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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四十一   槃鼓舞


    皇后见着眼镜, 倒也无波无澜,吩咐宝珠把它收起来。


    宝珠应着,退出屋子, 便对闲站着的胭儿招招手:“你到娘娘那里, 替我一会儿,机灵些就是, 有什么不懂, 看你师父的眼色。”她是柳叶儿教出来的,行事再没有什么不放心之处。


    胭儿也不多问,乖乖点头进去了。宝珠便捧着眼镜盒子,交到小库房,记了册、贴了签,安放在檀木架子最上面一格。


    随后便返回听差房,等太子走了, 她这里就知道了。


    秋月正在里头清点药草,见她进来, 问:“今儿娘娘要出门吗?”


    “贤妃守着便守着吧。”皇后道,“你独自视朝,更要加倍谨慎, 别再忤逆了你父皇。”


    “臣记着了。”太子有点心不在焉, 宝珠一见他来就走开, 不知是纯粹气没消,还是被母后知晓了责备过。


    他真不该说那种混账话。眼下连个赔罪的机会都没有。


    太子压下那点情愁, 说起了正题:“离中秋也没有几日了, 父皇不宜出门,就在宫里头办一办。母后觉得何处好?”


    皇后暂且没有他这样的闲心:父子俩眼下看似是平和下来了,皇帝甚至还赐了眼镜来安抚她, 可越是这样,皇后心里才越不踏实。


    她知道皇帝是什么性子,太子更是十二分地随了他。只怕谁的心里,这口气都难消。


    明面上,是父子俩不巧看中了同一个女人,更深远的缘故,还是因为太子长大了,皇帝却老了。做父亲的,希望做儿子的能够担起自己交给他的重担,却不容许做儿子的有分毫动作,意图从他肩上抢过重担去挑。


    太子有这样的意图吗?皇后想起昨日在宣政殿乍见时,太子的那副模样,以及那套圆融的说辞。


    挑起这场风波的若是旁人,早被她除之以绝后患,偏偏是宝珠。


    养了这么多年,便是猫儿狗儿,也有两分不落忍了。


    再者,杀了她皇帝也未必消气,可太子只怕安抚不下来。


    皇后微皱着眉,一时只道:“不拘哪里,平平安安地度过就好了。”


    太子从没想过她会说这样近乎软弱的话,惊异之下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安慰之语本可以脱口而出,然而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后,终究咽了下去。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片刻,他才拿捏着语调,说:“母后既这样说,臣便再请父皇的示下吧。”起身告退出来。


    中秋当日也是秋闱最后一日。李慎思“病”了这么些天,宫里的御医一天几趟地来,又在府里住过几晚,一条街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这天傍晚听说归义公过身了,一则叹天妒英才,二则叹皇恩浩荡。左邻右舍的大都在朝为官,多少算同僚一场,纷纷送上奠仪,亲自上门吊唁的却一个也无。


    独留下李慎行一人主持兄长的丧礼。他比李慎思豁达通透,团圆节下的,那些大人们说到底非亲非故,忌讳些也是常情。连自己的妻子都因为照顾生病的女儿,不能过来支应呢——幸亏这些往常守卫两府的军士还算有点人情味儿,都忙里忙外地替他张罗。


    太子没出手,怕对九公主有妨碍,到底稚子无辜。洪氏母女应当是一路奔波劳累,兼之有些水土不服,洪氏尚能支撑,小姑娘家却病了好几日。


    团圆佳节,几家欢喜,几家凄凉。


    太子拾阶而上,恰逢童御医为皇帝请脉出来。


    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要躬身行礼,太子连忙搀住了他:“童大人,不必多礼。”又问:“父皇这会儿精神如何?”


    “皇爷现下精神好啊!就等着殿下请他去中秋宴呢。”童御医笑眯眯的,太子怎么问,他怎么答,并不能算欺瞒。


    太子点头笑笑:“大人家里的儿孙想必也正等着您开席。”


    童御医说是,又拱拱手:“老臣还没谢过殿下,替老臣讨的赏呢。”


    太子饶有兴味,问:“不知父皇赏了大人什么?大人可愿让某同喜?”


    童大人抬起头,看着这个比他还高出一大截的挺拔青年,目光深远:“皇爷准了老臣乞骸骨之求,中秋节后,老臣便告老还乡了。”


    太子脸上的笑容凝了一瞬,随即恢复过来,道:“大人精神矍铄,老当益壮,何来乞骸骨之说?御医院少了大人坐镇,不但小子心有不安,只怕父皇也难以高卧啊。”


    童御医连声道:“殿下言重,老朽惭愧,老朽惭愧。御医院里后生可畏,人才辈出,老臣怎好觍着脸倚老卖老?回去逗逗孙儿是正理,再不敢出来贻笑大方。”


    这话倒是肺腑之言。皇帝偏信术士丹药,早觉御医无用,尸位素餐。这回一病,也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他老人家却犹不知悬崖勒马,单要贤妃一人侍疾,正是便于伺候他每日进丹。


    童御医心知再不辞官,怕是没命衣锦还乡了。


    太子见他去意已决,自己阻拦也是于事无补,有些意兴阑珊地拱拱手:“大人动身前,容某为大人置杯薄酒践行。”说着便往皇帝寝殿去了。


    童御医望着他的背影,那般敏捷矫健——御医当中资历深的,独他不曾亲自为太子断过腿伤,他不信太子革靴里的鞋垫一厚一薄,他也不信贤妃伺候皇帝进丹之事,太子一无所知。


    然而从今以后,自己不必再趟这浑水了。


    皇帝独自一人坐在棋案前,贤妃及四皇子都不在。


    太子唤了声“父皇”,上前行礼。皇帝径直叫了免,感慨道:“病榻上困久了,如今看什么都可喜。”因时辰不早,便说:“夜里回来,咱们手谈一局。”


    太子应了声“是”,见他面色略显潮红,心里便有个疑影儿,道:“翩鸿馆地势高,夜里寒凉,父皇可要披件斗篷?”


    皇帝无可无不可:“带着吧。”


    太子便让内监去取,自己扶着皇帝,待他端端正正地坐上肩舆,方才松手。


    皇帝笑了一声,道:“你也坐去。”两乘肩舆一前一后起驾,往翩鸿馆行去。


    这地方是皇帝选的,翩鸿馆上可以瞧见小横塘——有月无水,终究少了份意趣。只是太子没料到,贤妃和四皇子都不在,席间就只有帝后二人,以及他与太子妃。


    简直像是寻常百姓家一般。太子没藏着掖着,当着皇帝吩咐底下人,未能到场的妃嫔们瓜果月饼都要送到,九公主那儿再多吩咐一声,西瓜螃蟹别给她吃。


    皇后淡淡的,席开后起身向皇帝祝酒,愿他岁岁常健。


    杯子中盛的却是香糖水,皇帝不肯饮,太子笑劝道:“父皇莫嫌糖水味淡,臣愿为父皇鼓舞助兴。”


    他本就穿着曳撒,活动方便,命内侍们将槃鼓摆在开阔处,星罗棋布地颇有关窍,而后轻巧一跃,便立在了一面鼓上。


    太子这舞是脱胎于当年葛梭部献过的马上舞,不比宫中舞伎们的柔婉有致,他不过兴之所至、纵情而为,意在娱亲罢了。


    “咚”、“咚”、“咚”、时急时缓的鼓点雄浑激昂,红衣皂靴的身形翩然惊世。皇帝击节,皇后含笑,一舞终了,太子掠过捧酒的宫人,落在皇帝面前,将一滴不洒的香糖水奉过头顶,敬献于他。


    皇帝哈哈大笑,接了水酒饮尽,皇后略含嗔怪:“饿着肚子卖弄,仔细一会儿肠子疼。”


    太子不急着起来,又向皇帝禀道:“仰赖父皇庇佑,童御医为臣治好了腿疾。父皇生养教诲之恩,爱护容忍之心,臣此生难报,深以为愧。”他俯身,再三顿首。


    皇帝没有说破什么,只道:“起来吧。”


    四个宫人推来了鲜花浆果装点的团圆饼,切下头一块递呈皇帝,再呈皇后,再呈太子,末呈太子妃,剩下的也足以供四五十人分食。


    此时月上中天,新果佳肴俱备,鼓瑟吹笙的伶人们换了轻柔舒缓的曲调,与月色水光交融酝酿,令人如痴如醉。


    太子又饮了几杯酒,待汗出透了,趁势告退更衣。


    大篆在外头候了有一时,见他出来,忙回禀说,贤妃母子在长禧宫设了小宴,并无异常之举。


    太子忽然有些惘然,点点头,也忘记了换衣裳,说:“我自己走走就来。”


    大篆一愣,没来得及回答,太子殿下已然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了。


    大篆无奈:这位主子还能是去哪儿?


    宝珠这一次又没跟着来。凤仪宫里的情形却远非太子想的那样冷清。


    柳叶儿在皇后寝殿里照看烛火。其余留下来的宫女儿们都窝在茶水房里嘻嘻哈哈,内侍们更有内侍们的乐子。


    茶水房里的炉子是不灭的,以备皇后一回来便有热水可用。她们顺便煨些栗子、芋头之类,比正儿八经吃饭香甜多了,宝珠挑了些,预备待会儿给柳叶儿送去。


    敲门声响起时,小宫女还在窃窃地问是不是哪位吃饱喝足的姑姑来巡视了,宝珠连忙对她们做个噤声的手势,开门时脸上越发笑得乖巧。


    在看清来人后,这笑容立时消失了。


    房间里其他人这下也是鸦雀无声,齐齐呆了一瞬。她们都不知道前些日的事,但太子一向如何待宝珠的,她们想没瞧见都难。


    下一刻,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不说行礼,倒一溜烟儿地想出去,给他俩腾地方。


    太子怕宝珠不自在,忙说:“你们玩你们的。”好歹给拦回去了。


    宝珠呢,又不能把他晾在外头,听见他说:“咱们去那边。”顾不上身后那些姐姐妹妹过了今儿如何取笑,只得答应着,跟他走到另一头的听差房。


    42.  四十二   冰凌


    走到听差房前, 太子不急着进去,抬头瞧了瞧:“上回我来,你就是躲在这儿不理我的。”


    宝珠语气郁郁的:“请殿下不要说这样的话, 奴婢担当不起。”


    太子回身面向她, 郑重道:“宝珠,我是来给你赔罪的,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宝珠低着头不作声, 听差房只透出来一点微弱的光,明月也被高处的屋檐挡住了,看不清她的神色。太子有点紧张,片刻,才听见她轻轻抽泣了一声。


    太子越发手足无措,想抱抱她又不敢造次,忙说:“是我妒恨交加、口不择言, 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很好, 是我…”


    “殿下别说了!”再说下去,她就真的不知道如何收场了。


    宝珠整了整心绪,道:“殿下是真心实意给我赔礼的, 这个我已经明白了, 我再不接受, 就是不识抬举了。”


    太子隐隐觉得她说的不对,却无从反驳。宝珠勉强笑了笑, 不在乎他是否看得见:“听差房里没有炉子, 坐着会冷。殿下大概不能出来久了,我找人送您回去吧,中秋佳节, 难得娘娘也在,您多陪陪他们。”


    “那你呢?”太子确实没有理由多留:“你吃月饼了没?吃螃蟹了没?”


    宝珠只管点头:“都有呢。我再不回去,才被她们分光了。”


    太子再没有什么可问的了。然而他仍觉得,心里想问她的,一句也得不到答案。


    两人便在黑暗里默默地站着。看不清彼此,但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宝珠的鼻子渐渐有点囔,她悄悄拿帕子掖了掖,以免太子发觉。


    其实,还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的。


    可是,这个“一会儿”是很短的,也许下一秒,就有一个姑姑走过来,那么他们就不得不分开了。


    任何一点点差池,都足以毁掉这个“一会儿”。


    “你…”


    “我…”


    一同开口的脸红心跳没能氤氲开,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踩碎了。杏儿和小篆气喘吁吁地找过来,小篆抢先说:“殿下,皇后娘娘让您尽快过去,皇爷咯血了!”


    太子大惊失色,与宝珠对视一眼,两人拉着手往外跑。杏儿和小篆面面相觑一回,情急之下也管不到这点小处,一边跟着撵,一边暗暗祈求,可千万不要被谁撞见。


    皇后见宝珠与太子同来,一时也顾不上她,只问太子:“你父皇之前可有这般症状?”


    今晚的和乐融融始终透着古怪,皇后心里原就防备着突生不测,却再不想会应在这上头。


    太子摇头,说:“容臣看看父皇再说。”


    皇帝虽咯了血,人倒是清醒的,目下正在翩鸿馆东退间里歇息。


    童御医致仕了,跪在地上为他诊脉的是戚御医,这一位年纪轻些,能在御医院里做到正五品,也不是易事。


    太子走上前去,见皇帝面皮泛青,唇色乌沉,煌煌的灯火照着,竟有种下世的光景。


    太子心里一酸,单腿跪在他跟前,轻轻唤了声:“父皇。”


    皇帝眼皮微动了动,目光向他转来。那眼睛不知为何,让太子感到无比陌生。


    他不愿意见到自己。


    太子压下这个莫名涌起的念头,对正收着脉枕的戚御医道:“如何?”


    戚御医暗觑了皇帝一眼,正斟酌着措辞,屋外内监进来通传,翠微仙师身边的童子来了。


    太子顿时皱眉,皇帝却急切道:“快传!”


    那童子生得倒是粉雕玉琢,惹人怜爱,进来不过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我家师父尚未出关,还请皇爷见谅。”


    皇帝没有丝毫不悦,只略显疲惫地招招手,让人倒水来。


    太子伸手扶他坐端些,又接过内侍斟来的温水,童子揭开白玉盅盖,献上新丹。


    皇帝便紧紧拈住那枚红丸,往自己口中送去。


    太子不禁闭目一瞬,几乎没能及时将水递到皇帝嘴边。


    像醍醐灌顶一般,皇帝登时觉得自己从那股濒死感里挣脱出来了。他坐直了身子,摸了摸那童子的发髻,和蔼道:“快回你师父那儿吧。”


    童子乖巧告了退。戚御医亦知情识趣,又请了一回脉,道是龙体已安,跟着退下了。


    唯有太子深思片刻,一面替皇帝披上斗篷,一面顺口夸赞道:“这翠微道人纵有些许多放诞无礼之处,想不到炼制的丹药尚有这般功效,臣只知父皇宽厚仁慈,识人却难望父皇项背。”


    皇帝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刚服了药,不耐烦穿厚重衣裳,便撇开了斗篷,起身信步踱着。


    太子欠身跟着,极力委婉道:“不过这仙丹的效力,臣瞧着远在人参、灵芝之上,若每日皆进,万一过犹不及…”


    皇帝冷不防地停下来,太子料到他必有反应,刹得也堪称恰如其分,趁势跪下来,铿然道:“臣自知与仙门无缘,此话不过无知妄语,但字字发自肺腑,还求父皇姑且一听。”


    “太子啊…”皇帝的喟叹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落寞:“朕多撑两年,这江山交到你手里时,才不那么烫手啊。”


    “父皇此言,臣实在惶恐!”太子立誓道:“臣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皇帝眼底深掩着一丝讥诮:做戏做到他们父子这份上,怕是连自己都骗过了。


    太子呢,在立誓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倘或真有天雷在这裉节儿上劈来,要怎么自圆其说。


    天上明月高悬,梁下彩灯流转,父子俩的身影映在墙上,影子是没有面目的。


    皇帝最终也没披斗篷,对太子道:“朕回宣政殿,你不必跟着了。”


    太子称“是”,仍送他出门。


    候在外头的皇后及太子妃尚忧心忡忡,始料未及皇帝会这般步出来。


    太子便立在最前头,恭送皇帝的肩舆远去。


    他回过身,看向皇后:“父皇已无大碍,母后放心。请您也早些安歇吧。”示意太子妃一道,二人行礼告退了。


    明月如水,万籁俱寂。一对对宫灯迤逦前行,又分道扬镳。被簇拥在其间的人金装玉裹,煊煊赫赫,只是在仲秋的夜里,并不显得热闹,倒像是隔着陈年旧梦。


    一转眼,竟已到了岁末。


    这几个月过得平淡如水,宝珠每日里不是写两笔字,就是做手炉套子、羊绒袜子、圆通通的手筒、厚暄暄的鞋垫…皇后哪会缺这些?可拦不住她技痒,一闲下来就顺手捧着做。


    等到了腊月,狼毫都冻住了,便也不再写字。多出来的空档,便跟杏儿等人一起站在廊前,看那些小内侍搭着梯子敲冰凌。


    七八岁的猴儿崽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进了宫虽知道规矩了,不过便于更掩人耳目地淘气。敲下来的冰凌不说及时丢了,当兵器似的,各人挑一杆在手里,三三两两约着要回去比试。


    左右皇后住的屋子暖和些,屋檐下积不了冰挂,年长些的宫女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扰着主子,由得他们去。


    杏儿悠悠叹了声,道:“咱们比这些猴崽子大几岁?像隔了一代人似的,闹腾不起来了。”


    宝珠失笑,眼睛却往远处眺去,朱太监正半真半假地呵斥那些小子们,擎着拂尘一气儿把人往回赶——他还留在凤仪宫,见了她也还是笑眯眯的。


    杏儿没听见她答话,也就罢了。入了冬身上穿得厚实,人仿佛也渐渐不再风声鹤唳,要是这会儿一支冰凌砸下来,兴许都来不及躲。


    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这动作可不怎么好看,幸好没叫哪位姑姑瞧见。


    又偏过头瞧瞧宝珠,她也低着头,那姿态却怎么看怎么温婉动人。领上镶滚的一圈儿白狐毛随着风微微拂动,时隐时现的一点儿肌肤竟还要细白几分。


    杏儿暗生羡意,想使坏去冰她一个激灵,又怕真惹她生气。


    她看得出宝珠心事重重。


    提心吊胆是没有用的,但或许正因为没有用,越发提心吊胆。


    自中秋后,皇帝的身子骨时好时坏,如今朝政大权已经完全交到太子手里了。太子不敢掉以轻心,本想一如从前那般,事事奏请圣意裁夺,然而皇帝病势稍重,情绪便愈坏,他再执意,反被斥责不体恤君父,只好与三公九卿一同商议着办。


    这一办就径直办到除夕封笔封印。每年除夕到初一,皇帝是不办公的,太子也沿引此例。


    这一年里最后一次召对散了,太子便往宣政殿给皇帝问安。


    雪才停不久。路面虽扫干净了,到底走着不畅快。皇帝几次嘱咐过他,冬日里坐轿过去,免得来回奔波受了寒,太子都再三辞了。


    皇帝半坐在床上,手里正把玩着一串檀木珠子,那珠子比寻常佛珠大些,上面雕的是十八罗汉——这是薛盟给他寻来的玩意儿。


    薛盟这外甥当得够放肆,陪皇帝闲话,嘴上也没个把门,正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一只绘着肉翅西洋女人的鼻烟壶某日被长公主瞧见了,险些当着一众清客的面儿挨了家法。


    皇帝笑得咳嗽起来,太子乜了表兄一样,连忙上前给父皇抚背顺气。


    好容易缓过来,皇帝对这活宝外甥下了定论:“誓之将来若被打断腿,朕多多地赏你伤药。”


    太子亦是一脸忍俊不禁,而后稍稍正色,向皇帝回禀除夕事宜。


    皇帝连连点头:“南边祖陵和太庙都祭拜过了,朕心里便安泰了;臣工们的节礼赏钱,你作主便是。内宫里嘛,都是自家人,大节上不错即可,让太子妃把那两个也带上,你母后的心思,能体谅的便体谅些。”


    太子听明白了,皇帝仍不打算露面。


    他便掩着憾然,道:“太子妃陪着母后,臣便与父皇一道…上一回父皇答应过臣的棋还没下呢。”


    皇帝拿手指点点他,对薛盟道:“太子是越活越回去了,啊?”又定定地看过来:“明日正旦,你代朕接受百官蕃使朝贺。”


    43.  四十三   翡翠镯


    “将欲歙之, 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 必固与之。是谓微明, 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殿下!殿下!”小篆急得大冬天儿的一头热汗, 赶在进门前拿袖子抹了, 这才跨进屋中。


    太子和四皇子都在。小篆本想念句“菩萨保佑”,等看清楚面前二人,暗赞了一句:“天爷…”


    差了十五岁的兄弟俩,都着衮冕,小的那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活脱脱一个又富又贵的福娃娃;大的这位,则是一派龙章凤姿、仪表非俗。


    没人不想照着四皇子的模样画张吉庆年画, 但没人敢直视太子殿下睥睨天下的气度。


    太子正命幼弟背书,挑眉看了小篆一样, 小篆自知失态,忙呵着腰,讪讪道:“奴才斗胆, 还有一刻钟就该升朝了。”


    不怨他这般慌里慌张, 昨夜太子守了岁, 今儿天不亮就又过来更衣,正旦的礼节丝毫错不得, 伺候的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生怕出纰漏,偏偏长禧宫那位又打发人来,说四皇子不见了。


    这话说的, 忒失水准。翻了年四皇子就五岁了,这么大的日子,太子能带着弟弟一块儿上朝,兄友弟恭,多么好的美谈啊。


    “蕃使们都到齐了吗?”太子听四弟背得还算满意,一压手让他停下,这才问小篆。


    “到齐了。”小篆语调略扬,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万国来朝啊!多少代没有过这样的盛事了?大徵定鼎十六载,皇爷竟然把这头一遭交给了太子。


    太子瞧着他那张喜孜孜的脸,倒也没说什么:人活百样,难有样样俱全的,若能又机灵又稳重,恐怕只会是别人安插来的钉子。


    再者新年伊始,高兴些也没什么。


    太子对四皇子一招手,二人前后走出抱厦。


    今儿是大日子,临朝之处在太极殿。屋前停着两抬肩舆,大篆守在一旁,见人出来,行了个跪礼:“殿下新禧。”


    太子“嗯”了一声,坐上肩舆。四皇子也有样学样,更加正襟危坐。


    大篆并着两指,往上一抬,肩舆便稳稳当当地开始前行。


    春风未至,朔风尚寒。太子腹内有万丈豪情,头脑却冷静得很。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治国平天下如是,修身齐家如是。


    小篆留下来没跟着,只好望着威风凛凛的仪仗歆羡一番。忽然想起来,过了年,太子殿下也长了一岁,该行冠礼了。


    龙子凤孙跟普通孩童不一样,知事明理早得多。打太子参政起,重大的日子已经束发戴冠过多少回了。


    今年么,圣躬时常违和,除皇爷外,谁配为太子加冠?指不定就这么作罢了。


    “母后新禧。”皇后这里免外命妇拜贺也有多年了,宫里头也只有太子妃、太子嫔依着孝道全一全礼节。


    皇后略一颔首,让宝珠将压祟钱分给她们。


    太子妃谢过赏起身,因说笑道:“今日又长一岁,偌大的年纪,还厚着脸皮讨母后的赏。”


    皇后便道:“等你有了好信儿,来年拿双份的也应当。”


    太子妃的神色立即没有方才那么自在了,低低应了个“是”。


    蠢物。眉舒心里冷笑了一声,又抬眼看向宝珠。


    宝珠避过她的探究,轻声向皇后道:“娘娘,水点心好了,我舀给您尝尝?”


