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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跌落


    脚步声碎踏, 拥挤在窄道和木梯中。


    寒兵薄甲带来股肃杀的风,取走了戏楼里的靡靡春光。浸在水袖飘扬里的贵客被生硬地拽出来,他们有的跳脚大骂, 有的失声惊泣, 上上下下都压抑着哭骂声, 恐慌的情绪弥漫在这封闭的楼门里。


    只有高楼台上阴影覆盖的角落里栖着两个人。


    龙可羡浑身都在发热, 四肢百骸流动着火种,简直要透过皮肤灼烧阿勒, 连叠雪弯刀都在掌心里发出微弱的鸣震。


    热度使得皮肤更加敏感。


    阿勒带着她的手,依次走过刺针落点,那里的皮肤刺满象征权力的黑蛟,那相当于阿勒的第二张脸,他的肩头、手臂、腹部都留出了空, 那是给龙可羡腾的位置。


    纹路隐藏在药水下,龙可羡摸过的肌理是干净的, 但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有些话不该现在讲给你, 这地方终归差点意思, ”阿勒扣住她后脑,“你只需知道, 成没成亲不要紧,喜欢迟昀不要紧, 你走过的岔路再多,终归都会绕回到我身旁。”


    “迟……”电光火石间,龙可羡嗅到了点不对劲,“迟昀?”


    她急起来, “我以为你是,是世子。”


    “?”阿勒揉了两把她后脑, 额头磕上去,难以置信道,“作弄人的本事半分没减!你好生瞧瞧,那西南边陲迂腐得很,那些人把规矩当饭吃,生得出我这般品貌吗。”


    他反应快,厢房里的话重新回到脑中,嚼碎了之后品出了点味道,原以为是苦汁,没想到回了甘,但这点甜被妥帖地按在心里,他一贯如此,所有的忍都是为了某一刻的爆发,他会连本带利地向龙可羡讨回来。


    龙可羡哑口无言,抚着刀柄,把那颗沉金石抠来抠去,半晌才说:“你一路来雷遁海,对海域这般熟悉,出手就是镇南王府世子腰牌……”五贰久90八1久2


    尾音越来越淡,此时卫队和家将在挨间排查,龙可羡拉着阿勒滚进暗处,她没再提,定神看他眼睛,转而说,“我有许多事想不明白,还有许多事记不起来,但我想同你讨一句准话。”


    因为挨得近,龙可羡的热度毫无保留地递向阿勒,他摩挲着龙可羡耳下的皮肤,伸出一指:“想好了,我只答你一个问题。”


    “……”龙可羡这就难住了,她喘了一口气,把蠢蠢欲动的气劲压下去。


    阿勒静静地等。


    想了半日,龙可羡问的是:\"我欠你银子吗?\"


    没头没脑一个问题,阿勒毫不犹豫:“一大笔。”


    “所以。”


    龙可羡挣开他,才发现早已把他小臂握得发红,留下了几道斑斑指印,她懊恼地扯扯头发,分明从这问题中摸出了无数线索,可思绪开始颠三倒四,只能喃喃地确认一件事。


    “我认识你,”顶上有卫队搜寻,簌簌地落下灰尘,龙可羡抬手挥开,看着阿勒,固执地问,“与我成亲的是不是你?”


    “这要紧吗?”阿勒对龙可羡的了解程度深到令人发指,他知道龙可羡在想什么,开始不疾不徐地反攻,“你根本不是想问这个,你想问我们睡过觉没有,对不对?”


    龙可羡被这句话烫到了,她往回缩了一步,却被阿勒拽着手臂按进胸口:“你借这个问题想试探自己。”


    他步步紧逼。


    龙可羡慌得想跑,回头一脑门猛地磕在墙壁,险些将墙上撞出裂隙。


    这动静使得头顶脚步声顿时一停,继而开始密集快速地移动。


    阿勒看着那灰屑落进光束中,到了此刻他却不急了:“如果我说有,我们夜夜颠/鸾/倒/凤,哪里都做遍了,船上,屋里,吊床,沙滩上,你身上没有一处不沾染我的味道……如果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就想要顺理成章地与我逍遥快活一回?”


    “……”


    “我偏不,我方才说的是真是假,你且自辨,我只要你开口,说你想要什么?”阿勒的温柔正在快速消耗,已经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勃勃的攻击欲。


    他与龙可羡经历过这场面,有些话她从前不会说,有些事他从前来不及做,但此刻正好。


    他擅长引导,这些话说出来,龙可羡就忍不住在脑中虚构出许多画面,那景致比她看过的艳册还要让人面热,体内的气劲瞬间躁动起来,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最终再也克制不住。


    手底的石墙忽地裂开,碎石灰砾哐哐砸地。


    这串响动吸引了周旁戏台所有目光,他们立刻朝此奔来。


    “这边!”


    “高台!”


    声出之前,阿勒对着裂纹一脚踹下,两人跃过墙垣,进入一处戏台中,里边还有看客在慌忙地撤离,谁也顾不得谁,故而他们突兀的闯入在这里激不起波澜。


    外头的呼喝声越来越急促,二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放慢脚步,带上两分慌张神色,脱外衫,着戏袍,融进了人群里。


    “我不记得你。”龙可羡低声说。


    “你也没有忘记我。”阿勒把她护到人潮里侧,拉下兜帽,转换步伐,成为两尾行色匆匆的鱼。


    腰侧伤口创面大,可抹过药后愈合的速度比之前快,只有小部分渗血,龙可羡没感觉到疼,她的手始终放在腿侧,抬头看了眼远处的楼门,又看了眼阿勒,在这时想起黑暗中冒出阿勒那人说的话。


    “我们是在战时失散的吗?”龙可羡反手握住刀柄。


    “不是,”兜帽帽沿垂在阿勒眉骨上方,落下的阴影就在他眼窝,显得比平常更深邃,但他忽然侧眸看过来,神情桀骜,“你一步登天晋了宗师,力气大得吓人,将我吃干抹净后又抛下。”


    “?”龙可羡警惕地看他,“你哄我玩,我没有这般坏的。”


    “你太小瞧自己了,”阿勒叹口气,“我钟情于你,日日都耽溺在你身上,故而再找见你时,是一步也挪不动道,什么下三滥的戏码都演了,只想得你一分青眼。”


    他越是在言辞间把自己放在低位,在情绪上越能勾得龙可羡心旌摇曳,她不禁拉高衣领,蒙着声音问:“我从前对你不好?”


    “算不上,”阿勒轻描淡写,“也就是……日日都干些不知死活的勾当,戳我心窝,砸我软肋,踩在我头顶蹦,还要无辜地……对,就是眨着这般大眼睛望着我,看得我心软,拿你无可奈何,只好日日都发泄在……后边你不需要知道。”


    他言之凿凿,漂亮的眼睛似乎定住了,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潋滟的眼波儿都静止了,他没有表露出可怜的情绪,他就那么安静,可是这安静就让龙可羡忍不住地反思,好像他真的曾经被她吃干抹净又无情抛弃。


    她知道阿勒浪荡,这串话多半以本性润色甚重,但她怔怔地摸着自己心口,她自来对具象的痛感不敏,可此时掌心下犹如刀凿虫噬,难受得她轻抽气。


    这是真的。


    记忆出现了缺失,空白的部分只是暂时地死了,但它们会附着在龙可羡的一言一行上,那些产生过的纠缠与习惯也不会泯灭,龙可羡的身体里,有阿勒的影子。


    两人走上石阶,一路上都是入山居也不愿得罪的贵客,多半是来自宁国的达官显贵,此地等级森严,官商天壤之别。


    这拨人的撤离让龙可羡和阿勒抓住了机会,只要走上百阶,就能到得楼门门环,龙可羡紧握刀柄。


    只差一点。


    卫兵紧锣密鼓地在戏台搜寻。


    许是龙可羡当真倒霉,两人刚上台阶走出几步,侧方花形戏台上立着的青衣便瞪大了眼,指着他们,下意识地吸一口气正欲高声喊话。


    阿勒面不改色走在人潮侧方,手腕微抬,一枚金珠从他袖中飞射而出,在空中拉出道虚影,眨眼间就没入了青衣的喉间。


    一捧血雾炸开,那青衣至死都没发出声。


    “金珠要这般使,”阿勒戏袍袖宽,垂下来的袖子成为绝好的遮掩,盖住了二人交握的双手,“你那惹事就留金珠的毛病趁早改了。”


    青衣轰然坠地,带起一片惊呼。


    黑塔里的家将在此刻走出窄廊,为首的龙慎 受了重创,捂住胸口冷然道:“今夜已经将楼大家得罪了,便万万不能再放走那孽障,枝鸣。”


    乌枝鸣目光逡巡,轻轻定在龙可羡身上,但他没有声张,应道:“二叔。”


    “今夜必要让她有来无回!”


    龙可羡蓦地转头,和乌枝鸣隔空对上一眼,当即往前撞得人潮东倒西歪,握着阿勒的那只手骤然使力,把他往前推去。


    “你走,与尤副将接应。”


    这些富贵爷儿哪里受过这种推搡,气的气,骂的骂,有的仗着随侍护卫骂得毫不留情,场面一片混乱。


    乌枝鸣撑手落地,挡住了龙可羡侧劈来的一刀,虎口霎时发麻,胸口气血激荡,他已经尽量高估龙可羡,仍然没有料到她的攻势密集度与力道能如此协调。


    瞬息的回力之后,他提刀反刺。


    龙可羡穿着不合身的戏袍,两截长袖在刀剑击碰中碎成丝絮,干脆在回身时把戏袍褪掉,绕在掌中飞扫而去。


    腰侧伤口里渗出的血在月白底色下显得触目惊心,乌枝鸣卷出剑花绞碎戏袍,看着那片红,再看龙可羡越发高涨的战力,有一瞬的讶异,他原以为用战损激发战力是种悖论,没人能忍这种疼,即便意志上能够忍受,肉/体的脆弱也会导致颤抖痉挛,继而迫使招数变形,气劲溃散。


    龙可羡不会给他反应的机会,借着这一瞬的分神,学着阿勒方才抬腕飞珠的招数,翻掌打出颗金珠。


    “叮——”


    金珠险险擦过乌枝鸣脸颊,带出道血痕。


    二人再度缠斗在一处。


    周围的侍卫与家将围拢过来,但谁也近不了他们的身,于是有部分反应过来的,开始四下找寻与她同行的阿勒身影,龙可羡在抽刀时往楼门看了一眼,那里还在混战,已经到了互相指着鼻子问候祖宗的地步,但扫过一圈,没有见到阿勒,她料想他聪明,关键时刻从来都拎得清,应能与尤副将顺利接上。


    灯盏俱碎,刀剑撞过的地方清出了一片空地,龙可羡越战越勇,仿佛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乌枝鸣逐渐吃力,和家将打起了配合。


    东扯一脚,西戳一刀,把龙可羡拖在包围圈里,硬生生地跟她磨。


    龙可羡在人影起落间找着突破口,但对方防得很死,几乎是倒下一人,立时就有人堵上豁口,不计伤亡地要拖死龙可羡。


    楼门口同样混战一片,突然,人群中爆出一声“退后!”


    紧跟着惊天动地一声响,十数人高的楼门开始晃动,人潮全挤在门后台阶,此时顿感不妙,一个推一个地从石阶上往下蹦。


    “轰——”


    入山居伫立数百年的巨大楼门轰然砸地,带起的气浪扑面而来,龙可羡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借力踩力,蹬着谁的刀就攀上了楼台,纵身往下一跃!


    阿勒手里拽着长帆,卷着龙可羡把人扯过来时还在喘气。


    “你怎么不走?”


    阿勒俯首过去,咬下了她的耳珰作为回答。


    第52章 吻杀


    楼门倒塌, 尘灰土浪激涌向内,门内看客如鱼涌出,挤在楼门前的空地上, 犹如一个源头, 将恐慌与动乱绵延向外边戏楼, 一时之间整座入山居琴弦岔音, 水袖凝滞,看客离座。


    群山夜鸦惊翅, 铺天盖地的羽翼挡住了月色。


    里里外外都乱成一团。


    龙可羡陷在阿勒臂弯里,跳下来时带的力道把两人冲出了三丈远,她在艰难的喘息中把头抬起来,顷刻间又被按了下去,一颗飞溅出来的石子擦着她头皮掠过。


    阿勒这才把她松开, 目光沿着她全身走了一遍。


    经过鏖战,龙可羡刀口滚落的人头能填满一方小池子, 但她并非分毫无损。


    肩膀有两处刀伤, 右臂教人捅了一刀, 左胸扎着支袖箭,箭头嵌在皮/肉下, 箭柄被她拗断,要紧的是腰间还有自己剜出来的大片伤口, 鼻尖在地上蹭得发灰,鼻梁擦破几道口子,钗环全在打斗间当作暗器射/出去了。  十分狼狈。


    她也皱眉看着自己身上伤口,闷闷不乐地说:“我乱糟糟的。”


    阿勒只是擦掉她鼻尖的灰, 语气异常温和:“我不知道你们身手好的胆子有几斤,能在数百人的包围圈里独自厮杀, 再从十丈高台上跃下来,但我这种……心头肉也没二两重,受了惊吓就容易做些出格的事儿,若有冒犯,先跟你说声对不住。”


    听出点有言在先的意思,龙可羡顿了一下,问:“什么出格的事?”


    “不知道。”阿勒没表情,侧眸时眼底倒映火光,,他站在这光影交织的角落里,像是条正在燃烧的引线,静默的尽头是无人能挡的爆发,“我也不是事事,时时,都能克制得住。”


    龙可羡反应了一会儿,不知要说什么,探指握住了他。


    阿勒从袖中摸出两枚药丸,龙可羡侧头躲开:“不行,会晕。”


    少君是越挫越勇的,通过透支气劲来促发力量,服药会削弱痛感,继而降低反应度,她整个人都会像醉酒似的轻飘飘,若非病得要死了,否则龙可羡不会服药,她说,“我没有事,回去之后睡上几日就好了。”


    难得的,阿勒只是顿了片刻,没有说话,。


    此时龙可羡还未察觉到异常。


    她问:“和尤副将接应上了吗?”


