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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牙印


    笔尖含着墨。


    龙可羡看阿勒一眼, 便不情愿地在纸上划道线,再看一眼,再划一道。


    直到墨汁收干, 划出的线条呈现黑白杂色, 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划满了线条。


    “你哄我玩。”龙可羡恹恹的, 眼里的神采颓下去, 提不起劲儿。


    “你哄我玩,”阿勒把这话还给她, 点点这张半刻钟前从龙可羡袖袋中掏出来的“卖身契”,说,“条条框框都是拘着我,不准咬耳朵,不准当众孟浪, 不准亲脖子,不准解衣裳, 而我。”


    阿勒手指虚虚圈起这些被划线的字眼儿:“隔一日, 便要让你换个地方咬一口, 裤腰带往下的地方,你是半点不惦记, 腰带往上的地方,你是半点不放过, 我瞧瞧……”


    龙可羡听得发愣。


    “七日!只消七日,我这腰往上的皮肉,就会全打满你的牙印,仗着男人皮糙肉厚就这般糟践, 连个恢复的时间也不给,龙可羡, ”阿勒流露出真切的疑惑,“你也不属狗吧。”


    “……”龙可羡恍然大悟,眨了眨眼,伸出两指,提出一个好主意,“两日咬一处。”


    “甚好,”阿勒足足顿了五息,而后很轻地笑一声,“日后我衣冠得当,走街串巷,行走在不知情的人群里时,身上都得顶着你留下的印。”


    龙可羡瞟了他一眼,完全没有听出言外之意,悄悄地红了耳廓,抿唇微微地笑了下,垂下头去描描画画。


    少君有怪癖,亲吻后偏好下口咬人,也不将人咬疼,就像小猫儿狗儿似的,轻轻地用牙扣住一小处皮肉,咬出痕迹来,她便感到莫大的满足。


    与其说咬,实则更像打个标记。


    身上盖着少君的齿印,便生是北境人,死是北境魂,这种脱于情/欲,具有动物性的亲昵,生得自然而然,是小少君自己也未曾想过的。


    阿勒掉入溪水中那日,她遍寻不到他,脑中就只有这个念头——在阿勒身上,盖满自己的齿印,那骨相鲜明的面庞,那俊拔风流的身段,张开薄肌的肩颈,虬结青筋的小臂,都要盖上龙可羡的痕迹。


    “你既喜欢,我没有不可的,只是……”


    阿勒从后边俯身下来,将龙可羡圈锢在双臂之间,阿勒体热,胸口的温度毫无保留,轻易地就烘热了龙可羡的面颊。


    阿勒只有一个要求——不准中途叫停。


    “若是哭着求着喊停,我必定是不应的。”


    阿勒润湿笔尖,就着这个姿势弯身挥笔,在纸面上添了六个蝇头小楷。


    “为何要喊停?”龙可羡敏锐地察觉到危险。


    阿勒搁下笔,意味深长:“当你受不住时,自个便要喊了。”


    “就像……”龙可羡心有颤颤,“像咬耳朵那般吗?”


    热气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耳畔,阿勒尾音有些沙,顺着龙可羡的衣领,缓慢地爬在她周身。


    “比那舒坦千倍万倍。”


    “不不——”龙可羡后背绷紧,往前挪屁股,立刻就要反悔了,“那不成!”


    “不要舒坦?”阿勒挑起眉。


    “不要。”龙可羡说得飞快。


    像是难以开口,阿勒露出些许委屈,顿了顿才道:“你我初见时,便说过,日后要将我带回碧海三山,给我砌座燕子楼,日日夜夜都是快活。”


    “……啊?”龙可羡露出茫然。


    “没有燕子楼?”


    “没有。”龙可羡硬邦邦地应。


    “也没有日日夜夜的快活?”


    “没有!”龙可羡摇头。


    “那好,”阿勒站直身,拎起画得一片糊涂的纸张,“此前应承的,也一笔勾销。”


    龙可羡慌忙伸手去够,一把将纸拽进怀里,在阿勒沉静的眼神里踌躇了好半日,才设下底线:“不要咬耳朵……”


    她不明白什么叫“舒坦千倍万倍”,但直觉是浪荡之事,龙可羡喜欢在阿勒身上盖满印子,却招架不住亲密的缠吻,后者让她胸口狂跳,呼吸急促,手脚皆软,比在战场上挨了两刀还要难受。


    阿勒注视她良久,而后说:“我有个折中的法子,你听不听?”


    龙可羡怀里还捂着纸,点头。


    “你我约定一句话,或是一个词,哪怕一个字也成,”阿勒说,“日后若是我的举止令你不适,你讲出来,不管什么境地我都能停。”


    “一个字?”


    “最好是个词,”阿勒又想了想,改口道,“一个字我容易误以为你呛着声儿了。”


    “哥舒?”龙可羡举起手,首先就想到这个。


    “不能是平日里喊的,”阿勒恨不得将她抓起来打一顿,“否则便混淆了。”


    龙可羡闷声:“我想不到。”


    “唤声哥哥,”阿勒说,“我平素最讨厌旁人这般叫我。你若实在不喜欢,觉着恶心,疼得受不住,便喊声哥哥,我立刻就停。”


    “……”龙可羡思索片刻,犹豫道,“为何是哥哥?”


    阿勒睨她一眼:“我大你四岁,你若想叫声大爷,我也是成的。”


    龙可羡反肘顶回去,阿勒眼疾手快接住了,笑,“行不行?行的话便先叫一声。”


    “哥,哥哥……”


    这一下音调软绵生涩,龙可羡险些把自己舌头咬着。


    勾得阿勒心底痒痒的,他一闭眼,脑子里就没搁好事儿,捞起她手指把玩。


    “这就算是海誓山盟了,你总说我浪荡,我确实品行张狂,绝不是做君子的料。那这二字便算是我独独赋予你的颈圈,你随时可以将我勒停,日后要不要舒坦,都由你说了算。嗯……也别说我欺负了你。”


    “只一点,”阿勒眯起眼,暗含警告,“若是胡说乱喊,无事便挂在嘴边逗着我玩,这两字就作废,喊一百声哥哥也是没用的。”


    两人指头凑着指头,在纸页下方摁了红印,龙可羡喜滋滋地叠好,收进了香囊里头贴身收着。


    少君掌着这个国家最强悍的军队,令行禁止,军纪森明,规则与秩序是三山军所向披靡的根本原因。


    少君不吃甜言蜜语,少君不擅谈情说爱。


    这是一片全新的,令人跃跃欲试的领域,少君带着白纸黑字红手印,用一份双向“卖身契”,莽莽撞撞地顶开了那扇名为爱的大门,里头涌现出她不曾看过的光辉,现在的阿勒站在门外,过去的阿勒等候在门内。


    里外都是归处,龙可羡无路可逃。


    阿勒知道怎么让龙可羡关注他,春风一般和煦没有用,春雨一般渗透可以,但他绝不是如此温吞的人。


    慢慢来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


    夏至。


    长街成了河道,流淌着密集的人群,彩帆张扬在人潮上空,迎合着锣鼓猎猎作响。


    程家龙船从船坞浮起,顺着内河缓缓驶入海湾,河海交接处一片热闹喧腾。


    在伏虞城的另一端,白崖静默无声地承着浪卷浪扑,两条中型飞鸥船在此停泊一夜,直到天边云浪滚滚,破光处乍现一道惊丽的橙红,飞鸥船一前一后地驶向那碧湛湛的无边海域。


    他们刚从伏虞城驶出五日,近海岛屿尚多,时而可见大大小小的渔船拖着大网,呼噜噜地往船上倾倒海洋的馈赠,他们高声唱着歌谣,嘿嘿吼吼地满载而归。


    石述玉抱着杆,被日头晒得蔫巴,再艳的胭脂都抵不住海风与烈日的侵蚀,故而他藏在帆影下的脸颊显得有些青白,褪了浓墨重彩的华服少年,其实有些瘦弱。


    “瞧什么?”


    龙可羡披着宽大的袍子,咚咚咚从几节木梯上跳下来,撑在船舷往外张望:“看着我的人了么?”


    “那儿呢。”石述玉像被日头晒耷拉的狗尾巴草,随手一指。


    龙可羡探头探脑地找,石述玉在后头嗤笑一声,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允准你暂时编入三山军,随将小队二卫,是看在封殊的面子,否则你只有滚到底舱摇橹的份,小石头,做侍卫的第一件事你需知道。”


    “什么?”


    龙可羡回头看了一眼:“笑得好看些,少君的门面是最要紧的。”


    “……”石述玉炸毛,“我不是靠卖笑讨饭吃的!”


    “?”龙可羡狐疑地看着这个还没搞清楚境况的新兵崽子,“否则谁给你发月俸?笑起来,不好看就丢下去。”


    “三爷命我跟着你,你不明白么!我是监军,”石述玉从阴凉处两步走出来,朝龙可羡低声,“盯着你把三条船全须全尾地带回伏虞城,这才是我的活儿。”


    “好好好。”龙可羡懒得与他争,监军在过去,都是太监的活儿,她打左侧望过去,才从光影绰绰里找到躺在竹椅上的阿勒。


    正当午时,日头垂直洒落,是一日当中海气最淡的时辰,阿勒手臂枕着脑袋,面上还盖着一本书。


    短短数日,他身上肤色就晒深了一层,衬得轮廓更深。


    不像石述玉,小鬼似的,怕碰着丁点阳光,就原形毕露魂飞魄散。


    阿勒很受阳光青睐,旷野养出了他不羁的性格,这副身躯由里到外,都无法深藏闺中,他要敞敞亮亮地在日头下,坏也坏得坦坦荡荡,恶也恶得明明白白。


    龙可羡甚至觉得他原本就该是这个肤色,像蜜似的,细腻处在日光下隐隐有光泽,无声地勾着人去品尝。


    石述玉也往那看了眼,哼声:“你没与他说明身份?”


    不怪他会如此问。此次出军行迹隐蔽,走得悄无声息,武器用渔网背篓做了掩饰,看起来就像两条平平无奇的渔船。


    三山军士兵都改着粗布衣裳,作渔民打扮,他们个个人高马大,粗犷彪悍,抄起渔网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龙可羡没有解释打哪儿冒出来这两千人。


    倒是五日前,阿勒初见这乌泱泱的一拨人,随口说了句:“你们家家将倒是有股子军风,不输正规军。”


    龙可羡压着嘴角,不敢得意太过。


    一个心大如斗,一个漠不关心。这事儿就抹过去了。


    龙可羡不欲与石述玉解释,很硬气地说了句:“你不要管。”


    “你瞧上他什么?皮囊?”石述玉沽酒称肉似的盯着阿勒,“外相皆是虚妄,怎么你也不能免俗。”


    龙可羡理所当然地说:“他仰慕我,我每一场战事,他都耳熟能详,我讲的每一句策军之言,他亦倒背如流,你能么?”


    “……”石述玉不屑,“这你也信?”


    “我信啊,”龙可羡相当骄傲,“他真背了。昨夜他给我背了一晚上呢,一字不差,你要听么,我……”


    “谁稀得听,你要荒唐,只管带回北境去,这档差事须得办得漂亮才行!”