    熬了大半宿,皇后没什么胃口,但自己不尝,必定扫众人的兴,便点了点头。


    宝珠取过汤匙,目光一睨,将沉在汤面下方的水点心舀了两个在碗里。


    皇后接过来,拿小勺儿舀起一个,尝了一口,便顿住了:里面有一枚簇新的制钱。


    她当然知道宝珠的鬼心眼,这妮儿想挑,就没有挑走眼的。不过大年初一得了个好彩头,到底是欢喜的。


    皇后笑着放下碗,连声说:“好好好,你们的孝心,我都受用。”站起身来:“熬了一晚,恕我不周,进去偏一偏。你们姊妹玩乐就是,便是要走,也等雾散尽了再走。”


    太子妃三人忙起身答应,宝珠要扶着她,皇后道:“你也吃了再去。”


    宝珠依她所言,回来接着应酬太子妃她们。水点心是用海碗盛的,讲究的就是一家子分食,宝珠又如之前一样,依次舀了奉与太子妃和黎氏,每人碗里都有一只包着钱的,舀到第三碗,眉舒却拦住了:“宝珠姑娘也累了一宿,我可不敢再劳你。”让自己带来的绾儿接了过去。


    宝珠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才刚没分席,大家坐在一张小圆桌前。皇后坐主位,太子妃在皇后左侧,眉舒在皇后右侧,黎氏则位于太子妃之左。


    待起身送走皇后,三人的位置又挨得近了些。宝珠自该从太子妃起,依次呈上,不想眉舒便觉得受了慢待。


    宝珠本欲解释,可眉舒也不曾明白说,倒不好解释。大家都熬了四五个时辰,精神略有懈怠,宝珠更是眼皮子都有点儿肿,心一横,索性不打这个圆场了,眼观鼻鼻观心地在一旁侍立着。


    她哪里知道,眉舒这口气是昨晚就怄下了。


    昨晚起初是皇后同太子妃三个玩骨牌,做小辈的想讨皇后欢心,一味地喂牌,皇后哪不知道,玩得久了便失了兴头,且到底有了年纪,经不住聚精会神好几个时辰,便让宫女儿们玩——年节底下,不必太分尊卑。


    宝珠便和眉舒身边的绾儿掷骰子,这个除非是积年的好手,否则都是凭运气罢了。


    绾儿运道旺,没几个来回就把宝珠跟前的散钱全赢去了,把看热闹的姑姑们逗得哄堂大笑。


    宝珠不光笑,还冲皇后撒娇:“娘娘,我玩不过…”


    偏巧太子此时从前头回来了,跟着凑趣说:“看宝珠那样儿,再给她一吊钱吧。”


    这话犹可,但宝珠一见到他,立刻坐直了身子,笑容也淡了些,落在眉舒眼里,登时不是滋味。


    归根结底,她讨厌宝珠这种巧言令色的人,打第一回见就是。如今她不巧言令色了,才更为反常。


    绾儿舀给眉舒的水点心她也没吃,抿着一块儿山楂糕,等太子妃和黎氏先后搁下筷子,便也搁下了。


    宝珠送三人出去。太子妃知道她无端受了眉舒的气,便拉着她的手,笑道:“你比我白些。”将腕子上一个顶通透的翡翠镯推给她硬戴上了。


    宝珠坚决不肯收,“无功不受禄”,非要褪给她,白肉皮儿上红了一片,太子妃攥住她的手:“新年贺礼,有什么收不得?再推,我可就没面子了。”


    眉舒瞧着这两人惺惺作态,暗嗤了一声,道:“不是收不得,是姐姐送的不是时候——如今宝珠姑娘不得不行礼谢恩,可下回见了,指不定姐姐要向她行礼呢!”


    “太子嫔!”泥人儿尚有三分火性呢,何况宝珠?再是奴才秧子,也不在她院儿里讨食禄。正值大节下,本该和和气气的,皇后娘娘行事都顾着她们呢,她一个小辈,在这儿卖什么疯撒什么泼!


    宝珠气得发抖,看了看太子妃,明知道不关她的事儿,僵了一时,礼节也不要了,扭头就走。


    回了住所,那碍事的镯子还箍在手上,塞了绢子进去也抹不下来,宝珠一时恼羞成怒,干脆把腕子往桌沿上掼,又失了准头,没磕着镯子,倒磕着了腕骨。


    她吃痛不已,万念俱灰地伏在床上,简直想一了百了。


    真能一了百了吗?她不怕死,但不知道她这么寻短见死了,别人怎么说她?


    还念着身后名声,那股子勇气也就溃不成军了。


    她又发了一会儿怔,起身捋了捋头发,一照镜子,眼圈略有些红,竟然没瞧见泪痕。


    叹了一声,又看一眼那碧莹莹的镯子,取不下来,就得去娘娘那儿回明来路。


    皇后倒没多大反应:“太子妃历来是小意殷勤人儿,她赏你了,你就戴着吧。”


    太子妃是小处糊涂,眉舒却是大处糊涂。皇后直到夜里无人时,方才抚了抚心口:太子跟皇帝起了冲突,知道的人扳着指头数得着。太子不可能告诉她,东宫里还有谁这么长舌?


    至于宝珠,到底是个隐患。趁着眼下皇帝和太子两头都淡了些,不论是不是口不对心,明面上都各退了一步。要尽早寻个人家给她,嫁出去便好了。


    宫里的男人除了御医就是侍卫。御医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大不相称;侍卫年貌虽相当,怕皇帝犯疑心,实在不必做那瓜田李下的事。


    皇后暗哼一声:她要是够狠心,指配个太监又如何?这妮儿懂事归懂事,乱子是一点儿没少添。


    罢了,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嫁远些也是可行的。


    二月份便是会试,那些离京远的士子,估计过了上元节就要动身。今年点考官其实也是由太子做主,比皇帝理政时当然便利许多。


    又想借助这份便利,又不想让太子知晓内情。皇后不禁皱眉:太子一贯主意大,好在孝顺,正妃和两个侧室的安排都顺从了父母的意思,也了了她一桩心事。怎么轮到宝珠,便这么油盐不进?


    便是没有皇帝这一出,她也不打算把宝珠给他。


    44.  四十四   龙门


    老辈儿里有一句话, 叫“腊半月,正半年”。这大抵是闲汉的说头,觉得正月里无所事事, 时日漫长。


    太子的整个正月, 却是没有一天空闲的。


    除了初一的夜里留在昭俭宫,自初二起, 就再度核对起了春闱考官的人选。此外皇帝仍有微恙, 为人臣子不能公然宴饮作乐,但该有的礼节往来依然不可断。


    他才喘了口气,龙抬头已经过了。进京参加春闱的举子们,或是投宿店家、或是拜访亲友,皇城之内,人流倍增。


    今年江南一带取中的士子不少,诗书之乡么, 也在意料之中。不知道时务策上如何。


    薛盟在长公主府里勉强待了个元旦、十五,暗地里早就变着法儿地找乐子了。今晚太子在场, 来的又是要紧人物,连拨琵琶唱曲儿的也没放进来,只好闷头吃菜。


    太子道:“各卫所警醒着些, 住店的也好, 投靠的也好, 身份要盘查清楚,一应行踪要有记载。街面上无论是口角还是磕碰, 凭他是谁, 但凡有苗头,立刻扼住了;等过了这一阵,哪怕人脑子打出狗脑子, 咱们慢慢见官理论不迟。”


    指挥使们肃然称是。


    太子又问:“李慎行这几日在做什么?”


    这次回话的是孙千户:“仍旧每日闭门不出,写上十来首悼亡诗。”


    觉察到太子目光一凛,他忙找补说:“伺候笔墨的人都一一看过了,尽是感慨手足情浅的,没有半分怨言。那些诗稿也都由归命公自己烧光了。”


    好个焚诗寄情。


    太子道:“好好看着,别放松警惕。若是累了,再找个换班的也可。”


    孙千户连忙指天誓日地表了一番忠心,无须假手他人。


    在场的都是心腹之臣,说话不必过分兜圈子,不过恩威并施仍是不可或缺的。


    太子举杯:“诸位的辛劳,我都看在眼里。为朝廷拔擢贤才,是社稷大事、民生大计,我才疏德薄,担此重任,实在惶惶不可终日,万事唯有仰仗诸位而已。”


    在座之人无不捧卮过额,齐道“惭愧”。


    太子一笑,饮尽杯中酒,道:“但愿三月过后,得以再陪诸位痛饮。”


    薛盟咂咂嘴,美酒难得,与太子同酌却是可惜了。


    一时席散,两人皆在屋中假寐。薛盟呆躺了一会儿,忽然翻起身:“殿下,你醉没?”


    太子啼笑皆非:“表兄,你希望我怎么答?”


    薛盟琢磨了下,也“嘿嘿”笑了两声,笑完又有点发愁:“舅舅真会给你使绊子吗?”


    太子的呼吸顿了一瞬:“不知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薛盟想不通:“我进宫几回,舅舅待你和从前没有两样啊。”


    早就两样了。太子自己都说不明白,最初的毫毛斧柯是在哪里。


    但离弦之箭,无从回头。


    薛盟替他沉沉地一叹。


    太子抬眼看他,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薛誓之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本可歌舞诗酒过一生,稀里糊涂被他牵扯进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悔青了肠子。


    “表兄。”太子忍不住问:“秋波横有趣儿吗?”


    “太子弟弟,你别这么庸俗啊!”薛盟才得意忘形了一秒,脑海中猛地浮现正旦朝贺那日太子的气派,竟有点不敢造次的意思,语调顿时低了八度:“你要是能瞒过舅舅,我哪日带你去见识见识。”


    太子轻笑了一声:“姑母不打断你的腿。”


    说完这句,二人俱沉默下来。


    良久过后,薛盟梦呓似的,一个劲儿地问:“怎么就这样了?怎么就这样了?”


    太子睁着眼,算着开宫门的时间,乘了顶青呢小轿,隐在入朝的车流里回到宫中。


    头略有些发沉,看了会儿条陈,痛感未消,精神却振奋了许多。


    太子承认,他喜欢这社稷苍生在他手里井然有序的感觉。


    父皇养病多久,他就能尽孝多久。


    会试与乡试所差无几:二月初九日、十三日、十五日,共计三场。


    主考官、副考官、同考官,济济一堂,日以继夜,圈出了五十一份考卷。


    接着,这五十一份考卷上被糊住的名字得以重见天日,并珍而重之地以淡墨书写在黄纸上,“金榜题名”,便是如此。


    及至放榜当日,更是宵禁才解,城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有小厮的派小厮,没有小厮的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单枪匹马,街边店家一屉及第饼还没熟的工夫,已经往贡院张榜墙前跑了数不清多少回。


    “还早呢。”小摊上搅豆腐脑的老翁笑眯眯地说:“只是榜上有名,都有专人骑着马到府上报喜,各位魁星老爷不用忙,这会儿多兑些散钱打赏就够了。”


    一字不识的老叟懂的道理,那些举子们岂会不懂?然而此刻腹中的煎熬,非同道中人,是万不能体会的。


    “九万抟扶排羽翼,十年辛苦涉风尘。升平时节逢公道,不觉龙门是嶮津。”皇榜高中的,从此腰金衣紫,宦海沉浮、济世安民;名落孙山的,只觉无颜返乡,一想起入场前的踌躇满志,连来时的衣衫都羞于再穿。


    售卖着及第饼的店家更练达些,叮嘱堂倌给门口歇脚的几位举子送几碗温茶过去,自己则悠闲翻着账簿,琢磨着在及第饼、及第宴之外,还可从后街药铺支些醒神开窍的麝香、冰片、保心丹,未雨绸缪嘛。


    待到天光大亮,榜文终于张出来了。


    院墙外一时人声鼎沸,有应考的举子家人,也有凑热闹的普通百姓,幸而两队卫军早已左右把持着了,才不至于闹出乱子来。


    先前赠茶的那位店家也探出头去张望——店里生意正兴隆,他舍不得走开——没觑着魁星老爷们的真容,倒见一位文士打扮的青年,进了他这小店。


    生意人靠的就是眼力劲儿,店家忙不迭地上前唱了个肥喏,殷勤地将人往楼上引。


    楼上清净,只有数位女眷,包了个小小的雅座,那是几位交好的夫人,带着小姑妹妹等出来见世面,榜下捉婿倒算不上,大徵民风开放,不至于非等三年一次的科考,方有机会接识这些青年才俊。


    门虚掩着,恰逢堂倌上过菜出来,玉衫儒巾的青年惊鸿一瞥,惹得其内的年轻女子喁喁私语起来:“那是谁家的儿郎?也来看皇榜吗?”


    “楼上怎么看到清?兴许压根儿不是挣功名的。”


    “便是没有功名,我也肯的。”又是一阵笑闹。


    几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仗着自己看得见对方,对方却看不见自己,言语大胆得很。


    大篆与小篆都是小厮打扮,跟在太子后头,强忍着不敢笑:太子殿下没穿公服,又存心不露锋芒,芝兰玉树,何等俊逸清朗。他自己又浑然不觉,殊不知越是淡泊自矜,越易招蜂引蝶。


    太子全没放在心上,择了临窗的位置坐下,大篆重洗过杯盏,为他斟了杯茶。


    太子在饮食上并不过分挑剔,但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太子抿了一口,目光仍落在楼下。二月中,乍暖还寒,他一路看过来,鬓边居然出了一层薄汗。


    他一面俯瞰,一面暗忖:这末一场的题目是翰林学士褚三畏出的,此翁一向牛心古怪,立意刁钻,多少士子在破题承题上便折戟沉沙,唯有两人不然。


    一个腹中有文章,引经据典、笔下生花;一个胸中有丘壑,以古论今,慷慨激昂。这二人,可谓不分伯仲、难断高下。


    最终,由主考官拆看二人姓字、籍贯,欲取冀州郭子贡为榜首,扬州徐渊屈居其次。


    太子得知后,颔首一笑:“这也无妨,能入会试榜者,皆是国之栋梁。且待三月殿试,父皇亲临考较,到时自有圣断。”


    话是理应这么说的。但消息灵通、洞察时局的新晋贡士们已然猜测,这一回的殿试,只怕也是由太子殿下代劳。


    倘真如此,不仅对太子而言意义非凡,对他们而言,一样不同寻常。


    开国十六年,他们是第四拨科举入仕的,在皇帝那里犹如过江之鲫,根本排不上号。但如果是太子钦点,等到将来,他们便有望成为新君的股肱之臣。


    逐渐四散的人群忽又隐隐躁动起来,太子皱眉,吩咐小篆:“问问何事。”


    除了大篆小篆两个明面上跟着的,酒楼各处都还有暗潜的羽卫。小篆找人一问,很快上来回禀:“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举人,呼吸不畅厥过去了,多亏店家那什么保心丹喂得及时,这会儿已无大碍。”


    太子点点头,大篆又低声劝道:“殿下,人多眼杂的,还是尽早回去吧。”


    太子该看的都看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返程不再靠走的,小篆已然吩咐人将套好的车牵到楼下来。


    回宫的道上拥堵异常,饶是太子心中有数,短短几十步路走走停停五六回,多少被颠得有点光火。撩开帘子正要吩咐大篆去前头瞧瞧,大篆转身走过来,语调较之前沉了两度:“殿下,那些落榜的举子们涌到文庙哭圣人去了。”


    45.  四十五   《尚书》


    “荒唐!”太子勃然大怒:“文庙是什么地方, 岂容竖子撒野!”这些个书蠹书贼,张口是“为往圣继绝学”,闭口是“为万世开太平”, 实际稍不如意, 便撒泼耍横,与愚夫泼妇何异?


    “殿下息怒。”京畿卫指挥使惊悉太子白龙鱼服, 比几个酸腐文人发发牢骚闹闹事儿可严重得多, 连忙把镇压一事交给手下千户,心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太子没下车,脸色不善。指挥使有汗不敢擦,赔着笑道:“举子们寒窗苦读十几载,如今榜上无名,一时想窄了也是有的。臣已经派人前去文庙,好生安抚劝说了, 务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这都是读圣贤书的,想来大义大道总不会忘的。”


    太子没作声。指挥使又朝四周察看一通,极力谏道:“殿下身份贵重, 还请及早荣返, 一旦事态平息, 臣立即进宫回禀。”


    太子一忖:自己久处闹市,确有诸多不便, 指挥使一向也不是庸碌无能之辈, 便暂且交给他处置。又吩咐一句:“将哭庙众人中为首的留下来,一个也不许漏放。”挥手令小篆放下车帘,扬鞭而去。


    指挥使直起身, 扶了扶头上的纱帽,又品了品太子那个“留”字:这一回,就不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一个不慎,说不定丢的是自己头上乌纱哪!


    依誮


    回了宫太子照旧先去宣政殿问安。皇帝刚进过小食,内侍撤了小桌下去,太子瞥见当中有一道咸酥山药。


    满宫只有长禧宫的小厨房将山药点心做成咸口,这一道显然是贤妃的孝敬。


    太子收回目光,只问了问皇帝今日觉得如何,半字不提文庙那一出。


    皇帝似是有些困倦了,同他说了几句话,渐渐闭上了眼睛。


    太子便停住了话头,待皇帝再度睁开眼时,趁势告了退。


    出来时太子不禁想,一个人老弱的样子做久了,还杀伐决断的起来吗?


    没走多远,大篆迎上来了。


    适才太子让他在日华门外守着,京畿卫指挥使若进宫来,决不能让他在皇帝跟前露面。


    大篆言简意赅:“撞柱死了两个举人,一个是四十七名,一个未中。殿下,来者不善。”


    “既中了,为何仍跟着胡来?”


    指挥使在端本宫等候的这阵子工夫,已经足够他把子丑寅卯翻来覆去地梳理透,可真听着太子问话时,心里仍有些许怯缩:


    “回殿下,举子们声称,他们为的并非一己得失,而是求一个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这是《书》里面的。”太子若有所思:“褚三畏的题,也是出自《书》中。不知援引此典的举子,破题破得如何。”


    指挥使非举业入仕,对四书五经可谓全然外行,不过太子也没有考较他的心思,接着道:“在榜五十一人我粗略看过,有二十九人来自江南数州,二十二人为北地举子,吴大人,我记得可有出入?”


    “殿下英明。”指挥使道:“正因为如此,那些不晓事的举子们才叫屈,以为应当设南北卷,令各地举子分别应考。”


    太子哼笑一声:今年设南北卷,将来是否还要设汉夷卷?燕朝末年狼烟四起,疆土四分五裂,及至如今,收复者亦才十之六七,金瓯未固,这些本该为生民立命的读书人竟发此谬论。


    他捺下心绪,对此不置可否,转而问:“这些人现在何处?”


    “暂且留在庙后辟雍①里。”毕竟是有了出身的举人,一时尚不曾定罪,京畿卫也开罪不起,左右为难,军士们擎等着太子殿下发话,也好方便他们行事。


    太子站起身来:“吴大人,你我同去一趟吧,总要与那些举子当面谈谈。”


    “殿下…”指挥使一时矛盾得很:“那些人正是糊涂油蒙了心,您金尊玉贵,怎能涉险?”


    “金尊玉贵四个字,只怕不日就未必了。”太子此言一出,乜见指挥使霎时惊惶的神色,又淡淡添了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走吧。”


    太子驾至的消息,使得辟雍里暂时陷入僵持的举人们再度躁动起来:“太子殿下来得正好!我等要向殿下陈情!”


    太子在前面正殿向至圣先师行礼持敬过,来到了辟雍明堂。


    回宫后太子换了身深青五爪坐龙服,略显老成的颜色,衬得年轻储君英俊而沉郁。


    被推选出来的几名举人在堂下列好,叉手行过礼后,慑于这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没有贸然开口。


    片刻,太子似是从思索中回过神,低垂的眼睛抬起来,将众人挨个扫视了一遍。


    众人不觉暗中都凛了凛,严阵以待着他的兴师问罪。


    谁想太子只是缓缓问:“诸位当中,可有与马阳、万适同乡者?”


    马阳与万适,便是那两名触柱而亡的举子,二人皆为豫州籍。


    在场举子中自然不乏有与他二人同乡者,但太子意图不明,谁也不愿轻举妄动。


    太子惋叹了一声:“二位过身至今已有一个多时辰,早该妥当装裹起来,否则来日灵柩返回故土,高堂骨肉情何以堪?”


    堂下越发寂然,心怀不忿者左右观望一时,犹高声道:“天下寒士夙愿不了,纵然入土,也未必能安!”


    太子的目光攫住他:此人他已听指挥使提过,名叫时无患,京城人,考卷文理不通,却是闹得最厉害的。


    “时无患。”太子便问他:“不知你的夙愿是什么?”


    既然已经出了头点了眼,时无患索性摆出无惧无畏的姿态来,拱手道:“太子殿下,学生极知,殿下对江南一贯怀柔,乃是为四境归心计。然科举取士,不啻朝廷之根,社稷之本,实不可有南北异同,寒士子之心啊!”


    他这般慷慨激昂,太子仍旧视若等闲,一招手,指挥使便将厚厚一摞考卷呈递上来。


    “时无患,把你的考卷寻出来,给大伙儿念念。”


    时无患顿时白了脸,他可没忘记,考场上他因最末一题过分刁钻,无从下笔,兼因有恃无恐,诌了五言八句,句句都在讥讽挑衅座师。


    座师只让他落榜,已然够宽宏大量了。


    当着太子,当着众举子,他怎敢念出来?只得勉强示弱道:“学生自知才疏学浅,不得座师青眼也罢。可其他同年们…”


    “你才疏学浅,那考官不将你取中,又有何偏私不当!”太子不再容他妖言惑众:“其余人等,若觉考官不公,大可将答卷取出来,本宫再为诸位批阅。”


    只有两人踌躇半晌,出列请太子重阅。一个满篇诘屈聱牙,一个连承题起讲都不知所云。


    如此才学,如此德行,岂堪重用?不过现今且宜安抚,不宜苛责罢了。太子搁下答卷,语重心长道:“诸位,南国举子中榜者比北地多七人,不止诸位深以为憾,连陛下与我,亦深以为憾。”


    他起身,走到堂下众人当中:“昔年燕朝割裂,南国叛朝苟安一隅,民生尚得安息;北地却烽火不断,以致文治教化远逊于南方——归根结底,这是夏侯氏之过。”


    指挥使在一旁听得冷汗淋漓:做储君的引咎自责,只会使他们这些为人臣的愈加坐卧不安。


    太子略过贺无患,语调恳切:“诸位已有功名,不日便会被授予教喻、县丞等职,于教化民众上,正是大有施为之地。父皇与我,还盼着诸位,为大徵江山,为庶民百姓,不辞辛劳、尽贤尽能。”


    言尽于此,那两名请太子重阅答卷的举人最先跪下来:“学生惭愧。”惭愧是一层,懊悔也是一层:既然已经中了举,即便春闱无名,来年再考也好,等候擢用也罢,哪怕补录遥遥无期,不论在何处坐馆,至少往后衣食无忧、免除徭役,进出都被人高看一眼。何必被人一怂恿,头脑发热,在至圣先师面前斯文扫地?


    本以为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唯有孤注一掷,再不敢想太子殿下不计前嫌,筹谋深远。


    回头有路,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顿时委顿下来。


    他俩一跪,陆陆续续的,其他人也跪拜伏地,就连贺无患,最终迫于形势,不得不软了膝盖。


    局面已定,善后的事宜交还给指挥使。被裹挟被鼓动的举人们责令尽早返乡,等到了地方,再命父母官好生管教不迟。


    马阳、万适二人官服入殓,棺柩随离京公干的差吏一道,送回故里。


    至于时无患与立在其左右的两人,指挥使得了太子私下授意,继续将三人分别拘在贡院杂房里,严加看守起来。


    若不是太子不得私设刑狱,这几人暂时的下处都不该这般舒适。


    殿试的日子是三月十五,太子打算等定下三甲、尘埃落定后,再择机将此事徐徐向皇帝回禀。


    不料三月初一朔日大朝,太子方在髹金雕龙木椅下首站定,殿外卫士来报,有人击响了登天鼓,要上陈天子春闱舞弊之事。


    46.  四十六   登天鼓


    登天鼓设于皇帝御极之初, 为的是一切臣子百姓,凡有冤屈,皆可直达天听。


    十六年里, 鼓声第一次响起。


    太子定了定心神, 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稳声吩咐道:“将击鼓人带至殿外。待议事毕, 便引他入殿中陈述。”


    “科举乃大事, 怎容稍待?”一道略沧桑的声音响起,仍旧中气十足。


    太子此时已不觉意外,回身面向须弥座,同百官们一起跪拜行礼,口呼“万岁”。


    皇帝神采奕奕,展袖振臂:“传击鼓人。”


    一旁内侍忙不迭地扯着尖细嗓子,扬声道:“传击鼓人!”