    说谁谁到,不远处的拱门晃下道黑影,哨兵从拱门上轻轻松松跳下来,喊了声:“少君!”


    两人对上一眼,他当即大惊失色,声音里带了哭腔,往后扭头,“尤大哥!少君,少君……”


    “怎么了!?”


    拱门后的声音洪亮如钟,透着掩不住的急切。


    只听得几声闷响,那拱门连门带框自外霍然破开,尤副将威风凛凛站在风口,身后密密麻麻立着火把,焰光冲天,震得楼门下的吵闹哑然沉寂。


    火把背后是沉默肃杀的黑色浪潮,一线铺开,像是夜的蔓延,无声地吞杀着入山居。


    若不是心知三山军远在北境,绝没有一夜飞渡长海,把三月的路程并作一日赶到的可能,龙可羡就要把他们当作自个儿部下了。


    尤副将闷头给了哨兵一记捶:“瞎嚷嚷什么,吓死老子,还以为少君出了什么意外。”


    哨兵捂着眼睛蹲墙角:“少君进去是白的,出来是红的,若不是还立着,我……”


    尤副将忍无可忍,低斥:“闭嘴!”


    龙可羡怔愣:“他们……”


    举火把的是随船而来的数十名三山军,而背后那望不到尽头的黑潮……


    “少君,”尤副将庆幸道,“老朋友啊!”


    嗯?龙可羡还没开口,楼门内的龙氏家将已经拂开重重人潮,跟了出来。


    对龙慎来说,今夜闹出的动静预示着他即将失去入山居这个喘息之地,若能击杀龙可羡于此,提着她的人头,就能成为进入龙氏主家的敲门砖,若是不能,他就会沦为被诸方截杀的落水狗。


    龙氏家将更狼狈,他们错误地估算了龙可羡的战力,单枪匹马一个人,竟然杀了他们过半之数,余下的多半带着伤,看似完好无损的那些人也早被吓软了腿。


    他们往前走三步,尤副将就率军进十步。


    火光和黑潮,带来明暗交错的压迫感,龙氏家将面面相觑。


    入山居被煽动的守卫不知得了谁的吩咐,楼门倒塌后,都明智地避在一旁,看客们更是夹着尾巴降低存在感。


    斗败的山狐对上蓄势待发的兽群,输赢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儿。


    入山居之主迟迟没有现身,连守卫都避战,这就是置身事外的意思,今夜谁沦为败者,这笔毁楼之账就会算在谁头上。


    龙可羡还在想着这拨人从哪里来的,此刻是打是退这两个问题,就听见阿勒稍微抬了个手势,黑潮穿过火把,和龙氏家将厮杀在一处。


    三山军无令不动,哨兵探颗头出来:“少君,打吗?”


    援军都已经动手了,正主儿手还痒着呢。


    龙可羡点头:“诛杀。”


    尤副将会意,大笑两声,往瑟缩在角落的看客而去,拱手道:“诸位,劳请腾个地儿,这入山居里潜着歹人,我主子侠肝义胆,为民除害,若是不小心走了流矢,缺个胳膊少条腿,那就不好看了。”


    这是放人的意思。


    那举火把的大汉们一个赛一个骁悍,后头的黑甲军爷更是下手一个赛一个狠辣。


    他们原本就是来听个曲儿,找点乐子的,此刻能走,哪里还吵闹,当即遁得连个影子都没剩下。


    刀光剑影交织在楼门前。


    龙可羡看着,三山军训练有素,那群黑甲士兵同样令行禁止,打的是队形配合,并不是装腔作势的私军,配单面甲,配长勾,这装备,在海上才好用。


    思索着,忽然听见阿勒问:“查清了吗?今夜可还有疑惑?”


    龙可羡下意识说:“他们自说自的,讲我违逆族规,诛杀族人,我皆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们做了何事将我逼至此地。”


    她看着阿勒,露出疑惑的神情,“若我早就认识你,绝不该如此轻易地忘记你,我是说……无论谁逼迫我,戕害我,我都不至忘记,为什么……”


    阿勒垂眼,看她的眼神格外专注,他在等龙可羡自己找出真假之间的破绽。


    “你已经发现了不对。”


    “我想过的……”龙可羡看着自己掌心,“在那黑塔下,我想到总在梦里一遍遍梦见儿时的院子,那棵树,那座回廊,可有一事不曾在意过,我在长大,树叶却没有变过,那皆是假的。”


    她一遍遍地做这个梦,就是意识在反抗。


    “被赶出族学是真的,嬷嬷的死是真的,褚门一战是真的,”龙可羡低声说,“碧海三山才是假的。”


    所以才如此刻板,只有模糊的概样,没有具象的画面。


    “找到破绽,离真相就不远了,你会想起来。”阿勒摸摸她的脑袋。


    “我把你忘了。”龙可羡懊恼地说。


    ***


    今夜静得出奇,不止是入山居之主,还是这涂州城防兵,竟然一个都未出现。


    乌枝鸣撕开了道口子,挟着龙慎往山崖下逃奔而去,尤副将率着两路兵马穷追不舍,林雀惊飞不息。


    夜林快速地掠过几道风线,山崖下就是垂瀑入海,此刻已经逼近海岸了,水瀑的声音灌满耳道,远远可以看见海洋的肌理,在月下浮出淡白潮线。


    龙慎没有看到船影,便知海面已遭封锁,身后是不断逼近的追兵,龙慎仰望夜空,看到了注定的败局。


    他由乌枝鸣搀扶着,腿骨已经断了,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乌枝鸣说:“我们都被算进去了,涂州如此隐蔽,难进难出,若不是有人刻意引导,如何能令她找到此处。”


    乌枝鸣身姿颀长,但实在有些偏瘦,看起来像风一吹就要碎了,闻言晃了晃,苦笑道:“二叔……”


    “枝鸣!”龙慎恨铁不成钢似的,“你们年少夫妻,她何曾顾念过半分,荀王荒/淫无度,那日偏偏是她了上去,怎么这般巧就走了苏河桥,这般巧就落下了帕子……”


    乌枝鸣无言垂目:“是我无用。”


    “你以为荀王强取臣妻,不知是她处心积虑!糊涂!龙霈有两个孩子,天差地别地养大,龙可羡是野生野长淬炼,龙清宁……”龙慎长长叹气,越发力不从心,“她才是龙霈手把手教大养大的孩子,哪里有几分真心,你,我,荀王,骊王,不过是她一步步往上爬的垫脚石罢了,她将我们都算了进去……”


    “龙可羡本是弃子,她走通荀王的路,借着战事把她召了回来,这是北境龙氏灭族的开始。”


    “你莫要再心软!”龙慎咳出两口血,把环佩交给他,“龙可羡不过是把刀,野心勃勃的是龙清宁,今日我在劫难逃,这担子,这担子我交给你,龙氏未亡……”


    “二叔不要再说,”乌枝鸣面色苍白,说,“只要活下来,回到主家便能东山再起。”


    “我不成了……”龙慎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对追来的龙可羡狞笑道,“龙清宁算无遗策,引你到涂州,要借你之手诛杀我等,却不曾想过自己。骊王封她为妃,是为了做给你看,有她在一日,你一日不会反!但你若是离了祈国……龙清宁必死无疑!”


    他像是癫狂了,呕出口血:“她在这个局里露了两次头,一次在召你回北境,取北境兵权,二在引你至涂州,斩草除根。但终究把自己晾在了局势上……妇人之仁!妇人之仁!”


    龙可羡被围杀时不曾变过脸色,被龙慎指着鼻子唾骂时不曾变过脸色,但听到这话,瞬间便挣开了阿勒。


    龙慎已经死了。


    他倒在乌枝鸣身旁,让那道颀长的身子看起来更加单薄,他对龙可羡惨然一笑,回身跃下了海,眨眼间就被飞流与潮浪吞得半点影子不剩。


    龙可羡急促地喘息:“我要……回王都。”


    阿勒没有应声。


    海面上逐渐压来密集的黑影,尖头赤尾,是黑蛟船。


    身份亮得猝不及防。


    龙可羡无暇顾及,在这沉默里嗅到了强硬的拒绝,她抓着阿勒手臂:“我要回王都。”


    阿勒反手扣上臂环,细密的痛感截断了气劲,让她骤然膝软,跌在阿勒臂弯,听得他说:“不准。”


    哨兵后脚才赶到,嚷起来:“公子给少君戴了什么!少君怎就横着了!”


    话刚出,肩颈就架上七八柄剑,哨兵目瞪口呆,听见方才还并肩作战的黑甲军笑嘻嘻地说:“拿下。”


    龙可羡听不见,她脑中昏沉,气劲飞速溃散,骨肉皆软成了棉花,连指头也抬不动:“我不能与你去南域。”


    龙慎或许是穷途末路,但他有句话没说错,龙可羡在祈国境内如何扑腾都好说,一旦与南域勾连在一处,就踩到了骊王底线,龙清宁便会陷入险境。


    “迟了。”阿勒摩挲着她手腕,往她手里塞了冷冰冰的物件,吻住她,同时带她使力。


    龙可羡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想要丢掉手里的匕首,惶惶地摇头,却使不上力气。


    阿勒喜欢龙可羡盯着他,那样认真的神态看起来很招人疼,美好得让他想要撕裂自己的伪装,肆无忌惮地露出卑劣而凶狠的一面,再反过来欣赏她的表情。


    她会愤怒。


    会咬他。


    都可以。


    但从祈国到涂州,阿勒已经撬动了龙可羡,绝没有放她回王都,一杆子打回原点的可能。


    匕尖刺入阿勒腹中,血液黏稠,烫得龙可羡淌出泪来。


    阿勒丢掉匕首,抄腿抱起她:“北境王越境刺杀,当场捉拿,带至南域关押。”


    =第二卷 ~浪儿翻=


    第53章 浪儿翻


    牢房阴湿, 朔风从窄窗呼啸而入,袭人肘面。


    牢头搓着掌入内,哐当放下食盒, 抱怨道:“这鬼天气, 冻得人骨头缝里疼。”


    另个大胡子狱卒踢着干草, 把门缝堵严实, 两人窸窸窣窣地开始分发牢饭,一碗稀菜汤, 一只硬邦邦的馒头,不馊不烂不掺土,已经是顶顶好的一餐了。


    挨个塞进牢门里,只剩最后一间牢房,可食盒已经空了, 狱卒犹豫地说:“这间,还是不送食?”


    牢头也抬起小窗往里撂一眼, 火光昏昏的, 只能看见道小小的影子, 一动不动,犹如滴漆黑的墨凝固在墙根底下, 摇头:“上头说不许给饭。”


    “那么小只……”狱卒嘀咕,“能顶什么用, 三日不给饭不给水,大男人都扛不住,别明日草席一卷,就拖到乱葬岗去丢了。”


    “你好心?你好心自去给食, 明日卷去乱葬岗的就是你。”牢头冷嘲,抱着茶壶坐在桌前。


    “我也有个这年纪的女儿……”狱卒碎碎地讲两句, 也就不说了,掰碎的馒头又丢回了嘴里,干巴巴嚼得没滋没味儿。


    夜色沉寂,紫蓝色的天穹缀着几颗星子,雪还没化,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风卷着雪沫往前滚,懒懒地扑着两只乌黑的靴筒。


    落下的足印很浅,不一会儿就被风扫得平平整整,看不出痕迹。


    牢头饮了热茶提神,这会儿想去放个水,刚推开内牢房门,侧旁猝不及防地探来只手,紧跟着肩颈一沉,痛感未至,人已经歪歪倚着门框倒了下去。


    来人轻推开门,进了牢房内,挨个查看过去,他的动作很快,却给人一种不焦不躁的感觉,牢房是连排小间,关押重犯,四面封闭,门由铁链拴死,只留道小窗口。


    行至最后一间牢房,隐约听见牢房内传来低语声,他的动作陡然加快,手起刀落砍断门链,猝然推开牢门。


    狱卒在袖里藏了两小块馒头,正蹲在小犯人跟前碎碎念:“刚来就剩两口气,这得犯多大事儿啊,这馒头千万别说我给你的,我还想活呢,听懂没,听懂抬个头啊你……”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掐断在喉咙口。


    狱卒大惊失色地看着来人,正要喊人来救,就见来人抬起一指,放在唇边。


    “嘘,噤声。”


    狱卒两股战战,站不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往后挪着身:“劫,劫劫劫囚。”


    来人温和地弯起唇角:“不错,你自动手,还是我来?”


