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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乖崽


    “绳都递到你手上了, 不要停的人是你,龙可羡,过会儿别说我欺负你。”


    阿勒不会给她反悔的时间, 猛地将人拦腰扛起, 架在肩头, 在她口中惊呼起时, 迈开步子跨过矮凳,呼声落时, 两人一道滚到了床上。


    “压死——”龙可羡闷咳,“压死我。”


    阿勒偏用肩身挤着她,只略略仰起头,两颗犬牙暴露在昏光下,彰显出了主人迫切进食的强烈渴望。


    “压着才好, 我时常觉得你我就该时刻处在这个距离下,再近点更好, 再远就像虫噬心, 刀刮骨, 你明不明白?”


    “不……”


    阿勒抓起龙可羡的手,有点儿粗暴地按在自己胸口, 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


    “不明白也没关系,你好生摸摸。”


    他现在不大能控制住自己的力道, 宛如一只刚刚甩掉颈圈的狼犬,饥肠辘辘时看到了一只乖巧白嫩的兔子,放纵的天性压过了一切,因此连声音都带着兴奋的颤栗。


    胸口快速有力地跳动, 在龙可羡掌心打着鼓。


    太快了。


    简直像是心脏在故意往外蹦,不顾一切地想从皮肉里钻出来, 蹦到她掌心,哪怕血淋淋地被她握住都不要紧。


    先让龙可羡攥着他的要害命门,把安全感捏在手心,再把那些藏在暗潮底下的侵略和冒犯一一翻出来。


    阿勒的眼神是这样告诉她的。


    龙可羡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一些,她惶然地,天真地,脱口问了一句话。


    “你要和我睡觉吗?”


    迎着她水亮的眼睛,阿勒没否认,俯首下去亲了一口额头:“想啊,但这事儿排不上前三,先带你尝尝别的玩法,别紧张,这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讲究的就是逍遥二字,心窍先打开,身子才舒坦。”


    猎物要一口口吃,从耳朵开始就很好。


    龙可羡微微张着唇,很轻地点了下头,然后说:“我不要咬衣服。”


    “这事你说的不算,一会儿拉下来没处放只能塞你嘴里,”阿勒笑,气息拂过她额头,“得寸进尺是我的劣性,龙可羡是乖崽,龙可羡会听话,对不对?”


    “我不是。”龙可羡哼声。


    “不是啊,也成,不乖有不乖的玩法。”


    阿勒把烛光挡住了,面不改色俯视她的时候,让人有种被锁住喉咙的错觉。


    很快地,那错觉转变成实质,龙可羡脖颈被横出的小臂压住,额头上轻轻柔柔地落着吻。


    阿勒肌肉紧实,小臂就有她脖子粗,青筋浮起,显得十分狰狞,压下来时拿捏着力道,所以看着压迫得厉害,实际上是精细活儿,令龙可羡的呼吸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走。


    “喘,喘不过气……”龙可羡偏过头,眼尾湿了一小块。


    阿勒撑起身,扳着她下巴把脸正回来,说:“想要逍遥的第一个规矩,不准躲。”


    他才说着不准躲,龙可羡马上屈膝,挪着屁股就往后边退,阿勒立即伸手去擒,握着她的脚踝蓦地往回拉!


    “再跑!”


    阿勒动作没停,一手撑着床板,一手干脆利落地握住把她的双腕往背后摁,直到龙可羡失去支撑,倒回去,后腰硌着自个的手不说,连腿都被死死压住了。


    “在船上要给我矿脉,大声要我亲你的龙可羡哪里去了?”阿勒恶劣地逼近,用鼻尖抵住她,“你是谁?胆小鬼附身了是不是?”


    少君的霸道就是大声地索要亲吻,豪横地给予好处,生气地捆他手腕,失手抽他一鞭子再默默上药。


    阿勒不是。


    这种浅层的亲昵可以在重逢初期安抚住阿勒,但胸膛里死过一遍的东西重新抬头,有些痒劲儿顺着骨缝钻出来,日夜地啃噬阿勒,让他溺在痛感与快活中,对龙可羡的渴望日渐一日地加强。


    两个人的感情压成了一个人的秘密。


    他怀藏着被遗忘的秘密而来,必然要直击灵肉,用足够强烈的方式证明爱确实存在过,并将永恒不灭。


    “我……”龙可羡不要做胆小鬼,闷声说,“你我换换啊,由我绑着你。”


    借口。


    龙可羡所说“换换”只是为了从他手里脱身,阿勒对此心知肚明。


    “你绑我的时候还少了?”他甚至加重了力道,在看不见的地方捏红了龙可羡的手腕,这是给她的教训。


    “绳子递到你手上,你本来可以勒紧我的颈叫停,这机会你方才自个儿丢了,若还想把绳要回去,可以,但不是这次。”


    “上次和下次,都可以由你作主,但这次,是我的场。”


    他接着直起身,一只手探入龙可羡袖袋,沿着小臂寸寸搜寻。


    ***


    烛火静静地浮着,昏光一圈一圈地推开。


    龙可羡知道他找什么,但手臂被反剪在腰后,摁在被褥上,两个人,四只手,二十根手指头,都挤在龙可羡后腰和被褥的窄小空间里。


    但阿勒搜寻的同时眼神没离过她,居高临下地镇住她,不需要多余表情,那冽冽的骨相就是一种无声的蛊惑。


    东西藏在袖袋里,在被寻找的过程中,麻劲儿从龙可羡小臂往脖颈窜,又一路沿着蔓延到后脑勺,她不自觉地抖。


    而后就见一只小荷包被阿勒摸了出来。


    祥云边,火焰丛,当中绣只灿灿的大金元宝,是小少君最喜欢的纹样。


    阿勒要留下一只手扣住龙可羡双腕,只能歪点头,用犬牙叼着荷包边缘,偏头一扯。


    龙可羡仰头,情急之下想拿头去顶:“我的——”


    “我的,”阿勒反手拿高,就着龙可羡上抬的势头,一口亲下去,牙和牙碰在一处,唇内霎时就被磕破了,他一巴掌拍在她腿上,怒道,“铁头么!撞死我了,把劲儿攒着留到后边。”


    “你打我!你放肆!”


    龙可羡大腿火辣辣,倒不是痛,除非阿勒此刻拿刀捅她,那种程度的痛龙可羡才感知得到,就是羞!还生气!想龇牙!


    “现在说放肆,早了,这刚哪儿到哪儿。”阿勒俯首下去,把冒出的血珠恶意地涂在龙可羡唇角。


    小可怜。


    气得脸上白生生的,刚泛的粉如潮退去,只剩耳根还红着,下唇肿起不说,唇边还沾着阿勒的血,像只笨拙地撕咬猎物的崽子。


    这。阿勒几乎是瞬间就抬了头。


    阖眼,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再睁开时连招呼都不打,低头就咬住了龙可羡的唇,轻轻地吻她,两人唇舌间漫着血锈味,让各种温度陡然飙升。


    亲懵了龙可羡,又咬了两口,阿勒呼吸沉重,说:“快活事不需要白纸黑字的束缚,我带着你,无论何时何地,完全可以乘兴而行。”


    长久的亲吻夺走了龙可羡的神志,她有些呼吸不上来,睁着眼,盯住阿勒下颌骨出了一会神,才说出自己的要求。


    “……不能少。”


    不是要束缚,是少君喜欢,但少君不好意思日日索要,怕喜欢得太过让对方困扰,干脆把它变成白纸黑字红手印,用强有力的契约关系捆绑阿勒。


    很粗暴,很直接,符合少君当时的作风。


    她哪儿知道,阿勒会疯成这样。


    “保准不少。”阿勒低头,把唇角的一点猩红卷入舌尖,缓慢开口。


    “要不要撕掉?说你要。”


    龙可羡:“……要。”


    “要不要和我玩儿?”


    龙可羡:“要……”


    “要不要亲我一口?说你要。”


    龙可羡闷头上去,一口咬在他下巴。


    下一刻,荷包里边的东西就被阿勒叼了出来,是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张,起伏不平,可以看出曾经揉皱又摊开过,上边墨渍氤氲,可以看出经过多次涂改。


    他用那种不浓不淡的眼神注视着龙可羡,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叼着纸的一角,徐徐地,沿着边角撕了开来。


    撕下的碎纸像雪花儿,在空中打个旋儿,轻轻落到龙可羡脸上,脖颈上。


    被眼神锁着,被纸花拂着。


    龙可羡的喉咙口发不出半点声音,干哑的,艰涩的,亟亟地渴望润泽,无端地觉得这场仪式叫做——剥离龙可羡的羞耻,撕掉斯文有礼的克制,玩点大人该玩的花样。


    叫阿勒的反制。


    “妥了。”阿勒沉静只有一瞬,马上又恢复了猫着坏的痞样。


    嘴上说个不停,仿佛言语也是种具有实质的逗弄。


    “伸出舌头,我看看咬着没有,若是流血明日就该痛了。是不是该还我了,还什么?不要装傻龙可羡。”


    “可以喘气。”


    “……”


    “…………”


    “啪!”


    “喘口气!想憋死自己么!”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活在秩序当中,受到道德约束。而人性生来是追求自由的,自由便无法界定善恶,两者成为矛盾。大多数人被道德感约束就会感受到痛苦,他们尝试挣脱秩序与规则,但是从小灌输的孝悌忠义又牢牢压制了他们,于是痛苦开始循环。


    有人能超脱这种痛苦,真正寻找到成为君子的意义,做个有大爱之人,这种人万中存一。


    还有一种人,天生是个坏胚,譬如阿勒。


    他自出生就为世俗不容,因此普世的道德无法束缚他,他的喜好凌驾于群体之上,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这种人无法在二十岁的某一日,于某个城池的某条街巷,与某个姑娘相遇,继而天雷地火,火星迸溅。


    一见钟情是不可能的。


    他的本性决定他只会爱自己,但老天何其公平,给了他一个龙可羡,龙可羡是从阿勒掌心里长出来的另一个异类,耳濡目染着阿勒的行止,混着自己的性情,长成了阿勒想象不到的模样。


    他性格里的底色是漆黑的,只有龙可羡能在上面留下痕迹,也只有这么一个龙可羡,才能让阿勒在最轻狂的年纪硬生生隐忍,把那点情压在心底,在龙可羡花期未到的时候,心甘情愿从一个任意妄为的暴君,变成一个隐忍克制的兄长。


    他们是分明没有血脉亲缘的实质关系,却有相同的亲密与不可替代,连着骨头连着筋,相依为命过,隐忍退让过。


    记忆会让画面消失,但不会让感觉死亡。


    ***


    龙可羡好喜欢。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松开了手,来不及高兴,前几日那种失控感再度席卷。


    她立刻激灵了,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攥着阿勒的手臂,一个弹身!


    “咚”地撞上阿勒下巴。


    阿勒手指是湿的,龙可羡嘴唇是干的,他恶狠狠地涂上去:“祖宗!牙都快碎了!”


    “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龙可羡结结巴巴,唇上宛如抹了口脂,水亮亮的很是漂亮,可她好羞,去舔也不是,不舔那股臊人的甜腥味儿就往鼻子里窜。  她猫啜水似的,断断续续地小声说:“我怕,不想……小孩子才尿裤子,我不想……”


    阿勒低声说了些什么,只有龙可羡听得见,他很耐心地哄,仔仔细细地解释给她听。


    但没有用,话语催红了她的眼角,她摇头说:“没有这样的玩法,太…… 太羞,亲亲嘴不行吗。”


    阿勒拉开点距离,到外边去倒水,回来一看,龙可羡已经躲床里边去了,拿被褥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说什么都不出来。


    好极了。


    阿勒对着被子,准准地拍了一巴掌。


    被团立刻扭曲蠕动,龙可羡怒气冲冲从被窝里探出头。


    顶着头乱糟糟的发,脸颊眼里一水儿的红,唇下肿着,有点儿新鲜的湿,可能是自己偷偷躲在被窝里把东西擦掉,又没忍住舔了唇。


    阿勒盯着她下唇看,龙可羡刚撑起来的气势溃散下去,耳朵红得像要熟透了,干脆转过去,把脸死死埋在了枕上。


    没过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阿勒手上端着水,又迅速地爬起来,咕嘟咕嘟灌下一整杯,而后“砰”地又把自己埋进了被褥。


    “别躲!方才不是还咬吗,这会躲什么,”他笑,笑的时候汗顺着鬓边滑落,附耳下去,隔着被褥说,“趴着也没用啊,傻蛋。”


    龙可羡凉飕飕的。


    她死死地闭着眼,可是眼皮能隔绝烛光,隔绝不了从心底窜起的水花,那水花窜高,在眼底迸开,“砰砰砰”地在漆黑的眼幕里溅出炫白的光,破碎的,断续的。


    是不是要死了?


    ***


    龙可羡骨碌碌转动眼珠,把被子拉得老高,露出两只脚丫子,一下一下左右摇摆交碰。


    昨儿夜半才回到客栈,这点时光不够他们挥霍的,洗过两次之后,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阿勒在穿衣。


    龙可羡光溜溜地滑在被窝里,露出一点点眼睛,带着点新奇的角度看阿勒,在他身上非常露骨地东找西找,找好几次令她硌得慌的物件儿。


    她知晓那是什么,只是对他能屈能伸的程度感到好奇。


    阿勒眼神慢悠悠地撇过来,龙可羡立刻收回目光,心里冒出了好多问题,挑拣一番,问。


    “这就是睡过觉了吗?”


    “……”阿勒摁了摁肩膀,伸手套袖子,背部的肌肉线条跟着拉动,闻言笑了声,“不算。”


    “这还不算!”龙可羡猛地把被子扯到下巴,震惊地问,“还有比这更舒坦的吗?”


    “嗯,”阿勒沉默一会儿,“保准更舒坦。”


    第32章 赏赐


    今日薄阴, 远天涌动着黑色云潮,风里夹着比往常更浓的咸湿味,不断敲打着瓦当, 急促的警示响彻长街, 于是沿途的招牌帆幌悉数收起, 家家户户门扉紧闭。


    哨兵站在农庄门口翘首以盼, 头发一气儿地被风梳到脑后,露出光溜溜的额头。


    不多时, 粉墙黛瓦下慢慢晃出来个人影,哨兵顿时把茶壶一搁,高高兴兴地拉开门,迎上去,往堂屋一指:“少君, 人在里边呢。”


    四四方方的堂屋很宽敞,角落随意搁着耙子箕斗, 岛上存不住冰, 置不了冰鉴, 好在屋外栽了两丛竹子,避光处甚是凉快。


    屋里只有两人。


    茶汤腾腾地冒着热气, 尤副将生得健硕彪壮,大马金刀坐在首座时, 很有点虎将的意思。


    因此也将隔着茶座的男人衬得羸弱,那男人修面戴冠,拾掇得很体面,但眼下乌青掩不住, 穿了身簇新的袍子,也不大合身, 料子总在肩上打滑。


    一股子富贵燕跌入草根巷的落魄感。


    这就是在密林寨子里救出来的祁国船商。


    人姓廖,做药材生意,本家在鹳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离港时是意气风发的大掌柜,手底下把着上百间铺子,家室和满,小儿绕膝,谁料阴沟里栽了船,被折磨得瘦弱干巴,鬓生白发,连脊背也颓了三分。


    许是绝处逢生的关系,廖掌柜对着恩人,显得有些拘谨,话里话外都在道谢。


    龙可羡只是略略抬头看了一眼,她进屋时没有引起注意,这天气让人犯困,她自然地坐到末席,安安静静啃着果子放空,一副懒困的乖样。


    廖掌柜闲话几句,便隐约猜出尤副将不是当家人,便借着哨兵添茶时,往龙可羡看去。


    龙可羡坐在窗下,风漏了一丝入内,卷得耳下发丝轻轻晃,头上团团地围了个发髻,簪两只赤金蝶翼,未施脂粉,白白净净一张脸,像是高门大族里不必担事,整日里扑蝶赏花,嬉笑玩闹的女孩子。


    廖掌柜带着笑,转头道:“这位是尤当家小女吧?”