    进殿面圣的, 正是时无患。


    他三跪九叩,恰如行云流水, 而后痛心疾首,言称考官褚三畏收受贿赂,将考题事先透给扬州考生徐渊, 否则凭徐渊自身才学, 根本无法名列第二。


    皇帝震怒非常, 当即下令彻查,因褚三畏任考官乃是太子钦定, 为避嫌计, 太子被排除在彻查人选之外。


    从皇帝露面的那一刻起,太子便明白,父皇佯病多月, 留给他的后招应在此时。


    他自问掌权以来,处处留心、时时警醒,与其说是防备不住,不如说,是自己接受不了,父皇会用科举大事来设圈套。


    业已至此,辩驳无益。他也确实想看看,事关南北,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散朝后,太子默然回到东宫,得知太子妃母亲进宫来了,太子有些疲乏,片刻,只说:“知道了。”


    午后范夫人该走了,小篆方领着人过昭俭宫来,奉上太子赏赐之物。送走老夫人,小篆呵腰向太子妃道:“殿下说,近来宫中多事,范家二老还是过些时日再来为好。”


    太子妃语塞一时,低声应了。一回身,眼泪便掉了下来:这回是京中姨丈做大寿,双亲进京观礼,母亲方才递牌子进来见她一面,成婚两载,不过是第二回。


    不消几日,东宫便听闻舞弊案水落石出了:原来是褚三畏治下不严,家中爱妾识字断文,见他连日翻阅《尚书》,于某句旁又有新批准,猜得关窍,透于其入京参考的两姨表弟。


    这表弟却不是徐渊,而是会试榜首、冀州举人郭子贡。


    至于徐渊,入京后与郭子贡一见如故,二人相处月余,已似经年挚友,同旅舍之人亦是众所皆知。


    故此皇帝将此二人均予以除名,终生不得再应考。十五日殿试,天子亲临,又自落榜举子中依序补上两人来,排定了五十一名贡士的最终名次。


    御赐琼林宴,及第进士们以状元为首,策马游''街。满城繁华,无人知晓徐渊于牢中投缳。


    次日朝会,太子脱簪、去冠,跪地请罪。


    皇帝长叹一声:“太子啊,你让朕如何放手?”以手覆额良久,他挥挥袖:“你也累了,且回去多休沐些日子吧。”


    太子只沉默以对。在这样福祸攸关的时刻,他忽然想起二哥病重时,母后整日以泪洗面的模样。


    彼时他虽年幼,却非无知。恰逢行军途中,山洪爆发,他们不得不轻装撤离,二哥躺在简陋的牛车里,药材也不曾带全…


    他没有忘,但不知父皇是否早已忘了。


    说不失望是假的。这是夏侯氏的江山,不是父皇一人的江山。


    然而他既是奉旨休沐,至少明面上,不宜再轻举妄动。


    自这日起,东宫属官们全都清闲下来,就连挂个虚职的赞善大夫薛盟都觉出了几分不同。所幸他原也不靠俸银冰敬度日,无非嫌一样的香红围绕、乌丝醉墨,却不复往昔销''魂罢了。


    而内宫之中,日常用度则是显而易见地缩减下来了。


    这时候才知道,论起狠心,互为仇雠的女人仍旧比不上一个恩断义绝的男人。


    头一桩便是小厨房的食材。皇后不吃大荤,可如今能每日供给的只有猪肉,鸡鸭鹅一旬才有两只,鱼虾等河鲜一月送一筐,也是参差不齐的样子。


    至于时蔬鲜果,六尚早不怎么上心了,但凡娇贵不经搁的东西,索性就不分给凤仪宫。


    如今备着的,不过笋脯菜干之类。


    往日柳叶儿和宝珠这一等的,也讲究个远庖厨,而今却要亲自看过每日拟的菜单子,以免呈到皇后跟前的膳食看着太不像样了。


    这一天小厨房做了一道玉兰蘑菇汤。常姑姑送膳过来,见宝珠在里间伺候皇后,便觑空悄声对柳叶儿说,上用的尖片已尽数在汤里头了,她怕菜色看着单薄,自作主张从宫人们吃的桃花片里挑了嫩些的,掺在了一块儿。


    竟至于此。柳叶儿一时意冷心灰:她是打皇帝潜龙时便在皇后身边的,局势艰难时,粗茶淡饭也不是不能过,而今皇帝明明富有天下,待结发妻子却这样苛刻。


    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送走常姑姑后,思来想去,还是该与宝珠商量商量。


    宝珠听完她的打算,一时也沉默下来,片刻方才含着笑道:“姐姐的体己银子尚不须动,我那儿还有历年娘娘赏下来的金银锞子,原就是留着做人情的,这会儿使着也合宜。”


    柳叶儿心里不过去,面上仍冷笑道:“我手里的东西散出去了,不怕你不贴补我;你的体己没了,我可不会帮衬你。”


    宝珠笑意更深了些:“论赖皮工夫,姐姐只怕磨不过我。”


    就此说定了。想了想,又道:“如今也不大送花到凤仪宫来了,伺候花草的宫女可以先裁两个——杏儿原与她们熟稔,便让她暗暗将这锞子交给她们。”


    这些粗使的女孩儿们,花些银钱打点门路,尚还可以被调派到其他差使上,不必与凤仪宫一损俱损。


    只不过减人不比添人,到底不是什么值得大张旗鼓的事,宣扬出来反而使人心涣散。


    柳叶儿忖了忖,道:“依我想,连娘娘那里也不必回禀,免得徒惹伤心。咱们往后更细致些就过得。”


    只怕皇后早就知道了,大家都瞒着彼此罢了。宝珠没说破,垂眸又想:她们如此,不知东宫里又如何。


    明儿便是四月初九了,太子整二十岁的生辰。


    此时此刻,太子妃却坐在自己房里默然流泪。


    小媛劝慰无用,见主子的傅母谢嬷嬷进来,方才松了口气。


    谢嬷嬷暗叹一声:今儿个浴佛节,太子妃不想让东宫输了阵势,依旧到宝相楼去,与众妃嫔一道参拜观礼。


    然而那些嫔御们却对她屡屡侧目,更有甚者,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显然是认为她不应当来此。


    至于白氏那小妇,如今封了贵妃,越发拿出庶婆婆的款儿来,虽不像其余人那样明给太子妃冷脸瞧,临走时仍专把太子妃传去叮嘱:“太子近来可好?难得大忙人有空歇息两日,你要多贴心侍奉着些才是。”又是一重揶揄。


    太子妃见谢嬷嬷进来,勉强拭了眼泪,仰头望着傅母:“嬷嬷,我怕做错了,又惹殿下生气。”


    夫妻俩所思所想从来不相通,眼下须得同舟共济的时候,也像是东一桨、西一桨,力使不到一块儿,毫无默契可言。


    太子妃如今愈加瞻前顾后,谢嬷嬷却看得真切:太子原就是个冷性人,东宫里怕没有哪一个把他捂得热。


    可自己姑娘已经是太子妃了,该是她的职责,她还得去做。


    谢嬷嬷曲意安抚道:“殿下待您,一贯是敬重的,又能体谅您一片好心,不会为这点小事落您的脸面。朝堂上的弯弯绕绕,身为女人不便掺和,不过哄殿下高兴些,总是您的分内之事,明儿殿下寿辰,您想好怎么办了吗?”


    太子妃提起来也是愁容难展:“如今这光景,父皇母后多半是不会赐宴的了,我想着,就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乐一日半日也好,还不知殿下肯不肯…”


    “他肯不肯,您得亲口去问啊!”谢嬷嬷替主子着急:“您是正妃,主动求见还见不着吗?”


    太子妃点着头,心里却依旧踟蹰,谢嬷嬷一望即知,暗寻思:若有个一儿半女,兴许还能指望这两人多亲近些。


    偏偏自家姑娘嫁进来两年,至今没有喜信儿。


    这两年大小事情都多,太子不是在外头,就是回东宫了,也常宿在前边儿。


    谢嬷嬷往常看其他几名姬妾恩宠也淡,尚还不至于过分忧心忡忡,今日想得深了,却是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照皇爷如今这等心性,当了祖父也未见得欢喜。


    她忙不迭地念了两声佛,太子妃听见了,幸而并无放在心上,犹看向临窗案上搁着的珐琅座钟。


    再等一刻钟吧,她想,等过了太子读书的时辰,她就去弘仁殿问他。


    然而不知多少个一刻钟过去了,太子妃还在昭俭宫里没有动身,直到天黑下来,太子又是歇在自己房里。


    谢嬷嬷又惋惜又心疼:她还记得姑娘在家时不是这样的,待嫁的女孩虽然温柔腼腆,亦是父母爱护着长大的,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几乎畏手畏脚。


    她服侍着太子妃就寝,太子妃沉静的眼睛在灯火照耀下,泛出一星光亮来。紧握的双手搁在绣被上,她向谢嬷嬷保证道:“嬷嬷别担心,明儿一早我便去问。”


    未满的月亮挂在天际,略浑浊的温暖,照拂过太子妃渐渐安适的脸庞,随后被放下的床帐阻断了。


    47.  四十七   瑶柱汤面


    次日一早, 太子正在书房里写字,听见说,太子嫔曹氏求见。


    他微微纳罕地一挑眉, 随即才意识到, 今日是初九。便点头:“传。”


    眉舒带着个提食盒的宫女一道进来,行了礼, 曼声道:“今日殿下寿辰, 妾身既不会做贺诗,此身所有也皆是殿下所赐,只有下厨献拙,做了一碗寿面略表心意。”


    那瑶柱汤熬了一整晚,面是今早她亲手擀成的,此外只撒了些豆苗提鲜。眉舒知道,炊金馔玉并不能入太子的眼, 倒是这种家常温情,或许还能打动他的心。


    奈何太子刚用过早膳不久, 对着摆在面前的寿面确实不想吃,只温和些向眉舒道:“你有心了。”


    眉舒稍有些失落,然而也不算太出乎预料:眼下太子困在东宫, 心绪不佳亦是常情。她多温存体谅些, 往后两人的情分总能厚些。


    太子吃软不吃硬, 宝珠为何能得他另眼相待,不就是会伏低做小吗?


    她见太子正写字, 便走过去, 欲接过侍墨内监的差事:“妾自小也学字,不过学的是抄经小楷,谈不上''风骨''二字。”


    太子隐约记得, 她受后娘冷待,是到了祖母身边后,日子才过得像个官家小姐的,老人家到底上了年纪,教养上终有力所不逮的地方。


    他思量一回,说:“太子妃书法尚可,若她有空,你让她提点提点你。”


    说曹操曹操到,小篆又来回禀,太子妃在外面候着了。


    “今儿是怎么了?”太子笑意里已有点不耐烦:“赶在一块儿给我祝寿来了?”闹纷纷地没个章法。


    太子妃甫一进来,就听见这一句,不觉有些讪讪,行礼道:“是妾来得不是时候了。”


    太子道“无妨”,问她何事。


    太子妃便道:“今儿是殿下生辰,妾吩咐厨房备一桌小宴,咱们姊妹为殿下庆贺庆贺,不知殿下觉着如何?”


    太子不觉叹了口气:“论礼,我应当先去向父皇母后磕头的。”皇帝驳回了他的请安,凤仪宫也不便再去,还谈什么庆贺不庆贺。


    眉舒忙道:“殿下的孝心,皇后娘娘终是明白的。”


    太子回过神来,向太子妃道:“就依你的意思,挑你们各人爱吃的做来,我一时便过去。”


    然而这小小寿宴到底聚得潦草,才落座未久,小篆悄悄传了内宫的消息来:阮才人及另一位新近得宠的柳美人,因在皇帝病中“嬉笑轻忽,全无心肝”,被秘密处死了。


    桌上烛火跳了一下,像极度恐惧似的,颤栗个不住。


    宝珠收了针线,起身打水来洗手。初夏将近,阶边草丛里虫鸣声渐起,今夜不知怎的,叫得分外如泣如诉。


    不免又有一层忧虑:皇后体质畏热,等天儿热起来,若是每日的冰例上再克扣些,一时还真没主意可想。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她们都为此焦头烂额:不单是人受不住炎热,送来的食材一样受不住。


    已经五十多天没下过雨了,悬着火球的天空像蒸屉盖儿似的,重重地罩在人的背脊上,热得密不透风。


    前几日小厨房养在水缸里的最后两尾鲤鱼今早翻肚皮了,交由厨娘们料理出来,给几个小内侍打牙祭。


    如今凤仪宫的宫女们只剩下柳叶儿、宝珠、杏儿、胭儿、秋水、秋月六个,内侍则是朱太监和他四个徒弟。


    遣散了这么多人,不可能再瞒过皇后。皇后没怪她们自作主张,只将宝珠散出去的锞子都补给了她:“没有让你贴银钱的道理。”


    宝珠苦辞无用,只得暂且收下来:攥在她手里,往后还有的是要打点六尚的时候呢,总比皇后亲自出面稍稍好些。


    至于东宫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舞弊案余波未平,东宫属官们或多或少都受了贬谪,只能闭门谢客。


    更不巧的是,柳芽儿病了。末等的姬妾不够格请御医,只有个医婆去瞧了瞧,拖了四五日不见起色,便被送到了皇庄上。


    善善与秦姑姑站在窗前,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抬走,不禁对视一眼,彼此都有种百感交集的滋味。


    “殿下认为如何?”大篆觑着太子的神色,到底开口问了一句。


    “嶂涞、青禾两国,自燕中宗时起,便不再依时纳贡。如今嶂涞被青禾攻陷,嶂涞国君被驱逐,逃到辽州境内,倒想起寻求上国庇佑了。”太子一笑:“难怪父皇不肯轻信,只观望一时。”


    “正是。”大篆思虑毕,从实招来:“嶂涞国君如今病急乱投医,派出的使臣各处拜访文臣武将,连奴才们这样的身份,但凡搭得上的,也求告不迭。”


    太子心领神会:“可越是如此,父皇才越是疑心。两属国从前实力相差无几,为何青禾此番如有神助、所向披靡?确实有二者勾结、诱使我朝军士入境设伏之嫌。”


    他想了想,又重新拿起薛盟送来的那封请柬。


    薛盟数月前升了辈分做了爹爹,虽然孩子是妾出,但毕竟是长女,正打算风风光光地办个百日宴。


    皇帝亦赐下了一柄羊脂玉如意。


    太子便吩咐大篆:“我之前得了只蓝宝璎珞,据说是真腊国王室的珍藏,你替我送给誓之作贺礼——表兄与那些八闽船商走得近,正好让内行替我掌掌眼。”


    大篆领悟过来,肃然应一声“是”,慎重地捧过请柬,却行退出去。


    薛府百日宴后,朝堂上仍为是否出兵援助嶂涞争执不下,而太子这里则已得到了更为确切的消息:青禾国自家臣佐清氏崛起后,革弊施新,武备充盈,却苦于土地分封不均,遂觊觎大徵地大物博,本拟借道嶂涞,却遭嶂涞国君回绝,索性将其一举攻下、再图大徵。


    “嶂涞国君此举,固然是卫国,但也确实于大徵有益。”太子道:“倘或当真袖手旁观,有失上国风范,父皇不会坐视不理的。”


    但廉颇老矣,新拔擢的年轻将领们未经沙场,纸上谈兵是看不出太多资质魄力的。


    太子在心中将武将们过了一遍,有了几分把握:“父皇或许会派我去。”


    “可是…”大篆迟疑着:“您不善水性啊。”他知道柳奉仪之事,对殿下震动颇大,这与柳奉仪得不得看重无关,而是既然已经被划作太子麾下,便是他的责无旁贷。


    可援助嶂涞,首先就要率军渡江。


    太子不以为然地摇头:“正因如此,父皇才会想到我啊。”春闱舞弊案,他最多是个失察之罪,皇帝不能凭借这个,幽禁他一辈子。


    随即他郑重了神色:“派我带兵这种话,哪个大臣进谏都不合适,最好是由白贵妃说给父皇。”


    这却比知会大臣还容易些。太子出不了东宫,内监们在外头置了宅子的,下值后反倒可以出宫。大篆刚给韦霖通了气儿,让他伺机诓一诓崔祥,崔祥已咂摸出皇帝渐渐倾于出兵的意图,抢着送信儿给白贵妃,便于她帮自家子侄表表忠心。


    也算歪打正着。白贵妃甫一听到援兵嶂涞,立即回忆起这场异常惨烈的战争来。


    嶂涞国错估敌军人数,以致大徵的大军失去先机,从五千人陆陆续续增至四万人,竟花费了数月,且因为水土不服,在抵达之前就折了许多,没能压制住青禾士气,屡战屡败,最终,是大将军李还率百名精骑偷袭,混战中取得青禾国主帅首级,釜底抽薪之举动荡了敌方军心,大徵这才险胜一回。


    然而李还及几名副将均殉于异乡。


    阮才人被赐死的事是白贵妃的一颗定心丸,这一世的战况如何,她都不会让白家子侄们染指,连口惠而实不至的表忠心也不贪,报效君父的机会,留给太子正好。


    七月初七,太子领兵远赴嶂涞的消息方才传进凤仪宫。


    宝珠正在阁楼上修剪桂子,几乎从栏前跌落下去。


    杏儿大惊失色地过来扶她,发觉她竟然起不了身。


    宝珠脑中一片空白,喃喃自语着,杏儿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多活了四年,阮才人还是“病殁”了。太子呢,上一世,太子并未在征讨青禾的行伍中,如今的节外生枝,直刺透了她本就提着的心。


    她浑身说不出来地疼,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方才蹒跚着站起来,定住眸子,瞧向杏儿:“不可让娘娘知道。”


    事与愿违,连日暑热难耐,如今天乍然凉下来,皇后终于承受不住,病倒了。


    宝珠头昏昏沉沉的,强撑着与柳叶儿一起给她换衣裤:皇后高热不醒,泻在衬裤上了。


    杏儿、胭儿忙着烧热水,秋月抬浴盆、备药草,却被秋水拦住了:“娘娘这会儿恐怕不宜入浴。”


    徐姑姑亲去请御医,过了两三刻钟方才回来,同来的不过是个恩粮生,隔帘切了回脉,便一惊一乍说像是伤寒。


    屋中几人都不信他,却不得不收着他留下的几剂现成的柴胡散。待那人忙忙走了,宝珠便道:“我去翻医书!我不信是伤寒!”


    然而她刚抱着找到的书出来,就见凤仪宫的大门被徐徐关上——伤寒能过人,不将她们全赶出宫,只是禁足在此,已经是贵妃额外开恩了。


    48.  四十八   粮草


    仿佛置身于一个幽深而冷寂的石窟里, 不见天日,不辨东西。


    宝珠不知道自己是否睁着眼,她什么都看不见, 却什么都感知得到:青灰的混沌里, 隐约有明黄与暗红的颜色。


    那颜色虽是跃动的,却透着凝重, 甚至不详。


    她想伸手, 指尖便触碰到坚硬的木质纹理,声如金玉,味若檀麝。


    倒像副顶好的寿材。


    这念头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喉头一响,挣了出来。


    “醒了?”穿着雪青褙子的女子走上前来,手里端着杯水。


    宝珠怔然盯着她许久,方才唤道:“柳姐姐。”


    柳叶儿没往床边坐, 只将杯子递给她:“这宫里离了你再没个可用的了,要你抱病伺候着, 身子一偏就撞在炉子上,怎么不把头发全烧了?三千烦恼丝一去,做姑子岂不自在?”


    宝珠支起身来, 也不同她顶嘴, 说句“多谢”, 接过水来喝了两口。


    柳叶儿瞧她这副病西施的样儿,也不好多数落她, 放缓了声口, 道:“撞也撞的有功,娘娘醒了。”


    “真的?”宝珠喜得念了句佛,头又晕了一阵。


    连她都念起佛来。柳叶儿暗叹一声, 嘴上仍是淡淡的:“你再歇两日吧,没得真让人以为,咱们宫里的都染了伤寒呢。”便转身出去了。


    皇后虽醒了,病情却并不乐观,那恩粮生留下的柴胡散熬了一碗,也不知对不对症。


    但愿这几剂喝完,娘娘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像是人力已无计可施,只能寄托于上天时的祷祝。


    皇后病好后,每日诵经的时间更长了,也更虔诚了。


    不止为凤仪宫中人,还为太子。


    宫门闭后,再没有外面的消息传来。有时候宝珠会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但这种安慰十分苍白,或许所有的消息都被皇帝压下了。


    鸿雁南飞的时候,宝珠常常抬起头,望着那些无羁的身姿,暗想着可否托它们带去只言片语。


    然而太子远在北地以北,是雁儿们不愿涉足的隆冬。


    那些没有出口的思念被她写在尚未结冰的水面上,唯有这样的时刻,她才无从否认它们的与日俱增。


    除此以外,她并不亟待他拯救她们于水火。她只盼着他善自珍重,战场上刀枪无眼,纵然凯旋,回宫后等着他的,依然是波诡云谲。


    凤仪宫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她学会了洗衣、劈柴、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尽可能精细的小菜;杏儿学会了熬粥、炖汤、生炉子;柳叶儿么,则想出了在缺乏丝线的情况下,如何给还在长个儿的秋月、胭儿放长衣裙。


    立冬以后,新的难题方才浮现:凤仪宫的地龙今年没有人检修,她们不敢贸然将碳烧起来,何况,她们也没有宽裕的碳。


    后来还是依了柳叶儿的法子,只在皇后起居的屋子里生两个炉子,横竖她们如今剩下的都是近身伺候的,总要一块儿捱过正月才好。


    到了除夕这日,她们决定吃锅子。小厨房的许多东西都见了底——再俭省也有这么一天——杂七杂八的葫芦条儿、扁豆干、粉丝、黄花菜都放进去,只加了些盐,面上铺了一圈腌制过的猪肉片:得亏凤仪宫被封前,常姑姑把没吃完的肉,瘦的拿盐酒抹了、肥的炼了油,才能存到如今。这些十来岁的姑娘生平头一回知道,挨饿受冻是真的可以逼死人的。


    又取出最后一坛三白酒来:再捉襟见肘,过年总该有个过年的样子。


    皇后换了件紫红的长袄,宝珠她们也尽可能地穿上鲜焕颜色,大家也不安席,依着长幼坐下来,皇后将众人看过一圈,笑道:“去把你们常姑姑也请来。”宝珠答应着去了,杏儿也跟上来:“常姑姑必不肯,我和姐姐一道把她架过来!”