    外间风吼雪摇,没有巡卫队被惊动,这人是个练家子,很有几分能耐,传言里这等劫囚的高手办事相当干脆利落,生死存亡之际,狱卒不知哪儿来的一股莽劲,一激灵站起来,“不劳您动手。”


    接着二话不说,对着外墙,堪称视死如归地猛力一撞,当即磕出红印,倒了下去。


    “有眼色。”


    来劫囚的是个男人,五官十分朗阔,光线里晕着细小的尘埃,顺着那鼻梁起起伏伏,像是上了些年纪,眼角延出淡淡的纹路,鬓边有稍许白发,也不妨碍那身温文和善的气度。


    他垂下眸子,看着角落里始终一动不动的小身影,不着痕迹地叹口气。


    小东西抱着膝,把脸埋在膝间,露出的手腕小臂青青紫紫。


    他蹲下身来,头回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先一点点拨开小东西头上的枯草茬,温声说:“你母亲与我是旧识,她……”


    手背暴露在昏光下,上边零星地溅了几点血迹,早就收干了,呈深红色,紧紧地扒着手背皮肤,讲到此,他很轻地抖了一下,接着收回手来,用和缓无害的语气告诉她。


    “我是草原上的大伽正,日后你便跟着我,这里坏人多,但你不要怕,我带你出去。”


    可小东西还是不给半分反应,他对小东西的了解不多,只从她已逝的娘亲口中得知寥寥几个词。


    应激,孤僻,不适世俗。


    硬来会招致剧烈反抗,时间不多了,大伽正略想了想,从袖袋里掏出半只馒头,还有零零星星几块糖,用帕子垫着移过去。


    “吃,甜的,尝尝。”


    果然,小东西藏不住动作,肩膀动了动,他便把帕子移到她脚边:“……你站得起来吗?我背着你。”


    “她听不懂,也不会讲话。”


    牢门口传来道清冷的声音,尚显稚嫩,带着些微喘,有点儿急促。


    二人同时转头。


    大伽正惊愕道:“阿宁,此地危险。”


    角落里的小东西终于动了,她缓缓抬头,露出双好看的眼睛,那层光膜尤其润亮,盛着些许疑惑往门口看,这动作带起一串叮叮当当的铁链击碰声。


    大伽正这才发现,她双腕双足都束着铁链,因为太瘦太小,那手环卡在小臂肘弯处,故而方才没有瞧见。


    她满身草屑脏灰,受过鞭刑,这冰天雪地里,就穿着身单薄的中衣,破破烂烂,鞭子抽出来的血痂都凝成褐色了,不晓得如何撑过来的,唯有那双眼睛干净得不像话,让人不忍心多看。


    大伽正心中大痛,只好别过头去,看龙清宁扑身过来。


    龙清宁身子弱,几乎跑掉了半条命才追到这里,她没有时间安抚龙可羡,一边解掉披风,罩在龙可羡身上,而后指指大伽正,指指龙可羡,比着手势说:“走,离开,他保护你,安全。”


    龙可羡霍地站起来,她不懂得避讳,只知道拖着链子,直直地往姐姐怀里钻。


    龙清宁垂下眼,定了片刻,坚决地把她扶站好,再度指向大伽正:“他,好人,同他走。”


    龙可羡似懂非懂,拉着龙清宁的袖子,拽了两拽。


    “我不走,我在这里,”龙清宁摇头,摸了摸小妹的脸,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说,“带着个靶子,我们三人谁也出不得城。姐姐会接你回来,堂堂正正地接你回来,今日被抢走的东西,我要他们百倍千倍地还给我们。”  龙清宁最后说的一句话是:“要听他话。”


    她躬身伏地,向大伽正拜了三拜,再起身时,所有情绪都敛得干干净净。


    今日之后,长夜降临,龙清宁隐入浓稠夜色里,她如此单薄,却韧如蒲苇,明知那前路崎岖,却没有再回过头看龙可羡。


    要听他话,这句龙可羡记住了。


    ***


    星子躲回云层后,薄雪如盐,


    大伽正削断铁链,小心地把她的手脚放出来,随即抱起龙可羡。


    孩子太小,抱起来没分量,轻得像是片雪,大伽正把兜帽给她压低,转身走向另一条路,龙可羡尖尖的下巴靠在他肩头,默默地望着雪夜,直到视线里灌满雪粒,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低头啃起袖管里藏的东西。


    今夜守卫大多都调去了龙氏主宅,城郊大牢巡防松散,大伽正掐着时辰,带龙可羡上了等候在巷子口的马车,这才发现她在吃……


    石头?


    车轱辘缓缓碾动起来,大伽正凑近一看,才看出来,是两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馒头,正是那狱卒掰下来丢她跟前的,冻得石块似的,沾着泥,带着草屑,她一口一口吃得很慢。


    察觉到他的目光,龙可羡略略偏过头,露出警惕的神情,挨着墙继续啃。


    还挺护食。


    “……”大伽正翻翻袖袋,空无一物,又抽出暗格,找出几块糕点,小声地哄着,“吃这个,那都硬成什么样了。”


    龙可羡攥着馒头不放,她听不懂,总感觉这人要抢她的食物。


    “……”大伽正把糕点盒子移过去,“换换?”


    他还捏了糕点一角,示范地放进嘴里,竖起个拇指,“这个甜,还软,好吃。”


    龙可羡犹豫不决,不想松手,但这盒子里白□□粉雪似的东西,看起来也像是吃的,她先试着往前挪手,手腕磨烂了,一圈新旧伤痕。


    没有人打她。


    于是龙可羡壮着胆子,飞快地把糕点抓进手里。


    呀,糕点在手里碎成一团,怎的这般软!和硬馒头半点也不像!


    她低头,先嗅了嗅,怎的这般香!


    她不晓得如何吃,只能先小心地舔舔,糖霜霎时化在舌尖,忍不住两口吞下去,香甜味儿欢快地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龙可羡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大伽正,像吃掉了春天。


    小时候的事儿大多不记得了,龙可羡这一两年吃惯了草皮野食,原本以为馒头已经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没想到这软趴趴的雪团,能甜成这般,一路要化进心口似的。


    胸口砰砰地跳,她怕再也没有了,故而不舍得多吃,把手上的残渣一点点抠下来,大伽正却倒出些水,给她把手心擦干净,鼻腔里堵着情绪:“还有,不要怕,明日吃,后日吃,日日都吃。”


    吃,龙可羡听懂这个,点了点头,在大伽正把左手的馒头抠出去时,只是迟疑片刻,没有反抗。


    她要听话。


    “你还没有换牙吧,小心把牙给崩了,你阿勒哥哥就是如此。”


    讲到这里,大伽正不禁头疼,没有设想过带回个小姑娘,阿勒会有何反应,但又想到那小魔星也是有妹妹的,龙可羡的年纪……大抵能对上。


    这般可爱乖巧,当作妹妹处,是再好不过了!


    他当即合掌,告诉龙可羡:“我们要坐船,回家去,家里有个哥哥,长得漂亮,人虽有些调皮,但处久了是最好不过的,有他在,你在城中横着走也不打紧,没人会欺负你,好不好?”


    龙可羡睁着圆骨碌的眼睛看他,眨巴两下,没听懂。


    “……”大伽正摸出纸,用炭笔画出个相当神气的小人,“这是哥哥,大名叫哥舒策,小名叫阿勒。”


    龙可羡歪着脑袋看,思索片刻,把那纸团起来,塞嘴里吃了。


    第54章 坏东西


    出城之后, 转乘三日马车赶到渡口,行船到坎西港,再转自家船只南下时, 已经是半个月后, 龙可羡外敷内服地用药, 身上的伤好得奇快, 只剩手腕手肘与脚腕还结着痂,她不愿意被铁链锁住, 在牢里时没少挣,那几圈肉都磨烂了。


    那骇人的鞭伤早已看不出痕迹,连疤痕都没落下。


    就是没什么精神,整日昏昏沉沉地犯困。


    下马打跌,走路打飘, 上船差点一脚踩空。


    大伽正只当她年纪小,赶路赶得发晕, 又给喝了药, 没想到这一喝, 龙可羡直直昏睡了两日方醒,他觉出点不对劲, 把药逐渐地停了,龙可羡才慢慢恢复些神采。


    他翻阅过龙氏古籍, 没有找到类似记载,猜想此种体质或许和她父亲有关。


    出海第四日,龙可羡就能小心翼翼地摸出船舱,到甲板上去吹风, 大伽正怕她受寒,给她穿得像只圆球, 热到她后心出汗,但她不会说,也不懂得出汗要脱衣,天冷要加衣的道理,只是记得要听话。


    这渺阔的蓝色地域,日夜翻动的都是海的鼾息,除了日升月落,找不到日子正在流逝的证据,在海上漂久了,人便容易迷失。


    他缓吐出一口气,转头发现龙可羡努力地踮脚,扒在船舷低头数着浪,不禁笑了笑,还是孩子好,听不到远处的哭声,只看得到眼前的浪翻。


    “海,”大伽正走到她身旁,“数过万万片浪,就到家了。”


    他在告诉她家的含义,试图从字里行间传递些许温情,但龙可羡听不懂,她仰头望着他,也没有想要探究的欲/望。


    船上都是自家的伙计,大伙儿熟稔,见着谁都要打招呼,彼此之间相当热络,而这几日,龙可羡时而会夹在人群里,嬉笑怒骂里她是独一份的安静。


    有伙计逗她,她不理,就连伙计拿零嘴儿给她,她虽犹豫,也仍牢记不能吃生人的食物。


    龙清宁告诉她要听话,她就当真只听大伽正一个人的话。


    除开不肯表露出对开口说话的意愿,其他都在转好。


    此行仓促,来不及找间好的医馆细看,龙可羡究竟是因为伤损而导致不能开口,还是因为没有在族群中悉心教养而不会开口,亦或是能讲却不愿讲,他心里有些疑虑,在试图厘清疑虑与把握分寸之间徘徊不定。


    徘徊不定的原因是龙可羡的性格正在逐渐凸显。


    龙可羡年纪虽小,不爱讲话,看着乖巧安静,在船上的几日,事事都要比别人慢,但她总在观察周遭,然后把观察所得纳入到自己的思考模子中,找出一条令自己最舒服的生存之路。


    小家伙很少考虑别人,那是生存环境所致。


    她也很聪明,察觉到大伽正心软善良好说话,对待她时,天然就带着对已故好友的怀念和遗憾。


    于是她试探了几次,讨要破损的黑剑就是个尝试,紧接着就是出舱玩耍,最后就是不愿配合看喉咙。


    每当大伽正露出察看喉咙的意思,龙可羡都会装作没听见,躲到角落里去玩那把黑色长剑,一玩就是半天。


    虽然不讲话,但她已经意识到有些事情可以拒绝,拒绝也不会招致打骂。


    黑色长剑是船户换下来的,已经有豁口了,弃在底舱不用,却被龙可羡捡了回去,大伽正还记得她拽着他去底舱时,眼底搁的那种急迫,也记得她坐在一堆破铜烂铁之间,宛如找到心爱的宝藏。


    大伽正那时还没有意识到,除了性格,龙可羡还有另一种本能正在苏醒,只差一个契机。


    ***


    枯燥把日子拉得很长,分明在海上只漂了二十日,却像是过了遍春夏秋冬。


    沉静如大伽正,都忍不住在下船时松口气,没想到刚下船,龙可羡便扒着石墩死活不愿意走。


    大伽正有些犯难,他回头看了眼。


    南清梭子巷是他故居,他生在此,长在此,因为小时候有佛缘,跟随师傅游历四方,最终在那遥远的西北草原悟到神旨,虔诚皈依,自此与家乡远隔万里重洋,近年才重新走动起来。


    南清城民风淳朴,要紧的是远离祈国,北境日夜不息的朔风渡不过这万万里海域,即便日后他要回到阿悍尔,也能放心把龙可羡安置在这里。


    千算万算,没算到龙可羡连路都不愿意踏。


    他蹲下身,和龙可羡平视着:“怎么了?”


    瘦瘦小小的孩子身后背着长剑,抱着石墩不撒手,连指头都抠得青白,还在拼命摇头,难得显露出抗拒和恐慌。


    大伽正看了一眼周遭,此刻港口人来人往,叫卖着风雨里的收获。


    他沉吟片刻,以为小孩子乍然换了环境,心里头不适应,便站了起来,先吩咐伙计去驱马车,而后摸摸她脑袋上的虎头帽,把手递给她:“牵住我好吗?”


    龙可羡确实怕。


    天老爷,她没见过这般多的人!


    犹如海藻一般,浓密地四处分布着,走动起来带着潮涌的力道,她就是夹在海藻中间的一只趴脚小螃蟹,被裹住了手脚,连喧嚷声都密集得能把她拍死在里头。


    她拉住大伽正的手,但没有握住,大伽正略感讶异,看着她绕过手指,拉住他衣服下摆,轻轻拽了拽,仰头把他看着。


    是要抱起来的意思。


    天穹蓝得透亮,不算大寒,风时不时地挽着裤脚,身旁是板车曳地的轱辘声和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在这泊位边的角落里,两道卷长的睫毛蹭着虎头帽沿,眨巴两下。


    他的心口霎时就被浸软了。


    ***


    “太软,黏牙。”


    老仆翻转着雨花零嘴盒,再抽出一枚花瓣小碟:“公子,这不黏牙,芝麻糖。”


    “硬得能崩掉牙。”


    老仆锲而不舍,再转来一枚花瓣小碟:“公子,这道,不软也不硬。”


    “酸倒牙。”


    老仆一把将食盒盖上:“公子是想大伽正了吧,主子日前来信,道是今日就归家。”


    “谁想他,我没想。”


    十二岁的少年特意穿了身簇新的锦袍,小卷毛用水梳得直直的,整个人都拾掇得清清爽爽,连靴面都没落灰,嘴里讲着没想,眼风却在往门口飘。


    “没想您还挑嘴,一早支使厨房做糖,洒扫院子,花都换了两盆,送菜的小贩直问咱们府上兴什么喜事呢,不知道的还当新媳妇进门了。”


    老仆捶捶腰,他已经老了,念念叨叨地走远。


    阿勒咬着草芯,有些烦躁,因为等得太久,耳下的一绺发梢悄悄地卷了起来。


    临近年关,西山落了雪,日头当顶泼下来,给那山巅淋了层金光,映着其后瓦蓝的天穹。


    阿勒是被一阵车轱辘碾地声吵醒的,第一反应是老头儿受伤了,他一个讲究苦修的老和尚,在阿悍尔连马都不骑,怎么乘马车回府?


    定是受伤了。


    别是断手断脚了。


    不知还剩几口血。


    越想越瘆。阿勒双腿不听话,一阵风似的往外跑,没跑出几步,又一阵风似的卷回来,“砰”地推开房门,把那一匣子的好药胡乱抱在怀里,再匆匆拔起步子,沿着回廊往外飞跑。


    老仆在后边扯嗓子,他充耳不闻。


    谁能想到,在长廊折角,忽地捕到了一道影子。


    刹脚已经来不及了!