    三山军行事没有向人阐明前因后果的习惯,他们只对少君与顶头将领负责,因此廖掌柜一船人只晓得被一群身高马大、训练有素、操着祁国口音的兵老爷所救,外事自然一概不知。


    “……”这话一出,尤副将捂拳轻咳,腰板儿都直起来了,心说这糟老头怪会拱火,这话我哪敢接!


    正在踌躇的时候,哨兵添完茶,听见外边脚步声,又颠颠地上门边把帘子卷高。


    廖掌柜打眼看过去,嚯!来人个子颇高,没有尤副将那般壮实魁梧,但身段风流,略略地抬起了帘子,压低眉峰,眼褶微微折起,眼神随意地一扫,俊得带点儿邪性。


    那一霎间,廖掌柜稍稍出了神,觉得自个在哪见过这张脸。  后边风龙紧追而来,掀动阿勒袍裾,“啪啪”地响了两声,廖掌柜立时回神,再看过去时,那莫名的熟悉感随之散去。


    龙可羡平淡地递过个眼神,尤副将磕了下烟枪,站起身,廖掌柜忙不迭跟着站起来,拱手道:“这位公子……”


    阿勒不明所以,但他反应快,挂起微笑,迅速地进入了角色,还以半礼道:“哥舒策。”


    尤副将咂摸着少君的意思,心想哥舒确实看着不好惹,一股子能来事儿的奸商样,比他个大老粗看着要像话些,心思电转间,话已经出口了。


    “这位是我们当家,当家的,这位是廖掌柜,清早从寨子里出来,头一件事儿就是要来拜谢咱们,”尤副将把首座让出来,笑哈哈地说,“我说廖掌柜就是太客气!哪儿那么讲究,都是三爷的朋友嘛。”


    三言两语把底子交代一遍,又喊着哨兵添茶。


    廖掌柜再次见礼,双方寒暄一番,正要落座。


    阿勒慢悠悠地走到龙可羡边上,照着发髻揉了两把,掉回方才的话头:“孩子还小,认生,廖掌柜见笑。”


    龙可羡茫然:“……”


    手里果子“叭”地跌碎在地。


    尤副将:“……”


    您看着像当爹的人么?我都像您爹,要不凑个祖孙三代齐活儿了?


    廖掌柜不傻,他走南闯北,听闻有些人于风月事中有些特殊癖好,或是叫爹叫儿,唤兄唤妹,这位公子看着佻达,恐怕是个中好手。


    小年轻呐,玩得真花!


    毕竟行商久了,廖掌柜不再看龙可羡,顺着阿勒道:“哥舒公子看着年轻呐。”


    阿勒笑笑,转身落座,弹掉了膝上的尘粒,而后十指交叉着,随意搁在身前:“白沙浮老鹳,喜上梅梢头,久仰廖掌柜大名,”


    轻抬手,“请。”


    “嗐,”廖掌柜眉间刻着三道深痕,苦笑,“不瞒您说,在此还能见着同族同胞,听着乡音怯语,真是重活一遭似的。”


    尤副将这就准备退了,听见话看向龙可羡,那意思是:他怎知这掌柜从鹳城来?少君光告诉他一人了?


    龙可羡面无表情,从盘里挑拣新果子,根本没听懂阿勒嚼的什么辞。


    门吱呀合上,连带窗子都关了个紧,屋内霎时静下来,风压着竹叶在窗纸上张牙舞爪,廖掌柜摸着手臂激起的鸡皮疙瘩,问起返程的事。


    阿勒不疾不徐,反而问起:“廖掌柜此行折了多少人?”


    “……”没料到阿勒会问及此,廖掌柜揉了揉眼,“折了二百三十名家将,三百七十二船户,那寨子拿人当牲口使,如今,如今……”他哽咽道,“不足百人。”


    “节哀,”阿勒拨着茶沫子,“此行既然是元气大伤,不如在此地好生修养些时日,此地虽是渺渺海域中的一粒沙,却也自然偕趣,颇有朴拙之风,调养好身子再回不迟。”


    廖掌柜哪能留!心神都已经飞回了祁国。


    螳螂与黄雀两败俱伤,南下船只全灭,只剩他们这百余数的火种,只要能带着货回去,廖家就能从被吞食的蝉,蜕变成独占鳌头的鹰。


    廖掌柜心思转起来,老泪纵横地说:“哥舒公子所言甚是,但三爷早早地留了训话,南下的船只一概不可多加逗留,我们鹳城小地方,乘着东风下的海,不敢违令啊。”


    先拿封殊压人,再话里话外地提船上带回的商货,连龙可羡都没忍住看廖掌柜,这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龙可羡让三山军把廖掌柜带过来,就是为廖家那船货,她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入口的东西绝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但毕竟廖家和封殊沾着关系,面上功夫还是要过得去。


    她不高兴,果核儿搁在桌上,一刹那就碎成了烟尘。


    阿勒徐徐架起手臂,没有不悦之色:“廖掌柜还有货在么?”


    “怎么没有,”廖掌柜硬着头皮,“船触崖时,虽是浓雾深夜,但我确定船并未立时沉入海中,那些贼寇,那些贼寇留着船,后来还钓到了不少水匪。”


    怪不得一路南下风平浪静,原来狗咬狗的内里先清了一波。


    “在东崖么?谁知道呢。回程时,飞鸥船上什么也没巡着,”阿勒起身,伸指抵开点窗户缝,“许是我们眼拙,今日天好,廖掌柜不如跟老尤往东崖走一遭,横竖风大,来回也就是个把时辰的事。”


    今日天好,横竖风大。


    廖掌柜悻悻,海上管夏日起的大风叫黑风,这风和王都里轻柔拂面的春风不同,凶起来屋顶都能给掀飞!


    一出海,别说到东崖,顷刻就得见祖宗。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廖掌柜挂不住脸:“哥舒公子说笑……”


    “捎带手的事,不费什么力气。”


    要人还是要货,选一个吧。


    哥舒策笑意晏晏,就差没把这几个字扔在他脸上了。


    ***


    廖掌柜是教人抬出去的,走前脸色发青,额汗密布,说要尽早回王都,给三爷呈罪。


    “呈什么罪,这些人,活着回去就是最值钱的火种。南下一趟,跟哪个属国打过交道,各国司海官有何喜好,哪些物件走俏,甚至有没有往来邦交意愿,他们都占着第一手消息,在这为着船货放狠话。”


    屋里静下来,阿勒才淡下神情,流露出不耐。


    “这些牛鬼蛇神,下回能直接杀了么?何必费口舌,敢情不是费你的口舌?”


    龙可羡嗯嗯地应,她坐得板板正正,提着笔在一份册子上画圈。


    “画什么?”阿勒不甘,绕过去撑手在她上头,扫一眼就知道是三山军彻夜从密林寨子里起出来的货,物件实在太多,不但有三条船上的商货,还有些积年的老物件,贵瓷黄金美玉是最多的,早年的海寇没什么见识,赏不来书画,囤金囤玉最简单。


    龙可羡圈出了个仙人乘鹤一套十二座大屏风,乌沉木拔步床,一条实心的三尺金龙,温玉枕,大肚瓷瓶。


    林林总总圈了二十几样,完事叠好,往阿勒手里一塞。


    “?”阿勒低头,把她圈在双臂间,一高一低地对视,“给我的?”


    龙可羡点头。


    这他娘的,整个一副龙心大悦,大肆封赏的昏君样,勒贵妃捏住她下巴:“东西都大了点。”


    昏君正儿八经说:“就是要大。”


    尤副将在外边准备敲门,闻言糙脸通红,把茶壶把递给廊下走来的哨兵,扭身走了。


    第33章 暴露


    午时刚过, 穹顶悄然变色,宛如天人覆袖,乌沉沉地当顶压下来。


    黑风策雨而来, 岛屿成为孤舟。


    阿勒支窗往外看, 海面与天穹没了距离, 被密集的雨线填满, 举目间都是层叠涌动的暗色。


    低头,豆大的雨珠敲打在尚存高温的地面, 混着干燥的泥土,溅出犹带热度的泥腥味。


    又迅猛又肃杀。


    回头,昏暗的室内,帐幔随风荡开,龙可羡卷着薄被, 缩成团球,脸颊红扑扑的, 睡得酣熟。


    他合上窗, 斜靠在竹榻上, 手肘架着榻沿,支起腿, 想到六年前的某个夏日。


    也是这样风雨溟晦的天气,那时他年少轻狂, 在黑风来临前还在海上鏖战,无差别地击沉了所有犯境的战船,被黑风撵着屁股猛追,好容易才泊船登岸, 浑身湿透不说,衣衫下的伤口被海水雨水浸过, 又痒又刺,疼劲儿仿佛要钻进骨头里。


    带着寒湿刺痛,还有浑身不耐,阿勒狼狈不堪地推开屋门,龙可羡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缩得小小一团。


    窗台下是临时赶完的课业,字迹潦草得没法看。


    仔细看,发髻上还绑着绳,吊在架子床顶,可能是想醒着等阿勒回家,为此搞了一出头悬梁,结果没成。


    桌上还有四碗凉透的汤水,什么凉茶,补汤,苏酒,福水,龙可羡想得到的,通通要给阿勒尝。剥好皮的果子一颗,瓜子瓤一小堆,糕点小半碟,药瓶是最多的,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阿勒把着门框,很突然地笑了声,什么不耐与疼痛,在那一刻都散得干干净净,转而衍变成为某种涓涓细流,肆无忌惮释放过的戾气被安抚下来,乖顺地任由细流冲刷。


    龙可羡是这样,她不会欲语还休地扭捏,也不会高深莫测地蛊惑,甚至话里只要拐两个弯弯绕,她就不懂,但她有自个儿的一套法子,只会拣着自己想听的听,不管最终会把话曲解成什么模样。


    正因为口舌笨拙,便习惯性地用行为表达情绪。


    喜欢你,便要黏着你,拽着你睡觉,分床都是对她的挑衅;


    高兴了,便撒欢儿满院子跑;


    不高兴,找个柜子把自己塞进去藏起来;


    受了欺负,第二日就带着 戒尺雄赳赳地上学堂,就算回家要被阿勒打板子,也要打得那小胖子满地找牙。


    头一回掉牙齿,以为自己要死了,就抽抽嗒嗒地把所有攒下来的金珠给他,歪七扭八写了遗书,连那把大黑剑,都指明要让阿勒做顺位继承人。


    甚是这些年在海上辟江山,阿勒有过不少出格的举动,逐渐从既匪也商的船队头子,成为一个诡谲血腥的传说,只有龙可羡,永远想都不想地站在他身边。


    龙可羡真是再清透不过的一潭泉水,偏偏遇上坏胚,最爱浸在水里兴风作浪。


    在找到龙可羡之前,阿勒是有过一个荒唐的想法:想走条循序渐进的路,和龙可羡做两个正常男女,从相逢到相知,再到相爱,静水流深,百年之后传出去都是再规矩不过的情之典范。


    但这想法只是闪过一瞬,就被另一个更显疯狂的念头压制。


    他在乌溟海时,用赤晶钢打了一条锁链,一丈长,指头粗细,因为毫无杂质,所以通体血红,在光线下锁链勾结处还能迸现银光。


    他想用它锁住龙可羡脖颈,绕着脖颈往下,封锁脊柱周旁几处大穴位,让她无法调动气劲,再圈缚双腕和膝盖骨,吊在梁下,耗空她的气劲。


    龙可羡恢复能力无人可匹敌,他们会日复一日地厮杀,但没关系,只要龙可羡持续待在他身边,什么都可以。


    若是二人“初见”时,龙可羡表现出抵触,阿勒就会把她锁在船上绑回去。


    但龙可羡蹲在他跟前,用一枚金珠买下了他,阿勒笑了声,更有意思了。


    ***


    暴雨持续到入夜。


    屋里点了三座烛台,尤副将喜笑颜开,和少君刚刚商讨完赏功细则,又说起廖氏船商的安排。


    “这雨来得嘈急,去得也快,明日便可以让乙船护送他们回王都,连带石述玉也该遣回去了,这两日在营地边上,不知瞎转悠什么呢,”尤副将挠挠头,又想起件事,“少君,这寨子里起出来的物件确实多,都运回伏虞城,在铺子挂牌卖出去么?”


    “唔……”龙可羡手头二十张条子,密密麻麻地盘清了所有物件,她随手抽出一张,“这些。”


    尤副将接过,努力地转动脑瓜:“属下明白了,闻商道毕竟在伏虞城里,受着各方的盯视,若是咱们在闻商道大肆抛售,那不就是踩在廖王洛三家头上撒野么,这些豪商巨贾平素私底下都斗得你死我活,不定怎么针对咱们呢。”


    “……啊?”龙可羡迷茫地看过去,眼神缓慢聚焦,而后坚定地点头,“嗯,不错。”


    “这倒好说啊,少君,”尤副将来劲儿了,“不回王都,咱们就在海上就地抛了,天高皇帝远的谁也管不着。这碧鳞岛荒僻人少,咱就不指望了,但涂州、北昭不都在赤海边上嘛。北昭都是大户,爱讲究,懂好货,好排场,出手还阔绰,就是朝廷难打交道,七七八八的规矩恁多。”


    “涂州好哇,那可是片销金窟,涂州戏楼谁人不知!”


    “都是好去处,”龙可羡提笔写在纸上,说,“雨后整装,天晴拔营。”


    “欸!”尤副将肃然,接着道,“还有一事,事关哥舒公子。”


    ***


    黑风如龙,长奔而来,恶劣地咆哮一番后,留下满地残红,又低啸而去。


    尤副将是一刻钟前走的,龙可羡对着涂州、北昭四个大字踌躇了半晌,后背轻轻压来重量,一把略低的嗓音响在耳边。


    “想销赃啊?”


    龙可羡:“……是做正经生意。”


    也没说错,她这趟确实是打着正经旗号,干着正经差事,差事也算有头有尾地完成了,只是在中间寻了个空隙,给自己添了点报酬。


    养军呢,心不黑怎么养得起三山军。


    “两地相比,北昭实力雄劲,多年封锁海域,这三船东西都算紧俏货色,随便就能给你销了,但巡检司不好糊弄,山南海域那黑面小官也是个不懂转圜的犟脾气,只肯跟你正儿八经地拟协约,构商盟,做友邦。”


    阿勒提笔,在北昭二字上划了道线:“你以碧海三山的名义,跟北昭往来,长久来看是好事儿,但要私下往北昭抛掉这些货,会被他们太子全数剿毁,继而把你追到天涯海角。”


    龙可羡抚抚手臂,问:“涂州呢?”


