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满室寂静下, 赵筠元说不清是慌乱还是旁的,她下意识扭头看向陈俞。


    陈俞的目光从贺宛身上扫过,面上?瞧不出?喜怒来, 可赵筠元却分明看见他的眸色冷了几分, 是?了,那是他恨了那么久的人, 他怎么会忘记?


    无人瞧出高位上二人的神色变化, 殿中央的舞女也依旧翩翩起舞,等乐声渐渐低沉, 这舞也近了尾声。


    朝臣中有人悬起的心刚要落下,就见那红衣女子身子微侧,本?来就只是?松垮搭在肩上?的轻纱滑落,顺势露出?那细腻白皙的香肩, 确实是一副难得的旖旎景象。


    可高位上?的那人却赫然变了脸色, 手中白玉作的酒杯被狠狠掷于地面, 声音极冷道:“淫词艳舞, 如何能上?得了台面!”


    殿中乐声骤然停下, 起舞的舞女纷纷伏拜于地, 瑟瑟不敢出?声。


    满座朝臣也皆是?寂然。


    赵筠元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而后伸手轻轻拉了拉陈俞的衣袖, 轻声道:“圣上?, 今日是?岁旦呢。”


    陈俞的神情?忽地柔和了下来, 摆手道:“罢了,退下吧, 换些寻常歌舞来。”


    舞女与?乐师闻言, 皆是?如蒙大赦,纷纷屈着?身子退了下去。


    很快有?寻常歌舞顶上?, 殿中乐声响起,一切恢复如常,只等宴席临近结束,陈俞才握住赵筠元的手,声音微沉道:“小满,今夜朕就不去永祥殿了,你且先回去好好歇着?。”


    赵筠元下意识想攥紧他要松开?的手,可片刻之后,她却只是?轻轻在心?底叹了口气,而后点了点头。


    她知道陈俞想做什么,也理解他要做的事。


    贺宛死了倒也罢了,可她还活着?,她还活着?,陈俞便不会让她好过。


    没什么值得同情?的,那都是?贺宛应当承受的。


    ***


    新岁的第一日,上?京的雪势渐大,宫人晨起时刚将昨夜的落雪扫净,不过一两个时辰,地上?又厚厚的积了雪。


    赵筠元披着?月白色的狐毛披风,坐着?轿辇行在雪地里?。


    动?身之前,玉娇与?春容都劝她不必走这一趟,到底是?怀了身子的人,雪天路滑,万一要是?磕着?碰着?,便是?大事,可赵筠元念着?昨日宴会的事,还是?打定?主?意要亲自去见一见陈俞。


    好在宣明殿不远,宫人们虽因大雪而缓了脚步,可依旧没多久就将赵筠元送到了宣明殿。


    殿外,依旧是?文锦在候着?,赵筠元同他寒暄了两句,便迈步进了殿内。


    推开?殿门,她似乎隐约听见压抑的女子哭泣声音,不由微微皱眉,再抬眼便瞧见贺宛跌坐在书案前边,神色惶恐的瑟缩着?,显然是?畏惧极了。


    赵筠元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心?下其实?有?几分意外,意外陈俞居然还容贺宛活着?,但却不曾急着?开?口问?,只福身向陈俞行礼。


    陈俞还不等她行完礼便将她搀扶起来,道:“外间大雪,怎么突然过来了?”


    赵筠元道:“想来看看圣上?。”


    陈俞侧目瞥向贺宛,“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奉茶?”


    贺宛神色又是?屈辱又是?慌乱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去倒了茶水,只是?那茶水还不曾送到赵筠元手中,她便一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冒着?热气的茶水大半杯都洒在了她身上?,显然烫得不轻。


    “滚出?去吧。”陈俞面色难看了几分,“什么事都做不好!”


    贺宛头底得极低,快步退到了殿外。


    赵筠元见贺宛已经离开?,这才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她目光移向殿外,轻声问?道:“圣上?打算……如何处置这贺宛?”


    她原以为陈俞再见了贺宛,定?不会给这个曾经那样折磨过他的女子活路,越是?恨,下手便越狠,定?会让她承受千万种刑罚后再痛苦的死去。


    可是?没有?。


    现在的贺宛还安然活着?。


    陈俞似乎并不意外赵筠元会开?口问?出?这问?题来,他道:“小满,你知道的,朕心?里?最厌恶的,最恨的,就是?贺宛,若不是?她,我们在北岐的那四年便不会活得如此屈辱,朕原以为她已经死了,那些报复的法子都无法使在她身上?了,可如今她还活着?,那定?然是?要让她将我们当初所?承受过的苦痛千百倍偿还之后才能解脱。”


    陈俞说这些话时嘴角是?带着?笑意的,可赵筠元却能听出?他的声音冷极了。


    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是?。”


    离开?宣明殿的时候,她由春容搀扶着?从廊下走过,贺宛正低着?头站在那儿。


    等她行至贺宛跟前时,贺宛便慌乱的跪下向她行礼,贺宛是?北岐人,她不懂陈国的规矩,遇上?人便只知道下跪。


    赵筠元低头看向她,她身上?的衣裳被方才的茶水淋湿了一大半,廊下的冷风卷着?碎雪呼呼的往她衣襟里?头钻,融掉的雪水黏在她身上?,她也不敢伸手去擦,就这样跪在赵筠元面前,冷得发?颤。


    赵筠元记得,从前的贺宛也是?很怕冷的。


    每年还不到北岐的冬日,她身上?就已经披上?厚厚的兽毛披风,赵筠元偶尔听那儿的宫人提及,说贺宛最是?怕冷,所?以每到这个时候,贺澜便会多费些心?思,总要猎了最好的皮毛来给这个妹妹做衣裳。


    可如今,那个被贺澜捧在手心?里?的妹妹,却只能穿着?淋湿的薄衣,在冬日的廊道下,跪在她身前瑟瑟发?抖。


    但赵筠元却并未因此而起什么同情?的心?思。


    因为她记得,在北岐的她是?如何熬过那漫长的冬日的,最冷的时候,因为贺宛的示意,沉春殿的宫人连冬日的衣裳和被褥都贪了下来,赵筠元与?陈俞穿着?薄薄的单衣躺在一张床上?,两人贴得极近,却冷得生不出?一点旖旎心?思……


    所?以如今的赵筠元见贺宛如此落魄,能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是?留了善心?,至于旁的,实?在不该苛求。


    她坐着?轿辇回了永祥殿。


    贺宛的事情?,既然已经得了陈俞的答复,赵筠元也不想过多掺合,她从不曾想过这件事情?可能会有?任何意外。


    毕竟陈俞对贺宛的恨意,她心?知肚明。


    赵筠元走后,贺宛依旧守在宣明殿的廊道下,她如今成了一个陈俞身边任由他欺辱的宫女,纵然满心?不甘,可却没得选。


    大雪连绵不绝,午后,她见一道端方身影入了宣明殿,不敢细瞧,她只麻木的对着?那道身影跪下行礼,大约是?有?些意外,那道身影却是?在她面前停了片刻后才入了宣明殿。


    等那道身影消失不见,贺宛才拖着?僵硬的身躯,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依旧弯曲着?身子,立在原地。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殿门打开?,那道身着?官服的身影迈步走了出?来,她依旧颤颤巍巍的对着?那人行跪拜礼,那道身影停下,垂眸看向她,“你是?……岁旦宴上?献舞的舞女吧。”


    徐静舟的语气中有?几分不确定?,方才入殿时,他就瞧出?这女子身形好似有?几分眼熟,这会儿再细瞧一番,恍惚间倒是?与?岁旦宴那日身着?红衣献舞的女子身影重合了。


    贺宛见这人语气温和,才大着?胆子微微仰起头来,瞧清楚了眼前人清俊的面容,又很快再度低下头去,道:“是?。”


    得了肯定?的答复,徐静舟却不由得沉默了片刻,而后才道了句,“抱歉。”


    然后抬腿踏入了雪地了。


    贺宛愣愣的瞧着?徐静舟离去的背影,努力的思索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他为何要说“抱歉”。


    是?了,方才殿前的文锦公公不是?唤他为“徐大人”么。


    徐大人,大约就是?那位状元郎徐静舟吧,岁旦宴上?的北岐舞,不就是?他安排的吗?


    是?他将自己送到了陈俞眼前。


    想到这,贺宛指尖不由得蜷起,心?头那阵复杂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既然是?他一手促成,这一切又怎么能只是?一句“抱歉”就可以抵消的呢?


    ***


    入夜,雪势渐小,却依旧未有?停歇的意思。


    赵筠元在烛火下做好了第六件孩子的新衣,算着?日子,这孩子大约要生在春日末,她便费了心?思,做了好些轻薄的衣衫。


    其实?这事于她而言本?不算太难,毕竟从前在北岐的时候,她也没少帮着?陈俞缝制衣物,久而久之,这一手针线活或许算不上?多么精巧,至少用起来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只是?这孩子尚在腹中,并不知往后生出?来的到底是?个公主?还是?皇子,便索性连同衣衫鞋子都做了两份,不管是?公主?还是?皇子都正好有?能用得上?的。


    如此一来,手头琐碎的事便也就多了。


    天色方才暗下来的时候,陈俞身边的文锦公公就已经亲自来过一趟,不为别的事,只是?为了过来告诉赵筠元一声,今日他歇在宣明殿。


    赵筠元倒是?并不曾说些什么,只是?玉娇却没忍住在文锦离开?之后嘟囔了句“从前同样是?事务繁忙,便是?将折子带来永祥殿都愿意,怎么如今却……”


    话还不曾说完,就被春容的眼神打断,只能有?些不情?愿的闭了嘴。


    赵筠元却不曾应声,说来也奇怪,这会儿她听着?身边婢子的话,心?头竟也忍不住想起立在宣明殿廊道下那道纤细的身影。


    她不由得轻轻摇头,将那道身影从脑中驱逐,然后继续将心?思放在手中那做了一半的衣衫上?。


    贺宛的事,她想,肯定?很快就会了了的。


    此后两月,陈俞来永祥殿的次数虽然少了些,但也依旧时常过来。


    只是?每回过来,身边除了一个文锦之外,还总带着?贺宛。


    但只是?以奴仆身份来使唤她,稍有?不顺心?如意,便要责罚。


    赵筠元看得出?来,贺宛的日子过得很不好。


    而陈俞,大约只是?觉得,贺宛从前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北岐皇宫里?边,除了她的父母兄长,旁的人谁在这位尊贵的帝姬面前不是?低眉顺眼的,可如今呢,她成了她从前最瞧不上?的陈国人的婢子,在陈国的皇宫里?,任人欺辱践踏,这对她,应当是?最恐怖的惩罚。


    赵筠元自然明白。


    可是?这都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她想,这场主?仆游戏,陈俞怎么得也该玩腻了吧。


    贺宛活着?,便代表着?原书的剧情?还不曾走到尽头,可是?这个故事早以彻底偏离原本?的轨道,赵筠元依旧无法联系上?一开?始给她任务的系统,这样拖延的时间越长,她心?底所?滋生的不安也就越多。


    可她依旧无力去改变什么。


    还好,陈俞待她依旧很好,而她腹中孩子偶尔的动?作,也能让她意识到她与?这个世?界之间,还有?着?很深的牵绊。


    春猎那日,赵筠元陪同着?陈俞一同坐着?轿辇去了围场。


    说是?狩猎,其实?不过是?底下人抓来一些猎物放入围场之中以供皇室,或者世?家之人打发?时间罢了。


    正好赵筠元也许久不曾出?宫,陈俞便借着?这个机会,说是?带着?她出?去散散心?,虽然不能亲自骑马狩猎,可是?可以四处走走,喝一碗新鲜的肉汤也是?好的。


    到了围场,赵筠元依旧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贺宛。


    显然,是?陈俞让她陪同前来。


    赵筠元心?头不由生出?些异样之感,但却没有?说些什么。


    恰在这时,春容上?前与?赵筠元低语了几句,说的是?青州城的事。


    陈俞耳尖,抬眼问?道:“说什么呢?”


