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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越界


    浪潮的迭合逐渐消退, 船只晃动频率趋于和缓,悬挂床边的瓷铃铛被龙可羡扶稳。


    “我去看……”


    话没讲完,被绕着指头拦住。


    紧跟着那手指滑到掌心, 往上摩挲, 拽住龙可羡手腕就往回带。


    龙可羡对这种近似撒娇的缠磨没招儿, 她嘴里还说着, “去看看。”可身子已经落回了床上。


    阿勒睡意浓重,肩背压着层淡淡的倦懒, 熟门熟路往床边布兜里摸药匣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伤口崩裂,手下相当熟练,掀衣,揭布, 擦拭,洒药, 包扎。


    速度和反应都是练出来的, 阿勒卷起沾血的布帛, 说:“不用管,歇你的, 天塌了,雷遁海湾都能照常运转。”


    “这般厉害?”龙可羡不怀疑, 所以心底才越发痒痒。


    阿勒把脸埋在她颈窝:“雷遁海是只圆肚瓷瓶,易守难攻,我们如今就处在这瓷瓶的窄口,与多港多湾的祁国不同, 与万岛之境的乌溟海也不同,这只瓷瓶里头就兜着宁国一个主国。”


    龙可羡听得认真, 没留神脖颈被咬了一口,阿勒接着说:“宁国讲究礼数规矩,内部层级分明,喜欢把人从头到脚管得严严实实,都是些循规蹈矩的懦君子,比那北昭还要迂腐,岂不正要把这窄口守得一丝不漏?”


    阿勒在那枚齿痕上辗转,印得绯红微肿,让龙可羡忍不住抽气,才算解了瘾。


    “想瞧瞧便自去,别惹事儿,”阿勒滚回床里侧,抱着龙可羡的枕头,几日积的困意压沉了眼皮,“……起码,办完再惹……”


    最后一句话没讲完,龙可羡蹿得影子都没了。


    ***


    三山军爱凑热闹。


    船舷旁围了圈人,乌压压的连根针也没地儿落脚。龙可羡噔噔噔往顶上甲板去,尤副将早霸了位置,朝她招手,边比划边说:“少君,您没瞧见,那么大一艘商舰,说击就击,说拖就给人拖走了。”


    龙可羡打眼往外看,先被海面上浮着的船只吓了一跳。


    海原先是碧悠悠的一片,此刻挤挤挨挨漂满船只,把海水都挤得局促,无可奈何地迸出白沫挽着船脚。


    不夸张地讲,龙可羡从这头纵跃到那头,来回都得个把时辰。


    但他们自个儿的哨船没有与他们一道浮停,而是在另一边通道缓速前行。


    龙可羡目光下挪,见着一连串的空心木球,用铁锁相连,把这片海湾窄口左右隔出了楚河汉界。


    权势二字,走到哪儿都好用。


    左道等候关口查验的船只排到了天边,右道只有稀稀拉拉两三条船。


    尤副将指着前头的商舰:“您瞧,这船上一伙都是水匪,扮得人五人六,就想浑水摸鱼进雷遁海销贼赃呢,刚由巡检队挖出来,二话没说就给宰了,连个活口都没留。”


    “船都撞了?”龙可羡看见巡检队的船帆扬在前头。


    “正是,”尤副将道,“方才那阵仗,就是水匪负隅顽抗呢,哪儿能斗得过啊,巡检队的船撞过去,就跟撞纸船似的,对面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昨夜往海湾递牌子时,我稍打听了一番,这船就是雷遁海上下最猛最结实的巡船,最早就是由战船改组来的,您细看这制式……”


    哨兵在旁憋得原地打转,终于找到话缝,大声说:“和我们的战船一样!”


    “要你机灵,小点儿声,”尤副将一把搂住哨兵脖颈,说,“乌溟海那位暴君,生意是够宽泛的,三片海域数得上号的船只,都出自乌溟海。”


    这是垄断。


    海上行走,对船只的需求多高,尤副将此次南下,把这个关窍看得明明白白,北境没有这手艺,也没有这木料,未来若是要在赤海立足,船就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龙可羡顺着这思路往下延伸,立刻想到了赊账购船,而身负巨债的事儿:“也没几人买得起……再说,那人卖船,不仅看银子,还要看别的。名声不够响不卖,张口压价者不卖,志趣不相投不卖,脾性不爽利不卖,做不成朋友也不卖。”


    尤副将:“……”


    哨兵:“……”


    “偏偏卖给咱们。”尤副将瞠目结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少君何时与那暴君处得这般好了?


    “您,这名声……虽说毁誉参半,好歹算响当当,张口不抬价就不错了,不指望您压价,”尤副将咽着口水,“这么说来,您二位也志趣相投,脾性相符,是相当要好的朋友?”


    “自然。”龙可羡落落大方地承认。


    哨兵藏不住话,想到前几日舱门口你侬我侬的一幕,忧心地问:“哥舒公子知道此事吗?”


    龙可羡翘起唇角:“知道。”


    “他……”哨兵小心翼翼地探问。


    “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龙可羡拿指头绕着发尾,被迎面而来的暖阳晒得筋骨松泛。


    一句话将哨兵噎死,尤副将憋了半日,才憋出句,“哥舒公子胸襟宽广……说来咱们这道儿没几条船,日落前兴许便能通关进海,属下先,先去舵室瞧瞧。”


    哨兵拔脚跟上:“我也去!”


    二人谁也没敢多留,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扯出少君私事私情,反倒冒犯了主子,于是纷纷找了个由头避进船舱。


    一卷儿寒风贴面拂过,龙可羡纳闷儿地把话吞回腹中。


    乌溟海遣人送船来那日,龙可羡同阿勒讲起身负巨债之事,阿勒半玩笑地提了一句:“嫁去乌溟海,万事可解。”


    龙可羡听了,肚里坠了块铅似的,沉沉的不舒坦,不知怎的冒出一句,“你怎么办?”


    阿勒把眉一挑:“带着我嫁过去啊。”


    龙可羡之前常常要费心思分辨他口中吐出来的是玩笑话还是真话,因为真假在他口中就是可以随时搓长捏扁的棍子,他把真心话与玩笑话的界限搅得模糊不清,或许把真心混在玩笑话中,或许把玩笑讲得像真的,甚至常常自恃来路不正,明目张胆地行越界之举。


    但这越界并不让龙可羡觉得反感,因为他每一次逼近,都像藏着某种隐秘的谵妄,龙可羡讲不清楚,只是十分笃定一件事。


    了不得,他当真爱我。


    龙可羡吞入腹中的话也是这句。


    ***


    水匪扮成商户,意图蒙混过关的事儿只是个开端。


    许是季末,临将入冬的关系,浑水摸鱼的,强行破关的,不肯安分候传的,交不出完整通关文牒的,通通被巡检队当场缉拿。


    拖走的船只都要走右侧道,故而等到他们通关时,天已阒黑,左右长街掌灯悬带,喧嚣声沿着三五灰瓦,传入船中。


    拜那块镇南王府腰牌所赐,掌关文者递了帖子,亲自来讲明关系,并建议他们在泊位旁的小城暂留一夜,明晨便可进海。


    龙可羡无可无不可,留点儿血死不了人,倒是尤副将见对方如此客气有礼,多嘴问了句:“为何不能趁夜过关?”


    这位文者面色有些尴尬,拱手道:“三年多前,曾有支船队夜袭海湾,闹出不小的乱子,规矩是那时定下的,具体内情为何,在下调任此地不过半年,确实不甚了解。”


    “八成遭了贼。”


    文者走后,哨兵小声嘟囔。


    龙可羡让他们按着当差排期轮番下船,自己回了舱里,见阿勒还在睡着,捞起袋金珠,留了张字条,跟着也下了船。


    比起长达数月的漂洋海上,脚踩实地让人倍感亲切。


    龙可羡抬手:“尤……”


    话音荡在空中,已经看不见尤副将的影子了。


    已过了寒露,再有几日就是霜降。


    在雷遁海湾停泊的占了绝大多数,他们由此转陆路,往北而行,就能进入宁国西南边陲第一大城,因此人流相当密集。


    发丝扬在风里,龙可羡的皮肤被吹得发白,像秋夜里浸了寒露的玉玦。


    此地多高山,气候偏寒,仰头可以看见一弯弦月,山脉棱线在薄薄的月光下泛着冷色调。  风里潮潮的,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拐进巷子,当头就迎来个男人。


    那男人一身绫罗,讲话时喷着酒肉恶臭味儿,咧着口黄牙说:“姑娘哪里去?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龙可羡冷漠别过头:“滚开。”


    她的样貌太乖了,像只懵懂的幼猫,给颗糖就会跟着走,这点冷漠更像是微薄的禁忌感,随时可以撕碎,根本不足以把这具有强烈驱逐意味的两个字讲出气势。


    那男人和龙可羡直勾勾地对了个眼,身子却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双眼睛像磁石似的盯着她的脸,下三路的臆想像瘟疫一般止不住地蔓延,颤着伸出手来:“随我家去!我有家财万贯,有……”


    “砰!”一声巨响。


    黄牙男人也有几分身手,但他根本看不见龙可羡动作,下身一阵撕裂般的痛,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便如破布袋似的往后飞去,砸得沿街灰墙扑簌簌地落石块儿,接着滚落在地,无意识地痉挛,身旁骨碌碌地滚出颗金珠,他的唇边徐徐溢出鲜血,裹着金珠积了小小一滩。


    这动静不算小,但巷子口隐蔽,一道灰墙遮挡了长街望过来的视线,街上热火朝天,没人注意到这儿,龙可羡若无其事地隐入人群里,转身时忽地看见一道小小的影子伸向血泊。


    是一只小手,孩子的手,脏兮兮灰扑扑,沾着泥染着血,很急切地抓住血泊里的金珠,而后突然颤抖起来,五指紧握着,在粗糙的地面磨擦。


    好奇心驱使她顿住脚步,往原处走回去,灰墙后的视野铺开,是个小孩儿。


    七八岁的模样,眼里有凶性,像只小恶犬,被妇人拎住了后颈提起来,手脚不停地撕扯拍打,口里叽里咕噜地滚着话。


    贪婪,凶狠,天生劣性,未经世间善,先尝百家恶。


    寒风裹着血腥味儿冲入鼻腔,龙可羡被这眼神钉在原地,一时之间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在脑中留住,故而显得分外迷惘。


    耳边频震于风声喧嚷声的侵扰,她忍不住错开人潮,往前走了几步,衣衫擦身的几个瞬间,龙可羡看到那妇人转身进了深巷,而小孩儿手臂上多了只手,把他拉起来。


    是极清瘦修长的一只手,润玉也似,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联想由这手上绘出来的当是雪中梅,雨前竹,这类清高到有些孤傲的君子雅物才衬得上这只手。


    但她视线往上挪时,却见到色块鲜艳的一身戏服。


    那人牵着小孩儿,也转身进了巷里。  龙可羡没再跟,她脑中不时回溯着那小孩抬眸时的眼神,身后忽地贴来道热意,她没有动弹,接着耳畔也湿热。


    “我怕黑,又畏冷,”阿勒眼都不眨,捞着龙可羡的手,轻易地就把那点儿冷汗揉散了,“你怎能把我独个儿留在船上?”


    第42章 面熟


    随着夜沉, 附街深巷鲜有人声,主街却相当热闹,来往都是轻装纵马, 嬉笑怒骂的少年, 男男女女穿着窄袖马服, 撞得彩绸如波帆幌似浪。


    街尾面馆稀稀落落坐着几桌人。


    龙可羡手掌心缩在衣袖里, 只露几个指头,听到旁桌食客小声谈论着巷子口的突发事况。


    “说是瞿家旁支的老爷, 成日里招猫逗狗没正形,人没死,废了……都猜是寻仇的。”


    “矮子巷平素没人,怎么往那儿走?”


    “这哪知道,能不能醒都两回事……没人愿意碰, 衙门巡卫的发现给抬医馆了。”


    零零星星的谈论声,很快被呼啸而过的风声盖过。


    风里夹着饭食香。


    龙可羡眼神没挪过位, 看着摊子前的阿勒, 他周身萦绕着热汤气, 垂下的指头轻轻点着摊位,松泛的少爷样儿。


    可能是没睡够, 脸上压着两分倦,削弱了五官的凌厉。


    倏尔, 阿勒唇角往上扬了扬,颧骨到眼尾堆起个饱满的弧度,不知道在说什么,边笑, 边往龙可羡那儿侧一下额,摊前的大爷左手抄篱勺, 右手拎长筷,朝龙可羡咧了个笑。


    两人唠东唠西,阿勒也能乐呵呵地接话,三言两语逗得大爷面泛红光,整个人融进了红尘烟火里。


    冷秋夜,不论思绪出走到哪路神仙宝座下,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都能叫回来。


    阿勒端着两碗面过来,龙可羡装模作样地收回视线,看天看地。


    “怎么不瞧了?方才隔得远,眼睛就黏在人身上,扒都扒不下去似的,这会儿人到你跟前倒又瞥开了。”


    龙可羡摁着骨节,忍了片刻,说:“吃面,还要看你吗?”


    阿勒理直气也壮:“怎么不看,秀色可餐。”


    龙可羡小声道:“好不知羞。”


    “哦哟,”阿勒刚学的怪腔,立刻用上了,“不知道哪家姑娘爱趴在身上啃胸啃脖子,来来回回使的都是这个理由,要我知羞也好说,先等我身上有块儿好皮再谈。”


    学了什么词,就要日日用,连用十天半个月,龙可羡打小就是这个毛病,阿勒十分庆幸她从尤副将诗册里抠出来的是“秀色可餐”四字,不是“清心寡欲”四字。


    龙可羡暂挑不出什么话来驳,从自个嘴里迸出去的话自来就是最难反驳的,便胡乱地挑了个话头:“方才见到个小孩,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熟。”


    阿勒筷子微顿,神色自若地往她碗里叠肉:“见过?”


    “不曾。”


    “那小孩儿什么样?”


    “眼睛利得像刀刃。”


    “……”阿勒把酱牛肉片码得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底下的面,闻言笑道,“夜半遇鬼了不成,我意在问他高矮胖瘦,面容有何特征?”


    龙可羡努力回想,肩膀垮下来:“没仔细看……像个小乞儿。”


    面碗移到龙可羡跟前,阿勒说:“就记了个眼如刀。”


    龙可羡用力点头:“和我小时候像。”


    “你小时候也是个小乞儿?”阿勒把后三字咬得很轻,似乎掺着些晦涩的情绪,但他藏得很好,没有让人察觉,从筷子筒里抽出双新的,用帕子拭净,带了点儿笑,说,“看不出来。我头回见你,只觉着是好乖一姑娘,让人忍不住想日日揣在兜里疼着护着。”


    “……”龙可羡接过筷子,大为震惊,“我们头回见面,我便当你面砸翻两人!”