    “涂州,”阿勒提着笔,捋起龙可羡手腕,眼神里浮出不悦,“都是些娘们儿似的戏子,日日涂脂抹粉,捏指抛袖。”


    “很漂亮?”龙可羡眼睛亮了亮。


    “嗯?怎么个意思,这就定了涂州想去瞧瞧?”阿勒弯下腰,寥寥几笔就在她小臂上画了道梅枝,“旧梅挂新枝,你若宽衣解带,今夜我也要成大家了。”


    潮湿的墨水扒在皮肤上,徐徐地渗入肌理当中,那梅枝遒劲,和着阿勒的笔法,显出富有攻击性的昂头探花之样。


    梅枝是新的,红痕是旧的。


    有吮出来的,也有不慎掐出来的,星星点点,都落在枝条上,缀成了靡艳的花儿。


    龙可羡呆呆地攥着指头,任由指甲嵌入掌心,风里逐渐带走水汽,留下的是墨,收干之后紧紧扒着她的皮肤。


    毛笔尖是湿滑的,痕迹却在发烫。


    “我……”龙可羡竟然轻轻地颤了一下。


    “龙可羡……”阿勒笑出气音,“怎么好这么敏感呢,不过逗你一逗,跟逮着你欺负一宿似的,我都感觉自个儿像个畜生。”


    小臂的热度渐渐往上蹿,烧到了龙可羡耳尖,她拽拽阿勒袖摆,然后把左臂也撸起来,莹润纤韧的一截儿,上边错落着更多细碎花点。


    她握着笔,往阿勒手里塞,结结巴巴,又要撑着少君的气势,要求他:“画,再画一枝……”


    “不是好墨,玩玩就罢了,别留到身子里积成祸害,”阿勒丢了笔,把她抱到桌上,“回头我寻块好的再玩儿,届时画个……”


    阿勒凑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谁知少君陡然变色,怒气冲冲道,“不准在我身上画别人!”


    阿勒一愣,笑出了声:“是别人么?”


    这话一出,龙可羡就愣了愣,阿勒就画过一份艳册,南北双王不得不说的艳情秘事,他这样说,是猜出了什么?是将龙可羡与北境王合二为一了?


    她没着净袜,蜷着脚趾头出神。方才尤副将走前最后说的也是阿勒,简而言之三个字,瞒不住。


    尤副将说,人连奸商都能把在手里当狗遛着玩,凭借那点手上伤痕与行为举止,加个称呼,就能推测出对方是鹳城廖氏,对鹳城大街小巷传的歌谣也能信手捏来,当真看不出三山军来头么?


    若他早早知晓,却不点破,还在言辞间直白地袒露对北境王的仰慕,连那点儿冒犯都不藏,那便是情丝早发,只是龙可羡彼时不曾意会!


    若他不知晓,那般聪明的一颗脑袋,这点抽丝剥茧的探究也不做,岂不更是为爱遮眼、情深意重吗?


    龙可羡心口的兔子叫嚣着,几乎要从喉咙口往外蹦,千言万语糅成一句。  “你……你亲我!现在亲!”


    阿勒倏地把手撑在桌沿,用双臂锢着她:“让我瞧瞧,是把我放在心中想了一遍么?眼里的水浮上来了……”他咬着耳朵,说悄悄话似的,“耳朵也红了,告诉我,想了些什么?”


    龙可羡不管,攥着他衣领,“吧唧”地用力亲了上去。


    少君……北境王……碧海三山……


    坦不坦白,暴不暴露的,龙可羡全部忘到了脑后。


    第34章 甜头


    涂州、北昭, 龙可羡哪个都没选。


    暴雨洗去半边残云,翌日,穹顶蓝得透亮。


    龙可羡合上漆封小竹筒, 把最终的决定绑在海鹞子上, 捎向了那片翻涌的海域, 而后默默地看了眼榻上熟睡的阿勒, 悄没声儿地拉开门,登船出了海。


    海鹞子悬停在天边, 转动眼珠,盯住正吞吐白沫的海面,倏尔振翅提速,俯冲直下,宛如颗疾坠的雹子。


    “哗啦”一下, 没有砸入水中,反而精准地啄出小鱼, 得意洋洋吞入腹里, 直到吃得半饱, 消磨了两刻钟,才落在客栈另一边窗口。


    大老爷似的, 挺个圆肚踱来走去。


    不多时,从窗口慢悠悠伸出来只手, 修长的,从上到下罩住了海鹞子,连翅带头捞进来。


    “鸟球,肚子都快坠到脚上了。”


    “啾。”海鹞子不乐意听这话, 在桌上不停跳踩。


    阿勒打开竹筒,一看, 唇角徐徐拉开。


    小少君学聪明了。


    阿勒昨日的话就是在提醒龙可羡。


    北境还未脱离王庭掌控,别管那层从属关系多么薄弱畸形,龙可羡都是骊王座下的分疆之主。


    她本来就受着骊王的忌惮。


    在骊王眼里,北境王就是个难以拿捏、行事张狂的主儿,她连服从都是明码标价的,怎么可能放任北境与北昭建立什么长久和谐的共通关系。  对骊王而言,军事上无法拿捏北境,只有军饷赋税是龙可羡的痛点,他不扯着北境后腿,让北境继续穷下去只能依靠王庭就不错了,哪能给她白送银子。


    王庭与地方的关系畸形,那是地域民风所致,分散的疆土导致无法集权,王庭自古就是祁国境内多方势力妥协的产物,象征意义远大于实权,龙可羡没有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就只能走另一条路。


    涂州么,再是个销金窟,吞吐量也是有限的。


    北昭是荆棘丛路,涂州充其量只能算是窄道。


    龙可羡看的不仅仅是如今把在手上的三船货物,还是未来,她甘心在海令风口插一脚之后,只能风里雨里地往来,做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么?


    小少君不是做掌柜的料,她连算盘珠子的使法都只是听响玩儿,最趁手的还是叠雪弯刀。


    从一开始购船,打入闻商道,到借机南下来到碧鳞岛,龙可羡看到的不仅仅是商路,还是兵道。


    为什么带兵南下?伏虞城不缺船户,二十两银子就能买断他们两个月。龙可羡打的主意,是带兵南下之后便没打算再带回去。


    乌溟海上有无冕之王,赤海却空悬无主,而龙可羡不要虚名,她要实利。


    片面地看,龙可羡想让三山军一南一北地包夹祁国陆域,把北境巡检的那套搬到赤海,形成能战能防的船队。


    从全局观,赤海是片好地方,南临乌溟海,西通北昭,东面雷遁海,龙可羡要霸着这个中枢,在赤海海上形成纵横网线,捏在手中。


    有这野心的人遍地都是,但他们止步于两点,船与人。


    战船就好比战马,龙可羡虽然斥资购下飞鸥船,但它作为商船绰绰有余,却远远达不到战船的标准。  龙可羡要的是黑蛟船那样的神驹,而不是飞鸥船这样的跛脚驴。


    “三条战船,还要配备齐全,你是逮着我薅呢。”


    阿勒看着信,想象龙可羡写下这些字眼时,眼里流露出的野心,再想想这小白眼狼招呼都不打就躲出海,他便有种咬坏龙可羡的冲动。阿勒咬着笔,悠哉地单手枕臂,在心里过了无数狮子大开口的不平等交换,但最后还是提笔,添了寥寥几个字。


    ***


    金乌西坠,龙可羡乘浪而归,她又按着此前得的海域图,到近海巡了几圈。


    泊岸时,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归鸦溶于昏暗的林叶间,龙可羡蔫头耷脑坐在舷梯上,拿手兜着逐渐暗淡的夕光,一抓一握的,像要把光摁进手心。


    阿勒一整日都没见着龙可羡,此刻站在舷梯下一听,顿时乐了。


    这姑娘喃喃着要吸天地精气呢。


    “这是哪儿来的小妖怪,俊眉润眼的好生招人疼。”阿勒三两步上梯,龙可羡没设防,来不及起身就被圈了个满怀。


    “头发——”龙可羡低喊。


    阿勒把辫梢绕进指间,和她并肩坐着,他腿长,舷梯没处搁,只能搭在三道木梯之下,看着落拓又不羁。


    龙可羡闷不作声,阿勒也不提,两人就坐在舷梯上,看薄薄的月光洒下来,一带碎盐粒般的星河就流淌在脚下。


    有她,有月,有海,就差壶酒了。


    忽而听见潮浪里夹着叮叮声。


    “嗯?”阿勒仰头,就见舷梯上的木架挂了只瓷铃铛,天青蓝的底色,上边点着两粒芝麻黑点,再有扁平的一条直线,怪诞得很,风一吹丁零零响。


    “我的!”龙可羡见他要摘,忙起身劈手去夺。


    舷梯本就狭窄,阿勒稳身不动,一手把住龙可羡小臂,起身再坐下,瓷铃铛已经落入手里,他拎高,对着风灯细看。


    “!”龙可羡想去够那铃铛,但舷梯实在承不住她一踩的,“丑的,辟邪的东西,客栈妹妹说水里有生着利齿的大鱼,画只猫挂在这里,便不敢来撞船……你别看了!”


    她觉得羞耻,少君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行,书画实在拿不出手。


    “嗯——”阿勒拉长了音,把铃铛挂在手上抖两抖,笑,“这线团是只猫么?这话讲出去,怕整座岛上的猫都不答应。”


    “……有须呢,”龙可羡闷声,“还我。”


    没想到阿勒施施然把东西往怀里一揣:“送我了。”


    “你喜欢?”


    “芝麻小眼,扁嘴短须,连尾巴都没有,我喜欢得不得了。”


    “……我不信,你又诓我。”说着不信,龙可羡的手已经收回来了。


    “我喜好特殊,你不是不知道,”阿勒双肘往后架在梯上,“亲也亲了,睡……也半睡了,不值当你送个定情信物么?”


    “先前送你二十八件好东西!”


    阿勒嗤笑:“那些算个什么好东西,屏风?硕大笨拙,净会扰人视线,这玩意儿在你我之间挡了多少个日夜,若世上没这东西,我夜夜都能瞧着你睡!”


    “……”龙可羡软下来,扯着手指头,低声反驳,“镶金嵌玉,值钱啊。”


    “我要值钱东西做什么,等着有朝一日你将我踹了,倒腾一手,折成现银收入囊中,充当少东家给的遣散银子么?”


    “我没有说这话,”一句话扯到了天边,龙可羡警惕地看他,“你不要拽我踩话窟窿。”


    “这会儿倒机灵,”阿勒略感遗憾,“还有那金龙,样子倒好,这世上万般活物,我独独爱龙,但还是大,若能揣进怀里,捂进胸口,含入口中,揉在骨血才是妙物。”


    龙可羡没有耍过心眼儿,她每回与阿勒讲话,都打着十二分精神,当成正事来听,此刻分明捕到个关键字,听出言外之意,却不晓得如何应对:“我……”


    阿勒挨个说过去:“瓷瓶就不必说了,除开我自绘的,其余的一概看不入眼。”


    即便带着赏赐的心思,但送出去的物件儿没一件招人待见,龙可羡有点失落:“你,你都不喜欢?”


    “若说有好的,就是那乌沉木的拔步床,温玉枕,”阿勒嗅觉敏锐,闻到丁点肉味就要穷追不舍,“乌沉木不打眼,却足够结实,经得住造,玉枕触之生温,垫在腰下就省得你费力撑着。”


    “……日才刚落,你就孟浪!”


    “答应你日落前勉强维持个人形,日落后岂不是正得原形毕露了?”


    “你才是妖怪。”


    “好啊,记上仇了是不是,我自是妖怪,是这天底下最恶最凶的妖怪,逮着个人就想把她吞吃入腹,走哪儿都带着。”


    “不要吃!”


    “凶起来了?正好,我这恶妖,就喜欢凶的,扒起皮来最好撕下我一块肉,抽起筋骨来最好能捅我一刀,这才够劲儿……又咬我!那就……咬个痛快!”


    讲不到两句话,龙可羡被当腰搂起来,小腿下意识地往回收,这动作让阿勒脊背霎时绷紧,后腰眼儿都麻了。


    “搂紧,掉海里不管捞。”


    阿勒把她往上托了托,好歹别正中红心,紧接着两步上梯,踏碎了满地星芒,砰地撞开了舱门。


    龙可羡想翻身下榻,但被拽着脚踝拖了回去,阿勒居高临下,眼神始终很定,而后在衣衫滑动间,露出了蜜色的皮肤。


    瓷铃铛瞪着芝麻小眼,挂在床架,看到滑下来的外袍被卷成条,捆在龙可羡小腿。


    “龙可羡才是个暴君,”阿勒拉近点距离,说话时气息顺着衣领往里淌,“为所欲为好不讲理,尝了甜头就一脚把人踹开。”


    龙可羡想躲开,可她偏头就要被咬住脖颈,她承着阿勒的眼神,觉得那有千钧力,压得她声音都低了:“今日是办正事,没有踹开你。”


    阿勒:“这么说也没有躲我?”


    “……”龙可羡在这眼神下撒不了谎,“有。”


    而后不等阿勒说,龙可羡先抬起下巴:“你先嘬的,我没有生过孩子,你嘬不出东西来……”龙可羡很苦恼,昨夜的种种都浮上心头,经过日头的烘晒,每一幕都纤毫毕现,“我已经说过了,可你不停,你非要!我……我又没有,有什么办法,怎么能不跑。”


    她说得颠三倒四,阿勒憋得肚肠绞痛,恨不能捶床大笑。


    天老爷,他是真没想过,为了这事儿,龙可羡能憋一天,能躲在舷梯下伸着手接日光,要吸取日月精华?


    这傻姑娘,以为自己被吸干了么?


    但临了临了,笑意都溶在腹中,化成了酸水,蚀得他饿性大发,连眼神也逐渐变得沉凝,只有语气是一贯的耐心。


    “我并不是要嘬出什么来,只是喜欢,所以留恋在此,”阿勒伸出拇指,抚去她鬓边渗出的薄汗,“就像你喜欢挑地方盖印一样。”


    “真,真没有非要那……”龙可羡眨眨眼,问。


    “没有!”阿勒一把将人拉起来,照着屁股拍了一把,佯怒,“又不是襁褓婴儿,饿得昏头了往你身上扒。”


    龙可羡心说还有点儿像。


    阿勒往那瞟了眼,就知道龙可羡心里嘀咕什么:“惹我悬了一日心,你赔我,龙可羡。”


    “赔?”


    “保准不让你吃亏。”


    龙可羡挨着他坐下去:“那好吧,请说。”


    “简单,我想让你……亲我,按着我的路子亲。”


    阿勒说过,可以做她裙下之臣,也要做她枕榻之主,她索要的是亲昵,还有似懂非懂的,跟随身体本能而走的悸动,不论态度多么生硬,要求多么突兀,都掩盖不了生涩的事实,而阿勒要的是侵占与攻掠,诱捕与反制,那是截然不同的急风骤雨。


    譬如现在,阿勒就想得寸进尺,让龙可羡占据主动。


    阿勒未着衣衫,绸裤搭在腰间,整个人在昏光下就像块融化的糖。


    桌旁也搁着一只瓷罐,他伸指往里蘸了点儿,而后侧头,将蜜按在耳垂,往下涂到侧颈,而后路过侧腰,落到绸裤上方。


    阿勒把蘸过蜜的指头摁在她唇上,说:“甜吗?”