    赵筠元不曾多想,只将春容带来的消息原模原样的说了,“臣妾几月前让宫中的铸剑师傅刘贡大人帮忙铸了一把好剑,原本?是?念着?送给那日将我们护送回上?京的荆南,可不想遣去青州送剑的人跑了一趟,竟是?并未寻着?人,说是?连当初那位沈大人都出?了事,好似被牵扯到一桩案子里?边去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也不免也有?疑惑,她与?那位沈大人虽然不过几面之缘,可对那位沈大人在那小客栈中字字不肯让步的质问?北岐将军穆文的景象却记忆犹深。


    那样的人,她总觉得不应当会做出?对朝廷不利之事的人。


    陈俞闻言抬眸,片刻后才道:“沈重那桩案子是?朕亲自批的,他原是?有?护驾之功,朕也给予了嘉奖,可大约是?太过抬举了他,反而让他生出?了不当有?的心?思,惹出?了祸端。”


    他说这些,便是?在跟赵筠元解释了。


    赵筠元闻言,心?中虽还有?疑虑,可也只能应下。


    关于朝廷的事,其实?陈俞并未刻意隐瞒过她,甚至偶尔在她身边批折子之时,还时不时与?赵筠元说起眼下朝局,问?一问?她心?中想法,所?以赵筠元对于这些,知道得并不算少。


    但眼下陈俞不愿细说,总是?有?他自己的理由,赵筠元不好细问?。


    既然寻不到人,那送剑一事,赵筠元只能先搁置,让遣去青州城的人再好好寻一寻,至于还能不能将人找着?,也就要看缘分了。


    正想着?,贺宛躬身端着?茶水送了进来,先是?一一向赵筠元与?陈俞见了礼,然后才将那茶水送上?。


    不得不说,现在的她与?两个月前的她当真有?了很大区别。


    就连陈国的礼仪,她也学得像模像样。


    可赵筠元忽得没了继续留在这儿的兴致,她朝陈俞福了福身,以身子疲累为由头要先回营帐歇息,陈俞自然应下。


    翌日一早,这一年的春猎便开?始了。


    准备参加此次春猎的世?家子弟皆身着?劲装,个个摩拳擦掌,意气风发?,显然对于接下来的狩猎很是?期待。


    陈俞坐在高位之上?,简单的说了些鼓舞士气的话,又道:“今年春猎规矩与?往年相差无几,只是?有?一样,越往里?面去,里?边的兽类就越凶狠,自然也就更是?难以对付,诸位若是?想往深处走走,可要注意着?些。”


    听完陈俞的话,底下人虽有?个人面色微微变了,可大多数人却依旧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好似并不曾将陈俞口中凶狠的兽类放在眼里?。


    陈俞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接着?道:“至于今年的彩头,每个人想要的东西各不相同,朕便许你们一个心?愿,若是?谁人打下的猎物最多,最凶狠,那这人便能向朕许下一个心?愿,如何?”


    此话一出?,底下好些人的眼睛都亮了,所?谓金口玉言,他们自然都知道陈俞这话的份量,若是?真能拿下那名次,求名求利,求姻缘富贵都是?小事一桩,这让人如何不心?动??


    于是?纷纷跪下应道:“是?。”


    接着?陈俞点了头,那些个世?家子弟便都翻身上?了马,一手握长弓,一手拉缰绳,策马往林间深处去。


    等他们离开?,陈俞拉着?赵筠元的手道;“外间风大,进里?边歇着?吧。”


    赵筠元应了声“是?”,走到营帐门前时却正好瞧见守在那儿的贺宛,赵筠元看了一眼陈俞,忽地道:“不如让她也进里?边伺候吧。”


    陈俞皱眉,眼底的厌恶显而易见,“不必,让她在这儿守着?就是?。”


    赵筠元没再多言,只跟着?陈俞进了营帐,可心?中那阵异样却并未被压下去,或许方才陈俞眼底的厌恶不假,可她总觉得陈俞与?贺宛之间,生出?了一种古怪的,难以形容的旖旎情?愫。


    可是?无从考证。


    陈俞依旧像从前一样细心?询问?着?她这几日的饮食,关心?着?她与?腹中孩子的情?况,赵筠元一一应答着?,又忽然想起什么道:“既然安排了春猎,圣上?怎么不一同去打发?打发?时间?”


    陈俞摇头道:“朕若是?去了,他们恐怕要束手束脚。”


    说着?,又看向赵筠元道:“况且,朕总是?要陪在小满身边的。”


    他说这话时,神色并未有?任何的变化,明明是?带着?缱绻意味的情?话,可从他的口中说出?,却总是?不自觉的带着?一股冷意。


    好像,一贯都是?如此。


    恍惚间,陈俞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营帐外,还有?意无意的停顿了片刻,赵筠元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稀疏的阳光下,那道纤细的身影一动?不动?的立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或许是?因为陈俞提出?的彩头实?在诱人,天色渐暗时,归来的世?家子弟手中的猎物都颇为可观,旁的倒也罢了,归来最晚的那个尚书左丞家的公子卫柯竟然入了围场深处,生擒了一只山猫回来。


    这一下便引得众人赞叹不已,当然也有?世?家子弟觉得自己也有?这般本?事,只是?运气不太好,并未碰着?这样的一只山猫罢了。


    不过这春猎少则三五日,多则十余日都是?有?的,卫柯虽然今日拔得头筹,但之后几日一切自然还有?转机,于是?一个个心?里?头盘算着?,明日定?要再往围场深处探一探,猎一只比这山猫更凶狠的猎物来。


    这样想着?,这几人面上?笑意都真诚了几分。


    夜里?的宴席自然是?直接用新鲜的猎物下酒才是?最应景的,宫里?带来的厨子忙活了两三个时辰,将或是?兔子狸猫,或是?鸟雀鱼类做成各式佳肴,菜还不曾上?桌,那鲜香的气味就已经散开?,实?在诱人。


    陈俞也听说了卫柯生擒山猫之事,显然对这事很是?感兴趣,于是?宴席才过半,他便开?口道:“听闻卫柯你今日在围场中生擒了一只山猫,可有?此事?”


    卫柯连忙站出?来答道:“确有?此事。”


    陈俞颔首,“带上?来让朕也瞧瞧。”


    卫柯应道:“是?。”


    接着?便有?人将一足足有?两人高的铁笼子抬了过来,铁笼子里?边一只杂毛山猫正警觉的盯着?周围,显然,这些目光让它很是?不安。


    赵筠元当听到“山猫”二字之时,面色便不由得白了几分,等再亲眼见着?底下人抬上?来那铁笼子里?边凶猛的山猫,连袖袍下的手都止不住微微发?颤。


    她是?在害怕。


    在北岐时,她曾被贺宛关入兽笼中,同在兽笼中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山猫,周遭围了一圈人,尽数是?想看着?她是?如何被那只野兽吞吃入腹。


    那日,她虽然活着?从兽笼中走了出?来,可那种恐惧却好似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


    如今再度瞧见这山猫,那被藏匿起来的惧意铺天盖地的压了上?来,让她甚至有?了不顾一切只想逃离的念头。


    可她是?陈国的皇后,若是?真这样做,当着?这样多世?家子弟的面,定?是?要失了体面的。


    所?以她只能强装若无其事的模样。


    好在此时众人皆已被那只山猫吸引了目光,无人注意到赵筠元的不对劲之处。


    正在这时,有?人借着?几分醉意将目光放在站立于陈俞身侧的贺宛身上?,忽地扬声道:“听闻从前北岐人擅捕野兽,莫说皇室,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中也少不了饲养野兽,那野兽多以牛羊之肉为食,不过以人肉为食的却也不少,譬如犯了罪的家奴,又或者是?……北岐人最厌恶的陈国人。”


    听到这,在坐的那些世?家子弟面上?或多或少的都带了愠色,显然,他们知晓这事不假,即便被喂入兽口的那些陈国人与?他们素不相识,可那毕竟是?陈国人。


    原本?北岐已经被灭,过往恩怨早该一笔勾销,可如今这人提及北岐人曾经对陈国人做过的恶事,他们也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便有?人大着?胆子恨恨道:“从前那些北岐人以这种法子让多少无辜的陈国人命丧兽口,如今咱们陈国虽将北岐灭了,却不能让北岐人承受同样苦楚,反而要为了他们的安居乐业而花费心?思,实?在令人不忿……”


    这话说得实?在大逆不道,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如今竟是?当着?陈俞的面说出?了口,唬得坐在他身侧之人慌忙扯了几下他的衣袖,好容易让他闭了嘴。


    好在陈俞即便听了这话,神色也依旧平常,只开?口道:“从前北岐人确实?做了不少恶事,但如今北岐已经不在,所?谓人死如灯灭,再去计较亦是?计较不过来了了,若真要让他们尽数偿还,难道是?要将所?有?北岐人搜捕起来,一块儿喂了野兽才算了了这旧日的仇怨?”


    那不过都是?些北岐的寻常百姓罢了,即便那些百姓心?中怨恨着?陈国人,却也没本?事真的对陈国人做些什么,做得最恶的事大约也不过是?嘴上?说些难听的话而已,实?在不至于让他们为此丢了性命。


    方才满面愠色的世?家子弟自然也没想过要让如今活着?的那些北岐人尽数偿命,之所?以面露不忿,只是?听有?人提及北岐人将陈国人当作饲养野兽的食物罢了。


    如今听陈俞这样说了,也反应过来自个方才言行有?些失了规矩,正欲应下,却见那一开?始提起这事的孟松向前一步拱手道:“若是?微臣没有?记错,圣上?身边的这个婢女正是?北岐人,从前,北岐人不将我们陈国人当人看,不知有?多少人被他们投入兽笼中当作野兽的食物,今日,或许我们不能将这笔账算在那些北岐百姓的身上?,可圣上?能否将这婢子投入兽笼,让这北岐人也尝一尝被野兽撕碎的痛苦?”


    这孟松是?孟氏,也就是?孟皇后族中的人,若是?依照辈分来算,他应当能唤陈俞一声表哥,不过陈俞归来不久,与?孟家的这些亲戚也不算亲厚,这孟松倒也不曾来攀过这一层关系,这人后来在与?北岐的战事中立了些功绩,在兵部得了个员外郎的职位。


    虽然品级不高,但好歹算是?冒了头,听闻这孟松的父亲,也是?朝中的户部尚书孟齐最是?看重孟松这个嫡子,这孟松得了封赏那一日,孟齐高兴得连着?举办了好几日的宴席,比自个升迁那日的排场还要大呢。


    而也正是?因为这孟松是?上?过战场的人,心?里?对那北岐的恨比之常人又是?要深重几分,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就不奇怪了。


    而他这话一说出?口,赵筠元心?中也是?一惊,她悄悄瞥了一眼依旧立在陈俞身侧的贺宛,只见这贺宛虽然依旧站得端正,可身子却抖得厉害,连带着?一双娇媚的眼眸都薄薄的沁了一层雾气,大约是?真的怕了。


    至于陈俞,赵筠元没来得及细瞧,就听底下众人似乎都对这个提议很是?认同,纷纷道:“确实?是?这个道理,北岐人害了这样多陈国人,就算没法子将这笔债清算,能让北岐人尝一尝他们自个种下的苦果。”


    如此一来,陈俞似乎已经没了拒绝的理由,他侧目看向贺宛,轻声道:“既如此,那便依你们所?言吧。”


    陈俞的话方才说完,贺宛强撑着?身子便已经瘫软在地,还来不及向陈俞求饶就被拖到了兽笼边,兽笼里?的山猫原本?就一直处于警觉的状态中,这会儿突然见人靠近,忍不住发?出?怒吼声,贺宛被那声音吓得一个激灵,终于是?呜咽着?哭出?了声来。


    她几欲崩溃的爬跪着?向陈俞与?赵筠元磕头,嘴里?含糊不清的求饶,“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知道错了,不要……”


    赵筠元端坐在高位上?,低头看向贺宛。


    过去的十多年间,她一直坚定?的相信着?,不管她在这个世?界中生活多久,她永远都与?这里?的人不同,至少,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以这样残忍的方式死去。


    可这一刻,她改变了想法。


    时至今日,她依旧清楚记得,她被推入兽笼的那日,贺宛脸上?的笑,那种带着?盎然兴致的笑,好似她被野兽吞食的过程,不过是?一场博她一笑的好戏罢了。


    赵筠元从来没有?觉的自己有?多恨贺宛,她一直以为她能独立于这一切之外,所?以也从没有?真正对贺宛做过什么。


    而这一刻,当她看见贺宛就像当初的她一样,狼狈的被推到兽笼边上?,马上?就要成为野兽的食物,她的心?里?禁不住的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期待。


    是?啊,当初的贺宛能残忍的将她关入笼中,旁观她与?野兽搏斗,那么如今的她为何不能,做过的事总要偿还的。


    连赵筠元自己都不曾发?觉,此刻的她身子不由自主?的绷紧,心?头原本?的惧意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期待,是?压抑不住的期待。


    几个世?家子弟将兽笼打开?一道缝隙,便迫不及待的要将贺宛推入兽笼之中,或许贺宛如今这梨花带雨的模样确实?惹人疼惜,可却不曾激起他们半分怜爱之心?。


    在此刻的这些世?家子弟的眼中,贺宛不过是?一个一直被他们所?深恶痛绝的北岐人罢了。


    贺宛被他们制住,虽一直拼了命的挣扎,但显然无用,眼看着?就要被投入兽笼中成为山猫的食物了,陈俞却沉沉的开?了口,“等等。”


    第二十五章


    四周在这一瞬安静下来, 就连赵筠元看向陈俞的目光中都止不住的带着惊愕。


    在众人的目光中,陈俞的声音尽可能的柔和,他垂眸看向赵筠元隆起的腹部?, “皇后腹中孩子就快要降生了, 一个北岐人的生死朕并不在意?,可朕不想?让朕的孩子还未出生便沾染上这种血腥气, 今日, 还是算了。”


    没人想到陈俞会开口说出这样的理由来,偏偏这是无人能反驳的理由。


    那些恨不得马上将贺宛投入兽笼的世家之人也只能颓然的将她松开, 而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第一反应却是慌乱的跑到陈俞身后。


    显然,她知道,是陈俞在护着她。


    赵筠元微微抬眸, 恰好瞧见陈俞收回的目光。


    一切如常, 可赵筠元的心中却?明白?, 并不是这样, 只是她不懂, 陈俞不是最怨恨贺宛了吗?