    “嗯,”阿勒挑着面,悠哉地说,“萍水相逢,你便出手相救,多温柔解意一姑娘。”


    龙可羡疑心他脑袋睡坏了:“方才有人要我随他家去,我废了他下盘。”


    阿勒唇边笑意淡了些:“遭了冒犯,还留其性命,多善良晓事一姑娘。”


    “但我小时候确实像个小乞儿,”龙可羡只好把话题绕回去,握着筷子发怔,“小时候不爱讲话,上学时被欺负,打伤同宗兄长后,便被送出族学……刚出族学时不懂,以为等在门外便能回去,但等到天黑了,便有人拎着苕帚来赶,我把人咬伤,又挨了顿打……”


    面汤氤氲热气,让她看起来像流浪在街头的猫崽子。


    “那日流了好多血,许多事记不清了,族里的嬷嬷把我捡回去,养了两日。我看宗族里的婶子们爱养猫儿狗儿,便也小心地顿顿只吃两口。我想呢,吃那般少,又不会讲话,虽然没有尾巴摇,可也算乖了。这般他们总不该嫌我了,那就能顿顿给我两口饭。”  龙可羡看了看他,明明没有流露出可怜的神色,乌浓的眼睛盛着不解,她有些弄不明白,弄不明白大宗族里的优胜劣汰和同族倾轧。


    她只是个不会讲话的小孩子。


    不会讲话不是她的错,没有人教过她。


    他们只是把她放在小屋里,当猫儿狗儿的养大,长大了也当猫儿狗儿的处理。


    能摇尾乞怜讨人喜欢,留下;能捕猎夜狩忠诚听话,留下;被踩了一脚就亮爪伤人,打走。


    阿勒喉咙口发紧,小时候的龙可羡死活都不愿意同他讲起这些事儿,那些少年时想破头都要弄清的事儿,在风浪过后兜头打来,像一支迟发的火箭,穿过十数年时光,火早已熄灭,余烬绵绵不绝地烫着他。


    阿勒伸出手去,很轻地,揉了揉稍显落寞的小猫崽子。


    龙可羡偏了偏头,无意识地挨着他的手:“我又不要他们喜欢,这实在太强求,我只想有饭吃,两口饭就够我活啦。”


    “可嬷嬷也死了,后来……稀里糊涂就长大了。再就是十七岁,北境褚门暴乱,龙氏覆灭,因我远在海外,侥幸逃过一劫,后来……便被召回北境,因为拳脚尚可,开始上战场领兵。”


    她很少回想过去,当浸在记忆中时,她发觉这些过往成了一幅磅礴的卷轴,逸媚潇洒,状如传奇,但只能观个笼统的全貌。


    若是想拉开卷轴细看,去瞧瞧某月某日龙可羡做了何事,是喜是怒,却大多是灰茫茫一片。


    龙可羡一句一句,说得缓慢:“好些事,不太记得清了。方才见那小孩往血泊里捡金珠,我就想……”


    阿勒:“想你如今好生厉害,金珠都能用作暗器了。”


    “你怎知道!”龙可羡眼睛睁得滚圆,而后轻轻说,“龙可羡真了不起啊,小时候不懂的事长大也不会懂,但我如此厉害,说明这些事不重要。”


    “自然,你该当快快活活的。”阿勒点点面碗,示意她动筷,“你不曾来过此地,对街头巷尾的小孩儿眼熟,想必是他合了你的眼缘。”


    “眼缘?”


    “好比我瞧你第一眼,就觉着我们该是累世的缘分。上辈子,上上辈子,或许这海湾还未形成,世间还是汪洋一片时,你我就是当中的两尾鱼,日日缠连在一起,所以我挨着你时,总感觉血脉里延出来一道羁绊,催着我靠近你,吞掉你。”


    “血脉?”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你上辈子,是,是我爹爹?”


    “!”阿勒满肚子情话死在腹中,酸甜苦辣团成火,说,“吃饭!”


    她闷头挑面,小巷口灰墙下的一幕幕被话冲淡了。


    阿勒在旁边叨叨,慢点儿,还有半斤酱牛肉,佐点青瓜,少挑食,菜叶子埋底下当我没看到啊。


    絮絮地,话中间的空隙,他几筷子就嗦完了面。


    龙可羡环顾四周,左手边爹爹带着孩子吃面,也是同样的语气。


    右手边坐着对青年男女,两人都不对着坐,偏偏挤着一张长条凳,两颗脑袋亲亲热热挨在一起,挑起的面你咬尾,我咬头,成为两张唇角力推拉的细绳。他们压根不说话,光靠眼里缠的丝就能互诉衷肠。


    龙可羡悟到了什么,顿时把筷子一撂,眼皮子要掀不掀地往他手上看去。


    阿勒笑出声,筷子塞她手里:“我若敢当街这么做,来日回过味来,你头一个斩了我,乖,别瞎学这种屁用没有光恶心旁人的磨蹭把戏。有这功夫,宽衣解带、耳鬓厮磨,哪条正道不能好好学。”


    龙可羡的面颊让汤气蒸得粉润,像揉开了两片花瓣儿,看得阿勒没忍住上手捏了一把,龙可羡当即泠泠瞪过去,那乖里带横的滋味儿就更足了。


    吃罢,俩人沿着街旁走回泊位,在路上买了盏柿子灯,素绢底子,还未绘图。


    摊贩有一门好手艺,且等客人挑了灯,才着手往上画图样,凭他什么八仙过海,榆林意画,都能绘在灯绢上。


    阿勒掏了银子,却不要摊贩画,自提笔,蹲在摊子前,三两笔勾出金元宝,后边追着条摇头摆尾的黑蛟龙。


    龙可羡把柿子灯提在眼前,左左右右地看:“好丑一条龙。”


    “蛟!”阿勒拿手罩住她脑袋,轻轻拧过去,“买灯做什么?”


    龙可羡弯着唇角,颊边陷出两颗梨涡:“你怕黑。”


    “我还畏寒,你牵我。”


    龙可羡松松蜷着拳头,往他掌心里拱,阿勒笑,接过柿子灯,把她的拳头整个握在掌心。


    雷遁海湾的夜饱含水汽,穹顶是湛湛的银蓝色,错落地缀着碎星子,浅波浮沫上的舷窗大开,里头漾出黄澄澄的光,很快就被人合紧,似乎连那光都要独占。


    柿子灯搁在小几上,彻夜长燃。


    翌日天刚擦亮,文者亲自递来通关文牒,目送他们出海,涂州离海湾仅仅半日路程,午后,哨船停靠在港口,尤副将率先下船,去打听仍有灸种的老药铺。  黄昏时,龙可羡在客栈下榻。


    涂州是戏城,城里人嗜戏如狂,连客栈屋里也挂着脸谱作摆件,她方一进屋,迎面就是张白扑扑的脸谱,一弯细眉,伴双狭长的眼,若有似无地勾出笑,朝你直勾勾地盯来。


    龙可羡还未做出反应,后边木梯被踏得咚咚响,尤副将三两步上来,满头满脸的汗。


    “少君,人,人没了!”


    第43章 阎王


    涂州虽大, 街巷却像戏子的袖管,里头藏着不知多少把戏。


    下船时是午时一刻,到得围子巷是午时三刻。


    尤副将跑得浑身发热, 站在门前揩去不体面的汗水, 规规矩矩地抬手叩响门环, 听里头遥遥传来声稚嫩的, “谁呀?”


    “瞧病的,请你家老爷走一趟。”尤副将柔声细语, 他这会儿不敢敞开嗓子喊,怕教人当水匪寇贼给打出来。


    门后传来窸窣声,紧跟着门板儿吱呀呀地往两边打开,门后幽幽地现出白影,随着门缝越大, 那白影铺天盖地,雪花儿似的灌满人眼。


    尤副将心里一个咯噔, 不妙。


    “大爷。”


    打下方传来道童声, 尤副将视线往下挪, 才看到门后边站着个孩子,瑟缩地, 用一双鹿似的眼睛惊恐地打量他:“您别处去吧,我们老爷昨夜教药王菩萨点了。”  哨兵听不懂这话里套的意思, 蹲下来问:“不回来啦?”


    小药童轻声应:“回不来啦。”


    “上哪儿也有个说法,那菩萨点他去做什么……”哨兵两句话没说完,脚下不稳,遮掩的门板陡然大开, 满院的白绸惨灯映入眼帘。


    小药童吓坏了,跌坐在地大哭起来。


    尤副将管也不管, 势如雷霆往里走。到得这时,到得此地,若还咂不出些阴谋的味儿,他就白生了这副大块头。


    没等绕过庭院,内院“笃笃笃”地递来响声,一位满头银白的老夫人由丫鬟搀着,踱步出来,小药童当即嚎啕地扑上前去。


    “府上正逢白事,恐有冲撞,我们这满府老弱病幼,也不敢多留诸位,”老夫人抚抚药童,抬头对尤副将说道,“围子巷多是药铺医馆,您别处去吧。”


    尤副将定了片刻,拱手作礼:“夫人节哀。但请见谅,实在是家中幼女不慎受伤,血流不止,在下心急如焚,多有冒犯。此番求了药便走,绝不多叨扰。”


    “罢了。”


    老夫人掩唇轻咳,发丝颤颤,孱弱得好似一把覆在炭火上的银灰,随着咳嗽轻微起伏,她摆摆手,“药炉就在院内,号脉问诊是不成的了,你若有求,自取去吧。”


    尤副将见有门儿,立刻掏出钱袋,托在掌心,恳切道:“不敢。在下只求一味灸种。”


    哨兵在旁探头:“就是虫子,吃鱼的虫子,涎液可入药,外敷止血的!我们打听了,你家药铺早年就是卖灸种起家的。”


    老夫人微讶,浑浊的眼里倒映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刚要说什么,喉间堵塞,闷头久咳不止。


    丫鬟边搀老夫人坐,边没好气地刺一眼过去:“两位爷外头来的吧?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灸种,十斤的灸虫,几阴几晒才得二两出来,卖价不过三文钱,药铺早就没这味药了。”


    “你胡说,”哨兵急急道,“再贱价也没有断药的道理,你们宁国药商皆有朝廷贴补,打量我不知道呢。”


    丫鬟圆盘面,吊梢眼,泥金褙子一挺,活脱脱的辣子样,冷哼一声:“再是贴补,也没人为这三枚铜板风里雨里地陪出命去挣!出一趟海,捕鱼寻珠敲珊瑚,哪个不好做,谁值当为这灸虫费时费力呢?你若不信,便自去寻好了,别反过来说我们药铺给不起药了。”


    哨兵被噎得不敢说话。


    丫鬟撑着气势,站在一老一幼跟前,硬是撑出了气势:“早年朝廷动荡,许多人丢了差事,便出海养家糊口,那纷乱年代,怀璧就是罪,再是漂亮的珍珠、珊瑚、砗磲也保不住的,只会招来横祸。大多人都捕鱼去了,那时海上多有啼鱼,咬了人便血流不止,我们老爷早年济世行医,晓得万物相生相克,发觉以啼鱼为食的小虫儿可入药,因此救了不少渔夫性命。”


    她指指药炉外一块从中皲裂的木牌,上面“大仁”二字依稀可辨:“这名声便是那会儿攒下来的,可时移势易……”


    话音渐淡,夹着些不甘与厌恶,丫鬟不欲多论主家私事,便住了口,掏出帕子给老夫人拭唇。


    老夫人止住咳,字眼间仿若缠了蛛丝,吐出来也分外僵涩:“这药,早先是有的……近年因着捕杀啼鱼,以之为食的灸虫随之减少,加之此药制成粉后,遇湿遇光皆要变色,即便保存得当,七日后也断断不可再用……价廉,量少,难存,恐怕涂州城药铺里也找不出几两存药。”


    哨兵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


    尤副将蹲下来摸了摸药童发顶,给老夫人诚心赔礼,还把推坏的门给修好,而后在临走时问了一句:“你家老爷是因何故仙去的?”


    ***


    “舌头捋捋直再报事。”


    阿勒从后擦身,扫一眼墙上瘆人的粉白脸谱,直接伸手摘下,捏成碎末扔进箕篓里。


    尤副将侧过身子,把事儿紧着报了。


    哨兵手里提着篮子,往桌上一怼,接着尤副将的话说道。


    “药铺大夫没了,我们跑遍主附街的药铺医馆,没有买到灸种,只有些惯用的止血药粉。那些大夫说,不用灸种也能好,只是须得敷药敷上个把月,万万不要扯动伤口,最好卧床静养,莫要高声语,莫要惊铃笑,当上三十日木头人,后边再抹三月药,也就渐渐好啦。”


    多么简单。


    但哨兵的声音越讲越低,他想着,要让少君在床上躺个把月,恐怕得等到少君百年之后才能实现。


    龙可羡翻着篮子,挑出两扎芝麻糖和熏鱼干:“不要紧啊,横竖死……”


    未出口的话被茶水推入了腹中,阿勒伸出一指,温和道:“不吉利的话不要讲。”


    龙可羡捧住茶盏,默默转到角落去和陈包袱一道。


    “涂州是戏城,不可能人人都做那水袖飘扬的戏中人,总有为薄银几两出海奔波的人家,药铺没有的东西,说不准那些日日出海的渔民家中还备着些,这是一,”阿勒想了想,“其二,现在就往沿海村落去,雇几条私船,请经验老到的渔民出海寻灸虫。”


    “欸!价格开得高,不愁没人去。”哨兵蹦起来,立马就要去办。


    “回来。”


    脚步刹在门槛。


    “带十来串铜钱,几袋陈米糙粮即可,露富生事端,”阿勒朝他抛颗金珠,“拿去玩儿,办得好回来还有赏。”


    “是!您吉祥如意万事顺!”哨兵喜上眉梢,连跑带跳办差去了。


    “呆子,”陈包袱把瓶瓶罐罐挨个检查好,排在桌旁摆整齐,对龙可羡露了个笑,“少君别嫌我老而多思,此事嘛,我越想越不对,从少君中了那流刃开始,就像有只手,在背后推着走。”


    尤副将憋了半日:“那药铺老大夫,昨儿起夜跌倒就没再起来,今晨才发现,匆忙挂的白绸,连灯笼都刚摘。从赤海开始,这一桩桩一件件,太赶也太巧,一步步落的点都恰在咱们往前的步子上,哪儿有这种事。”


    龙可羡含着糖:“龙可羡,倒霉。”


    没有什么复杂的弯弯绕,拿最近的几十场赤海航道冲突来讲,早先龙可羡只在碧鳞岛督战,一切进行得顺当,遇到的小股水匪,打个照面就给收拾了,但龙可羡按不住上阵之后,遇到的水匪流寇便一拨比一拨生猛,在陆转海战的磨合期里,他们几度都是死里逃生。


    再往前看,褚门战乱时,也是龙可羡出现在哪儿,哪方战场便打得最凶。她打小没有好运气,出门撞恶人,在家惹惦记,似乎天生就招些危险事物,能好端端活到现在实在是武道傍身,加上老天怜惜,指缝里漏了点气运,时灵时不灵地顾着她。


    余蔚曾经笑言,若是少君哪日要成家,须得找位大凶大恶者方能镇住这姻缘,即便没有,也要命够硬才行。


    龙可羡恍然大悟,余蔚觉着她恐怕只能嫁阎王。


    尤副将起初对这说法是不屑一听的,后来不得不信这邪,因此才犹疑:“不好说嘛。”


    “若是背后有人,”陈包袱提出重点,“那我们的行踪恐怕尽落人手。”


    尤副将:“余蔚长袖善舞,在坎西港能唬住世家,手能伸到这般长的,必定是天顶上的人物,处处引着咱们到涂州来也不知所求为何。”他骂了声,烦躁地说,“说不准这灸种也有对方一份手笔,鬼鬼祟祟的下作手段净招人烦!”


    龙可羡“咔嚓咔嚓”地咬着糖,她一般不掺和这些,脑瓜子只肯在战场上转一转,无聊地勾住阿勒手指头,往外斜眼。


    阿勒反手握住她双指:“掐住灸种,就能达到一个目的,”他扯了扯唇,极轻的一个讽笑,“使我们在涂州多耽搁些时日。”


    不论是挨家挨户去探问搜寻灸种,还是出海捕捞灸虫,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儿。


    ***


    归鸦踩着流霞,在叠瓦灰檐上缓步前行。


    阿勒坐在客栈外窗,虚掷些时光,也可能在思考些没有答案的问题,龙可羡在屋里盘着腿,嚼糖豆儿似的嚼着药丸。


    “涂州人为何爱唱戏?”


    阿勒没回头,夕光擦过他鬓边,在鼻梁处打了层薄光:“起初是祭祀礼。唱大戏时,扮演海使者皆要戴上脸谱,穿上彩衣,吟咏海神的慈悲,以求年年风调雨顺,海物丰饶。”


    反应过来什么,他回头:“想去戏楼?”


    龙可羡咻地跳下床,眼睛亮闪闪:“想。”


    “不成,小少君连半句土话都没学会,去了就是听个响儿,要紧的故事全不懂,”阿勒似笑非笑睨过去,“到时候人人都叫好给赏,偏你一个傻不愣登。”


    不是龙可羡不学,在碧鳞岛上,阿勒就曾教过,龙可羡学了两日,谁知道那土话听起来弯弯绕,学起来更是晦涩难懂,音调平直,没有多少起伏,只是一条舌头要劈成八瓣用,学了两句,舌头搅得自己头昏眼花,再不肯学了。


    “……”龙可羡舔着唇,“戏词也是老话唱来的?”