    患难与共的人,仍应有值得坚守的德行体面,却无须拘泥于可有可无的尊卑体统。


    陈年的三白酒更加醉人,胭儿喝得热意直往天灵盖上冲,秋月挑了一筷酸齑,不禁笑道:“奴婢在家时,阿娘也常做酸齑过冬呢。”除外去了的玉珠,只她也是京郊采选进宫的。


    柳叶儿瞥了她一眼,皇后却没放在心上,将宝珠搂在怀里,一面道:“你们没经过,大徵定鼎前,王师行军路上吃的最多的,就是这白肉锅子。”


    宝珠被一室热气熏得双颊通红,头枕在皇后膝上,眉眼饧涩,朦胧间竟觉得,只要大家平平安安的,这种千里共婵娟的日子并不坏。


    而两千余里之外的嶂涞王城,局势则剑拔弩张。


    若不是王城以外的各城池全部失守、驻军溃逃,放眼便是一片生灵涂炭,太子真以为嶂涞国君是与青禾联手,使出了一招诱敌深入之计。


    问题也正在于此。国君无法号令地方,地方的情报也不能及时到达王城。厉兵秣马的三千男儿,在第一次交战时,完全被一万八千多敌军迎头痛击。


    奇耻大辱。太子立刻下令,大徵的将士们在王城军营休整待命,又急传信给率余下二千人渡江的首领,火速上报朝廷,请求增加两万精兵外,还要配备新式火器——这是最紧要的,先把青禾兵马赶出嶂涞境内,之后免不了还有海上恶战。


    嶂涞没想到青禾有火器就罢了,大徵竟然也没有提防。


    这封盖着帅印和太子钤印双重保障的信件在八月中旬由飞骑送出,九月,朝廷增派一万六千人,半数为骑兵,半数为水师,没有火器。


    血肉之躯如何抵挡铳炮的威力?这两万余人,是到异国他乡送死的!


    太子知道,父皇这是强逼着他反。不论他是弃军叛逃,还是与青禾国结盟,攻回大徵,父皇都有足够的兵力镇压他,诛杀他。或者,他身边的副将李还就有一道事急从权的特旨,但凡自己露出半点动摇之意,便会被就地正法。


    置之死地而后生,没那么容易。


    之前制订的行军策略全部推翻,大徵的军士们如今只能和嶂涞士兵们一样,死守王城即可。


    嶂涞国君已经被妥善地安置在辽州境内,也算没有后顾之忧,然而嶂涞的勇士们却大失所望:他们千方百计请来的上国王师,不该如此畏葸不前。


    嶂涞将领的焦躁太子看在眼里,多番好言相劝却收效甚微,也就三缄其口了。


    殊不知太子本就耐着性子,在等辽州船商给他运两台红夷火炮来,这物件过不了明路,不到最后一刻都做不得准,嶂涞人脑子不灵光,怎么能预先透给他们知晓?


    等大炮当真漏夜被送进嶂涞王城,太子这才略松了口气,嶂涞将领却暗里有点不服,认为大徵挟物自傲。


    两门火炮大显神威,青禾军队却也锲而不舍,退无可退时,又有大船载着增兵登岸。


    这一仗,就这么胶着到了年末。


    弹药尚充足,军饷稍有短缺,但几近荒凉的孤岛上,银两也不是那么不可或缺。


    最尖锐的争端暴露出来了:是军粮。


    大徵军队出征时,国朝拨了三万军饷,而粮草因为一路涉江渡河,不便多备,由嶂涞一口应承下,王城可以供给。


    起初,他们将精米白''面让给大徵将士,自己只吃糙米杂粮,太子彼时便知这样做不能长久——战场上最忌高人一等,没人会拼死去救待遇与自己天壤之别的“同伴”。


    于是两国儿郎不分彼此,亲如手足地并肩作战了一段日子。


    偏偏今日除夕,一个大徵士兵去取白馒首时,被一个嶂涞士兵劈手打了过去。


    二人互不相让,立时扭打起来,随后,两边的同伴们也加入了混战。


    太子、李还与嶂涞将领正在殿中议事,听见喧哗声赶出来时,场面已经难以控制了。


    嶂涞将领连声喝止,太子冷眼看了一时,慢慢鼓起掌来,寒声道:“好,精彩得很。本宫瞧着当中那两个甚是勇猛,明日退敌就全仰赖他俩了。”


    骚''乱的人群这才渐渐平息下来,被点名的那名嶂涞士兵却梗着脖子,犹是不服:“太子殿下,上国的威风咱们已经领教过了,什么时候才能让青禾的贼人也领教一番呢?”


    “住口!”嶂涞将领虽立刻斥了一声,但心里和他想得也是一般:青禾与嶂涞都深受上国文化熏陶,重视除夕正旦这样的节日,暂且休战,可过了这几日,还是不进不退地对峙着吗?


    他们的粮草也要告罄了啊!这些大徵将士为何不能将青禾人彻底驱赶出嶂涞?


    大徵的士兵们同样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是大徵的子民,效忠的是大徵君主,何以被这属国小臣呼来喝去?


    一场械斗暂且被扼住了,但不论是谁,恐怕今夜都无法入眠。


    太子屋中的灯火还未熄,李还站在地心,正躬身回禀着:“…两艘船吃水极深,将士以外,多半还有重型火器。殿下,我们的两门火炮,撑不了太久了。”


    “你之前说,青禾国的主帅,是佐清家的长孙?”


    “是。”李还眼中跳动着两团火:“佐清一族的争斗,从未停止过。佐清荣一死,整个青禾都会动乱。”


    49.  四十九   玉玺


    这一年的孟春冷得异样。元宵节夜里宫中没有放烟花, 宝珠便劝杏儿:“睡吧,你别再受凉了。”


    秋月和胭儿先后病过一回,除了熬姜汤, 再没有别的办法, 如今纵好了,可放眼整个凤仪宫中, 泰半的人看着都病恹恹的。


    那口精神气, 好像掩埋在连绵不绝的大雪里了。


    如今杏儿、胭儿和秋月都搬来同宝珠一起住了,人多暖和,她的屋子也住得下。柳叶儿住在皇后寝间外侧,只秋水还单住。


    杏儿答应一声,而后跪在床上,对着灯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话, 方才重新睡下去。


    宝珠不知她这是在向谁祈福,却知道她是为谁祈福。


    熄了灯, 待杏儿侧身背对着自己时,她方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妆台前,打开那只带锁的盒子。


    太子从前送她的那块沉香牌被她从身上摘下了, 她觉得自己运道不太好, 怕带累了他。只在这时候, 方才珍而重之地请出来,合在手心里, 除了求各路神佛保佑他平安归来外, 也没有别的可说了。


    心虽诚,却不专,不知道神佛是否体谅——若怪罪, 便怪罪她一人吧,万万不要迁怒他。


    杏儿没睡着,一探头,模模糊糊看见宝珠的背影,有种孤绝又寂寥的意味,她亦觉得这两个词仿佛自相矛盾,一时却想不出更确切的来,不禁叹了口气。


    宝珠立即转过身来,而后侧首一瞬,在脸上拭了拭,带着歉意柔声问:“是我吵醒你了吧?”


    杏儿连忙摇头,后知后觉她看不清,开口道:“没有呢。”


    宝珠收拾了妆台走过来,杏儿又劝:“太子妃她们总比咱们这里强些,长禧宫那位没理由不许她们出去,到时候在菩萨跟前好生说一说,会灵的。”


    她们尚不知道,皇帝又病重了,这一回,连丹药也不见效。


    白贵妃跪在龙床前,哭得肝肠寸断,皇帝不嫌她丧气,任凭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祈儿开蒙了,太傅是当世大儒,三公九卿里都有管他叫老师的,朕很放心。”


    他中气不足,勉强说一阵话,便要歇上更久的时候,心里的思量却是一刻不停的:到这时候,太子真葬身火海了,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只可惜祈儿太小,本打算解决了太子,自己再好好教养他,无奈天不假年。


    主少国疑,大臣未附。暂且留着白氏,是为了制衡三公九卿,将来新君亲政,便由皇后处置白氏吧。


    皇后。皇帝又渐渐咬紧牙关起来,因力有不逮,狰狞的神色稍纵即逝——太子不在了,皇后又翻得起什么波澜?唯有认命辅佐祈儿,方可保一世尊荣。


    白贵妃感受到他的手捏紧了一霎,哭声微顿,转而继续:“皇爷放心得下妾吗?祈儿年小福薄,没有父亲的庇佑,凭妾如何保全他?”


    皇帝知道,她其实是想要一道圣旨,确保她的皇太后地位、确保四皇子的新君地位。


    可是皇帝不打算这么做。白氏的外戚地位不能太稳,皇后不能没有挟制新皇的恩典。


    皇帝稍稍烦躁起来:对皇后,对白氏,他都已经仁至义尽了,她们怎么都这样贪得无厌?


    他仅剩老四这一个孩子了,不传位给他,还能传给谁?


    他闭上眼,眉间有一道竖纹,白贵妃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忙收住哭声,婉然轻靠在皇帝胸口,缠绵的情谊重新悄然涌动,仿佛一切都正当时。


    皇帝喟叹一声,渐渐睡着了。


    再睁开眼,夜色四合,他抬头都觉得吃力,只隐隐能看见偏殿人影往来,是御医们在走动。


    白贵妃不在跟前,床边的绣凳上搁在她的手炉,人应当就在近旁。


    兴许在这样的时刻人容易心软,皇帝又觉得,给白氏一颗定心丸也没有什么不可。


    他探出手,在床的内侧摸索着玉玺的位置,准备拟一道旨,明儿当着三公九卿的面拿出来。


    他没摸到。他到底还是提防着白氏、提防着几个御前太监,把玉玺藏在了拔步床内的暗格里,藏得他自己一时都找不着了。


    皇帝突然慌乱起来,两只手都在床上摸索着,同时奋力挣扎,竭力想要坐起身。


    “父皇在找什么?”一道年轻的嗓音响起来,依旧温和、充满耐心。但在皇帝的耳中,这不啻鬼魅的召唤。


    他蓦然回过头,太子忙伸手去搀扶,关切地皱起眉:“父皇慢些。”


    如同诅咒似的,皇帝果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不受控制地跌回床上,被迫端详着眼前这个人。


    他竟然没有负伤。脸上、脖颈、露出来的双手,也找不到烧灼的痕迹…这、这不可能。


    皇帝终于明白过来:李还临阵倒戈了!传回来的密信是骗他的!


    他瞪大了眼,而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喉头一阵腥甜翻涌。


    他开始捶床,既是震慑太子,亦是召人护驾,然而,始终只有太子立在他跟前。


    太子像终于看出了他的不满,赔笑着道:“父皇莫要动气,臣替您找找。”


    他俯身,盛然的气势压制着皇帝,一只手在床内侧轻轻一叩,再举到皇帝眼前:“父皇是找这个吧?”


    传闻由和氏璧雕刻成的传国玺上赫然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此刻被太子轻巧地握在手里,随意地转了转,仿佛托着日月,满室生辉。


    借着这样的光芒,皇帝总算看清了,太子的小指上有一道伤,蜿蜒着直到手腕。


    一阵又一阵的钟声像闷雷似的,将凤仪宫中众人从睡梦中惊醒了。


    宝珠自床上支起身,外面天色还是黑的,她手脚麻利地套衣服,准备去皇后寝殿,但脑子里仍是钝钝的。


    杏儿三个也跟着拾掇自己,才要跨出门,匆匆走过来的徐姑姑眼疾手快,一把将胭儿推回屋里:“换了!”


    胭儿穿了件水红的小袄儿。


    宝珠只觉手脚都软了,腔子里有东西在缓缓撕裂开,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扶住门框,强撑着道:“柜子里有深褐色的,暂且穿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正殿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灰白,寒天冻地里的生麻简直堪称千疮百孔,幸好皇后还扛得住——皇后亦穿麻。


    天诛地灭,她的心物归原主了。


    这时候才看得见,小篆来了,一脸悲切地给皇后磕头:“皇爷大行了,请娘娘前往举哀。”


    有宫人上前要搀宝珠,宝珠惊诧地回绝了,自己去扶住皇后。


    皇后老了。宝珠看得真真切切,就在方才那一瞬。


    所谓举哀,实际就是放声悲哭。满殿的内外命妇中,数白贵妃的泣声最为伤心欲绝、催人泪下。


    哭不出来的也不是没有,但靠着在手帕上沾些姜汁子一类的,往眼睛下面涂抹几下,总能泪眼婆娑起来,不至于走了大褶。


    唯有皇后没随大流做出呼天抢地的样子来,只是静静地跪着,背挺得直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倒没有谁敢在背后妄议半个字:板上钉钉的皇太后,这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其余什么太妃太嫔的,往后都要在人家母子手底下讨嚼用!


    一想到这些,便觉得身上草草缝制的麻衣愈发硌人,脚下的麻鞋更是四面透风。


    除去白贵妃和乔昭容,大行皇帝的嫔御们品级都不高,举哀的位置越靠外,自然越受穿堂风吹,年纪小些的还好,那些有了年纪的,心底比身上还凉。


    然而这已经是优待了。男人们不论是姻亲还是朝臣,都只能在殿外跪着呢。


    太子——这时候该称为嗣皇帝了——不仅要在灵前尽哀,还有许多丧仪的事宜要做主,大行皇帝是开国之君,庙号为太''祖无异议,谥号仍要由新帝与大臣们一同拟定。


    是以,嗣皇帝只能在每个时辰正刻,于灵位前敬香,叩首后再度匆匆离开。


    他第四次进殿来时,宝珠悄悄抬起头,目光暗觑见那神色冷峻的人,唇周冒了青茬,眼睛里全是血丝。


    这道窥探的视线立刻被新帝察觉,他猝不及防地回头,眼中的阴鸷破空而来,如开了刃的寒锋。


    在看清那片刻的注视来自于谁后,他收回了目光。


    宝珠也重新低下头去:不为别的,只是眼前又一阵阵地发黑,得赶紧稳住。


    不到寅时就被惊起来了,足足跪了四个时辰,这会儿腿麻了倒不再觉得酸胀,只是偶尔有点不听使唤。


    其他人比她摇摇晃晃得更早,最先倒地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诰命。


    皇后连忙命人扶起来,新皇听说后,又让备下热的羹汤,有春秋的长辈们撑不住,都可以到几重偏殿里稍事歇息。


    小篆尚特意过来,请皇后移至暖阁。


    皇后无可无不可,由着小篆和宝珠一道把她搀起来。


    “娘娘的腿有点肿。”宝珠捧着热巾子给皇后擦过手,将素漆食盒里的白粥小菜奉到她面前:“这会儿给您暂且按一按,等夜里回去了,得用热水好生泡泡。”


    守孝这事上辈子她也经历过,那时候没当回事儿,头一个孩子便是这么没的。


    皇后没有胃口,宝珠也不能劝,只请她多坐一刻,着人来收拾了食盒。


    皇后便道:“让她们先来伺候,你去吃了饭再来换。”


    这是让其他人也能趁机缓口气。宝珠点头应了,出来说给杏儿几个,随即又遇着个小内侍找她:“宝珠姑姑,梁总管有请。”


    50.  五十   阿刺吉


    宝珠真没想到, 自己有一天也能挣上“姑姑”的名头——这句尊称不光看资历,更要看出身。


    可不,如今娘娘的徽号虽没定, 自己却实实在在是皇太后身边的头等宫女儿了, 当得起这一声“姑姑”。


    只不过自己没有姓氏,“宝珠姑姑”四个字, 叫起来怪麻烦的。


    她一路想着, 走到了地儿,才知道小内侍口中的梁总管,正是小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是什么好话,可一时半会儿,宝珠想不出更恰当的措辞。


    小内侍恭恭敬敬地回话:“总管,宝珠姑姑到了。”


    却被小篆一拂尘敲在脑袋上:“猴儿崽子!这名讳是你那张嘴叫得的?”颐指气使地把人赶走了, 又换回惯常那张笑脸,对着宝珠行礼喊了声:“姐姐。”便要为她领路。


    宝珠一见着他, 便知道找她的其实是皇帝——如今的皇帝。


    近乡情怯的滋味坠着她的双腿,她一时竟忘了如何迈步。


    她踟蹰不前,小篆则是想催不敢催, 暗里直跳脚, 半晌才轻声细语地, 又唤了声“姐姐”——这称呼也叫不了几回了,且趁如今, 再多套套近乎吧。


    “怎么了?”廊道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 宝珠这才留心到,前面是一座小小的抱厦。


    嗣皇帝在灵前即位,却还未举行登基大典, 东宫不宜再住,奉天殿是大行皇帝停灵之处,便在这间离得不远的抱厦里起居理事。


    小篆听见这一声,忙不迭地呵腰唤道:“皇爷。”


    宝珠跟着蹲礼,口称“陛下”。这是更为正式的敬称,与小篆一比,亲疏立


    现。


    好歹没行跪拜大礼。皇帝看着她,轻轻一抬手:“起来吧。”负手转身往屋中走。


    宝珠想了想,跟着他进去,小篆识趣得很,紧着她的脚后跟便将门关上了。


    宝珠暗暗失笑:热孝里呢,这些内监都在寻思什么?


    皇帝见她眉眼略鲜活起来,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宝珠便撂起眼皮,再度偷偷觑他。也许是这次站得近些,她觉得他的胡茬更明显了,好在哀毁逾恒正是至孝的表现,倒也合宜。


    皇帝却更切实地觉得,她这种打量,是种谨慎的察言观色。


    她受苦了。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又慢慢松开,他仍旧是那种惯常的语气:“昨日回来得仓促,没顾上向母后问安,事情便出来了。”


    他说着话,在圈椅中坐下,又引着宝珠也坐了。


    他这样说,宝珠才恍然大悟,自己这半日的无所适从究竟是何缘故——她在凤仪宫待得太久了,乍然被放出来,有一种背晦的自觉,虽知道已然时移世易,行事却犹自恍惚,说不定下一瞬便要行差踏错。


    她低眸发怔,皇帝的目光便重新停驻在她脸上:她瘦得厉害,从前细若凝脂的脸有点泛干,哭了半日,两颊尚有几点泪痕。人也没什么精神。


    他伸出没有疤痕的那只手,欲抚摸她的面庞。才到半途,宝珠便发觉了,惊异地盯着他。


    确实失于轻浮了。但他没有丝毫停顿,执意捧住她的脸,安抚地摩挲片刻,转而按在她的颈上,才被他吓了一跳,掌心传来的搏动稍显急促。


    她不知道,他曾经梦见…她不在了。


    那时刚从青禾军队的埋伏中突围,不善水的人要逆水而洑,身边除了李还,只有个背着佐清荣首级的小兵。


    那头颅在水里泡过一遭,没几日就开始腐烂,偏偏嶂涞将领如获至宝,不肯就地掩埋,非要好生带回去。回程路上太子殿下伤口难愈,断断续续地发低烧、做噩梦。


    梦见宝珠气竭形枯,悬着最后一口气等他回去,却终究没能等到,孤零零地去了。


    这梦毫无道理。但醒来时,心里空荡荡的,不知不觉中竟然满脸是泪。太子发了狠,让把罪魁祸首就地镇压,而后便跟嶂涞军士分道扬镳,日夜不停地往京中赶。


    如今回想,若是迟来一步,总要生些波折,幸有上天垂怜,愿意成全他。


    良久,皇帝方才松开她。


    宝珠亦敛了心神,起身要告退。


    “不急。”皇帝拦住她,一边打开桌上放着的食盒:“你在那边暖阁吃饭,总不能踏实坐着,我才把你叫过来一块儿用。”


    如今在他面前,难道就能踏实坐了吗?


    宝珠见他将粥取出来,到底捺不住,接手过来,摆了碗筷,又替他先盛。


    这种时候不过是几样大同小异的素菜,远不如平素精细,但与皇帝同桌,本就是逾制。


    辞不敢受是没有用的。皇帝不知道,他和先帝的性子如出一辙,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心里面有你的时候,就没有逾制一说。


    宝珠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隐约听见门外有低低交谈声。


    皇帝放下筷子,正要开口,宝珠已忙不迭地站起身:“奴婢告退。”


    “回来!”皇帝啼笑皆非:“你往外走,不是与人碰个正着?”下巴往内室扬了扬,示意她去那边待着。


    宝珠无法,只得依他所言。


    内间地方不大,一张书案就占了大半,各种书册纸张堆成小山,倒能乱中有序、杂而不乱。


    另一侧是床,这没什么可看。宝珠便立在书案前,忖了一时,专心研起墨来。


    觐见回话的人很多:太子太傅、礼部尚书、銮仪卫、新设的十二监各衙门提督,除了大行皇帝身后哀荣及皇太后上尊号、皇帝登基大典、后宫册封事宜外,还有许多七零八碎的政务,皇帝远征嶂涞大半载,居然仍旧能做到心中有数——便是不知道的,亦不会叫存着试探之心的臣子们发觉。


    “如今为皇考尽哀,方是头等要事,尔等不得有片刻轻忽;母后的寝宫,也要加紧修缮,从前西苑一带住的都是前朝宫眷,而今也该有个新气象,才能迎接大徵的第一位皇太后。”隔着门帘屏风,皇帝的声音依然清晰可辨、掷地有声:


    “再者便是嶂涞之战,早些将国君送回去,属国内''政,咱们到底不便插手过多,由着他们去吧。大徵自己的将士,该追赠的,该封赏的,要好生办妥当。”


    这些当中,有的着有司循旧例办就是,有的须由他一道道拟旨。


    还有火器,亦重重压在他心上。皇考在位时留下不少弊端,要革改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急不得。


    见完了朝臣内宫,正好小篆觑空捧了药匣子进来,皇帝随手接过来,亲自挑了挑,起身走进内室。


    宝珠已磨了满满一台墨,足够用到掌灯时分。皇帝这才意识到她百无聊赖地待了多久,却仍舍不得她回去。


    又道:“怎么不坐着?腿都站酸了吧?”


    宝珠只笑着摇了摇头:这里一应陈设器具,沾了御用二字,哪是她随意碰得的?唯独伺候笔墨,是底下人的差事,她做来消磨时光亦不妨。


    皇帝没深想,将匣子交给她:“这是大食国来的药露,番名叫阿刺吉,说是散郁气、逐寒毒的。母后和你各一瓶,用时取两三滴调在热水里饮用便是,这些时日衣食上免不了将就些,不要落下病根来。”


    若遵古礼,事山陵崩,当如事父母,不得居于寝室,而是卧于草席,枕以土块,不饮荤酒,不进荤食。


    但礼法之下,亦有体恤人情的。皇帝不认为跪拜悲恸一整日的老臣工、老诰命,回到家中后饮些参汤,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他只担心母后执拗自苦,宝珠跟着钻牛角尖。


    宝珠见是两只螺丝银盖儿玻璃瓶,上面蔷薇色的笺子上都是西洋文字,不曾贴国朝的标注,便猜到走的不是进贡的路子,也不多问,默然收起来。


    正如她所想,这是薛盟结识的一个番商千辛万苦献上来的。薛盟在长女百日宴后不久,被其母明琰长公主亲自拿家法打了个半死,明面的由头是他宠妾灭妻,可实际上,他那位把持着内宅的如夫人,本就是正妻的陪嫁,主仆俩一门同出、休戚与共,根本没有勾心斗角的必要。


    薛盟被迫窝在公主府养伤,一养便是大半年,而今风云既定,人没能跟着长公主进宫举哀,东西却送来了。


    皇帝对他打的算盘洞若观火,该记的功劳,倒也没全数抹掉。


    宝珠在皇帝这儿耽搁久了,回去时不免步履匆匆,皇帝犹派了位嬷嬷同她一道过去,在母后跟前只说是这位嬷嬷代他出面,请了宝珠过去取药露。


    嬷嬷姓齐,正是当初给宝珠“搜身”的那位女官,亦是因感怀前朝被笞毙的尚仪局管带的同姓同宗。


    宝珠直到这时才真切地意识到,两代帝王之间的较量,比她原以为的还早得多。


    奉天殿中无人留意她的晚归。个个都一身缟素,垂首伏跪着悲泣不止,放眼望去,简直辨不出谁是谁。


    宝珠牢记着自己的次序,悄悄跪了回去,左旁的人像迫不及待似的,偏身过来:是杏儿。


    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告诉宝珠,明琰大长公主因为伤心过度,不久前晕了过去,这会儿正在偏殿休息,除了御医前去请脉外,白氏也跟过去照料了。


    宝珠不赞同地瞧她一眼:如今先帝后宫还没尊封,除太后外,其余人品级未定,便不论长幼,都一视同仁地称一声“老娘娘”,其中纵有不能以德服人的,她们也犯不着在言语上授人以柄。


    随即,二人重新眼观鼻鼻观心,姿态肃穆起来,然而暗地里,则不约而同地记挂着偏殿的动静。


    51.  五十一   柳絮


    大行皇帝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嗣君定谥曰“高”,庙号太''祖,于三月二十三奉安长陵。


    在潦草对付了一个多月后, 高皇帝的后妃们终于得以迁至西苑, 各居一隅。


    皇帝为太后上徽号“昭圣”。贵妃白氏、昭容乔氏为太妃;余者凡有品级,皆赠太嫔之位, 进幸而未封者, 亦归于一处,安度余生。先昭仪刘氏、才人阮氏、美人柳氏,均有追封,安葬于长陵妃园寝。


    旁人犹可,曾经的白贵妃头一个跳出来叫屈:按规矩,她当封贵太妃的,皇帝生生给压了一级, 罔顾先帝心意,简直不孝至极。


    自高皇帝宾天, 她就性情大变,再不复从前温良宽仁的作派,动辄打骂身边宫人, 梓宫奉移当日, 甚至又哭又闹地往棺椁上撞, 求皇爷在天英灵为她作主,好歹被拦下了, 如今又来!