    不仅是赵筠元, 就连陈俞, 也曾经被这位北岐公主?投入兽笼之中, 差一点就丧了命, 赵筠元想?看到贺宛为?这一切偿还些什么, 陈俞呢,他应当更想?看到的。


    不管是原书中的陈俞, 还是现?在的陈俞, 都应当如此才对。


    毕竟那些事情,都是真切的发生在陈俞身上?的。


    赵筠元得不出答案来。


    或许是因为?陈俞的制止, 让接下来的半场宴席只是按部?就班的进行了下去?,午24久〇吧192再有人站出来也只是开口说些好听的恭维话?,没人再提及北岐人的事。


    等天色再暗些,陈俞便与?赵筠元一道入了营帐,贺宛依旧守在外边,赵筠元从她身边经过?时,见她向来低垂的眉眼微微抬起,夜色中或许瞧不清楚眼神,可赵筠元却?总觉得她那眼眸中多了几分笃定。


    就仿佛……对某件事多了几份信心一般。


    赵筠元移开目光迈步进了里间,像往常一样喝下热好的安胎药便要歇下,关于今日的事,赵筠元并未有再去?询问陈俞的意?思,她知晓,这种事,左右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只是陈俞好似存了想?解释的心,在她面前张了好机会嘴,只是最后也只是道了句“无事”,便让她早些歇着了。


    自从怀了身子,赵筠元总是早早歇下,就算陪在陈俞身边,也会歇得比他早些。


    他向来忙碌,就算是最清闲的时候,手边也总有些事情得先处理,赵筠元或许等得,可腹中孩子却?是等不得,不消多久,那股子困倦就涌了上?来,好几次趴在书案上?就睡了过?去?,次数多了,陈俞便不再让赵筠元侍奉笔墨,只让她先去?歇息。


    今日其?实发生的事并不算少,但或许是腹中孩子的缘故,赵筠元还来不及细细揣摩,就已经睡了过?去?。


    只是她方才睡过?去?不久,就迷迷糊糊的听见外间传来喧闹声响,声音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赵筠元也惶然睁开眼眸。


    里间的烛火已经熄灭,好在有月色透过?营帐朦胧的照进来,让赵筠元算是能瞧清楚一些事物。


    外间传来的声响并未停歇,赵筠元只听见好似是男男女女的声音混杂于一处,却?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


    这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借着月色,她下了塌又随手拿了一件披风裹上?,然后往外间走?去?。


    赵筠元于陈俞歇息的营帐虽然也是临时搭建,可却?事事都考虑得周全,粗略分了三间屋子,一间是置了床塌,用作歇息的,一间是书房,是陈俞平日处理政务所用,剩下一间倒是没有特意?讲明用处,只是二人若是一块用膳之类,便是在这一间了。


    赵筠元这会儿从最里间走?了出来,瞧见陈俞的书房还亮着烛火,走?上?前掀开帘子才发觉人并不在。


    她心头?越发不安,一手扶着腹部?,另一手搀着桌椅,一路小心翼翼的走?了出去?。


    等行至门?前,外间一阵寒风卷起一道发冷的声音送入赵筠元耳中,她听得那道熟悉的声音道,“你若敢伤她……”


    她身子不由得一颤,还是伸手将那道帘子掀开。


    外间,当真是热闹极了。


    宴席上?提出要将贺宛投入兽笼中去?喂那只山猫的孟松面上?染了红晕,显然是方才宴席中饮酒太过?,这会儿还不曾消了醉意?。


    而此时他正竭力制住贺宛,神色惶恐无措。


    当然,被他制住的贺宛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头?发散乱,面色几乎惨白?,虽然一直在挣扎着,可却?怎么得都挣扎不开来。


    陈俞也在,他一直死死盯着二人,连赵筠元走?到他身边也是文锦唤了一声“娘娘”后才发觉,可即便发觉赵筠元的到来,陈俞也依旧不曾将注意?力分给她,只依旧盯着二人道:“孟松,你莫不是疯了!”


    孟松被那夹着杀意?的语气激得浑身发颤,制住贺宛的手下意?识松了松,贺宛便得了空子,很快从孟松手中挣脱了开来。


    瞧见这般景象,赵筠元的心头?反而是一松。


    她虽然也想?要了贺宛这条命,可眼下显然时机不对,这孟松在朝中虽不过?是个员外郎,可父亲却?是尚书孟齐,若是孟松真对贺宛做了什么,赵筠元瞧得出来,依着如今这副情景,陈俞怕是不会放过?了那孟松。


    如今贺宛无恙,赵筠元原以?为?陈俞对孟松不过?小惩大戒一番,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不曾想?到那贺宛从孟松手中逃脱之后却?一门?心思的扑到陈俞身边,一双娇媚的眸子蓄满了泪水,声音凄楚地方才唤了一声“圣上?”,那噙着的泪珠便落了下来,好似受了千万般委屈。


    她这般举动再加上?被扯得凌乱的衣裳,让赵筠元很快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变了脸色,正欲开口,就见陈俞脸色也冷了几分,竟然抽了身侧侍从的佩刀要往孟松的方向走?去?。


    赵筠元瞧见他那满面怒火,一下子慌了神,连忙快步走?上?前拦了陈俞的去?路道:“圣上?,不可啊。”


    陈俞凝眸看向她,声音极冷道:“你也是女子,这孟松如此行径,朕如何留得?”


    “圣上?。”赵筠元尽可能冷静下来道:“此事到底真相如何还并未定下,况且,孟松乃是孟尚书的孩子,孟尚书老来得子,对他最是疼爱,对于圣上?所行之事,孟尚书一向是最为?支持,圣上?您就算认定这孟松真有这般孟浪行径,亦是应当看在孟尚书面子上?再……”


    赵筠元心知陈俞与?贺宛之间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此刻的她却?没有细想?这些的机会,她只知道她从幼时便养在孟皇后膝下,孟皇后待她如同亲女,就算没有系统的任务,今日,她也不会任由陈俞胡来。


    今日之事若真的闹大,不管是谁都不好收拾,特别是陈俞盛怒之下为?的还是一个北岐女子。


    这对于一向厌恶北岐人的陈国人来说,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啊。


    赵筠元以?为?,只要她说清楚其?中利害,陈俞的理智便会回笼,可她的话?还不曾说完,陈俞却?已是用力拨开她的手道:“朕是天子,若是想?处置一人还要顾念这样多,那这皇帝做来还有什么意?思?”


    说完,他正欲动手,却?又被赵筠元扯住衣袖,他侧目一看,赵筠元已是艰难的跪倒在地,她道:“就算圣上?不在乎旁人,可这孟松亦是太后的亲侄子,算来还是圣上?表弟……”


    她一字一句的说着,可陈俞却?没了耐心,他用力甩开衣袖,将那柄长剑径自穿透了满脸惊恐的孟松腹中,温热的鲜血溅了僵在那儿的赵筠元一脸。


    少年的脸很快被死气淹没,赵筠元愣愣的看着,夜风好似化作了刀刃,割得她生疼,茫然无措间,她感觉到腹部?一阵沉沉的下坠感,两腿间涌出一阵湿意?,她意?识到了什么,慌乱的想?开口求救,可她努力的张了张嘴,却?怎么得也发不出声音来……


    昏倒过?去?的前一刻,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陈俞白?日里说的那句话?来,他说,一个北岐人的生死他不在意?,他只是不想?让她腹中的孩子沾染了不当沾染的血腥气。


    她忽然觉得这句话?,可笑极了。


    ***


    再醒来时眼皮依旧发沉的厉害,耳边的脚步声响愈发凌乱,她努力睁开眼睛,周身那仿佛被剥去?皮肉的疼痛感也在这一瞬变得真切,而她甚至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朦胧中瞧见一片片刺目的鲜红……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终于停止,有人手忙脚乱的拿了毯子将从她身下取出来的婴儿裹住,面上?本是喜色,可不过?片刻,那喜色却?又尽数变为?慌乱。


    赵筠元艰难的抬了抬手,声音沙哑道:“快,抱过?来给本宫瞧瞧。”


    抱住孩子的稳婆听了这命令,却?脸色惨白?的朝她跪下,既不将孩子依照赵筠元的意?思抱上?前去?,也不敢开口说出缘由来。


    赵筠元即便还不曾完全清醒,可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她有些慌乱的想?支起身子,竭力道:“本宫让你将孩子抱过?来,你……”


    春容与?玉娇面上?尽是沉痛之色,两人上?前想?劝慰赵筠元,但却?都被赵筠元推开,她只死死盯着那稳婆,挣扎着几乎要从床塌上?摔下来。


    正当这时,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陈俞快步走?了进来。


    里间几人见了陈俞进来,都仿佛是有了主?心骨一般,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


    而陈俞一进里边,就先示意?稳婆将孩子抱下去?,里间宫人也识趣的一块儿退了下去?。


    赵筠元此刻满心装着那孩子,见孩子要被抱走?自然不愿,可她正欲挣扎上?前,却?已经被陈俞拦下,他道:“小满,那孩子与?我?们没有缘分。”


    陈俞这话?便算是给了赵筠元一个准确的答复,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已经是没了生息。


    原本她见里边下人神色都很是古怪,心间便已经有了猜测,可总还是不甘心,便想?着再瞧一瞧那孩子,如今从陈俞口中得了准话?,神色反而平静了下来。


    陈俞见她没再吵闹,以?为?她已经接受现?实,神色难得柔和了几分道:“小满,往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赵筠元仰头?看向眼前人,忽地笑了笑,她张口道:“圣上?,喜欢贺宛吧?”


    第二十六章


    陈俞的神色僵在了那儿, 大约他怎么得也想不到,赵筠元会?这样直接的将他隐匿于心中,不敢承认的感情说出口。


    片刻后, 他的神色恢复如常, 就连眼眸中的窘迫也已经消散干净,他冷声道:“小满, 你是陪着我在北岐苦苦熬了四年的人, 你知道那时?候的贺宛是如何折辱于我,我只想让她?受尽万般苦楚后再要了她的性命, 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是吗?”赵筠元倚靠在软枕上,就这样平静的看向他。


    陈俞心头却起了一阵无名之火,他盯着赵筠元道:“看来皇后是因为?失了孩子,悲痛之下在朕面前竟连半分分寸都没了, 朕不应当在这时?候来瞧你。”


    说完这话, 已是一甩衣袖走了出去?。


    赵筠元看着他的背影, 脑中没由来的想到四个字“恼羞成怒”。


    即便陈俞并不承认, 可她?心中依旧恍如明镜, 她?明明就是……说中了他的心思。


    赵筠元躺在床塌上, 心头升起了无边悲凉来, 旁人倒也罢了, 为?何偏偏是那贺宛?