    阿勒猛地撞上了个小东西,红通通的,表皮挺软,内里硬得像石头,这一下撞上去,跌了个屁股蹲的竟然是他。


    匣子落地,药瓶跌得四处都是。


    寒风穿堂过,卷得枯叶磕磕叩地,暖冬的日光来到长廊,穿过叶隙,零星地跳动在红裙子上。


    拂起的裙裾扫着阿勒的发,好容易梳直的头发被风带卷,俏皮地搭在他耳廓。


    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


    阿勒咻地站起来,他性子霸道,哪里肯这般仰视别人,还是个小孩儿。


    这小孩儿有点意思,丁点儿大,也就到他胸口,却背着把黑剑,剑柄顶起来,比她脑袋高。


    偏偏顶着只憨头憨脑的虎头帽,你也讲不清她是乖,还是真有两把力气。


    但她就不怯也不闹,疑惑地把他望着,像在辨析确认着什么。


    阿勒抱着臂,清清嗓子,决定先开口为强。


    架势刚摆上,那小姑娘就往前走了一步,犹豫地,好不情愿地,轻轻地喊了声。


    “哥哥。”


    好啊,上来就攀亲戚,阿勒占了身份的便宜,气势更足了,说:“我自有正经妹妹,你又是打哪儿来的小乞儿?”


    一句话,龙可羡只听懂了妹妹二字。


    于是她又往前走了点儿,再喊一声:“哥……哥。”


    这回不顺畅,喉音哑涩,咬字时前后续不太上,她有点懊恼,在船上时,大伽正偶尔会说些哥哥长哥哥短的,讲起来时,都会给她可口的果子,和香甜的糖糕。


    龙可羡隐约地意会到什么,大伽正想让她喊这两个字,可她不愿意,因为喊不好,嗓子和弓箭一样,久不用就锈,拉起来滞涩喑哑,含糊又不好听。


    她只好偷偷地练着,睡前讲两句,早起讲两句,直到在廊下遇到这小少年,神气劲儿,和小像上一模一样!


    龙可羡忐忑不安,紧抿着嘴,没想到这小少年绕着她走了一圈,往后坐上围栏,晃着脚,睨视着她:“打哪儿来的?谁带你进来?你身板挺硬,练的哪家功夫?为什么背着老头的剑?佩着老头的荷包?老头哪儿去了?你们什么关系?哑巴了?”


    越说耐性越差。


    这一串话砸下来,龙可羡觉着挺好听,像唱曲儿,只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她蹲下来,扒拉药瓶里滚出来的药丸。


    阿勒眼睁睁地看她把药丸捏在指头间,看她对着阳光端详片刻,看她放在鼻尖嗅了嗅,看她指头下滑……


    “不能吃!傻子!”


    阿勒蓦地跳下围栏,一把拍掉了龙可羡的手,力道带得那袖口往下落,露出截青紫交错的瘢痕。


    他愣了愣,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截手腕:“不能吧。”


    谁知龙可羡突然探手,有样学样地,一把将他推到了台阶下,阿勒这回防了个心眼,踉跄两步,好悬没被推倒,仰头和龙可羡怒目而视。


    龙可羡冷冷地看着他。


    坏东西。


    第55章 冤家碰


    阿勒跷脚躺在榻上, 拿胳膊枕着脑袋,谁也不搭理。


    老仆前后进来几回,留下的叹息浑浊, 凝成片片黑影, 重重叠叠地压在阿勒心口, 成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尽管很不愿意想, 但阿勒心知,古来太监看失宠的宫妃, 就是这般叹气的。


    窗格大开,窗面上敷着浅金色的薄光,自下而上而拱起道阴影,不一会儿,阴影铺满窗面, 大伽正出现在窗口,他没有入内, 只是临窗而立, 宛如老友一般开口。


    “是不是又高了?”


    阿勒没应, 转过身去背对他,简直像个被入侵领地的小狼崽子, 那点不高兴全写在脸上了。


    大伽正无奈地笑,转身进屋:“回程时见着只骨哨, 料想你会喜欢,驭海鹞子正好。”


    骨哨不足一指长,银蓝封漆,头尖尾钝, 配了条攒金丝的细绳,在光线下漂亮得很。


    这年龄段的孩子都爱玩儿, 阿勒心思野,更喜欢玩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普通的物件入不了他的眼,这会儿心思被勾走了一半,另一半还在强撑。


    “我当你风里雨里寻道去,哪里知道你寻了个小炮仗回来。”


    话音还是很硬,阿勒没说的还有她一上门就敢蹬在我脑门上蹦跶,但这句话只是在喉咙口过了过,咽下去了。


    少年心气高,干不来告状的事,况且这也太丢面儿了。


    大伽正坐在榻沿,无声地垂目看他。


    阿勒被这眼神看得没脾气,干脆转过身,把脸埋枕头里:“听说你要把她养家里呢,老墉已经差人去添置那小炮仗的东西了。”


    “往后家里添个人,成不成?”大伽正顺毛似的,抚摸着阿勒的后心。


    来了,切正题了,阿勒心里相当不得劲,把声音闷在枕头里说。


    “你添个丫鬟添个小厮都罢了,猛不丁地领回来个人,连声招呼也不打,事事要商量不是你说的么,打量我是小孩儿?”


    他这般趴着,满头的发丝干透了,飘在冷风里,卷出饱满的弧度。


    大伽正失笑,眼尾延出两道纹路。好些日子不见阿勒耍孩子脾气了,于是挪了个位置,抻直腿,把连月的紧张感都卸下来了,说:“阿勒不是孩子,这几月将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是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这话极大程度地满足了少年勃发的表现欲,十岁挂点零头的孩子么,个子刚窜,心就比天高,绝听不得一句“你年龄尚小”、“你不懂事”云云,讲一点就要炸,大伽正是搔到痒处了。


    没想到阿勒精得很,哄也不管用了,说。


    “少激我,我糊涂着呢。劳烦你把事情始末讲讲明白,为何养她?你那点家底,养我一个还不够吗?”


    “事出仓促,我亦未曾想过。”大伽正实话实说。


    阿勒忽而撇过头,来了一句:“别是你私生女吧?”


    他越想越不对,老头儿心有大爱不假,但于小事总是拎得清,不是那等盲目自我付出之人,这往家里领回来个人,等同于把她往后余生包圆了,若不是亲生的,哪能这么做!


    他一骨碌坐起来,脸上还余着些肉感,骨相没有那般凌厉时,有种雌雄莫辨的精致,一双清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大伽正,笑得有些邪性。


    “玩得还挺花花。”


    “哥舒策。”


    大伽正轻敲一记他脑门,不准他玩笑。


    阿勒又颓下去,烦得抓了两把头发:“我就不是个能容人的,你要养,在外头置个宅子养,我不与她在一个屋檐下。”


    末了顿了顿,补一句:“我俩得干架。”


    大伽正:“她……情况特殊,不可外置。”


    阿勒:“那便把婆子丫鬟管事配齐了,对付个黄毛丫头而已,还能出什么事?”


    大伽正想了想:“不妥。”


    几次三番被拒,阿勒脸上挂不住,他向来对老头有话直说,当即梗着脖子:“你这般话里话外地护着,混淆视听倒是做得好,事实上半句实在话也没透露,怎么,这是个麻烦来的?烫手山芋?”


    一针见血。


    大伽正颔首:“多的不便讲与你听,这孩子的母亲与我有些渊源,如今已……”他讲到此,眼眶也红了,静了静,才说,“已仙去了。”


    阿勒不好戳他伤心事,被这理由卡得进退两难,最后只好稍作妥协:“算了,家里惯来都是你拿主意,要养便养吧。”


    大伽正拍拍他的肩:“这孩子此前吃了不少苦,我不敢说她如何乖巧,毕竟性子尚未塑成,于世俗规矩更是一窍不通,只是一点,她刚到家里,你要多担待两分。”


    “好说,”阿勒既然松口,就不扭捏,摊开手来,“骨哨我瞧瞧,是什么骨,上头漆的银蓝银蓝的东西是什么?我看你一路狼狈,瘦得下巴颌儿能戳死人,白头发都密了不少,下回不必给我捎带东西,又不是什么小孩。”


    大伽正笑笑,缓出一口气,在他心里,永远将阿勒当作孩子看,却懂得要用对大人的方式过问阿勒的意见。


    两个孩子都非亲生,还都各有各的特殊,大伽正在草原上侍奉阿悍尔天神,这辈子没动过红鸾星,没想到儿女缘反而深。


    骨哨丁零零地响,风敲惊鸟铃的声儿都没这脆亮。


    阿勒心里想的是,若那小炮仗不踩他头上来,都能担待,他已不是同她一般的小孩子了,跟她计较,那是丢面儿。但人若是踩到他头上来么。


    阿勒咻地把骨哨攥进手里,脆声戛然断在掌心。


    那就教她通几分规矩!


    ***


    正屋桌上摆着各色零嘴花样,阿勒和大伽正进门时,龙可羡刚咬下块糖,颊面微微地鼓起来。


    阿勒打眼就瞧见桌上的雨花零嘴盒,花瓣小碟已经空空如也,他一顿足,告诉自己要冷静。


    不就几块糖么,吃,给她吃……


    龙可羡朝他瞥一眼,扭过身子,拿后脑勺对着阿勒,飞快地又塞了块糖,两颊鼓囊囊,瞧过去,那脸就同刚出炉的包子似的。


    阿勒霎时闭上眼,告诉自己不要同个小姑娘计较,可,不是……捡什么回来不好,捡个小饕餮啊!


    大伽正让老墉把桌上收拾了,接着摸摸龙可羡脑袋:“不可一口气吃这般多的糖,要坏牙的。”


    龙可羡听不明白,她警惕地看了眼阿勒,生怕他抢食似的,跳下椅子,拽着大伽正往角落去,悄摸儿地从袖口翻出一块糖,黏哒哒的,塞在大伽正手里,示意他快吃。


    她把着风,绝不让那坏东西来抢。


    “……”大伽正哭笑不得,把糖塞进口中,带她净了手,指窗沿爬过的小蚂蚁,说,“乖乖的,袖里不藏糖啊,否则夜里便要有这小虫子爬床咬你了。”


    他声音轻柔,阿勒抱着臂,一副小爷样儿,翻了个白眼。


    龙可羡听着,看看铜盆,又看看一溜儿的蚂蚁,突然明白了什么,伸指过去,揩下只小蚂蚁,就要往嘴里吸溜。


    阿勒倏地跳起来:“!”


    大伽正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当即吓得不轻,肃声呵斥:“虫子不准吃!”


    不怪他严厉,今日吃蚂蚁,明日吃蜈蚣还怎么得了,再者说,也不像话!


    龙可羡听不懂话,语气却摸得门儿清,此刻知道挨训了,耷拉下脑袋,虎头帽绳儿也落进水里,浸得湿漉漉。


    大伽正知道不可心软,蹲下身去,指着那排被打乱阵型的蚂蚁,严肃道:“蚂蚁,不准,明白了?”  龙可羡闷闷的,不准这俩字,她早也听懂了,这真是世上最难听的两个字。


    外边老墉来喊,大伽正刚到南清城,许多事情要交代,北上一趟的行踪也要清理干净,这几日还有得忙,于是叫来阿勒:“看着妹妹,带她走走,天冷,莫要往那池塘边去。”


    嘱咐了几句,便匆匆出了门。


    留下龙可羡和阿勒,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阿勒老不情愿地指指外头:“走吧。”


    龙可羡看着他的指头,犹豫片刻就跟上了,谁知阿勒带着她在府里走过两圈,大伽正还未回来,他不想在屋里跟这小炮仗干瞪眼,于是带着人出了府。


    冬日少雨,云都轻得很,慢悠悠地团在西山顶上。


    龙可羡也慢悠悠地跟在阿勒身后走,这两条街僻静,风卷着落叶乱磕,比人还热闹,哪知转过道石门,跟前陡然出现条人流密集的长街,龙可羡霎时成了趴脚小螃蟹,双足死死抓地,不肯往前挪动半步。


    什么毛病?阿勒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一路给她介绍家里地方,她不吭声就罢了,出个门还磨磨唧唧的,在门口张望老久才迈开步子,这会儿又闹什么?


    “你去不去?”


    龙可羡没答话,往后边退了半步,看起来就要拔腿跑了,阿勒哪能让她在眼皮子底下溜走,当即拽住她帽绳儿:“回来!”


    好大声!凶!坏东西!龙可羡瞪他一眼。


    “?”狗咬吕洞宾,热脸贴冷臀。


    阿勒脾气上来了,把人丢给老仆,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


    阿勒在府里漂了一下午石子,他精力旺盛,若不把怒气散出来,今夜谁都别想好过。


    落日悬在西山顶,天色犹如一面没打磨透的铜镜,昏昏沉沉的,让人看了就不得劲儿。


    大伽正理完事,正从外院往里走,当头撞见了阿勒,往他身旁落了两眼:“妹妹呢?”


    阿勒:“还没回家?别是在外头耍野了罢。”


    大伽正悚然一惊:“你带着她出门了?”


    这语气,阿勒刚消的火气蹭蹭往上拱:“你让我带她去走走,人到街上,死活不挪步算怎么回事儿,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南清城里贼都没半个,还怕被花子拍了去?老墉还跟着呢。”


    “你不知道,”大伽正连氅衣也不披,转头往外走,“她不会讲话,也听不懂人言,性子有些激进,老墉毕竟年纪大了,我担忧她吃亏。”


    “未开蒙?你打哪儿领回来的,深山野林么?等会儿……”阿勒不可置信,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谁说她不会讲话,白日里还跟我攀关系!哥哥长哥哥短地叫。”


    大伽正顿下脚步,面露讶异,这当真是未曾料得,这一路回程,龙可羡别说开口讲话,连笑声也不曾发过,他都要疑心这孩子是不是坏了嗓子。


    阿勒一拍掌:“这小炮仗,糊弄你玩儿,让我去把她提来审审!”


    “慢!”大伽正忙拎住阿勒后领,“她只喊你哥哥?”


    阿勒不明所以:“喊了,两声呢,怪腔怪调。”


    “回程时,我同她讲,家里有个顶漂亮的哥哥,保准不让她受欺负,教了她好几回,她都不曾开口……”大伽正看着阿勒,胃部隐隐有些痉挛,“这孩子被扔在荒山野林里活了一两年,确实不通人言,这点无疑。她喊你那两声,不知道偷偷练了多久。”


    “……”阿勒呆住了,这小炮仗,还是个哑炮!  一阵疾风啸过廊尾,院门砰地砸响,厨娘探出头来,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谁呀!”