    石述玉撂下话,一路小跑,躲回了阴凉处。


    ***


    半月之后,天边吐露着赤色烟霞,龙可羡一行人抵达碧鳞岛。


    碧鳞岛位于赤海南端,仅有数千民众。冬不雨雪,秋无霜降,一年四季都是翠荫蔽日,看不出四季流转的痕迹。


    逆水湾就位于碧鳞岛西侧。


    甫一下船,三山军分成几拨,留船的留船,探消息的探消息,设哨点的设哨点,三五成群流向整座岛。


    龙可羡和阿勒买了两只糖包子,不疾不徐地挑了间不大起眼的客栈。


    里边人不多,院里只有一位老妪,她头上绑着花巾,在石墙底下溜达,见着人不慌不忙地迎上来,嘴皮子一掀,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


    “……”龙可羡顿时怔了怔,看看老妪,看看阿勒,“我……”


    话刚出口,阿勒袖里翻出两枚金珠,喉结上下滑动,滚出的声音更低,字音前轻后重地黏连,像来自胸腔的低沉鸣震。


    老妪听完,把龙可羡上上下下看一眼,霎时露出了笑容,眼角细纹层叠,有点逗趣的意思,摆着手以更快的语速说了句话。


    阿勒随即露出微笑,是那种格外亲昵,看起来没有半点距离感的微笑,点了个头。


    老妪捧着钱袋,欢天喜地进了屋里,龙可羡在外头磨蹭,说:“我,她,我没听懂。”


    “土话,”阿勒把手罩在她颈后,“此地毗邻乌溟海,是海寇销赃要地,在被发现之前,仅有两百住民,还有些茹毛饮血的山人,民风尚未开化,野蛮得很,官话更是一窍不通,如今好些了,只是上了年纪的还在讲土话,不难学,晚上教你。”


    龙可羡往里瞄一眼,拽拽他袖口:“你们方才讲什么呢?”


    阿勒面不改色:“两枚金珠,仅供上房,饭食另算,不住拉倒。”


    龙可羡又拽:“后边那句!”


    阿勒想了想:“她说只剩一间房,此地风俗,禁男女同住,除非是夫妻或亲眷。”


    龙可羡愣了下:“你说什么了?”


    阿勒:“嗯……你我乃是兄妹,打小一起长大,情谊甚笃。”


    龙可羡松口气,狐疑道:“看起来更像要卖了我,余蔚说,拍花子都是你这样的。”


    “卖了你?”阿勒挑眼,“谁敢从我手里要人,折了他的腿去。”


    阿勒捏捏那截颈项,触手滑得像米糕,又滑又细腻,轻用了点儿劲,托着她后颈就迈进了屋里。


    碧鳞岛热,屋里四下木窗大开,老妪噼啪打着算盘,阿勒靠过去,两人又说了些话。


    不久,老妪端着铜钵出来,笑眯眯:【真是般配的年轻人,你们是否需要海上特有的龙鲞膏,对你们的甜蜜情谊很有好处。】


    阿勒捞起袖子,露出两枚小巧牙印,微笑道:【我们成亲方才半年,床/事十分和谐,暂时不需要,若有,第一时间找您。】


    龙可羡凑过去:“说什么呢?”


    阿勒:“问你呢,我是不是个好兄长,将你带来这不毛之地,一路上有没有薄待你,给你穿小鞋,给你吃冷饭。”


    龙可羡连连摇头:“没有的!”她高高竖起大拇指,字字真切地朝老妪说,“好大哥,哥舒策,他,是很好的大哥哥。”


    老妪也愣了,随即意味深长地从阿勒的脸看到腰臀:【你这类男子,在碧鳞岛至少值两筐珍珠,十斗米。】


    阿勒差点儿憋不住笑,指背抵着唇,把笑意压死在腹中,道:【多谢,她买我只花了一枚金珠。我们成亲方才半年,她生了病,我带她出海寻药,近来岛上有南北往来的药商吗?】


    老妪摇头,旋即端着铜钵,朝东方拜三拜,嘴里念着词,绕龙可羡走了一圈:【菩萨保佑这个小甄花一样的小姑娘。】


    “……”龙可羡手足无措地望过去,阿勒在旁站着,手肘懒懒搁在台面上,道:“送祝辞呢,祝你福寿绵长,还夸你,说你像小花一样漂亮。”


    龙可羡立刻站得笔直:“多谢啊,您,您身子骨真硬朗。”


    第25章 醋了


    “你一定要教我, 否则我总觉得要被称斤卖在岛上。”


    夜鸟栖定,虫鸣四起,龙可羡推开窗, 西望出去是连排的屋宅, 东边则是一片林子, 再往外就是海岸, 远近墙影疏林都浸在昏暗里。


    阿勒把腿一架:“卖个消息给你,近两月并无药商在碧鳞岛走动, 这一路南下,也过分平静了些,你那老师是如何说的?三条商船被困此处,周旁海域有小股水匪流窜,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当中确实有多家药商。”龙可羡听出意思, “你是说,我们找错地方了?”


    阿勒压根没有此等意思, 他默了默:“我是说, 其中或许有诈, 你别是被涮了。”


    “不会。”


    答得太快,不带迟疑。可以看出龙可羡对这档差事具有不合身份的服从性, 甚至,对封殊也有种超乎寻常的信任, 这显而易见地影响了她对事的思考方向。


    龙可羡宁可认为三山军精锐经过先遣船重重摸排,找到的地方是错的,也不会觉得封殊借此事给她设套。


    风摇着树影,罩着阿勒肩身, 暗潮顺着他胸口流淌,冲刷着他一点点搭起的安全堡垒。


    少君身份特殊。在初掌三山军时, 年龄、资历、容貌、性别,乃至那慢吞吞的话音,这些在门户家宅间绝挑不出错的特点,都成为了她执掌三山军的阻碍。


    战场不会给她时间和部下慢慢磨合。


    少君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所有部下信服,她披起银甲,罩上鳞面,提起弯刀,将原本的龙可羡遮得一丝不漏。


    她没有做错,无与伦比的战力、天生的战争嗅觉,两者迅速撑起了她掌军的威严,在几次小规模刺袭战里,形成了一个强悍固执、说一不二的刚硬形象。


    这套作派相当好用,她沿用至今。


    所以,很难相信竟有那么一个人,让她付出近乎盲目的信任,为此不惜否定自己。


    凭什么相信封殊呢?就为那一声老师?他算哪门子的老师。


    唇边泛起冷笑,阿勒刚要开口,房门两轻两重被叩响,这是三山军的规矩,龙可羡转身道,“进。”


    探头进来的却是石述玉。


    “两个消息,”石述玉形容狼狈,是摸黑走屋檐来的,他伸出一根指头,“ 其一,两个月前,逆水湾确实停过祁国商船,但已经撞上石崖,半截都卡在石缝里头;其二,岛上海寇盗匪如麻,就是找不到半个官话流利的祁国人。”


    “撞鬼啦。”


    ***


    月下的海湾十分宁谧,星子躲进了云后,远近只有海的浅鼾声,薄薄的雾色铺开来,宛如要将人装进一个久远的梦境里。


    这片石崖地势高,巨石嶙峋,平时就连岛民们也鲜少往这里来。


    龙可羡站在石崖顶,隔纱俯瞰,看到一条庞然大物匍匐在脚下,半截身子都被石壁吞吃了,只能无可奈何地在这里经受风打浪扑。


    她左右探了一遍,发觉这并不是整面完好的石崖,崖壁受着千万年潮涌潮扑,已经千疮百孔,崖底布满大大小小的石洞,崖下是遍地碎石,浪花迸溅在上头,哗啦作响。


    而这条倒霉船前半截重重凿进了崖壁间,卡在石洞间隙,因此持得平衡,否则整条船身都该沉进水底了。


    龙可羡手里上下抛着几颗石子,只听得“咚咚”两声,石头子急速下坠,击在船身上,声音在静夜里荡开涟漪,但船上一片死寂。


    “真大啊。”龙可羡不需钩爪,纵身往下一跃,轻飘飘地就落在了甲板上。


    她环顾一圈,甲板遍地狼藉,小鱼翻着肚,已经被晒出了破布似的脏黄色,她拍拍手,拎起钩索往上用力一甩,钩索“咔”地卡在石块上。


    阿勒今夜兴致不高,自出门时神情就很淡,他看着钩索被拽了两把,是底下的龙可羡在确认钩索无虞,毕竟在少君眼里,他病弱美貌的第一印象坚不可摧。


    这动作驱离了些许冷潮,阿勒顺着绳索,缓慢落在甲板上。


    上船后,两人吹燃火折子,在飘忽的火光中往船舱里走。


    一进船舱,东摇西晃的火苗失去了风的撺掇,霎时间安静下来,浮动在幽暗的长廊里,四周阴凉凉的,龙可羡鼻尖微动。


    “有味道。”


    像鱼腥,腐烂的藻,稀薄的酒味,还有……


    “陈粮浸水,腐而生浆。”阿勒弯身下来,指尖从其中一道舱门底下扫过,捻了捻。


    这类小岛不缺鱼藻,甚至盛产各种硕大香甜的果子,但极其缺粮,一斗新米在祁国王都百枚铜板就可得,在此地却能值两枚金珠。别说新米,这儿就连陈米糙粮都很稀罕见。


    由此可见,船上之人走得匆忙,连米都不扛。


    “船里边未见破损,也没有打斗痕迹,方才开的几间舱室连衣物都未收整,”阿勒平淡地说着,“不是别的船只搭救及时,就是有什么事使得他们仓促离开。”


    龙可羡点头:“消息不会出错,他们确实到过此地,或许还未离开,难不成……真像石述玉说的,撞鬼了?”


    火舌倒映在阿勒眼里,看起来像是危险的舔舐。


    为什么这么信任旁人?


    一个男人?


    信任是种奇特的行为,它的支撑是浓烈的感情,或是牢不可破的关系,龙可羡别说失忆,就是打回八岁那年,她都不会对谁产生这样的信任,小家伙刚到家时,就是只刺猬!有些密集的疑惑在心底扎根,混合着不悦,迅速发酵为一片恶劣叫嚣的杀意。


    阿勒心里有盘算,他不是会任由焦虑侵蚀的人,必要的时候,他会摁死对方。头顶滴答落水,他举着火折子向前走,没再说话。


    空气中腥湿气越来越重,夹着酒味儿,混杂成令人不悦的怪异味道,龙可羡嗅觉灵敏,她挣开阿勒的手,捂住口鼻,侧头时见他神情寡淡。


    龙可羡对阿勒的情绪有自己独到的解读,当他浑身浪劲儿收不住,就说明心情甚好,当他过于安分克制,则说明状态不佳。


    不牵手,不亲吻,不抚颈,不搭腰,即等于阿勒不高兴。


    虽然不知什么缘由,但是让阿勒保持愉悦,是少君应该做的事情,龙可羡默默地思索着。


    一时无言。


    打开底层舱门,两人跳下去一看,底下密密麻麻地垒着木箱,都涂了漆,能防水浸,箱里都是从乌溟海各国带回的各色物件,奇珍异石琳琅满目,香犀美玉堆成小山,还有不少竺典丹经,卦卜图鉴,连上好的流丝水绢都沦落作为铺垫。


    “满载而归的商船,触崖之后连东西都不带走,看来这些人是没穷过。”龙可羡打开木箱,也被这满满当当的金石吓了一跳。


    火折子插进铜油座里,她看到阿勒站在阴影下,神情晦暗不明。


    他用指头挑起一条赤金链子,看起来足有一丈长,嵌着各色宝石,尾端连着玉条。


    龙可羡扫了一眼,想也不想地说:“你喜欢?回去送你一船。”


    北境讲究族群亲缘,老人家们总是认为再骁勇的少君也需要陪伴与抚慰。


    在北境,排成长队等着和她相看的青年才俊有很多,龙可羡一个都没看上。阿勒不一样,这是她自己挑中的人,龙可羡还未想到情爱这一层,只是凭借本能行事,她并不排斥阿勒,甚至对某些接触有种难耐的瘾。


    她承认,阿勒确实是特殊的,如盐如梅,失之则寡。


    少君希望保持平日的状态不变,她绝不亏待自己唯一的契约履行者。


    她想让他高兴起来,但她的豪横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灯影下寂寂的,阿勒只是百无聊赖地点了个头。


    和预想的不一样,预想中她说完这话,两人的嘴唇就该紧紧地贴在一处了,若是阿勒喉咙口再发出好听的闷哼,龙可羡会赏赐般地伸出一点点舌头。


    话本里都是这样讲的,船上的日子单调乏味,龙可羡看了不少话本子。


    龙可羡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你不相信?”