    阿勒手撑着窗沿,跳下来:“涂州大戏是一绝,讲究些的戏折子,都是流传数百年的老戏。”


    “再教我,”龙可羡把他拽住,“我要听戏。”


    阿勒欣然应允:“好说,伸出舌头来。”


    第44章 欣赏


    这句话说得正正经经, 听在龙可羡耳里却带了暗示,在她平静无波的脑海中搅起涟漪,荡开的余波都搁满湿热的画面。


    流霞铺满天际, 又一个午后沉眠在夕光里。


    龙可羡受着里外的暗示与撺掇, 心思乘着归鸦的翅翼, 从戏台上回到了屋内, 她微微地倾身过去,语气矜持, 眼神反而很是霸道:“只能一小会儿。”


    阿勒把她的神态尽收眼底,心知肚明地逗着她:“一小会儿怎么能够。”


    “那,”龙可羡看看屋外,指头藏在袖里无知觉地磨动,好生纠结地想了会儿, 才终于下决心似的,速速上前两步, 摆出速战速决的架势, “来吧。”


    阿勒大笑两声, 伸指拨了拨她的下唇,然后陡然收声, 拉近距离,仔仔细细地端详她。


    龙可羡的脸偏窄, 若下颌儿尖尖,就该是副美艳的瓜子脸了,偏她下颌钝而润,唇形小而饱满, 再陷两点小小梨涡,真是精怪似的, 玉致又可爱。


    被这般看着,龙可羡没有面红耳赤,满心疑惑,真是不知道他在磨蹭什么,要亲便得抓紧,她是一刻也不会等的。


    于是,龙可羡探出了一点点舌尖。


    那点儿润润的尖端像条赤红鱼尾,是日日与阿勒在交首接耳间厮闹在一处的鱼尾。


    在游曳间总是被拨动得可怜,偶尔会变得白,似乎被吸走血色,而后变得比之前更红,红里带着肿,伴随吃痛的嘶声和隐忍,催出两道胸膛激烈的鼓动。


    这总该亲了吧?


    少君不悦地盯着他,眼里带点儿催促。


    而阿勒微微眯起眼,只是在那鱼尾外若有似无地嗅了嗅。


    他一定在撩拨我。


    龙可羡也不动,但眼里的催促越来越浓,已经快要凝成实质性的压迫了。


    阿勒的鼻息淌到她舌面,明明眼神黏连得像两道拧紧的绳索,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勾缠,反拉开点距离。


    龙可羡:“?”


    舌尖晾了半日,有点儿凉凉的。


    海鹞子斜着眼,在屋檐横跳。


    随着肩背挺直,阿勒一身散漫收得干干净净,随即张开自己的唇,卷起舌根,舌尖抵在上颚,往前迅速地擦过,弹出短促的几个音。


    “讲一遍。”阿勒说。


    龙可羡鼻腔热腾腾,叽里咕噜的两个字音很是陌生,在脑海里拼凑不出词意,她整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阿勒叩两记桌,不紧不慢地说:“回神儿了少君。”


    鼻腔腾起的热度差点儿顶开天灵盖,龙可羡稀里糊涂地跟着说了一遍,脑子里几百道声音在打架。


    不是亲。


    不是亲!


    舌尖也没由来地发烫,那点儿润润的红色烧上了耳。


    阿勒说伸舌头,不是为着亲吻,是为着把它劈成八段,临时抱佛脚地学两句土话。


    这明明是她自己正儿八经要求的,但那句“伸出舌头”讲出来之后,她的思绪就不受控制地拐了个弯,一头撞入浪潮里。


    浪荡是瘟疫。龙可羡日夜受染,病入膏肓。


    海鹞子足踏屋檐的“咔呲”声唤回神智,龙可羡的脑子开始运转,把阿勒看了几眼,心里不知盘算着些什么,而后拉椅子坐下,亡羊补牢地摆出严肃的架势。


    “你好好教,不许孟浪。”


    阿勒好整以暇地坐下:“是谁孟浪,说着话就要伸舌头。”  “你让我伸!”龙可羡这会儿反应快。


    “你们学武的,不是要摸根骨么。”阿勒不疾不徐地接。


    “讲话也要摸舌头吗?你没道理。”


    “原是要勘查一番的,”阿勒意味深长地说,“但我日日与它打交道,已经万分熟悉。还是说,你想我带着你学卷舌吗?”


    龙可羡懵神:“带……怎么带?”


    阿勒:“学拳手把手地带,学土话自然也是如出一辙。”


    龙可羡刚降下温的舌尖再次发烫:“……”


    阿勒察觉了什么似的:“少君喜欢这种法子啊。”


    “不,”龙可羡大声说,“不喜欢!”


    有时候,口是心非的拒绝,当真要比乖乖巧巧的迎接,更让人心潮澎湃。阿勒坏死了。


    从黄昏到天黑,龙可羡笼笼统统学了几句通用的话,阿勒也不是真要让她速成,为的是让她情绪上来,能认真学两句,听个大概就成。这些老城旧岛都爱讲土话,学点儿没坏处,总不会让人哄骗了去。


    把舌头劈好,土话就不难学。


    阿勒卷舌,龙可羡也跟着卷舌,吐音,讲得不标准。


    好比一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龙可羡讲出来就是“呲布套不秃布套屁”。


    阿勒是个好老师。


    小少君的索吻又乖又勾人,但或许是安全感足够,阿勒不急反攻,这会儿恪守老师的职责,把玩和正经分得清清楚楚,面色始终不变,专注地看着龙可羡,一遍遍纠正发音。


    他对龙可羡总是分外有耐心。


    哪怕看那舌尖笨拙地弹动,他的眼里已经盛满风暴,偏偏要磨着自己磨着她,在这对视的过程里,阿勒仿佛找回了前几年自我驯服的痛快。


    痛感和快意。


    在那时候并不是同时袭向他,而是一前一后,先磨得他生出满腔怒火和不甘按捺,再饮鸠止渴地从龙可羡那儿偷取一些自欺欺人的快意。


    他的病根或许就是那时埋下的。


    所以到了此时,才会不遗余力地返还给龙可羡。


    浓墨从天边滚滚而来,调琴击鼓的声音犹如石子,击打在即将跌进暮色的涂州,荡开的涟漪成为戏台上徐徐拉开的帷幕。


    龙可羡收拾妥当,临出门前突然把阿勒压在门框,亲得吱呀乱响。


    ***


    涂州城的颜色若有十分,在杲杲秋阳下只显其三,入夜之后,锣鼓胡琴一响,长灯纱帘一罩,彩色脸谱一戴,明艳戏袍长旋,就成了块瑰丽的色盘。


    龙可羡没想到一座戏楼,大门竟然建在山脚,跨地之广,简直能盖十片军营了。


    名儿也取得怪,叫入山居。


    入山居位于涂州北部,囊括左右三座山,共有戏楼一百八十座。山后就是终年飞瀑入海的峡湾,因此倍受涂州痴戏人的追捧,不到开戏的时辰,戏楼里便挤满了人。


    他们定的座位在二楼,正对戏台的好位置,左右都是单独隔开的小间,底下则摆桌围栏,坐立都可。


    阿勒接过戏折,给小厮抛了两枚金瓜子,挑帘入内。


    “我看看,”龙可羡翻开戏折子,“寒天裘,单刀会……能听懂吗?”


    阿勒闻言没抬头:“听不懂便求求我,从戏里到戏外,一并给你抽丝剥茧。”


    小厮送入茶水:“姑娘且放心,这谛听楼里,只唱荣戏,荣戏没有老话。您瞧楼下,热热闹闹的都是少年人。”


    说完挂好铜拴,便出去了。


    龙可羡的欢喜要从眼角飞出来了,却装模作样板着脸,说:“你耍我玩。”


    阿勒笑,在哄闹声里拍拍身侧位置,让她坐过来。


    龙可羡没理会,指着戏折子下方两条弯弯绕问,“这是什么?”


    阿勒抄着手,挺遗憾的模样,闻言落一眼:“梵文,大空之意,在涂州戏楼专指同景戏,一般会特意辟开几间屋子,迈进去,就如同进了戏里,看客是戏中人,戏中人也不拿你当看客,时兴的玩法,初一十五才供。有兴趣么?”


    龙可羡点头,但要确认一点:“没有武旦吧?”


    阿勒笑:“没有,否则这入山居光赔药钱都够呛。”


    两人落座,进了小间,龙可羡左右张望:“你常来看戏么?”


    这怎么答?龙可羡问得很浅白,阿勒不能不想多。


    猛不丁被问住,阿勒捏起桌上的戏果,剥掉她不喜欢的果皮:“吃果子吧。”


    龙可羡侧头咬住,趴在栏杆上往外看,自顾自道:“我没有看过戏。他们能有什么扮相?涂脂粉吗?还是挂脸谱?听说青衣特别漂亮,他们唱起来会入戏吗,我想象不到,一个人怎么能以另一人的口吻讲话做事,短短半个时辰,就演尽生离死别,爱恨情痴。”


    这话好熟悉。


    阿勒指尖黏腻,他看着眼前的龙可羡,却仿佛穿过时间罅隙,窥到了十四岁的龙可羡,也是在戏楼,也是这般好奇打量。虚实叠合里,那些小时候的话音经过春夏秋冬,淌过长海重山,仍然可以字字敲响在他心口——


    小龙可羡:“他们能有什么扮相?涂脂粉吗?还是挂脸谱?听说青衣特别漂亮,可以带她回家吗?”


    阿勒愣住:“带回家做什么?”


    小龙可羡沾沾自喜:“带回家了还能做什么,我要娶她做媳妇儿。”


    操。阿勒见了鬼似的看她:“不准!”


    小龙可羡盯住他,试图讲道理:“又不许!家规里没有这条。你还要连我嫁娶也定了么!你好不讲理,我这辈子都不嫁人,我要当皇帝,充三宫六院,今日听美人唱戏,明日搂美人赏花。”


    身旁有人讲了句,好个雄心壮志,不过,有美人只听戏赏花?


    小龙可羡:“有美人……还能做什么?唔……”


    阿勒不知为何,烦得要命,一把捂住龙可羡的嘴,龙可羡还在挣扎,“你不让我听,又不教我懂,我自会去学,学成回来换我教你,你就知道我是个比你好上千百倍的老师唔……”


    捂死。


    那会儿说出的话,呵出的气全烫着阿勒的掌心,经年不散。


    阿勒把这热度传到龙可羡脸颊,从后边捏住她双颊,附耳说:“扮相自看,青衣再漂亮也不准娶回家做媳妇儿,因为我不准,从前不准,现在不准,往后更不准。”


    “?”龙可羡艰难扭头,精准抓到两个字,“从前?”


    阿勒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浸在昏光中,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龙可羡忽然抬手罩住:“不要这样看我。”


    “嗯?”很沉的一声。


    眼神是最藏不住因果的。


    对着可口的事物,眼里流露喜欢,对着落水的猫崽,眼里自是怜惜,龙可羡直觉阿勒方才的眼神中,没有属于她的因果。


    但没有关系,龙可羡认真地告诉他:“我总觉得你像在看别人。如果这眼神对着我,却不是我的,我会想杀掉你。”


    这什么刚猛的情话!


    真是霸道,阿勒喜欢得要死,一把将她手指拉下来,放在齿间,义正言辞道。


    “我对着你,还能看谁?连心里头搁的也全是你。不怕你笑话,我自觉好强,自小到大事事都求出挑,不是第一我不做。但遇着你,既想赢,又觉着输也很有意思,横竖只要有你,怎么都是快活,这世间百般景致再也入不了眼。”


    龙可羡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我心里钟爱一个人,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交代给她了,这话不是玩笑,”阿勒露出点隐秘的期待,“当然,你现在杀了我也可以,生同衾,死同穴,此生也算圆满。”


    只有阿勒懂这“杀”字的重量,也只有他晓得如何回应。


    龙可羡指尖湿热,她有把阿勒的话当真,但同时又对自己的所有物十分敏感,没有忘记方才阿勒的眼神,于是把手收回来,重新趴在栏杆上,在逐渐暗淡的光线里,百无聊赖地抛出句话。


    “我们此前见过面吗?”


    阿勒双臂圈着她,从后边把下巴埋在她颈窝,把那点儿热度全给了龙可羡,眼底沉静,话里还要轻佻作坏。


    “怎么这么问?是忽觉你我有前世姻缘,倍感亲切了吗,我也常有此感,我总做怪梦,你我该是累世缘分才对。”


    情话冲脑,龙可羡昏过头,心里有条线反而越发清晰:“你对我每一句策军之言都能倒背如流,对我每一场战事都知之甚深,寻常人没有这般的。”


    “……北境王赫赫威名。”


    “我也欣赏南域那海上王啊,但我不想了解他生平,也不想诵读他说过的话,这就是你我的区别,我只想远观他,你却想拆解我,真是……奇怪得很。”


    “……”阿勒涩声问,“你什么那海上王?”


    两人胸背相贴,龙可羡感受到他遽然鼓动的心跳,有些不明所以,重复道:“欣赏。”


    操。阿勒把她翻过来,先问个要紧的,“你还欣赏谁?”


    “……”龙可羡手臂被握得生疼,手摸到刀柄,咬牙道,“没有了。”


    这……意外之喜!独一份儿的欣赏!


    阿勒心里有千万句话在叫嚣,要冲出喉咙口,正在此时,四围灯光齐齐熄灭,黑幕犹如实质,猝不及防地罩在每个人头顶。


    这时候灭灯!


    ***


    “叮——”


    圆钵肃场,一圈圈荡出长音,四下人声俱息。


    唱幕人挂着鱼骨链,叮叮当当地上台来,朝东海三拜之后,幕后响起道惊天的锣鼓声,那铿锵的力道沿圈渐次递出,紧接着月琴弦子低低漾起,台上就浮出了花儿似的,戏角们相继旋出。


    龙可羡的注意力顷刻转移,甚至从阿勒双臂间钻出来,板板正正地坐到椅上,抱着碗戏果儿,咔嚓咔嚓咬得欢快。


    气息稳健,唱腔特殊。


    半碗戏果儿下去一半,龙可羡就没再啃了,而是往袖里摸出一块糖,掰一半给阿勒,一半放进嘴里,安安静静看。


    乐声催着时间,流逝得飞快。


    三场戏后,两人起身往外走时,龙可羡还意犹未尽,还叽叽喳喳地和阿勒论着戏,刚刚掀开帘,小厮抱着红绳头木牌,笑说:“本楼今日试新戏,斗胆请二位饮盏茶,赏个脸听听新曲儿。”


    龙可羡正在兴头上,在阿勒开口前就应了声好。


    ***


    茶是上好团茶,阿勒按着茶碗,看起来兴致寡淡。


    涂州大小戏楼,没有成千,也有数百,就没听说过有请客人一道试新戏的规矩!


    别管在哪儿,别管什么境况,他刚和龙可羡得点清净,能好生讲两句体己话,就光来些魑魅魍魉虾兵蟹将搅局!


    龙可羡凑过去:“可是困了吗?”