    她?犹记得, 北岐的冬夜里, 她?与陈俞二人在一张单薄的被褥下互相?取暖,陈俞心疼的将她?那双冻得通红的手放入怀中捂着, 她?仰头看向陈俞, 清冷的月色下,她?只能?看清他漆黑眼眸中漫无边际的恨意, 他道:“小满,终有一日,我们所承受的苦楚,一分?一毫,都会?从?贺宛身上讨回来。”


    赵筠元在他怀中没有分?毫迟疑的点?了头。


    那时?候,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赵筠元在陈国?时?是娇养在宫中的世家小姐,在北岐却成了最低等的婢子,就连北岐宫中的宫人都可以随便差使,便是如此,赵筠元也不曾有过抱怨,她?知晓陈俞在北岐宫中的日子难过,便竭尽全力地护着他。


    表面上她?只是陈俞一人的婢子,只要将他照料好便成,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在贺宛的示意下,谁人都知他们二人在宫中是人人可欺的,所以只要寻了由头便能?随便责罚,罚跪,挨打又或者是罚去?浣衣局都是寻常之事,方才来到北岐的第一年,她?那双原本娇嫩的手就已经粗糙得宛如老妇,如今回了陈国?一年有余,日日养着,却再养不回来。


    若只是这些也就罢了,可她?还亲眼见过贺宛与那些世家之人当众将陈俞唤做“陈国?贱种?”,生生逼着他下跪磕头,便是那兽笼,赵筠元与陈俞,也曾经进过……


    可陈俞,却还是动了心。


    恍惚间?,赵筠元好似明白了过来,原来她?一直不曾顺利攻略陈俞,所以系统并未出现,陈俞藏在心底的那个人一直都是贺宛。


    比起痛苦,此刻赵筠元心中更多的是茫然无措。


    若是不能?攻略陈俞,她?便不能?再回到现实世界,也就只能?与陈俞贺宛这样耗着,若是还有心攻略陈俞,对一个已经动了心的人,她?当真还有机会?吗?


    赵筠元浑浑噩噩的想着,却怎么都想不出个结果来。


    如此闹腾一番,春猎便就只能?提前草草结束了。


    至于春猎中发生的那些事儿,自然被陈俞压了下去?,只要他吩咐下去?,便无人敢在这种?时?候乱嚼舌根。


    而赵筠元回到宫中这几日,底下人皆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特别是春容和玉娇两人,不仅在她?的吃食方面费了不少心思,更是时?时?陪在她?身边与她?说些趣事逗她?开心。


    赵筠元不想徒惹她?们忧心,纵然心中郁结难消,可在她?们面前却好似已经将那孩子之事放下。


    就连孩子下葬之后,陈俞再来瞧她?,赵筠元也并未再提及过那日之事,与他之前的相?处也已是恢复如常。


    陈俞大约是很满意的,满意她?这样识趣。


    只是陈俞不知,赵筠元并非是识趣,只是还不曾想好到底该怎么办而已。


    或许在她?内心深处,亦是还存在着希冀,以为?陈俞不曾忘记过旧日对贺宛的仇恨,依旧恨着她?对他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失去?了孩子之后,赵筠元夜里却依旧睡得并不安生,有时?夜半醒来,她?总会?下意识伸手摸向腹部,摸到一片平坦时?,甚至心头还止不住会?有些慌乱,直至彻底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那孩子早已经不在。


    更多的时?候她?却都只是迷迷糊糊的睡着,昏暗的月色下,能?恍惚间?瞧见一道黑影坐在床边,目光痴痴的望着睡得并不安生的她?,偶尔的一声叹息也都是极轻极轻的,仿佛怕会?惊扰了梦中人。


    ***


    临近五月,上京偶尔已经能?觉察到闷热的暑气。


    贺宛怕冷,却也并不习惯这种?陌生的燥热。


    她?站在宣明殿的廊下,虽然有遮盖的地方,可却依旧有些难熬。


    但却也不敢偷懒,只能?规规矩矩的守在那儿,最大胆的动作也不过是趁着文锦公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往殿内瞧一眼。


    陈俞对她?的心思,她?心知肚明。


    其实原本她?也是不敢信的,毕竟这实在太荒唐,她?曾经做了那样多折辱陈俞的事,一次又一次的践踏他,从?不曾将他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贺宛记得,在北岐时?,陈俞每一回在她?的手底下受了折磨,总会?用那双阴郁的眸子,死死的盯着她?,好似恨极了她?。


    即便是那时?候的她?,看见这样的一双眸子,也会?止不住有些不安,可很快,那些不安就转变为?恼火,让她?忍不住用更为?极端的法子继续折磨陈俞,想将他眼里那些不甘尽数碾在脚下。


    而后来,她?每回夜里再回想起陈俞那双阴郁的眸子,总会?从?梦中惊醒,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那段漫长的日子里,陈俞于贺宛而言,是最恐怖的梦魇。


    后来不得已来到陈俞身边,她?更是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直至今日,她?依旧好端端的活着。


    她?一直最为?恐惧的人,始终未有真正伤害过她?,甚至还在她?身处险境时?护住了她?,她?还是想到了那个甚至有些可笑的可能?性?。


    陈俞喜欢她?。


    那双阴郁的眸子看向她?的目光里,有的不仅仅只是怨恨,或许更深处,隐约的有一些无人察觉的最为?隐晦的也是最为?热烈的……爱意。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日,她?又哭又笑的在床头坐了半夜,谁能?知道呢,那个曾经被她?欺负得最狠,也让她?最恐惧的人,会?喜欢她??


    可这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又何尝不是最后一条生路呢?


    只是,她?要更确定一点?,确定陈俞是不是真的对她?有这样的心思。


    又或者说,也让陈俞看清这藏在最深处的爱意。


    想到这,贺宛微微勾了勾唇角,目光再度瞥向殿内。


    殿内,徐静舟绷紧的身子微微屈着,酝酿了好几番的话终于在陈俞眉间?显现出几分?不耐时?说出了口,“圣上,您留在身边的那个北岐舞女……”


    陈俞抬眼,目光冷冷的落在他身上。


    徐静舟依旧屈着身子,并未察觉到陈俞的神色变化,只继续道:“北岐人或许做过许多不当做的事,可那女子只是个弱女子罢了,想来那些事与她?也是无关。”


    陈俞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道:“所以,徐爱卿是想怎么样呢?”


    徐静舟抬头看向陈俞,而后又俯身向他跪拜道:“微臣从?第一回 见了那位姑娘,就……就对她?生了情意,还请圣上成全。”


    这句话说完,徐静舟的脸已是红到了耳根,若是此时?他抬眼瞧一瞧陈俞的脸色,便会?发觉此时?的陈俞面色却宛如寒冰,搭在书?案的手指也控制不住的绷紧。


    半晌,见陈俞始终不曾应答,徐静舟正觉奇怪,就听他声音淡淡道:“这种?事总不能?只凭你一人心意,总要听一听人家姑娘的意思。”


    徐静舟闻言以为?陈俞已经应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连连点?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陈俞没再看他,而是将目光移向殿外,道:“文锦,让贺宛进来。”


    谁人都知北岐有位帝姬,那帝姬封号文柔,世人都称之为?文柔帝姬,可却极少人知晓其真名,所以陈俞倒也并不曾避讳过贺宛这个名字。


    外间?文锦应了个“是”,而后贺宛推开殿门,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


    陈俞看向贺宛,眼神中的嘲弄极为?明显,他道:“徐大人向朕要你,你可愿意?”


    贺宛先是恭敬的向陈俞行了跪拜礼,然后才回答道:“回圣上的话,奴婢愿意。”


    得到这样的答复,徐静舟自然不会?意外。


    毕竟他与贺宛,原本也并不是如他所言那般互通情意,只是他想救贺宛罢了。


    从?第一回 在宣明殿外见到贺宛,确认她?是那日岁旦宴上献舞的北岐舞女,又见她?衣衫单薄,露出来的那节手臂上还能?清晰的瞧见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痕,心里便止不住生出愧疚的心思来。


    后边每回再来宣明殿,都总能?见到贺宛守在殿外,也总能?隐约瞧见她?手上的伤。


    虽然贺宛什么都没有说,可每当她?神色凄婉的望着他,徐静舟总是满心不忍,时?日越久,他心中越是愧疚。


    总想着,若是那日自己不曾将这女子送去?献舞,或许她?也就无需受这种?苦楚了。


    到今日,他也实在无法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便琢磨出这个法子来。


    贺宛在陈俞身边受了这样多苦楚,如今他能?救她?,她?没道理拒绝。


    听贺宛已经表明心意,徐静舟便以为?此事已经了了,都做好谢恩的准备了,可不曾想,陈俞却猛然起身,一步步走近他们二人,直到走到贺宛身前才停下脚步。


    徐静舟心觉奇怪,下意识抬眼看去?,却看见陈俞弯腰死死掐住贺宛的脸,一字一句问道:“阿宛,你真的……愿意吗?”


    第二十七章


    大约是赵筠元的身体原本便不算太差, 这段日子在宫中也?一直被照料得很好,所以到这几日已是几乎全然恢复了?。


    赵筠元原本是瞧着外边天气好,不冷不热的, 就带着?春容与玉娇, 想着?出外头走走,也?好散散心。


    却不想与她们二人一路走着聊着?, 不知不觉走到了?宣明?殿。


    玉娇见了?这般景象, 不由笑着?调侃道:“看来咱们娘娘想去外边散心是假,想来见圣上才是真啊!”


    春容下意?识看?向赵筠元, 见她神色如常才悄悄松了?口气,又走上前道:“娘娘可要进去?”


    赵筠元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有几日不曾见圣上了?, 本宫也?正?好有些话想与他说。”


    春容面上带了?笑意?, “是这个道理, 夫妻间许多?事也?是要说清楚才解了?误会的。”


    不说旁的, 便是这些日子陈俞来永祥殿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她们?这些在身边伺候的, 又怎会不知是出了?问题。


    只是要解决寻常夫妻间的问题尚且是一桩难事, 就更别提如他们?这般的了?。


    不过今日赵筠元愿意?主动来这宣明?殿, 也?算是有了?缓和的心思, 春容与玉娇二人心里也?都高兴。


    赵筠元并未再多?言, 只是迈步往宣明?殿走去。


    宣明?殿的廊下,贺宛并未像往常一样守在那儿?, 赵筠元的脚步一顿, 她知道贺宛既然不在外面,那应当就是在里面了?。


    所以今日, 她大约来得有些不合时宜。


    可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


    若是正?好也?在里头,那她便借着?这个机会好生问一问陈俞心底的想法。


    想到这,赵筠元便依旧走到殿前。


    文?锦见了?赵筠元,神色却头一回有些慌乱,他行完礼便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娘娘,里面圣上正?与徐静舟大人在议事,恐怕……”


    赵筠元瞧出他的神色不对,这文?锦公公被陈俞提拔上来之前就已经在宫中混迹了?二十多?年,向来是行事最为?稳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这面上都瞧不出什么神色变化来的,可这会儿?赵筠元却明?显从他面上瞧出了?几分慌乱。


    不管是真还是假,赵筠元都想进里边瞧一瞧,于是摆手道:“无事,圣上曾经吩咐过,不管这宣明?殿里边是在批折子,议事还是做旁的什么,本宫都可以随时进去,也?无需通传,文?公公难道忘了??”


    文?锦自然知道这话不假,可一想到里边的情况,他的心又不由得悬起,迟疑道:“可是……”


    赵筠元却直接打断他的话道:“本宫有事要与圣上商议,就不与文?公公闲谈了?。”


    说完,不等文?锦再阻拦,她已是转身到了?殿门前,抬手正?欲开口。


    而殿内,陈俞的手死死掐住贺宛的脸,要她重新回答那个问题。


    这时候,哪怕是对这些东西?再怎么迟钝的徐静舟也?已经瞧出几分不对来了?,但他却依旧没有揣摩出来陈俞的心意?,只有些凌乱的看?着?似乎有些过于亲近的二人,纠结着?当说些什么劝一劝陈俞。


    贺宛见陈俞生气,非但没有害怕,心中反而有些得意?。


    她明?白,陈俞这正?是因?为?心里有自己才生气。


    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喜欢的人被别人染指呢?