    “信。”


    龙可羡矜持地点头,像是揭过了这个话题,但她只忍了一会儿,往前噔噔噔走了几步,又倏地停下来,认认真真地告诉他:“我有钱!”


    “啊,”阿勒脑子正在飞速地转动,陈列出数百种神不知鬼不觉杀掉封殊的计谋,此刻稍微拉回点思绪,“好,有钱。”


    简直是敷衍!


    少君气坏了,她一把拽过阿勒手臂,把那条金链刷地卷在他脖颈间,足足绕了四五圈,而后攥着链子,固执地霸占阿勒的视线,一字一句说。


    “北……我们家也有矿脉,这些东西不算什么,给我五年,凿出一座金山给你也不成问题。”


    龙可羡没说出口的是,北境两座矿山都受着王都控制,之前她无暇顾及,也实在分不出人手接管矿脉,她闷闷想,等她回去一定要宰掉那些趾高气昂,踩着北境矿脉蹦跶的恶吏!


    把“少君有钱”四个大字用金线缝在阿勒亵衣上,日日夜夜贴着他!


    链条的触感冰凉,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宝石就抵在他的喉结上,在滑动间无情地刮磨着,有点儿疼,但阿勒无所谓疼痛,他早说过,疼痛有时是好东西。


    它会催生欲/望。


    阿勒凝视着龙可羡,在过程中没有丁点儿反抗,甚至还抬了下巴,无声地配合着她。


    他越不开口,龙可羡越想把这意思直接塞进他喉咙里,塞进他脑中,口舌为何这么笨拙?词句总难完美传达本意,她好懊恼。


    但这并不是阿勒的错。龙可羡一时上脑,又悻悻松开手,可手腕一紧,阿勒不让她松,仍然维持着被龙可羡牢牢把控的姿势,说:“我在想如何杀掉……他。”


    “?”这比龙可羡的话还要没头没尾,她拧着眉,猜想或许这人让他不高兴,“谁让你不高兴,不用你出手。”


    “封殊。”


    “……”龙可羡一下子怔住,“你们什么时候见过面?”


    阿勒不喜欢话题与态度的转变,这意味着龙可羡不会让他动手。


    他攥着她手腕,收紧力道的同时,自己的喉咙也被挤压,宝石切面锋利,蹭破了喉咙口皮肤,他受着刺痛,感到些扭曲的痛快,在血珠冒出来的时候说:“你管他叫老师。”


    “你不讲道理。”


    “我不讲,”阿勒说,“有个词叫恃宠而骄,我现在就是恃宠而骄。”  宠。


    龙可羡从沸腾的杀意里捡起了一个字,为此悄悄地红了耳朵,压下想要飞翘的唇角,点点头,含混地说:“我会更加宠你。”


    她松开手,把链条从他颈部取下来,往旁边一丢,主动踮脚:“你亲我。”


    “…………”话题走向朝着诡异的地方狂奔,阿勒四下看了一眼。


    “此刻?”


    “亲我。”龙可羡不耐烦,重复道。


    “在这里?”


    昏沉潮湿的船舱,弥漫着咸湿的腥气,船壁覆着滑腻的青苔,幽暗,阴冷,阿勒不知道哪一点激发了小少君的亲吻欲,但他莫名觉着有点儿刺激,以至于想让她继续把控主动权,对他粗暴一些也没有关系。


    果然,空气里的沉默越压越重,龙可羡忍无可忍,单方面结束了这场错峰的对话,揪着他衣领,猛地亲了上去。


    唇贴着唇辗转,词不达意的时候,亲吻是最佳解决方式,它让话语变得不再重要。


    龙可羡被亲得七晕八素的,她每一次亲吻都生涩得让人忍不住往狠里弄,这会儿还往后退了点儿,迷迷糊糊地问。


    “伸舌头?”


    “别说话。”


    阿勒反手扣着她后脑,把呜声吃进了口中。


    两条小鱼欢快地交头接耳,缠闹在一处,发出啵滋啵滋的声响。


    ***


    三山军很快地接手了崖下的船只,有条不紊搬运船上的木箱,清点完后,共八百二十一只,全数压进了飞鸥船底舱,而后三山军极其熟练地沉船入海,销毁证据。


    “你这是中饱私囊!我要上报,我要传讯回王都,让三爷看清你的真面目!”石述玉扒着窗缝,“你们北境没有一个好东西,哪里是一群精兵,分明是一窝匪徒!”


    “砰~!”龙可羡面无表情地关上了窗。


    她拨了拨烛芯,桌上放着几封信,并几道竹筒,她挨个拆开细看。


    设下哨点的尤副将:“高点共十三处,可设哨点十处,布兵二十。”


    龙可羡批:“另三处爬不上吗?那么腿也不必要了。”


    留船的士兵:“为保持我军铿锵铁血之形象,甲乙前锋恳请轮换下船冲澡,节源节流。以下全队提头保证:绝不嫖/妓,绝不惹事,一刻钟内完事。”


    龙可羡批:“一盏茶。”


    卷起来后又摊开,补上一句:“以后这种事报给尤副将。”


    来自北境的族老:“…………”


    一篇占满纸面的骈赋,洋洋洒洒,字形飘逸,龙可羡一个字也看不懂,揉成团,丢进角落。


    腿脚飞快,每两个时辰在客栈周围巡视一圈的哨兵:“申时无事。酉时无事。戍时无事。亥时,一黑衣彪形大汉鬼祟进入客栈,非住客。经查,是老太太的姘头。少君,他们在屋里玩骑马,老太太真硬朗。”


    龙可羡批:“此地无马,你乃是撞邪了,回船轮换。”


    少顷,反应过来什么,耳根子悄悄烫,涂涂改改:“我不懂,别问我。”


    发了一会儿呆,再次涂涂改改:“怎么骑——”


    算了,龙可羡推开窗,哨兵顿时从房顶上吊下来,咧开嘴,手里抱着两个果子:“少君,给,拿刀把顶上削开,里边甜滋滋的可好喝。”


    龙可羡接过来,把竹筒递过去:“送完就去轮值。”


    “欸!”哨兵身子轻盈,踩在屋瓦上像一纵青烟,三两下就不见了。


    龙可羡抱着果子坐回去,打开最后一只绘着小黑龙的竹筒。


    上边笔势如风,游龙走蛇:“当你收信,必已抵达碧鳞岛,该地风俗颇异,东侧密林绝不可入。上次一谈,私以为寻至知音,故彻夜难眠,兹际炎暑,希自珍卫。”


    附一张赤海海域图,图之详尽,无不详述。


    龙可羡想,这人不像海上暴君,或许是个谦和有礼的翩翩君子。


    后面八个字看不懂,她仔细琢磨了一下,铺纸写道。


    “多谢提醒,三山军需要摸排整座岛屿,再险的林子都不是问题。我们没有找到船只,但我的消息绝无可能出错,他们确实曾经到过此地。听闻海上的每一道浪每一尾鱼,都是你的耳目,你在海上无所不知,我要向你买一则消息——另外两条船的下落。价钱随便开。”


    龙可羡估摸着那些木箱的价值,把字涂黑,接着写,“我最高可出价万金。你上次提出的合作,北境仍然在考虑,没有海陆双军是北境最大的问题,我们不擅海战,只能近陆冲杀,你我可以互补,但是我不会交出三山军领军权。”


    末了,又写下一句:“一个男人为何会想杀死另一个男人?他们素不相识,更没有利益往来。”


    涂掉,改成:“能给我捎本大灵云寺的经书吗?能令人平息杀意、心如止水的那种。若有,我必重金酬谢。”


    海鹞子脚上绑着竹漆小筒,扑扇着翅膀荡开了夜色,霸道地占走夜鸦的巢,啄得可怜的鸟儿满头稀疏羽毛,过了好一会儿,又沿着原路飞回了客栈,在一道窗户外啄了两口。


    那窗子缓缓拉开,靠墙站着个人。


    阿勒带着沐浴完的清爽,敞着领口纳凉,打开一看,气得笑了。


    让我念经是吧。


    翌日,龙可羡收到了一册欢喜禅。


    第26章 变化


    薄薄的册子, 烫金的封皮,用红绳吊着,垂在门前晃荡。


    经风一吹, 露出两个人像, 是低眉垂目的慈祥面, 却靡艳地勾连在一处。


    阿勒的声音从后边传出来, “小暑天,热得像把人架在炉子上烤, 这差事有什么要紧,不做也罢,与我一道在院里摇扇乘凉岂不更好?”


    龙可羡站在门前,先是懵了懵,而后像是被火星溅到似的, 手忙脚乱去捂,捂是捂不住的, 最后干脆一把拽下来, 匆匆塞进了袖袋里。


    阿勒站在屏风后穿衣, 抬起头来,他生得高挑, 抬头时可以把下巴搭在屏风顶上,用眼神询问。


    “有人?”


    “没有。”龙可羡摇头, 手藏在袖里,用力把册子揉成团。


    若是龙可羡不心虚,或许可以看出点好整以暇的意思,这浪荡的坏胚, 心知肚明地用羞耻心逗弄着龙可羡,再把那涨红的耳根、躲闪的眼神都当作战利品, 收进他一个人的眼里。


    ***


    岛上的温度,从日出那刻就开始攀升。


    龙可羡又去了趟沉船处,直到斜阳老去,半片锦色在天边翻涌,才噔噔噔跑回客栈,一进屋就往浴房钻。


    神清气爽下楼来的时候,石述玉正坐在墙下,身边凑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在给他绑辫子。


    石述玉冷着一张脸,看上去万万的不情愿,但是那小姑娘或许是激动,或许是手生,编发时扯得他脑袋都跟着斜了,也只是龇个牙咧个嘴,身子却动也不动,生扛着。


    “小石很有耐心,他是个撑着恶童皮相的痴儿。”尤副将咬着饼,从后边走出来。


    他身形魁伟,看起来有两个龙可羡宽,蓄着粗黑的胡须,腕子有碗口粗,却很意外的,生了一副多愁善感的性子。


    “不敢苟同,”龙可羡朝他招手,“报事。”


    龙可羡与尤副将顺着石子路往屋宅后走,后边辟了两块地,种着两茬菜蔬,几堆竹素。


    天刚擦黑,叶尖恹恹地蜷着,被日头焙得懒怠。


    “西侧都摸排查尽了,此地来来往往的,以南域的船客、海寇、匪徒居多,从口音身形,服饰习性来看,没有祁国人氏。”尤副将不与少君并肩,往前走两步拨开枝条。


    “东侧?”