    “乏,”阿勒按住她的手,“待会儿看戏,高兴最要紧,若是看得不尽兴,尽管把楼砸了。”


    “?”这是什么刻板印象,龙可羡莫名地有些羞赧,“我不动手。”


    戏幕徐徐拉开,看客走了大半,余下的三三两两凑着坐,龙可羡干脆起身,靠在栏杆上看。


    看客陆陆续续又离了不少。


    因为是新戏,阵仗自然弱七分。


    人少,单调,给的光也不足,整座戏台宛如从艳气逼人的牡丹褪成了野生野长的小花。


    从幕后颤悠悠登台的,也不是气场全开的角儿,而是个小闺门旦,个子才长起来,身段纤又薄,很有些风流的意思。


    一张口,嗓音青涩,还带颤,显见的是个还未入门的小伶。


    那一垂首,一抛袖间,浓妆艳抹里只亮出一双锐锐的眸子,龙可羡忽然觉着有些眼熟。


    “是……”龙可羡认出来了,“是巷子口拣金珠的那小孩儿。”


    话音方落,那小孩儿瑟瑟的声线突然绷紧,身板儿挺得笔直,唱了句:“寻那半日春,不及我,海袖落花生。”


    “有点功底。”阿勒无声无息地站过来。


    龙可羡兴致勃勃,兜着一捧金瓜子,往大瓷缸里猛掷,那瓷缸当啷作响,口子都裂了缝。


    二人说话间,台上幕布再度拉开,龙可羡一看,竟有双层,后边显得更宽敞,布着几方石头,隐隐约约可见回廊数圈,像个院落中庭。


    乐声清哀,烛光惨白,幽幽地照着戏台,四方坐席沉在暗色里,宛如黑色的毛蒙恶兽,带来种隐约的不安。


    薄薄的光线铺下去,帷幕拉至最大。


    角落里一棵高树。


    枝叶缭乱,经风零落。


    金瓜子碎在掌心,硌着那柔软的皮肤,龙可羡没有痛感,只是觉得麻木,凛冽的山风从窗缝里游进来,钻进龙可羡后颈,细细的惊凉窜上脊背,她才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后退半步,栏杆都在手中裂了半角。


    她张开口,想要问些什么。


    可就在此时,绢灯再度灭了两盏,小旦凄婉地坐在树下,仰颈伸手,不知道是接那昏光,还是接那落叶。


    看座昏黑,连台上也只有幽淡的光线,她听不见周遭看客埋怨声,只是盯着那小旦,又看向自己手掌,有些茫然无措。


    “龙可羡。”阿勒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从遥天远处传来,在耳边虚浮。


    他又叫了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龙可羡。”


    龙可羡这才扭过头。


    阿勒也察觉到戏幕的蹊跷,往那落一眼,但他没在这会儿提,只是说:“太黑了,”沉得有些生硬的声音,“我害怕。”


    害怕二字,把少君天然的保护欲唤回来,她浑噩地拉住阿勒的手:“我在保护你。”


    阿勒反握回去,把她的手裹住,心里把那戏台拆得七零八落,语气却放得温柔,“你在保护我,你这般厉害。”


    小厮唠唠叨叨地念着谁把窗子给开了,一边插上窗栓,再把灯座挨个点上,小旦提着水袖,回到台前,仍旧咿咿呀呀地唱着词。


    像一场虚惊。


    龙可羡后脊的汗逐渐干透,语无伦次地说,“我见过这景,我,我在那里。”龙可羡伸出指头,直指戏台,“在树下。”


    乐声顿止,老乐师们带着小旦谢幕。戏幕渐渐拉上,树影一寸寸沉入昏暗里,预示着某种抓不住的记忆,一片叶片挂不住,从枝头跌落,龙可羡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落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


    “咔”。


    她闭上眼,梦境和现实,过往和当下在这一刻淆乱,龙可羡手心发凉,感觉自己接住了落叶。


    可当她低头,一遍遍地握拳,没有听到叶片碎裂的声音,只有蛮横的入侵。


    阿勒把她两只手握住了,按在自己胸口,和她额贴着额。


    那样澎湃的,充沛的生命力足以证明他的存在感,“你得牵着我,我们说好,天黑之后你就得牵着我,是不是?”


    龙可羡脸色像青白的玉,她感受到阿勒心跳的力道,听着阿勒规律的呼吸,乱窜的气劲缓慢平复,低声说:“我牵着你?”


    “你牵着我啊,”阿勒低头,鼻息蹭着她指尖,用他独特的方式让龙可羡回到这里,“我怕黑又畏寒,离你一时就要饿死了。”


    “饿死?”


    “这里饿。”


    阿勒的手带她找到地方,龙可羡忍耐片刻,跌入谷底的心绪骤然拔高,开始在胸口乱飙。


    “我是有些记糊涂了,不是傻了,你不准当众孟浪!”


    第45章 火烧


    夜深, 晚秋的桂影斑驳,龙可羡袖里灌满山风,再度站在戏楼前, 打了个回马枪。


    少君没法忍受疑虑过夜, 必定要看个清楚。


    四周黑黢黢的, 龙可羡默默看着戏楼门外挂着把大锁, 上边缠了手腕粗细的铁链,把门锁得严严实实。


    忽地听到侧窗外阿勒轻敲两记, “破窗?”


    龙可羡无声摇头,伸手握住锁链,稍一使力,铁链连同门锁瞬间断成几截,门板无声开裂, 她拍拍掌心木屑,朝阿勒挑了下眉毛。


    阿勒笑, 跟着进了楼里。


    戏楼里光影昏黯, 三楼顶旁的小窗半开, 斜打下来的光带里飘着尘埃,细闻, 有脂粉香料味儿。


    兴许是做贼的角度不同,掺了点刺激感, 龙可羡环顾四周,觉得这环境与开戏时大不相同,她目的明确,直奔戏台, 撩开重重帷幕,再度看到了戏台里侧默默静立的那棵树。


    一样有回廊, 一样有石头,一样有树。


    “这可真是……”龙可羡抬手摸向粗糙的树干,掌心平贴,“方才看戏时,便觉得有人把梦里事搬到了戏台上,太诡异了。”


    阿勒先绕着戏台走了一圈,跟着撑手跳上来,他没忘记龙可羡说“我就在那,在那棵树下。”


    他摸了摸袖袋,没带火折子,便一把将帷幕扯下,借着昏光细看回廊和坑坑坎坎的石头。


    看得仔细,每一寸纹样,甚至是漆色和石块质地,都逐一摸过。


    如果说他过往数年有哪件事难平,那么就是龙可羡儿时经历。龙可羡刚到南清时,满身青紫,瘦小羸弱,脸上没有二两肉,浑身上下透着格格不入,举止和态度都与常人迥异,我行我素,是非对错观分毫没有,流街的猫都比她更懂得摸索人世间的规则。


    起初好奇,阿勒直白问过,旁敲侧击过,但龙可羡那会儿连阿勒说的话都听不懂几句,只会睁着圆骨碌的眼睛把你看着,根本无法沟通。


    再大些,规则与秩序通过文字传递,龙可羡磕磕绊绊学会开口,也知道自己和他人的区别,便悄无声息地把那些过往埋进心底。她是个简单到甚至很务实的小姑娘,不高兴的记忆,丢掉,此刻生活无忧,就要心无旁骛地享受。


    他心疼,他不碰,猫嫌狗弃的半大小子学会的头一件贴心事,就是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帮她一起把埋好的土踩实,谁也不准提。


    但此刻,有人用阴招,把那层土掀开,搬出那久不见光的过往,赤/裸/裸地呈给龙可羡。


    给这个没有八年记忆傍身的龙可羡。


    他一笔笔地记,这些账,都要清的。


    没听到回话,龙可羡转过去,掏出帕子来擦擦手:“你过来。”


    阿勒走过去,手被龙可羡碰了碰,她用惯常的方式,把手背往他掌心里拱拱,便像某种讯号,阿勒自然地张开手把她裹住。


    许是因为阿勒沉默得很妥帖,沉默到了龙可羡心坎儿里,她这会不想解释什么,也不想讲小时候的事,只是说:“我开始想,海上诡谲的传说这般多,会不会有谁派了人潜入我脑中,偷出我的梦,栽在这里。”


    她跳起来,从树上摘下枚叶片,放在掌心端详,口中说:“为什么呢?若是为着吓我,那真是,大费周章……”


    “攻心为上。在明知武力不敌的前提下,耍点阴私,扰你心神,若是让你方寸大乱,再费周章都值当。”阿勒见她沉默地盯着掌心,跟着看下去。


    叶片正正好覆盖掌心。


    “有问题么?”他问。


    龙可羡回神,捏捏叶片,借着昏光反复看,叶片脉络清晰,半青半黄,树是同种树,叶子自然和梦里的不相同,却莫名地有种违和感。


    “讲不出来,”龙可羡摇摇头,松手任由叶片跌落,“要杀我的多了去,上到王庭,下到商行,但没有像今夜这般直指靶心,后边的手知晓我来历。”


    “他们惦记着你,他们也惧怕你,所以只敢藏在暗处做个宵小,”阿勒捏捏她,“是不是,小少君。”


    阿勒握着龙可羡的手,此前那些浪荡的表白,那些示弱的语句,那些超乎正常界限的交互往来,强硬的迷乱的,都在此刻聚集成势,带着阿勒鲜明的个人性格,声势浩大地冲击着这阴损的招数,拽着龙可羡冲出这记忆的泥流。


    你要看我,别的都不重要。阿勒言辞举止里藏的都是这个意思。


    梦里的景被搬到戏台,这事儿确实很可怕,它混淆了虚实,若是想多想深,便会钻牛角尖,陷入自我怀疑到自我证明的圈套。


    强势的冲击很有效,龙可羡短暂地把混乱的思绪抛到脑后,捞起阿勒的手放在齿间咬,印得那片虎口满是齿痕。


    “走了。”  阿勒若有似无地弯着笑,“那这儿?”


    龙可羡看了眼那棵树,在戏台中央放下袋金珠,说:“带回去。”


    ***


    尤副将今日不当差,半夜里被撬起来搬了棵树。


    一棵树!


    这阵仗太大,幸而陈包袱先时在城郊赁了间农庄。


    三山军夜半挖了人的树,砸了人的石头,拆了人的回廊,吭吭哧哧地忙活半夜,全堆在农庄院子里。东西不多,在北境时运送物资粮秣比这累得多,但因着这棵半死不活的树,一行人搬得格外小心。


    哨兵蹲在廊下,晃着手给大伙儿鼓劲:“尤大哥了不得!力拔山兮……欸哟!”领子一紧,扭头见到半面宽阔的胸膛,立刻站起来,“哥舒公子。”


    “公子,这树不好活啊,”尤副将敞着上身,抹把汗说,“二栽的老树,在台上只是堆了点儿土固定着,叶子都显蔫儿了,即便昨夜不动它,七日内也死了。”


    “在北境见过这树吗?”阿勒问。


    尤副将看哨兵,哨兵跑得广,看得多,他跑过去摘下片叶子把玩,摇摇头说:“北境的树,入秋后便掉光叶子啦。”


    “嗯,”阿勒拢着衣襟,轻轻踢了踢从台上拆下来的回廊瓦砾和檐柱碎片,“北境也没有这制式。”


    他语调平平,不是在问。


    哨兵应道:“没有的公子。”


    “办得好,”阿勒掏出一袋金珠,“请兄弟们喝碗早茶,歇着去吧,尤副将请留步。”


    哨兵抛着金珠,欢天喜地出门去,尤副将就站在院子里,捞起水缸里的葫芦瓢,兜头冲掉满身汗,稍稍收拾了自个,端着茶碗到廊下去。


    阿勒手里把着木片:“坎西港如何?”


    尤副将说:“余蔚接管三山军在坎西港和伏虞城的后续事宜,她是坐镇后方的好手,会打点周到。现在流言传得广,有说北境王要反的,有说北境王清剿水匪有功的,商行递的信攒起来能当柴火烧。”


    “那便烧吧,”阿勒手指头摩挲木片上的纹路,“闻商道那批货?”


    说到这,尤副将兴头上来了:“您猜出了多少?”


    阿勒直起身:“多则八十万,少则六十万。”


    “神了!”尤副将茶碗都差点跌了,兴奋道,“整八十万银,比早先的定价高十倍不止,这些商行都疯了似的抢。”


    “买个稀罕噱头罢了,他们转手,上百倍的高价也能脱手,”阿勒把木片和瓦砾整整齐齐摆在廊下,“只有这一波势,给底下人下死令,后边再有高价来收的,别掺和。”


    “成,三山军别的没有,军令如山是最明白的。”


    “王庭那位该坐不住了,”阿勒看看天色,站起来,“有何应对之法么?”


    “这得看少君了,属下不敢逾越,少君的脾性,不会把啃下来的地盘拱手让人的。”


    阿勒最后说了句:“既然如此,有些交情,该用就得用了。”


    ***


    阿勒哼着阿悍尔长调,端着碗安神汤,悠哉地从厨房出来,进主屋前正巧听着话尾。


    “全烧成灰啦,左右连着两座戏楼,一并烧了,我说昨夜怎的没人巡呢,听人讲,昨儿入山居的巡卫队全被放倒了,火起的时候才在山沟沟里头找着人……谛听楼被烧得最厉害,您猜怎么着!一片断壁残垣前边,竟放着只钱袋……”


    阿勒不避不躲,人未至,曲先到,两道音相撞,哨兵的话戛然而止。


    “我去消消食。”哨兵看了阿勒一眼,飞快地溜了。


    “你怎么做的?”龙可羡睡眼惺忪,“外头都传,昨儿后半夜入山居走了水,烧了连绵几座戏楼。”


    阿勒把安神汤搁到桌上,移过去,神色轻松。


    “你怎么做的?”


    没有卖关子,没有故弄玄虚,没有小意试探,龙可羡就这么直白地问了。


    阿勒翻袖,手底漏出一枚腰牌:“有势不仗是傻子。”


    镇南王府世子的腰牌,若是只用来快速通过雷遁海湾,未免太浪费,阿勒为此付了大价钱,就要榨空它每一寸价值。


    而迟昀知道阿勒性子,为了不让这祖宗惹事,把涂州能调的人都给了阿勒,给阿勒使的同时也监视他,这两人从来都是彼此忌惮又彼此利用,在算计里惺惺相惜。


    龙可羡喝着汤:“借我几个人。”


    阿勒慢悠悠把牌子收袖袋里,坐她身侧:“你要查的事,我已办妥了,你先听听漏没漏。”


    勺子顿在半空,龙可羡缓慢地出一声,“……啊?”


    “首先是那小旦,咬死不认有人指使,只说戏是如此,他照念照唱罢了,也不承认日前去过雷遁海湾,照他说法,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涂州人,从小到大没离过涂州,虎得很呐,多问两句便要咬人了。”


    龙可羡这就愣住了:“你把人抓了?”


    “好吃好喝伺/候着,放心。”


    阿勒接着说,“这不难查,往州府里去一趟,祖宗八代也能给他撬出来。他确实是土生土长的涂州人,日前雷遁海湾那出戏,恐怕也是演给你看的。这小子有点意思,怪会扮可怜,满口谎言扯得跟真的一样,连专程审问的王府亲兵也能糊弄过去,你日后见了便知。”


    “唔,你说。”龙可羡拿脚尖在桌下碰碰他。


    阿勒顺手捞起来,放在膝上:“入山居的招牌已经立了数百年,当中错综复杂,与官与商都有往来,待我查清再讲给你。”


    “有个物件需你来看,”阿勒把她小腿并拢,往上排两片瓦砾和木片,“这图样和质地,与你记忆里的龙宅相符吗?”


    龙可羡指头划过去,笃定道:“没人与我玩,我无事就望瓦数鸟声,这檐柱让我摸得发亮,没有错。”


    “这就巧了,”阿勒意味深长,“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这是南域的制式。”


    汤勺落入碗里,发出“叮——”的一声。


    阿勒话里的意思是,龙可羡可能是在南域长大的。


    第46章 真假


    而龙可羡说不可能。


    难得的, 在没有确切把握的前提下,脱口否认一件事。


    阿勒静默地看她,没有说话, 相当于无声的驳回, 使得龙可羡从脱口而出的否认中回过味来, 解释道:“我在北境出生, 辗转在北境长大,进过演兵林, 而后被送至北境西侧的碧海三山,我在那里生活八年,才被召回北境,我……”


    话音越来越涩,因为龙可羡顺着话语在脑海里深凿记忆, 却察觉记忆仍旧像是一幅卷轴,在碧海三山的日子笼统得只有寥寥几句话, 只有寥寥几幅画面。


    仿佛是有人在她耳畔千百遍地重复, 讲得龙可羡都相信了, 她把这些画面融合进记忆里,欺骗过了自己, 因此此刻讲给阿勒听的时候,却像是死记硬背的陈述。


    “我住在小宅子里, 两进的宅子,前院有照壁,后院有棵树,照顾我的丫鬟有两个, 瓜子脸的是照湘,鹅蛋脸的是淙芬……”


    还有什么。


    龙可羡握紧手, 发觉她讲不出来。


    如果记忆是缺失的,那么言语便不能无中生有。


    她绞尽脑汁地想,却没法在荒芜苍白的记忆里造出鲜活真实的画面。


    不是她所想的,因为碧海三山的日子过于单调枯燥,所以她甚少回想那段日子。而是记忆欺骗了意识,覆盖真实发生的事件,伪造出另一种假象,让她沉浸在被篡改后的认知里生活。


    碧海三山是假的吗?过往是假的吗?她垂首看着掌心,铺天盖地的迷茫把她淹没,那还有什么是真的?龙可羡这个名字存在吗?她当真是龙可羡吗?


    那些构成“龙可羡”的基石被凿穿,开始往下垮塌,“龙可羡”这三个字在垮塌中扭曲变形,颠覆成龙可羡不曾见过的模样。


    木片和碎瓦静静搁在桌上,无声地叙述它们的来历,悄然割裂了记忆与现实。


    龙可羡手指发麻,后脊轻微地渗出冷汗。


    午后的日光暖而不燥,但帘子没掀,导致屋里屋外是明暗两个世界,她要把手贴在叠雪弯刀的刀柄,指头感受到那道冰凉后,才从中汲取到力量的支撑感。


    阿勒抚着瓦片,瓦是新瓦,纹路沿用南域传说里的响鱼,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全盘托出,好过于龙可羡自己抽丝剥茧地想。


    她本来就不擅于此。


    小豹子只想在自己的地盘里,辟个清净地儿,安安稳稳地晒两轮日头,有敌来犯就摁死,无事发生则翻身敞肚皮。


    阿勒揉了揉脸,没有哪一刻更能感觉到语言的乏力,只好扣住她后脑,额头抵上去,亲亲她唇角。


    他不能。


    有些事儿,得龙可羡自己从麻线团里抽出源头,再剥掉那层层包裹的谎,才具有可信度,少君是执拗直白的人,仅仅凭阿勒口头阐述,那是站在阿勒角度的另一种篡改,与趁虚而入没有区别。


    龙可羡头脑昏沉:“哪些是假的?有……有真的吗?我呢,我又是谁?”