    想到这,贺宛微微仰头,那双娇媚的眸子避也?不避的对上陈俞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圣上无论问多?少遍,奴婢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奴婢愿意?跟着?徐大人出宫,陛下应当……”


    剩下的半句话还没有说完,陈俞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发了?狠的吻上那一张一合的唇,让她不得不将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尽数化为?含糊不清的声音。


    这一瞬,他的脑中一片混沌,已经将所有一遍遍在心里强调的东西?忘却,就只确定眼?前人,是他心底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他不想让她属于别人。


    徐静舟的身子仿佛僵硬,连思绪也?停在了?这一瞬。


    原本的他正?努力思索着?到底该如何开口劝说,就见他们?二人竟是已经……这让徐静舟这个连女子的手都不曾碰过的纯情男子脸红得就如同煮熟了?的虾,就算已经回过神来,他也?还是手足无措,一双手脚都不知道到底该往哪里放才比较好。


    而殿外,赵筠元只是将那道门推开一道缝,就恰好看?到了?陈俞身子俯下,几乎痴迷的亲吻着?跪在地上的贺宛。


    她推门的手顿住,明?明?是六七月的时候,可她却在这一瞬感觉通体?发寒,而心头生出漫无边际的茫然与恐惧来。


    这一瞬,她为?陈俞找的所有所谓理由都变得极为?可笑。


    她只能承认,陈俞确确实实的喜欢上了?贺宛。


    她就这样立于殿外,看?着?他们?结束这个漫长而缠绵悱恻的吻。


    等陈俞终于松开贺宛,赵筠元才缓过神来,她垂下眉眼?,显然已经没了?再去见陈俞的念头,只将那殿门的缝隙合上便转身走出了?宣明?殿。


    殿内的景象依旧难以说明?。


    因?为?在陈俞终于松开贺宛之后,贺宛伸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旁边跪着?的徐静舟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被贺宛这般举动震住,心头麻木的想着?,不知接下来圣上会如何处置看?到这样多?不该看?到东西?的自己。


    好在正?在此时,陈俞却冷冷的瞥了?徐静舟一眼?,不耐道:“你还留在这做什么,还不赶紧滚出去?


    徐静舟听了?这话心头还有几分不敢信,可身子的反应却更快一些,连连行了?礼退了?下去。


    可贺宛却并未在打了?这一巴掌后消停,她已经笃定了?陈俞对她的心意?,虽然不知这心意?到底从何而起,可她却明?白该如何利用。


    于是她狠狠打了?陈俞,而后眼?泪却又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她声音凄婉道:“我知道从前我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可我本来就是北岐帝姬,而你是陈国人,我们?生来就是敌人,我这样做,难道不对吗?”


    陈俞怔住,还未应答便见她神色激动的继续道:“圣上因?此想报复我,给我最卑贱的身份,让我在这陈国宫中被所有人践踏,我都忍了?,谁让从前是我对不起圣上,可今日呢?圣上既如此厌恶我,又为?何要……要……”


    说着?,她仿佛受了?极大的屈辱,那双向来娇媚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就这样又是埋怨的又是倔强的看?着?陈俞。


    陈俞的心一下子便软了?下来,他张嘴想解释什么,可一开口却只剩下那句夹着?长长叹息的“阿宛……”


    贺宛却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圣上这样不遗余力的折磨我,到今日,阿宛也?算将过往的一切偿还了?吧,如今北岐虽然没了?,可阿宛却还是北岐帝姬,父王母后说过,北岐帝姬总该要有些傲骨的,今日圣上想用如此法子折辱于我,阿宛便用这一条命来给圣上做个交代吧!”


    话音刚落,她便毫不迟疑的转身跑向殿中石柱,显然是打算触柱自尽了?。


    只是贺宛这一边跑向石柱,一边却也?等着?陈俞将她拦下来。


    她向来是最怕死的,当初北岐要亡了?,北岐王,王后都打算殉国,只有她一人怎么都不肯就这样死了?。


    那时候她尚且还有偷生的念头,就更别提如今了?。


    只是这会儿?已经演到了?这儿?,陈俞若是当真不拦她,她也?总不能自个就这样停下来吧?


    所以便只能硬着?头皮真往那石柱上撞去。


    好在正?当她真要撞上石柱的最后一刻,陈俞还是将她拦了?下来,“阿宛,朕这并非是要欺辱你。”


    “圣上何必再骗我。”贺宛哽咽道:“谁人不知圣上最厌恶的便是北岐人,便是我这个北岐帝姬?”


    陈俞心疼的将怀中人眼?泪擦去,喃喃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们?都不明?白,在朕心里,最喜欢的,永远都只有阿宛。”


    贺宛仰头看?向陈俞,忽然面露苦涩道:“那赵筠元呢?她可是在北岐陪了?圣上四年,如今又是圣上的皇后,圣上对她的情意?,应当是阿宛望尘莫及的吧。”


    陈俞摇头,几乎没有犹豫道:“小满于朕而言,是知己,她是最懂朕的人。”


    “而阿宛,你是朕心之所向,是朕真心爱慕之人。”


    第二十八章


    贺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伸手环在陈俞腰间,整个人都仿佛埋进了他怀中,声音很轻却很认真道:“那阿宛相信圣上。”


    陈俞轻抚着她披散开来的墨发, 柔声道:“好。”


    ***


    廊道上, 徐静舟才从宣明殿走出来不远,连额上冒出来的冷汗都还不曾干透, 就在拐角处被个小宫女唬了一跳。


    那宫女身着水绿色小衫, 下裙却是浅淡的青色,虽依旧是宫女的服饰, 可?一眼瞧着却与寻常宫女不同,打扮得要更华贵些,想来是宫里哪个主子跟前的人。


    徐静舟稍稍平和?了?心绪,客气问道:“不知这位宫女姐姐这是有何?要事?”


    宫女见他态度如此倒是有些意外, 笑着道:“徐大人客气了?, 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玉娇, 此番过来是皇后娘娘想见徐大人, 故让奴婢请大人过去。”


    徐静舟神?色微变, 拱手道:“微臣是外臣, 入内宫恐怕是不合礼数的。”


    玉娇摇头道:“徐大人误会了?, 皇后娘娘就在太?湖边上等着您, 您往这边走便是。”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 徐静舟也不好再找理由拒绝, 只得勉强应下。


    廊道的尽头再转个?弯儿便正好是太?湖。


    赵筠元在那太?湖边上已经吹了?好一会风,到现在内心那阵躁郁已经完全压了?下去。


    玉娇与春容皆不知方?才的她到底在宣明殿里边瞧见了?什么, 只见她瞬间变了?脸色, 而后走出了?宣明殿。


    后边瞧她一直神?色不虞,便也能猜到那大约不会是什么好事。


    所以纵然满腹疑惑, 也不好再开口细问,只能与她说些逗乐的话?,想将她哄开心点。


    可?话?还不曾说上几句,赵筠元便心不在焉开口吩咐玉娇去将徐静舟请过来。


    徐静舟这会儿心情也极为复杂,方?才在宣明殿里边瞧见的景象依旧在脑中挥之不去,这一切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他,他方?才都做了?什么蠢事。


    他竟然向?圣上讨要圣上心尖上的人,这不是莫大的笑话?么?


    而现下皇后娘娘又突然要见他,除却方?才的事,徐静舟也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


    故越发不知该如何?应对?。


    等走到赵筠元跟前,也只能先硬着头皮行?了?礼。


    赵筠元的目光从平静无波的湖面移开,神?色平静的问道:“那日岁旦宴会中有北岐女子献舞,听说,这是徐大人特意做的安排?”


    徐静舟显然有些意外赵筠元寻他过来是为了?这事,可?还是老实答道:“是。”


    赵筠元终于将目光放在眼前人身上,甚至细细将他端详了?一番,然后才道:“不知徐大人为何?要做此安排?”


    席中歌舞之事原本是和?他一点关系也扯不上的,可?他却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做了?安排,赵筠元瞧他也不像是心机深重之人,自然觉得古怪。


    徐静舟听她问到了?这份上,面色也不由得多了?几分尴尬,可?到底也还是将事情如实说了?。


    他初入官场,便被共事官员排挤,后边更是连圣上也对?他有了?意见,情急之下生了?讨好的心思也算正常。


    赵筠元听完缘由,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本想告知徐静舟他是遭了?暗算,毕竟朝中不少官员都知道陈俞原本是最厌恶北岐人的,那日献上的北岐舞,若不是阴差阳错让陈俞见到了?贺宛,那他定?时?要迁怒于徐静舟的。


    可?想到如今陈俞对?贺宛的情意,赵筠元反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说陈俞最为厌恶的便是北岐人,可?他对?贺宛……当真厌恶吗?


    赵筠元说不出答案来,最终也只能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道:“往后徐大人做事还是应当谨慎些,那位杨公子或许并未存了?坏心,可?有些事却没那么容易说得清。”


    徐静舟愣愣的抬头,半晌才应了?个?“是”。


    赵筠元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用有些疲惫的声音道:“天色暗下来了?,本宫也累了?,就先回去了?。”


    徐静舟连忙俯身行?礼,恭恭敬敬道:“微臣恭送皇后娘娘。”


    赵筠元略一颔首,便转身顺着太?湖边上那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石子路走远。


    徐静舟直等到那道华丽的背影彻底瞧不见了?,才起身离开。


    当夜,贺宛封妃的消息便传了?开来。


    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子,按理原本是没有这样越级晋封的道理,可?圣上抬举,说封妃,底下人顶多劝上两句,若他坚持,便也由着他高兴了?。


    所以这道旨意很快便定?了?下来。


    贺宛被封为宛妃,赐居于常宁宫。


    消息传到永祥殿来的时?候,春容与玉娇都向?底下人确定?了?好几回,总以为是不是弄错了?。


    她们二?人一直在赵筠元身边伺候着,深知陈俞与赵筠元感情深厚,这几日虽然瞧着有些不对?,可?也只以为是因着孩子的事闹了?脾气,过不了?多久便会重归于好,可?如今却多了?个?宛妃……


    春容与玉娇合计了?好一会,到底不敢瞒着赵筠元,只能小心翼翼的与她说了?实情,哪里想到她好似早便想到了?会有今日,直到她们二?人说完,神?色也不曾有什么变化,只道:“圣上对?她的情意本就不一般,如今封了?妃,也算名正言顺。”


    玉娇轻哼一声道:“原本瞧着圣上对?您也算是情深意重,哪里想到如今将一个?北岐女子封了?妃,却也不肯提前同您说一声。”


    赵筠元无奈道:“你也知道他是圣上,说什么做什么哪里有一定?要同本宫商量的道理?”


    “可?是……”玉娇原本还想在说些什么,可?却被边上的春容拉住了?衣袖,春容接着她的话?道:“娘娘的话?有道理,圣上哪里能与寻常男子相比,这些事,总应当看开些才行?。”


    赵筠元知道春容这话?也是在安慰她,可?她这会儿只想独自一人待一会儿,便只让她们二?人退下。


    二?人皆是应了?声“是”,然后方?才退了?下去。


    等殿中彻底静了?下来,赵筠元方?才能安静的想一想这几日发生的事。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与她记忆中原书剧情早已大不相同,只是陈俞与贺宛作为原书中的男女主,依旧不可?避免的走到了?一起。


    只是,原书中的陈俞也是喜欢贺宛的吗?