    “东侧无路,那林子诡异,人进了就找不着路,昨日去的两个兄弟至今还未回来,像咱们在出门打追击时进的林子,阳关三叠。”


    阳关三叠是指那场敌方伏击战,利用林木排兵布阵,刻意模糊残兵数量,打得好,能以少胜多。


    从前龙可羡的应战方式是平地推进,不与对方你来我往地拉扯,而是用兵力大面积碾压,只求速战速决。


    但这法子在这儿用不了。


    龙可羡皱眉:“乙字船绕海查探,从东侧海岸登上来。”


    “东侧是片乱石滩,还有山崖呢少君,”尤副将蹲在田边,捞沟渠里的水净手,“爬上去么?”


    龙可羡低斥:“飞上去!”


    连天的野绿衬着将暮的天色,阿勒遥遥望见两人背影,没打扰,转身回到了堂屋。


    石述玉仍旧坐在墙下小马扎,细细的辫子编好了,就藏在他发间,掖进白玉冠里。小姑娘欢天喜地,要去摘花来给他簪。


    “等——”


    话都没讲完,小姑娘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阿勒抄着手,闲闲地倚在门边看,他就站在这里,眼神却像是陷在过往中,显出了与往常不同的温柔神色。


    石述玉被看得浑身发毛,他瞪过去,眼神犹如刀刃,带着锋利的审视,话讲得也很不客气:“我已打听过,你是南边来的采珠人。却没有人知道,是坎西港以南,还是赤海以南。”


    “重要么?”阿勒浑不在意他的语气,拉过竹椅,在廊下风口乘凉。


    “重要!”石述玉一下站起来,“若是坎西港以南来的,就算是祁国珠民,但为何官府盘册里没有你的名?哥舒策,整个祁国上下都找不到姓哥舒的人家。”


    “乡野小地方,常年不通外界,没上官府盘册不奇怪。”阿勒拿手枕着脑袋,眼已经半阖上了。


    石述玉不懂他怎么能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当即道:“你撒谎。”


    “好,我撒谎。”阿勒声音渐轻。


    “哥哥?扎辫子吗?”眼前忽地垂下来一张脸,小姑娘正笑嘻嘻地看他,讲的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阿勒掀起眼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爹是伏虞城人,她娘早逝,跟着涂婆婆长大,会讲官话,”石述玉不得不中止上一个话题,欲言又止道,“你问她叫什么名字。”


    不用阿勒问,她就托着下巴说了:“我叫龙曜灵,龙王爷的龙,清阳曜灵,和风容与的曜灵。”


    阿勒慢慢坐起来:【你姓龙,是赐姓,还是本姓?】


    龙曜灵十分惊讶,睁大圆圆的眼睛,用土话叽里咕噜地说:【你会说我们的话,你的口音和我爹爹一样,你们来自同一片海域。】


    阿勒把手肘撑在膝上,微笑:【是我在问你,小东西。】


    龙曜灵歪着脑袋,坐下来,把满兜的栀子花倒在他腿上,比手画脚地说:【是赐姓,你见过我爹爹吗?他有大鱼纹身,会打铁,去过飞廉船,很了不起!如果你见过他,请帮我告诉他,曜灵在家里,明年就满十二岁,可以上船了。】


    阿勒点了点头,却说:【小东西,会术数会认字会打拳才能上船,先学会保护自己吧。】


    龙曜灵嗯嗯点头,石述玉不知这两人嘀咕什么,凑过来只听了个尾巴,顿时大惊,看一眼阿勒,看一眼走近的龙可羡,断然道:“你色令智昏!他会讲土话,不是好人!”


    ***


    “我昏么?”


    龙可羡被劈头盖脸骂了一句,她倒不生气,对付石述玉这半道插进来,连军籍都没挂的小细作,按军纪罚俸就成,月俸罚到光就有了把他遣回王都的由头。


    “我瞧瞧。”阿勒折身而过,一脚踹上门,行云流水地勾着她的腰往里带。


    两人跌在榻上。阿勒就势把人压在底下,捏着她下巴,细细地,一寸寸地描摹:“不昏,我瞧着机灵得很。”


    龙可羡不避也不缩,直直盯着他:“小石头说你不是好人。”


    阿勒轻声笑,有那么点儿蛊惑的意思,手下使了些力,把她下巴揉红:“我自来不是好人。”


    龙可羡静静的,在阿勒呼吸下一言不发。阿勒停下:“害怕吗?”


    谁知龙可羡摇了摇头。


    弑君,违令,搅乱祁国商市,趁火打劫,借令下海,中饱私囊,龙可羡没做过多少礼法意义上的“好事”。


    阿勒明知龙可羡不是“好人”,他便也要说自己不是“好人”。


    他在努力与我相配。龙可羡想。


    “和坏蛋也可以做朋友?”阿勒这会儿笑了。


    龙可羡沉默了一会,才说:“我没有朋友,所以和谁玩都无所谓,好坏都可以,全凭心情。你不一样。”


    阿勒静静看她,眼神很定:“哪里不一样。”


    “我们有白纸黑字……”


    话没讲完,她被侧翻过去,阿勒从背后搂着她,大狼犬似的垂下脑袋,搁在龙可羡肩上:“不要白纸黑字的死物,我要你说。”


    龙可羡挨着热,认真想了想:“你是谁都没关系。”


    没头没尾的,但阿勒瞬间就懂了,他低声笑个不停,抵着龙可羡肩窝,蹭得她浑身都烫。


    须臾,阿勒笑开怀了,他伸出拇指,抚着她鬓边细汗,恶劣地呵出一口气:“你出汗了。”


    “我热啊,因为你靠得太近了。”那热气沿着龙可羡脖颈游走,让她想要缩成一团,此时不仅额上渗汗,连指尖都是麻的。


    阿勒眼神有簇火星,看起来专注得过分:“不够近,我总觉得不够近。”


    龙可羡哑声说:“只能这般,人与人还能怎么近?”


    “你别装不懂,我什么都画给你看过了。”阿勒指那本至今压在箱底的艳册。


    “!”龙可羡不要听,挣扎了一下,“我不要,我不听,我不看。”


    阿勒闷声笑了,把鼻尖抵在她肩头,隔着薄衫烫她:“是我哪里画得不够好,让你看不明白,你要讲给我听。”


    “别……说了!我没有看不明白的!”


    “这么说,我画得好?”


    “……好。”龙可羡不能昧着良心否认。


    “哪里好?”阿勒偏要逗着她说出口。


    阿勒太会把控节奏,他带着龙可羡在情爱的草野上狂飙,龙可羡有些晕眩,连眼神也飘忽,脑中思绪混乱地缠成一团麻线。


    一忽儿一个想法。


    没有允准,不许你这样说话。


    没有关系,继续讲,你的嗓子里像压着一根弦,声音低沉又好听。


    再靠近些吧,最好用嘴唇贴上来,边说话,边用嘴唇蹭着脖子,如果讲得少君高兴,就允许你咬一小口。


    乱糟糟的,龙可羡不想再想,把脑袋埋了下去。


    阿勒无声地注视她,过近的距离让他看不到全貌,只能窥得龙可羡一小截下巴,他卷着龙可羡一绺发丝:“在想什么呢,说与我听啊。”


    清爽的气息滑入耳道,顺着四肢百骸流淌在龙可羡全身。


    龙可羡陷在他怀里,被呵得无处可逃,脊背忽然僵得像拉紧的弦,因为她感受到一点潮湿,若有似无的,仿佛那些气息在她腹中笼成团云雾,湿漉漉地,把她从里到外的浸透了。


    “嗯?”阿勒觉察到不对,想把她掰过来。


    可龙可羡不肯,她猛摇头,揪着薄毯往前躲。


    “看我,龙可羡。”阿勒撑起点身,握着她下巴,看到她额上汗涔涔的,连面颊都发红,发丝濡湿,乌黑蜿蜒地贴在颈下。


    她不给看,把脸埋进薄毯里,连喘气都藏起来,她前所未有地感到慌乱,那种来自身体深层次的未知,让她慌乱里带着羞耻,一动都不敢再动弹,生怕那潮湿泛滥开来,将她团团淹没。


    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她说不清楚。


    阿勒拉开点距离,垂眸看着龙可羡弯起的脊背,这是他独有的视角。


    害羞、愉悦、恼怒、霸道、生涩,这都是龙可羡。


    谁能想象堂堂北境王,看中一个人,就要莽撞而霸道地对他好,会送金珠送矿脉,也会因为一道呵气,腰肢就软得堪怜。


    足足两刻钟,龙可羡才从混乱中抬起头来,眼尾湿漉漉的,阿勒早已下了榻,她揉了两下眼,也想跟着爬下去。


    就在她以为阿勒改头换面,不再追着人孟浪时,阿勒抛着她的小衣说:“先沐浴吧。”


    站了会儿,用唇形示意。


    一起吗?


    第27章 潮水


    夜深。


    嘈切的阵雨落过, 王宫遍地都是零落的叶片,宫人无声快速地捡着叶片,连扫帚也不敢用, 唯恐惊扰了殿中的骊王。


    新王有勤政的名声, 挑灯议事到天明是常有的事, 有人讲, 是其王位来路不正的原因。


    王都的夏日炎热,雨才停没多久, 暑气就迫不及待从地下反扑上来。宫人蹲身捡着叶片,一片片丢进提篮,忽听得足轧叶声,缓慢,轻柔。


    宫人抬头, 看到蒙蒙幽淡的宫门外,站着个女子, 穿着月白宫装, 花纹压得极其素淡, 没有繁琐累叠的钗环饰物,走路无声。


    若是没有后边提灯的女侍, 简直雨后水洼里爬出来的一般。


    “宁,宁妃娘娘。”


    她停了停, 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宫人说错了话,骇得手脚颤着伏倒在地,听左旁其余宫人们恭敬地喊。


    “贵妃娘娘万福。”


    整整齐齐的请安,盖过了宫人的啜泣声。


    这是两朝宫妃。


    荀王从臣子手中夺走了发妻, 臣子郁郁而终,两年后, 弟弟骊王逼宫,同样从他手里夺走了爱妃,接着抬位晋封,升为贵妃。


    骊王即位之后,后宫三千佳丽,却独取这一瓢饮。


    坊间最爱把王庭密辛当作茶余饭后的嚼头,贵妃娘娘担了祸国殃民的名声,却没有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乍一看,甚至有些孱弱,束着一把细腰,风过,发丝裙摆簌簌往左飘起,让人忧心她会被当腰折断,但她徐徐走在昏蒙的光线里,虽慢,却很稳当。


    上阶时,那皮肉贴着薄裙,又轻又柔地摆动,细腰之下是丰腴的臀,走动起来不经意间就漏出了精心滋养的媚色。


    宫门沉闷地合上,把低语声隔在了里头。


    “才下过雨,地皆湿滑,怎么辇也不叫就来了。”骊王端坐在桌案后,尽管劳于案牍,腰背仍然挺得笔直,不肯在人前露出疲色。


    “给陛下熬了汤,宁神平气的。”宁贵妃轻言细语,从食盒里端出一只小盅,用素色薄胎碗盛出来,细致地撇掉了汤面上的油花。


    宁贵妃做这些事时,骊王的眼神始终跟着她,食盒是她一路提过来的,不曾假于人手,掌心里被勒出了淡红的痕。


    骊王叹一口气,拉过宁贵妃的手:“这些小事,交给下人去做。”


    宁贵妃徐徐抽出来,安抚似的拍了把骊王手背,柔声道:“为陛下分忧便没有小事,都是臣妾该当做的。”