    阿勒在风里急奔,肺里灌满冷风,嗓子口火烧火燎的,终于在巷子口看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他扶着墙,弯身猛喘气,朝龙可羡招手,半道声儿也发不出来。


    而龙可羡牵着老仆的袖,远远地看见阿勒,愣了一愣,接着“咔嚓咔嚓”,飞快地啃掉了一整个糖人。


    第56章 小脾气


    晚间, 厨房备了桌好席,给二姑娘和主子接风,给大公子降火平心。


    龙可羡个子矮, 站在桌旁, 只能看见脑门上两团乌黑的发鬏。老仆找出了主子儿时用过的高椅给她, 这会儿坐着, 比阿勒还高半个头,上桌后便晃着脚丫子, 直用眼睛瞟他。


    不知道得意个什么劲儿,小哑炮坐高凳。


    阿勒一边想,一边拣着肉吃,心里盘算的是如何哄这小哑炮再喊声哥哥。


    两刻钟前——


    在巷子里,他对着人把好话说尽了, 都换不来龙可羡开次尊口,这小炮仗把黑漆漆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连听都不耐烦多听, 直到旁边的老仆忍俊不禁, 说了句,二姑娘恐怕听不懂。


    莫名其妙的愧疚在穿巷寒风里支离破碎。行吧, 全白说了。


    但这声哥哥必然得喊。


    一来,高矮尊卑的调子须得正经定下, 日后他为兄长,她为妹妹,等级森严,拍板定调的大事都要他来主张。


    二来, 证明他并未扯谎,这小炮仗确实能听响。


    怎么让她开口呢?


    好话听不懂, 好事总能领会到吧。


    阿勒扫过桌上的菜式,在一水儿鱼肉鸡鸭鹿牛里,瞥见道亮眼的绿色,那是道汆水后简单拌了两拌的叶子菜,叶面青润,覆着层薄薄的亮色,看起来清爽,吃起来解腻。


    再者说,冬日里难得见鲜蔬,吃好的,不如吃稀罕的,反正阿勒是这般想。


    他提了筷,挑了顶鲜嫩的叶子,滑过肘子肉,滑过炙鹿肉,滑过水蒸蛋,直直地搁在了龙可羡碗里,成为红肉山尖上的一撮绿。


    龙可羡目瞪口呆,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叶子,眼神急遽变化,从酣畅淋漓的满足感蜕变成愤怒,她恶狠狠地瞪了眼阿勒,夹起菜叶子,怼到了他碗里。  她就不爱啃草皮!


    毛病!阿勒把筷子一搁,这油盐不进的小炮仗!


    大伽正轻轻一咳,化开了一触即发的战意,不禁感到头疼:“妹妹爱食肉。”


    失算。阿勒反应快,稍作联想,就从这句话里就估摸出了个没肉吃,没米嚼,只能啃草皮捉虫子的可怜蛋。


    这怎生是好?阿勒冥思苦想,眼神不时地落在龙可羡身上。


    ——除了吃,一窍不通的小炮仗。


    龙可羡啃一口肉,飙一把眼刀子。


    在她心里,阿勒就是个坏东西:见面打她手,不给她吃小糖丸;叫哥哥也没有同大伽正一般奖励她吃糖;讲话好凶,不高兴扭头就走;看不得她吃肉,专给她啃草。


    ——除了漂亮,一无是处的坏东西。


    大伽正讲究养生,晚饭用得少,略略吃了几口,便都在帮着龙可羡布菜,边布菜,边用简单的词介绍。


    时间便在这诡异的气氛里流淌着。


    直到外间随侍的老仆叩响门框,大伽正略拭了拭唇,看龙可羡仍在大快朵颐,刚要开口,被阿勒抢先道。


    “老墉来来回回走了三趟了,怕是有什么急事,你且先忙去,”阿勒扫一眼龙可羡,“这里交给我。”


    大伽正心知,此刻即便担忧二人处不来,也不能表露在明面上,否则对他俩本来就紧绷的关系无疑拱了一簇火星,于是干脆把场子交给阿勒,他自来机灵,方才得了一句提点,已经摸到了点对待龙可羡的门道。


    孩子们终究要靠自己磨合,大伽正带阿勒时,也没有多费过心思,他主张性情天成,人各有命,不要后天多加干预,于是点点头,安抚龙可羡道:“和哥哥一起,程叔去办事,听话。”


    听话?龙可羡懵懂地抬头,听谁的话?


    大伽正指指阿勒,把话拆解成她能听懂的样子:“听话,哥哥。”


    龙可羡大惊失色,连饭也不吃了,就着姿势,攀到了大伽正脖颈,然后把脸埋到他颈窝,攥得像救命稻草似的,说什么也不肯下来。


    这是真怕,也是真讨厌他。


    阿勒:“?”


    怕什么呢,敢出手推人,还怕被他按在桌上佐酒吃了吗?


    大伽正示意他稍安勿躁,把手贴在龙可羡后脑勺,顺了顺毛,此时不需解释,只要温和地重复告诉她:“听话。”


    能将阿勒全须全尾地带大,还让他心服口服的人,必定是有两把刷子的,大伽正就是一潭清润的静湖,能够包容跳脱的石子和呼啸的狂风,任何动静在他这里都会被化作规律的涟漪,无声地荡开来,直至化于无形,周而复始。


    他对人的要求总是很少,所以提出来的话,裹着温柔的请求,让人难以拒绝。


    龙可羡额头贴着他,在呼吸里慢慢松开手,偷眼去瞄阿勒的身板儿,而后掂量了一把自己的拳头,料想真打起来,她也未必会落到下风。


    ***


    老仆提着灯,在前边引路,不时地回头看那扇透着微光的房门,隐约可见门缝里两顶缠着红绳的小鬏,有些放心不下:“大公子性子急,若是打起来可怎么好。”


    主子发话,府上添个姑娘,于是下人间都自觉地改了称呼,老仆喜忧掺半,喜的是家里终于有了些热闹劲儿,忧的是别热闹过头,一锅炸了。


    大伽正系着氅带:“无妨,阿勒自有分寸。”


    若是时时紧张他们,反倒在二人间营造了针尖对麦芒的气氛,不利二人磨合。


    老仆忧心也无用,只好交代侍女多看着些,转而说起正事:“大飞传话回来,船后多了几条尾巴,怕是从祈国一路跟来的。”


    为了防这一手,大伽正带着龙可羡乘自家商船南下,在南清港口停靠时,悄悄下了船,接着船只继续往南去,没想到当真钓出了鱼影。


    大伽正望了眼远天,是铁铮铮的沉灰色。


    “该关门了。”


    ***


    “龙可羡。”阿勒念着她的名字。


    正主儿充耳不闻,把菜叶子拨到一旁,碗里的肉饭吃得干干净净后,眼睛瞟着阿勒,又瞟那酱肉条。


    “还吃?”阿勒没细数她都吃了些什么,只记得小两刻钟里她都没怎么停过嘴,这般进食,不得把肠胃撑坏了。


    龙可羡咻地抱紧碗,满脸防备地看着他。


    “……不跟你抢,”阿勒这会儿把心态摆得正,比了个吃饭的手势,说,“明日,吃,现在,吃,肚子,痛。”


    而后抱着肚子,做了个痛苦的表情。


    龙可羡看得一愣一愣,摸摸滚圆的肚子,若有所思。


    阿勒再直起身板,歪头吐舌,一副嗝儿屁的样子。


    龙可羡默默地把碗放回桌面,抬起手,要拿袖管擦嘴。


    “不准!”阿勒当机立断阻止她。


    这声儿惊雷似的,把龙可羡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定在原地,露出些许惊恐的神情。


    阿勒爱洁,哪能忍受这等做法,飞速地拉起她的袖子,把人连拖带拽地带到窗下,两只手齐齐摁进铜盆里。


    “洗吧。”他松口气,又恢复了神气扬扬的少爷样儿。


    龙可羡慢吞吞地划拉水面,逐渐地划出了乐子,指头翻飞,浸在水里上上下下地玩儿,唇边隐隐地陷出两枚梨涡。


    阿勒越看眉越紧,那水都划出了盆沿,溅到地面来了!他忍无可忍地握住她的手:“不准。”


    紧接着把那两只细细的小手重新按进水里,里里外外,连指缝都洗净了,龙可羡觉着痒,咯咯笑起来。


    阿勒这会儿正弯身,转过头,龙可羡的侧脸就近在咫尺,正屋里,灯供得足,把她那清瘦的面颊晕上层暖光,看着也不那么干巴了,那两枚梨涡先是浅的,而后逐渐变深。


    像两枚漩涡,把人的目光直往深里吸。


    这小炮仗,乖起来还是能处的。


    不通人言,不通规矩,得了,阿勒看着龙可羡的花脸,就是只小花猫嘛,熟了能给面儿理理你,受刺激就得挠你,怕人怕生,这润亮的眼睛也像。


    当猫养就对了!


    这般想着,他的手不动了,龙可羡随即侧过头去,因为笑过的缘故,眼里那弧光膜亮得惊人。


    一息,两息,还是不动,龙可羡拿小指在水里搔了搔他,正正搔在掌心,阿勒顿时吓了一跳,胳膊一用力,连盆带水地掀了满地狼藉。


    阿勒:“……”


    龙可羡抬着湿漉漉两只手,疑惑地发出声:“啊。”


    这下可好,两人的袍子都湿透了,湿答答地黏着,冬衣厚实,浸水就变得越发沉重,阿勒底子好,他不怕凉,但怕这小炮仗着凉,彻底哑火,大伽正前头刚走,后头她得一风寒,怎么说都是他照顾不周,白担了兄长的名头。


    于是唤来侍女,吩咐了带龙可羡回房。


    夜里起了些雾,走上几步,就被吞入白濛濛的冷雾中,柿子灯吊在檐下,十步一盏,晃出一圈圈橘黄的光晕。


    阿勒前脚刚推开房门,后脚就跟上来道黑影,侍女在屋门口急唤了声:“二姑娘,您的屋子在这头。”


    “!”这小炮仗一路跟着他呢。


    “你往对面去,那才是你的屋,这里,我的地儿。”阿勒指着右手边说道。


    他们都住在后院,屋子呈凹形,二人的屋子正好连着书房,面对面的,中间养了些花草。


    龙可羡懵懵地站在原地,看看侍女,看看阿勒,接着自然而然地跳上了他的榻,盘腿坐下。


    阿勒两步上前把她拽下来,好险没有沾湿榻上这皮子:“回屋去,这里,不准。”


    龙可羡连吃三个不准,心里也不高兴,但她仍然记得要听话,闷着气,往角落圆凳一坐,气鼓鼓地看他,不动了。


    完,这猫崽子认死理,叫她听谁话就跟谁,还不走了。


    阿勒挥挥手:“去备水,沐浴。”


    大公子是人尽皆知的脾气差,侍女站在门口,不敢入内,怯怯问了句:“是您沐浴还是……”


    阿勒没脾气地指指那气包:“她。”


    热气氤氲,从浴房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漫出来,混合着扑水声笑声,阿勒顶着身湿漉漉的袍子,倚在屏风后边守着,恍然大悟——这祖宗请回家,就是磨他的嘛!


    第57章 磨脾气


    浴池砌得方方正正, 屋里什么都齐全,龙可羡第一次见到这般大的水池子,飘着热气, 晕着暖光, 撒欢儿玩了一阵, 外边响了好几次叩门声。


    她舍不得起来, 装着没听见,呼噜噜地撩水玩儿。


    那叩门声变得愈发急促, 阿勒在外头等得不耐烦:“有完没完?再不出来我进去了啊,不、准、再、玩、了。”


    龙可羡瘪嘴,不情不愿地从池子里爬起来,找两圈没有找着衣裳,踩得满地都是小脚印, 那脚印徐徐延伸到门边。


    浴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别是洗秃噜皮了吧小炮仗,”阿勒叨叨着, 边往门缝里看, 那两团小鬏被水雾濡得发亮, 底下是张泡得粉润的脸,再往下就是道白生生的肩骨……


    他砰地砸上了门, 吼道,“什么毛病!沐浴完不晓得穿衣服的吗!”


    龙可羡差点儿被砸个脑袋开瓢, 怔了片刻,在里边跳脚,她要穿衣裳!跳了两跳,怒气跟着蹭蹭涨, 在里头用力推了把门。


    “小炮仗,力气还不小, ”阿勒冷笑,他吃过闷亏,这次有准备,手脚并用,早就顶住了门,朝里边喊道,“衣服穿好了再出来!”


    龙可羡推不动,也来了劲儿,她天生力气大,早两年就摸到了调动气劲的门槛,


    于是拿肩膀顶着门板,蓄力往外顶。


    一个要出来,一个不让出。


    薄薄的门扉挨着两方的力道,在角逐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声。


    门外侍女哭腔都出来了,捧着龙可羡的寝衣:“大公子,姑娘的衣裳在这儿呢!”


    “……”阿勒咬牙,往门板上猛拍一把,“不准顶了!”


    里头果然卸了力道,阿勒三两步到外头捞了衣裳,小心翼翼地推了点儿门缝,把衣裳往里塞,听见龙可羡在那儿吸鼻子,又气又委屈,眼泪汪了满眶。


    穿好衣裳出来时,那眼睛还是红的,不搭理人,径直往外走。


    正中下怀。阿勒撂下一句:“把人带回她自个儿房里去。”


    随后哼着小曲儿,头也不回地进了浴房。


    龙可羡慢吞吞地走到门边,侍女差点喜极而泣:“二姑娘,咱们回屋去,用碗甜乳盅好睡。”


    二姑娘沉浸在被砸门、被吼、被禁止的三重悲伤中,还没缓过劲儿来,要打死阿勒的心涨到最巅峰,偏偏被“听话”二字压在了五指山下,心里委屈。


    她不知道侍女讲了什么,浑浑噩噩地只晓得点头,而后手扶在门框,在侍女期盼的眼神里,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接着一头栽到床上,找了只枕头,抱住,滚到了最里侧,抽抽嗒嗒地睡了过去。


    俨然将这当作自己屋了。


    ***


    浴池被用过,少说也要等到明日,着人里里外外洗刷几遍,阿勒才会再用,他就不爱别人动过的东西。


    今夜浸在木桶里,洗得也挺舒坦,特别是今夜再见不着小炮仗,那就更舒坦了,他哼完了两支长调,随意披上寝衣,拉门撩帘子,进了里屋。


    环顾一圈屋内,清净,亮堂,看着就愉悦。


    阿勒照例看了会儿风异杂谈,趴在榻上玩了会儿新奇玩意,独处时才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直到夜鸦归入山野,他净了口,熄灭灯火,站到床边时,忽地看到了探出床帏的一截手腕。


    青紫斑驳,带着厚痂。


    “……”不该吧。


    “……”不该吧?