    龙可羡茫然点头。


    阿勒:“现在尝尝我的。”


    第35章 动情


    龙可羡不明所以, 有样学样,伸指揩了点儿蜜,放进口中咂吮。


    “也甜。”


    阿勒盯着她看了会儿, 忽然捉住她的手, 往后反剪, 被挣掉的外袍重新拧成条, 成为了束缚。


    “没叫你用手,就这么尝。”


    龙可羡不满:“你太放肆了。”


    可她的不满像鬃毛刷, 看着是根根分明立起来的尖刺,刷在身上不痛不痒,而阿勒早已练就了铜皮铁骨,只觉得像在挠痒,挠得他指尖有火在蹿, 只好全数烧在了系绳的力道上。


    阿勒摊手:“你总说我放肆,如今便让你放肆一回, ”他偏头露出耳垂, “从这儿开始, 别瞎糊弄。”


    蜂蜜是黏稠的,留在皮肤上的痕迹经久不散, 甚至在烛光下晃出细腻水光,无声地给龙可羡画出了条必经之路, 她的手臂背在后头没法用,觉着很怪异,只好踮脚去够。


    耳垂很软。


    蜂蜜很甜。


    甜味儿在口中蔓延开时,带来的抚慰感自然而然地让她心情愉悦, 龙可羡欢喜地眯上了眼睛,同时感觉到阿勒猛然拔升的温度, 抬眼一看,阿勒耳下连到后脖颈,烧得绯红,烘得她的呼吸一道发热。


    亲吻是个开端,带来的后续反应比当下还要让人羞赧。


    “你……红了。”龙可羡怔怔地说。


    “红了么?做得好,龙可羡是个乖崽,还是个活学活用的好学生,”阿勒咬在她耳边,烘得她往回缩,又猛然伸手把人擒住,温言细语地说,“我很喜欢。”


    龙可羡若是有尾巴,这会儿都得摇到天上去了,她伸手,又戳了戳舔过的地方。


    但凡正面和阿勒对过眼的,都能瞧出来,他生得绝称不上面善二字。


    眉毛太浓,鼻梁太高,下巴颌太窄,整个面相就是骨量太重,所以失之温润谦逊的气度,简直是簇箭矢,也俊也冽,也妖也邪。


    但那耳垂反而软得不像样,简直像一口绵绵的冰,冰沙浇了蜜糖,吃进嘴里就要化开似的,龙可羡看得相当惊奇,仿佛化开的还有阿勒最直白的情绪。


    口中的蜜甜味儿顺着喉道滑入腹中,忽然混成了带着酸涩的复杂情绪,龙可羡不知那酸涩从何而来,可能化开了阿勒种种浪色,化开了道道歪理,露出颗滚烫的心脏。


    当她挨近,阿勒就如倦鸟归巢,把最脆弱滚烫的部分毫无保留地递到她手中。


    这和外在的锁颈束腕不一样,龙可羡无形地攥着他的心脏,宛如接受了恶魔的献祭,代价是她自己。


    “嗯,”阿勒喉结上下一滑,滑出的声音嘶哑,“继续。”


    ***


    游走到脖颈。


    龙可羡还踮着脚, 脚弓绷紧的弧度流畅,因为常年不见阳光,白得像一面上好的羊脂玉,甚至可以看到两道青色血管,薄薄地藏在脚背皮下,几个小趾头承受了全身的重量,挤挤挨挨地凑在一处,红通通的好生可怜,而压在地面的那边又失于血色,一红一白的色差看得人心旌摇曳。


    随后那脚掌缓慢落地,踩实了阴影,是龙可羡站直了。


    她的脚形清瘦,后跟跟腱明显,左脚跟还缀着一颗小小的红痣,脚踝也相当纤细,阿勒一手便能握住两只,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将手掌放在她后脑,引领着部分力道。


    然而轻重不一的呼吸暴露了他的急躁,阿勒忽然伸手,散了她的发,龙可羡头上的赤金蝶翼小对钗跌落在地,蝶翼做工精巧,薄如宣纸,落地时颤颤地抖动,和着烛光,闪着细碎的金芒。


    身高差距拉大。


    阿勒垂下手,顺势把手伸进她浓密的发丝间,继而罩住后脑勺。


    白皙的脚背被压在底下,龙可羡跽坐在榻上,脚掌浸润在烛光里,趾头紧紧蜷缩着,而后舒展,再度蜷缩,周而复始。


    龙可羡小口小口,吃了满嘴蜂蜜,那甜味儿还没散,就被阿勒囫囵地吞进了腹中。


    吻得一点儿都不温柔,堪称粗暴,咬得龙可羡嘶嘶喊疼。


    蜂蜜淌过的地方,连糖物自带的黏腻感都消失不见,可见吃得多干净,可覆盖上去的水渍消失后,奇异地烧成了火线,从他耳垂开始,一路燃到腰间。


    他在造孽,在引火自/焚,在不知天高地厚地拿鸡蛋碰石头,碰得头昏脑胀,腹中团了十足十的火气!


    龙可羡呢?龙可羡只是认认真真地,没有分毫绮念地,乖乖巧巧地,把蜂蜜吃干净了而已。


    浪荡者溃败,得胜者无辜。


    阿勒病得药石罔医,才会贪这片刻捉弄。


    “是不是甜?”阿勒咬着牙,不知道是心不甘,还是太心甘,竟然情愿硬生生挨着这折磨,细细碎碎地亲吻她额头。


    “甜,”龙可羡频频点头,“我这样尝,你就会喜欢?”


    “嗯?”


    “你喜欢就很爱动弹,我知道。”龙可羡嘴里的甜味儿被掏空了,唇上水亮亮一片,此刻低着头,手藏在袖里,探出一个指甲盖指过去。


    “你知道,你都知道,”阿勒咬着牙,拖着腰往榻上栽,“这可怎么好,证据都让你摸得一清二楚,往后再藏不住了,那正正好,横竖我不爱遮掩,只是怕吓坏了你。”


    咚咚当当一通响。


    龙可羡手肘撑着,发丝从肩上滑落,她凑上去啄一口:“我不好吓坏的。”


    “你最容易吓坏,”阿勒反口,“否则今日躲海上去的是谁……只是让你舒坦舒坦你就要躲海上去,若带你玩儿更过火的,你岂不是要躲到天涯海角,我得猴年马月才能见到你,届时一个缺牙漏风,一个佝偻瞎眼,别说浪起来,连水花儿都起不来了。”


    一串话差点把龙可羡钉死,她挣扎起来:“我必不再躲。”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既出。”


    龙可羡立刻接:“驷马难追!”


    阿勒带着点儿狠劲,扯开笑,泄愤似的,把一瓷罐的蜂蜜倒在龙可羡手上,均匀地抹在掌心,多余的蜂蜜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榻上。


    龙可羡不明所以,但莫名地有点忧心:“会有蚁来食。”


    可下一刻,她微微睁大了眼。


    阿勒覆着龙可羡的手背,带着莽劲儿地,把自己交到她手里。


    “这是你的剑,小主子。”


    脑中铜钟高悬,嗡地鸣震,震得她心防裂隙,偷偷地窥出了一角真心,为这从未有过的热度心惊胆战。


    两只手黏黏糊糊地挤在一起,甜滋滋的蜂蜜在滑动间滴落得更多,绸布绢纱皱得没法看。


    风越过千鳞万片的海域,自由地穿梭在天地间。


    他们都被这甜味渗透了。


    执剑人捅破了恶徒心窝,喷溅出来的血浓稠地挂了她一身。


    两人呼吸交错着,龙可羡耳里灌满风声,呼吸声,虫鸣声,喘息声,出走的神思迟迟落不回来。


    直到虫鸣低弱,天地都陷入沉眠,阿勒从浴桶里迈出来,冷水洗掉了甜腻,浇不熄他游走周身的热血,他双手撑着浴桶边沿,和龙可羡隔着扇绢纱屏风,心里就想起句词。


    西山看我,我看西山。


    那一头安安静静,阿勒知道她有些事儿想不明白,套上绸裤,阿勒撩开帘子,支着半扇窗散味儿,把人抱起,一前一后地望着夜空。


    “这可真是……一辈子都甩不脱了。”龙可羡攥着掌心,她洗得很干净,可那黏腻的感觉始终不散-


    浪荡就是瘟疫,专门在有情人间蔓延,一病就是一辈子-


    你我不一样-


    我可以毫不顾忌地把要害袒露给你,你拴着我的颈,扣着我的腕,悬着我的心,我已然里里外外地交代在你这儿了。


    回想起来,阿勒的话字字敲在心口,让龙可羡略感晕眩,许多想说的话还没成型,字眼儿在脑袋里蹦跶,慌慌张张地往喉咙口挤,最终堵得她无法开口。


    她陷在阿勒怀里,想着一颗金珠能买什么?


    一颗金珠在北境能买只小羊羔,在王都能买盒时兴的胭脂,在伏虞城能沽一壶陈酿。


    每个地方对金银钱币的价值反馈皆是不同,在阿勒这里尤其高值,龙可羡付出一颗金珠,得到了一个阿勒。


    在北境的日子像一潭死水,她没有任何回忆过去的欲/望,这颗金珠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地砸入水中,成为波澜的开端。


    但龙可羡听着耳畔的呼吸,她恍然大悟,阿勒把自己当作无价之宝,金珠只是个噱头,他索要的价值将会贯穿在之后的每一个日夜。


    贪婪的坏人。


    他不要做温吞的君子,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掀起最猛烈的风浪,哪怕要交出要害,献祭自己,都无所畏惧。


    ***


    夜风带着草香漫进窗来。


    “你方才使得我很快活,”阿勒用鼻尖蹭着她,“我也使得你快活,这就是你来我往,鱼水情深了。”


    “鱼水情深?”龙可羡哑声。


    “其实还算不上,差点儿火候,”阿勒把她翻过来,鼻尖磨着鼻尖,“你在想,如果这都不是最终的肌肤相亲,那最后一步会是什么样的,人与人还能近到何等程度,是不是?”


    “嗯,”龙可羡点头,她提出一点,“你以前一直在忍。”


    从他们跌进溪水里的那次亲吻,龙可羡就察觉了他在短时间内起的变化,彼时没有当回事,直到方才,她才明白那意味着情/动。


    阿勒!


    一直在偷偷动情!


    龙可羡忽然很生气,气得拿眼刀子飙他。


    阿勒被这模样逗得开怀,往她眼皮子上落了个吻,把那张气红的面颊揉在掌心里,说:“我要你快快活活的,这件事比较重要。”


    “那你呢?”


    “我啊……我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操这心干什么,整个大灵云寺和尚禁的欲摞起来,也没我忍得多。”


    “……”龙可羡忍不住,“王八乌龟。”


    “好啊,龙可羡,是方才口舌闲得久了,要来场唇枪舌战吗?”  两人追逐闹过一阵,阿勒重新从后边拥着人,下巴压着她脑袋,应着凉风,哼着阿悍尔的长调,直到龙可羡在怀中逐渐睡去。


    他感到无比踏实,捉住她的手,交叠着放在心口:“差的火候,我会努力将它添上。”


    阿勒是贪婪而精明的猎人,他省去了意味不明的暧昧、你来我往的试探,用最快速猛烈的方式掀起巨浪,让感情在跌宕中迅速升温,但喜欢升到顶天,那也和爱天差地别。


    爱情,那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


    若你问她喜欢不喜欢阿勒,龙可羡必定想也不想地大声喊“喜欢!”


    这点阿勒毫不怀疑。


    但她也喜欢哨兵机灵口条好,喜欢余蔚洒脱周到,喜欢陈包袱救死扶伤,喜欢尤副将外糙内柔。


    喜欢顶什么用,解得了他一时饥,管不了他一世饱。


    阿勒要的是唯一性,是排他性。


    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36章 掉马


    大暑过后, 连日晴空把水汽收干,能见度拉至最高,站在甲板顶端, 山峦城墙一概呈现清晰的轮廓。


    “东南方向。”哨兵跳到甲板顶端还不够, 猴儿似的攀在桅杆上, 把千里镜抛给尤副将。


    尤副将抬手接过, 搭在眼前,远天一线蓝潮上浮动着几粒黑点, 渐而涨大,气势汹汹地策浪而来。


    “啪啪!”


    停船,收帆,下钉,套索, 几条大船雄踞在泊位,黑蛟船泊岸的消息宛如一场飓风, 席卷了岛上的大小渔村街巷回弄, 把好奇惊惧的目光压在重檐灰墙之下, 只有三里开外的半坡茅亭茶烟袅袅,说笑声荡出老远。


    尤副将今日拾掇得格外富贵, 净了面,连胡须都拿皂角搓了, 穿一身褚色滚金边的大袍子,腰封上镶着巴掌大的金块,撩开袍摆往石凳上一座,活脱脱一个戏文里走出来的梁山好汉。


    哨兵在旁边嘀咕, 讲他比海寇还像个海寇。


    和尤副将隔着茶烟对坐的才是从黑蛟船上下来的海寇,正儿八经远渡重洋, 从乌溟海北上,带着四条战船两条哨船,来这交付一桩生意。


    此人叫伏缇,灰衣布衫,腰间挂块似铁非铁的腰牌,生得斯文周正,谈吐和善,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匪气。


    “伏兄弟此行辛苦,一路北上可还顺利?”尤副将斟茶。


    伏缇屈指轻扣一记桌:“乘风顺流而行,顺利得很。”


    尤副将笑两声:“黑蛟船嘛,只要不遇着大风大浪,在这海上怕也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敢往上凑。”


    伏缇微微一笑,客气道:“都是些虚名,尤将军客气。”


    “哪里,”尤副将把茶盏移过去,“黑蛟船在海上不闻败绩,从前都是耳听,今日总算得以眼见,想到日后还能乘之破浪杀敌,真是……伏兄弟喝茶啊!”