    “这两年让你侍奉长兄,是委屈了你。”骊王把她拉到腿上,揉着细细的指骨。


    “臣妾心知陛下心有鸿鹄志,不是困于乡野的家雀,总有登顶九重的一日,陛下如今把臣妾挂在心头,臣妾哪儿来的委屈呢。”宁贵妃笑意盈盈,唇边两粒浅浅的梨涡。


    “如今外头闲话颇多,屡禁不止,”骊王话里有话似的,“待我掌得宫防,必定不教人嚼你一句舌根。”


    历代君王都不掌宫防巡卫。


    偌大的王都,只有三千銮卫兵听命于骊王,负责掌擎执卤簿仪仗,抬辇扶盖,做些刀剑外的琐事。从前就是连佩刀都没有的,骊王上位后,才一拨拨地清人,剔出各家眼线,填进能人志士,赏佩刀,争宫禁。


    坊间笑言,骊王最风光的那刻,不是即位大典,是三山军铁血铿锵地站在他身后,军旗遮天蔽地,成为漂浮在王都上空的云浪,毫不费力地就镇住了那些沸腾的野心。


    但那不是他的,骊王眼色阴沉下去。


    宁贵妃垂头,“陛下劳于政事,臣妾给您松松劲儿。”


    随即从骊王腿上起身,绕到圈椅后,不轻不重地揉按他的头部。


    骊王刚即位,不愿落得与兄长一样的昏君名声,便事无巨细都要做到最好,但王庭势弱是历朝历代累下来的弊病。


    他再勤勉,仍然觉得仿佛被绑住了手脚,事事都受着世家大族的约束,拖拖沓沓地施展不开,那些即位前慷慨激昂的陈词,还有满腔宏伟的抱负,都在日复一日的软钉子里消磨下去。


    钝刀子磨人。


    历代新王都是这么被磨烂了心志,颓在这香歌曼舞中的。


    宁贵妃加了力道,骊王闭眼,往椅背靠去,绷紧的身子骤然松泛下来,就显出几分老态,他已年过四十,鬓边就藏了白发,宁贵妃视若无睹,继续揉按。


    宫殿里凉气森森,冰鉴幽幽地吐着冷风,她在长长的静默里忽然听到骊王说。


    “北境王去了伏虞城,这事你知道吗?”


    “她是孩子习性,不惯被管束的。”宁贵妃声音淡淡。


    “我有意抬她的封赏,让三山军分守王都内,助我争得巡防军权,这于双方都是好事,可她看不上,我不得已用军饷去牵制她,她竟有本事孤身南下。犟种!她……”骊王摇头,“她怎么就不能像你几分呢。”


    宁贵妃手里的力道始终如一:“臣妾小门小户里养大的,没有见过世面,陛下就是臣妾的天。”


    骊王睁开眼:“听闻她打小就被扔进野林里,茹毛饮血长大的?”


    宁贵妃轻轻应声:“龙家儿女,年满六岁便送往族里训学之地,小妹……小妹六岁还无法开口说话,在族学里伤了人,便被送去了练兵林里。”


    说是送,其实就是扔。


    六岁还不会讲话,行止孤僻,与谁也不亲近,彼时龙家如日中天,族里优秀的儿女可以从城门口排到府邸,没有谁会对她倾注心力去培养。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从龙家人口中说出来感觉总是不一样:“她是如何活下来的?”


    六岁!丁点儿大的毛丫头。


    别说山虎野猪,就是一条毒虫都能吓得她哭死过去。


    “不知。”宁贵妃淡声。


    是了,不会说话,不会认字,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她在虫兽遍地的深山老林里如何活下来。


    ***


    “这还不简单,”龙可羡点着地图,“不碰水,不摘花,不偷吃,一片怪林子,还能吃了你们吗。”


    少君行军时与平常截然不同,那是百场战争中厮杀出来的威严,三位副将不敢分心,全神贯注的,记下了各自的行进路线与传讯之法。


    两条飞鸥船驶出百里之外后,做出离岛的幌子,又从东侧绕回了碧鳞岛,为的就是打个声东击西。


    龙可羡望着远处,只有思考正事,才能让她的思绪从昨夜的潮湿中暂时脱离,她放下千里镜,说。


    “三路行进,尤信居中穿连,每二里以哨声与烟色传讯一次,天黑前全数撤出,原地整装登船。”


    然后顿了顿,补一句。


    “降者不杀。”


    众人齐声:“是!”


    三山军换下了乱七八糟的短打,穿上轻甲,佩着灵便的短刀与铁钩,一下子从插科打诨的渔夫,蜕变成了令行禁止的精兵。


    他们依次攀绳下船,消失在碧鳞岛东侧的乱石滩上。


    龙可羡挑了个岸边石洞,能够看到密林上空的天色,此时日头在头顶高悬,铁铮铮地敲打着嶙峋怪石,水花溅在上边,一忽儿就没影了。


    石洞里水声潺潺,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摆着石头子,做了个最简单的沙盘。把石头子列成三列,拿刀鞘在右侧划了个圈,撒上枯草,就是三山军行进的密林了。


    她默默算着时辰,三山军刚入林子,刀鞘在林子外从上到下点了三点,而后就是哈静默的等待。


    风声呼啸,天高地迥的,海域无遮无拦完全敞在眼里,龙可羡无心用眼去捕捉这大美之景,她时不时地瞟着阿勒。


    这少爷半点不受影响,三山军肃列齐发的时候,他在船舷晒太阳,登岸之后,他背靠石头懒懒坐着撩水花儿。


    除了龙可羡,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劳动他掀一掀眼皮。


    地上的岩石经过百万年水流冲刷,往下陷了一指高,水流潺潺的,清明净透,在这小道中欢快地往外流淌。


    阿勒的手指则浸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搅动水流,指骨节泡得发白,任由水流冲刷,在他掌间迸溅搔挠,指头时而捻动着底下的小石头子。


    龙可羡只是看了一眼,该想的不该想的全数涌入脑中,胸口霎时有兔子乱蹦!


    可阿勒做了什么呢?他只是把手指头浸在水里,随意地捻/弄了一把而已。


    她从前绝不会有这样荒唐的联想,不知是话本子看得太多,还是那艳册果然厉害,能煽动她不住联想。


    龙可羡怔怔地出神,成为一个初出茅庐的稚子,受着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蛊惑与暗示,渐渐迷失心神。


    “热吗?”


    阿勒已经看了她好一会儿,心知她被昨夜的情潮扰得心慌意乱。


    少君对自己的筋骨皮肉向来能够完美精准地掌控,她一箭可以在百丈开外射穿敌军胸口,两刀下去老树就得瘫倒,不曾怕得两股战战,更不曾吓得浑身冒汗。


    抛开那些虚名不谈,她有武者的绝对自信,哪里见识过情/动时身子的反应?


    那是一种纯粹的反叛。


    身体先于心志,背叛了龙可羡,把她强势地卷入情/潮漩涡中,让她不知所措。


    小少君吓坏了。她确信自己昨夜没有失禁,甚至没有尿意,可是亵裤上那一小团洇开的暗色像眼珠子一样,目睹了龙可羡的失控。


    她看过阿勒画的册子,但有些事儿目视和亲身经历是两回事,两者天差地别。


    “热吗?出汗了。”阿勒掏出帕子,却没给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挨个把自己指头擦得干干爽爽。


    但那水淋淋的模样烙印似的,烙在龙可羡脑海,烫得她只能费力地移开目光,好小声地嘟囔一句:“难受。”


    没等阿勒回答,龙可羡又抬眼,这回可怜巴巴的,把那点无措都放在眼里:“很难受的。”


    “要我过来吗?”


    她今日都不让他近身,小少君就连生自己不明不白的闷气,也要把他扣在跟前不准离开。


    “坐在那不成吗?”龙可羡低着头,肩颈线条美好,她不避言,“我疑心我是生病了,今日总是热,不是日头晒的热,是身子里头热,肚里有团火在烧,口干,还渴,喝水却一点也不管用。”


    她絮絮地,说完看向阿勒,小心翼翼地讨要一个肯定:“我定是生病了吧?”


    这他妈……那眼神小犬牙一样的叼着人心口,叼得阿勒心口软得一塌糊涂!他无形的引诱差点就要破功!


    帕子不知不觉地在指头上打了个死结,阿勒木头似的定了好一会儿,才能忍住上前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闭了闭眼,又恢复了风流轻佻的模样:“你自觉呢?”


    龙可羡被问住了。


    她知道自己没生病,一早上光是把脉就把了数十次,指纹都快磨秃了。可若不是生病,还有什么能解释这种身体反常呢?她不能往深想。


    “那好,我便唐突问问你,你须得老实讲,才能辨清是不是病了,”阿勒循循诱导,“除了热,还有别的不适吗?”


    “……”龙可羡脸色涨得通红,“我,都……”


    阿勒没有出言催促,耐心地等着。


    “弄湿了……”


    话在喉咙滚了一遍又一遍,讲出来时就像脑中悬了一口钟,“咚”的一下轰鸣,盘桓许久的雾气随之而散。


    她有点紧张,还有点羞,还带着对未知的稚嫩探索欲,眨巴着眼睛看阿勒。  谁知阿勒哈哈笑了两声,在龙可羡红转白的脸色里,遽然上前,搂住龙可羡腰:“怎么办呢,白纸黑字红手印怕是要作废了。”


    “不准!”龙可羡不明白,先否了再说!


    “你是病了,浪荡就是瘟疫,专门在有情人间蔓延,一病就是一辈子,你休想甩脱!”阿勒掷地有声地说。


    “……”龙可羡愣着,喃喃,“我不想这样。”


    “不要怕,”阿勒声音软下来,轻轻地亲她,一下下地安抚,“这病只是索魂,却不要命。”


    “魂都没了,哪还有命在!”龙可羡倏地睁大眼,低斥道。


    “自然有,”阿勒先把人亲得晕乎,再哄孩子似的轻声告诉她,“ 这世上,大多人活得孤单又可怜,穷尽一生找不到同病之人,因为他们不能全然地把自己交付给对方,他们有所保留,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嘴里说着爱,心里比谁都防得深,你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阿勒声音很沉:“我可以毫不顾忌地把要害袒露给你,你拴着我的颈,扣着我的腕,悬着我的心,我已然里里外外地交代在你这儿了。”


    “我……”


    话语成为实质,一句重似一句,敲打着龙可羡心底。


    阿勒话锋一转:“但你知我为人,绝不是良善之辈,没有我要你,你可以不要我这么高尚,我就是要。”


    “龙可羡,”他不给她退缩的机会,字字咬紧,“我可以做你裙下之臣,也要做你枕榻之主。”


    “这,这不在我们的协约范围。”龙可羡往后挪身,闷闷地摇头。


    “白纸黑字都是死物,你把这些当作清规戒律吗!”阿勒冷声,往前堵死了龙可羡退路,“若是你当真不想,怎么会……”


    他附在龙可羡耳边,把那个字说出来。


    龙可羡耳朵滚烫,红得拧一把就要滴血了。


    “你的身子先于你撕破了那张纸,我们须得往前看,于这一道,多得是花头,日后你若舒坦得爱不释手,说不准还要怪我不早带你玩儿。”  阿勒把“冒犯”两个字藏在字里行间,用似是而非的态度和龙可羡捉迷藏。


    他说着最浪荡的话,看起来却无比正经,有赤诚而热烈的感情从话语间溢出来,涓涓地流淌着。


    因此,龙可羡的规避远离都没有用,她正在顺着阿勒的诱导,慢慢地从厚壳子里探头出来。


    两人说话间,外头“哐当”一响。


    哨兵从大石头上跳下来,喊:“少君!二线有消息啦!”