    “……”不该吧!?


    阿勒倏地捂住自己的小鸟,摸到层布料后才反应过来——他穿了!真是……差点儿被光身板的小炮仗搅晕了脑子。  他仍然难以置信,因此撩床帏的动作都显得如此小心翼翼,像在求证着什么,想要得个准信儿,又不愿承担后果。


    待看到里头睡得四仰八叉的龙可羡后,他闭上了眼。


    他三日一换的被褥被滚得发皱,素白色的软枕上也洇着可疑的深灰色,连毯子都被踹到了床尾。


    阿悍尔草原出来的崽子都重视领地,那是不容侵犯的私域,对阿勒而言,领地的重要性不但是安放隐私,还承载着离群之后自给自足的安全感。现在这片领地不但被挑衅,还被肆意侵占破坏,更可恶的是这来犯者压根意识不到这点!


    这一刻,他是真想丢掉她。


    然而,龙可羡被“听话”二字压在五指山下,同样的,阿勒也被“兄长”二字压得动弹不得,他仍然记得答应过大伽正的话。  在龙可羡性格塑成的时期,在阿勒还会急于证明自己的时期,两人凑到了一起,他们还愿意“容忍”,在这种违逆本性的自我推拉中找到相同的默契,经由漫长时光的打磨,最终演化出了自己的盔甲,只有对方还是那个例外。


    懵懵懂懂的年纪里,他们即将开始互相侵占,互相改变,互相依靠,戳破对方稚嫩的壳子,把自己的习性和味道野蛮地灌注进去,形成具有骨血联结,却没有血脉羁绊的关系。


    许多年后,阿勒想起此时,都会庆幸,庆幸龙可羡遇到的是十二岁的阿勒,否则她会被拆得骨头都不剩下。


    但是当下,阿勒胸口沁着冰霜,告诉自己要冷静。


    床上的龙可羡察觉到动静,蓦地睁开眼睛,在看见阿勒后,显然反应了一会儿,才把“听姐姐话、听大伽正话、听哥哥话”这层层递进的关系捋清楚,便安心地闭上了眼,滚到床里侧去,立刻就沉进了梦里,接连动乱再马不停蹄地赶路,她也疲累,睡得很快。


    “?”可阿勒看这自然的样儿,气不打一处来,拽着她胳膊,往上一提,没想到这小炮仗像个空心的,轻易地就被捞了起来。


    这串动作下来,龙可羡也只是略略睁了睁眼,已经困得懒得跟坏东西计较,自己扭扭屁股,坐到阿勒臂弯,把脸枕到阿勒肩膀,再度睡了过去。


    阿勒僵了片刻,在丢人下地,和扛人回房两个选项里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于是就这么扛抱着小炮仗,一脚踹开房门,扫了眼门口垂泪的侍女,把人丢到了她自个儿床上。


    管她醒不醒,大步流星地回了房,反手锁上了门。


    冷雾在静夜里被撞散,又悄然合拢,看似如同两座屋子之间浑然天成的屏障,实则连风都可以自由穿梭。


    ***


    一觉到天亮,阿勒睡的是榻,起来后脖颈僵硬。


    前两日陡然升温,就是大寒的前兆,今晨连琉璃窗上都覆了层薄薄的冰花,冻得人直打哆嗦,他微微推开窗,在雪雾弥漫间看了眼对面屋。


    那儿房门紧闭,还沉在静谧里。


    他快速地拾掇了自己,捞上书袋就要上书塾去,这勤快劲儿,开天辟地头一遭!


    谁料房门刚一拉开,膝盖下俨然两团圆鼓鼓的发鬏,阿勒见了鬼似的,看她一眼,又看眼对面房门,失声道:“大早上的,不睡觉你杵这儿干嘛呢?”


    龙可羡醒了半个时辰了,坐在他屋前门槛下,自顾自地戳着挂枝的冰凌玩,闻言看他一眼,不吭声。


    待阿勒往前走,她也慢吞吞地跟上,亦步亦趋地折过长廊,往正屋去时,阿勒再忍不了,拎拎书袋,指着说:“我,上书塾去,你不能跟!”


    龙可羡看看书袋,看看他,不乐意地接过来,扛在肩上,给了他个“这样可以了吧”的眼神。


    “没让你给我拎书袋,”阿勒一把拽回来,里头丁零当啷响,哪有几本书,全是些稀奇玩意儿,“我,出门,你,不准。”


    龙可羡呆呆的,站在正屋门口:“啊。”


    阿勒把她拽进屋里,语气坚决而生硬,连比划带说:“龙可羡,不准出去,在这,等我回来。”


    她听懂了,但还没来得及表态,阿勒已经溜出了三丈远,她只好瘪着嘴,在左右好奇的试探的和善的目光里,闷声不吭地坐到角落去。


    ***


    上书塾本来也不是阿勒的兴趣,他的心思都在海上,都在那些巧妙的机括和锐利的刀剑里,然而今日还是拖拖拉拉,磨蹭到天快擦黑才往家走。


    同窗们吆喝着,要请他上家里吃席,阿勒转着九连环,懒懒问:“什么席?”


    “你不知道啊,”同窗喜滋滋道,“我娘亲生了个妹子,照习俗,左右街坊都得分喜蛋,你我住得远,喜蛋是分不着了,今夜请务必随我家去,家里请了戏班子,我们好生热闹一场!”


    “……”阿勒猛不防被戳到痛脚,完全不能理解家里添了个人,究竟有什么好欢喜的,他还不大会掩饰情绪,硬邦邦地应了句恭喜,便闷着头往家走。


    待到家时,才知道大伽正昨夜出门后至今都未回来,他有心找老仆问个明白,转过照壁后,连登三级台阶,撞入眼里的竟是那两团包得圆乎乎的发鬏。


    脚步霎时刹住。


    龙可羡就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看月亮,发鬏上的绸带换成了橙黄色,随着风轻轻扬,月色铺在她肩身,宛如敷了层薄霜,鼻尖被凛风刮得发红,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像是要她等,她就乖乖。


    干我屁事。


    阿勒冷漠收腿,转道往内院走,好吃好喝供着她,没缺胳膊没少腿,就算万事大吉。


    转过两道廊角,绕道要穿过花园子才能进内院,满园子的花儿都耷拉着脑袋,被风卷走了水分,干巴巴地磕在地面。


    ……像龙可羡一样。


    想什么呢!阿勒拍了把额头,加快脚步往前走,回到屋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需被这小炮仗拖着,也不需被她气得胸口发紧,他们就该这般!在府里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才是正理!


    ……这小炮仗,不会坐在门槛干等一日吧?要她等,她就半点不知变通偷懒,当真坐门槛上等了一日?


    不能吧。


    当真可能!这小炮仗就是一根筋顶到天!


    他已经走到了内院院门,往前走一步就是自由自在,但他脑子被风吹懵了,硬生生地扭头,用超过数倍的速度开始往正屋跑。


    撞开了从枝头跌落的枯叶,撞散了满园萧瑟的风,最后喘着气儿,用自己的影子把龙可羡整个罩在底下。


    龙可羡揉揉眼睛,一时间以为是大伽正回来了,抬头时眼睛亮得出奇,当看到那头飘动的小卷毛后,眼里的亮光霍然熄灭。


    阿勒:“?”


    这小没良心的。


    老仆挑着手炉子里的炭,道:“大公子回来啦。”


    “小炮仗在这儿坐了一日?”阿勒决定不与小炮仗计较。


    老仆把手炉子给龙可羡换掉:“大公子再不回来啊,这门槛儿要给姑娘削平了。”


    这就是了,没白跑,没自作多情。


    阿勒微微地弯唇,余光瞥见老仆花白的胡子被编成了两条辫子:“您这……”


    老仆捶着腰,挂着两串白花花的胡子辫往外走,后边儿,紧跟着满脖颈辣椒串儿的厨娘,双臂绘满怪图的小厮,发间堆满珠钗的侍女。


    他们排成一队,沉默地往外走,个个都是精疲力尽的模样。


    “……”阿勒看得愣神,龙可羡拽了拽他的衣摆,他便无意识地伸出手,让她借着力道往上一跳,手脚并用地攀上了他脖颈,找了个舒坦的位置,把脸颊挨到他肩头,把眼一闭。


    玩累了。


    第58章 手牵手


    老仆端着牛乳盅进屋时, 阿勒还没走,他坐在窗下,手臂架着扶手, 眼神来回打量屋里陈设, 透出来的意思写满挑剔, 但没开口, 许是不爱掺和别人的屋里事。


    “公子是想问主子爷的事儿吧?”老仆反手关了门,示意阿勒稍等, “老墉先去唤二姑娘用碗牛乳。”


    阿勒点头。


    老仆将床帏挂起来,露出里边一团小小的身子,龙可羡睁着双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看他。


    “姑娘醒啦,来用碗牛乳盅。”老仆笑眯眯的,眼弯成道缝, 而后把床桌给她支上,看她小口喝起才起身, 往帘子外去。


    走到外间还在感慨:“多好啊, 小姑娘家家的, 乖得可人疼,看她用牛乳, 嘿,跟猫啜水似的。”


    “是, 猫,”阿勒懒声,“转头能挠你满脸血的猫,这小炮仗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省心也好, 免得教人欺负了去。”老仆坐下来摆弄茶具。


    他年纪虽大,动作却很利索, 举手投足带着士族的从容,阿勒这才想起来,大伽正没有云游四方时,也是个翩翩如玉的贵公子。


    “主子南下归家时,跟了几条尾巴,”老仆将茶盏移过去,“不必担忧,南清城没有人走茶凉这个说法,程家退出局势,但家底儿在这呢,主子自会处理干净,公子不必担忧。”


    程家是造船世家。


    南清城位属南域,南域是片万岛之境,有一主国,数十个属国,零零散散地分散在海域上,在数百年前的几次集权之战中,凸显了船只的重要性,程家由此进入私枭与豪强的视野,在征战里站准了队,而后平步青云,从属国的小小船坊,逐渐成为垄断全域的造船大家。


    有个小道消息,据传如今祈国伏虞城的程家最初并不姓程,是招了位程家赘婿,才挂上程氏的名头逐渐坐大。


    但是随着战乱纷争频发,海寇逐渐起势,起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付程家,威逼利诱之,围追堵截之,为的就是程家独门的战船图纸。


    程家人都是温吞耐心的好性儿,如此被耗了上百年,逐渐退至幕后,连族中的孩子们都散到各地自寻天地,如大伽正这般的,已经是最后一代的嫡支,他带着图纸远走四海,最终封在了阿悍尔神台之下。


    这些事儿,都是阿勒从老仆口中旁敲侧击打听出来的,他转着茶盏,问了句:“老头儿和龙可羡母亲这交情深啊,为这出,本来已经淡出纷争的程家,还要担着被抬上局势的风险。”


    “欸,”老仆不敢苟同,“万事只看值当不值当。”


    “这么说,为龙可羡是很值当咯?”阿勒来了这么一句。


    “自然,”老仆果然进了套,“二姑娘,唉……也是个可怜人。”


    大伽正与龙霈——龙可羡母亲是时下常说的青梅竹马,只是二人呢,一个命里不动红鸾星,一个潇洒肆意心如磐石,皆对对方没有半分非分之想,于是安安生生做了数十年朋友。


    十年前,龙可羡还未出生。


    龙霈为家族嫁至北境,做了北境王妃,那北境王表面仪表堂堂,私下荤素不忌,什么戏子暗娼都往家里领,龙霈忍了两年,这两年里,北境王府不闻婴儿啼哭声。两年后北境王不幸亡故,龙霈挺着孕肚,借着遗腹子的名头,把三山军军符拿在了手里。


    但龙霈生了个女儿,在那两年里过得不顺利,有一批心腹,也有数不尽的反对声,北境的凛风渐渐把爱笑爱闹的女孩子磨得生硬,露出凌厉的棱角。


    大伽正再见到她时,她身旁多了个男子,那男子生得……十分干净,像一眼就能看透的水泊,漂亮得很,眼睛出奇的亮,仿佛从没有经过风霜和刀剑的搓磨,奇异的是,那张脸并不招人嫉妒,反而倍感亲和,很高,站在龙霈身旁,像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大犬。


    然而他没有名字,他也不通人言,是个流落在此的域外之人。


    当世四界——南域主属各国,北昭与阿悍尔,祈国,宁国,除四界之外的都被认作蛮荒之地,没有开化,野蛮残忍。


    龙霈藏着他的身份,只说是个捡来的小傻子,就是这么个话都讲不利索的人,打起仗来神勇得好比天降魔主,一步步把龙霈捧上了那个位置。


    最终为她战死沙场。


    当他倒在雪地里的时候,腕间还绕着她的发绳。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来这世上,仿佛只是为了把龙霈从沟渠里拉出来,带她看看月亮。在他眼里,龙霈不是北境王妃,不是谁的将领,也不是谁的母亲,她就是龙霈而已。


    他珍爱的,如珠如宝的龙霈。


    风卷起帘脚,晃出道黄色裙摆,阿勒把眼一瞥:“出来,学会听墙角了你,听得懂吗。”


    龙可羡慢慢吞吞地挪步,手脚并用地爬上榻,然后乖乖地坐着听老仆讲故事,她方才总听到个龙字,总觉得与她有关系。


    阿勒把她耳朵一捂,说:“怪不得,这小东西随她爹了。”


    “您自个儿也小。”老仆念一句,不再说了,即便龙可羡听不明白,但对上那么双干净无辜的眼睛,他怕漏出些许情绪,再戳到了小姑娘的心。


    龙可羡被捂住耳朵,哪哪都不舒坦,便挣扎起来,在阿勒跟前扭得厉害,阿勒反手往她嘴里塞了颗枣,小饕餮哪里能想到有如此招数,枣子的清甜汁水在口中溢出来,当即让她顾头不顾尾地啃了起来。


    阿勒抓着这机会问了句:“龙可羡好歹是她亲生女儿,怎的落到这般模样?”