    “尤将军这话我不敢应,您瞧瞧,这些船无刻辉铭,无扬翘尾,真是再普通不过的战船,若日后能跟将军平疆定域,那也算是见了世面。”午贰4久0八192


    伏缇一席话说得漂漂亮亮,还摘掉了战船与黑蛟船之间的关系,撇清了北境与南域的利益关联。


    这场见不得光的交易,只能在桌下暗渡陈仓,今日交付过后,船货两讫,南北照旧泾渭分明。


    尤副将一番话也是试探,如今得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不禁也要暗赞伏缇上道,两人相谈甚欢。


    只是伏缇旁边跟着个小孩儿,个子还没窜,看着不到十岁,戴着顶滑稽的牛皮帽,两人说话间,他就只管吃着糕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人。


    尤副将瞥过两眼,没有在意,日头渐西,伏缇送船北上,多番推辞尤副将盛情,这就要南归了。


    泊位上只剩黑蛟船,四大两小六条战船已经挪了个位,驶到了三山军修葺过的东岸港口,此时长风猎猎,尤副将送人到岸边,状若无意地问起那位海上王喜好。


    “简单,不要跟王讨价还价,王最不耐烦嚼舌头。传话递信时一句话缩成一个词来讲,少搞咬文嚼字那套,惹得王不快。平素海上多长点心眼,远远看着黑蛟船就避开,进入黑蛟船攻击范围,那就是必沉无疑。”  “好家伙,”尤副将咋舌,“规矩恁多。”


    “这算什么。王的脾气发起来,比六月天变得还快,那规矩说改就改,全凭心情,全乌溟海无人不知……”


    小核桃踮脚,赶紧拽拽伏缇衣摆,不让他说,自己童言稚语,字字句句道:“这都是外边的传言,不听也罢。我们公子为人大方,俊逸倜傥,待人窝心又暖肺,能做知情识趣的好情郎,也能做稳重持家的好夫君,若是哪家姑娘嫁到我们南清来,举国倾城下聘……”


    ***


    “了不得,不愧是横扫乌溟海的大枭首,恁的豪阔!”尤副将对那小孩儿后半段话耿耿于怀,因为祁国王庭势弱,这些年压根拨不出银子养兵,三山军穷,穷还得戍守北疆,在褚门下做个看门狗,否则褚门以北的白凫人打入北境,先崩塌的就是他们的宅门家小。


    为何今日会面要打扮得珠光宝气,那就是因为穷怕了,什么格调雅致全都不如实金足银来得靠谱。


    尤副将还在念叨:“我都想嫁!”


    龙可羡想的是前半段,不要讨价还价,递信少废话,远离黑蛟船,她挨个掰着数,可巧,三个犯了俩。


    “少君,”尤副将叨叨完恨嫁之心,讲起正事,“这六条船,四条战船,都是配备好武器的,咱们那些……嗨,属下不会拐话弯,直说了,咱们陆战武器好,但海上不大用这些,除开佩刀、短匕、弓箭这类,搭船才能用的武器,诸如钩索、竹篙长/枪、投石机、弩床还是南边配得好,大小得宜,尺寸相符。”


    龙可羡也是这个意思,点了头:“这几日在东岸演训得如何?”


    “没问题,”尤副将为三山军打包票,“随时听候少君调令。”


    “先……”龙可羡转向墙上张挂的海域图,上边有条多次涂抹,着重加色的航线,“把这条线清出来,这几日巡的流匪不少。”


    “明白,和剿匪一样的嘛,只不过从陆上响马土匪,转向海上水匪小鬼,属下这么想,”尤副将用手虚指海域图,“先杀一轮,把这条线周旁二十七个岛屿清干净,再依次安插士兵,建巡检队。咱们现在人少,肃清整片海域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但清出条路来,就好和王庭和伏虞城谈条件了。”


    话一长,龙可羡就听得晕乎,她点头,差不离就是这个意思。


    有钱好哇。


    有船更好哇。


    尤副将转而夸起东岸的几条新船,“神驹名不虚传,少君,三大船的货折成银子,百万货值,换这六条船真是太值当了!”


    “……”龙可羡闻言沉默,过了会儿才说,“百万两银子,只够买个船尾巴。”


    “?”尤副将震惊得差点没把茶碗摔了,惊得脑子都不好使了,“竟是白赠的么?”


    “……赊的。”龙可羡言简意赅。


    尤副将盘算着价格,喉间艰涩,看着龙可羡很是心疼:“少君别是把自个儿当了吧,这船是好,但您是军魂,是三山军门面呐!”


    他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实在不行,嫁给那海上王,泼天的富贵不就来了吗,怎么还搞赊欠这套呢。


    龙可羡哪儿知道他心思花花得很,低头从匣子里抽出封信,挑挑拣拣,折出半页递给他看。


    尤副将一目十行,更心惊:“他……请您去南清?”


    “嗯,每月给他十万两,付余下的货款,利钱就不收了,请我卖个,卖个什么薄面,去南清耍两日,”龙可羡挑着灯芯,“我答应了。”


    尤副将的花花心思瞬间炸成了烟火,爆燃在脑海中,成就泼天富贵,他一门心思想到黑,心说还真要嫁啊,“少君……”


    “但没说时间,可能是今年,可能是明年,可能是猴年马月,”龙可羡弯弯嘴角,唇边露出两点梨涡,“他,暴君,南清王,蠢蛋。”


    尤副将心里花火“刷”地湮灭。


    龙可羡扒着墙上挂的海域图看,嘀嘀咕咕:“去了也不怕,万一有机会杀了他呢,合并乌溟海,巨债清完了,这辈子都不用为军饷发愁,真是送上门的万万里江山啊。”


    尤副将心里死灰复燃,老泪纵横地想,好闺女……呃不,好少君!


    而阿勒悠哉地在廊下躺着赏花,心里翻来覆去地算着,每月从小少君手里抠下来的银子要给她攒成嫁妆,再添点什么好呢,正想得美滋滋,鼻子一痒,猛不丁打了个喷嚏。


    ***


    北境长风里夹了雪粒,褚门照惯例加固城墙;王都沿街的树叶半青不黄,打着旋儿跌落在地;赤海各地叶片湿碧,刚刚饱饮一场凉凉的秋雨。


    船行平稳。


    龙可羡埋在高高的账簿书册里,头发凌乱,脸上溅着墨汁:“区区一个月时间,就已经打了三山军半年军饷。”


    这一个月里,三山军开始操/练海战技巧,始终达不到龙可羡的标准,于是她剑走偏锋,直接让人出了海,没有什么比实战进步更快的,千里马与神兵利器都在手里,要还是收拾不出一条航道来,三山军这些年就白打了。


    飞鸥船南北走了两趟,加上一千人,龙可羡如今有三千人在手,她靠着这三千人,并两条战船,把伏虞城到碧鳞岛这条航道清得干干净净,再顺藤摸瓜,端掉了好几个水匪老巢。


    缴获的东西折成现银,让小少君面色凝重,开始慎重地考虑弃王从匪的利弊。


    ***


    再过半月,白露。


    消息传回祁国,一时间,赤海海上多了个悍匪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宁贵妃握着剪子,在庭下赏花,尖端透着寒芒,“咔嚓”地剪下了一枝挂水西海/棠。


    宫人惊讶:“娘娘,这枝儿还是好的呢。”


    宁贵妃神色淡淡:“内里坏了,留着也无用。”


    花枝跌落在地,薄瓣摔得零落,不一会儿就被素色锦鞋碾在了脚下。


    ***


    封殊案上多了两摞信,他揉着眉,近来十分疲累。


    下属大气不敢多喘,报着消息:“只知道那是条披皮船,披着商船的皮,载的是砸场子的黑手,行事很凶悍。咱们派出的船远远看着,那水匪与之两度擦肩,两度都被对方先手猛攻。”


    黑吃黑也没有那么熟练的!


    封殊原本没当回事,叫押后处理,直到石述玉眼皮子猛跳,忍不住多问了句:“还有什么?”


    下属道那贼首:“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干的全是雁过拔毛的营生,真好大口气,说甚么赤海这地界,就是掉枚铜板,那也得姓龙!”


    封殊那会儿难得愣了神,片刻后问:“姓什么?”


    ***


    刀鞘“啪”地拍在水匪脸上,龙可羡拍拍衣襟:“姓龙。”


    千顷波涛滚滚拉成细长的链条,在舷窗旁飞速后退,龙可羡走出船廊,把刀刃血渍反复擦在廊外布条上,默念:“犯我者死。”


    除开航道周旁的流匪水鬼,也有远些的船只凑过来浑水摸鱼,无一例外地成了三山军的磨刀石。


    龙可羡收刀,哨兵攀上桅杆,吹响鸣哨,正准备接舷归去,船廊内忽地传出铁片轻磕声。


    “少君!”哨兵眼尖,当即大喊,“左后方!”


    耳后风动,龙可羡手比风快,下意识提刀去挡,听得“铿——”地一声长鸣,刀鞘挨上砍斧,震得对方小臂发麻,龙可羡纹丝不动,反掌击去。


    对方抱着必死的心,当即弃掉板斧,翻袖亮出抹利刃,刃尖不知涂了什么,黑里透着诡异的蓝,直直朝她侧腹而来,龙可羡避也不避,掌风凌厉,当场就拍得这条漏网之鱼飞身而起,再滚摔在地,没了生息。


    这道伤口的厉害之处在两日后才现出端倪,而龙可羡已经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了。


    阿勒看着十日前活蹦乱跳出去,十日后横着躺回来的人,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眉眼冷下来,压得满屋子人没一个敢抬头:“说不清楚,今日你们也别出这道门了。”


    尤副将还没从这态度里咂摸出什么来,习惯性先解释:“……少君自个,自个儿撞船舷磕晕的。醒时谁也没法近身给少君上药,少君控不住力气,捏碎了十几个药瓶,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少君喊我们趁昏迷时抓紧上药,否则醒来一刀一个呢。”


    “哪儿的伤口?多久了?处理过没有?”阿勒挥手让人转身,解开龙可羡衣领。


    尤副将:“这伤口两日了,哨兵说当时被暗袭,刀刃上淬了东西,故而不好愈合,还在断续渗血。”


    少君是血肉之躯,上阵无损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但她身手好,不惧疼,招数凌厉,常常凭借强悍的恢复力用“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招儿,伤越重,人越疯,战力越高。


    这玩法,尤副将没命尝试,也不大理解,但平素里都无事,这回属于是阴沟里翻了船。


    恢复力不及亏损速度,持续的渗血让龙可羡身体进入战损状态,而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她就变了个人似的六亲不认,无差别攻击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


    尤副将犹豫片刻,将少君情况阐明,又补一句:“从前也发生过这事儿,在北境。”


    “你们怎么处理的?”阿勒呼吸发沉,压着脾气,小心地掀开侧腰的绸布,绸布原有的素白颜色已经完全看不出来,血红的湿了一块,贴在那腰间,仍然有血在渗出,红色的细线顺着腰线隐入被褥中,显得分外妖异。


    “……”尤副将挠挠头,“堵不如疏,找块打得最凶的战场,把少君换上去,这算少君领兵后,下的第一道军令。”


    出息!阿勒沉下脸,起身踹开门:“滚出去。”


    “不成,少君此时一口能吞两个你,你你你,你被弄坏了,少君清醒后第一个宰的就是我。”


    第37章 依偎


    龙可羡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的她只有五六岁,孤零零地坐在老树下,她攥着糖, 糖块儿软化在掌心, 薄液渗出油纸, 黏乎乎, 她低头想把手擦干净,又不舍得丢掉糖。


    北境的冬日酷寒, 风霜冰粒弥天卷来,老树上挂着零散的枯叶,也承不住风刮似的,从枝头剥落,斜斜地磕落下来, 龙可羡伸手,接住了落叶。


    叶片只有她巴掌大, 呈现颓败的枯黄色, 上面的脉络清晰可见, 因为久失水分,五指稍微收紧, 就会让它发出轻微碎裂声。


    看不清脸的男男女女从身前经过,发出或惊奇, 或厌恶,或恐惧的声音,各有盘算,最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龙可羡也尝试过跟着他们往长廊下走,走出这院落, 可始终连老树荫蔽都绕不出去。


    她迷惘抬着头,老树枯叶零落,虬枝横斜,像具巨大的骸骨,织成了一张狰狞的顶盖,罩住了龙可羡全部的少年时光。


    单调,枯燥。


    身上时不时就出现大小伤痕,好得很快,但伤疤会好,疼痛却重重叠叠地覆盖在她小小的身体上,让她在适应中越发麻木。


    她蹲下来,跟蚂蚁讲有点儿冷,雪粒一层一层地覆盖在肩头,冻得她脸发紫,她恍然地想到,重重院墙之外,层峦叠嶂之后,在那南边的千叠万浪之上,大树四季常青,人们热烈张扬,树和人都没有听过冰粒打在耳朵上的声音。


    这么想着,颈后忽然罩上了什么。


    她看不见,可能是叶片,可是要比叶片厚实有力,轻重不一地揉捏着她的颈部,粗糙的虎口来回摩挲,带起的热度蕴藏着某种掌控欲,龙可羡在梦里分外敏锐,但她不在意这种掌控,冻得僵硬的皮肤逐渐回暖。


    让她像只猫崽,拿头颈蹭着温度来源,舒坦得直哼声。


    而那触感只持续片刻,就残忍地收回了甜头,她急促地喘口气,焦躁的情绪在心口蔓延,开始慌张地找寻起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突然“砰”地撞上了什么,高大的,温暖的,带着清爽的气味。


    她伸手,在漫天飞雪里缓慢地触摸,摸到卷曲的头发,摸到粗大的骨节,摸到将将开始长大的喉结,还摸到三四条挂在腕上的手串儿,后心罩上了一只手,不甚熟练地拍抚着。


    龙可羡欢天喜地,跑着跳着告诉所有人。


    他们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用惊惧嫌恶的眼神传递信息,仿佛龙可羡是个怪物,龙可羡满不在乎,她拽着那只看不见的手在雪地里打滚儿。


    雪一层层铺在地面,慢慢显出了两道人影。


    他们紧密地依偎,用彼此侵占的方式取暖,蛮横不堪,毫不讲理,绝不分离,在冷眼朔风里旁若无人地亲昵。


    ***


    所以龙可羡是被热醒的。


    意识逐渐清醒,颈部的触感也随之变化,从温柔的掌控感,变成具有惩罚意味的掐颈。  眼皮徐徐掀开,仍然昏沉着,像醉了三天三夜的醺感,阿勒好看的眉眼在眼前虚晃,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龙可羡声音嘶哑,说:“头,晕。”


    阿勒徐徐拉出道笑,揉了揉她脸颊:“这次好乖。”


    这次好乖,没有睁眼即拔刀,阿勒从这反应中便知晓伤口没有大碍,只是失血多,硬生生地把身子磨虚了些许。


    龙可羡不明所以,她摸了把脖颈,上边残留的是阿勒的温度,不满地说:“掐死——了。”


    “掐死正好,好好的人活蹦乱跳出去,横着教人扛回来,这就先把我杀了一遍,”阿勒变脸比翻书快,冷冷地朝龙可羡咬下去,“你给我殉情龙可羡。”


    “不——不准,”龙可羡嘶声,“别咬,舌。”


    阿勒抚抚她唇角的湿:“醒得太快,伤口还未二次清理,先说好,待会儿若是痛起来,别削掉我的脑袋。”


    龙可羡摇头:“你出去,换,换尤副将进来。”


    “放着我不用,要叫旁人给你清理上药?”阿勒掀开药箱,像是被气笑了,“出息了,言为剑语为刀,还想杀我第二回 。”


    “我怕,把你的脑袋拧下来,”龙可羡伸手去摸伤口,许是磕得太狠,头上阵阵晕眩,讲话也颠来倒去,“好看,脸,不要拧下来。”


    “拧拧拧,拧下来给你当挂件儿,挂门口辟邪也成,”阿勒熟练地堆起她的小衣,露出截腰线,衣服包裹下的皮肤绝少见光,半点瑕疵也没有,他拿指背刮了刮,道,“白得像泡水的米糕,一戳就要留印子。”


    “不准,戳!”龙可羡一扬声,脑袋就晕,紧紧揪住了被褥。


    阿勒侧眼看着,估算何等程度的刺激与伤害会让她失控,一边把纱布缠在指头,一边拿话分散她的心神:“刀刃割伤时,觉着冷或是疼么?”