    第28章 微妙


    石块被推散在草絮间。


    龙可羡盘腿坐在地上, 摆弄眼前的沙盘,仅仅匀过两道呼吸就把刚萌芽的情绪压了回去,只剩耳朵尖还在缓慢降温退红。


    “河流, 土坡, 山坳。”龙可羡自言自语, 把石头和沙土堆成简形, 通过哨兵传回的消息把已经摸排清楚的地形摆出来,继而推导三山军行进状况。


    二线士兵在推进时已经碰见了密林里的人, 双方短暂交碰,对方很快退回了深林里。


    “三线继续推进,放慢速度,尤副将率二十前突手,在南侧土坡后设伏, 如若遇敌,包抄起来, 抓个活口带出来。”


    哨兵抓着鹧鸪哨, 脑瓜转得飞快:“欸!”


    “你进来, 站那里听风响吗?”龙可羡不满地看他。


    “是……”哨兵扭扭捏捏,眼珠子骨碌碌地朝阿勒转, 方才阿勒一道眼神横过来,分明是很轻很淡的一眼, 却像凭空伸出只巨手,一把摁住了他的脑袋,让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推石堵河,以防对方顺河摸下来绕屁股, ”龙可羡推两颗石子在水痕中间,“对方擅打攻防战, 就绕在林子里与我们玩,装神弄鬼是常有的把戏。叮嘱三线,谁被激将法吊出去就整队降一级军级,此战战功折半,再领八十板子去。”


    “是!”哨兵应是,麻利地蹿了出去,一丁点儿都不带多留。


    龙可羡把石子沙堆都推翻,重新推算了一遍。


    若是乌溟海那几方军团在这里,就会惊讶地发现,这北边来的蛮子王在排兵布阵间,竟然能看到南域海陆攻防战的影子。这路数都是将领把控全局,将战士分为二至三线,全方位往中心围剿,副将游走打突袭,哨兵穿插在安全点位,以最快的速度来回传递军情。


    日头斜映,没了正午时分的咄咄逼人,颓下势来,成为浅淡的金色,给龙可羡侧身镶了道金边。


    少君全神贯注。52④9令8以九2


    她做得很好。阿勒心里竟然诡异地冒出些迟来的成就感。


    小时候,龙可羡不是没跟阿勒出过海。


    最初,黑蛟船籍籍无名,还只是乌溟海某处犄角疙瘩里的小船队,走商多于劫道,行事却很有匪气,凭借强悍的船只在海上鲜有败绩。


    那会儿,乌溟海各国内里斗得如火如荼,没有多少人把目光放到海域上,而阿勒已经磨刀霍霍,以南清为据点,往海外开疆扩土,凡是黑蛟船插过旗帜的地儿,方圆数百里海域都是他的地界,与陆上各国之间通行需要度牒一样,经过阿勒的海域同样需要他的首肯。


    在开疆扩土这过程里,龙可羡参与过多次。


    第一次,那也是个响晴日。


    龙可羡才刚长个子,背着把大黑剑,板着张小脸,紧张得踱来踱去,在膀大腰圆的海寇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明明是一柄所向披靡的人形杀器,却跟没开刃似的,跟在阿勒屁股后头绕来绕去,只管把他护得滴水不漏,别的一概不理会。


    哪能指望她上阵精准对敌,别出手时把自家船劈裂就得烧香了。


    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阿勒站在洞口,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光线,阴影不带重量,却带着占有的姿态,全方位地裹住了龙可羡,这是他的。


    ***


    石述玉趴在灌木丛里,脸上蹭了三四道口子,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耳边蚊蝇小咬嗡嗡的,烦得很。


    但旁边三山军就是一座座石像,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在骨碌转,别说个把虫子叮咬,就连旁边蛇窸窣游过都一动不动。


    他看不惯龙可羡作派,但不能不服她手底下的兵。


    “咻咻——咕——”


    林间遥遥传来鸟鸣。


    不一会儿,密林高枝簌簌地晃动,数十个人从林子里走出来,他们长得精瘦,目露凶光,脸庞都被海风揉得发黑,谨慎地四处打探。


    尤副将抬手,有规律地摇动灌木丛,把军令隐藏在风声里带往四周。


    随着摇动声渐停,面前十余人已经快踩到了头顶,石述玉憋住气,默念着“别踩脸,别踩脸”。


    耳朵一动,左侧“嗖”地爆出破空声。


    一枚箭矢从底下激射而出,石述玉本就是刺客出身,耳边动静刚起,他就随着箭矢一道爆冲而出,劈头盖脸就是一记斩空刀!


    与此同时,这一带的叶浪无风自起,涨得有人高,接着诡异地脱落,叶隙下露出了甲胄的暗芒。敌方大惊,这哪里是什么灌木丛,分明是一群披甲的士兵!


    敌方传讯兵叽里咕噜地高喊着,边喊边往后退,背后却撞上了一堵墙。


    尤副将“嘿嘿”地笑,“说什么鸟话呢,讲给我听听啊。”


    紧跟着一把拧断了他的喉咙。


    尤副将游走在三线之间,专逮装神弄鬼的设阵之人,肃清之后,主线士兵平地推至密林中间。


    ***


    石头排成纵列,竖在草絮中段,如今沙盘看起来像半个月亮。


    对方不会束手待毙,他们必定会从尤副将入手,先拔眼中钉,再利用地形对三山军逐个击破。


    阿勒看着龙可羡握着刀鞘,在草絮里点来划去,蹲下来:“准备把诗人撤回来?”


    诗人指的是尤副将,难以想象一个身高马大的副将日日都要写篇酸诗,天晴要写,落雨要写,拉弓过了三石要大写特写。


    哨兵来回地传讯,尤副将先后遭遇七拨人,突袭小队有所伤损,确实该撤回休整补给。


    龙可羡茫茫抬头:“不啊,”她抿唇笑了下,“对方被他们扰得失了方寸,才让后来的突袭越来越顺利,此时露出疲态,岂不是上好的靶子,诱敌正好。”


    “这条线怎么回事?”阿勒侧额,用眼神示意沙盘当中一条用手指划出的小路。


    他这般蹲着,单手撑在下巴,落拓拓的样子着实英俊,他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诱惑,明的,暗的,无所谓龙可羡能不能看懂。


    看懂了是情趣,看不懂是乐趣。


    “进去。”龙可羡果然没多看他,指着沙盘,跃跃欲试的有些兴奋。


    阿勒从这兴奋里察觉出不妙,果然龙可羡蹭地跳起来:“已近尾声了,该是收网的时候,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着。”


    “?”阿勒蓦地抓住她手腕,“进去玩却不带我么?”


    龙可羡欲言又止,看了他好一会儿:“……里边危险,你歇在这里,我去,天黑前就回来了,你不怕。”


    这!龙可羡是真把他当四体不勤的弱崽了,阿勒恨不得把衣裳剥净,让她好好摸摸前日在肩膀留的牙印子,难不成是咬在棉花上了?


    他一只手臂能单拎起她,两掌合起来就能拢紧她的腰,少君全然不看体格,就光站在武道山巅无差别蔑视所有弱崽的么?


    “你怕?”龙可羡哪儿知道他心里暗潮汹涌,低头别着刀,问。


    “怕!”阿勒抄起块鸡蛋大的石子,徐徐合紧手心,眼见着那石子表面现出龟裂的蛛纹,肉眼可见地就成了一抔齑粉,飘在空中,一块儿灰雾似的。


    龙可羡不明所以地看他。


    阿勒咬牙,“看着!”


    扬臂一振,飞速旋转的寒光打他袖里蹿出来,眨眼间没入三丈开外的树干,两息之后,高树颤巍巍地断裂倒地,砸在碎石滩上,裂成了木块儿。


    龙可羡会意,她擦擦手,踮脚,在阿勒头顶摸了两把:“阿勒好乖。”


    “……”足足十息沉默。


    “哄小孩儿呢。”阿勒笑出声,心说连天皇老子都打不破少君的绝对自信,跟着他扶住龙可羡双肩,从后边推着她往外走,打定主意把病弱装到底。


    “别把我一人放这儿,来条鱼都能把我吃了。”


    “吃了?”龙可羡闷闷的,她把他每句话都当成真的,因此连玩笑都要反应一会儿。


    她想回头,被他腾出手捏着下巴往前看。


    两人走入日光里,肩身跳着金芒,阿勒转换策略,放低声音:“区区一片林子,你只消把我搁在身边,什么魑魅魍魉、虫蛇鸟兽,一丈开外就死透了,哪儿来的危险?阎王来了都得死在你刀下!”


    “嗯……”少君眼里的灵劲儿已经要飞起来了,面色仍然沉静,很矜持地点了个头,“有理,我保护你。”


    “走吧,看看那群弱崽打出了什么名堂,趁早干完完事,日日扰得你我连正事都干不了。”


    “什么……正事?”


    “别想,地方不合适。今夜回屋,这事儿得关上门才能谈。”


    龙可羡默默点头,跳过一块石头,突然停下了,阿勒紧跟在后边,差点儿照着背撞上去,谁知手上一紧,龙可羡牵住了他的手,跳过两块怪石,稳稳当当落到沙地上。


    “我牵着你,”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只许我牵你,你不准浪荡。”  \"好说,日落之前,我都做君子,成不成?\"阿勒说是由她牵,手一张开,就裹住了她的掌心,接着五指探入她指缝,一合,扣紧了。


    两人掌心贴在一起,昨夜的潮热似乎没散尽,只是蛰伏在龙可羡心底,随时都会随着阿勒的撺掇反扑回来,给此刻的牵手赋予了更多微妙的含义,导致她比往常更加敏感。


    掌心里很快就蹿起了温度,她呼吸微微烫,指头不自觉地蹭在他手背,话音也慢下来。


    “嗯,很……”


    “很乖,”阿勒顺溜地接过话尾巴,习惯性地掌控节奏,“我乖,你拿什么奖励我?诗人讲,你在家里从来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底下人没有不服你的。”


    这话把龙可羡架起来了,她只得慢吞吞地试探:“什么奖励?”


    等了半晌,两人脚程快,都走进林子里了,阿勒都没开口。


    龙可羡刚想动作,就听阿勒说:“上回帮你拿的小衣,又软又滑,我想……”


    “不许说!”龙可羡脱口而出。


    “不说。”阿勒竟然施施然地闭了嘴。


    林子被清得很干净,这半片密林都没有敌影,偶尔能见巡卫防止敌方绕后的士兵,树干上有规律地落着不显眼的刻痕,龙可羡跟着路引,带着阿勒在林间穿梭。


    “你还是说说。”穿过中线,龙可羡没忍住,拽了拽阿勒。


    “简单,你怎么拿腰带捆我的,我就照着给你来一套,”阿勒淡声,“再让你自己咬着小衣,若是受不住掉了眼泪,还能给擦擦。”


    “!”龙可羡慌不迭松开阿勒的手,蹿了个没影。


    阿勒慢条斯理地跟着,和她的身影前后咬紧,丝毫不费力。


    这才哪儿到哪儿,龙可羡从前作尽了死,对情事一窍不通,日日在他身边玩些不知死活的新东西,撩得他浮想联翩,却又不敢越过雷池。


    那几年,寒冬腊月都没洗过热水澡。


    燥的!