    不止太后没理会, 连宫人内侍们都看厌了,料想这位主子肯为名分折腾了,便不必担心她再有寻死的志向。


    谁想明琰大长公主听说了, 竟主动向皇帝开口:“先帝在时,对她厚爱有加,尊封贵太妃,合情合理。皇帝心怀天下,难道还容不得她?”


    皇帝怫然不悦:先帝在时,大长公主从不置喙宫中之事,却因薛盟投效自己,狠心打断亲子一条腿,如今更了不得,教训起侄儿了。


    他的眼底漫上笑意,却如桃花潭水,看着春意盎然,实际仍是冷的:“姑母在皇考灵前悲恸过度,以致昏厥,朕没能前去关切,心里却是牵挂的,本打算过了百日,亲往府上探视,不想姑母这便进宫来了。”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即可释服,这是为社稷苍生计;但无论皇帝抑或臣民,百日内仍不得作乐、四十九日不得嫁娶,更不必说走亲访友。他是要提醒大长公主,先皇西辞未远,还是不要为旁人的名利伤了自家骨肉情分得好。


    不想大长公主听他说起举哀那日,心里越发起了疑。


    原来那日她昏厥未醒,白氏在旁照料,一个显然是她心腹的宫人进来,悄声回禀说,翠微道人失踪了。


    白氏又惊又恨,“必是太子”四个字脱口而出,又立即掩嘴,回首往床上看了一眼。


    明琰自然已经醒了,仍假作不闻,听见那宫人接着劝解:“如今…已不是太子了。只手遮天,娘娘就认了吧!”


    也不是没想过她俩是作戏给自己听。可翠微其人,明琰多少有所耳闻。新君与这对师兄弟不和,早在做太子时,就设法处置了翠虚,那为何放任翠微多时?


    再者,先帝大渐时,新君领兵在外,偏偏赶到得如此及时…


    无凭无据,仅靠猜测,是决计说不出口的,但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皇帝可没工夫候着她想明白,登基大典在即,宫中朝中,数不清的事等着他定夺,难得片刻的空档儿,他该去西苑看看。


    如今太后住的仁寿宫在西苑现有宫殿中最为轩敞,不过皇帝仍旧不甚满意,新选址的琳宫正紧锣密鼓地修建着,等明岁改了元,便可尊奉太后移宫。


    四月中吕,这是一年里最好的光景了。万物枝长叶茂,一时虽无繁花,着眼已觉满目欢欣。


    仁寿宫庭院不深,皇帝不过走了几步,就到了明间跟前。


    门外只立着两个宫人。一个早进去通传了,一个只得赶忙打帘子——皇帝记得这张脸,她叫秋水。


    脚下却没停,阔步迈进了屋。


    柳叶儿正陪着皇太后说话,宝珠不在。皇帝上前行礼问了安,道:“母后这几日住着可还习惯?从前西苑修葺得次数少,瞧着总是暗沉沉的。”


    太后便道:“我住着倒没什么不好。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浅,终日太亮堂了反而不相宜。”


    皇帝点头:“等新的宫室建好了,命他们多挂几重竹帘幔帐。”


    太后不赞同地笑笑:“朝廷里多少花银子的事,何须为我这样铺张?仁寿宫已经很足够了。”


    但皇帝主意已定,谁劝也劝不动。孝顺太后是天经地义,以四海奉养也是该当的。


    至于朝政的安排,太后笼统提了这一句,也就不再过问了。母子俩又说了些饮食起居的话,皇帝道:“母后这儿伺候的人也太少了,赶明儿还是要补足,或者只叫他们在外间伺候也使得。”


    他晓得他不在时,她们过得艰辛。只是虽可想见,到底不能身受。幸而如今都好了,从前受过的苦,必要加倍地补偿回来。


    又坐了一会儿,皇帝说:“宝珠哪儿去了,怎么这时还不见人影?”


    “自然是办差事去了。”太后一脸诧然:“皇帝问她做什么?”


    “也不为着什么。”皇帝索性站起身来,先行告退:“朕去见见她。”


    太后不意他答得这样坦然,反倒语塞一时,如今正是新君树立威信的裉节儿,她到底不能不顾着些,只得点了点头,没作声。


    宝珠今日本来在理库房。不知这仁寿宫从前住的是谁,竟然有一个专门的小书库,她看见里面那几个樟木书架子,顿时如获至宝,忙让小内侍把带过来的两箱子书抬到跟前,她一个人慢慢归置。


    先要擦灰,便把书架上原先横放着的几本册子搁在一旁,待将箱子里的书分门别类地安放好了,这才把它们取过来掸掸灰。纸张有了年头,当初装订得也随意,手上的劲儿要尽量轻些。


    不免顺手翻了两页,像是某人的随记,字迹娟秀,写的不过是养的画眉鸟对水梳羽、费心制成的枫叶书签被风吹走了、新得的佛手花对簪分给了好姐妹一支,应为女子口吻。


    平淡琐事,并无格外引人入胜之笔,但宝珠却莫名看得聚精会神,连时辰都忘了,直到门外照来的光忽然被挡住了,她才抬起头来。


    心思却还留在书页上没回笼,见是皇帝,不过依礼蹲了蹲福:“陛下。”


    皇帝不禁失笑:半日不见踪影,原来窝在这里用功。擦过灰的铜盆还搁在地上,水里泡着块手巾——她也有这样疏漏的时候。


    绕开铜盆走过去,本要问她看什么这样入迷,又瞧见她发间落着一片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柳絮,白绒绒倒俏皮得很,皇帝没多想,伸手去拈。


    宝珠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自己抬手一摸,拿到眼前一看,不禁红了脸,忙别过身到窗前去,让它随风飘走了。


    窗子里外有了对比,才觉出屋内淡淡的尘埃味,宝珠便道:“这地方久不通风,陛下别待长了。”


    皇帝看了眼怀表:“我来仁寿宫有半个时辰了,这门开得更早,也通过好一阵风了。倒是书放了些年头,容易生蠹虫,你不嫌弃,径直就捧着看。”


    宝珠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樟木架子是最能防虫防潮的,只是宫里面一向讲究,书架都是黄花梨木做的,虽看着更华美,却没这一个实用了。”


    她见皇帝不说话,只灼灼地看着自己,究竟有点赧然:“您什么不知道,我从书上看来一句半句,就在您这儿班门弄斧了。”


    皇帝才说了个“不是”,她又紧接着道:“我该回娘娘那儿去了,等哪天日头好,就把书摊到院子里晒晒。”


    “嗳!”皇帝不让她走:“已经偷了半日闲,再多一刻又何妨?”


    听听这话。宝珠不乐意了,正想分辩两句,可顿了顿,究竟没说出口。


    从今以后再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再不用发愁生病了没有药该怎么办、冬日里被冷水浸过后足有五六斤的衣服该怎么洗,她总算可以为自己打算了。


    但思来想去,她别无所求——只要不充后宫。


    眼前人是后世赞颂的圣君明主,有抱负,有谋略,他的文治武功、千秋宏图,实在轮不到自己建言献策。


    唯独有一件事,她心里头仍旧放不下。


    上一世皇帝御极比如今足足晚了四年,彼时贤太妃所出皇四子已有十岁,封王就国,独留贤太妃在京中,饱受骨肉离分之苦。


    未及,贤太妃不豫,病中祈求皇帝,召四王回宫侍疾,皇帝不允,贤太妃悲恨交加,有一夜竟放火烧宫,悬梁自尽。


    正值初秋,天干物燥,宫人们发觉时,那一片的宫殿都燃烧起来,映红了半边天,几处的太平缸加在一块儿也只杯水车薪,只得匆匆疏散了众人,运土填沙来将火势圈住、不要再往外蔓延。


    大火直烧了两天三夜,不止人受了惊吓、宫殿要重建,更要紧的是,皇帝以孝治天下,太妃却纵火烧宫、自尽而亡,让天下臣民如何猜想?


    这一世变数颇多,但防范于未然总是不会错的。从前的记忆早已破碎支离,刚过去的那一阵亦兵荒马乱,宝珠梳理了几日,这时候才有机会提醒皇帝一句。


    “白太妃自先帝故后,终日悒悒,久悲伤身,陛下若觉得合适,可否派御医为太妃请一请脉,或者召太妃娘家女眷,偶尔进宫陪伴?”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白氏那里的动静一直有人盯着,他没料到宝珠也惦记着这件事,是听说过什么?还是自己猜测着什么?


    52.  五十二   睡莲


    四月初九, 诸事皆宜。大徵朝第二位皇帝的登基大典,就定在他二十一岁生辰当日。


    礼部、十二监、鸿胪寺灯有司衙门如何忙碌、皇帝如何斋戒祭祀暂且不提,只说仁寿宫中, 因为皇太后要同往观礼, 众人都心潮澎湃、忙碌不已。


    这样意义重大的庆典,寻常宫人们是没份儿跟着的, 随侍太后左右的, 乃是尚仪局的专职女官。


    杏儿大不服气:“她们礼仪规矩虽好,有咱们伺候娘娘的日子久吗?娘娘的许多习惯,不必吩咐咱们就明白了,她们也能这样吗?”她因为之前揭开珠排环上覆盖的红绸时,“动作不够轻柔”,被一名女官叫到一旁提点过。


    好歹如今也被称一声“姑姑”了,可不没面子?宝珠只管抿嘴笑, 杏儿气她不跟自己同仇敌忾,一时不知怎的, 也存心要怄她一怄:“姐姐,皇爷正经登基了,会册封你什么位份?”


    “胡说!”这一句真把宝珠立时问恼了, 冷笑道:“做主子的不拿大, 把奴才也当个人看罢了, 哪里就这样骨头轻,做起这些痴心妄想来了?”


    杏儿不意她动怒至此。皇帝待宝珠不一样, 她们其实都看在眼里, 与身为主子宽和不宽和根本两回事儿。正是懵懵懂懂半明白半糊涂的年纪,私下难免议论一句半句的。


    只不过如今唯有原太子妃正位中宫无疑,别的姬妾们都只分了宫室, 还未定品级。杏儿本以为自己这么问出口,宝珠无非臊上一回——显而易见的好事。


    哪里能料到自己说错了话。杏儿见状连忙赔罪:“好姐姐,我糊涂油蒙了心,长嘴不长脑子,你打我骂我吧,千万不要不跟我好了。”


    宝珠其实也明白,皇帝还做太子时,便纵情肆意得很,若不是因为先帝那档子事儿,彼此都有了顾忌,凭自己同他这般牵扯不清,怎么不叫人往那上头想?


    如今再不用顾及这个、记挂那个了,正该各归其位、各行其是。


    便对杏儿道:“你我原不至于为没留心的一句话生分。只是,往后也不要什么事都拿来玩笑。”


    自己亦觉这话虚伪得很,趁着大伙儿都在忙,宝珠拉住杏儿,借口去库房取东西,二人出来说话。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在娘娘跟前的年头久,岁数又和陛下差得不多,打小也确实跟玩伴似的,陛下是从没对我呼来喝去过,总是和气的,可这是陛下有涵养、念旧情,我若仗着这一点,忘了自个儿是谁,想着攀高枝儿上去,明儿不知摔得多惨呢!”


    会吗?杏儿说不好。但宝珠的抗拒是实实在在的,她也就不再多嘴什么。


    二人信步走了一阵,就看见小篆阴着一张脸,从宫门前远远走过。


    “小篆!”杏儿招呼了他一声。


    小篆回过头,瞧见是她俩,这才换上一张笑脸,走上前来。


    宝珠便问:“总管怎么这时候便回来了?大礼还早着吧?”


    小篆呵腰笑得跟千瓣菊似的:“姐姐这真是抬举我了,我一个催巴儿,皇爷用顺手了是我的造化,哪当得起姐姐这么一声称呼?”因解释道:“几个小猴儿崽子没成算,芝麻大的事儿都蝎蝎螫螫的拿不了主意,火烧屁股地闹着要我回去…”


    出口便意识到末一句不雅,不该当着这位的面儿说,忙笑嘻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叫你混吣。”


    宝珠听他说得囫囵,也没有追根究底非要为难别人,点了点头:“那我不耽搁你的差事了。”


    小篆复又拱了拱手,向二人告辞后,有意绕远些,这才恨恨地察看起被袖子掩住的几道抓痕来。


    白太妃这祸害娘们儿,每日家好吃好喝得养腻味了,打搬进西苑就变着花样儿地作天作地,一时这儿痛、一时那儿病,恨不能让御医院里十三科的轮着来请脉。


    今日越发能耐了,传了一台八人软舆,歪在上头就想往太极殿去,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求皇爷替她延医问药哩!


    大篆高升进了司礼监,如今后宫的事儿便是自己一人总领着,岂能容她闹个乌烟瘴气?


    小篆一得着消息,登时告诉传话的人,务必不能叫这娘们儿出西苑,紧接着便带上一班内侍,气势汹汹地赶回来了。


    底下人事儿办得不错,伺候白太妃上了软舆,抬着走了几步,脚下一个不留神,就害得这位老娘娘跌了跤扭了脚脖子,小篆到时,她还崴在地上,拍着泥地斥骂呢。


    小篆上前去也不行礼,立着眉毛便骂随行的人:“一个个的,赶着给阎王爷当上门女婿哪!也不瞧瞧自己是不是那牌面上的人。积德的事儿一桩不干,就只会给我捅娄子!”


    白太妃气得浑身发抖:“好哇!梁总管真是指桑骂槐得好哇!怪道都说仆肖其主,做主子的不忠不孝,做奴才的便连个上下尊卑都不放在眼里了!”


    小篆枯着眉一副赔笑状,眼光却透出几分警告来:“老娘娘慎言。咱们奴才办事不力,您打得骂得,别的那些胡话,您敢说,奴才们却不敢听呢,听了怕就是要杀头的罪过。”


    “什么不敢听?”白太妃深知今日既有一出,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索性撕破脸,流言蜚语一撒出去,皇帝再有通天的本事,也难管住人心吧。


    扭了脚都不顾了,异常敏捷地立起身来,高声道:“皇帝勾结妖道、毒杀君父,夺取帝位后便杀人灭口,除掉翠微翠虚不算,如今要害我了,这不是不忠不孝的逆臣贼子,又是什么!”


    小篆整张脸都狰狞起来,一挥手,一班内侍们蜂拥而上,卸膀子的卸膀子、堵嘴的堵嘴,把这白太妃当钦犯一般,捆了个结实,推推搡搡地塞回了太妃寝宫。


    内监们下手阴毒,白太妃却也不是个善性角色,小篆手背被她抓了好几下,这会子暗里直骂。


    拖沓着走到至道门前,不禁侧耳听了听——新皇登基固然是喜事盛事,到底没出国孝,礼乐器都悬而不作,一派肃然的静谧。


    小篆越发愁得不成样子:这事儿要如何向皇爷交代?


    大好的日子,险些叫个娘们儿冲到太极殿去发疯,平日安插的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更不要说白太妃嚎的那一嗓子,虽然才说了一句,就被大伙儿争着抢着截断了,可只那一句,也就够麻烦了。


    皇太后移驾观礼去了,西苑里的太妃太嫔们都悄没声儿的,焉知没有躲在屋里竖着耳朵听热闹?更不要说个个屋里还有一大堆宫女内侍。


    真要杀,倒不是杀不完。可皇爷原本是没有这个意思的。


    就连白太妃本人,念在她是四殿下生母的份儿上,兹要她安分守己,九五至尊,哪至于跟个失业寡妇计较?


    千怪万怪,还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皇帝正儿八经登基了,后宫的位份也就该定下了。原先的太子妃自然是皇后,母仪天下。太子嫔黎氏为宁妃、眉舒为恪妃,病故的柳奉仪追封良妃,善善为容华,虽稍低于其他几人,毕竟亦在九嫔之列。


    有品级的妃嫔们,都可由皇后领着,来仁寿宫给皇太后行礼问安。


    善善与宝珠经久未见,彼此都有些激动。宝珠奉茶时,善善拉了拉她的衣裾,对她笑了笑。


    宝珠亦回报一笑,恍惚有种劫后余生的滋味。


    太后见了她们俩,都忍不住感慨:“当年你们几个在廊下踢毽子的情形,我都还记得呢。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大柳小柳,宝珠玉珠,秋月秋水,宫女儿取名字多是成双成对的,如今人却各奔东西、甚至阴阳相隔了。


    皇后连忙逗趣道:“上古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母后长命千岁,故而有此感叹。”


    这玩笑并不令人开怀,太后勉强笑笑,对宝珠道:“你陪着容华逛逛吧。往后常来仁寿宫,见面的时候就多了。”


    善善连忙起身,和宝珠一道谢恩,退了出来。


    二人也不走远了,就在院子里看鱼缸里的睡莲。善善看着自己映在水面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我有六年多没见过太后娘娘了。”


    “可不是。”宝珠说:“从前还能去内训堂的时候,每每见着你,回来了娘娘总要问一句。”


    善善笑了一声,抬眼看向宝珠:“你这个人…”


    她没说下去,因为觉得没什么意思。皇帝待她平平,太后也待她平平,她又没有好的出身,早就接受了自己不被偏疼,无非靠着是东宫跟过来的老人儿,熬年头混资历罢了。


    容华之位已然很高了,柳芽儿若活着,大约也是九嫔的位份。只因是在那样的时节下病故的,皇帝心里歉疚,追封了个妃位。


    饶是这么着,眉舒心里还不平呢,觉得自己不该和她们是一等。


    宝珠见她略显郁郁,正要开口关切,宫门前站班的内侍进来禀报:几位太妃太嫔来了。


    53.  五十三   云片糕


    太后命请, 小辈儿们纷纷站起身来蹲礼相迎。


    白太妃没来,为首的便是乔太妃,白太妃的侄女、如今的白太嫔也在其中。


    乔太妃率领着大伙儿要向太后行礼, 太后忙叫眉舒拦住, 搀着到一旁落座:“已经是太妃了,何苦还这般多礼?咱们老姐妹往后作伴的日子还长呢, 不必太见外了。”


    乔太妃笑着应了, 又说:“九儿仰赖她皇兄照拂,换了个大夫,这回开的方子吃了,倒很有起色,过两日我带她一块儿来给娘娘磕头。”她们母女明里暗里实在受了皇帝不少恩惠,无论白太妃上回的话是真是假,她都有必要来知会太后一声。


    偏生白氏的侄女儿不知怎的, 也要跟着同来,乔太妃若十分推辞, 又怕她起疑心,这下子一行人成了一堆人。


    太后想了想,说:“九儿就要满十五了吧?今年笈礼不能大办, 要委屈她了。”


    乔太妃立刻正色道:“没有父生母鞠, 哪来的她这个人?为先帝尽孝, 自该放在头等。”


    太后见她始终略显心神不属,料想她不会是单来串门闲话的, 然而又带着这么些太嫔们, 不知是何用意。


    乔太妃也正发愁如何摈开旁人呢,忽然见一只雪团儿似的小猫,迈着不足人手指长的腿进门来, 冲众人娇声娇气地叫着。


    这猫儿是皇帝吩咐人给太后抱来解闷的,到昨日才满月,尚还十分黏人。生得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两只圆眼睛则是一黄一碧,愈添可爱。太后见了尚可,杏儿胭儿等小宫人无不争着抢着要摸要逗、爱不释手。


    这会儿小家伙在太妃太嫔们面前又卖了乖,太嫔们年纪其实都不大,也多是爱这等绒团儿的,坐在最下首的那一位还拿了点心去逗它。


    太后一笑,见宝珠跟在后头进来,便对她道:“怎么把它带来了?丁点儿大的小东西,胆子奇大…”


    正说着,众人低声笑起来:原来白太嫔裙上系着一条玄青二色玛瑙丝绦,因她方才略动了动,流苏轻晃,惹得小猫儿登时挨过去,半立起来,伸着前爪就要去够。


    可惜小家伙实在身量不足,这一蹴不曾得手,反而一个不稳,歪倒在高几的腿上,上面搁着的茶盏一摇,水溅到乔太妃身上了。


    “我就说它讨打!”太后嗔了一句,吩咐众人:“还不伺候太妃去更衣!”


    屋中侍奉的人连忙领命。宝珠正要遣人去取乔太妃的衣裳,白太嫔站起身来,称自己也须理容,告退过后,暗拉了宝珠一把。


    乔太妃那边有柳叶儿在,宝珠便从善如流,带了其他几人跟着白太嫔去了。


    将白太嫔请到西梢间来,宝珠刚接过胭儿捧来的梳妆镜,听见白太嫔道:“你留着就是,其他人在外边等。”


    今儿怎么个个都找她有话要说?宝珠让众人将手里的东西搁好便退出去,自己掩了门,再回头却见白太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心里大惊,又不好大肆声张,一面跟着跪下来,一面还竭力要搀白太嫔起来:“太嫔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这样实在折我的寿啊!”


    白太嫔却只苦笑着摇摇头:“这话,我站着实在没脸说——求你,救救我姑母。”


    宝珠越发不解:“白太妃怎么了?”


    “她脚崴了好几天,已经肿得透亮了。说起来不是大病,可因为她触怒了皇上,没人敢插手这件事儿,就这么走不得也坐不得的,比困着等死也好不了多少。”白太嫔语带不忍:“我知道,挟恩图报,是最令人不齿的行为,可就当看在我当初替你报信儿的份上,舍她一条命吧!”