    “你就是龙可羡,”阿勒拉开距离,扣着她后脑让她抬头,在咫尺之距讲,“我在坎西港遇见你时,你就是一人能砸翻两个水匪的龙可羡,套着九条尾巴的黑氅衣蹲在窗下缝裙子的龙可羡,看点艳册就要打颤,说要管教我,却边管教边脸红,这都是你。”


    “你是真的。”龙可羡看着他,眼里的光膜都是水润,阿勒在龙可羡这里不讲道德地入侵,总在使坏,但他的存在感让人没法抹灭。


    阿勒给她个赞许的眼神,手下力没松,“不论记忆出了什么乱子,只要在这世上存在,你就会留下痕迹。”


    龙可羡知道他的意思,她垂眸说:“陈包袱记得在北境给我看伤,三山军都记得褚门一战,这是真的。”


    没可能二十万人都编同个谎来唬她一人。


    “斩荀王,保骊王上位也是真的,”龙可羡抓住阿勒的手指头,讲得缓慢却很笃定,“在褚门打的仗是真的,族里遣人到碧海三山召我回北境……”


    等等,龙可羡蓦然抬头:“碧海三山是真的吗?”


    门帘徐徐拍打门框,阿勒在窸窣声里问:“碧海三山,在哪儿?”


    “哐当——”


    朔风穿堂而过,带落了窗口花盆,好一阵响动。  龙可羡惶然地看向阿勒,想起的是同样一句话。


    半年多前,她从北境南下时,看见道旁果树青葱,对余蔚说,“碧海三山没有这果子。”


    余蔚的回话是同一句,“碧海三山?在哪儿啊少君?”


    ***


    午后,天色薄阴。


    龙可羡把匣子里的信件翻出来,这些日子在海上,她和南域那位暴君信件往来不少,以清账为主,偶尔夹两三句话。


    她埋首写下:【响鱼纹,金灰岩,福丽瓦。】


    那棵树不会写……想想算了,笔尖蘸墨,接着写。


    【烦请你帮我查查,南清屋宅是否多用这些制式?感谢在先,酬银下月与船款一并送去。】


    有点儿空,考虑到对方常常写满纸页,便再客气两句好了:【我有一男宠。】


    男宠涂掉。


    【我有一友人。】


    友人涂掉。


    龙可羡咬着笔想了好一会儿,写:【我有一钟爱之人,料想你们定然合得来,明年开春许会往南域去,届时介绍与你认识。】


    搁下笔,唤来海鹞子后,龙可羡在里屋佩刀,本想去看看那个被带回农庄的小旦,再趁乱趁夜地往入山居跑一趟,但出门就见着尤副将鬼鬼祟祟地在廊下探头。


    “少君,”尤副将往屋里看了眼,“哥舒公子可在?”


    龙可羡没听出言外之意:“审那小旦去了,有事找他?”


    “没没,”尤副将松一口气,给哨兵使个眼色,转头对龙可羡说,“属下有事要报。”


    屋内茶烟袅袅,桌上搁着两沓书信。


    尤副将搁下茶壶,斟酌着措辞说:“雷遁海远,书信往来也要两个月,此刻递信回去询问相关事宜恐怕在时间上不得宜,属下想着,咱们随军来的都是些三山军里老资历,便自作主张问了两圈,确实没听过碧海三山这个地方。”


    哨兵跟着摇头:“没听过。从戏楼带出来的东西,上边的纹路和石头,也没见过,北境粗犷,不讲究这些虚头巴脑的。”


    龙可羡点头,没什么表情。


    尤副将捋着话题,看着少君的神情,把话小心翼翼地过度:“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属下略有耳闻,然……是否定然是南域制式,属下看,还是要查查清楚。”


    茶碗盖叮地一响,拨乱了茶面,龙可羡讶异地看向尤副将:“还要查?”


    阿勒盖章定论的事,尤副将还要查,这是不信。


    话都到这儿了,尤副将也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全讲了:“能让三山军心服口服的人不多,哥舒公子容貌好,身手佳,脑瓜灵光得很,在船上绕开暗礁那几日,决断下得干脆果决,是个人物!”


    龙可羡把手放在膝盖上,等着他的转折。


    “属下也不歧视采珠人,可以称哥舒公子天资卓绝,但——”尤副将吞咽着口水,话里尽力撇掉情绪,直白地阐述事实,“但那都是谋略上的本事,可自打进了雷遁海……哥舒公子的本事就越过他的身份了。”


    身份,哥舒策是个南域来的落魄采珠人。


    尤副将他点点前额:“从雷遁海湾通关文牒,到昨夜纵火,这不是光转转脑筋就能做到的事情。”


    这话实在难以出口。尤副将和哥舒公子躺过风雨夜里的舵室,和哥舒公子耍过几招,受过他指点,得过他称赞,在他眼里,哥舒策虽说性子乖戾些,难以捉摸些,但确实方方面面都顶让人服气。


    “他有一块牌子。”龙可羡替他解释。


    “问题就在那块牌子!”尤副将说,“您知道那牌子出自哪家吗?”


    龙可羡:“……”


    没等龙可羡开口,尤副将便慨然说道:“镇南王府世子!”


    他猛拍了下大腿,“镇南王战功彪炳,在雷遁海的名声,就好比您在北境的名声。若是为着行个方便,通关入海,属下倒不觉有什么,但这块牌子竟能调兵!”


    调兵。


    龙可羡摩挲着手指头:“你的虎行牌也能调兵。”


    “确然,”尤副将沉声,“但属下是三山军统兵副将。”


    落魄采珠人哪能调兵遣将?滑稽么不是!


    接二连三的消息让龙可羡略感烦躁,气劲在指尖蹿动,她把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好一会儿才说:“他说是卖身得的。”


    “……”尤副将目瞪口呆。


    一个敢讲,一个敢信。


    哨兵旁听许久,最终戳戳尤副将肩膀,问:“哥,你是说,哥舒公子对少君,有异心,要……”哨兵往脖子比了个划拉的手势。


    “这怎么说的!属下没这意思啊!”尤副将差点跳起来,先下定论,再娓娓道来,“哥舒公子身份定是有问题的。属下是猜,雷遁海么,宁国一家独大,内部争得相当厉害,难不成哥舒公子争权过程里遇着什么暗算,在海上遭了事,才流落到坎西港……”


    “哇!”哨兵凑首过来,夸张地说,“哥舒公子就是那镇南王府世子!”


    “……”尤副将难为情地挠挠脑袋,“也不是没可能,否则哥舒公子怎么能准确地说出啼鱼和灸种这些玩意儿,那都是雷遁海才产的东西,还对这一路海域知之甚深,跟活地图似的,那那那,随便掏出块牌子就能在海湾畅通无阻,甚至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能调动镇南王府私兵呢。”  “哇!”哨兵眼里冒光,“拐少君回家!”


    “别打岔!”尤副将给他烦死了,一把将他脑袋按下来,说,“反正有一点绝对没跑了,他就是冲少君来的。”


    第47章 楼戏


    ——他就是冲少君来的。


    因为这句话, 龙可羡今夜总把眼睛和耳朵搁在阿勒身上。


    戌时三刻,弥听楼里热闹喧腾。


    龙可羡在城里绕过几圈,把行踪洗净之后, 再度乔装进了入山居。


    因为昨夜走水, 谛听楼前那袋子金珠更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入山居虽是戏楼, 可也有一副数百年的厚身家,故而今夜守卫格外森严。


    今夜供武戏, 楼里正试鼓,一圈圈儿的鼓声震得楼外地面都在颤,尘埃细微地滚动,湮没在往来人群脚底。


    进场的看客络绎不绝,由守卫挨个发戏带。戏带往手臂上那么一缠, 才能作为进场凭证,在这过程里, 又能筛一遍进戏楼的人。


    锦衣华服的客人三两成群, 凑堆儿讲着话往里进。


    “今儿怎查得这般严?”


    “昨夜走水啦!烧了三四座戏楼呢, 这不是怕歹人混里头嘛。”


    “招仇家了?那怎么不停戏,请来巡卫司严查一番?”


    “戏都是提早半月就排好的, 天皇老子来了都得开楼,否则这涂州城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入山居淹了。”


    “是了, 戏楼嘛,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个个都是靠捧的……”


    “走了走了。”


    没法从外堵住豁口,便在里头下功夫, 这进个场的功夫,入山居守卫必定就将每张脸都记了个熟。


    入山居要请君入瓮, 龙可羡要浑水摸鱼,这更像是一场双向狩猎,谁为刀俎谁为鱼肉,那就各凭本事。


    但她排在人群后边,很不高兴,频繁扯动头上发饰。


    实在是钗环佩得太多,头发又篦得太紧,颧骨往上那片皮肤绷得厉害,偏偏两绺刘海儿在面颊轻拂,一紧一松,两边都不好受,挠得她直想打喷嚏。


    头上挂着丁零当啷的发饰,小鹅黄褙子带圈绒毛,围领簇着那张薄施脂粉的脸,身上一袭月白色水金缎裙衫,腰间掐了三十六道细褶,漾开的裙裾用金线滚边,走动起来仿佛能步步生金莲。


    这打扮让龙可羡看起来与昨夜判若两人。


    再生气地把脸一板,眉梢一挑,娇蛮跋扈的千金范儿就出来了。


    阿勒在后头给她拨正发饰,说:“别扯了,再扯头花儿该掉了,少君要当庭披头散发进去看戏么?”


    龙可羡还在扯辫子上的小珊瑚,珍珠耳珰夹着耳朵,不疼,就是晃荡得人总想把它扯下来。


    “……”阿勒另辟蹊径,道,“再晃,小五千两银子就要让你晃下来了。”


    龙可羡顿住,细攒金丝吊着颗圆润得偏光黑珠,徐徐荡在耳下,她觉着自己耳畔有千斤重,不可置信地回头问了句:“……多少?”


    阿勒把她脑袋转回去:“五千两。”


    再补一句:“单颗。”


    随着话音,龙可羡耳珰也不晃了,钗环也不扯了,把手乖乖叠在身前,微微抬起下颌,学着石述玉作出冷艳模样。


    阿勒指尖夹着两三条细辫子,往下梳通, 顺毛捋似的,把她的脾气也捋没了。


    紧接着在她后腰一拍,一送,龙可羡往前对上了守卫,面无表情地掏出帖子,上边一个“迟”字。


    守卫在她面上瞥了两眼,有些微讶,但涂州男女规矩严明,他没有多看,侧身请待客女郎给她绑上戏带,又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进楼里。


    到阿勒那儿却停了一会儿。


    好一会儿。


    龙可羡默数着时间,察觉不对劲,扭头往外看。


    阿勒生得高,站在守卫跟前,还要露出一截眉眼,他像是时刻都把目光放在龙可羡身上,故而她一扭头,就挑了个笑还给她。


    山道黑黢黢的,绕耳是后山崖顶飞瀑入海的撞浪声。


    戏楼跟前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着,鼓点敲打着,看客有条不紊地从身边擦过,在龙可羡身上落下道道眼神,但龙可羡分不出眼神给他们。


    都被阿勒占满了。


    他今日格外不同。


    穿的与龙可羡同个色调,一身月白长衫,往常松松捆在后脑的头发全往上束,一丝不苟,用墨玉冠束紧,敞敞亮亮地露出整张脸。


    身板笔直地站在门口,随着守卫的问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掌心。


    干净,朗润,五官带来的压迫感轻了一层,更像个端方守礼的世家公子。


    守卫低头看阿勒递出的戏帖,眼里的讶异落成实质,看看阿勒,再看看帖子上的名字,眼神反复确认,而后恭恭敬敬地递上戏带,嘴唇翕动。


    龙可羡站在五步开外,从口型分辨出唤的是——“世子里边请。”


    阿勒颔首,没什么表情,交代了句,“切莫声张。”


    守卫明白,连声应是。


    龙可羡收回目光。


    还是稳。


    但龙可羡却能察觉出这种“稳”里头夹杂的把握感。


    若说此前他的每一次逾越,每一次放浪,都是出于情之所起、兴之所至,那么近日来的桩桩件件,就更像是随着权势回归,而逐渐与本性融合,成为更无所顾忌的哥舒策。


    轻佻还是轻佻,孟浪还是孟浪,但随着远离祁国,支撑他的底气逐渐显露出来,会是雷遁海出来的王府世子吗?


    尤副将的猜测在脑中回响。


    龙可羡不能确定,若是个正经的王府世子,该是像他今夜披的皮这样,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走到哪儿,那身规矩气度都不出错。


    而阿勒?


    他压根不会让规矩压在头顶。


    琢磨不出味儿来,偏偏时间太紧,不是细问的时候,龙可羡把他上下看一遍,有一点准没错:若没有几分家底,这般恣肆的性子,坟头草都能盖茅屋了。


    ***


    武戏讲究气氛,戏台拓在楼中央,四围密密麻麻摆着桌椅,呈圆环形地垒了三层楼。


    鼓点一落,武将铿铿锵锵上台,四面八方的叫好声简直要掀翻楼顶。


    尤副将凭着身量优势,在哄闹里挤开重重人潮,登上三楼,撩开雅间门帘,环顾下方。


    哨兵眼尖,立时探头小声道:“找着了,少君在一楼东南角呢……少君看见我了!”


    “嗯。”尤副将握拳轻咳,撩袍落座。


    他今日红宝戒子金腰带,大剌剌地坐在顶层雅间里,就是个冲天的富贵样。


    哨兵跟在身边,没个位子,只能站着服侍,不满地挠头嘟囔:“我像个小厮。”


    “有身体面衣裳穿就不错了,”尤副将眉毛一竖,扯平他的衣袖,“再好的缎子,让你穿去上树下河,那都白搭,给我站直了。”


    爷俩儿借着交头接耳的样子,占了高处,把环境摸得清清楚楚,打几个手势,便将信息递给了龙可羡。


    摩肩接踵,衔尾相连。


    龙可羡五感灵敏,此刻夹在人群里,被声浪冲得耳根阵阵嗡鸣。


    “上二楼,有道架在楼间的飞桥,能通后院,”龙可羡复述出哨兵的意思,在喧嚷声里往楼梯处看,“远点两个守卫,近点三拨人来回巡逻……哥舒,我们可能连二楼都上不去。”


    戏带成为区分三六九等的标志,楼上楼下等级鲜明,把守在楼梯口的守卫就是道坎儿。


    阿勒跟在后边,步子没停,往楼梯口守卫抛出腰牌,不等他开口,立屏后边立刻走出来一位中年男人,连连哈腰:“早先听闻底下人说,世子拨冗前来,小楼真是蓬荜生辉,这前楼闹腾了些,后边更有百种花戏,请世子务必赏脸!”


    阿勒展出三分笑,不好意思地说:“正有此意,那就有劳了。”


    几道人影上了二楼,在二楼东南角晃了晃便消失了,哨兵急声道:“少君,少君不见了。”


    “嗯?”尤副将往后挪身,将身影匿进纱帘里,算着时辰,道,“比计划中快,走吧。”


    ***


    走过飞桥,两道重门落下,前一刻还炸在耳畔的鼓点瞬间匿音。


    到了门内,自有引路小厮。


    阿勒表示出不欲惊动旁人的意思,小厮便心领神会地将二人引至偏僻的拱门,三重两轻敲门之后,门自内打开,光线与曲乐声一并涌入,眼前霎时现出一座彩绸飘飞灯色四散的楼门。


    “别有洞天啊。”阿勒饶有兴致地说。


    小厮热情道:“这是入山居最早的一座戏楼,里边才是别有洞天。”


    果然,凑近才看出来,这座楼门原是嵌在山壁,足有十来人高,外边搭建竹梯,小厮只送至此处。


    “百种花戏,皆在楼内,二位尽兴。”


    “这门有点意思,”阿勒打眼看着,而后眼睛定在彩绸背后的纹路上,“响鱼纹,看来没来错地方。”


    巨大的楼门门环处改成了可容人通行的圆拱门,稀奇是稀奇,怪异也是真怪异。


    “过了几道门,你还记得吗?”龙可羡和阿勒顺着门外搭的木梯往上,“我们像进了入山居的肚子里。”


    说着话,到得门环处,龙可羡推门而入,不由呆怔片刻:“百种花戏,原来真是百种之数。”


    只见这整座山像是自里被掏空了似的,戏台一座连着一座,地上有之,山壁有之,楼台有之,沉坑有之,就是片光怪陆离的戏山戏海。


    龙可羡站在这儿,就像粘在高处的一粒尘埃,不禁握住了阿勒的手,两人顺着山壁的台阶往底下去。


    “哥舒……”龙可羡跳下石阶,把手递给他。


    “请说。”阿勒打量四周,学着她的语气说。


    龙可羡记着问话要委婉:“你与那镇南王府世子相熟么?”