    赵筠元努力回想,可?她只记得书中的陈俞曾一遍又一遍的强调,他恨贺宛,恨这个?一贯高高在上的人,恨这个?将他踩进了?泥地里的人……


    难道这种恨里边,其实是夹杂着爱的。


    其实……他爱贺宛。


    赵筠元越是想着,越是觉得压抑。


    事情仿佛往着一个?全然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不知不觉间,她下意识伸手像从前一样轻抚着腹部,那里已经变得平坦,就好似没有什么曾经来过。


    与陈俞的那段时?光,如今想来,竟仿佛是一场梦。


    她就这样枯坐着直到天色暗下,殿中的婢子一盏盏的点上了?灯,昏黄的烛火一圈圈晕开,在她有些疲惫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亮。


    她好似方?才回过神?来,唤来春容梳洗,将满头发沉的钗环卸下,也没心思再做别的,早早的上了?塌。


    春容一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约是想开口说些宽慰的话?,可?却又担心再提及这事会惹得赵筠元更是难过,犹豫之下,到底是没说出口。


    等赵筠元上了?塌,春容便将里殿的几盏烛火尽数熄灭,只留下外殿的烛火还亮着。


    朦胧的光亮透过珠链幔帐隐约的照进里间,好似能让人的心里稍微安定?些,不知过了?多久,赵筠元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察觉床边似乎有一道身影,心头一阵发凉,便又用力在被褥里用指尖掐住手心,借着手心传来的刺痛感终于是勉强清醒了?过来。


    她半睁着眼瞧见那道黑色身影依旧立于床边,但却并未做任何?不利于她的举动,似乎就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她。


    赵筠元自然觉得古怪,她咬紧牙关,趁那道身影不备猛地往他身上扑去。


    那人显然不曾想到她会突然有此举动,一下子站立不稳便重重地摔倒在地,背部砸在地上传来的疼痛感让他即便咬紧牙关也还是忍不住发出闷哼的声音。


    赵筠元却顾不上这些,她死?死?用手肘抵住那人脖颈,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在了?这一处,然后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并未应答,只以手撑地,而后腰间用力,一个?翻身便将赵筠元制于身下。


    这姿势显然多了?几分暧昧,赵筠元挣扎不开,正欲开口喊人,可?那人却似乎已经瞧出她心中想法,已是先她一步捂住了?她的嘴。


    此时?的她只身着单衣,甚至因为方?才那一番折腾而有些凌乱,压在她身上的男子意识到了?这一点,显然动作也多了?几分局促。


    赵筠元也因为身子与这人贴地极近而隐约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苦涩气味,好似有几分熟悉,可?却分辨不出到底曾在何?处闻到过。


    正在这时?,那人却迟疑着贴近赵筠元的耳边,张了?张嘴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极轻的叹了?口气。


    梳妆台边的雕花窗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阵凉风掠过纱帐,那人松开了?捂住赵筠元的手,可?她却在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便感觉身上一轻,男子已经速度极快的从那扇窗中钻了?出去,甚至还贴心的帮她将窗户关好。


    如此一闹腾,赵筠元却只能是辗转反侧了?一夜。


    而另一边,清墨正拿了?伤药小心翼翼的陈意手背上的抓痕上药,神?色还极为古怪道:“从前也不曾在这附近瞧见有什么野猫,怎么殿下出去一趟就偏偏碰上了?呢?”


    陈意摊手笑道:“或许是那野猫与我有些缘分?”


    清墨见他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只得无奈的笑了?笑,小心翼翼的帮他将这伤口包扎好方?才退了?下去。


    ***


    翌日,永祥殿,赵筠元迷迷糊糊的醒来,再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却又不见那人留下任何?痕迹,恍惚间竟如同只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只是她并未有太?多时?间纠结这些。


    她方?才起身不久,还未来得及用早膳,就听底下人禀告,说是圣上与宛妃一同来了?。


    贺宛作为刚册立的妃子,来永祥殿向?赵筠元见礼算是理所应当,可?陈俞却一同过来了?,算算时?辰,这个?时?间的他应当是方?才下了?早朝。


    赵筠元心里恍如明镜,知晓陈俞这是怕自己借着皇后的身份欺负了?贺宛。


    这样想来,心里又不免酸楚,她与陈俞不说情意,也至少是一同经历了?那样多生死?关头的交情,如今,他却为了?贺宛这样防备着她。


    到底是心爱之人,确实是不同的。


    正想着,陈俞已经牵着贺宛的手走了?进来。


    赵筠元依着规矩先向?陈俞行?了?礼,贺宛这才又向?赵筠元行?了?礼。


    等赵筠元抬手让她起身,才瞧清楚贺宛如今这一身的装扮,她身着月色织锦云丝长?裙,外边是一件浅蓝色薄衫,连发髻上的珠钗也都是清浅的颜色。


    虽然一眼便能瞧出她这一身华贵,可?却与从前很是不同。


    少了?那份张扬艳烈。


    陈俞发觉了?赵筠元的目光,便不动声色的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是有意将贺宛护在身后。


    赵筠元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她低眉浅浅饮了?口温热的茶水,然后道:“宛妃今日是来永祥殿向?臣妾见礼的,既然方?才已经行?过礼了?,那便算是成了?。”


    虽不曾明言,可?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是明晃晃的赶人了?。


    陈俞却并未因为赵筠元这话?而面露愠色,反而看了?一眼贺宛道:“阿宛,你先回去,朕与皇后有话?要说。”


    贺宛闻言,依旧是一副乖顺模样,屈身向?陈俞与赵筠元行?了?礼之后才退了?下去。


    而殿内的宫人也都尽数被陈俞屏退,便只剩下他们二?人留于殿内。


    “小满,朕想将阿宛留在朕身边。”陈俞先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赵筠元嘲讽的勾了?勾唇角,“圣上如今难道不是已经给了?贺宛位份,让她留在您身边了?吗?何?必再来问臣妾?”


    陈俞皱眉,“小满,朕想好好与你聊一聊,你又何?必说这种话??”


    片刻后,他又叹息道:“朕知道你心里有怨,可?是有些事,朕也没有办法,朕原来以为什么都是可?以控制的,对?她的情意也是如此,只是朕试过了?,朕……做不到,你不知道那日朕见到她活生生的站在朕的面前,朕有多高兴,那一刻,朕真的什么都不想向?她追究了?,就只想让她活着,便足够了?……”


    此时?此刻,陈俞终于承认了?他对?贺宛的感情,哪怕这份感情原本对?于他来说是卑劣的见不得光的,甚至是肮脏的。


    赵筠元看着眼前的人,她说不上来此刻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压抑,痛苦,酸楚……都不是,只是确实不太?好受。


    她眉眼低垂,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抬眸看向?陈俞,她声音微颤道:“圣上,其实我真的不明白,旁人也就罢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贺宛啊?”


    第二十九章


    她就这样抬眸看向陈俞, 那双清浅的眸子里氤氲了一层薄薄的雾色,虽然不曾将那些过往都细致的说明,但他们二人心里却都明白, 明白贺宛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而赵筠元, 也是最有资格对?他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这一瞬,陈俞想起的是他第一回 见到贺宛的景象, 那是他来到北岐的第一年, 北岐王将他当作战利品带上了萨阳雪山。


    等他狼狈不堪的攀上了雪山,抬眸的第一眼, 瞧见的便是高台之上,身着白衣的少女雪中起舞,仿佛神山的仙子,一眼便刻在了他心里。


    片刻后?, 陈俞回过神, 却避开她的眼眸, 有些不自?在道:“情意二字, 难道还能由?着人来选吗?”


    四周寂静无声, 就连赵筠元, 也不由?顿住。


    不知过了多?久, 她才听到陈俞用?很轻的声音继续道:“小满, 从前我一直觉得我恨贺宛, 恨她在北岐时一次又?一次的折辱, 践踏于我,让我在北岐的那几年活得连一条狗都不如, 所以我想让她也尝一尝这等滋味, 当?初在北岐,我以为她当?真死?了, 心里更?多?的是不甘,想着她害得我们受了这样多?的苦楚,凭什么就这样死?了,可是后?来……后?来……”


    陈俞没再将话说下去,可其中的意思早已明了。


    后?来,他认清了心中的感情,方才知晓他对?那贺宛的心意,于是便也再顾不得旁的,只念着与她长厢厮守。


    赵筠元依旧端坐在那儿,可却头?一回觉得满身的珠翠罗绮那样沉重,压得她近乎要喘不过气来,她张了张嘴,很想问他,那她呢,她又?算什么?


    可到底没有开口。


    陈俞似乎也已经将要说的话说完,他神色恢复往常的清冷模样,道:“朕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小满,朕给了你皇后?之尊,不算对?不住你。”


    说完,他大约也并不想再听到赵筠元的回答,转身便出了殿门。


    赵筠元踉跄着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一点点的将满头?珠翠卸下,等那些发沉的钗环尽数被摘了个干净时,她才终于能好好喘口气了。


    ***


    午后?,玉娇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就见门口一宫人鬼鬼祟祟的走过来朝她招了招手?。


    玉娇皱了皱眉,可还是走上前去正欲询问,那宫人却先开了口问道:“可是玉娇姐姐?”


    玉娇点头?,便又?听那宫人接着道:“太湖边上假山后?头?,徐大人好似有什么要紧事寻你。”


    话一说完,那宫人不等玉娇细问,急匆匆地就走了。


    留下玉娇一脸疑惑,暗自?想着他口中那位徐大人是何许人也,自?个从前也不认识什么徐大人,怎么会?突然来寻自?己?


    如此纠结一番,倒也打不定主意到底是否要去瞧一瞧。


    春容刚伺候赵筠元歇下,出了殿便瞧见玉娇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心下觉得奇怪,便走上前搭话:“这是怎么了?头?一回见你做事这样马虎,瞧瞧这儿。”


    春容说着,指了指被玉娇剪坏的枝桠,接着调侃道:“往日这些花枝都是由?你照料,皆是因着你心细,今日这样可不成?,再这么折腾下去,这一片花枝可不要全毁了?”


    玉娇见那花枝果然被修剪得不成?样子,面上也不由?得多?了几分羞愧,“方才确实是我走神了。”


    “可是遇上什么事儿了?”春容与玉娇一同在这永祥殿伺候的时日也不短了,一日日相处着,关系也算不错,所以春容到底还是多?问了一句。


    玉娇迟疑了片刻,念着反正自?个也拿不定主意,于是索性将方才那宫人带的话尽数说了,“便是出宫前我也不曾与哪位徐大人有过交情,如今突然说有位徐大人在候着我,还说有什么着急事,这实在……”


    春容在宫里待得久了,性子也也比方才十六七岁的玉娇要稳重许多?,听了她这话虽也觉得古怪,可却并不显慌乱,只开口道:“既如此,不如索性去瞧一瞧便是,到底是何方人物,又?是打着什么主意,见了人便都知晓了。”


    “可是……”玉娇显然心中还有顾虑。


    春容明白她心里不安,便又?道:“我陪着你一块去瞧瞧便是,就算那人生了别的心思,好歹有我在,也不至于让他算计了你。”


    听了春容这话,玉娇才算是定了心神,颇为感动道:“那便依春容姐姐的。”


    两人这才一道往那太湖方向去了。


    等到了假山后?头?,两人依照路上商量好的,春容先寻个地儿悄悄躲起来,玉娇一人上前去会?一会?那人,免得那人见玉娇寻了同伴一块过来,便不愿意吐露实情了。


    而若是那人当?真心存不轨,春容再出来帮忙,也不算太晚。


    玉娇虽然心里害怕得紧,可听了这法?子也觉得这话有理,便还是应了下来。


    等春容躲好,玉娇便独自?往那假山深处走去,好在没走多?远便瞧见一道修长身影,一眼瞧着似乎有几分眼熟,可却想不起来自?个是在何处见过,于是索性走上前去,有几分不确定的唤了一声,“徐大人?”


    那人转过头?来,玉娇这才瞧清楚了眼前人模样,有些意外道:“徐大人?怎么是您?”


    原来这位徐大人其实并非旁人,而是户部员外郎徐静舟。


    徐静舟见玉娇神色大方,反而有几分不好意思,迟疑了片刻才将手?中那封信递了过来,“本来徐某身外外臣,是不应当?与内宫宫人私相授受,可一连几日早朝时我都瞧见有一妇人在宫门口神色焦急的来回走着,上前问了才知那妇人的女儿入了宫做了宫人,又?听她提及女儿名字,说是唤做孙玉娇,我听着熟悉,想起了玉娇姑娘,便又?问了她女儿是在哪个宫里当?差,那妇人说是永祥殿,我这才确定了这妇人竟是玉娇姑娘的母亲。”


    一听徐静舟提及赵氏,玉娇的脸色已经白了几分,只是那徐静舟全然不曾觉察,只自?顾自?的接着道:“那妇人听我说识得玉娇姑娘,便苦苦央求我将这信送到姑娘手?中,我见那妇人实在可怜,这才应下。”


    说着,他见玉娇不曾接下那书信,还觉得奇怪,“玉娇姑娘难道不想看看这家书?”


    玉娇闻言抬眸看向眼前人,有些艰难的对?着他扯出一个笑容来,“奴婢不识字,徐大人可否帮人帮到底,也顺便帮奴婢瞧一瞧这信里都写了什么?”


