜对了!”


    是啊,她猜对了。


    六合镇,是幼时的岑望待过的地方,是他命格已注定的经历。


    也只有在此处,他才会如常成长。


    秦黛黛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感受。


    世人眼中,岑望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大抵也无人敢信,年幼时的他,居然在人界这处不起眼的村镇,被人剜肉取血……


    转念却又想到及笄宴悔婚那幕,秦黛黛本柔软的心陡然冷静下来。


    他确是可怜,可那又非她所致。


    反而她被修界嘲讽“无盐”“平平无奇”,以及诸多的风言风语,却是因他而起。


    思及此,秦黛黛忍不住伸手用力捏了捏小岑望的脸:“没错,都怪你。”


    小岑望被她捏得脸颊微红,睁着大大的眸子看着她不语,直到秦黛黛感受到脸上的痛意,低咒一声松了手。


    晚食二人便吃的今日黛黛在集市买来的甑糕和烧鸡。


    修界的食物寡淡无味,因此秦黛黛嗅着烧鸡的香味,小块小块地吃着,竟吃多了些。


    倒是岑望,自太墟宗时她便发现,他竟还嗜甜,今日更是吃了几枚糖葫芦和甑糕,烧鸡反而吃得极少。


    用完晚食,天色已经暗沉。


    秦黛黛拿出灵药,便要再给小岑望上药。


    显然小岑望已习惯了此事,只安静地任由她褪去他的中衣,露出小腿和手臂。


    只是这次,秦黛黛上完药并未立即放开他,而是凝眉盯着他的伤。


    之前一心忙着赶路未曾注意,如今才发觉,他身上逐渐愈合的伤口外干涸的血渍污迹,在苍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眼,浓郁的血腥味在整间房中弥漫开来。


    清尘诀会将灵药一同清除,没有灵药敷着,痛楚尖锐又绵延,她也会跟着痛。


    秦黛黛沉默,在将他赶出卧房和给他洗澡之间犹豫了半晌,终是选择了后者。


    自芥子袋中拿出火符,又取了院中的井水,待烧得温热,便抓过岑望瘦小的身子,却在褪去他衣裳时顿住。


    之前几次为他擦拭伤口,她都因疼痛没心思多想,且岑望当时还留有小衣。


    今日疼痛减轻了许多,她猛地想起,眼前人毕竟是岑望,在她记忆中,他仍旧是那个招摇的少年郎。


    许是她安静得太久,岑望抬头,定定地看向她,眼眸圆又大,显出几分乖巧。


    秦黛黛回过神来,迎上那双懵懂的眸子,暗想自己想多了,一咬牙将他的中衣彻底褪去,而后是小衣……


    察觉到她要做什么,一向冷漠的小岑望,脸上第一次出现类似惊惶的情绪,小手紧攥着衣物,发现自己无法挣脱后,蓦地启齿,重重咬在秦黛黛的手背上。


    秦黛黛几乎立刻感觉到手背一阵隐痛,只是三四岁孩童到底没多少力气,就像被柳枝不痛不痒地抽了下。


    秦黛黛刚要将岑望拿开,下刻却察觉到他的齿关竟在轻轻颤抖。


    黛黛安静了会儿,叹了口气,捧起他的脸颊,望进他的眼眸,认真道:“岑望,我只是给你洗澡,你太脏了。”


    小岑望的眼神有片刻的迷茫,回望着她,人逐渐安静下来。


    秦黛黛知道他听懂了,到底还是留下了那件小衣,伤口处附上隔水符,提着他放入温水中。


    干净的温水没过瘦小的身躯,身上的血渍逐渐散在水中,苍白的肌肤泡得久了渐渐泛起红晕。


    他的脚趾因着紧绷而蜷缩起来,整个人也僵硬无比,不安地垂着眸子,睫毛轻动。


    秦黛黛本想快刀斩乱麻地囫囵洗完便算了,却在看见他身前清晰的肋骨,和一个个被削出的伤口时叹了口气,不由放轻了动作,拿着绢帕一下一下地擦拭着。


    真不知他以往究竟过的什么日子。


    岑望的小身躯逐渐放松下来,怔怔坐在温水中,目光飞快地自女子的手背上一扫而过。


    秦黛黛虽仍有些不自在,但眼前的人到底只是个三四岁的孩童,也并未多想,将他洗净后,围上厚重的斗篷放到床榻上。


    忙完夜色渐沉,秦黛黛给自己捻了个清尘诀便准备休息,却又发现了另一件事。


    房中只有一张床榻。


    看着正坐在斗篷间安静望她的岑望,秦黛黛没好气地将斗篷拉了下来,将他的小脑袋严严实实地挡住:“别看我。”


    说完,将他推到最里面,她顺势在外侧躺了下来。


    他整个人她都看遍了,还怕同个床?


    更何况床榻这般大,二人之间能再睡两人了。


    折腾了这些日子,如今终于能好好休息,秦黛黛筑基境的身体早已疲乏。


    临睡去前她想,明日应当趁岑望还小结个契:


    待他恢复后,除去解开通感咒外,还不得追究这段时日自己所做之事,并补偿自己这段时日所受苦累。


    岑望听见身侧逐渐均匀的呼吸,探出小手将盖在脸上的斗篷拿开,映着窗外的月色,看了眼身侧的女子。


    良久,他动了动眸子,视线平移到她的手背上。


    那里有一个浅红的齿痕。


    他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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