    她说得伤心,一时泪如雨下,宝珠却沉吟了许久,方才开口道:“皇上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况且,往日那些龃龉,如今也都过去了。真如太嫔所说,那么其中或许有隐情,或许有误会,总要您向太妃请教明白了,我才敢向主子开这个口。”


    白太嫔明白她说的在理。然而姑母崴脚当日她身上不舒服,起得比平日迟许多,并不清楚姑母如何冒犯了天颜,如今再问,恐怕也未必能问出实情。


    唯有尽己所能而已。她缓缓点了点头,心里面也没什么底,勉强被宝珠搀起来,又伺候着重新梳洗过,这才回太后那边去。


    “白太嫔同你说什么了?”众人散后,太后问宝珠。


    “太嫔说,白太妃扭了脚,能不能向主子求个情,派个人去瞧瞧。”


    “不必理会。”太后言简意赅,宝珠连忙应个“是”,继续给怀里的小奶猫顺毛。


    太后亦伸手捋了捋猫耳:“这猫倒灵性,扑得恰是时候。”


    宝珠便一笑,没再说什么。


    她也没有以德报怨到这等地步,只是不愿伤了白太嫔的脸面。此外,她猜不到白太妃是如何得罪皇帝的。


    她悄悄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试探着道:“今儿洒了乔太妃一身水,但愿她不会往后都不来串门子了吧。”


    “不会。”太后眼里波澜不兴——白氏那小妇,真是自寻死路。


    乔太妃把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却不能去告诉皇帝。皇帝的打算轮不着她操心是其一,其二则是,太后发现,她早已不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


    他的性格行事并不像他的父亲,但有些时候,他又极其像他的父亲。


    又过了两日,正是旬休,皇帝来仁寿宫请安。


    往常他来,奉茶的差事都是交给别人的。今日因为心里有事,忘了这一茬,宝珠捧着茶盘走到了人前,方才反应过来,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只想快些递到他手边了事。


    越是提着心,越是容易出岔子,眼看着黄花梨木的高几就在跟前了,她手不受控地轻抖了一下,茶盖与茶盅一错,发出一声清响。


    除了皇帝,谁都没抬眼。宝珠被他关切的目光看得愈加如芒在背,下一瞬,他自己伸手,将茶盏稳稳地接过去了。


    大家都佯装不知,宝珠狠狠心,索性厚着脸皮到底,若无其事地退下了。


    一出来才长吁了口气,叫来秋月道:“我烫了手,得去御药房讨点药膏,你替我进去伺候一会儿吧。”


    秋月一听,连忙追问起来:“姐姐没事儿吧?不曾失仪吧?”


    宝珠被她问得脸上更挂不住了,含糊着说:“面上大致是盖过去了,即便娘娘要责罚,我回来再领吧。”


    每次皇帝来,她好像都免不了慌慌张张的,今儿更添一重狼狈。仁寿宫里哪儿都不稳妥,索性去远些的地方避一避。


    走了一程子,她心里稍定了些,既然要去御药房,索性把太后素日沐浴要用的药草都领些回去。


    御药房里换了许多新面孔,她瞧着眼生,对方却个个认得她,年纪小的赶着叫她“宝珠姑姑”,随即就被大太监一把派在后脑勺上:“嘴甜腿懒的德性!还不麻利儿地给姑姑包药去?”


    又呵腰请宝珠上座,吩咐道:“叫禄子沏茶!”


    宝珠忙道:“诸位都当着差呢,为着我这样麻烦,我岂不是专来添乱的了?”


    大太监笑着请她安坐:“姑娘忒见外了。奴才这徒弟别的没一件拿的出手,就只这沏茶的花样功夫,还能看个乐呵。左右包药也要等一阵子,姑娘就当消磨时间吧!”


    宝珠明白过来:练这么一套工夫,自然是想在主子面前敬茶。她们做奴才的,也就这点儿奔头。


    一时禄子来了,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内侍,白白净净的颇清秀,倒没他师父的嘴皮子厉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便为宝珠沏起茶来。


    宝珠观他神情专注,动作伶俐,倒确实是个好苗子。


    只不过,仁寿宫的人已经满得不能再满了。何况这种半道上来的,她也不放心随随便便把他带到太后跟前。


    不免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恰在此时,另一个有品级的太监领着提了满满当当两手药包的小内侍过来:“姑娘要的药草和烫伤膏都装好了。另外还有一点子云片糕和八珍糖,都是平日里多余的药材顺手做的,姑娘不嫌弃就留着当零嘴儿吧。”


    这点小恩小惠,宝珠从前经历过,如今又失而复得罢了。知道若是执意不要,反而是扫别人的脸,也就道谢收下了,却不必接手,仍由那小内侍替她一路拎回去。


    等到了地方,再给这孩子多抓些钱。他要孝敬师父也好自便。


    宝珠什么都盘算到了,再没料着,两个举荐徒儿的大太监,瞄准的都不是仁寿宫——太后娘娘身边可多的是积年的老人儿啊,这些小崽子去了不还是当碎催的,跟在御药房当碎催有什么差别?窝在这儿皮还可以少绷紧些呢。


    要图么,就图在她这儿结个善缘,将来升发了,他们也好挣个“从龙之功”哩!


    回来路上日头高了,宝珠一面擦汗,一面对小内侍道:“把那两样交给我提。”见对方不肯,正要学柳叶儿,嘴上损两句,就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嗓音传来:“宝珠姐姐!”


    宝珠循声一瞧,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五六岁光景,灰不溜秋的薄绸袍,腰间系着杏黄腰带。


    她连忙蹲礼:“四殿下胜常。”


    54.  五十四   络石藤


    四殿下年纪虽小, 叫起身的架子却有模有样。他瞧瞧宝珠,又瞧瞧跟着拎药包的小内侍,问:“姐姐怎么提这么多东西?”


    宝珠笑吟吟道:“哪里当得起殿下一声''姐姐'', 请殿下叫我的名字便好。”又说:“都是些沐浴用得着的药草一类, 常日在用,消耗得也快。”


    四殿下点点头, 又问:“那…有活血化瘀的吗?”


    宝珠心里一揪, 答说:“倒是有络石藤和红花,只是不知道殿下要做什么使、对不对症。”


    四殿下喜道:“这两个都对症的!”随即又有点扭捏:“我今儿角抵输给了伴伴,还崴了脚,要是皇兄知道了,必定要骂我的…”说着一抬手,让身后跟着的内监扶住他。


    宝珠猜测他并没有受伤,这会儿才想起来装样子。怕皇帝斥责这个理由有点牵强, 再者他真扭着了,教他武艺的少傅不会不知道。


    犹豫了片刻, 还是从小内侍手里取过来那包络石藤,交给四殿下的随侍。又对四殿下道:“殿下肯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便是觉得我是可信的吧?这个殿下拿去研磨成粉, 涂抹在扭着的地方, 不消几日就能见效。到时殿下再赢回来可好?”


    抿嘴笑了笑:“其实若换作我, 如今就告诉皇上知道,欲扬先抑么。皇上兴许待您严了些, 也是爱之深责之切的缘故, 到时候见您越挫越勇、大获全胜,不就会加倍地赏赐于您?”


    四殿下认真想了一会儿,咧嘴笑开了:“知道了, 姐姐!”随即朝身边内监一招手,倚靠着后者,一蹦一跳地走了。


    宝珠再度蹲礼,恭送他离去。


    接着往回走,心里郁积着一口气不得叹:这会儿她又反悔了,白太嫔来求她的事,应当告诉皇帝知道。


    然而算算时辰,皇帝早该走了。要等到下一旬,不知会不会还有变故?


    “怎么就在大太阳底下走着?”这一声实在让她又惊又喜,猛然抬头,皇帝也没坐肩舆,就这么披拂着日光朝她走过来。


    宝珠正要行礼,已被他一把拦住了,捉起手端详起来:“那个大脸盘子宫女说你烫着手了,我瞧瞧。”


    宝珠忙把手抽回来,当着旁人,总不便呲他,只好说:“劳陛下垂询,奴婢没事儿了。”略一斟酌,正要开口,又往两旁看了一回。


    皇帝心里一动,忙让小篆接了跟着宝珠那小内侍手里的药,又给了个沉甸甸的荷包,把人给打发了,自己将东西送到听差房去。


    至于御前这帮人,向来被小篆敲打得个顶个的识趣,都跟在那小内侍后头,一道退下了,直像是要追着瓜分人家的赏银似的。


    闲杂人等都没有了,皇帝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轻声道:“咱们到那边花荫底下说话吧。”


    宝珠一忖:晒着他确实不好。便点点头,二人一道往阴凉处走。


    为安危起见,宫里面不兴栽种高大的树木。这一处不过是依附着架子攀生的紫藤萝花,正是盛开的季节,但因为在国丧中,浅紫的花儿尽数被除去了,仅剩下嫩青的藤蔓,隐约亦有一股幽淡的香气。


    刺目的日光被这些藤蔓柔柔地拢着,清凌凌地降落下来,点缀在宝珠的发丝和衣裙上。


    而她的脸庞无须任何点缀。


    皇帝注视着她,热烈的目光里全是缱绻的爱恋。


    若没有上一世的教训,任谁都不能在这样的目光里清醒自持吧。


    时隔多年,其实已经不怨他了。当初许多事,实在是情势所迫,由不得他或者她选择。


    但如今既然已经清楚,眉舒不喜欢她、太后也不乐于看见她过分专宠,她不想再次落到人人嫉恨、孤立无援的境地。


    有时候看着白太妃的行事,宝珠会忍不住想,除了主动算计他人,自己那时候的处境,和她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敛了敛神,将适才遇见四皇子的事和盘托出。


    皇帝听得暗笑:老四原本算得生性聪慧,偏偏被白氏那蠢妇教得太小家子气了,不得不说有些可惜。那等矫揉造作的作派,也只能骗骗眼前这傻子。


    这傻子心软,还顾念着自个儿。


    遂轻描淡写道:“老四心思也太别扭了,回头借母后的名儿派个御医去瞧瞧,我就当不知道这回事儿。”


    没法儿走路了还这么能搬弄是非,正好让御医顺便给她长舌的毛病治治根。


    身边伺候的人也得再梳理一遍,连着她那侄女宫里的一道,不能再由着她们搅和。


    朝廷里的事情一大堆,这些个女人放着清福不享,还要来裹乱。


    母后么,母后不是镇压不住,是凡事都要和他通过气儿。


    白氏那一嗓子嚎得真是好,少说也要保她三年五载不会“病逝”。


    旁人心里有疑影儿他都忍得住。也震慑得住,他不愿生他养他的人也这么想。


    此外便是宝珠。


    宝珠仍皱着眉头:“白太嫔原本来托我求情,我让她回去问问清楚,她就再不来了,不知是生我的气,还是——白太妃,究竟是怎么得罪你的?”


    要据实说吗?不说,怕她进一步胡思乱想;说了,怕她听信那些流言。


    翠虚翠微确实不是他的人,但确实为他所杀。服用丹药确实是皇考自己的意愿,但他劝说一次无果后,确实再没有阻止过…


    他预见到了丹药对父皇的摧残,而后听之任之。


    就连他此刻的慙悔,也是因为,他已经坐上了皇位。


    他怎么能让宝珠被自己吓到?


    皇帝无奈地摇摇头:“她说,皇考是为我所害…”


    “胡说!”宝珠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意料:“那些道士是她引荐给先帝的,丹药是她伺候着进的,她自己都陪着用,还想给四殿下也用。这会儿怎么如此颠倒起黑白了?”


    皇帝见她这样义愤填膺,不禁莞尔,反过来劝解她:“罢了,这事我自能处理妥当,你不用再理会了。”


    又把嗓音压低了些:“后妃们的册封礼都还没办,等过了百日,让她们沾你的光,你办了,她们就办。”


    宝珠只觉两耳“嗡”的一阵,声响不绝,竟一句回绝的话都想不起来了,只说了一句“奴婢告退”,慌不择路地从皇帝面前擦身而过。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宝珠懊恼极了,仿佛从前对皇帝说过的那些话全都白说了。可转念想想,这种情绪何尝不是恃宠生骄:皇帝要册封谁,那就是给了谁天大的恩遇,轮得到那个人甩脸子说不愿意吗?


    但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愿意。


    要如何对皇帝说?她不是心里没有他,但正是因为满心都是他,所以才害怕自己无法自拔。


    他不会信吧。因为先帝的事,他心底其实是犹疑的,所以她才有意那样开导他:人生在世,往往只能论迹不论心。


    这会儿如何能翻脸无情,反口回绝他?


    还有什么理由?告诉他,太后不喜欢、眉舒不喜欢?那跟进谗言、上眼药有何异?


    他正是踌躇满志,再料想不到将来的许多为难。她的任何说辞,都像是搪塞。


    再不然,就只有指望太后了。宝珠背脊一凛:由太后作主,先为她赐婚。


    眼下火烧眉毛的,上哪儿去找可赐婚的人?即便是有,又如何在娘娘面前提起?


    任凭她怎样一筹莫展,日子依旧如江河入海般流逝着。


    太后早先发了恩旨,派了名御医为白太妃治扭伤,这时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开的药方有一样坏处,容易损坏嗓子,白太妃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粗噶难辨,或许离失声也不远了。


    不知道四皇子会作何感想。宝珠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这是皇帝对四皇子在她跟前耍心眼的警告。


    她无从评说。城府深沉的人互相算计,总好过被欺压的当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天儿渐渐热了起来,扇子局新送来的扇子式样很多,只不过图案从葡萄、石榴之类变成了猫儿扑蝶、蝙蝠寿桃——一个是长寿,一个是多福。


    杏儿等人看着这些扇子笑个不停,等把呈给太后的这些归置好后,又商量起了自己的扇子要什么花样。


    宝珠选了一柄素面清骨的折扇,打算自己题几个字,也算附庸风雅一场。


    这日她不当值,正在房里磨墨,白太嫔红着眼圈儿,一个人走来了。


    宝珠起身要行礼,她只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我虽没问到,大致也猜到了。原本没脸再来见你,可是…她,快要死了。”


    宝珠一惊,虽然隐隐已有预感,但她以为,皇帝不会选得这么早。


    此刻由小白氏说起来,不免觉得酸楚——哪怕当年她是被姑母哄进宫的,如今也只她们两个有血亲的相依为命了。


    “她要我一定把这个交给你,不然,她不能闭眼。”


    是一只绣囊。宝珠谨慎地审视了一会儿,方才拿在手里,捏了捏:像是空的。


    到底打开来,里面夹着一张字条,只有两个字:晏晏。


    宝珠却如遭雷击。


    白太嫔其实拆开看过了,因为不知其意,方才犹豫着拿到宝珠面前来:“她说,等她死了,关于字条上的秘密,这世上就再没有第二个人知晓了…”


    55.  五十五   参汤


    事后回想起来, 这个所谓的圈套何止不高明,简直明白得一览无余。


    然而,那两个字是她的心魔, 后来许多事情, 都算是因它而起。


    宝珠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进了白太妃寝殿的,她又对自己说了什么, 直到她把磨了多日的簪尖抵在自己脖颈处。


    是了。她不能说话了, 并不意味着她的身子骨就衰败到日薄西山的田地。


    白太妃剧烈地喘息着,把宝珠推到窗前去——这具身体比自己年轻康健,但里面住着的,同样是伤痕累累的灵魂。


    不对,上一世她的下场好像比自己好,也就罢了。这一世自己这样苦心孤诣,为何还是功亏一篑?


    她失心疯似地笑起来, 宝珠不禁皱眉,试图将头偏得离她远些, 却立即被拽了回去。


    但这一眼已经足够她看清,皇帝站在外面,还有不知其数的羽卫。


    真是蠢啊。宝珠心里哀叹:上一世白氏死得可比自己早, 有关晏晏, 她能知道什么秘密?


    白太妃停止了笑声, 喝叫起来:“皇帝!你知道我要什么!你承不承认?”


    她已经歇斯底里了,打磨过的簪子一下下地戳在宝珠颈上, 有血腥气传来——不是宝珠的, 是她强行用嗓子时嘴角溢出的血。


    宝珠开始感到气闷,不自觉地紧皱起眉头,视线模糊中看到皇帝他们还是岿然不动, 倒像束手就擒一般。


    是缓兵之计吗?还是埋伏已经布置好了?总不能是为了她,被逼就范。


    这骂名她背不起。无论白太妃要他承认什么。


    宝珠主意打定,也勉强蓄足了力,猛地抓住抵着自己的簪子,连同白太妃的手一道,刺进了皮肉里。


    好……疼……


    依稀有万箭齐发的破空之声,箭箭都像扎在她的五脏六腑上面,她疼得想满地打滚,但还没滚出去一步,就被人阻拦下来。


    那人箍着她不让她动弹,又用一样滚烫的东西死死按住她的脖颈,她很疼,也很烦躁,想叫他松开,但胸口的那股气只从脖颈上往外出,却不从喉咙里出,她说不出话来。


    除了死命按住宝珠伤口的那只手,皇帝浑身都在发颤,白氏的下场他已经看不见了,眼前全被血红遮着,他暴怒着地叫道:“人呢?”


    被一路连催带赶过来的御医险些摔了个跟头,顺势跪倒要行礼,又被皇帝呵斥起来:“包扎!止血!要朕教吗?”


    失控的狂怒源于巨大的恐惧。怀里的人起初还在挣扎着嚷痛,这时候却反常地安静下来,他判断不出来,她的手凉不凉。


    小篆在一旁也提着心,他还记得皇爷今儿穿的是件月白银绣的升龙服,眼下不止花样,连颜色都说不清了——流了这么多血,悬呐!


    御医在处理伤口了,皇帝勉强松开的手掌却还悬在半空,随时预备着按回去。


    这时候还能指望哪一个?唯有小篆乍着胆子上前去,劝道:“皇爷,您瞧这儿一片狼藉,也不是能养伤的地方,求您荣返吧,啊?带着宝珠…不是,带着娘娘一道,回宣政殿去,咱们那儿有顶好的参,这会儿用着不是正合适?”


    他说了这一堆,见皇帝可算点了点头,连忙对御医使眼色,御医也刚替宝珠止住了血,顾不上擦自己的满头大汗,附和道:“梁总管说得是!皇爷,臣已经给娘娘含了一片参了,只是御医院里寻常备着的,终究不及皇爷亲藏的,既然血已经止住了,能不能醒,靠的就是调养了。”


    能不能醒。皇帝听见的只有这四个字,抬头看了御医一眼,虽然无情无绪,却足以使御医不住泥首:“臣必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有劳大人了。”他语音喑哑,带着血迹的手在御医肩上拍了拍,而后又紧紧攥起来,沉声吩咐道:“抬藤床来。”


    藤床本是夏日里乘凉小憩用的,这会儿额外铺了厚厚几层褥子,生怕硌着宝珠。皇帝反而陪在一旁自己走,小篆咽了口唾沫,没吭声,御医更是战战兢兢的,不会出这个头——左右白太妃被箭扎了个千疮百孔,羽卫们还在收拾残局,没有外臣,没有谏官,谁多这个嘴!


    眼看着到了宣政殿,皇帝想到先帝是在此处升暇的,自己无妨,对宝珠是否有碍却不好说,又让接着往前去,到两仪殿安置。


    这也是属于皇帝自己的宫室,平日里来得虽少,但一应物什都是齐全的。皇帝没让人插手,自己将宝珠抱到了龙床上。


    跟随着进殿的人都是一脸司空见惯:到了这时候,发生什么他们都不奇怪。


    小篆早前就打发人寻参熬汤去了,这会儿正好可以端过来。又劝皇帝:“皇爷,娘娘如今已经平稳下来了,又在这两仪殿,这么多人伺候着,您不用再忧心了。”


    皇帝漫然“嗯”了一声。他便接着道:“奴才伺候您更衣吧,这一身的血,一时娘娘醒来看见了,要多心疼啊。”


    这话把皇帝说动了,点点头,正要往外走,又停下脚步,回到宝珠跟前。


    她之前疼得在地上打滚,衣服上全是泥土,又和着血,这会儿睡着只怕也不舒坦吧?


    可是不能动她。她太脆弱了,回来的路上,皇帝不住地探她的脉搏鼻息,怕她撑不住,又怕耽搁了脚程。


    他见识过多少次死亡啊。手下将士的、敌方军队的,包括皇考宾天,自己在嶂涞中埋伏…没有一次,让他意识到自己是这样怯懦。


    内侍呈了温度恰好的参汤上来,皇帝道:“朕喂她用完了再说。”


    小篆还能说什么?待皇帝端过碗,麻利地递上了手巾与汤匙。


    宝珠喝不进去。皇帝咬了咬牙,叫小篆替他将手擦干净些,捏开她的牙关,往里面送一汤匙,便又强行捏拢一回。


    饶是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喝下去的参汤也不过十之一二,其他的全洒出来了。


    宝珠多少会被呛到,但她依旧毫无反应,只有极其微弱的鼻息。


    参汤用过了,羽卫统领又在殿外求见,欲问皇帝如何处置白太妃的尸首。


    皇帝正擦洗更衣,漠然道:“燕朝不是有种刑罚叫剥皮揎草?不至于如今就失传了,寻一个会这门手艺的来。”


    羽卫统领隔着屏风,肃然应了个“是”,领命而去。


    皇帝换了衣裳出来,又吩咐:“再打盆热水来,擦一擦毕竟要清爽些。”


    他自己动手,力道轻得不能再轻,被热汽呵过的脸庞红润不不少,透出几分光彩来。


    皇帝内里一颤,握住宝珠的手,继续细细地擦拭,祈求着她的手能自己暖起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皇帝让把第二碗参汤端来——这上头他有经验,头几个时辰药用得猛些都无妨,总要把这口气续住了,才能谈之后。


    这一回喂下去的有十之四五。皇帝替她擦了擦嘴角,又搭一回脉,依旧十分微茫。


    便把一直候在梢间待命的御医召来,要他好生地搭。


    御医沉吟片刻:“娘娘的脉象依旧细沉,但既如皇爷所说,能进的汤水多了些,亦算是有起色的。不妨就隔半个时辰喂一次,再观后效。”


    说了一篇废话。皇帝挥手让他下去,继续守着宝珠。


    他是散朝后得着信儿的,折腾了这一通,已经到了午时牌。


    皇后领着人来送膳食,皇帝此时没心思见她,便不叫传。皇后脸上倒也没作色,只托小篆将话带到:一则请皇帝务必保养圣躬,二则也问候宝珠一声,回头才好叫太后放心。


    这两句话说得倒还在点子上。事情闹成这样,太后那里决计瞒不住,要找个机灵又稳当的,在她面前说得和缓些。


    皇帝一忖,吩咐道:“让齐氏去仁寿宫一趟,该怎么做她有分寸。对了,正好在尚仪局挑些宫人过来,要忠心得用的。”


    他想着等宝珠好些了,总要擦洗换衣,这些事还是让宫女来做,省得她难为情。


    既然住到两仪殿来了,过后也不必再费劲搬回去,这一批宫人自此就跟着她了,必定要好生挑选。


    他打算得周详,却不想入夜后,宝珠的情况急转直下,原先脉象虽细沉,倒还比平常急促些,这时候皇帝再一探,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一面将参片塞在宝珠唇间,一面沉声道:“把御医叫过来,所有人都来!”


    候在偏殿的王御医最先跪到龙床跟前:“皇爷息怒!皇爷容禀!娘娘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了,如今参汤亦能进下去十之七八,人力可左右的,实在不剩什么。夜里虽会凶险些,只要熬过去,就能保无虞了。”


    皇帝骇然失笑,声音里尽是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让朕听天由命?”目光又扫向其余的御医:“你们呢?”


    能留在宫里值夜的御医,即便资历不是极深厚的,但也是中流砥柱、医术过人。如今明知王御医说的俱是实情,却无人敢开口,个个都只深深跪伏着。


    可皇爷有问,不能不回答。片刻寂然后,一个后生结结巴巴道:“还、还有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让人多在娘娘耳边说话,兴许能让她早些醒来…”


    小篆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皇爷这一下午什么都没做,就守在宝珠身旁,说的话比一整年加起来的都多,那份情意,唉!


    “都出去吧。”皇帝眉宇间有些倦意,知道这些人都派不上用场了,自己再怎么耳提面命也无益,索性一概挥退,自己来想法子。


    床上的人依旧安宁地合眼睡着,安宁得让人心痛。


    皇帝盘腿在床榻前坐下来,握着她苍白泛青的手摩挲,千言万语涌在喉头,此时却一句也出不了口,良久,才低声问她:“你怎么狠得下心?”