    徐静舟虽然有些意外,可也并未含糊,点了点头?之后?便将那封信展开,念道:“你这……”


    刚念了两个字,徐静舟的脸色便忽地变了,他有几分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又?将这封信从头?到尾的瞧了一遍,这才皱眉道:“这……莫不会?是弄错了?”


    “并非是弄错了。”玉娇垂眸道:“徐大人瞧见的这信上所言,一字一句,都是她最想对?奴婢说的话。”


    徐静舟难以置信道:“怎会?如此?那妇人难道不是玉娇姑娘的母亲吗?哪里有母亲能对?女儿说出此等……此等污言秽语?”


    玉娇仰起头?来,勉强笑道:“那今日徐大人可真是长了见识。”


    徐静舟见此,也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当?如何开口,犹豫几番,只得先开口向她道了歉:“玉娇姑娘,今日之事实在对?不住,我不知这其中缘故就贸然做了蠢事,是我的过错……”


    按理来说徐静舟好歹也是朝廷的官员,是断断没有向一个宫人道歉的道理,可他性子却与寻常人不同,只知做错了事便应当?道歉,没有分身份高低的道理。


    所以这一番道歉的话,说得也算诚恳。


    只是原本玉娇在这徐静舟面前还能稳住心绪,如今见他道歉,反而被勾起压在心底的伤心事,一时间控制不住,眼泪便落了下来。


    徐静舟原本就不是擅长言语之人,见玉娇因为自?己而落泪,一时之间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又?只能连连说了好几句道歉的话。


    玉娇心知此事并非是徐静舟的过错,想说自?个并未有责怪他的意思,可那话说出了口,却总是夹了几分哭腔,让人听着反而觉得她受尽了委屈,让徐静舟更?是手?足无措。


    春容原本在另一旁的假山后?边躲着,悄悄瞧着这边发生的事儿,原本见玉娇与那位徐大人好似相谈甚欢,心里还觉得奇怪,想着看来玉娇与这位大人当?真是旧识啊。


    可不想两人没说几句,玉娇就变了神色,到了后?边,好似那位大人说了什么不当?说的,玉娇甚至掉了眼泪。


    春容虽不知此时站出来是否会?打扰到他们二人,可却也见不得玉娇受这般委屈,索性也顾不得这么多?,直接从那假山后?边走了出来,直直地往他们二人方向走去,正想开口说些维护的话语,只是玉娇瞧见春容过来,先一步走上前道:“春容姐姐,这位徐大人是帮我家中传信的。”


    “传信?”春容想起赵氏的嘴脸,不由?得皱了眉头?。


    徐静舟心知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又?再度上前拱手?道:“是徐某做了蠢事,惹了玉娇姑娘伤心,实在该死?。”


    春容见这徐静舟如此客气倒是有几分意外,而玉娇这会?儿也已经勉强将心绪稳住,道:“奴婢已经明白这其中缘故,自?然也不会?怪罪徐大人。”


    又?挤出笑意道:“时辰也不早了,奴婢还赶着回永祥殿当?差,就先回去了。”


    徐静舟闻言,也不好再多?言,只能是点了头?。


    而春容与玉娇二人转身出了假山,路上却又?忍不住谈及方才的事,春容道:“那位徐大人虽说做了蠢事,可瞧他规规矩矩的向你道歉的模样,倒是难得。”


    玉娇自?然是点头?,“他是好心办了坏事,也是那赵氏惯会?伪装,明明是存了害人的心思,却偏偏做出一副可怜模样,徐大人本就是个软心肠的,一时着了她的道也是正常。”


    春容听她说得认真,又?扭头?过来上下细细将她打量了一番,等玉娇都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了,方才掩唇笑着道:“听你这话说得,倒好似个维护自?家郎君的小媳妇,生怕旁人说了他半句不好!”


    “春容姐姐可不要胡说!”玉娇听出她话里头?的调侃意味,瞬间红了脸,连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春容瞧见玉娇这副模样,更?是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又?故作正经道:“哪里是胡说了,方才我远远瞧着他手?足无措想安慰你的模样,可不就像是个惹哭了自?家娘子的郎君么?”


    玉娇听着这肆无忌惮的话,更?是羞恼,可奈何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得故作气恼模样,道了句“春容姐姐只会?欺负人,我不与你再多?说”,说完,便气鼓鼓的要走。


    春容只得赶上她步子,又?连连说了好些哄着她的话,这一路折腾,倒是让玉娇彻底将赵氏的事抛在了脑后?,心头?的郁结也算彻底驱散了开来。


    ***


    陈俞后?宫中多?了位宛妃的事自?然是瞒不住的。


    前朝后?宫,不过几日功夫就尽数听闻了这事。


    几月前春猎时,借着几分酒意提出要将贺宛投入兽笼中的几个世家子弟听闻了这事皆是变了脸色,他们哪里想到圣上那时对?这北岐女子明明颇为冷淡,心底却是存了这般念头??


    要知道,彼时朝中也有不少大臣借着皇后?怀身子的由?头?,提及选秀之事,可却被圣上毫不迟疑的驳回。


    因着这事,众人皆言是帝后?情深,赵筠元与陈俞那一段故事本就广为流传,而后?陈俞一副情深意重,要为她空置后?宫的模样,更?是惹得上京女子无不艳羡。


    可如今,陈俞不仅纳了妃,而且那女子还是个北岐女子。


    这事传闻出去,确实是让人意外。


    而若是说起春猎,便不得不提及另一桩事,那便是春猎的第二日,被陈俞亲手?处置了的兵部员外郎孟松。


    当?时孟松饮多?了酒,借着几分醉意要将那贺宛投入兽笼,说是让这北岐人也尝尝被野兽分食的滋味,却被陈俞听到响动。


    那时陈俞早已对?贺宛动了情意,又?怎会?容忍旁人羞辱了她,盛怒之下,甚至连赵筠元的劝阻也不顾,当?着众人的面便了结了孟松这条命。


    后?边赵筠元因为这事不曾保住腹中孩子,春猎便就这样早早结束。


    至于孟松之死?,自?然是被陈俞压了下来,对?外说是在围场上遇了猛兽,生生被那猛兽扑食。


    若是旁人或许会?信了这一番说辞,可孟松的父亲,也就是户部尚书孟齐却不肯相信,他老来得子,对?孟松这唯一的孩子很是宠爱,而这孟松也并非是个寻常纨绔子,反而一心有保家卫国的志向,所以一早便投入军中,又?拿了军功得了封赏,也算是个有出息的。


    可如今却什么凭证都没有,就说是死?在了春猎的围场里边,这让孟齐如何甘心。


    当?日亲眼见着孟松死?在陈俞剑下的人不在少数,只是陈俞一道命令下去,那些个人便是什么都知道却也是只能当?个哑巴。


    孟齐费尽心思盘问,最终是一个身份不高的世家子弟跪在地上哀求他不要再继续问了,他方才坐实了心中猜想。


    天底下除了那人,确实也没旁人再有这等本事了。


    也确实没再闹腾下去了,只是心底埋下的这一根刺,却是拔不出来了。


    只是这孟齐不知孟松是因为贺宛这个北岐女子才丢了命,若是知晓,怕是豁出命去也要让她偿了命。


    外间因为这事议论纷纷,永祥殿却是一片寂静。


    赵筠元自?从那日与陈俞争吵了一番,算来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陈俞。


    反而是贺宛,每日都是依着规矩过来向赵筠元请安。


    原本赵筠元以为她是怀了炫耀的心思,可她每回前来态度都极为恭顺,让人分毫挑不出错处来,时日一久,赵筠元便也只以为是自?己多?心。


    这一日,赵筠元像往常一样等着贺宛将每日请安的客气话说完,便开口要以身子疲累为理由?让她告退,可不曾想贺宛却抢先一步道:“皇后?娘娘,臣妾有些话想私下与您说,可否……”


    说着,她看向正在殿内伺候的春容与玉娇二人,显然是想让她们二人退下。


    赵筠元闻言微微皱眉,“春容与玉娇都是本宫身边人,宛妃有什么想说的直言便是。”


    “这……”贺宛一脸为难,迟疑了好一会?,最终却是再度对?着赵筠元跪了下去,声音凄婉道:“此事与臣妾有莫大的关系,若是可以,臣妾并不想让旁人知晓。”


    她这副可怜模样,便是心比石头?还硬的人,瞧见了,都怕是要软下来。


    赵筠元顿了半晌,到底是叹了口气,摆手?让边上伺候的下人尽数退了下去。


    等春容与玉娇二人都退了下去,赵筠元方才示意她起身道:“贺宛,如今殿中就只有你我二人,便也就不必再作这虚伪功夫,你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


    贺宛虽然起了身,可态度却依旧恭谨,她垂首道:“娘娘,我知您对?我心里还是有怨气的,毕竟您与圣上这一路走来不易,如今,却被我生生毁了。”


    赵筠元皱眉,又?听她接着道:“或许说来您会?不信,可其实这一切也并非我所求。”


    “这话,宛妃或许更?应当?去向圣上说。”赵筠元显然没了兴致。


    贺宛摇头?,眼眶微红道:“娘娘,您可知陈国攻陷北岐那日,我是如何从宫中逃出来,又?是如何沦落为一个任人践踏的舞姬的?”


    赵筠元未应声,贺宛便接着将她那段时日的遭遇尽数说了出来。


    北岐王后?虽气自?己女儿贪生怕死?,分毫没有作为一国帝姬的骨气,可到底是在女儿的再三哀求下软了心肠,明面上让贺宛一同殉国,可实际上却安排了人将她送出了宫。


    原本贺宛出宫之后?身边有个信得过的婢子辛月一直陪在身边照料,从宫中带出来的钱财之物也不少,自?然也算过得不错。


    而且出宫后?方才半月,贺宛便意外在街头?遇上了贺澜。


    彼时的贺澜狼狈极了。


    满脸脏污,恍如乞丐还不算,特别是他那破烂的衣衫下,早已空荡荡的衣袖。


    他在战场上,被砍去了一双手?。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可他偏偏又?从那尸山血海中活了下来,只是什么都没了。


    他好不容易回到北岐都城时,得到的便是北岐已经被覆灭,北岐王,王后?以及文柔帝姬尽数殉国的消息。


    而后?,他便浑浑噩噩的四处游荡,虽然还活着,可却已经与一缕游魂没什么区别了。


    贺宛认出他来的一瞬,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在街头?抱着一个形如乞丐的人大哭,口中含糊不清的唤他“兄长”,一点一点的勾回了他的神智。


    听着熟悉的声音,贺澜怔愣了许久,麻木的面容上也终于露出悲恸神情来。


    贺宛将他带回了住处,寻了大夫为他医治了一双手?,费了好些银子,好歹算是保住他这一条性命。


    可身上的银子却所剩无几。


    贺宛原本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即便是如今落魄了,也不曾为那银子发过愁,只是即便当?初从宫中带出来的值钱物件再怎么多?,就这般坐吃山空,总是会?有用?尽的一天。


    眼看捉襟见肘,贺宛也没了办法?,想着总归要学?个挣钱的法?子,于是便跟着身边伺候的婢子辛月学?了门刺绣的手?艺,主仆二人闲暇时候靠着这门手?艺,也总算能有些进账。


    原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的过下去,可谁知那日夜里,窗外火光冲天,有男子声音粗犷的命令着什么,接着便是紧密得让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的踹门声。


    贺宛与辛月害怕得浑身发抖,眼见那扇木门被外边人踹开,辛月手?里拿了菜刀,满眼恐惧的质问来人身份。


    而那些个手?拿火把,满面丑陋疤痕的大汉却被她们这明明恐惧到了极点偏偏还要鼓起勇气与他们对?抗的模样逗笑,道:“这家里虽然瞧着没什么值钱东西,可这两个小娘子模样生得倒是不错,一块带走,应当?也能卖个好价钱!”