    阿勒很快答:“勉强算熟。”


    到得脚能踏至实处,便更像游在星河里的一粒盐,抬首皆是或高耸或宽阔的戏台,龙可羡低头避过云带。


    “勉强?”


    阿勒不太愿意在龙可羡跟前提及迟昀:“打小认识,能说上几句话,不比你我的情分。”  龙可羡咂摸着这话,只觉处处都不明白,既是打小的情分,又怎么会比不上他二人,他们虽说有些荒唐快活的来往,但总归没有经过时间打磨,还生嫩得很。


    龙可羡:“镇南王府世子,叫什么名字?”


    阿勒敷衍道:“不是什么体面名字,不值当你惦记。”


    龙可羡锲而不舍地追着问:“我看那块腰牌上是个迟字。”


    阿勒这会儿终于转过来看向龙可羡,眼神在错乱的光线里晦涩不明:“想知道么?”


    龙可羡连连点头。


    阿勒意味深长道:“不想讲给你。”


    “……”龙可羡松开手,“不想牵住你。”


    “?”阿勒简直要气笑了,迟昀人不在这儿,给他添堵的本事是半分不减,“总问他做什么?”


    龙可羡刚踢了铁板,这会儿还有脾气:“好奇。”


    “你怎么不对我好奇?”


    “我正是对你好奇。”


    阿勒哪儿知道龙可羡在心里把“哥舒策”和“世子”两块牌子翻来覆去地对比,不时地重合,试图找出二者的联系。


    只是揉了把她的耳垂,说:“脑袋里乱七八糟又瞎想什么呢,快些把事儿查明白了,腰伤治治好,随我回家去。”


    “……”龙可羡倏地跳往侧边,捂着右耳,脸颊红透了,“耳朵不准摸!”


    随即顿了片刻,反应过来:“家……你家离这儿很近么?”


    “近,一日就到。”阿勒只想赶紧把话题从迟昀身上岔开。


    是了!龙可羡终于找到破绽,涂州往北,一日就能到镇南王府!


    她面色不变,心中沾沾自喜地为自己的分析喝彩,轻咳两声,挪回正题:“方才经过三座戏台,没有响鱼纹,像是上边山壁上的台子才有,我们先往左侧上去瞧瞧。”


    阿勒松口气,岂料又听她说:“我看镇南王府世子十分厉害,今夜若没有这块牌子,我们须得多费不少心神。”


    她欢快地踏着台阶,登登登往上走,自忖这话说得公道正派,又不着痕迹地把他夸了夸,当是十分体面的一句话。


    可阿勒就此停住了脚步,忽然把住她的腰,就近往戏台底门一撞:“为着块破牌子,惦记一晚上了,若是不讲清楚今夜你就枕着乐声睡吧。”


    龙可羡脚步踉跄,从光怪陆离的戏海,一下子沉入了黑漆漆的内室,龙可羡耳朵微动,在寂静里捕到稍许涟漪,压声道:“别出声。”


    左手下意识地摸刀柄,谁料阿勒比她还快,准准地握住她手腕,抬脚一点点地关上了门。


    这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从另一侧传来,由远及近,龙可羡当即抱着阿勒,身贴着身滚进了一片柔软香脂里。


    阿勒闷哼一声,垫在底下做了缓冲,手摁着她腰侧:“下回要动,先给个指示行不行。”


    龙可羡撑手坐起来,压着阿勒的腿,摸到了一手衣饰:“是后台。”


    人声越发密集,伶人们说笑着更衣净面,龙可羡想起身,不成想腰间的九节鞭不慎勾住了身下戏服,节段交碰,发出一串儿叮当声。


    外头说笑声骤停,当即传来道喝问。  “什么人在里面?!”


    一团漆黑里,龙可羡已经做好了打出去的准备,可脚踝那只手忽地往上,阿勒勾住九节鞭鞭尾,认真地说。


    “捆我。”


    第48章 骗人


    龙可羡飞快趴下去, 贴在阿勒耳边说:“外边少说也有十来人,捆出去不如打出去,还能给你留些面……”


    龙可羡微张唇, 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 硬生生磨成重重的一道哼气。


    阿勒半句话没讲, 就着这姿势, 咬住了龙可羡颈侧要害。


    呼吸沉沉地扑过来,柔软唇舌与尖锐牙齿一起, 作为与痛感并存的抚慰,奇异地克制住了龙可羡被衔住要害而窦生的杀意。


    他的手还藏在两人身体之间,在挤压间一圈圈地把九节鞭缠绕在手腕。


    于是龙可羡阖着眼,喘着息,和着胸口滚雷般的心跳声, 听见外边脚步声开始凌乱碎踏,紧接着微顿半息。


    “刷啦——”


    帷帘骤然拉开。光线猝不及防地涌入, 烛光里晃着十来张花花彩彩的脸, 或惊愕或警惕或习以为常, 神色各有各的精彩。


    野鸳鸯。


    凌乱不堪的戏服上纠缠着两个人。


    龙可羡坐伏在阿勒身上,颈侧的湿热夹着刺痛, 眼睑下团着两片欲说还休的红,气息是乱的, 眼神是黏缠的,而下颌的毛领被揉得乱糟糟,珍珠急促地晃动着,在耳下交织成一片虚影。


    而这春色都被阿勒藏得很好。


    因为她的脸埋在阿勒颈窝, 众人只能看见那轻微起伏的肩背、凌乱的辫发、还有龙可羡手里漏出的半截九节鞭鞭柄,继而从这些细节中嚼出主导权。


    光线涌入两息后, 空气中还弥漫着窥破与被窥探的微妙气氛。


    阿勒缓缓坐起来,把龙可羡下巴垫在自个儿肩头,手环到她背后,手腕上还一圈圈束着银亮冰冷的九节鞭。


    “好看?”阿勒语气是平淡的,但身上压着层薄薄的愠怒,并腕的姿势有多虔诚,瞥向众人的眼神就有多冷漠。


    像个渴望训诫的浪子,又像个被打搅好事的纨绔。


    当头的青衣轻啧声,但立即收敛了,把灯一收,先散了身后伶人,随即带着笑客气地说:“二位,主峰也供着客房,这后台乱糟糟的,怕有秋蛰的虫儿冲撞了二位,还是外边请吧。”


    阿勒这才收了几分被打断好事的不耐烦,抚着龙可羡发尾,说:“劳烦腾个地儿。”


    一刻钟后,青衣再度进入后台,看见地上两枚金珠,稍掂了掂,笑道:“这野鸳鸯还挺讲究。”


    金珠在掌心里轻轻撞,青衣敛神,似乎有什么关联从碰撞间擦了出来。


    ***


    夹楼中供着厢房,进进出出的人半点也不比外头听曲看戏的少。


    从后台脱身,二人挑了间无人厢房,一前一后入内。龙可羡捞着茶盏灌水,被揉过的右耳还是红的,阿勒倚在门边看着外头。


    “若是讲不慎误闯,还要解释半日,不定连管事也要招来,对今夜之行有害无益,而给我咬上一口,顶多成为半日谈资,两趟戏下来就烟消云散了。”


    他难得会费口舌解释。


    寡淡的事实经人之口就得添点味儿,有人喜欢靡靡艳闻,转述时便掺桃/色,有人喜欢愤世嫉俗,传扬时便掺批判,总之大伙儿不爱清汤寡水,多好辛辣刺激。


    若是戏台后混进两个人,必然会引起动乱,以宵小花贼处理,在这风口上,很容易就与昨夜烧楼歹人联系在一起。但若是一对情难自禁的野鸳鸯,在入山居里压根不新鲜,便能在最短的时间把那点怀疑的火星掐灭,等到他们回过味来,二人早就溜出了楼。


    龙可羡还在灌冷茶,持杯的手被人从后面握住,阿勒嗅了茶香,看到那咬痕圈在她颈侧。  齿痕均匀分布,让他挪不开眼的是那颜色,因为咬得重,红里带着细微血丝,是从她皮肤底下漫上来的血色,简直像烙上去的痕迹,细看还是肿的。


    感受到阿勒眼神的热度,龙可羡警惕地侧点身,意图脱离他的视线范围:“不要看。”


    这人还在明知故问:“我看看咬痛了没有。”


    “咬坏了。”龙可羡闷声。


    小少君人前面皮薄,二人私底下的玩法千奇百怪,但明面上没有过。方才阿勒把她护得严严实实,即便是谈资也与她隔着层纱,但只要一想到在人前被咬了一口大的,龙可羡就忍不住面热。


    “我给吹吹。”


    话音里的气息拂到颈侧,被咬过的地方泛凉,凉里夹着刺痛,却从深层里催出别样的热意来,龙可羡猛地捂住脖颈:“不要吹。”


    “与我做对野鸳鸯不好么?”阿勒对自己的咬痕很满意,被捂住也没有不悦,朝她手背轻轻呵了口气,“这般的印子从前都是你给我盖,如今我照样还你一个,心觉很快活。”


    “我没有,没有咬得这般……”杯盏在手里裂开道缝,冷茶渗入缝隙,打湿了龙可羡掌心,“没有咬得这般重!”


    “你咬得多啊,”阿勒理直气壮,伸指头从那杯沿走了一圈,用他惯有的低声说,“比起来我只咬一圈,算得上怜香惜玉了吧。”


    “……”龙可羡无可辩驳,噎了半晌后,板起脸来冷冷哼声,“你诡辩,我不与你讲。”


    阿勒指头上蘸着点湿漉漉的蒸汽,百无聊赖地翻看着,闻言忽然把她的滋味放在唇边,咂吮一口:“迟了,事儿还没与你算,今夜频频地把那劳什子镇南王府挂在嘴边,可是从哪里听说了什么?”


    从他的指头按在杯沿那刻,龙可羡心口就敲了记重鼓——你要干嘛!


    而后眼睁睁看着那沾着水汽的指头从眼前划过——你最好擦掉!


    长指指头并那点儿水迹消失在视线内的瞬间,听觉再度捕捉到暧昧的声响,龙可羡脸色涨得通红。


    蓦地转过头,眼里的光膜润得惊人,又是羞耻又是震惊:“你吃,吃我&%#*……”


    “舌头捋直了么,”阿勒把指头探进她口中,还带点儿茶香,“没捋直我帮你。”


    她被突如其来的异物噎了一下,匆忙地吞咽着口水,把他往外推:“不准!噎……噎死……”


    “两件事,”阿勒卡着位置,“一,方才一路过来,这楼门内的厢房廊柱皆是平常样式,若要溯源,”他眼风往顶外头飘,“还是要往外头百花戏台去。”


    “第二件,事毕之前,莫要再提那姓迟的半个字。”阿勒用湿漉漉的指在她下唇碾磨,说不上是盼着她说,还是盼着她绝口不提,只轻飘飘地把话撂在这里。


    “提一次,咬一口,咬死为止。”


    龙可羡齿间还衔着他的指尖,默默吐出去,震惊道:“人,人也不能提吗!”


    “不能!”阿勒嗤笑,简直觉得她鬼迷心窍,“他哪里好,你见过他么就值当你一再提起。”


    龙可羡摸不准是不是要在此刻就把话挑明,但总认为阿勒掩着身份总归有他的道理,将心比心,此前龙可羡还是商行少东家时,阿勒也配合着她没有显露出半点怀疑,心甘情愿耳聋目盲,没道理龙可羡就要如此没有情趣。


    “没见过啊,”龙可羡声音低下来,已经笃定了阿勒就是镇南王府世子,心说自己的人自己哄,便又扬声道,“但在我心里,你二人是同样的好。”


    字字铿锵。


    阿勒气得发笑,“同样?”


    转过头去揉了把脸,眼看着脾气就要起来了,“他哪里能与我相提并论?我拿鞋底都能把他比下去!”


    “你不要再贬低他,”龙可羡不爱听他为这点小事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听人讲他是个雅君子,温润……温润如玉,人人都爱与他说两句话。”


    “你喜欢这口的?”阿勒倏地转眸盯住她,“你喜欢君子,喜欢话里话外绕八百个弯,不咬点文嚼点字就不会说话,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端起来是天上仙,狠起来是地狱魔,你喜欢这种?”


    龙可羡半点儿也不喜欢,与这种人在一块儿,一句话她都得连蒙带猜。


    但她喜欢阿勒,违心地点了点头:“喜欢。”


    死寂。


    此前龙可羡没说过几次喜欢他,重逢后龙可羡也没有说过喜欢他。倒是把这俩字讲给如今尚算素昧谋面的男人,甚至在偏好上也喜欢君子那口,还要三番两次为他辩驳。


    喜欢。


    阿勒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满腔的躁郁和怒气被这两个字碾平,化为一簇簇跳动的火种,蹿在他心口和眼下,他平静地看了龙可羡一会儿,转身而出。


    龙可羡手里抛着碎裂的杯盏,莫名其妙,半天想不明白哪里没说好,干脆起身往外跟。


    长廊人来人往,龙可羡漫无目的地走着,忽地耳尖微动,侧身往楼下看去。


    “笃笃!”楼下厢房门被叩响。


    “是一对男女,样貌都是拔尖儿的,”青衣刻意压低声音,“嗯……留了金珠便走了,女子没瞧到正脸……白色衣裳……”


    “金珠的式样与昨夜留下的是同一批……”


    “不知往哪儿去……应是仍在楼门里。”


    厢房门被不耐烦地拉开,巡卫的男人看向青衣,青衣缓摇头,一行人接着敲响下一扇房门。


    被发现了。


    龙可羡轻手轻脚往后退,手一翻,将剩余金珠从钱袋里掏出来,挨个往打开的窗子里丢。


    “谁啊!”厢房里传来娇喝声,“……金珠?”


    声音渐传渐远,龙可羡已经走出了三丈开外,正对着那行人头顶,他们敲的正是龙可羡方才待过的房。


    “这间进人了么?”男子声音传上来。


    小厮在门外急出了汗:“哪儿有什么男女,分明只进了一个人,生得确实是水灵模样,但那脾气瞧着就是不好惹的!能进楼门里来的都是客中贵人,你们巡楼卫若是惹着权贵,可别把烂摊子丢到我们长厢房来。”


    “没人!”


    “茶已凉了。”


    “那女子长什么模样?细说!”


    小厮欲哭无泪:“好,好看啊……大眼睛,小脸盘,哦!笑起来带梨涡,穿什么,穿的黄褙子白裙衫,上好的料子!”


    龙可羡边往外走,边把脸板起来,脱下褙子往角落里甩,闪身进了间房,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身赤色常服,面不改色地系好腰带,翻过围栏朝百花戏台走。


    一头撞进戏海,那种渺小的晕眩感再度袭来,她定定神,四处细看,忽地在右手边戏台旁看到抹白色袍角,那身影晃得极快,隐约可以辨出是道挺高的身段。


    她没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往台阶上走,一把撩开门帘,里边引戏女郎立刻迎上前来:“姑娘来得巧!景戏将开,一入此门,不饮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便能前尘尽抛,直入局中……欸,姑娘?”


    “我找人,”龙可羡言简意赅,“漂亮脸蛋,白衣裳。”


    引戏女郎道:“诶哟,这模样的人,在楼门内比比皆是。”


    龙可羡思索片刻:“方才进来,最好看的男人往哪走了?”


    “最……”引戏女郎一拍掌,恍然道,“左正门!”


    一阵风旋过,女郎再睁眼时,连人带门,消失得干干净净。


    “好……好身法,”此时外边又进来两位看客,女郎刷地拉上门帘,扬笑道,“景戏已开,里外封场两个时辰,贵客请下场再来!”