    其中细处,老仆也摸不准,只知道一点:“二姑娘是在城郊庄子里出生的。”


    那就是把小炮仗藏起来了,阿勒若有所思,直至感受到掌心下的皮肤微微鼓动,那两弧耳廓摸着就像猫耳朵,软得不像话,直往他掌心里挠,挠得阿勒不自然地收了手,问道:“老头儿明日能回来么?”


    老仆收拾杯盏:“主子这回出门,没有半个月,怕是回不来,公子安心在家,把姑娘看好了,十个宵小也比不上你们一根毫毛。”


    出门时,庭中草叶冷翠,尖梢颤颤凝着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青石阶。


    龙可羡把脑袋枕在小窗口,她看出了领地的区分,于是乖乖待在自己屋里,看他穿过中庭,遥遥地指了下自己。


    阿勒跟老仆说的是窗纸,“那色儿不好,外头琉璃窗结霜,里边看着就要晃眼,换个水蓝色的来。”


    ***


    翌日小雪,不上书塾。


    穹顶是暗沉沉的冷灰色,寒风卷着雪粒,沿着重檐叠瓦低飞。


    内院院门紧闭,书屋旁的耳房里,铜壶咕嘟着,腾起的热气里夹着几道竹条拍击声,老仆忧心忡忡,几乎想破门而入。


    而龙可羡坐在书桌前,看着阿勒有一下没一下拿竹条敲打掌心,有些没睡饱的怔忪。


    “小……咳,龙可羡。”阿勒把竹条插在腰带上。


    龙可羡迷迷糊糊点头。


    “嘴巴张开我瞧瞧。”他弯身,捏住龙可羡下巴。


    小孩儿不懂得收敛力道,捏得有些重,龙可羡本来就薄的颊肉陷无可陷,无意识地张了口,紧跟着嘴里探来个硬东西。


    龙可羡噎得难受,呜呜地往后缩。


    “别动。”阿勒从袖中掏出根脆骨,筷子粗细,指头长短,卡住她唇沿,仔细往里看。


    一圈细密的珍珠小牙中躺着尾红鱼,喉咙深处吊着两点小肉团,因为呜咽而微微地颤着。


    阿勒再凑近些,想要看看喉咙,刚拉近,那尾静静躺着的红鱼就骤然紧缩,他下意识地收手,险险地从两排牙齿中逃过一截。


    “你……”


    龙可羡面无表情,眼圈儿通红,“咔嚓咔嚓”地咬断吃掉了软骨。


    算了,想来不是喉咙损伤,那就是没人教,不会讲,阿勒拿竹条点点桌面:“你我前日在廊下撞见时,你唤了我声哥哥。记得吗?哥哥。”


    龙可羡听见熟悉的词,琢磨片刻,磕磕巴巴说:“哥,哥哥?”


    “是了!”阿勒猛一拍掌,这一下把自己拍得重,掌心腾了片红色,但他不在意,“前日让你喊,怎的不喊?”


    龙可羡又不懂了。


    阿勒绕桌子走了一圈,心说急不得:“就从这开始,再喊一遍,哥哥。”


    龙可羡没喊顺,不愿再开口了,把嘴闭得死紧。


    “?”什么毛病,阿勒丢掉竹条,把准备好的一碟子糕点移过去,在龙可羡双眼灼灼地抬手过来时,又咻地收回来,慢悠悠地点一下桌面。


    “讲好了,才有奖励,再来一遍,哥哥。”


    龙可羡不想讲,把小拳头攥在袖管里,气得双颊鼓起,瞪着阿勒。


    这少爷今日就做好了耗一天的准备,往藤椅里一躺,小块小块地往嘴里丢糕点:“你爱讲不讲。”


    这怎么能行!那糕点肉眼可见地矮下去,龙可羡坐在高凳上,眼看着就见不到那糕点尖儿了,急得跳下凳子,团团转了两圈。


    那声音就堵在喉咙口,宛如塞了团棉絮,轻得没分量,就是不容声音通行,龙可羡越急,越讲不出声儿,急得眼眶都红了,拿袖管抹着不存在的泪。


    “……出息,”阿勒往她嘴里塞点糖霜,把她拉跟前站着,给她示范,“看好了,哥、哥。”


    字正腔圆。


    龙可羡眨巴着眼,咽了好几次口水,才发出猫儿似的声音:“吃……”


    “?”


    这就触类旁通了?


    一盘糕点下去,龙可羡撑得肚子滚圆,学会了“哥哥”、“吃”、“不要”、“好”、“请说”,然而吃饱之后,就再不肯学了,缩在角落开始翻纸玩儿。


    不管阿勒说什么,她都相当敷衍。


    再学两个词,“不要。”


    再喝两口水,“不要。”


    休息,“不要。”——因为没懂。


    “学了俩字,拿鸡毛当令箭了。”阿勒叠了只纸鸟,朝她飙过去,正正啄在龙可羡额头,她呆了呆,捏起纸翅膀,不知出神地思索着什么,随后轻轻地含进嘴里。


    “不准吃!”阿勒暴喝。


    这声儿惊得龙可羡抖了抖,把鸟揣进袖子里,好生藏了起来。


    老仆终于找准机会,端着茶入内:“歇息片刻吧,公子,我看呐,姑娘已经学得很好了,是不是?”


    龙可羡点头:“好。”


    接下来的十日,阿勒白日上学,夜里加课,皇天不负苦心人,在鸡飞狗跳里,龙可羡终于勉勉强强能听懂些短句,也能写几枚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只是不知为何,除开在书房里,其余时候都不肯讲话。


    阿勒瘦了一圈儿,少爷脾气被磨得够呛,他心知这不是个办法。


    于是第十一日,南清城的第二场雪接近尾声。


    龙可羡和阿勒并肩站在门口,她新奇地拽着书袋绳儿,低头看个没完,老仆喜极而泣,目送二人手拉着手,走进蒙蒙晨雾里。


    第59章 上学堂


    从家里到书塾只有一刻钟路程, 因为龙可羡不愿往长街上走,只好绕后山,穿过两道土坡, 从重重冷翠里走出来时, 眼前霍然撑起一座巍然的石坊。


    龙可羡看得目瞪口呆。


    小土包。


    阿勒本想这般说, 但及时收了口, 自打龙可羡能听懂些词句之后,他就很少在她跟前放过厥词——怕她学会了拿来对付他。


    没想到在看到三重石门底下来来往往的学生后, 龙可羡脸色煞白,在人潮前才会有的恐慌再度显现,她下意识地回退两步,看着就要开跑了。


    阿勒一把拎住她后脖领:“还跑!这稀稀拉拉三两个人,平素在府里见着的数都不止这些, 现在怕了?没这道理!”


    “阿勒,坏。”龙可羡扭着身子, 在阿勒手底下挣扎。


    “龙可羡, 坏, ”阿勒有样学样地回击,人都到这儿了, 就差临门一脚,说什么也得进去, “怎么回事,不讲清楚不准走。”


    龙可羡满腹情绪,抽象的态度没法用具象的话语表述出来,她叽里咕噜吐了串话, 连自己也听不懂。着急得干脆夺过阿勒书袋,和自己的一起扛在肩上, 佝偻着腰,作出哼哧哼哧的模样, 慢腾腾地来回走了两趟。


    不一会儿,又猛地站直身,推了阿勒一把,一手叉腰,一手雄赳赳地指着他。


    紧跟着跳起来,把他头顶发带扯掉,一把扔到地下,用力踩了七八脚后,抱起胸,用下巴颌儿对着他,冷冷笑一声。


    这惟妙惟肖的。


    “……”阿勒揉一把她脑袋,“别演了,你上过学?进过书塾?”


    龙可羡顺着他的指头往书塾下看,心有余悸地点头:“是的。”


    怪不得。阿勒若有所思,上回龙可羡也这般自觉地接他书袋,感情是以为帮着背书袋,就能少受罪,这他妈的,小东西遇上的都是群什么畜生,逮着小孩儿欺负?


    “从前上过学,他们使唤你背书袋,推你打你,扯你头发,笑话你欺负你,是吧?”阿勒一条条地捋。


    龙可羡嗯嗯点头:“坏。”


    “……”阿勒比较感兴趣的是,“你没还手?”


    他比了个挥拳的动作。


    龙可羡得意洋洋地举起拳头,比了个打爆的手势:“还手。”


    “这就行了,弱肉强食的事哪儿都有,你没做错。”阿勒把书袋拿下来,拍了拍,摸出发带把头发捆上,推着她往前头走。  龙可羡吃惊:“没做错?”


    可是她还手之后,就被赶出了族学。


    阿勒:“只是此前没有人给你撑腰,若再挨了欺负,别等旁人先动手,这事儿,须得先发制人……算了,你听不懂,横竖打回去就是。”


    日头蒙在薄雾里,晕出的光线平滑,隐约可见西山山脉的棱线,阿勒在龙可羡心口撒了一把自由的风,让她隐隐约约地摸到了自立自强的坎儿。


    于是龙可羡攥着小拳头,气势如虹往里走,拐个弯,“砰”地撞上了个姑娘。


    那姑娘和阿勒一般高,身上软乎乎,还带着栀子花儿的香气,撞上去像撞进团棉花里,她“呀”一声,弯身摸着龙可羡的脑袋:“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嗯……昨儿山长讲,要来个年纪小的妹妹,就是你罢。”


    声音也这般好听。


    龙可羡稀里糊涂地红了脸,听见妹妹二字,她想到了龙清宁,便乖巧地点了点头,把手伸出去要人牵。


    眨巴着双眼,像是如果被拒绝,就要当场哭出来的样子。


    那一瞬间,阿勒脸上的神情十分精彩,惊讶过头有,想把这小白眼狼捆起来抽一顿的心思也有。


    ***


    钟山书塾小,左右两连排的平屋,中间由条蜿蜒的小溪隔开,后山还镇着一座书塔。城里有两间书塾顶顶有名,一是城西的明诚书院,那里镇院的是位探花老爷,专门收些还想要往主国朝堂去一展抱负的学生,教的都是经世之学治国之道。


    另一间,就是如钟山书塾这般,学生家里多是有些底子,开布庄的,制墨的等等,这种学生家里都请着先生,家里传下来的都学透了,来书塾里求的是多点开花。


    在书塾里,早上多是学些儒道释法兵,午后有时是骑射,有时是术数,有时攒诗会邀赏梅,夏秋季节还有蹴鞠。


    进学堂时还兴致勃勃的龙可羡,在先生开讲一刻钟后就飘了神儿,盯着窗外鸟雀,心思飞到了九霄云外,阿勒的位子就在她身后,眼睁睁看她在半个时辰里歪了三次脑袋,差点没一头磕倒在桌上。


    先生看她年纪小,但乖得很,坐在那儿不吵不闹,就是爱困,便要她先写两张大字,龙可羡多实诚,张口就是句:“不……一凹。”


    被戳了一下,尾音都变了调。  先生没听明白,阿勒在后边贴心解释道:“她说好,这便写。”


    龙可羡泪眼汪汪,瞪了眼阿勒,不情不愿地提笔描字,说两张就是两张,多一个字都不肯写。


    早上难熬,午后学术数更是算得头昏脑胀,十根手指头都用上了,不够的就问阿勒借,磕磕绊绊的,最后仍然是这般算的——


    张三用二十文,买两张烧饼,一袋酥果,烧饼二文一张,酥果十文一袋,问张三还余多少银子?