    龙可羡撑起身,往下看:“都不疼,凉。”


    伤口有一指长,呈细细的红线样,没有任何脓肿溃烂,这得益于龙可羡特殊的体质,只是伤口周旁不时地凝出血珠,无法愈合。


    “没有大碍,刀刃上应当是沾了啼鱼血,故而伤口久久不愈,”阿勒先擦掉一道血线,“这种鱼在雷遁海才能活,这儿气候炎热,不适宜啼鱼生存。”


    “倒霉蛋,龙可羡,”龙可羡闷闷说,“很久没有受伤。”


    “……我以为,正常人会想,龙可羡陷入阴谋诡计里了,有人千里迢迢带毒杀你呢。”


    “不对,龙可羡,倒霉蛋。”


    阿勒看着伤口周围沾染的暗色血痂,想了想,从怀里抽出块帕子:“我要给你把伤口清干净,会疼,所以……”


    他用帕子蒙住了龙可羡的眼睛,“别看。”


    视觉被剥夺,龙可羡的意识顿时往深潭里再沉一寸,像泡在暖洋洋的春水中,连一根指头都懒得抬,只剩思绪缓慢地转动,话讲得更慢,低低懒懒地拖着音:“龙可羡不怕疼……”


    “这会儿撒娇!”阿勒在她下巴揉一把,提醒她,“涂州是不去不行了,伤口哪怕清干净,止了血,在半年内也会不断崩裂,缝合也无用。你若不想躺上三月养这道伤口,我们便到涂州找灸种。”


    “灸种?”


    “就是种虫子,专克啼鱼,以之为食,吐出来的涎液可入药,早年雷遁海渔民为啼鱼尖牙所伤,便用此药专治。”


    “不,不喜欢,破鱼口水。”


    “?这可由不得你。”


    “你给涂涂。”


    “涂……你要我涂什么?涂你一身口水你高兴?”


    说话间,阿勒微微扯开了这一线红,露出里边鲜红的皮肉,还有星点芝麻粒大小的蓝黑色血痂,鲜红的血液正在缓慢凝珠,往外渗着。


    纱布的纹理更为粗糙,龙可羡被蒙住双眼,因此触感越发敏锐,能够感觉到被拨动翻开的皮肉,她感觉不到疼,只是麻,兼而有些羽毛拂过似的痒。


    但阿勒刚刚用纱布拨掉一块蓝黑色血痂,龙可羡浑身的皮肉瞬间紧绷,弹坐起来,“砰”地掀翻了床边搁置的药瓶。


    五指卡在阿勒脖颈的时候,快得像是一眨眼。


    龙可羡鬓边已经被汗浸透了,她必须要用尽全力,才能忍住把他那颗脑袋拧下来的冲动。


    腰间伤口被扯动,血潺潺地流,她感觉不到眩晕,暴涨的气劲蹿在四肢百骸,让她产生了类似回光返照的充沛感。


    她是在与本能搏斗。


    小少君在荒山野林里搏杀,连夜里都不敢睡死,半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惊醒,无差别地剿杀身边所有威胁,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她平日里把这点暴虐的杀性掩饰得很好,但此次……


    龙可羡手指骨节在咔咔响,她面无表情,系紧蒙眼的帕子,一掌往肩头打去,直打得右肩脱臼,而后直愣愣地往后躺倒:“一刻钟,一刻钟后我就会忍不住把肩掰正,你能处理好吗?”


    阿勒看着她不自然下垂的手,眼底情绪晦涩,不置一词地把她右肩正好。


    “对,对不起……我会伤你,甚至会杀死你,我……我不是乖崽……”


    未出口的话被阿勒咬进了嘴里,他吻得很重,像掺了积年的情绪,有点儿悔,有点儿恨,更多的是心疼。


    “胡说八道,”阿勒把龙可羡摁在胸口,抚摸她后脑,“无论何时将保护自己放在第一位,龙可羡就是乖崽,下回若是别玩儿那自损八千的傻招,就是天底下最乖的崽子。”


    龙可羡从他怀里挣出来,伸出手:“你,捆住我手,还有腿。”


    “不,”阿勒挑起她的下颌,帮她找准位置,“你亲我,我喜欢重一点儿。”


    龙可羡不由分说地往前猛撞,两人唇挨上唇,连牙都磕在了一起,但没有人在意,他们鼻息相连,周身热度节节攀升。


    而在龙可羡看不到的地方,一只手指上的纱布被一圈圈扯下,露出被血浸红的指头。


    伤口下方,渗出的血液被迅速擦去,阿勒闭着眼,他对龙可羡的身体有超乎寻常的熟悉度,依着方才着重记下的位置,熟稔地挑掉皮肉下潜藏的血痂。


    刺痛感和入侵感同时传来。


    龙可羡蓦地睁开眼,手指颤抖,脊背惊凉,额上的汗打湿蒙眼的帕子,濡得双眼酸涩。


    她没忍住。


    牙是尖的,咬破舌侧时,铁锈味刹那间弥漫在口腔,阿勒稍稍拉开点距离,而后更猛烈地吻下去。


    龙可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痛感细密,纱布和手指头的触感区别感受得异常清晰。


    腰间伤口红肿,皮肉湿软地包裹住阿勒的手指,血液温热,黏稠地裹满了他的掌心。


    第38章 沦陷


    龙可羡不知道一个吻能够既饱含鲜血, 又暗藏柔情。


    夜风在舷窗外呼啸而过,潮浪卷着白沫,一波一波地拍打船身, 舱内灯影缭乱, 在墙上曳出两道紧密贴合的身影。


    两人明面上唇舌缠连, 匿影处五指翻动。


    龙可羡汗涔涔的手搭在阿勒臂上。


    伤口横陈在小腹, 被数次翻开,入侵, 挑出血痂,带落鲜血,再度合拢,这过程周而复始,她无时无刻不想把手伸进阿勒胸口, 掏出那颗血淋淋的心脏。


    阿勒顺当地挑出三点血痂,背上也覆了层汗, 龙可羡胸口起伏不定, 气息紊乱, 说:“你,熟练。”


    “从前养过……”


    话未讲完, 龙可羡呼出口气,“小豹子。”


    “啊, ”阿勒笑,汗珠从眉骨滚落,“是,小豹子, 第一回 受伤,也是这样凶得六亲不认, 有经验了。”


    “很凶?”龙可羡皱眉。


    “凶着,嗯……会咬人,边咬边哭,边咬边后悔,”阿勒用药汁净手,道,“可怜又可气。”


    “哦,”龙可羡闷闷的,不大乐意他用这样溺爱的神情提起旁的,连小豹子也不可以,但不乐意,还要自作自受地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阿勒把手抽出来,重新含住她的唇,“清完讲给你。”


    绢帕蒙眼,龙可羡仰着脖颈,细密的汗珠连成线,顺着颈部蜿蜒而下,他们没有对彼此的关系下过明确定义,哪怕亲吻过,拥抱过,在彼此身上探索愉悦,那都是一种无伤也无损,在安全范围之内的意识放纵。


    刺激度再高,也仅仅停留在颅内范畴。


    此刻不一样。


    阿勒再往里探一寸,就能轻而易举拽出龙可羡半条命,意识沦陷与交付性命,对龙可羡来说,必定是后者更加致命。


    她把命毫无保留地递到了阿勒手中。


    本能和意志来回拼杀,让龙可羡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堵得像要炸开,在来回折磨里,龙可羡想——


    这简直是种灭顶的浪漫,少君是疯了。  明知这是道深渊,但意识深处有道声音催促着她往下跌落,只要人是对的,所谓无底深渊,跳下去,也是万里前程。


    清理还在继续,阿勒不能停,他和龙可羡没有视线相接,可二人就是莫名地建立了某种联结似的,他感知到她的自我对抗,因此下手越发利落。


    阿勒残忍地破坏她,又温柔地缝补她。


    手下带出的鲜血越多,阿勒给的吻越重,就连胸腔里忍不住逸出的哼声都成了绝妙的安抚。


    龙可羡喜欢这种亲吻,亢奋的脉搏和撕咬的欲/望相互交缠,手指数次陷入他的皮肤中,但她遏制着,忍耐着,不断地抬高下巴,哆哆嗦嗦地苛求阿勒吻得再凶一点儿。


    只剩最后一块血痂了,阿勒把指头浸在药液里,带来热辣触感,接着用纱布把掌心缠紧,哄过她的舌尖,准备将血痂挑出来。


    忽然间,二人皆是一晃。


    外边卷浪叠势,一道高高的水潮兜头扑向船身。


    龙可羡闷哼一声,伤口似被蛮横入侵,这瞬间带来的威胁感让龙可羡意志崩裂,澎湃的气劲抑制不住,“刺啦”地震碎了阿勒手臂衣衫,五指深陷肌肉中,拧得他手臂钝痛,肩骨发出可怖的声响。


    “我……对……唔。”


    龙可羡漏出声哽音,她大汗淋漓,心里不想伤害他,可手脚皆有自己的想法,她被这种发自自身的矛盾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闭眼,不准分心。”


    阿勒语气平静,肩骨在皮肉底下细微地磨动,磨骨的痛感让人头皮发麻,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与龙可羡不同,她是体质特殊,阿勒是心理作祟,他对痛感有近乎扭曲的偏好。


    话这么说着,阿勒下手仍旧又稳又快,挑出最后一块血痂后,抽身,洒药,包扎,一气呵成。


    蒙眼的帕子被取下来,拧一把都能滴落汗水,龙可羡下巴垫在阿勒肩头,口鼻一起急促喘息,脊背还在微微抖,右手宛如扒在阿勒手臂,指头僵硬得无法扯下来。


    阿勒把她汗湿的发拨到背后,偏头吻她鬓边:“龙可羡。”


    “……”她发不出声音,一张口,就不断吞咽唾液。


    “龙可羡,”阿勒也不要她应,他轻轻地唤着她的名,用讲悄悄话的语调说,“给你讲一个故事啊,在阿悍尔呢,有个小倒霉蛋,因为出生时爬得慢了点,就成为了不详之人,他爹娘没办法啊,顶不住压力,把他送给个老和尚。老和尚带着他四处游山涉水,有一日,老和尚不知打哪儿带回来个小东西,小东西还知道人在屋檐下先得低个头,上来就喊了声哥哥。”


    阿勒轻抚她后心:“小倒霉蛋那会儿真坏啊,说‘我自有正经妹妹,你又是打哪儿来的小乞儿?’他逮着人欺负个没完,后来才知道,那声哥……是她听老和尚讲了一路,自个儿默默学了一路,才能在第一次见面时,不结巴不出错地喊出声‘哥哥’,他是不是坏?”


    “有时候午夜梦回,就悔,恨不得把那声哥翻来覆去地熨,熨得平平整整,妥帖藏在心底,想听的时候翻出来听听。”


    “唉,这段就是瞎编的了,他压根儿没做过梦,干不来这么缱绻柔情的事儿,倒是想压着人,听她喊点别的声儿。”


    烛泪在青铜座上积了小小一滩。


    龙可羡眼前虚焦,耳边绕了几百只蜜蜂,嗡嗡嗡地鸣个没完,只听了个囫囵,什么“倒霉……东西……欺负……坏。”


    她点头,下巴直往他肩头杵,学舌似的应:“坏。”


    “那你要不要一起变更坏?”


    阿勒把她脸颊捧住,拇指揩掉她无意识滚下来的泪珠,逼近了,呢喃似的问,“要不要?”


    眼褶折起,他的眼神透着暗色,露骨又危险。


    龙可羡总有种让人忍不住下狠手欺负的禁忌感,别管什么宗师,北境王,所向披靡的小将军,谁能想到这么个强横果决的人,抱起来是轻若无骨的呢。


    把强大者的筋骨寸寸碾碎,看她纯稚的脸挂满泪水,听话地忍耐,乖巧地奉行,做她的裙下奴,再做她的榻上主。


    “要,”龙可羡迷迷糊糊地哼出来,手指骨节“嗑嗑嗒嗒”,好不容易从他手臂上扯下来,紧接着又攥住他衣襟,把唇间那尾红鱼凑上去,“睡,睡觉。”


    “……睡什么睡,不睡,”阿勒含上去,浅尝辄止,一触即离,克制得不像他,“哪来的毛病,回回伤得七零八落就要扯着人睡觉。”


    “回来!”龙可羡不让走,她浑身气劲满得要从天灵盖上炸出来,只是稍稍使劲,阿勒的身子就整个往前压,眼疾手快地撑住了床板,才没把她压成扁豆儿。


    “亲……快!”龙可羡意识缭乱地催促着。


    阿勒凝眉,伸出只手指给她吮着玩儿,哄着说,“亲,给你亲。”另一只手探额号脉。


    龙可羡哪是手指头能糊弄住的,她立马察觉不对,不柔软,不灵活,硬得像木头,不会卷起来勾着她滑动,也不会肆意地从口腔上膛和牙根处扫过,就是笨木头!


    她张口吐掉,手掌按上去,阿勒后退不及,外袍被震了个碎。


    好嘛,一身武道,磅礴气劲,就是这么用的。


    阿勒眼底阒黑,浑身破烂袍子没把他衬得落魄,反而有种欲拒还迎的蛊惑意味,他摩挲着她的下巴,轻声说:“若不是这血痂,我就从了你。这会儿若是要折腾,没有一二个时辰收不了场,若是折腾到一半昏过去可怎么好。攒着,攒到涂州玩儿大的。”


    龙可羡手指缝里都是破碎的衣角,从那张薄唇吐出来的字眼里费力地思索着:“涂州,现在,去。”


    “你只是有劲儿没处使,憋得难受,”阿勒低下去,与她额抵额,“不是真的想要,真到涂州就不认账了,是不是?”