    ***


    龙可羡走在幽暗的窄道中,向尽头处晃出的光源而去,窄道隔绝风沙鼓点与人声,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她记得有人怕黑,一边嘀咕,“蠢蛋,待会儿哭起来不要给你帕子。”边加快步子,到最后近乎小跑。


    手掌贴上尽头门环,手下蓄力,大门缓缓往后拉开,进入眼帘的是……


    龙可羡从上往下,看到一剪黑影,两排枝繁叶茂的矮树立在道旁,牵出连绵的绿色大伞,伞下跪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人。


    曲乐声漾在耳边,少年念着词,似在对着什么忏悔。


    龙可羡左右看了两圈,没有看到除她之外的人,往前踏了两步,从昏暗的角落走进光源里,霎时被眼前之景逼停。


    那是一座塔,一座通体漆黑的九层高塔,塔身上悬着红绳挂着铃铛,正门匾额没有题字,而是用金水点出个字。


    待要再凑近些看时,身侧突然探出道黑影,龙可羡仰颈后撤半步,同时抽身欲要拔刀,耳畔就响起道声音。


    “别动。”


    龙可羡缓下手,任由他揽着腰把她带入暗处,忍着腰侧那点濡湿,犹豫着问:“你哭哑了嗓么?”


    后腰的手略有僵硬,他抬臂轻咳,喉咙口滚出来的声音更哑了两分:“没有,方才找你许久。”


    “骗人,”龙可羡说,“你见我就跑,只是说了两句镇南王府,你如今连好话也要挑拣着听了吗,不如我往后唱给你听好了。”


    “……”他轻轻叹气,“是我错。”


    “自然是你错,”龙可羡抬眼,轻声说,“讲些好听的哄我。”


    “不闹了,随我出去。”他伸手探她手腕。


    两下没探着,龙可羡自个儿抬起手,往他掌心拱拱,那指头寒凉如玉,触到龙可羡腕间时霍然回缩。


    可龙可羡比他快!


    她猛然欺身向前,蜷手贴在他腹部,虎口处露出乌金刀柄,刀尖穿透骨肉,血液滴滴答答地从他身后落下,剧痛后至,他痛苦地喘了声。


    “你……为何……”


    龙可羡面无表情地抽出刀。  “装也装得像些,他几时认过错,闭着眼睛都能捞到我的手,有你啰嗦的功夫,亲都亲了两轮,费这口舌。”


    第49章 诡谲


    景戏不知何时已经挂幕, 四围再度失去光亮,只余轻浅的乐声。


    黑暗是张凶恶的兽口,把人嚼吃一遍, 再吐出来只剩幽淡的轮廓。


    最后一丝血迹顺着锋刃滴落, 龙可羡慢吞吞地收刀归鞘, 对地面上蜷缩着的人视若无睹, 她闻着空气中逐渐弥漫开来的铁锈味,若无其事地踢开了地上的手。


    那人喉间呛着血, 浑身颤抖地咳过两声,堪堪摁住腹间,可伤处就像堵不住的豁口,血液从指缝间漫出来,前衣全被浸透了。


    “不要挣扎, ”龙可羡温和地劝他,“越挣扎越痛, 叠雪弯刀贯穿的地方轻易好不了, 你好生闭上眼, 忍它一忍,下一刻就在奈何桥了。”


    他的鼻腔也开始呛得疼, 话音时断时续:“可……”


    龙可羡边看着周遭环境,发觉乐声正在远去, 边倾耳去听,提醒他道:“讲大声。”


    “可怜……”


    “哦,”龙可羡装作不经意地碾到了只手指,“讲故事啊, 讲好点,这开头我听过八百遍。”


    他疼得满头大汗, 却哧哧地笑了两声,把身子缩紧,一字一句咬着牙道:“乱臣贼子,祸乱宫闱,勾连外党,弑君斩纲……”


    “这句我听过八千遍,屋里还有三个老臣扎订成策的书,你想要么?我可以烧给你。”龙可羡面色没变,问得十分诚恳。  “父,不详的孽种,茹毛饮血的怪物……”他恍若不闻,在死亡逼近的时间里肆意地吐着恶意。


    闻言,龙可羡才顿了稍许,收回目光蹲下身来:“我不想听你讲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如果能告诉我,我的人往哪里去了,我便给你个痛快死法,否则呢,照这么血流下去,你还得痛个把时辰哦。”


    她敲敲地板,催促道:“别喘气,讲快些。”


    “可怜啊……你要找,找的人,你当他是什么好东西吗?”


    那人的鼻梁在昏暗中显得高挺,这点倒是与阿勒相像,但声音嘶哑闷沉,痛起来没有阿勒的狠劲儿,龙可羡越瞧越嫌,手下没留情,握着刀鞘往他腹间戳了两戳,说。


    “他是不是好东西你讲的不算,我觉着他就是个乖崽,刚来的时候弱不禁风,连口鼎也举不起,两刀就捅碎了,能用的就是脑子和身板。”


    失血伴随失温,他脑中越是晕眩,话中恶意越甚:“你不知道他是何人?”


    “我知道。”龙可羡轻松应道。


    他撑着口气,把伤口捂死,狠笑着说:“你怎会知道,那褚门血界……就是他亲手送你进的,他亲手送你,送你踏上死路。”


    “我活得好好的啊。”龙可羡莫名其妙,重手又戳一次。


    “你皆忘了么?你忘了你是如何从那三千敌首里爬出来的了?浑身经脉俱损,腿骨断裂,眼都瞎了一只,这都,”他厉声,“都拜他所赐!”


    龙可羡沉默半晌,道:“忘了。”


    他看了龙可羡一眼:“你口口声声……维护的,正是害你变成如今之样的罪魁祸首。”


    龙可羡抠着乌金刀柄上的沉金石,没吭声。


    他眼底织红,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可羡:“他杀名满域,罪恶滔天,诱你入罗帷……只不过起了玩心罢了,你真当他能有二两真心么……”


    龙可羡蓦然看向他,喃喃:“不会……”


    他似回光返照,把血吞入腹中,字字紧逼:“你身旁皆是魑魅,以他为甚,他接近你,再度找到你,就是别有用心!就是要一口口吞吃你的基业,可怜你还为他做嫁衣,杀……杀掉。”


    “杀掉他?”龙可羡俯首靠近他,似是动摇。


    “杀掉他……”那人口中漫着血气,“你便再无隐忧……你!”


    他侧首喷出口血,不能置信地看着腹间斜插的刀鞘,喉咙口被血堵死,呛不出,咽不进,噎得满面涨红,目眦欲裂,胸腔像拉锯似的发出嘶嘶声响。


    “你……你不信,你不得……”


    刀鞘在他腹间搅碎血肉,龙可羡失去耐性:“我不信他,却要来信你,这是哪家道理。”


    模糊不清的嘶声断在喉咙口。


    龙可羡无聊地起身,把刀鞘在他身上拭净:“别有用心?”


    她踢开脚下碾碎的指骨,絮絮叨叨往前走:“我早知道他别有用心, 还等你说,他就是见……见色起意,我不盼他见色起意,难不成还盼他喜欢我一刀砍两个,双拳敌四手吗。”


    “杀名满域,罪恶滔天……”龙可羡默数着阿勒头上安的罪行,“谁信,千斤重的鼎都举不起来,他只是个长得好美,行事好浪,还好怕黑的蠢蛋……”


    “即便心怀不轨,”她哼声,颊边陷入两点浅浅梨涡,“颈圈鞭子小口笼,我自能惩戒,轮得着你插嘴么。”


    寂寂的夜色部署在四周,只有乐声在缓慢流淌,龙可羡把刀别进腿间缚带里,在景戏戏幕里走了几圈,笑容逐渐消失,心情沉痛地垂首,已经是第三次看见这倒在血泊里的男人。


    她意识到一件事——她找不着进来的那条窄廊了。


    她一向擅长寻路辨路,没道理会走错,但……龙可羡踢踢这人的靴子,只得闷声不响地往戏幕中央那条堆栽绿树的空地走。


    烛火已熄,原先在道中央伏身而跪的白衣少年不见踪影,长道尽头矗立着九层高塔,塔身完全与黯色融为一体,只有尖端晃着镇石的青光,幽幽地压人眉睫。


    越靠近塔身,乐声越是清晰,龙可羡不耐应对这云遮雾绕的缥缈戏码,脚步很快,正正走到当中时,足下忽地踩到些许不平,收腿不及,那块底板倏地翻转,整个身子骤然失重,往下掉落。


    真是……


    龙可羡气性起来,往底板处挥去一掌,借着力道往下落得更快,“轰——”的一声巨响,直直砸破木栏,滚身撞倒屏风,噼里啪啦一顿响,她抬目四望,见四周亮堂堂的,像间闺房。


    而屋内显然没点灯,光线都来自左旁窗纸。


    她二话不说开砸,举起屏风脚横扫过去,甚么桌椅床架都砸得稀烂,从重重纱帘中找到门窗后,霍然一推。


    霎时被晃晃的烛光并油蜡味儿扑了满脸,她凝神细看,外头竟是一座座累叠而起的环形石台,石台有五层,约莫三人高,上边密密匝匝地点着火烛,火烛间立满牌位,当中静静跪着个白衣少年。  此刻离得近,她能看见少年背上交错的鞭伤。


    正待掠身上前去一看究竟,手刚落到门框上,脚下便骤然斜倾,如同整个人被塞在木盒子里,随着满屋碎木颠来倒去,撞得头晕脑胀。


    等到消停下来,龙可羡踩着满屋狼藉,气汹汹地再度推门,谁料这门无风自开,在她手贴上去时,便自动地往前扇去,她一力落空,差点儿栽倒,踉跄两步到得门后,再一看,又是间书房。


    脚下还没站稳,书房再度颠来倒去地晃动,她这会儿学聪明了,没损屋内分毫,才发觉这一桌一椅都沿用船上样式,钉死在地上。她静静地等,等颠动结束之后,蓦然抽出叠雪弯刀,一刀往前劈开,门板四裂开来的同时,蹬墙飞身出去。


    落地滚了两圈,龙可羡稳稳站起,拍了拍衣角,眼前烛影连成浪,浪尾尽头的白衣少年忽地转过头来,朝她咧嘴一笑。


    这一笑让龙可羡毛骨悚然,后脊惊出层冷汗,挨不住摸摸臂间,天老爷,汗毛都要炸飞了。


    这少年生了副好脸庞。


    这少年生了副和龙可羡一模一样的好脸庞。


    只是眼下渗着血,一身白衣斑斑驳驳,飞着絮沾着血,像从死牢里头提出来的死刑犯,即刻便要斩首了似的。


    她已经是好倒霉的一个少君,撞入这鬼盒子似的楼门里,还要被如此捉弄,龙可羡当真气从心头起,提刀就要砍。


    乌金刀柄握在掌间,刀未出鞘,当顶先炸起声响雷,龙可羡也没忍住捂住耳,这满满五层石台的烛浪被带得轻晃,紧接着是声断喝。


    “孽障!”


    那白衣龙可羡应声伏地,以额撞地,头骨砸着石阶面,没两下就溅出了血,他口里念着词,一派温驯模样。


    “叫你跪你就跪,叫你叩你就叩,顶着我的脸,连我半分骨气也没有,”龙可羡大声喊,“起来!”


    说罢就要掠身而去,此刻脚下再度滚动,外圈高阶烛台啪啪砸地,火星四溅开来,天旋地转间,龙可羡足底落空,后背一热,落进了一方胸膛。


    鼻尖有清爽的皂角香,她握刀的手逐渐松开,揪紧了他的衣角,柔软而熟悉的触感。


    两人在地上滚过两遭,她听见头顶传来一把微沉的嗓子,带着笑意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就归我了。”


    “你哪来的林妹妹!”龙可羡立刻应。


    “方才戏里听的,好曲子,回头唱给你听。”


    阿勒卷着她的腰,这次埋的不是颈窝。


    阿勒体热,呼出来的气儿压根拦不住,渗过那缎子和毛领,烘得她胸口一片热。


    绒毛混着阿勒的头发,一起往她下颌挤,一时之间让龙可羡分不清是热更多些,还是痒更多些。


    她喘出两口气:“你讲得没错,方才有人扮作你。”


    阿勒手指头顺沿而下,抚摸她的伤口:“我知道,丑东西,给他脸了,也敢碰我的名头。”


    龙可羡有点儿痒,躲了一下:“丑东西,连手也摸不准。”


    “还摸你了?”声调立刻扬起来。


    “嗯,这里。”龙可羡姿势不太方便,艰难地抬起手来。


    阿勒沿着腕侧,到指头,细细密密地咬了个遍。


    “别……别咬!狗吗,”龙可羡在那木盒子里翻来覆去地撞了几遭,浑身热腾腾,更耐不住咬,“踩折了!手,踩折了!”


    第50章 臂环


    连绵的群山被夜雾浸得飘忽, 戏楼门窗缝隙里流出光影,和着错乱的胡琴声,弹着一曲动乱的前奏。


    长夜里的鸟啸虫鸣荡出很远。


    尤副将蹲在屋瓦上, 他生了一对鹰隼似的招子, 四下的动静逃不过他的眼睛, 此刻正握着磨箭石, 把袖箭磨得冰冷尖锐。


    哨兵匿在茂密的树叶间,衣衫被雾渗湿, 冷气顺着衣领钻进来,皮肤都冻得发青,但寒冷使他格外专注,他的面庞仍然未脱稚气,但早已能够熟练地应对风雨, 鹧鸪捏在他掌心,在口舌间发出数种声响, 应和着远处山峦林间的声音, 几方在不停地传递讯息。


    “咔。”磨箭石悄悄顿住, 左侧山道的黑暗中延出来一条火线,起起伏伏的, 犹如山间跳动的鬼火,正在朝此地逼近。


    磨箭石卡着箭尖, 急促地敲打几声,鸟啸虫鸣瞬间藏进草叶里。


    两人默契地伏低身子,和屋檐,和树杈一道, 融进夜色里。


    那行人在戏楼前就熄了松脂火把,楼里立刻有人迎出来, “人在楼门中,宗长与许老在里与他们周旋。”


    “封山罢。”


    “不可,楼大家不允封山,楼里还这么多达官显贵呢,若是封山,闹出大动静,楼大家不一定能站在咱们这边。”


    “糊涂!不封山能逮住她吗?”


    “宗长的意思是……截杀。”


    “封山封楼,楼大家会感激我们的。”


    爷俩儿互看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鄙夷的意思,人影消失在楼内后,林间响起道尖锐的鸣啸。


    戏楼窄窄的窗台上栖着只鸟球,它整夜都团在这儿,歪着脑袋听人低语,没有引起注意,忽地一阵风过,鸟球翅翼下裹着劲风,旋飞在楼台间,接连地撞翻了烛台,火舌舔舐着地毯,吞吃着纱帘,一簇簇地爬上窗棂,不知谁先喊了声。


    “走水啦!”


    ***


    喘息寄托在幽暗的窄廊,这里不见火影,也不闻人声。


    火折子晕出来的光亮有限,两道影子叠在廊壁,挨得很紧。


    龙可羡的汗水顺着颌线滴落,滑过阿勒侧颈,他不偏不倚,任由那滴汗缓慢地在颈部游移,成为另一种浮于暧昧的触摸。


    “忍一下。”阿勒手指头顺着衣摆往里。


    龙可羡说:“我不疼啊。”


    手掌贴到她腰侧,摸到块帕子,血已经半干了,撕下来时扯着那片皮肉,阿勒垂着眼,神情很淡:“我疼,我跟我自个儿讲。哥舒策,你且忍一忍,替这傻子疼一会儿。”


    “……”龙可羡感受到一丝扯动,接着微感不适,唇才张开,声音就同样被什么堵住似的,塞在喉咙口出不来。


    “你在发热。”阿勒收了玩笑的意思,声音有点硬。


    龙可羡忍着不适,在入侵感的煽动下,气劲开始蹿,顶得天灵盖发麻,她在自保本能与克制杀心的拉扯中感到晕眩。


    恍恍惚惚地应了句:“你在里面,你没进过吗,里面自然热……”


    “?”阿勒脑子转得飞快,在心里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嚼得干干净净,差点要疑心她在盒子里撞两遭,将记忆也撞回来了,鬼使神差问了句,“哪里面?”