    他要将从前没浪够的,全数浪回本。


    第29章 不疼


    “这鬼林子怪诞!越往里走越冷。”


    石述玉搓着掌, 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举目四顾都是高大茂密的老树,虬枝挂叶, 牵成了一片片绿帐顶, 连日光都透不下来。


    尤副将跺了两下脚:“北境天寒, 小大暑过后就飘雪是常有的事, 这寒气不似风雪霜寒,阴森森的净往人骨子里钻。”


    石述玉往后瞟了一眼:“大伙儿都伤了, 休整一下吧。”


    一队二十名前突手,遇敌七拨,全歼敌方不说,还能全须全尾地整队存活,石述玉很嫉妒, 夹着敬佩的嫉妒。


    “不成,”尤副将顶在前边, 仍然在寻找最佳设伏位置, “继续走, 后边的轮上来!”


    “死脑筋!”石述玉恨铁不成钢,骂骂咧咧地往前走, 他和这群悍兵打不了配合,只能遇敌时进场单切, 是众人当中伤情最轻的,于是跳到了尤副将前头去开道。


    一行人弯弯绕绕,找了个背坡处休整。


    “小石啊,你人真不错哩!”讲话的是队里的包袱, 也就是随军大夫,姓陈, 大伙儿叫他陈包袱。他身形瘦弱不打眼,身上背着七八个皮革袋,里边伤药纱布缝衣针一应俱全,此时皮革袋已经用空了一半。


    石述玉似是没被人夸过,表情有些不自然,一口一口喝着水遮掩:“你们,你们也不错,三山军名不虚传。”


    “那是,”陈包袱半点儿没谦虚,乐呵呵地应,“小老儿跑伤速度全军第一,二营全营的兵崽子,都在小老儿眼前光过腚。”


    “老掉牙的事,日日翻出来讲!”尤副将不忍卒睹。


    “这有什么的,”说起资历,确实没人比得过陈包袱,他笑呵呵的,干瘦的脸上满是褶子,显得十分滑稽,还有点憨,“军营里怎么说的?包袱一根针,合肢还缝身,包袱两只手,接骨又生肉。”


    石述玉吊起眉脚:“你们少君也是?”


    陈包袱摇头,笑了笑,不说话。


    “懂了,男女有别。”


    陈包袱神情平静下来:“那不一样。军里有女卫营,再说了,医者面前没有男女,只有筋骨皮肉,刀剑逼到眼前时,谁顾得上男女大防?迂腐!再说,我这张脸?老树皮也似!在我手底下只有疼红眼的,没有羞红脸的。”


    石述玉挪动屁股,把手揣进袖里暖着:“那她怎么回事?”


    “血肉苦弱,这四字你想必明白。”


    石述玉点头,每个手头有点功夫的人都明白。


    ***


    人之血肉,苦于病弱。


    龙可羡没有这个烦忧。


    有句诗说,“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军中大多人都认为,龙可羡就是仙人捏过筋骨,塑过胎像的,所以能轻轻松松冲破武道壁垒。


    但陈包袱知道不是的。


    少君能扛鼎挥刀,是她的筋骨打小就受过非人的锤炼;


    少君不畏冷不畏热,是她少时冬无蔽衣,夏无凉荫;


    少君伤势恢复奇快,出招又快又猛,代价是浑身筋骨无时无刻不在泛疼。


    疼痛伴随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少君受伤不知道喊痛的,战时甲都被磨烂了,她手臂负伤,血淋淋一片,头顶是纷飞的流箭和草屑,她就安安静静地排队等在沟壕里,等着前边人包扎完。


    那会儿陈包袱吓得不轻,问起少君,她也只会扯扯头发,说,“我手臂乱糟糟的,劳烦你给包包好,别用药。”


    忍痛早就成为她的本能。


    少君鲜少用药,是因为用药就削弱痛感,会使她浑身飘飘然,失去应有的警惕敏锐。


    天赋是一回事,天赋带来的苦难也非常人能理解。


    陈包袱一边包扎,一边看少君面不改色地快速吃饼,因为没法用药,就生生地翻出皮肉清洗,少君连吭都没吭一声,他也有闺女,忍不住心疼地说:“人生来皆苦。”


    她就抿一点唇,笑得有些腼腆,可能是没听懂这话,也可能是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


    龙可羡丝毫不觉得自己惨在哪里,这钢铁般乐天知命的小少君,包好手臂,提着刀就气势汹汹地从侧方摸上了战场。


    抵住迎面砍来的长刀,像是给自己鼓劲儿,默念着:“龙可羡是天下第一。”


    挑飞身侧偷袭的短匕,默念::“今日要打胜仗。”


    翻身上马,拉起负伤的将士,默念:“要把小泥豆的爹爹带回去,这样小泥豆的娘亲就不会朝我扔泥巴。”


    闪电般穿梭在敌潮中,大声说:“无敌。”


    ***


    林子深处的碧色望之不尽,随着弥漫起来的寒雾,人坐在当中,浑身都能挤出绿汁来。


    三个时辰前还是遍地灿金光束,石述玉怀着复杂的情绪进入林间,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


    三个时辰之后这里绿意幽深,石述玉发觉,自己连融都融入不进这种氛围里,他们谈论龙可羡的时候,夹着敬,掺着惜,很自然地提起,再熟稔地赞许。


    当陈包袱说:“我陈包袱,平素里只能干点传药缝伤的琐碎活计,扔进三山军里就成了一粒沙,最险的一次是与前锋脱节,少君单枪匹马地过敌境,将我带上马,我我……”


    尤副将立刻道:“我可以赋诗一首……”


    旁边凑来个人将他打断:“我这指头,也是少君给捡的,少君说得全须全尾的,一丁点都不能缺。”


    尤副将不满:“你不六指儿嘛?!”


    “是了!哈哈!”


    北境王不是单靠怀柔赢得军心的,她先是在战场上立成了一杆不败的枪,这样的将领,没有谁不想追随。


    莫名地有种一群大老爷们给闺女打江山,以保后半生荣华富贵的感觉。


    石述玉静静听着,沉默老久,他那些晦涩的妒在这里找不到立足之地,就像一滴红油,浮在冰寒的水面上,只有刺眼与不融。


    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如此说来,她身边放着个是敌非友的南域狐狸,你们不担忧吗?”


    “哦哟,”尤副将咂嘴,“这有什么!别说狐狸,只要少君中意,哪怕是南域那尾黑蛟呢,也得掳来给少君赏玩赏玩。”


    陈包袱道:“我看那年轻人不错,身段好,能整,看着也是个聪明相。你见过他着相吗?没有吧,怪稳重的嘞。堪堪能配,能配。”  除开陈包袱老资历,在场没人能说这话,尤副将说笑着,眼神没有离过周遭密林,在那暗绿褚褐之间一一逡巡,忽然眉头一皱,伏地握拳去听。


    虫鸣鸟叫悉数静敛,草叶无风而动,干燥的土块以极其细微的幅度跳动。


    “人多!”尤副将吐掉草芯,骂了一声就挥旗,“往东南方向撤!”


    ***


    天边滚动着红霞,金乌振翅时落下片片赤羽,烫得海面金红,茂密的树林间暗绿与沉红交杂,看起来十分奇异。


    “三线还未推进到此,这里如此安静,当是都逮小贼去了。”龙可羡拨开一枝挂水的肥叶,从水沟旁跨过去,转头给阿勒搭手。


    阿勒伸手握住,借力,落地后龙可羡便松了手。


    阿勒捻捻指尖,有点遗憾,遂道:“你对此地了解颇多,调兵遣将相当熟练,此前来过么?”


    龙可羡愣了片刻,小声说:“不曾,是有位朋友给了些提点。”


    “朋友,”阿勒咬着这两个字,转头看她,“这位朋友颇得你的信任。”


    “算不上,换些消息,你取我予而已。”龙可羡自觉应得很周全。


    “这怎么算不上,他给了你些许消息,你便融贯入战术里头,使得此行顺当,”阿勒袖摆时而与她相碰,接着说道,“他付与坦诚,你交托信任,当真配合无间。”


    龙可羡愣愣的,心说怎么与上回不同。


    上回仅仅与老师喝了会儿茶,阿勒便要咬她,恨不得把她皮肉吞入腹中一般。


    这回倒是能把她与旁人放在同一句话里头了。


    既不明白,也不愿意多提,龙可羡闻言含糊地点头,眼珠子瞄东瞄西地想怎的还没到。


    她怕阿勒问起,是哪位朋友。


    龙可羡怎么说好呢,是位未曾谋面的暴君,在你撰写的话本子里,他与我日日交颈相拥,两人在乌溟海遍杀全域,每夺一面旗,就把它铺在床上,肆意荒唐。


    哪能说得出口嘛!光是想想,龙可羡就呼吸发烫。


    阿勒无声笑,坏得要冒泡儿了。


    脚下腐叶累叠,麂皮靴筒沾满泥黄青绿,他借着龙可羡心神游离,顺势地牵住了她的手。


    龙可羡缩了一下,没挣脱,只是谨慎地看他,怕他再说出什么撩起小衣自己咬住的话。


    “牵着。”阿勒晃晃手。


    “因为——”他俯首过去,忽地笑了,露出两枚犬齿,“我怕。”


    ***


    “啪!”头顶树皮迸溅,滴滴答答地摇落了一捧水。


    “这群南蛮子装备还怪好!”尤副将别过头,叼着纱布把结打死,“这他娘的,三线的人都涌到这儿来逮咱们了吧,都站起来!今日加菜了兄弟们!回去就是双份功!”


    “难缠!”石述玉单切那套在人数压制下不起作用,竭力护着陈包袱与一位重伤前突手。


    然而四围布满密集的厮杀声,触目都是银红交杂的光影。


    尤副将从割人的草丛里滚身过去,一把拍掉弩手,搭箭,拉弦,倏忽就放倒了树后的两人,但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他们像被围住的鬣狗,在规律的消耗下逐渐乏力。


    一时之间,只能听见左右剧烈的喘息。


    没人退缩。


    尤副将屏息,恍惚间听见喘息里还夹着什么。


    像是刀身出鞘的鸣啸,清亮,悠长。


    紧接着风声呼啸,左侧半空飞来根树枝,那枝干粗壮,夹着排山倒海之势滚向对面,瞬间就砸乱了对方阵脚,硬生生地撕开了裂口。


    尤副将呸出一口血,高喊:“少君!我要赋诗一首!”


    “闭嘴!”石述玉和陈包袱齐声道,两人扯上伤兵,从裂口滚了出去。


    龙可羡提着刀,一手一个地把伤兵从包围圈里丢出去。


    而后把刀柄唰地插入地皮,环顾一圈,言简意赅四个字:“交人,不死。”


    无人理会。


    敌方原本乱掉的阵型霎时回拢,再度反扑过来。


    龙可羡纳闷地提刀格挡开,挑掉两处高点暗伏的弩手后,便四处找着阿勒的身影。


    扭头看了两圈。


    那祖宗蹲在树下,叶隙里漏出的星点橘红都跳到了他肩身,他很专注,一根根往臂弩上推短箭,接着随意地摆弄了两把,稳稳当当地架在小臂。


    半眯眼,校准望山。


    风鼓进他肩头,吹得袍脚猎猎作响,浑身的懒筋掰正了,身段笔直地立在树下,整个人比箭矢当尖的那一点冷冷生芒还冷冽。


    “簌!”