    56.  五十六   药膳


    夜色幽悄, 阴沉沉的天幕像压在屋檐上似的。整个两仪殿处处灯火通明,却似万古永寂。


    飞白和小篆各领着一排人,泥偶一样杵在门外站班, 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惨淡的神色。


    飞白到底站不踏实, 过了一时,与小篆四目交接, 打了个眼色, 朝殿内示意了一下,是问他当真不进去伺候么。


    小篆略一摇头,重新把脸转正,眼神游移起来:进去有什么用?这种只能求老天爷保佑的时刻,他们帮不上忙,索性别在皇爷眼跟前儿添堵——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天子,也终究有束手无措的事情, 心里怕是哀恸欲绝,却不会当着旁人的面儿显露半分, 且让他独处一会儿吧。


    皇帝并非他想象的那般脆弱。屋中烹茶用的银铫子被他拿来煨着热水,隔一时便浸一条新的手巾,不住地给宝珠擦脸擦手, 脚边也给她捂着汤婆子。


    五月的天儿, 他两只手都被热水烫得通红, 可宝珠的指尖仍是冷的。


    铫子的水终究有熬干的时候,皇帝双眼发赤, 没有睡意, 却干涩得不能不闭目。他解了外衣,翻身上床,小心翼翼地将宝珠搂在胸前, 继续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


    她连鼻尖都是凉的。皇帝与她额头相抵,许久,才觉出一点热意——不是来自她,而是他自己熬得久了,眼睛有些发胀。


    鎏金西洋钟摆有节律地轻响着,听得时间长了,和人的心跳若合一契。皇帝不能成眠,随着那机械的声音,数着宝珠的心跳,忽然,那低弱的搏动停了一拍,没再跟上了。


    皇帝大惊,立即坐起身来,两手都紧紧攥住宝珠的臂膀,试图留住她。


    “哐哐当当”的钟鸣声大作,这本是报时辰的声音,此时却让他异常惶恐,提高了嘶哑的嗓子:“来人!来人!”


    小篆连滚带爬地扑进来,跪到皇帝跟前磕头:“奴才们都在这儿,皇爷要传哪位御医,这就去带来。”


    怀里的人终于被这番动静惊醒了,无力地挣了一下,眼睫颤了无数回,艰难而缓慢地睁开来。


    上天垂怜!皇帝乍然喘过一口气,几乎晕头转向,强稳住语调,道:“传王御医!要参片!要温水!”


    小篆心说皇爷这是欢喜懵了,参片加水不就是参汤吗?爽快应了一声,扒着两条没了知觉的腿赶忙去办。


    一时颠颠儿地捧了瓷碗儿来,皇帝见着,斥道:“蠢才!要先拿清水润润口…”


    宝珠依稀听得好笑,抬起手虚虚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口,示意无妨。


    皇帝皱眉看向她,接过小篆赶紧斟好的温水,送到她嘴边。


    她使不上劲儿,便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旋即就眉头紧锁,勉强一欠身,吐在了唾盂里:她脖颈一圈儿疼得厉害,竟是不敢吞咽。


    “这时候知道疼了?”皇帝硬声呛道,本还想训她两句,自己都没防备,一滴滚烫的水珠落下来,恰砸在她鬓间。


    宝珠好似被定住了:前后两世,她第一次看见他落泪,是为着她。


    她甚至觉得,哪怕那簪子扎得再深一点,自己撑不过来了,也是值得。


    王御医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无言相对,皇帝赶紧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命他再诊一回脉。


    王御医一觑皇帝的脸色,内里绷了一夜的弦便稍稍松了些,仔细号了一回脉象,屈膝叩首道:“给皇爷道喜!给娘娘道喜!娘娘天命庇佑,福泽深厚啊!”


    真是雨过天晴。王御医都不敢回想皇帝昨日那个脸色,说句不好听的话,底下当差的人都不叫噤若寒蝉,看模样根本是死了大半!


    如今可算彻底活过来了。他一时庆幸不已,嘴上的称呼却没留意了。


    宝珠眯着眼,看向皇帝,皇帝的目光倒理直气壮得很:那时候她险些连命都保不住了,他哪顾得上纠正这个!


    再说,无非是还没过明路罢了。称呼上早一刻晚一刻,有什么要紧?


    入了夏天亮得早,等御医告退了,已经是五更末,是平日里临朝的时辰。


    大篆在外头候的有一阵了,瞪眼抹脖子地要小篆去提醒皇帝一声,小篆则始终不接他的茬儿——什么臭德性!进了司礼监,真以为自己是外臣了,要避着女眷?


    里头那可是皇爷失而复得的大宝贝,眼下正温存着呢,自己能这点儿眼力见也没有?


    大篆见他那副嘴脸,气得想赏他一拳,手都捏紧了,听见皇帝叫了自己一声。


    大篆忙垂手听着,皇帝让把奏本收上来,大臣们无要事便散了。


    大篆毫不含糊地应了,瞥一眼面有得色的小篆,不吭不响地告退离去了。


    心里头难免郁闷,红颜祸水这话却说不上。白太妃发疯的始末他也是清楚的,那一位的釜底抽薪之举,实在算得有见地、有胆色。


    这会儿偏又闹起“君王不早朝”那套了。大篆腹诽两句,认命地往宣政殿去了。


    好在是寻常朝会。大臣们无人有异议,该呈奏本的恭恭敬敬呈上了,大伙儿各自散朝回府。


    倒是太后这头,因为齐姑姑怕她担心,只说是混乱中伤着了宝珠,没提伤势有多严重,此时太后便难免有点微词,觉得皇帝太不分轻重了些。


    眉舒在旁又说:“皇后娘娘昨日就知道了,也没瞒着咱们。我想,皇爷一个人照料着,总不成样子,多一个轮换的也好些。谁知那些奴才不省事,只说皇爷不让人在里头,自个儿也心安理得地出来躲懒了。”


    这还了得?太后知道,宝珠历来是懂事的孩子,一贯胡闹的正是皇帝自己。如今还没名没分呢,就大张旗鼓成这样,过些日子真填了后宫,还能指望他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皇后不是立得住的,如今没有先帝动辄问罪了,她越发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眉舒呢,遇事就梗着脖子冷嘲热讽,婉顺不来。


    数来数去,还真只有宝珠辖制得住皇帝,可惜她又是那么个出身,皇帝真被她吃得死死的,将来未必不是桩隐患。


    眉舒来时原本满腹委屈,可见到太后发愁的样子,又有些过意不去了:这么大的人,不能还跟从前一般,只会等着长辈出面主持公道。连皇后如今都进益了,她怎么能瞠乎其后呢?


    皇后这会儿又到两仪殿来了。


    宝珠病势稳定了,皇帝坐在床边,也有心思拿奏本来看一看,看着看着心头火起,怕吵着宝珠养神,宣了那倒霉官员来,就远远儿地在廊道那端骂。


    皇后有意避过他,来寝间探望宝珠。


    宝珠没睡着,听见声响,抬眼见是她,连忙支起身要下地行礼。


    “只管躺着。”皇后按住她的肩膀,趁势在床前坐了,亲切道:“你是大功臣,不仅皇爷,我也要感念你的义举呢。”


    “求娘娘万勿这样说!”那不是什么能宣扬出来的好事儿,何况那样的进退维谷,原就是自己造成的,不快刀斩乱麻,还能拖延下去吗?


    皇后便笑:“姑娘这样谦和,往后咱们长久相处着,想必不会有闹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


    宝珠听她话里有话,也只好打着太极:“娘娘一片纯孝,太后娘娘每常都夸呢,我们做奴婢的心里也无不敬服,哪会同您大小声儿呢?”


    皇后听她这么说,一时也就不挑破,岔过话头道:“早想来瞧瞧你,只是前两日听见说你不曾大安,我怕来了反倒是添乱,方才等到如今。”


    宝珠又再四谢她记挂:“这一回能从鬼门关回来,多亏娘娘尊口念叨,赶明儿我往凤仪宫去,再给您好生磕头。”


    皇后自然推拒不已,嗔怪她过分客套拘礼。恰在此时,皇帝返来了。


    皇后连忙起身见礼,皇帝的目光却径直投向宝珠:“她喉头受了伤,你还逗着她说话。”


    宝珠忙道:“今儿好了,一点儿都不疼了。”冲皇后感激一笑:“怪道她们优伶有''开嗓子''一说,娘娘肯陪着我说会儿话,我喉咙里比以往都顺畅呢。”


    皇后还要靠她解围,自己亦觉得讪讪,没再多待,寻了个借口告辞了。


    宝珠这才用手帕捂住嘴,不住声地咳了一阵,又牵着了伤口,折腾得人顿时恹恹的。


    皇帝洗净了手,乜她一眼:“在我跟前就不活蹦乱跳了?”


    宝珠觉得同他是有理也说不清:“皇后娘娘是一片好意。”别人特地来瞧她,她摆出一副病态,不是存心逐客?


    皇帝不想她多费嗓子,没再跟她掰扯下去,宫女提来的食盒放在桌上,他亲盛了碗汤来:“真凉透了要腻,这会儿喝一口试试,嫌疼我再晾。”


    这份体贴,别说他是皇帝,就是寻常人家的夫君,也未必做得到。那八个他吩咐挑来的宫女除了擦洗换衣,别的竟一概插不上手。


    宝珠低着头,啜了一小口,确是温温的,努力咽下去,觉得喉咙里像被尖细的鱼刺划了一道似的——比前几日刀割火烧的感觉好多了。


    可惜这类药膳用得太多了,辨不出味道来。


    她乖乖地一匙匙喝完皇帝喂来的汤,皇帝看得心软,不禁拿过手绢,要替她掖嘴。


    宝珠慌忙抽过来,自己擦了擦。不知琢磨了些什么,过了一阵,方才轻声说:“皇后娘娘先前说,我立了功。”


    “嗯。”皇帝语中带笑:“是该论功行赏。想要什么?”


    原先要给她贵妃的衔儿,还怕母后絮叨说他厚此薄彼,如今她遭了这样大的罪,很应补偿一二。


    宝珠道:“等我好了,脖子上的伤口看着不骇人了,还回太后娘娘跟前伺候吧?”她鼓起勇气,抬眼看着皇帝:“这辈子都在娘娘跟前。”


    57.  五十七   杏花


    皇帝半晌没吭声。宝珠有些忐忑地等着他发作, 不想下一瞬他直接欺身过来,将她按在枕头上,下了狠劲儿地啃咬她的嘴唇。


    宝珠哀叫了一声:“陛下、我疼、真的…疼…”


    皇帝握拳在床板上重重捶了一下, 到底放过了她, 撑起身去看她脖子上的伤,棉纱上果不其然渗血了。


    他待她, 从来就只有不忍心的份儿。


    这样子也没法传御医。好在他在军中时, 处理这样的伤也不手生,索性自己动手。


    只不过她不是那些胡打海摔的将士,皇帝手上力道竭尽轻柔,神色却极冷,随意道:“还是我往日开罪了你而不自知,你心里头恨我,才这样害我。”


    宝珠想说“不是”, 但皇帝包好伤口,捏着她肩头的劲极大, 她不认为他说的是赌气话,他恐怕真的这般以为。


    为着换药方便,她的衣领并不高, 此时皇帝的手直接贴着她肌肤, 精铁一样的, 死死箍住了她的肩膀。而后,他忽然松了力度, 改作温柔地抚摸。


    这是更加危险的预兆。宝珠害怕自己抵抗不了, 不单是因为体力的差异,还因为她的心。


    她的心早就交出去了。且因着有回应,越发心火大炽, 燃到最后,却徒留一抷灰烬。


    不如一开始,就把它深深地掩埋起来。


    再一次的,宝珠感激自己受的伤。皇帝最终只是替她理好了衣带:“等你伤好了之后再说。”


    是指什么?让她回仁寿宫?抑或…


    她没追问。她一想到皇帝控诉的那一句“害他”,就无法逼他这一步。


    直到宝珠伤口完全愈合,皇帝没再踏进她房中一步。


    也不是不恨她绝情。但皇帝真正怕的是,见了面自己会忍不住占有她,届时木已成舟,凭她怎么央求母后作主也没用。


    他不想走到那一步。


    但他也不想无缘无故地放手。


    好在眼下尚有正事可以分散他的心神:白氏那毒妇被剥皮揎草后,因为顾及着老四的脸面,没挂出来示众,草席子卷了自有人处置。


    小白氏也不能留,留着难消他心头之恨。不过给了个全尸,对外宣称他们姑侄二人从前深受先帝恩泽,自愿殉了,下去继续服侍左右。


    老四投桃报李,只恳求说卑不动尊,皇考既已安庴,不可再惊扰其在天英灵。两位母妃不妨另点吉穴。


    皇帝暗里一哂,御笔一勾,追赠了二者贵妃之位,下令厚葬。


    此外又将白氏堂兄、小白氏生父白燚嘉奖了一番,亦算抚恤。至于水利的差事,他中年伤女之痛,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平复的,皇帝开恩,添了两人从旁协理。


    这桩天家丑闻,姑且遮盖了过去。


    老四乖觉,往后还是一样的兄友弟恭——毕竟自己这孤家寡人,还不想当得太名副其实。


    五月十三,这是国孝的最后一天。


    宝珠脖颈上包扎的棉纱早已拆下了,只余不到小指甲盖儿大的一点绯色的疤,再悉心养一段时日,兴许会更浅淡,脂粉一遮就看不见了。


    齐姑姑来时犹说,用不着费心遮去,拿最细的笔在中心点上一点朱砂,活像是一朵杏花落在了颈上,平添一段动人风韵呢。


    这是宫眷们争奇斗艳的巧思,宝珠不打算这么做。


    头几日她就托照顾她的宫女向皇帝传了两三回话,自己叨扰多日,该告辞了,皇帝均不作答复。


    宝珠猜不透他的用意,但这样厚着脸皮久待也不是个长法儿。今日索性趁着皇帝上朝去了,遣开那八个宫女,留下一张字笺,梳洗妥当,什么也不必带上,自己走出屋子,合上门,沿着廊道往西走。


    长日不见阳光,这时候走在外头,倒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眼前正有一块儿阴凉地,她不由站住了,打算歇口气。


    “宝珠姑娘!”如今小篆那几个圆滑的已经连姐姐都不叫了,回话时只“您”来“您”去。这个称呼实在久违,唤得不卑不亢,倒有几分亲切。


    她循声瞧去,是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脸虽一时没对上号,身子已经自然而然地福了福:“大人好。”


    魏淙连忙伸手,虚扶了她一下:“姑娘不要这般多礼。”


    随后收回双臂,竭力站得挺拔些,又不能失之僵硬:“近来都在为调任的事四处奔走,听闻姑娘欠安,也没来得及问候一句。”


    宝珠没觉察到他话里的拳拳情意,只琢磨着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的亲卫,自然不会再是新君的心腹,调往别处原在情理之中,至于后来他又得了器重,做了封疆大吏,可见皇帝磊落。


    便含笑道:“多谢大人关怀。我一时也没有备着赠礼,只好空口白牙祝贺您一句,愿您将来步步高升。”


    魏淙却没接这句客套话:“仿佛我每次遇见姑娘,姑娘都在受苦。”


    宝珠心里微微愕然,半真半假道:“大人这样说笑可不厚道了。”


    “不,不是的。”对方连忙辩白:“宝珠姑娘,我希望…能护着你,往后不再受苦。”


    这算什么承诺?他知道眼前人如今是皇太后的宠婢,同甘共苦过来的,哪还有人敢让她受苦?他至少要让她穿金戴宝、使奴唤婢,才配让人家考虑一二。


    越想越觉得自己拙嘴笨舌,慌忙接着道:“从前是我迂腐,碍着瓜田李下,不敢与姑娘往来过密…如今才说,倒像趋炎附势的小人。”


    宝珠笑了笑:“我从未这样看待过大人。”


    即便是违心宽慰他的,魏淙亦觉有必要说下去:“转眼要离开京城了,这些话再不说,就迟了——我不求姑娘答应什么,只愿姑娘知道就好。”


    剖白到此时,他渐渐定了心神:“如今我还不曾建功立业,岂敢耽误姑娘的前程?若三年五载后略有所成,姑娘尚未觅得良人,可否…可否容我今后都护着姑娘?”


    从前没有往这上头想过。如今听他道来,却也并不十分意外。可惜这样的情真意切,自己只能辜负。


    “大人错爱…”婉拒的话只开了个头,宝珠忽地顿住:若是应下来,又待如何?


    她可以等他,甚至,此刻跟随他一道离开也无妨。图他是封疆大吏还在其次,上一世,他回京述职时,仿佛听闻他膝下仅有一女,但始终不曾纳有妾室。


    这样的人,不论安家何处,总能与他相敬如宾,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一股羞耻感漫过她周身:她怎么能这样,利用旁人的真心?


    不禁面红耳赤,甚至不愿再抬起头,不知该如何直视那双眼睛。


    魏淙却误解了她这副神态,霎时心花盛放,满怀希翼地等候她的答案——她不需要开口,不需要答允,只要投给他一个眼神…


    “二位这是在做什么?”一道寒凉的嗓音突兀地插''进来。


    相对而立的两个人蓦然抬首,齐齐看过去:皇帝正坐在肩舆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们。


    这种不约而同的举动,愈加激怒了皇帝。


    他将胳膊架在圈椅扶手上,并着两指抵住太阳穴,歪着头,饶有兴味地把行礼的两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晾够了,方才接着道:“魏大人,国孝还没满呐!”


    宝珠登时双腿一软,跪倒下来:不管国孝不国孝,侍卫与宫女兜搭,抓到了一道砍头都不为过。


    皇帝如今记恨的是她,实在没必要把魏大人给牵扯到无妄之灾里来。


    魏淙跟着跪下了,身子严严实实地挡在她前头,俯首道:“臣知罪。请皇爷惩治。”


    “惩治暂且不必。”皇帝看不得他那种回护的作派,忍着切齿道:“朕不过提醒魏大人一声,防范于未然才好。既然见着了朕,大人也不必再特意进宫辞行了,明日便动身赴任吧。”


    魏淙不由略偏过头,想再看宝珠一眼,但又不愿再给她招惹麻烦,隐忍一时,只得叩首领命。


    等他走了,宝珠方才松了半口气,随后又提起来:轮到自己了。


    皇帝稍一压手,肩舆降了下来,他落了地,信步走到宝珠跟前,冷不防地单手一提,径直将人扛到自己肩上:“回去!”


    宝珠被他这一出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发软,胡乱在他身上捶了两下,苦求也无用。倒吊着还能看见跟随的一帮内监,抬着肩舆就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


    她只能认命,捂着脸埋在皇帝肩头,掩耳盗铃。


    被扔回两仪殿那张龙床上,逆流的血还没归位,皇帝已然单腿把她制住了,铁青着脸一面解自己的腰带,一面来剥她的衣裳。


    宝珠躲避不开,惊惶得口不择言:“陛下,是您说的,国孝还没满!”


    这话落在皇帝耳朵里,只觉得她是替那姓魏的不忿,来将他的军来了。越性道:“皇考是夜里宾天的,这时辰,早满了!”


    这是铁了心要成事了。宝珠心里叫苦不迭:勾搭主子,白日宣''淫,自己成什么了?


    她徒劳地拿手挡着脸,喃喃道:“陛下,求您给我留最后一点儿脸面…”


    58.  五十八   合浦珍珠


    什么脸面?今儿进幸, 明儿晋封,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荣耀。


    但她不愿意。


    皇帝终究还是停了手。也不下床,就在她旁边岔着腿坐下, 问:“你倾心那个侍卫?”


    宝珠只是摇头, 除了苦笑,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却还疑心她替人遮掩, 忍不住诋毁起姓魏的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 有什么可喜欢的?”


    宝珠背对着他坐起来,慌慌张张地扣完了扣子,正是又羞又恼,反唇相讥道:“您怎么能说这样的粗话?”


    皇帝心说,还有更粗的话你没听过呢。嘴里仍酸溜溜的:“一个侍卫,能有多大前程?”说着冷笑了两声:“你知不知道,他这回要去凉州赴任, 你也要跟着吗?”


    “怎么是那般偏远的地方?”宝珠不禁疑心他是故意这么说,随即才想起为自己辩解:“凭他去哪儿, 我也没道理跟着。”


    “那你跑出来跟他见什么面!依依惜别吗?”


    这人真是强词夺理的好手。宝珠道:“我是回仁寿宫去!早前就差人几回去讨您的示下了,您不发话,我还能怎么着?”


    皇帝被她呛得有气儿没处撒, 一语不发地怔了一时, 那股子胡搅蛮缠的醋意消下去后, 自己也回过味来:她跟那侍卫其实不会有什么,她一向最循规蹈矩, 两人应当面都没见过几次。


    可凡事还有个万一呢。就像他之前丝毫没想过, 她不愿意跟着自己。


    追问的话在舌尖转了千百回,借着这一出,能逼出她的心里话也好。他仰靠在床头的槅子上, 神情有点无奈,下套的话没说出来,不知怎的,他说:“你醒不过来的时候,我也像跟着死了一样,咱们两个被封在一具棺木里头,钉子钉得严丝合缝的,气儿都喘不过来…”


    “陛下!”宝珠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闭了闭眼,乞求道:“您别这么说,听得我…万死难辞。”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这种话都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了,皇帝也不要什么脸面了,接着说下去:“你不要我,我这辈子就像孤魂野鬼似的,汲汲营营地到处游荡,只为搜罗一点香火,感受不到任何意趣。”


    这话恰说中宝珠的伤心处,她痛得落下泪来:“您不明白…我害怕…”


    他是永远不会明白的。他说爱她,离不开她,可她真要做了嫔妃,这辈子能够朝夕相处的并不是他,而是后宫里其他的女人们。


    一人专宠的下场她已经尝过了。重来一回,要学着劝他雨露均沾吗?她又做不到。


    “按我的心意,”她低声自语着,“最好一辈子都在太后娘娘身边,走到哪儿,旁人都敬着捧着;娘娘百年后,我就去给她守陵,守到死,届时也会有人伺候我的事情,不会让我身后凄凉。”


    她见皇帝眉头紧锁地盯着自己,知道单说这个,还不足以让他死心。


    “便是非要跟着人,我也要三媒六聘,嫁作正头娘子。”


    皇帝抿了抿唇,道:“无论是哪家的正头娘子,见了皇妾,一样要跪。”他不觉得宝珠在乎的是这个:“再者,除非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贩夫走卒,谁也不能向你担保,他们今后就不纳小了。”


    “那我也情愿。”因为那些都不是让她终日患得患失的人。做大房,她尽可以贤良不妒,做妾室,她也尽可以伏低做小。


    归根结底,除了他,谁都可以。


    皇帝生平从没这样过,一张脸被人打了又打——还是他自己主动要凑上去的。


    真是心灰意冷。


    他呆呆地坐起身来,脚蹬了好几下,勉强趿上鞋,想不出自己还赖在这儿做什么。


    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了,如她所愿了。宝珠欲哭无泪,良久,倒笑起来,勉力整了整衣裙,又开了镜奁,抿一回头发。从从容容地跨过门槛,在殿外众人呆若木鸡的注目下,坦然地回仁寿宫去。


    进了仁寿宫里头,这时候再绷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太后跟前,跪下来便流着泪磕头:“奴婢惹了弥天大祸,这辈子都无颜再见皇上。求娘娘慈悲,舍奴婢一个容身之所,便是最脏最累的差事,奴婢都甘愿领受。”


    太后大感意外:她原以为宝珠是不会回她这地方来了。过了今儿个,凭皇帝那股心心念念的兴头,还不紧赶着给她办册封礼?下回见,怎么也是受封过后,来给她磕头谢恩时。


    如今一看,倒是她不肯从,又怕皇帝歪缠,消受不起,回来寻自己作倚仗了。


    太后暗叹这倒是个拎得清的。宫眷的日子看着养尊处优,其中的苦楚,唯有各人自己咂摸罢了。


    皇帝一个男人家,懂些什么?少搅和后妃之间的事,大家才太平。


    便让柳叶儿将人搀起来,一面道:“傻孩子,白氏二妃的事,哪能怪到你头上?这样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招手让宝珠到自己跟前来,亲自递了一方手帕给她,含笑道:“她俩如今也都入土为安了,你不必再多想。”


    宝珠这时才获悉小白氏的死,不由一哽,借着拭泪,掩过去了。


    太后又道:“脖子上伤口在哪儿?我瞧瞧——养得很好了,这会子不疼了吧?”