    额贴额的安抚很有效,龙可羡手臂垂下来,急促的呼吸转而平缓,她点了点头。


    阿勒呼吸微顿,心说找什么虐,明明知道是事实,但还是……戳心得很啊。


    盯住她良久,阿勒把唇贴在她鼻尖,突然很不甘心,非要戳破那点隐晦的心思:“你方才也可以叫哥哥的,若是叫了,我便换人进来。”


    龙可羡沉默地别开头:“我忘了。”


    “撒谎。”阿勒捏住她下巴。


    “……嗯,我撒谎。”龙可羡耳朵悄悄漫上红色,这真是天底下最活色生香的景儿。


    “只要,只要你,”龙可羡垂着眼帘,乱窜的气劲消停下去,她重复道,“要,哥舒策。”


    我撒谎,换药时,不想要和别人产生微妙联结,在本能与意志的拉扯中滋生暧昧。


    我撒谎,哪怕是浑身气劲没处使,想一气儿撒在床上,也只想和你,只要和你。


    少君不会讲爱,少君要就是要。


    “喝点药好睡。”


    阿勒拍拍她脑袋,给擦干汗水,小心换了里衣,到外头端入碗药汁。


    “会睡,到明日?”龙可羡晃晃脑袋。


    “喝了能让你睡五个时辰,保准明日眼睛一睁,日头就从这……爬到这儿,”阿勒的指头从她指尖,移到手背,“落下的一应事务,我帮你处理妥帖,再由那大胡子过眼,成不成……”


    因为知道龙可羡对用药昏睡有抵触,阿勒算好药量,给她划定了准确的昏睡时间,再让她无后顾之忧,安心地睡上一段时间,让腰间伤口不再扯动,继而减少失血过多造成的损伤。


    话没讲完,龙可羡“咕嘟咕嘟”地把药灌了个干净,倒头就睡。


    ***


    陈包袱候在屏风外,老脸通红,被少君的猛话震得心肝儿颤。


    哥舒公子从屏风后折出来后,他忙提着药箱,入内检查伤口,号过脉,出来时给尤副将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妥。


    夜风急催。


    海洋是一面波澜起伏的不规则镜子,月色泄下几分,海面反哺几分,佐以粼粼细碎的波光,所以即便是深夜,也全然是深蓝畅爽的模样。


    几人靠着船舷站。


    尤副将听陈包袱讲,舱里碎瓷破布遍地,活脱脱小战场一个,不由咋舌:“还是您有办法。”


    阿勒换过一身薄青长衫,被月色消去了三分攻击性,耳根两道鲜红的指甲印,他没遮掩,落拓地敞着,手里摊开一卷海域图,直入正题:“到下个港口补足东西,绕道从东南方向走,顺流直下,能省五日时间。”


    “这儿……”尤副将看过去,“岛屿暗礁甚密,恐怕不妥。”


    “哨船吃水浅,能驶过多数暗礁,”阿勒没有流露出任何可商量的意思,“着手去办吧,赤海这边,吃下来的航道照常维护,凶名已经打出去了,此刻是守江山的时候。”


    这人话里话外的腔调不遮不掩,就是一副掌权者纵观全局的俯视感,很从容,很笃定。


    尤副将感到股压力,他想了想,说:“战船都留在赤海,少君日前下令,已有八千三山军分批南调,人多,要掩人耳目不容易。”


    “海上用不着这么多人,在伏虞城压一半,”风灌入阿勒领口,他迎着夜风,微微地眯起眼,“你们踩着程家下水,她在王庭那儿便也记了一笔账,现在只能一路走到黑,程辛是个聪明人,她会审时度势,给这拨人找个合理的身份。”


    “王庭那里倒是不要紧,骊王再崩也不敢真和我们撕破脸,”陈包袱接过话,“烬三爷那儿不好交代,他耳目多,祁国上下无不渗透,恐怕已经得了消息。”


    阿勒一眼撂过去,陈包袱喉咙口顿时发紧,他轻轻笑了声:“你们少君与他有私交?”


    这怎么好说,说了不就成嚼舌根的了?嚼的还是少君的风月事,陈包袱支支吾吾:“有那么几分。”


    “与我交情深,还是与他交情深?”


    “您……吧。”


    阿勒从这回答窥见了些不妙之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曾经有些事儿脱离掌控,这种感觉让人焦躁,他屈指扣了两记船舷,把这股焦躁摁下,说。


    “那就得了,别瞻前顾后,消息真传出去又能如何?往茶楼酒坊里插几个人,事发之时,大肆宣扬‘北境王率兵净海,苦战多日,只为民船祁商有一通天坦途’,文辞你们掂量着拟,越浅显越抓人眼越好。”


    “……”老实巴交的尤副将听得呆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陈包袱一把摁下他脑袋:“你是胡说八道昏了头!就照哥舒公子说的办,我看能行!”


    “你们还留了多少海货?”阿勒猛不丁地问。


    “三十箱,怎么?”


    “放回闻商道,挂牌抬价,顶了天地叫价,”阿勒收起卷轴,“趁航道通行前捞笔大的。”


    “可如今不止咱们一家手头有货,”尤副将提出一点,“乌溟海那边儿,也日日在闻商道挂牌售卖呢。”


    “你们少君不是跟他们主子交情颇深么,交情该用就用,请他们断两日,将那些个富商巨贾饿一顿,吊足对方胃口,你们再出手,价码定得多高都有人要。”


    不知为何,陈包袱总觉着,这前后两句讲交情的话,咬字吐息都截然不同,还没等细想,又听哥舒策说道。


    “实在不成,待明日你们少君醒了,请她手书一封,撒两个娇,讲几句软话,什么铁石心肠的人也教她磨得服服帖帖。”


    ***


    这夜风浪急催,哨船乘风行得飞快。


    阿勒没阖眼。


    龙可羡腹间伤处敞着,薄薄地洒了药粉,红肿在两个时辰之后就消下去了,因为失血过甚,脸色有些苍白,像被月光浸透了,显得惹人心疼。


    他臂弯里枕着龙可羡,指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她侧脸,把没讲完的话,在静夜里讲给她听。


    “后来啊……把那小豹子,睡服了。”


    睡梦里的龙可羡无意识地偏过头,拿脸颊蹭了蹭阿勒的手。


    第39章 嫉妒


    翌日天明。


    风里夹着遥远的叫卖声, 日光斜打进窗,从龙可羡的指头徐徐往上攀,直到手背也镀上层金光时, 她睁开了眼。


    舱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窗口搁着花瓶, 鹅黄色的花瓣儿还挂着夜露, 浅香浮动。


    她是准时醒了,睁眼就要寻的人却在三里开外的茶楼。


    茶楼正是热闹时候, 伙计忙里忙外,撩帘上茶,喊座结账,正当口儿,门外晃进来个俊挺的身影, 他迈步就往外迎:“您早啊,吉祥如意万事顺!小店茶汤酥酒, 甜咸果子俱有, 楼上雅厢楼下堂座, 您就座呢还是带走啊?”


    那贵客抛着两颗金珠,抬手往上一指:“我啊, 我寻亲。”


    伙计嗖地接过金珠,面不改色:“寻亲位, 二楼雅厢请!”


    雅厢门大开,坐着个年轻公子。


    日光泼进来,带了点儿秋爽,不焦不燥, 把人巧妙地浸透在光潮中。


    这位公子临窗而坐,穿了身月白绸衫, 素色压纹,正拿帕子拭唇,举手投足间,透着高门大族悉心教养出来的端方礼仪,抬眼望出来,有点儿宠辱不惊的意思,十分沉静。


    “若要改姓,须得趁早,此时还能让你入迟家族谱。”


    这人一把嗓音也很清润,润而偏冷。


    阿勒不见外,拉出把椅子,舒舒坦坦地坐下了:“好说,此时入你镇南王府,能捞个世子当当么?”


    “现任不成,下任当可。”迟昀抬臂斟茶。


    “想当我爹,价钱开够,没有不行的,”阿勒瞥过他白玉一样的指节,“世子爷一杯茶,折煞我了。”


    “当街认爹,赤睦大汗远在阿悍尔,知道生了这么个出息儿子么。”


    茶楼临街而立,果香茶香随风灌入,两人相视,不约而同勾了个笑。


    都是气度拔群的青年。


    阿勒俊得带点儿邪性,浑身浪劲儿敛也不敛,是男男女女最爱招惹的那款,哪怕拿不下,能处段时日也绝对不亏。


    偏偏他喜好鲜明,内外撇得清清楚楚,对外冷漠难惹,攻击性挂脸,对内毫无底线,恨不得火力全开地专攻一人。


    迟昀则不同,他在这头戾兽旁被衬得像一泓清泉,明净清透,但谁也摸不准里头水多深。


    他斟着茶,茶水注入杯盏中,以肘腕肩三处为落点,形成了极流畅的线条,这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自成一景,令人只可远观,不忍亵渎。


    阿勒从小到大没见迟昀变过脸,别管什么场子,他是那张清心寡欲的脸,任风来雨去,万花迷眼,就是巍然不动。


    二人气场波动间,谁也扰不着谁,像泾渭分明的两丸黑白春水。


    说起来,阿勒发小里头,彼此耍过心眼,打过真章,下过狠手之后,还能活到今天,并且活得滋润舒坦,和他惺惺相惜成为哥们儿的,除了亲哥,也就迟昀这么一个。


    所以,有福可享找亲哥,有难要当找迟昀,这两句话就是刻在阿勒心里的金规玉律。


    对呛之后,切入正题,阿勒从袖中掏出一卷字条:“借通行令一用。”


    雷遁海不好进,整片海域近似于一只圆肚瓷瓶。


    雷遁海湾 就是瓷瓶的窄口部分,要往雷遁海去,必须经过这道设了重重关隘的窄口,阿勒行走海上,自有十套八套可用于通行的海商身份,但这都没有镇南王府世子爷的牌子来得快。


    迟昀习惯他这作派,净了手拿起字条来看:“一连三十封信急催,我当你要下崽了……这般大手笔,我受之有愧。”


    字条移回阿勒手边,他倒也不急,迟昀就不是那么容易上钩的主儿,但没有一句话给他否了,就是要坐地起价的意思,二人多年交情,这点心思摸得通透。


    磨刀不误砍柴工,阿勒往椅背一靠,偏跟他慢悠悠地磨:“都是些身外之物,就当作这些年给你补的生辰礼。”


    迟昀淡声问:“你知道我生辰在几月么?”


    “……八月十五。”


    “好个能掐会算的江湖术士。”


    “不知道也不妨碍我对你一片赤诚,”阿勒把玩着茶盏,忽然岔开话题,“替我向镇南王爷问好?老爷子腿脚可好些了?若实在不灵便,我们阿悍尔有帖密药,专治偏瘫,只要骨头还连着筋,两帖下去,保管能再站起来。”


    迟昀手搁在桌面,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阿勒,眼里透着警告:“我说过,莫要插手我府中事务。”


    “这怎么叫插手,听着怪坏的,只是对老王爷表示关怀,仅仅口头说说太没诚意了,不如雪中送炭来得窝心,”阿勒不偏不倚,迎着这目光,笑了笑,“你说呢?”


    日头悬在窗格上方,鸟雀斜飞,在两人中间投出了一片刀光剑影。


    迟昀从怀中取出一枚腰牌。


    “还是你知道疼人呐。”阿勒笑眯眯地准备接过来。


    迟昀反手摁住腰牌,面无表情道:“老规矩。”


    “懂,”阿勒接话接得飞快,“不惹事,不露身份,静悄悄去,静悄悄走。放心,我只停在外岛涂州,找一味药就走。”


    “药?”迟昀敏锐地挑出了这个字。


    阿勒挑眼:“别想趁我病要我命,怕是要让你失望,我身子骨结实得很。”


    “那便是龙可羡。”


    这话一出,阿勒手也收回来了,往椅背靠,指头点在桌面上,轻佻的浪劲儿敛得干干净净,双眸平静,但浑身气场都随之张开。


    龙可羡是他领地里不可触碰的珍宝,迟昀用这样带有威胁意味的语气提出,就是一种直白的冒犯。


    迟昀不急不躁,把腰牌往前移:“从小看大的姑娘,雪中送炭也是该当的,你说呢?”


    轻飘飘地打回了阿勒此前的威胁。


    都是不吃亏的公子脾气,阿勒嚣张恣意,明晃晃地亮刀,迟昀静如止水,云淡风轻地回招。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把腰牌收入囊中:“好兄弟,不怪乎你活到现在。”


    “少惦记我,我能活到八十。”迟昀抿了一口茶。


    事成,阿勒心里也没多痛快,捞过茶盏,仰颈一饮而尽,忽然问:“有药膏吗?”


    迟昀看他一眼:“你上回受伤,还是一年半前。”


    “不不。”阿勒敞开衣襟,伸指头往下拨了拨,露出半道手臂,肌肉线条利落,上边盘着道道淤青,呈可怖的深紫黑色,细看,像是谁用手捏出来的。


    迟昀:“……”


    想让他闭嘴。


    但阿勒压根儿不给空子,颇为怀念地说:“有什么药膏子,能让这痕迹留久点儿的吗?”


    迟昀:“……辣椒水,荨麻汁,保管留到进棺材。”


    阿勒闲闲地拢好衣襟:“你就是嫉妒。”


    “嗯,我嫉妒。”迟昀懒得看他瞎显摆。


    “媳妇儿还是得从小养,像你,诗书礼仪浇灌出来的世子爷,看上自家小娘算是……”


    “哥舒策。”


    阿勒爽到了,干脆地闭了嘴,接着掏出几本册子,大方摆在桌上:“我自撰的,与龙可羡儿时二三事,写来打发时间,不上台面,你且看着学学。她近来黏人,故而只写到十二岁,我估摸着也够你学上一年半载了。你先凑合看,待过年给你捎整套的。”


    “不必。”


    “跟我还客气上了,”阿勒起身,“走了。这一日日的,没闲呐,得给媳妇儿买早点,白玉糕得是刚出锅的,包子得是肉馅儿的,糖汁儿清茶不能少,世子爷回见。”


    ***


    船只补给完备,再度离港。


    尤副将把昨夜几道军令报给龙可羡,她用随身小章补戳了印,说:“航道辟出来之后,先按兵不动,不着急扩张。”


    “是。”


    尤副将晓得,赤海迟早要啃下来,少君从不做无用功。


    打通航道算是撕下了一块肉,走出从零到一的步子。如今正是要慢慢克化着,跟王庭、各家都谈好条件再上第二道台阶。


    名声北境要捞,实利北境要得,这里边门道多着,第一步迈得大,后几步就要踏得稳。


    门外传来慢悠悠的脚步节奏,龙可羡往外望去,正是阿勒提着食盒进来,一推门,一撞眼,龙可羡便沉默地啜着茶水,挪开了目光。


    “昨夜里扒着手不让走,今日连个眼神也欠奉,”阿勒刮刮她鼻梁,“睡昏头了么?”


    “没有昏头,”龙可羡眼神在白玉糕和胖包子之间来回挪动,“你下船两个时辰。”


    “为你卖身去了,”阿勒手掌从她头顶抚到后脑,迫使她抬头,“张嘴,我才讲给你听。”


    尤副将如坐针毡,觉着自己脑门锃亮,在此实在多余,但苦于找不到话缝,想退也不敢拔腿。


    唇上的湿润没有如期而至,摁在唇上的是阿勒的手指头,一粒腥得能掀翻两头牛的药丸被抵入口中。


    龙可羡吞下药丸,吐吐舌头,憋得直找水。


    两盏水灌下去,腹中饥饿淡了稍许,抬眸就见着阿勒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乌黑底色,当中一个烫金的“迟”字。  “带牌子,靠近雷遁海湾时,先乘舢板去递牌子挂名,只说是……远房哥哥,”阿勒不遗余力地占着迟昀便宜,将腰牌抛给尤副将,“便能免去盘查,直通直入,少说也省了三四日候传的功夫。”


    尤副将接着牌子,欢天喜地出了门。


    “哪儿来的牌子?”龙可羡问。


    “卖身得的。”


    龙可羡含着水,刚顺着喉道滑下去,外头哨兵砰砰砰拍门,接着便是忙忙碌碌的一日,这四个字一直硌在龙可羡心口,没找着机会问。


    直到夜深,尤副将一把扛走哨兵,龙可羡才得闲缓两口气,阿勒已经梳洗完,歇在了外间。


    舷窗半开,越靠近雷遁海,天儿越寒。


    夜海都不爱动弹似的,懒懒地拨着浪。


    龙可羡肘下夹着被褥,走到长榻前,微抬抬手,从被褥里滚出颗金珠:“买你一夜。”


    “嗯?”阿勒架着手看夜潮,回头问。


    “买你一夜,”龙可羡鞋底磨着地面,硬邦邦地说,“睡觉。”


    “少君付过价了。”阿勒抛着金珠,放在鼻尖可以嗅到她的味道。


    “这是……另外的价钱,”龙可羡终于抬眼看他,“睡不一样的。”


    阿勒拿手撑着脑袋,半躺着,把她上下打量一番,龙可羡恢复能力没得说,若是不掀开小衣,万万看不出来她腰间还横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还流血么?”