    边上几人听着都大笑起来,显然对?这个提议很是满意。


    正在这时,站在最后?边的大汉突然感觉脖子上传来一阵刺痛感,他一转头?,还未来得及弄清楚状况就被人死?死?压倒在地。


    说到这,贺宛声音里已是夹杂着哽咽,她道:“兄长原来是北岐的大将军,便是数十个训练有素的陈国将士一同上阵,也未必他的对?手?,可那日夜里,不过是几个乡野山匪,便轻而易举的将兄长……”


    那日夜里的贺澜即便是拼了命的想护住贺宛,可他早已失了一双手?,连武器都无法?拿起。


    等那些山匪看清了贺澜的模样,面上的惊惧瞬间变为讥讽,贺宛亲眼瞧见他们手?中的刀刃染上铺天盖地的鲜红。


    贺澜的身体已经被捅出了好几个大窟窿,到底是没了生息。


    被他压在身下的人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叫骂着,“这死?残废,竟敢咬我!”


    边上好容易将贺澜的尸体翻开,将他救出来的人也满脸不耐,“明明连手?都没了,偏偏这尸身还这样沉,害老子费了不少气力?!”


    而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贺宛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被嫌恶的丢弃在一旁的贺澜尸身。


    可她知道她的兄长死?后?,眼睛一定睁得很大很大,怎么都不会?甘心闭上……


    “所以。”赵筠元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宛妃与本宫说这些,又?有何用??本宫可没有那通天的本事,可以将那几个山匪寻来为你兄长报仇,若是宛妃心有不甘,当?去找圣上才是。”


    赵筠元向来知道,贺澜是个好人。


    在北岐的那四年,就连宫中的婢子都不曾给过她好脸色,唯有贺澜这个北岐皇子,不管对?陈俞,还是顶着婢女身份的她,都始终如一的客气守礼。


    若是旁人,或许会?觉得这贺澜不过是善于伪装,可赵筠元是看过原书的人,她知道,贺澜并非伪装,他从骨子里,便是个好人。


    但,那又?如何?


    即便是好人,也依旧会?有他的偏向。


    贺宛,便是那个偏向。


    赵筠元始终记得,离开北岐的前一日夜里,贺澜向她道歉,说希望她能原谅贺宛。


    贺澜纵然不曾参与过那些,可他却并非是不知晓贺宛所做,可那日的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懂事”,便要将过去所有抹去。


    那时,赵筠元便明白,贺澜即便是一个很好的人,面对?他们的时候,骨子里依旧是高高在上的。


    所以如今听了贺宛的话,她或许会?为贺澜死?得如此狼狈不堪而觉得可惜,但能为他做的,最多?不过一声叹息而已。


    贺宛抬眸看向赵筠元,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哀恸,“娘娘,我只是……只是想离开这儿。”


    第三十章


    赵筠元皱眉, 又见她再度屈膝跪下,声音微颤却又坚定道:“我父王,母后, 兄长?, 或许皆不是陈俞亲手所杀,可却都是被他所害, 我一柔弱女子?, 虽担不起复国重任,可却也无法当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的陪伴于?仇人左右, 所以,便只愿能离开,便是只做一个寻常人,也是心甘的。”


    听她说完, 赵筠元才?算真正弄清了她的来意, “你是希望本宫帮你?”


    “是。”贺宛点头道:“阖宫上下, 能帮臣妾的, 也就?只有您了。”


    赵筠元盯着她瞧了好一会, 见那贺宛只是低垂着眉眼, 除了偶尔拿手中锦帕擦拭眼角泪珠外, 便没了旁的举动, 倒像是真心过来求她的。


    想到?这, 她心下好似已经有了主意, 难得勾起笑?意道:“既如此,那本宫便帮你一回, 也算是成全了你一片孝心。”


    贺宛大?约没想到?赵筠元竟会答应得如此轻易, 但?也很快回过神来,又连连说了好些感激涕零的话方才?离开。


    而赵筠元看着贺宛离去的背影, 心底对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倒并不是理不清楚,只是,想着最后赌一回。


    如今她被困于?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之中,竭尽所能也无法摆脱困局,如今贺宛送来这个契机,无论如何,她总应当要试试的。


    最差的处境,也不过如现下一般而已。


    况且原书中的贺宛,不也是一直念着逃离陈俞么?


    ***


    八月,算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时节。


    中秋宴那日,席中的歌舞与往常每一回的歌舞一般,挑不出错处,却也极为无趣,瞧得人昏昏欲睡。


    宴席过半,贺宛的目光与赵筠元对上,片刻后,又很快移开,而后,贺宛便向陈俞行?礼道:“臣妾不胜酒力,不过喝了几杯酒,竟是有些头晕了。”


    “今日的酒是烈了些。”陈俞点头,转而又对贺宛身边婢子?道:“好生搀扶着你家?主子?,等回了常宁殿莫忘记去熬一碗醒酒汤让她喝下再歇息。”


    那婢子?闻言连忙应下。


    如此,贺宛方才?离了宴席。


    只是陈俞这番关怀备至的模样,落入朝臣眼中,又是不免在心中嘀咕几句,都道传言非虚。


    也有好事之人见了这番景象便悄悄往赵筠元的方向瞧上几眼,以为能瞧见她黯然神伤的模样,却不想她只是神色如常的赏着席中歌舞,观到?兴起时还弯了弯唇角,显然是并未在意。


    赵筠元算着时辰,等席中水袖舞近了尾声,便也起身向陈俞福身道:“臣妾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陈俞侧目瞧了她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赵筠元便也起身离了宴席,只当作不曾瞧见席中朝臣们的古怪神色。


    鸣鉴宫边上便是太湖,太湖旁还坐落着几座假山花园,是散心的好去处。


    赵筠元离了宴席之后便与春容在太湖边吹了会凉风,然后才?起身往花园方向走去,园子?里的牡丹正娇艳欲滴的开着,两人一路闲谈,缓步踏上了石子?道,没走几步,却听见园子?的另一边传来嬉笑?声响,春容眉头皱起,道:“哪里来的宫人不懂规矩,竟在宫里头胡来?”


    赵筠元心知其中缘故,面上却只点头道:“寻常时候倒也罢了,今日正赶上中秋宴,若是被旁人瞧见了,只怕是要说本宫这个做皇后的失了职。”


    说罢,正欲动身往方才?传来声响处走去瞧个究竟,却不想几个身着舞裙的女子?打?闹着从园子?另一侧跑了过来,许是正玩闹得起劲,几人都不曾瞧见站在那处的赵筠元,若不是春容反应得及时,就?凭她们那阵横冲直撞的劲头,怕是能将赵筠元撞倒也未可知。


    春容将她们几人拦下,厉声呵斥道:“哪里来的狗奴才?,竟这样不懂规矩?”


    那几个舞女就?算再没有眼力见也能瞧出赵筠元身份尊贵了,一个个皆是脸色发白?的跪拜于?地,跪在最前边的那个舞女磕磕绊绊道:“民……民女是舞乐坊入宫来献舞的,初来乍到?,不懂宫……宫中规矩,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万莫怪罪。”


    赵筠元秀眉皱起,语气少见的带了几分嫌恶,“舞乐坊的舞女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连规矩都没学好,就?送入宫中献舞?”


    春容原以为依着赵筠元的性子?,应当是不会与这些舞女计较,最多不过提点几句,不想她这会儿一开口便是嘲讽,正欲开口劝说,又听她接着道:“罢了,今日是中秋,也算个团圆的好日子?,本宫也不想与你们深究,只是若留你们在宫中继续这样胡来也是不成的,总不能让你们再冲撞了旁人,又来置喙本宫不曾管好这宫中事宜。”


    说着,她微微扬了扬下巴,拔高声音道:“也不必像往年?一样留宿于?宫中了,现在便滚出宫去吧,顺便给你们坊主带句话,若是往年?舞乐坊送来献舞的舞女还是这般模样,便不必送来了。”


    跪在地上的那几个舞女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抬头,又迟疑道:“可是,眼下怕是已经闭了宫门?……”


    赵筠元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丢到?那人跟前,冷声道:“说是本宫的命令便可。”


    闻言,那几个舞女便也不敢再多说,只小心翼翼拿了令牌收入怀中,而后快步绕出了园子?。


    如此耽搁一番,赵筠元好似也已经没了散心的兴致,转了脚要往回走。


    一旁的春容迟疑了几番,还是面色古怪的开了口,“娘娘今日倒是与往常有些不同。”


    说的自然是方才?赵筠元将那几个宫女赶出宫一事。


    赵筠元神色一顿,道:“只是懒得多费心思罢了,瞧她们几人那副模样就?知道不是省心的,直接将人赶出去,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春容愣了愣,下意识点头道:“也是这个理。”


    等二人回了鸣鉴宫,殿内歌舞依旧不曾停歇,宴席近了尾声,里边的朝臣或多或少的饮了酒,有本就?管不住嘴的,借着这几分酒劲,说的话更是比往常要大?胆许多。


    赵筠元进去时,甚至听见有朝臣明晃晃的议论,说什么“皇后娘娘失了宠”,又说什么“往后的日子?不好过”,“怕是故意装作不在意”之类。


    赵筠元向来知道她如今境况不好,少不了是要惹人非议的,只是她毕竟是皇后,被人当着面这样议论,倒是实实在在的头一回。


    只是她心里头记挂着旁的事,即便听见,也只当作是没听见,依旧面不改色的入了席。


    不过她方才?坐定,倒是意外听见有朝臣替她解释了几句,大?约是离得远,听得并不真?切,只隐约听见那人说什么“并非如此”“不可诋毁”之类。


    赵筠元听着那声音耳熟,没忍住往下边瞧了一眼,正好瞧见那人不知是饮多了酒,还是与人争辩时太过急切,面上染了一片红晕,她又思索了片刻,这才?想起来那人正是徐静舟。


    底下觥筹交错声音不曾停歇,赵筠元收回目光,只当作是什么也不曾瞧见。


    又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陈俞举起酒杯,简单的说了几句庆贺的话,底下朝臣也纷纷起身举杯,一杯酒饮下,朝臣们又皆恭敬跪拜于?地,直到?陈俞与赵筠元离了殿,朝臣们方才?起身散去。


    方才?出了殿门?,陈俞便偏头向身侧文锦道:“还是去常宁宫瞧瞧阿宛,她是个娇惯坏了的性子?,大?约又将那熬好的醒酒汤偷偷倒了。”


    “可是……”文锦看向一旁的赵筠元,迟疑道:“今日是中秋,圣上可要去永祥殿歇息?”


    陈俞皱起眉头,正想思忖个两全之法,却不想赵筠元先?开口道:“圣上既然记挂着宛妃,不如还是去常宁宫吧。”


    她一早算好时辰,知道这会儿贺宛已是顺利出了宫,所以倒也不怕陈俞发觉什么。


    旁的她或许不敢笃定,可她知晓,即便陈俞将与她的过往尽数忘得干净,对她也再没了半分情?意,凭着她赵家?为陈国所立功绩,陈俞也断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而若是她留贺宛在宫中,便是她再如何谋算,恐怕也不能再动摇陈俞的心思分毫。


    所以她没得选。


    即便这一举动或许会让她从前苦心孤诣得来的好感度清空,可一切从头,总好过再无转机。


    既然赵筠元已经开了口,陈俞自然也不再为难,只是听了她这善解人意的话,他的心头却涌上了一阵古怪的不适感,不过却也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了句“就?依皇后所言”,而后便转身上了轿辇。


    文锦见此,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但?却也只能快步跟上陈俞的轿辇。


    如此折腾了一番,春容想着赵筠元大?约心里不会好受,只得一边小心翼翼注意着她的神色,一边搀扶着她上了轿辇。


    等到?了永祥殿,玉娇走上前来要伺候赵筠元更衣,赵筠元却摇头道:“不急,先?等等罢。”


    玉娇劝道:“娘娘这身衣裳华贵,份量却也不轻,这都沉沉地压在身上一整日了,还是换身轻便的舒畅些?”


    “等会儿罢。”赵筠元神色晦暗不明,“待会儿若是见他,这般穿着打?扮,也能体面些。”


    春容玉娇二人神色皆是一变,又是默了半晌,春容才?勉强开了口道:“娘娘忘了,今日圣上歇在常宁宫,瞧这时辰,大?约是不会过来了。”


    赵筠元垂下眉眼,忽地笑?了笑?,笃定道:“他会过来的。”


    玉娇叹了口气,正欲再劝,却听殿外当真?传来宫人行?礼唤“万岁”的声响,还未来得及回过神来,就?见殿门?“嘭”的一声被人踢开,门?外是满面怒容的陈俞,他死死盯着赵筠元,声音冰冷到?让人发颤,他质问道:“赵筠元,阿宛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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