    宝珠连忙道:“早就不疼了,只是怕污了娘娘的眼,才又等了这些日子。”


    太后点点头:“天儿热出汗多,回来了也要时时仔细着,怎么争着要当那些辛苦差事,还是同以前一样就是。”


    宝珠称“是”,又说:“多谢娘娘体恤。”


    太后不计较,她的日子就能照旧过下去。出了国孝,头一桩喜事,却是太后给秋水指了婚,配给朱太监做菜户。


    日积月累的这股恶气,原来她打算这样出。


    宝珠心里绷得紧紧的,知道眼下自己决不能说半个字,什么都不行。


    进了宫的女孩儿,按规矩这辈子都不得出,同内侍搭伴对食,也是姑且慰寂寥罢了——可这一样讲个两厢情愿。


    朱太监年纪再大个七八岁,给秋水做祖父都绰绰有余了。太后亲口指婚,原不至于选这样的相配。


    可是懿旨已经发了,这就是恩典。隔日,秋水整张脸都肿着,神情恍惚,还要作出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进殿来给太后磕头谢恩。


    太后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赏了她一套头面,让她往后都不必上来当值了,安安心心地待嫁。


    朱太监据闻也在宫外置了所宅子。若只谈身外之物,这桩婚事倒是很风光。


    风光,又荒诞。


    六月初一,正逢皇帝旬休来向太后请安。恰好也是皇后一贯领着宁妃、恪妃来定省的日子。


    两边遇上了,自然一道留下来说话。眉舒难免欣喜,皇后却犯了愁。


    皇帝用了口茶,说:“天和宫已经修好了,钦天监说明儿是个好日子,母后可愿移驾去瞧瞧?有什么不足意的,也能趁早改来。”


    “天和”一名,取自《汉书》“皇皇鸿明,荡侯休德,嘉承天和,伊乐厥福。”是天地祥和、盛世清明之意。太后虽然之前不愿皇帝这般破费,但听说宫室落成了,到底还是高兴的,点头笑道:“好,好。咱们明儿都去。”


    皇后觑了皇帝一眼,忖度他心情不错,这才顺势接口道:“母后有个什么都不曾落下咱们呢。可巧前些日,六尚准备册封礼服,从库房里寻出了一匣子又大又匀称的合浦珍珠,拢共只十二颗,别的珠子再衬不起它。便是用在妃嫔们的翟冠正中,也还是逾制了。儿臣想着,唯有母后享用得。这会儿特意捧了来,正好卖个乖。”


    皇帝登基后,更倚重十二监这种内监衙门,六尚女官们不比从前威风,害怕哪一日就名存实亡了,越要使出浑身解数地讨主子欢心。


    皇后得了呢,也不是专程来献宝的,而是不得不变着法儿向太后讨主意——她之前着人打探过,皇帝露了一丝口风,是说待给宝珠行了册封礼后,便轮到她们这里头的二妃一容华了。


    可不知怎的,转眼宝珠就和皇帝闹翻了,竟重新回到仁寿宫当差来。这里头怕是一摊子糟乱,她原本不想过问,然而已经定了名位的几位妃嫔总不能老这么干等着,她身为皇后,不能对底下人的委屈坐视不理。


    太后闻言便笑:“什么享用不得?你自己拿着穿个钏儿戴不好?倒是个实心孩子。”又问皇帝:“册封礼定在什么时候?那冠服重得很,该选个凉爽些的日子,少叫她们遭点罪。”


    皇帝应了一声,瓮声瓮气道:“小辈儿们的事,朕原说往后稍些也不妨,还是母后思量得周到,回头让钦天监尽快选个宜人的日子,要不再想凉快,真得等到秋后去了。”


    余光瞥见皇后往宝珠那里瞧了一眼,皇帝暗说你看人家作什么?人家四平八稳的工夫可比你足得多,你哪学得来?


    还真是。皇后心里也啧啧称奇:好个能藏事儿的姑娘。垂首低眉地在太后身旁立着,清水脸儿上一丝情绪都看不出,说她像老僧入定,可但凡太后需要个什么,不消开口,她已经提前想到了,伺候得妥妥贴贴。


    上回去两仪殿探她,嬷嬷回来便说,这么个人,要么品性涵养极好,要么心胸城府极深。


    皇后自个儿倒不大在意:她跟皇帝实在是没缘分的,旁人受宠她与其去下绊子,治倒了这个,总还有下个,不如与人交个好,将来日子兴许还舒坦些。


    太后经历过的那些风雨,若换作是她,可未必挺得过。再者,人家有个好儿子,她还什么都没有呢。


    如今见宝珠到了手的贵妃位子都没了,皇后竟是最惋惜的一个。


    请封的任务了了,她内里松快不少,一心陪着太后闲话起来,皇帝先一步走了,她又多坐了一会儿,才领着两名妃子告退。


    59.  五十九   葡萄架


    次日还没起身, 就听见门上挂的竹帘儿“哒啦”作响,是个难得有风的晴日。


    这时候吹得倒舒畅,怕过不了多久, 天上的云全被刮散了, 没遮没挡的日头要把人脸都晒疼。


    宝珠除了备下遮阳绸伞外,又吩咐多带几张薄绢子, 里头包些冰片, 一会儿用得上。


    皇后四人早早在前间候着了,太后起驾,她们连忙上来恭奉。


    宝珠搀扶着太后左侧,皇后与恪妃、宁妃都立在右边,这种时候太后可不糊涂,将右手搭在了皇后掌心。


    天和宫离得不远,太后正想活动活动筋骨, 大家便都没传肩舆,一路有说有笑, 慢慢走着过去。


    皇帝今儿散朝早,已经在天和宫里候着了,见到这一行人来, 忙出来躬身向太后行礼:“母后路上走累了不曾?”后妃宫人们又纷纷向他见礼。


    太后笑道:“这点脚程, 我还是走得的。”


    宝珠便退后一步, 让皇帝可以扶着太后一道往前去,自己则跟在后头打伞。


    皇帝看她亦步亦趋的不顺眼, 也懒得作声, 径直把伞柄从她手里抓了过来,自己替太后撑着,又说:“屋里面早膳已经备下了, 咱们权当仿照民间风俗,暖暖房吧。”


    太后连声说好。一时进了正殿,一重重往深处走,这新宫室顶梁吊得极高,屋里看着便堂皇,地上桌椅屏炉,墙上字画镂槅,置的枕垫锦毯,垂的帐幔珠帘,一望便知不是凡品,却又丝毫不张扬,整个看去,颇合中庸之道。


    最惊喜之处,便是前后两处阔大的天井里,皆高高搭了架子,前头那架盘绕的是爬藤月季,后头这一个,则是碧莹莹的葡萄架。


    “花房的老太监说,这葡萄看着晶莹剔透,吃口酸涩得很,母后只当瞧个田园之趣吧。”


    那风中招展的葡萄叶儿,比种什么香草香花都对太后的心意,她频频点头,说:“早膳也不必回屋里用了,就摆到这里来吧。”


    她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家里头不像如今宫中,夏季用的冰总是有限度的。她每天都早早地起来,给父母问过安后,就来这葡萄架子底下,一面乘凉,一面绣花儿,一坐就能坐大半日。


    如今回想起来,已经像梦一场。


    宝珠领着宫人们进了屋中,将早膳一样样盖好,装在偌大食盒里——这食盒也做得古拙有趣,是拿细竹条编的,和蒸屉倒有些像。


    不免感慨:人上了年纪,什么繁华热闹都见过了,风雨苦难也经过了,往往会觉得,是非成败转头空。


    名利荣辱,不过过眼云烟。高堂驾鹤,良人撒手,幸而,还有两三儿女在侧。


    随即又想,皇帝若肯花心思,当真是熨帖到了极致。


    自顾自一摇首,回过身,立在面前的人阴沉着脸,诘问道:“你跟来做什么?”


    宝珠唬得倒吸一口凉气,勉力肃容福了福:“是奴婢碍眼了,这便告退。”


    “你放肆!”皇帝却不依不饶:“朕问你话,你只有好生答的份儿,谁许你甩脸子就走?”


    天地良心!他要挤兑她,她受着就是,何曾有甩脸子的时候?


    宝珠颇觉无力,只好越发轻声细语,道:“奴婢一向都是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陛下若嫌奴婢蠢笨,不知陛下觉得谁人可用,奴婢好换了她来。”


    说得像是谁离不得她似的!皇帝怎么都不痛快:她跟着来,是全无心肝,没事人儿一般,不懂识趣避着他些。


    她若不来,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难道当着太后的面,他还能强迫她什么?


    一样要窝火。这便是她最可恨的地方: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了。


    左右为难的都是自己一个人。皇帝觉得不能便宜她,琢磨了一瞬,又问她:“那个秋水出宫时,你去送嫁了吗?”


    怎么又绕到这上头来了?宝珠答得谨慎:“那会儿手上正有差事,没能撂开。”看一个人强颜欢笑地往深渊里踏,不是什么快心事儿。


    皇帝故意道:“你说你宁肯嫁出宫去,若母后也给你指个太监,你愿意吗?”


    宝珠语塞一时,片刻才说:“娘娘不会这么做的…”


    “那朕要是这么做呢?”如今真是理智全失,自己心里难受得不成样子,就一句一句地逼迫她,要她求饶才好。


    宝珠不知是不是低头站久了,觉得天旋地转的,慢慢跪了下来,因为耳中也一片嘈杂,话说得慢条斯理:“本就是奴婢不识抬举,伤了陛下的颜面,陛下要这般惩治,奴婢谢恩受着就是了。”


    皇帝越问越憋屈:她伤的不是自己的颜面,是自己的心。为了不做他的妃子,即便是嫁给一个太监也使得!


    他知道她有时候脾气拗,在两仪殿不欢而散后,存心冷她一段日子,想着到时或许又好些。没想到她一点儿没放在心上,自己先受不住了,上赶着跑过来,怪她为什么要跟着。


    谁知这回越发没有转圜的余地——连嫁太监这种话都说出了口。


    他不甘心。拽着她的肩头,两手把她往上拉:“起来!你起来说话!”他见不得她跪,低眉顺眼都是表象,浓长的睫毛一垂,半分情绪也不让他瞧见。


    他忘了是听哪个太监混说的,睫毛长的人心狠,可以六亲不认。


    皇帝心里忽然颤了一下,缓缓松开了钳制着她肩头的手。


    “哟,怎么吵架了?”他还想说什么,善善忍笑走了进来:“太后娘娘问,怎么一下少了两个人?叫我来找找,一会儿汤啊点心啊,都要凉了。”


    皇帝没搭腔,宝珠蹲身行礼,被她上前来拉住了:“我猜着了,必然是宝珠在这儿偷着吃独食,被皇爷撞了个正着,要拖下去打板子呢!”说着又在宝珠鼻子上刮了一下。


    皇帝却不需要她给的台阶,负着手率先回太后那边去了。


    善善轻啧了一声,眼睛往桌上一扫:还有一碟荷叶糕没有端走,便让宝珠拿着:“就说这个要热热的吃个软糯,才刚蒸好,耽搁了一会儿。”


    其实那边等着的人哪个不知道她是和皇帝待在一块儿?只是不催不行,催也不好挑明着催。皇后和恪妃、宁妃都不想来触皇帝的霉头,她临危受命,插科打诨地寻了过来。


    也看不明白这两人在闹什么别扭。善善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当然是希望宝珠能够来和她作伴的,便是后来居上也不打紧——那份恩宠,别人争不来,不如巴望对方升到一人之下,也能提携提携自个儿。


    然而话说回来,太后要是有心成全他们俩,当年选进东宫的房里人,又怎会没有宝珠?


    说来说去,后宫是女人的一亩三分地。其中明里暗里的规矩行事,不一定是正房嫡妻说了算,或许是哪个当权的妾,或许是有资历有功劳的姑姑,但是,决计不是皇帝一个男人左右得了的。


    皇帝陪着太后用过了早膳,耐着性子又听她们扯了一阵闲篇儿,便说早前和薛盟约好了,要上南囿看驯马。


    太后漱过口,拿帕子掖了掖嘴,说:“才吃了饭怎么能急着赶去?正好我也要回仁寿宫了,你陪着我随性儿走走,消消食再去不迟。”


    皇后等人一听,知道这是母子俩单独有话要说。她们便知趣地将二人送出来,蹲过礼各自告退了。


    太后又让人单给宝珠拿一把伞来:“瞧我这记性!你去告诉皇后主子一声,那珍珠我让配了錾金花托穿成手钏,回头尚工局做好送去了,叫她只管自己收着。”


    宝珠“唉”了一声,福一福,便举着伞快步去撵皇后一行人了。


    一支走她,皇帝就明白太后要说什么了:“你今儿怎么专挑起宝珠的不是来了?一年大二年小的,小时候还不这么使性子呢。”


    又是这套说辞。皇帝分得清什么是兄妹之谊、什么是男女情''爱,可她们都是这样,存心要将二者混淆。


    宝珠究竟有多少顾虑,他说不准,可太后的不赞许,必定是最重要的一层缘故。


    他始终想不通,一个是亲生的儿子,一个是看着长大、贴心贴肺的姑娘,母后为什么就看不得他们好呢?


    从前因为皇考心血来潮,他说要讨宝珠的话,母后是听见了的。彼时坚决不许,还算在情理之中。如今为什么还不能改变心意呢?


    不是没想过,直接再求母后一回。可自己被驳斥了倒无妨,他不想宝珠被记上一笔。


    片刻,他只郁郁道:“朕没挑她的不是。她说了,要一辈子伺候着您,只冲这个,朕也不能为难她啊。”


    太后听得笑起来:“还是小孩子口气。今儿恰好满十八了吧?早几年就许诺过,要给她好好访一门亲事,却耽搁到如今。”


    果然如此!怪道宝珠说什么也不肯充后宫呢,原来一直有母后给她仗腰子。


    “先前想挑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恰巧出了南北榜那桩事,可见读书人心眼儿多是常事,宝珠太善性儿,未必降伏得住。”太后看得见皇帝脸上作色,却依旧往下说:“上回听说有个姓魏的侍卫,你又把人放到外头去了…”


    60.  六十   烈马


    “皇爷!皇爷!您慢着点儿…”


    “皇爷!表弟!别伤着它了…”


    未经驯服的烈马嘶鸣着, 一边暴怒地狂奔,一边不住地高高扬起前蹄,试图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


    梁总管和薛光禄则一左一右, 跟在马屁股后面气喘吁吁地追赶, 还总忍不住扯着嗓子嚷嚷几声。


    至于本该为贵人们表演驯马的马奴,反倒毫无用武之地, 愣愣地立在一边, 为马背上的皇帝暗捏了把汗。


    薛盟爱看驯马。每每得了标致矫健的良马,总要牵来给皇帝过过目。皇帝自己更擅此道些,从前也亲自下场过几回。


    可驯马要的是臣服,又不是为敌。薛盟看皇帝今日这架势。根本是在哪儿憋了口气,上这儿撒火来了。


    要是别的情形下,薛盟早夹着尾巴唯唯诺诺了。眼下却不成——这匹马性子烈得出奇,再纠缠下去, 人和马都要遭殃!


    “救驾!救驾!”局势突变,小篆恨不能双手双脚一齐在地上跑, 务必要赶上去接住——皇帝让马颠下来了,却还不肯松手,攥着缰绳被拖行起来。


    薛盟看得肝胆俱裂:皇帝要真有个什么事, 把自己全家填上都不顶用。


    情急之下又找那马奴:“想法子啊!就站干岸呐?”


    马奴后背一凛, 低头应下:“奴才明白!”


    什么法子?自己就地滚过去, 挡住皇帝,再让马蹄落在自己身上——一命抵一命, 这是他祖上积德。


    马奴咬着牙闭着眼, 已经做好了殉主的准备,不料竟被皇帝一脚蹬开了。


    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霎时把他送出老远。皇帝自个儿也借势跃起来, 翻身重新坐上马背,再一扯缰绳,稳稳当当地策马转身,徐徐归来


    救驾来迟的羽卫军跪了一地,不是为请罪,而是发自内心地宾服。


    只有薛盟这种满脑子风花雪月的体会不到这种触动,一副惨不忍睹的神情:“您…您这张脸啊…”


    马已经驯服了,皇帝虽然露在外头的皮肤上全是深浅不一的擦伤勒伤,但也不是非急着处理不可。单叫了薛盟一个人,表兄弟在放鹰台上找了处平坦的地方,坐下来说话。


    薛盟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皇帝那张脸,忽然有点不是滋味,说:“您下回要撒火,不妨叫臣陪着,或是角抵、或是习剑——畜牲不知道尊卑上下,兽性发了,总免不了反抗。”


    皇帝笑了一声,明白他是有意引自己开怀,可惜半边脸肿着,笑也勉强。


    薛盟犹豫了一下,又说:“您究竟为着什么烦心呢?若是国事就罢了,臣听不懂;若是家事,何妨向臣发发牢骚?”


    他是个聪明人。天子的国事与家事,界定没那么分明,愿不愿意说,全在皇帝自己。


    可说了也没用。薛誓之是满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抬进门的姬妾就有十来个,外头山盟海誓过的更是算也算不清。明琰大长公主从不过问他后院的事,他大概也没有体会过寤寐思服的滋味。


    皇帝沉默了许久,说:“罢了。”只同他谈了一阵驯马的话,二人便起身往下走了。


    回宣政殿的路上顺便差人传来御医。这点小伤确实没什么好治的,开了几副消肿化瘀的药,一股子直冲脑门儿的凉苦气味,皇帝不肯吃,说还不如拿冰来敷一敷。


    夜里脸贴到枕头上,这才不得不承认,小痛小恙是不好捱的。


    迷迷糊糊地睡不踏实,一时梦见了宝珠。


    皇帝明知这是梦,却没能凭意念将地方从红松围场挪到寝殿来。


    宝珠头发拢得高高的,穿了身骑装,正欲翻身上马。


    皇帝刚在担心她没真正学过骑马,却发现她身手十分敏捷,轻俏地便稳稳坐在了马鞍上。


    皇帝不禁冁然而笑,宝珠亦侧首,对着他似笑似嗔。


    他为之所动,不觉往前走了两步。这时忽然留意到,宝珠目光注视着的,并不是他。


    他猛地回首,原先站着的位置后面,有一个策马而来的男人。


    她在对那个男人笑。


    巨大的妒忌充斥在皇帝整个腔子里,他压着怒意,唤道:“宝珠!”


    宝珠这才看见他,忙落下马来,又抿着嘴冲那男人招招手,二人一同给皇帝行礼。


    皇帝满心不平,喝问他:“你是什么人?”


    “他是奴婢的夫君呀。”回话的是宝珠,她仰起面孔,不解而戒备地瞧着自己。


    随即,那目光又变成了怨恨:“陛下为什么要治他死罪?没了夫君,奴婢母子怎么活?”


    皇帝受不了她那样的眼神,摇头辩解道:“朕不是…”不是成心的,是顺水推舟的。


    宝珠幽幽叹了口气:“这辈子,脱离樊笼的日子才过了几天…”皇帝没来得及劝慰,一座巨大的宝鼎浮现在她面前,她狠命撞上去,当即气绝。


    “宝珠!”皇帝惊坐起来,郁积在胸口的悲恸仍然久久挥散不去。


    小篆听见动静,忙揭开床帐:“皇爷?”


    皇帝满头的汗,却只摆手:“朕说梦话了?”


    梦里哪怕大吼大叫,实际听起来也常常是低声呓语。小篆没听周真,便说“没有”,隐隐却猜着了,必然又是和那一位有关。


    “你下去吧。”皇帝便不再说什么,重新躺下来,却不敢合眼,一合眼,脑海中全是宝珠撞得鲜血淋漓的模样。


    那是假的,皇帝知道。但从梦里延续到此时的心中剧痛是真的。


    他努力一遍遍剔除梦的后半段,只余下宝珠含笑骑着马的情形,翻来覆去地回味。


    那样明媚的笑靥,他见过一次,确是在红松围场。是她十四岁那年。


    只有那一次,只有那一刻。


    五更近了,皇帝没有升朝,只点了一些大臣,让传到宣政殿书房来,隔帘召对——脸上的伤还没消完。


    而后用过早膳,将司礼监送来的一堆外阜奏本取来批阅。


    没翻两本,小篆急急进来通禀:皇太后亲自来了。


    皇帝连忙起身相迎,太后面带焦灼地走进来,先端详起他脸上的伤:“昨儿听说你驯马时受了伤,底下人都糊弄我,说不打紧——那今日怎么连升朝都免了?”


    皇帝轻咳了声,赔笑宽慰说:“确实不打紧,都是些皮肉伤罢了。不升朝也是不想在臣子们面前失了威仪而已。”


    心里头却想:谁这么不知分寸,动辄在母后跟前嚼舌,别叫他抓出来。


    好在这时候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太后将他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都细瞧了一通,叹道:“我就怕是我昨儿话说得不当,触怒了你…”


    “母后这话真叫儿子活不成了。”皇帝登时截住她的话头:“烈马难驯,制住了就不得随意撂开手,也确实是朕鲁莽冒进了些,害得母后担惊受怕,是儿子不孝。”


    太后便看着他,也不知该信几分。末了,也只能拍拍他的手,道:“为娘的不牵挂孩儿,还牵挂什么?你是皇帝,更是身系社稷安危,不止母后,天下臣民都仰赖着你啊。”


    她知道这种话皇帝素来不大爱听,也就点到即止了,转而说:“原本乔太妃请听小戏,我还说你午后若是得闲,也来同咱们娘儿们随喜。这会儿也只能罢了。”


    皇帝说“是”,又道:“等到了乔迁吉日,再张罗几天新戏,朕陪着母后好好热闹一回。”


    待送走了太后,皇帝又一心两用地看完了奏本,出了一回神,起身信步踱到寝间,罕见地在晨起束发穿戴之外,再度对着落地玻璃镜徘徊起来。


    小篆起先以为皇帝是要茶水,或是去更衣,便一直跟在旁边,却始终没等到皇帝开口吩咐,到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听得他说:“你去把她请过来,朕有话和她说。”


    “我不去。”


    这话得亏没旁人听见,皇帝亲口说“请”,她不去,不是抗旨吗?


    宝珠不是不懂规矩。她也知道,皇帝前番对她横眉竖眼,是因为他心里不好受。


    可她的心一样是肉做的啊。她的这份儿煎熬难捱,比起他只多不少。


    她害怕再去听他说那样的话。


    小篆知道这趟没那么容易,正打算费一番嘴皮子,声泪俱下地央告央告,她的神色已经松动了。


    小篆心底暗喜:要不说那两仪殿的八个宫女儿高运呢!全不费工夫便跟了这么个心软的主儿。


    宝珠又往戏台那头看了一眼:得了赏的小伶人正给太后和乔太妃磕头谢恩。


    她还说要去禀告太后一声,就被小篆三催四请,赶忙给哄着走了。


    宝珠进了宣政殿,听说皇帝在书房里等她,一时连头也不愿抬,打了帘子进去,低眉顺眼地行了礼。


    皇帝声口暂且还平和:“过来坐吧。”将桌案上一只茶盏推到她跟前:“这是杨梅渴水。”


    宝珠便又谢了赏,却哪有心思喝。


    “昨儿你没在时,母后说预备认你做娘家侄女。”皇帝缓缓道来,“这样便于给你寻一门般配些的亲事,风风光光地发嫁。”


    宝珠一听,顿时死的心都有了——这下还能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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