    龙可羡“唰”地拉起小衣,低着头,用牙咬着小衣衣摆,指给他看:“不……唔,流一点点。”


    咬着衣裳,声音异常含混不清,龙可羡需要看着阿勒,才能确认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刚一抬头,就撞上了一双格外专注的眼睛。


    像猎人捕食前,在进行最后的安全确认。


    龙可羡舌下泌出涎液,渗湿了小衣,被阿勒接过手去,他的声音比平常更低,却像暗藏火星,里边的克制所剩无几。


    “我教你。”阿勒说。


    被褥滑落在地,龙可羡被稍稍提着腰,放在榻上,阿勒的眼神没有离过她,因为太过专注,眼神也被赋予力道,肆无忌惮地落在她唇上,但他不需要对她有多余的动作,只用眼神和语言,就能让龙可羡感到物超所值。


    “你现在要说,脱下衣裳。”


    龙可羡像个乖乖坐着,静候引领的好学生,喉间干涩地跟着说:“脱下……衣裳。”


    阿勒手放在腰间:“再说,做给我看。”


    瓷铃铛悬在窗口,叮叮当当地附和。


    龙可羡舌头打架,磕磕巴巴地说:“做,给我看。”


    好在停顿得当,好学生得到了最佳反馈。


    第40章 恶补


    这景儿活色生香。


    以至于龙可羡忘记了索要亲吻, 也忘记了初始的要求。


    都不要紧。


    她被不规律的喘声钉在榻上。


    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却都没有再靠近。


    窗外的月光很薄,烛火静静浮在船舱里, 他们在这舷窗下, 被一冷一暖的光线融合, 阿勒是暖的, 他独自撑开了一场独角戏,正在酣畅地展现。龙可羡是冷的, 仅仅是旁观的原因,指尖就有些僵硬。


    阿勒的汗水也很妙。


    动作迫使体温升高,高温融化了这块蜜色的漂亮糖人,化下来的水珠仿佛也在暗示香甜,勾着龙可羡去品尝。


    但阿勒用眼神制止了她, 他要把这场独角戏唯一的观众捧至云端,俯视一场失序的堕落。


    葱茏的, 蓬勃的, 具有强烈破坏性的生命力。


    滑动在阿勒掌心。


    和龙可羡相比, 阿勒对待自己称得上粗鲁而蛮横,龙可羡也曾入过戏, 那时,龙可羡因为新奇生嫩而小心翼翼, 探索的意味大于行为的本质。


    而阿勒把自己摊开了。


    他也在变红,从耳下到脖颈,从颈后到手掌,红的底色延伸出青蓝的血管, 血管偾张,脉搏亢奋地跳动, 汗水颗颗打落在蜷握的虎口。


    龙可羡闭了闭眼,疑心那溅出的汗水迸到了她眼里。


    只是一个眨眼,手背就溅了几滴烛泪似的。


    滚烫的,灼热的,蓬勃而葱茏。


    她怔怔地看着手背的皮肤。


    不明白只是一场注视,那些瑰艳的景儿就烙进了脑海,噗呲地冒着火花,烫得心口泛起微妙的痒。


    ***


    阿勒把龙可羡的手摁进水里,细致地揉洗。


    “分明是我出了魂,怎么呆得傻子样儿的倒成了你。”


    胸腔贴着后背,没留一丝缝隙,讲话时就像闷雷滚在耳边,龙可羡瑟缩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出的什么魂,耳朵迟缓地泛上红,半晌不吭声。


    阿勒胸口起伏,笑了一声:“怎么了呢,不让你动,又不是不让你开口,方才两句不是还讲得挺顺溜的吗。”


    方才讲的……龙可羡抿唇,若是只垂耳兔子,这会儿就该把耳朵捂死,原地打转了。


    “你不讲,好,那便听我讲。”


    阿勒慢慢地揉搓她的手,每一根手指头都力求干净,指缝里也不放过,在那溅了白泪的手背,更是来回揉拭。


    “方才教你讲的,只是个开始,花样还有很多,”阿勒把湿淋淋的手指头放在齿间轻咬,“你掌控着我,只管把自己当作主子,骄横跋扈那款儿行,温柔缱绻那款儿也行,横竖你的指令递到我手中,我怎么做全听你的。”


    一路吻咬到龙可羡手背,阿勒呵了口气:“也就是说,师父领进门,后边怎么领悟全靠你自己。”


    “我,”龙可羡手背越发滚烫,猛不丁的,不过脑地蹦出一句,“我若不让你出来呢?”


    “学得这般快!还学得这般坏!龙可羡,是我小瞧你了。”阿勒喉咙口滚出笑声。


    龙可羡被这个“坏”字打得正中靶心,心口猛地颤了一下,道:“你分明在勾着我坏。”


    “这倒是了,”阿勒撂下去的眼神带笑,“玩起来你就是主子,怎么坏都成。”


    龙可羡半回头,有些恼,有些骄横,有些跃跃欲试地把他望了一眼。


    阿勒喉间顿时发紧,刚消停下去的东西又有了抬头的趋势,他抬手推掉了水盆,伴随“哐当”一阵响动,将龙可羡抱到高几上坐着,扣着后脑吻下去。


    海面上泛起了雾气,薄薄地贴水而起,看起来像场缭乱的梦境。


    龙可羡窝在阿勒胸口,阿勒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着她后心,这是个近似动物保护幼崽的姿势,很温柔,静谧,可他的气息却在无孔不入地包裹龙可羡。


    二者并不矛盾。


    每当此时,龙可羡入睡都比往常要快。


    ***


    梦里雪雾四起。


    龙可羡照旧坐在老树下,连梦里都在发呆。


    她的朋友如期而至,这次不同,他今夜来得匆忙,撞开了些许雪雾,日光透过树杈,微弱地散下来,那具从来看不到实体的身躯在光线下凝实了些许。


    龙可羡用力揉眼,想要看得清晰,却不经意间瞥见自己的手掌,似乎变大了,不像是五六岁的模样,正仔细看着,眼前窜来道寒气,她的手腕被捉住,受力处宛如雨洗天雾,渐渐浮现出一只手。


    这只手肤色微深,不算细腻,且很有力道,手指过分长,握起来,能环紧她的手腕还有余,指背模模糊糊的,像有道纹路,顺着骨节往上延伸,绘满手背。


    龙可羡正要细看,腕子一紧,连带整个人趔趄着往前撞去。


    ***


    脚下猛地踩空似的,生生抖了一下。


    龙可羡猛吸口气,骤然睁眼,额头正挨着阿勒胸口。


    胸口轻微起伏,踩空的落差感逐渐淡去,她又徐徐地闭上眼睛。


    额前热腾腾。


    阿勒不着寸缕,柔软的毯子被体温烘烤,皂角香混着体香,在这微寒的秋日清晨,像一处温暖干燥的窝。


    眨巴两下眼,少君天生缺少缱绻温柔的关窍。


    她拨开横在腰间的手,把脚从他小腿间抽出来,要紧的是手指头,一只一只地往外抽,下床时好生吸了两口清冽的空气。


    海雾浓重,船行缓慢。


    她披衣到甲板,见外边能见度极低,四围涌动着雾气,阴沉沉,湿甸甸,连海面都瞧不清晰。


    万籁俱寂里,失去了对标物,因此感受不到船在行进,人站在这儿,宛如被搁在海面上的一粒沙。


    那样微不足道。


    总有人能蛮横地打断各种寂寂的、冷清的氛围,在情绪沉下去时,犹如束日光,不由分说地从穹顶投射,驱散盘桓在心口的阴霾。


    阿勒推门出来,顺带把药丸塞进了她嘴里:“海上雾重,照故事里的说法,再站下去就要有海妖出没,叼走你这嫩生生的小东西了。”


    龙可羡苦得皱眉,语气也凶巴巴:“凭他什么大鱼海妖,只管来,一刀下去成两半。”


    阿勒揉着她的面颊,直到揉出两片红晕:“好啊,方才一副丢魂儿的呆子样,偏偏对着我就开始能言善道,这般凶的小娘子谁敢爱,谁能爱?”


    “你爱!你就爱凶的!”龙可羡脱口而出。


    “我自然爱,恨不得揣进心坎儿里,日日窝着,揉着,让你羞煞,也让你欢快……说话呢,又跑什么?”


    眼看着人已经走出了三步外,阿勒上前,勾住龙可羡后领:“别动。”


    人捞过来,阿勒仔仔细细给她拢好衣领:“屋里待着,少挪步,不要以为伤口清完就万事大吉,它一日不愈合,就一日在让你亏损。”


    “死不了人,我一手能提两个你。”龙可羡十分纳闷,她实在没把这三寸长的小伤口挂在心上。


    “谁说死不了人!”阿勒手贴着她腰,拍两拍,把人往屋里送,“我新近就得了个毛病,见血就晕,心跳过速,浑身冒汗,手脚痉挛,你当积点儿德,少让我见血成不成?”


    龙可羡半信半疑,把着门框:“你日前还帮我清理伤口……”


    “所以么,”阿勒如西施抚胸,叹出口仙气,“到如今都觉胸闷心悸,喘不上气儿。”


    “我给吹吹。”龙可羡说着就往前凑。


    “……”


    哨兵在甲板上探头探脑。


    阿勒费力地把脑袋从胸前拨开,眼里浪得没边儿,说:“再吹都要撅过去了,留几口,夜里回来再吹吹别处,不但胸闷,嘴上还疼,耳鸣腹痛……”


    不成,他说什么龙可羡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少君说吹气儿就是吹气儿,半点旖旎都不带,殊不知这懵懂的模样,不会唤醒坏胚的良心。


    坏胚就是坏胚,不会为爱变得善良。


    “这会儿点的头,待入夜,我都要一一兑现,”阿勒拿拇指摩挲她下唇,“去睡,这群兵油子又愚又钝,海上的规矩一条也不懂,我替你训训,日后也好使。”


    兵油子。


    有些微妙的话尾话头正在产生联结,涌现出的结果是,在龙可羡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她在阿勒跟前掉了层皮。


    这张皮罩着,龙可羡就只是个行止怪异的商户。


    这张皮揭下,龙可羡就是阿勒艳册里的主人公,是阿勒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冤家,是阿勒不想高高供起只想浪荡以待的心上人,是阿勒看到就要立时剖白心迹的姑娘,是阿勒要做遍天下快活事、行遍世间逍遥道、无法无天、潇洒妄为的对象。


    彼时听起来羞恼无措的话,经过时间的久酿,泛起类似酗酒的晕眩感,龙可羡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你要说一千遍,一万遍,照一日三顿讲给我听。”


    阿勒当然懂,且立刻就听明白了。


    当时说这话,确实带着逗趣儿的心思,把真心藏在话锋里头,绕了九九八十一个弯讲出去,谁能想到绕到最后,话锋飙回原地直中靶心,戳得他心窝软和得说不出话。


    最后揉了把脸,衔着那张柔软的唇,吃了个痛快。


    龙可羡被亲得仰起颈。


    哨兵在长廊尽头咳得肺都快呛烟儿了。阿勒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把衣襟抚平,心情愉悦:“给小少君卖命去了,区区一颗金珠啊,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


    中舱聚了不少人。


    舱门外堆叠的沙袋都吸饱水汽,变成了深褐色,只是短短一段路走来,衣襟鬓发就被雾沾湿了几分。


    “不成不成,东南方向暗礁少,可也浅呐,一处不注意,整船都得喂鱼!”


    “东北方就更不能走了,深深浅浅的像摊芝麻饼似的。”


    “我看东方能走,暗礁少,这画的意思是水流也快,绕过二十座岛就到雷遁海湾了不是。”


    “哼,每过一座岛就停船搜检,等到涂州,黄花菜都凉了。”


    "妈的,这宁国规矩恁多!"


    大伙儿神情凝重,围绕当中一张长桌站着,长桌上摊着张按比例放大的海域图,尤副将打眼看到阿勒,立刻迎上前来:“哥舒公子,哪哪儿都难走。”


    阿勒话不多,手掌撑着桌,忽然抬袖一挥,在海域图上大开大合落了几笔。


    尤副将看着:“这条道儿偏,方才咱们也考量过,顺流也顺风,就是不好过,途径的岛屿忒多。”


    “海上行走,除了船硬,命硬,还有一条规矩顶要紧。”


    “什么?”


    “只要船驶得够快,规矩也追不上你。”


    “……”


    昏暗的烛光下,纸船循着地图上的赤色线条缓慢移动。


    海鹞子振翅疾飞,在云端俯瞰而下,哨船同样缓慢地爬行在深蓝浅蓝之上。


    当夜龙可羡吹气儿吹得脑袋发昏,浑浑噩噩地被困在圈椅里,吻得手脚皆麻。


    接下来的数日,阿勒都在舵室中舱辗转,昼夜不息地盯着哨船经过暗礁遍布的海域,每一道令都下得利索。


    尤副将等人和阿勒同吃同住几日,忍不住向龙可羡感慨,“哥舒公子确实有让人信服的本事。”


    这算得上苦差事,但阿勒没有同龙可羡倒过半分苦水。


    就如同最早的白崖小院,后来小到餐食,大到购船决策,阿勒乐此不疲地在龙可羡面前展现事物完好的一面。


    那些琐碎的、枯燥的部分,都被他提前消耗,他不要龙可羡为此浪费半丝精力。


    龙可羡偶尔在发呆时会想,她和阿勒的节奏生猛而迅速,这颗金珠从天而降,教她懂了太多,阿勒是个贪婪的老师,像是在对她贫瘠空泛的过往岁月进行一场恶补。


    如此,比估算的日子还要早两日抵达雷遁海湾。


    越靠近陆地,风中越是带了明显的秋信。


    阿勒几日没睡,胡茬儿扎了满下巴,卷着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床沿晃着道影子。


    龙可羡撑着下巴,坐在床沿一眼不眨地看他。


    “祖宗!要吓死谁呢……”


    龙可羡的目光从他略带青黑的眼下,移到密密的胡茬,心里很熨帖,开口说的却是:“如果你离开,我就杀了你。”


    “了不起,一早起来讲情话,谁教你讲得这般生猛的,”阿勒没醒透,声音带着懒,翻身把龙可羡卷进怀里,眯着眼说,“这话,读书人是这么说的——生同衾,死同穴。术业有专攻,你书念得少,我原谅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乱讲。”龙可羡压根听不懂,什么生生死死,和她的打打杀杀不也差不离么。


    “你哼的气儿,对我来说都是一剂情药,”阿勒声音轻下去,“讲得再生猛我也爱听,再讲两句我好睡。”


    “浪。”龙可羡挠着他手心,忽然抬眼。


    “嗯……讲两句话就浪,龙可羡你好没道理。”阿勒的声音已经快融进浪声里了。


    “我说浪!”龙可羡猛坐起身,侧腰立时湿热一片。


    与此同时,整条船猛地晃动,像被浪头卷到半空,桌椅板凳齐齐跌倒,杯盏哐当跌碎,满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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