    三箭齐发,炸开的血雾有九捧。


    龙可羡看到箭出的一瞬他转头看她,唇间启合,被破空声盖下去的话是。


    “奖励,小衣。”


    第30章 堵住


    两日前, 万籁俱寂,月轮皎白。


    海鹞子啄开龙可羡窗棂,龙可羡望着那圆润的白色鸟球, 静了会儿, 默默把肉条放回匣子里, 在鸟球不可置信的眼神里, 和善地笑了笑,随后干脆利落地关上了窗。  倒出字条。


    暴君:“知你不会轻易言弃, 然海陆有别,万事需谨慎。此是我近年打的几场堪堪可上台面的仗,供君参详。”


    “你托我所查商船尚无眉目,三条商船经此航道驶离乌溟海时分毫无损,如今一触崖二失踪, 恕我直言,恐是内乱所致。”


    后两页都是军情详述,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龙可羡难得看得津津有味。


    军情详述的下方, 用赤丹沉墨详细地标注了各类易被伏击的地形,以及海陆有别的风势水流走向, 附言:“分而剿之,以诡制诡。”


    最后一行小字:“那册子可合君意?”


    册子!


    张扬恣意的横竖撇捺在纸张上腾起, 悄然变形,成为一只墨做的手,突兀地攥住了龙可羡心口。


    有点面热。


    那册欢喜禅至今还躺在她枕旁,被揉成了圆润的纸球状, 致使小少君睡觉时总也不老实,翻个身, 就觉得那密叠的纸页里总有小人晃出来,勾着她去放浪,诱着她去窥探。


    都怪阿勒。


    都怪阿勒。


    龙可羡默默想着。


    少君是枕在北境雪域荒原上,横刀策马镇守河山的人,她从前不懂人与人之间除了守望互助、拔刀相向之外,还有什么好值得打交道的。


    但阿勒用眼神、亲吻、舔舐、拥抱把她从永封的冬日拉往阳春。


    龙可羡烦躁地拽拽头发,他怎么能如此狡诈强势,却又如此赤诚热烈。可恶又可爱。


    她努力地把思绪拨正,翻回那几页军情详述。


    排兵布阵可以看出个人性情,龙可羡在心里对这位海上王的称呼是暴君,起初是道听途说,随意冠了个名,此刻看他行事,确实正正对得上号。


    他不会与敌方兜圈子,如果能暴力地碾碎敌方阵营,就半点都不会怀柔迂回,在他令下,镇压就是全歼,斩草必定除根,不会给自己留下半点后患。


    龙可羡铺纸提笔,琢磨了一些四字词语,端正写下:“醍醐灌顶,十分受用,如虎添翼。”


    而后憋不出来了,下笔的速度也快起来:“你若想在伏虞城内占一席之地,许多事做起来不便,闻商道内,你我商铺毗邻,可联络北境铺子内的伙计,我已经打过招呼,随时与你暗渡陈仓。”


    想了想,暗渡陈仓是这么用的么?


    咬着笔头想了会儿,不管,最后写下:“册子不好。”


    涂掉,改成:“册子很好。”


    “……”再次涂改,“多谢,册子暂且用不上。”


    随后推窗唤来鸟球,鸟球不知为何甚是气恼,在窗格上哐哐乱啄,龙可羡捏着竹筒,双方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好一会儿,它才不情不愿地撅过屁股,任她绑上漆封小竹筒。


    在漆封小竹筒传递的只言片语中,龙可羡拼拼凑凑地建起了一个人形模子。


    对方不惧于对她露出战时暴君本色,也可以在往来中做一个克制有礼的君子,然后在龙可羡被阿勒困扰得随口向他询问时,他就伸出逾越的触角碰碰她。


    平素内敛,战时暴戾,被动使坏。他是这么个人。


    不像阿勒。龙可羡忍不住把两人放在一起。


    她抬头,风动帘脚,月光薄薄地给地面敷上层银灰,透过纱帘,隐约可以看见阿勒身形,他刚沐浴完,身上罩着素白绸衣,慢悠悠地抽椅,抬脚,把手架在窗台,观着星出神。


    龙可羡关窗上床,抱着枕看他,也逐渐出了神。


    ***


    天色昏沉,林子里断壁残肢遍地,土腥压着血腥,潮闷闷地让人不舒坦,三山军举了松脂火把,四下围巡,清理着尸身。


    这林子太密,只有河流旁可以升烟传递消息,和着哨声,龙可羡确认对方主力都往此地来围杀尤副将,三线没有遇到多少阻碍,顺当地抄了对方老巢。


    密林里有片寨子,里边藏了个老海寇。


    乌溟海从前是一片乱域,匪寇遍地,各自为营,在那场大血洗之后,阿勒把全域牢牢捏在掌中。权势更迭前,自然也有人嗅到危险逃得快,他们大多流落到了赤海与乌溟海边界,也有往雷遁海去的。


    诸如碧鳞岛这类边界线附近的小岛,往往藏着许多老海寇留下的秘宝,他们在这里据地为王,整日寻乐,南北开海令之后,商船往来,最高兴的就是这拨人。他们藏在隐蔽处,只要钓到一条肥鱼,三年五载都不愁吃穿。


    所以他们有装备,懂些布防,还会利用地形装神弄鬼。


    三条北归的祁国船只就是被盯在眼中的肥鱼。


    林地中间清了一片场子出来,哨兵传回消息,他口条好,人机灵,说得又快又清晰。


    “三线将士汇合之后,发现非但触崖那条船上的船客被对方扣压在此,连另两条船走的货都埋在密林深处的寨子里。寨子下边挖了地窖,里头不但扣着船商,还有好些珠宝,除了祁国制式,还有些没见过的款儿,那老东西胸口扎着把金筷子,就死在珠玉山上。”


    龙可羡点头:“留两个活口,其余就地斩杀。”


    “咱们发财了是吗少东家?”哨兵偷瞄着龙可羡,绕开阿勒,凑过来问。  “……”龙可羡木着脸,“别声张!”


    哨兵会意,立刻看石述玉,发觉那监军正缠着陈包袱讲故事,放下心来,蹦跳着就去传讯了。


    这边吵吵嚷嚷,前突手吸引了敌方主力,将其剿灭之后已经无需再往里进,只消等着三线将士汇合,端掉对方老巢之后,把祁国船商带出来,就是功德圆满,人人都得记一大功,所以此时都围在火堆边吹大牛。


    尤副将那破锣嗓子,喊出来连夜鸟都得惊飞:“狗咬狗的糊涂账么这不是!”


    确实是狗咬狗。


    龙可羡被震得耳根发疼,三条北归的船,有两条想独占鳌头。他们一路冷眼看着,因各种意外出事的船何其多,触礁、遇匪、迷失、漩涡、风浪,海洋打个哈欠就能吞掉船只,于是他们将目光放在了第三条船上。


    许是感知到了什么,这条船上的船商许以渔民重金,向祁国递出消息,传话也很聪明,并不说他怀疑被自己人盯上了,只说三条都被困在这碧鳞岛上,内斗讲成外患才能使封殊最快拨人南下。


    但是没用,那些日子海上风雨交加,他们触了崖。


    人心不足蛇吞象,使计的两条船借着风浪开始狗咬狗,被埋伏在侧的海寇一锅端了个干净。


    反而触崖的船没有立时沉没,人都被掳进了寨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整军登船,龙可羡带着前突队绕了半夜,回到客栈,三线主力都留在寨子,让那些船商休息一夜后,明日再盘算回城之事。


    “在想什么?”


    忙活一夜,阿勒站在窗边,掬了把水净手,见龙可羡不回神,干脆沾湿帕子,凉丝丝地就往她脸上揉。


    龙可羡被揉了个措手不及,脚下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怒声:“你捏我!”


    一讲话,那手指就猝不及防地滑进了口中。


    沾湿的硬指戳上软滑的舌尖,两人都愣住了。


    “你……唔……”龙可羡下意识地想吐出来,便笨拙地拿舌根去顶,谁知阿勒根本不退,手指绕过舌尖,反而就着帕子就往里深走。


    “!”龙可羡哪里见识过这个。


    她噎得难受,眼里迅速地积了水,红润润的看起来好生可怜。


    越可怜,阿勒就越想欺负她。


    龙可羡受不住,眼里的光膜完全被水覆盖,眼前的阿勒都晕上了层淡影,模模糊糊的只能瞧见他没什么表情,眼角微微折起,像要削到眉边去。


    专注得令龙可羡无端感到陌生。


    “先头问你,怎么不答我,背着我偷偷想着旁人么?”


    龙可羡用力摇头,舌根已经被堵得难受了,喉咙口一阵阵儿的闷,难受得她伸手要去扒拉他手腕。


    “别动!”阿勒沉声,“此时是你咬着我,占去了我的便宜,还要把我推开吗?”


    哪有这样的道理,分明是你堵着我的嘴!


    龙可羡说不出来,那意思都恶狠狠地搁在眼里,隔着帕子用力咬了一口,阿勒吃痛,反而露出痛快的笑,接着推入了一个指节,指节烫得厉害,烫得他笑意愈浓。


    “这也是种玩法,你咬着我,我受着疼,”阿勒碰碰她舌侧,“不好玩么?”


    这有什么好玩的!一个疼,一个堵,都是受罪。


    龙可羡摇头,喉咙口欲呕不呕,眼一眨,两颗泪珠就从睫下破出,直直坠落,砸在阿勒指腹上。


    阿勒慢慢地敛了笑。


    小家伙牙尖,不知道收力,带着气性把他指头咬得刺痛,他沉迷痛感,甚至想要龙可羡再用点儿力,渗出血来都不要紧,他身上就该布满龙可羡的痕迹,就如同长大后的龙可羡一言一行都充满阿勒的施教痕迹。


    他们天生一对。


    阿勒绝不怀疑这点。


    “是不是难受?”


    阿勒缓慢挪动,帕子完全湿透了,濡贴在他指头上,存在感变得若有似无。他们超脱了距离,亲密而羞耻地贴在一起。


    “嗯……”


    龙可羡点头,难受得无法顺畅用鼻呼吸,喉咙口喘出了颤腔,低低的,猫儿叫似的,还要凶巴巴地抬头看阿勒,眼神里三分凶恶七分可怜。


    这劲儿!差点把阿勒的魂从躯壳里生拽出来。


    阿勒面色没变,但那双眼里蓄着风暴,随时都可以把龙可羡卷入漩涡,静默好久,像在等着什么,直到夜风翻动绿潮,耳畔莎莎作响,阿勒才开口提醒她。


    “你可以停,你拴着我的手和颈,忘了?”


    龙可羡记得,她当然记得!


    “哥……”


    龙可羡困难地咽下口水,声音含混不清。


    阿勒凑近去听:“嗯?”


    不是一个字。


    龙可羡没法控制自己,一开口,水就往外漫,濡得帕子都攒不住,把下唇润得红玻璃一般,滴答地往下落。


    她羞耻地,战栗地,又咬了阿勒一口:“哥舒——”


    不是哥哥。


    阿勒定了会儿,低低地笑了,抽出手,一把将龙可羡揽进怀里,而后低头捏住她双颊,“啵”地亲一口。


    再亲一口。


    没完没了的,亲昵的意思完全盖过了情/欲,龙可羡承力往后仰身,唇角脸颊又湿又热:“你……别亲了,口水!”


    “龙可羡……”阿勒坏死了,把她发顶揉得乱糟糟。


    “怎么还是这么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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