    龙可羡总想往下看,挨了片刻,仰身起来自个儿把小衣堆堆好,在昏光中看着伤口,闻言戳戳那处,不明所以道:“这儿啊。”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而后动作加快,指尖挂着点药膏,在她伤口处抹开,片刻后,把手从她衣摆下收回来,掌心多了块帕子,已经浸满了血。


    “这热度不寻常。”


    龙可羡还晕着,低头咬着小衣,露出半道腹部。


    她生得白,肌肉纤韧,显得那层皮格外薄,像凝起来的奶皮,白而润的,连香味也诱着人去尝,不蓄劲时就软得令人浮想联翩。


    这会儿横了一道伤,就像被剖开的蚌,龙可羡还在专注地看,那眼神仿佛在顺着那线伤口往里深凿,龙可羡就是这点坏,因为缺乏痛感,在展示伤口时,那眼神就像在拽着人去破坏。


    破坏我,没有关系。她浑身上下都写满这个意思。


    若你顺从她,她的呼吸,她的眼神,她皮肤升起的热度,都将成为饱含暗示的鼓励,而这是仅有阿勒一个人能看到的角度,对于旁人的窥探,少君只会无差别地一棍打死。


    这无疑是另一种纵容,连龙可羡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纵容。


    此地昏暗,光线都识趣,龙可羡没有察觉到阿勒在短短的时间内都想了些什么,她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又把手贴在自己额头:“没觉着热。”


    阿勒刷地拉下她的衣裳,盖得严严实实:“谁家姑娘日日掀自己小衣,盯着自己肚子看个没完。”  “我看伤……”龙可羡嘟囔一句。


    阿勒捉着她的手腕,用自己面颊去贴她掌心:“没觉着热,是因为你连掌心也在发烫,是不是?再过会儿龙可羡不必煮,自就熟透了,这皮儿一搓就掉,正好教我拆骨剔肉,吞吃入腹。”


    “……”龙可羡摸着阿勒,在黑暗中摸索到他额头,仿佛揉着冰皮似的,奇怪的是,他的额头丝毫缓和不了她的热度,反而被带得温热。


    龙可羡越摸越忧心,这是失控的前兆,可阿勒的话驱散了那点焦虑,她收回手,“你日日惦记着咬我,我……我不要搓皮,也不要拆骨剔肉。”


    “怎么不要,”阿勒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你不喜欢我?”


    龙可羡:“……讨厌你。”


    阿勒咔地把银环扣在她右臂:“又讨厌我。”


    沉水钢冰寒,排列在银环内侧,细如牛毛,但扣在臂间又是另一回事,龙可羡感受到凉意的同时,也久违地感受到痛感,皱了下眉:“疼的。”


    “疼就对了,”阿勒把锁扣压实,手掌贴在她后脊几处要穴,“好点儿了?”


    龙可羡霎时直身,浑身僵得宛如木头做的,气劲乖顺,可远比乱窜时要让人心惊肉跳,它们集体反叛,听从了阿勒的摆布,收敛了咆哮翻腾的凶气,在他手掌下,凝成柔软的水滴,沿着四肢百骸温顺地流淌。


    暖洋洋的。


    龙可羡发誓,她自个儿掌控身体时,气劲从来都像炸毛的猫,绝没有这般乖巧过,她不习惯,扭着肩膀:“别顺了,再顺就没气了。”


    “?”阿勒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手下错劲,龙可羡汗都飙出来了。


    不是疼的,因为那弧耳廓也悄悄地晕红,这种操控有别于皮肤触摸,比方才伤口的指探还要可怕,是让人忍不住战栗的入侵。


    太放肆,也太隐秘。


    像是把自己敞开了,毫无保留地对袒露给他。


    龙可羡咬着牙,受着气劲流淌间带起的麻,阿勒不熟练,经过关窍时总让她痛,这痛更要命,竟然让她感到饥饿。


    “别,别往那儿去。”


    阿勒专心致志,半点心思也没有,掌心下的热度正在消退,闻言抬了头,在暗色里听出了隐忍,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天老爷,这门道还挺花花。


    阿勒有心要探索一番,但地方不对,时辰也不对,收回手说起正事:“方才看清人了吗就往戏台里钻。”


    龙可羡松口气,跟着站起来:“看见衣角了。”


    “见着块衣角就往戏台里钻,不怕是个套?”


    “不怕……”龙可羡反过来讲,“你也钻进来了。”


    “小傻子愣往里钻,我能如何,我只能跟。”


    龙可羡硬邦邦地呛:“万一是你呢,一片衣角也是线索,我能如何,我只能跟。”


    阿勒笑。


    半个时辰前,两人从后台走到厢房的这段路程,阿勒便察觉到似有人在暗处窥探,这窥探的指向性并不明确,似乎是在广撒网,并不能确定他们就是昨夜烧楼的人。


    而阿勒披着镇南王府世子的皮,多少要受到忌惮,他们对镇南王府是不是当真与龙可羡扯上关系有疑虑,这层麻烦要是剥掉,他们便能逮着龙可羡一探究竟。


    与其没头苍蝇似的乱查一通,不如勾对方出手。


    故而他们在绕着镇南王府这个话题来回纠缠时,阿勒借着甩门而出的机会,隐在了暗处。


    果然,龙可羡落单之后,后边的手便探了出来,将她当作鱼来钓,阿勒再配合着玩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楼门里的线索便逐渐地浮上了水面。


    “你还生气,”想到这里,龙可羡语气不善,“生气也不准跑走,要在我面前。”


    将计就计是将计就计,吵嘴也是真吵,但阿勒就是这么与龙可羡吵吵闹闹大的,他和尚似的忍了那么多年,对爱这一字的理解怪僻且独到,与寻常人不同。


    阿勒想了想,先把这事捋清:“这般说吧,你我之间,若能两情相悦,那就当是助兴,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龙可羡没明白:“若是不能呢?”


    “……”阿勒看她,眼神里压着某种危险的试探,“若是不能,那也不要紧。”


    龙可羡还想问,可她扭过头,两道眼神在黑暗中擦碰,隐约从那“不要紧”当中听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阿勒擅长的并不是解决问题,大多数时候,他解决那个制造问题的人。


    迟昀算个什么东西,龙可羡即便喜欢迟昀呢,杀掉迟昀,龙可羡不就只喜欢他了么。


    燕楼金链小臂环,哪样不是情调。


    求爱么,路子不要走太窄。


    ***


    在窄廊里走了两刻钟,阿勒要龙可羡走路带点声儿。


    “回声也能判断方位。”


    龙可羡刻意放重步伐,和阿勒讲起进入几间盒子小屋的顺序:“我看见另一个我,跪在石台前,跪在……数百座牌位前,好狼狈的。”


    阿勒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她的腕侧:“那皆是假的。”


    “嗯,”龙可羡点头,“顶着我的脸,没有半分骨气,不如让我敲掉脊骨。”


    “……”两人折过拐角,阿勒抬起手,就着火折子的光,在上边留下个记号。


    龙可羡看那记号,恍惚是条虫:“他们大费周章,把我们引到这弯弯绕绕的盒子迷宫中,便是为让我看出戏吗?”


    “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阿勒拍了把她后颈,“武不能敌,攻心为上,须得小心提防。”


    龙可羡应着,伸手去摸了摸那条虫,“好丑的……”


    “回身!”阿勒骤然出声,同时伸手去握她手臂。


    虫字噎在喉咙口,那虫尾处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现出裂纹,瞬间便碎成了捧齑粉,连带足下石道都在下陷,她立刻缩手,一把将阿勒脑袋按进胸口,二人滚进砂石堆里飞速下落。


    “……倒不必如此小心。”阿勒探出头来,反手揽住她后腰,主权牢牢控在手中,而后将手中的火折子猛往下掷,这一下犹如星子疾坠,不多时,火折子便跌落在地,溅出隐约火星。


    “落地。”


    龙可羡屈腿缓了这一记力,两人虚晃了晃,还未站定,后方气流涌动,她当即反手抽刀,刀鞘飞出时打断了攻势。


    她没收手,就着打断的时机,踏上阿勒掌心,借力飞身上前,当头砍下一刀。


    “砰——”


    倒地的不仅有人,还有人后重重叠叠的书架。


    烛光从书架后晃出来,龙可羡再次看到摆满蜡烛与牌位的五层台阶,与此前不同的是,她此时站在台阶中心,站在一地书册与木块里,与那少年换了个位置。


    站在那少年身后的,是密密麻麻配刀薄甲的家将。


    借着烛火,龙可羡才发现:“我们在……塔里?”


    阿勒点了个头,霍然向前看去。


    “孽障!”


    跟前传来道浑凝沉厉的声音,很有些分量,隔着人潮生生怼上来。


    家将往两旁让出了一条道,现出个灰衣男子,四十上下的模样,眉间两道深刻的川字纹。


    龙可羡粗粗看了眼,又看了眼,莫名地觉得熟悉:“你觉不觉得……面熟?”


    “自然面熟。”阿勒抬她刀柄,叠雪弯刀截面映出龙可羡的脸,她恍然一惊,这人长得与她有两分相像。


    龙慎怼着拐杖,掷地有声道:“龙氏孽子,你毁我宗祠,砸我族塔,屡犯族规,灭杀北境族老一百三十余人,逼得我族分脉隐匿在此,竟还苦追不放,当真没有半分血脉亲缘!”


    龙可羡皱起眉头,没有吭声。  龙头拐杖“咚”地砸地,他言辞沉痛:“我龙氏一族的宗师上百余众,因为你一人……因为你一人杀性入骨,癫狂无道,俱都惨死在你刀下,你可想起来了吗!”


    龙可羡摇头:“没想起来。”


    “盘龙族契在上,”龙慎倏然转头,拜向东方,“今日龙氏北支第三十六辈二房子龙慎在此清理门户,势要将此祸族异种绞杀在此,全卫听令!”


    绞杀二字一出,龙可羡就没有留手,哪里肯等他啰嗦完,抬手就是一记飞刀,霍然打乱了对面阵型。


    “你……你这孽障,龙霈,龙霈养出的好女儿!”


    龙慎抬拐回击,那木色层层脱落,露出道冷然刀面,这人以木拐为鞘,藏了把剑在里头!


    那长剑在颊边擦过,带落了龙可羡一丝发,龙可羡被压下的气劲正在膨胀,像一簇簇火种,沿着四肢百骸燃起。


    她挥刀迎上去,刀剑在眨眼间数次交错,碰出可怖刺耳的声响,割得这塔内众人耳内剧痛,阿勒转着手腕,足尖随意地挑起把刀,挡开家将一击,他下手利落,刀刀对着要害去,像是存了许多旧怨,要在今日一并清算。


    同样要清算的是龙慎,半年多前,他从龙可羡刀下逃过一劫,凭着祖上那点交情,以及祁国国境与北境的布防,在这涂州的戏楼里,寻到了落足之地。


    “你把我引到这里来,就靠这点人,便想吃掉我吗?”龙可羡回身砸出一脚,直直踹得龙慎后退数步,咳出血来。


    “莫要再装!你处心积虑查我下落,分明不肯放龙氏一条生路。”


    龙可羡后仰脖颈,躲开剑刃:“我不认得你。”


    不认得他,从何查起。


    有些微妙的诡异感在心口蔓延,龙可羡直觉有只手推着她来,引着她来,却摸不准是谁,若是如龙慎所说,半年前,龙可羡晋上宗师境,发狂般杀了龙氏族人,那只手要她找到此处,是为着借她之手斩草除根吗。


    她觉得不对劲,龙慎更是疑怒交杂,但他既无战损,也没失忆,自然能从心里翻出那些叛族之人,恨声道:“龙霈倾尽一生,养出你们这些叛徒……若不是龙氏,你们的荣光何来?”


    “你们?”龙可羡不再兜圈子,迎着剑尖往前,弹指击断剑身,在龙慎惊怒的目光下掐住了他脖颈,“还有谁?”


    “龙可羡!”


    阿勒踢翻颗脑袋,飞旋着往她身后而去,听得极细微的剑入骨声,龙可羡侧开身,躲过一剑,肩头却受了记踹,闷哼两声,重重砸倒在石阶上。


    拉长混乱的视野里,她看见了极清瘦修长的一只手,像是生来就该执笔作画,绘出来的当是雪中梅,雨前竹,这类清高到有些孤傲的君子雅物才衬得上这只手,此刻他却提着剑,背身上前去扶起龙慎。


    她见过这只手,在雷遁海湾,带着那小孩儿。


    噼里啪啦一阵响动,牌位和蜡烛落了一地,龙可羡挨着些热度,还未起身,那一击带着陌生且阴寒的气劲,密密地扎着她经脉,腰间伤口已经开裂,她微微抬头,皱眉看着腰间漫出的血迹,面不改色地翻出匕首,把那圈皮肉剔干净。


    没有灸种,在原先伤口上再度重创,削掉啼鱼血沾过的皮肉让其再生,这其实也是个办法,只是很少有人会这般做,一来怕疼也怕伤势过重,二来,这不疯子么。


    阿勒与来人混战数十招,余光里瞥见那傻子剖着自个儿的伤口,心道不妙,尽十成力斩出一刀后,回身扶起龙可羡:“疯了?这些爬虫,不值当!”


    战损伴随战力暴涨,龙可羡额汗涔涔,却前所未有地亢奋,连眼睑下都织满红丝,她抬起左臂:“摘掉它。”


    “你自可挣断。”


    “我不,你戴的,只许你摘。”龙可羡转头,她想吻住阿勒,临近时却只想咬他,咬到口腔里弥漫血味,这味道刺得她头疼,眼前模糊地闪过些画面。


    废墟,断裂的牌位。


    臂环松动,随之跌落在地,气劲攒不住,身旁的牌位和蜡烛都在轻微晃动,接二连三地跌落下去,家将被打得七零八落,已经有人开始打起退堂鼓。


    而龙可羡像是在出神,她的视野晃得厉害,脑中晃动着扭曲诡谲的场景,甚至产生了微妙的割裂感。


    有一小片挂着薄汗的皮肤,反着光,精悍劲厉,肌肉线条缓动。


    她在下方,时而变动,一方面浑沌而被动地接受起伏,一方面完全失去身体的控制感,这荒唐的画面闪得很快,刺得太阳穴发疼。


    五感的缺失混淆了她对时间的判断,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可能是一刻钟,那薄汗凝成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滚,她想要看清这人的模样,费力地偏头,却只看到一截鼻梁和略深眼窝。


    最后剩下一方剧烈摇晃的胸膛,带着混乱不清的纹路。


    懵懂中,耳朵里滑入一句短促的话,她慢慢抬手,莫名地说了句:“新婚的夫妻要饮红犀茶,睡红珊房,头三日是不得出屋的。”


    阿勒一愣:“龙可羡……”


    想起来了?


    不容他多思,左侧十来个家将攻势不减,他踹出一排牌位,家将不敢冒犯先祖,只能仓皇地闪避。


    “哥舒,哥舒策……”龙可羡拉过阿勒,把他按进胸口,翻身滚下五层石阶,抬手一推。


    石阶在地面磨出沉涩的声响,犹如盘踞在此的巨兽昂首前扑,带着万钧之力往前撞去!来不及挪步的家将登时就被巨力撞倒,龙慎喘着粗气,“枝鸣,枝鸣……杀了她。”


    乌枝鸣轻轻摇头,抬掌贴上快速逼近的石阶,两道气劲遽然碰在一处,只短短一个瞬息,那五层石阶便轰然溃散,漫天漫地都是碎裂的石砾与粉尘,火影零落。


    阿勒借着轰散的力把龙可羡反护进怀里,用背挡了石块儿,两人滚进个角落,他压声说:“别再把我按进胸口,这不是地方!”


    “保护你啊,”龙可羡纳闷地钻出头来,突然瞥见后方塔身摇晃,大声道,“低头!”


    龙可羡抬手就是一刀,斩裂了摇摇欲坠的塔身,带着阿勒撞出去,掠身在窄廊里飞跑,沿着来时的窄廊一路狂奔出去,尽头处有光,还有些许喧嚷喊声,是百花戏台!


    龙可羡提气,猛地撞开了门。


    脂粉味儿照面扑来,龙可羡呛了口气,足下险险刹住,差点儿从楼台高处跌下去。


    可她环顾四周,却看见各戏台上没有伶人,没有看客,密密麻麻地立着持刀持枪的士兵。


    阿勒一把抓着她手臂,拖进角落帷幕里。


    “想起来多少?”


    龙可羡欲言又止:“我可能成亲了,那人不是你。”


    “?”


    龙可羡撩开点儿他的衣襟,瞄眼看看里头:“那人胸口……有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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