    龙可羡信心十足,朝先生比出三根手指:“三十文。”


    阿勒在后边几欲呕血,回家时,一个浑浑噩噩,一个气上心头。


    当夜,老仆给龙可羡熬了核桃奶羹,并言之凿凿地告诉阿勒:“是姑娘还未曾有私房银子的关系,这本不必学,花多了便懂了。”


    龙可羡得了二十枚金珠,她没有银钱的概念,只是觉得亮闪闪的好看,便攒起来,想要带回去给龙清宁——她在此时,仍然觉得还能回到北境。


    ***


    翌日,龙可羡起床磨蹭,吃饭磨蹭,头顶两只赤金点翠小蝴蝶也可怜巴巴地抖着薄翼。


    她没精打采,霜打了似的挨着阿勒肩膀,讲了两遍不要上学堂,她小声地讲,因为坏东西不知道哪里来的闷气,昨日一日都没有搭理她,今日也冷淡得很。


    直到龙可羡把小拳头往他掌心里拱拱,他看着才高兴了些,只是这高兴劲儿也不明显,略略地弯了弯唇角,便骄矜地抿起来,把她牵着往晨曦里走。


    龙可羡愁眉苦脸,不懂得男孩子的心思这般弯弯绕。


    书塾里,米山长提着掸子在扫新窗,他近来吃圆乎了些,动作间显得笨拙,高处积的灰扫不着,正勉力踮脚,掸子忽地被接了过去。


    少年与他一般高,但弹跳灵活,几个扫弄,就除净了尘埃。


    “哥舒啊,”老山长笑晏晏的,“今日来得早。”


    灰云沉甸甸压着屋脊,日头还未从云缝里迸出亮光,书塾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学生。


    “您老早,腰又酸了吧,明日给您捎点虎骨贴,您照着贴,保管明年蹴鞠队都抱着您不撒手。”阿勒把掸子搁在窗口。


    阿勒人不大,花样多,心思灵,肯费口舌哄人时,能把人逗得浑身都熨帖舒坦,那骨头,比日头晒过还酥。


    米山长哈哈大笑,连眼睛都眯成道缝,明暗交错里,看见阿勒身后悄悄地探出一团发鬏,一点一点地耸出来,上边束着的火红发带正好垂在他手边,若有似无地碰着。


    “这便是龙可羡吧?”米山长朝她招招手,“孩子,来。”


    龙可羡看阿勒一眼,他点了头,龙可羡便往前走,接了山长两颗糖。


    她本不爱怯,过往对周遭表示出一视同仁的排斥,是因为没有人好好教过她,让她在花期还未开始时,先长了满身刺。


    她的信任少而专注,在具象上的表现就是龙清宁,离开龙清宁后,这种天然专注的信任感转移为“听话”二字,由大伽正和阿勒承载后,在安稳温馨的环境里逐渐多了些东西,善意、友好、爱护和关怀。


    然后试着把善意扩散到周身,去收获更多善意。


    是该这样的,学会拿刀之前,先学会爱人。


    龙可羡反了过来,但幸好还不晚,幸好她还不懂。


    阿勒和米山长讲的是龙可羡进学的事,龙可羡没有仔细听,她在想着怎么把大字写进框里,那笔杆这般轻,那笔头这般软,却在手上歪歪扭扭的不听话。


    但阿勒没有带她往学堂里走,他们穿过一弧波光围绕的松林,看到平地上缓慢踱步的小马后,人都已经到齐了,教骑射的两位先生在问谁愿来试试。


    龙可羡连揉了好几下眼,拂过重重衣袂,站在人群前头,高高举起了手,连说两遍:“龙可羡,龙可羡。”


    意思就是她想要骑马。


    那是阿悍尔的芬捷马,四肢修长,线条流畅,毛发柔亮,顶要紧的是温驯。


    阿勒能上钟山书塾,束脩就是二十匹芬捷马。


    龙可羡上钟山书塾,阿勒做主,追加了二十匹。


    他擅骑射,阿悍尔草原出来的少年,好像连上马的姿态都格外不羁,峻拔的身姿在高处显露无疑,他微微俯身,让劲风平滑地掠过肩颈,减少吃风阻力,跑过马道抬手接下抛来的弓箭,此时此刻,就连日光也识趣,专往他高挺的鼻梁和日渐锐利的颌骨投射,在侧旁打出阴影。


    明暗交错里,一道寒芒破风而出,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准准扎进十丈开外的靶心,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在马场上荡出很远。


    年少慕艾,姑娘们看得红了脸,男孩子跃跃欲试,先生满意地捋须,开始就阿勒的动作做拆分讲解。


    阿勒下马时,颈后带着薄汗,喘着气,眼前逸散白雾,他此时生得还很白净,脸颊被风吹红了,整个人带着运动过后的少年气。他径直地从龙可羡袖中掏出帕子,把汗摁干净了。


    龙可羡知道他长得漂亮,但此刻,好像才对这容貌的直观性有了概念。


    不管站在哪儿,他都是最出挑的那个——好找,不怕丢,龙可羡是这般想的。


    “想不想学?”阿勒问。


    龙可羡有些沮丧:“先生,不行。”


    先生方才只带她上马,牵着走了两圈,过了干瘾,不敢放她独骑。


    “我教你啊,叫声先生来听听,就作束脩了,”阿勒笑,“叫得不好听不教。”


    龙可羡生气,抬手捣他一拳。


    先生们身旁都围着人,阿勒找了个僻静地儿,手把手教龙可羡骑马,他没想到龙可羡这般喜欢。


    还这般有天赋。


    上马不难,难的是驭马,这不是靠蛮力就能行的,小家伙力气大,但上的力道都很巧,勒绳夹腹一触即通,胆子还格外肥。


    甚至在最后,偷偷在背后藏了把小芒弓,有样学样地拉弓搭箭,炸开的音浪让众人侧目。


    她一箭没中靶心,但射翻了靶子。


    当夜,家里摆了张席,老仆满面红光,高兴得起了坛好酒,把开裂的箭靶挂在门口,日日都要夸。


    龙可羡抿着核桃奶羹,她若是有尾巴,这会儿该摇到天上去了。


    第60章 红眼眶


    继单字之后, 龙可羡学会说词,能够准确指出某样物件的名称,偶尔会蹦出相当考验理解力的短句, 胡拼乱凑的不像话。


    她陆续讲了几天短句, 眼看着就要连成长句了, 老仆把鞭炮烟火都备好了, 就等着二姑娘顺顺溜溜地讲句话,府门口那挂枝串椒似的鞭炮就要齐声炸开, 普天同庆呐。


    谁知龙可羡突然哑声了。


    不但哑声,连嘴也不肯张,恹恹的,耷拉着脑袋缩在床里侧,不论谁问话, 也只肯点点头摇摇头。


    这日不上学堂,刚刚进入腊月, 铺子的账要清, 庄子的货要盘, 老仆前前后后忙得团团转,待阿勒回府时, 已是傍晚。


    天边流淌着金色云潮,悬日没有白天时那般张狂, 像是吞吐够了热气,那铮铮的亮色也显得柔和,阿勒踩着那云潮荡出的波浪线条,进了内院。


    迎面就撞上了侍女:“大公子可回来了, 快去瞧瞧姑娘吧。”


    阿勒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两步,而后冷静下来, 先问:“没有出门?”


    侍女正是堵了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她也不晓得姑娘的异常从何而来,此刻大公子问起,她忙答:“没有的。”


    眼看大公子脚步慢下来,开始慢悠悠把鞭子卷到手臂,再问:“脸色如何?”


    说到这,侍女就愁:“没精打采的,像是病了,探额又不烫,愁人的是,姑娘这一日都没吃没喝的,小小年纪,哪里受得了。”


    没吃东西,阿勒抓住了重点。


    ***


    龙可羡屋前有扇小窗,阿勒晨起时,推开门,总能从那扇窗子里看到两团圆滚滚的发鬏,她有时在屋里蹿来跑去,有时把下巴垫在窗沿望天,有时摆盆花在那儿数叶子玩。


    此时,阿勒从窗子望进去,帘子卷起,里屋床上堆满被褥,连人都给埋进去了。


    阿勒进屋后,侍女连忙放下帘子,生怕黑天的寒风溜了进去,她又关上小窗,在逐渐收窄的缝隙里看到阿勒的步子不紧不慢。


    没有挂脸的慌乱,也没有过分忧虑的举止,或许是二姑娘进府之后,带起了太多欢笑和热闹劲儿,让她忘记了,大公子其实是个相当“独”的人,大伽正初次带他回府,他才五六岁,神情上就没有孩子的天真稚嫩,有时冷飕飕一眼撂过来,不知怎的,就让人觉得好似里里外外都被看透了,这种带点戾气的冷漠出现在个孩子身上,其实很违和,甚至可怕。


    大公子那时也不太与下人说话,就连老墉,也扎扎实实花了数月时间才让他稍微正眼看了。


    大伽正每年都会带他来南清城住上半年,渐渐的,似乎熟络起来也就好了,随着年龄渐长,眉眼长开了,变成年画里走出来的精致小人儿,过分优越的皮相会让人下意识地忽略掉危险性,大公子在那时开始上学堂。


    侍女回想起来,那两年,只有在某些不经意间瞟到的眼神里,会让她觉得,那股冷漠没有消散,只是大公子把它藏起来了。


    后来,有醉酒的下人嚼过舌根,说大公子是草原上的双生子,因为爬得慢了一步,前头的兄长成了大汗嫡子,他连声儿都没出,就被连夜送走,否则只有被地火焚烧的下场,就因为双生子在草原上象征不详与诅咒。


    自此,大公子记在大伽正名下,从出生的那刻就成了无家之人。(那下人在年夜里醉酒,失足跌入结冰的河里,没有人追究。)


    风带起檐下的惊鸟铃,侍女回神,听见屋里低语声,她想——姑娘像是把大公子带小了。


    他心底里有些缺失的东西在慢慢回流,但填补在那缺失上的很少,他似乎靠着这种感情缺失在重塑行事,在堂而皇之地走一条更险更窄的路,更多的呢,是绵绵不绝地倾注在了龙可羡身上。


    但还不够,侍女望了眼天色,她也说不明白,哪里不够。


    侍女想了许多,但屋里屋外,实际上是两个气氛。


    ***


    龙可羡窝在床里侧,盘腿坐,把脑门抵在墙上,因为只有小小一团,看起来好笑又好可怜。


    阿勒把下巴垫在垒高的被褥上:“搭窝么你。”


    龙可羡抽抽鼻子,没有搭话。


    “今日庄子里打了头鹿送来,要炙鹿肉呢,厨房来人问,晚间要不要在正屋支个锅子,烫鱼片吃,你怎么说?”


    讲到吃的,龙可羡抽抽得更厉害了,那瘦弱的肩骨一颤一颤,阿勒扑哧地笑出了声,天老爷,看她抽抽就想笑。


    龙可羡蓦地扭头,把脸板起来,怒气腾腾地瞪了他一眼。


    “哦,还能听话,耳朵没坏,眼睛挺有力道,眼睛也没坏,那是喉咙坏了?”阿勒把被褥压下个凹槽,“来,大夫给你瞧瞧。”


    讲着讲着,从袖中掏出一只拳头大小的匣子,锁扣“咔哒”一启,露出里头五颜六色的糖球儿,“今日瞧见的新鲜样式,这糖衣漂不漂亮?”


    龙可羡抽一记鼻子,点头。


    “想不想吃?”阿勒循循善诱。


    龙可羡再抽一记鼻子,把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猛地上前,飞燕归巢似的往他胸口撞过去。


    “……”阿勒闷咳两声,“魂都被你撞出来了龙可羡。”


    龙可羡才不管,跪坐着,闷不吭声,把脸直往他怀里拱,阿勒不擅长温言细语哄人这事儿,只好任她抱个够,嘴里还在叨叨:“差不多了啊龙可羡,要么麻溜地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要么从我身上下去,哪儿学来的,一来劲就扑人,就挂在人身上不下来,当自己还三岁么。”


    话讲长了,龙可羡就闹不明白,她只是听着阿勒语气尚算温和,心里边觉着,坏东西不再是个坏东西了,她也可以对他好点儿,于是一骨碌又从他身上爬下来,跳下床,在匣子里挑挑拣拣,把金珠捞出来,一股脑堆在床上,攒成个圆。


    而后想想,踮在椅子上,将大黑剑从墙上取下来,也放床上去,转头又朝书柜上翻找。


    就这般,龙可羡光着脚在屋里跑来跑去,将所有的宝贝都搜刮出来了,堆成小山堆,朝阿勒那一推。


    “给我的?”阿勒指自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别是惹了什么祸事要我扫尾巴。”


    龙可羡这听不懂,她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垂着眼,眼里蓄着泪,鼻尖眼眶一水儿的红:“我是,要死了的。”


    “……”阿勒很怀疑,他凑过去,“哪里要死了?面色红润得很,能不能大点儿声,抬起头来说话!”


    龙可羡抬起眼,煞有其事地说:“我,要死了,给你很多。”


    “什……”阿勒突然从那张启启合合的嘴里瞥见了什么,上手掐住她的脸,“张嘴。”


    龙可羡悲从中来,露出了自己残缺的牙床,那排小巧的牙齿陡然缺了一枚,看起来黑漆漆的,十分突兀。


    电光火石间,阿勒明白了。


    掉了颗牙,以为自己要死了,于是搭了个窝,准备把自己埋在被褥里,然后将所有家当都给了阿勒,连那把自来宝贝的大黑剑都指定阿勒做顺位继承人。


    天老爷!阿勒心里有一万只鼓槌在击打,憋笑憋得肚肠绞痛,但这小子坏死了,偏偏一本正经,哀叹一声:“可怜。”


    龙可羡眼圈更红了,这会儿是真情实感的,磕磕巴巴地说:“龙可羡,没饭吃,龙可羡,死掉。”


    这意思就是,掉了牙,就没法吃饭,没法吃饭,自然要饿死。


    阿勒肃穆地点头:“龙可羡小可怜,掉牙了,这牙齿啊,得一颗颗掉,先是下排,再是上排,要不了几日,龙可羡就是没牙婆了。”


    龙可羡懵了:“全部?”


    阿勒怜惜地摸摸她的脑袋:“全部。”而后把金珠敛进手里,“这些,我就笑纳了。”


    龙可羡像是怔住了,呆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在阿勒即将破功时,她陡然扯开嗓子,嗷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动静把屋里屋外的人都惊着了。


    阿勒尤其如此,他不是没看过女孩儿哭,但别的女孩儿都是揪块绣蝶的帕子,得先低头,眼泪蓄在眼眶里,缓缓地从脸上蜿蜒而下,才能挤出一点细小的哭腔。


    哪像龙可羡。


    龙可羡边嚎嗓子,边拿袖管抹着泪,站起来就往外走。


    阿勒忙跟上:“骗你的,不会死的,龙可羡,不会死的。”


    龙可羡停了一下,满脸挂着泪花儿,哭得打了个嗝儿:“骗,骗你的?”她还分不清人称。


    “假的,龙可羡,不会死。”阿勒举手保证,指她鼻子,“鼻涕花儿出来了。”


    他神情认真,没想到龙可羡忽然捏拳,照着面门捣了他一拳,扯开嗓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坏东西!


    龙可羡踢了一脚门槛。


    坏东西!


    龙可羡边走边哭,整个宅子里的人都看见了,阿勒呢,阿勒倒在地上仰面朝天,这辈子第一次挨揍。


    这天夜里吃饭,二人对边坐,一个顶着红眼眶,一个顶着黑眼眶,吃得气势十足,连之后两日都过得针锋相对。


    此时的阿勒和龙可羡,不论喜怒都很薄弱,在某个层面上,他们都在寄人篱下,他们之间有一枚纽扣,叫做大伽正,产生的温馨或吵闹的氛围,都是基于这枚纽扣。


    若是这枚纽扣不在了,随之分崩离析的,除了这个宅子,还有他们俩人,或许用不上分崩离析四个字。


    就是散了,风一吹,就散了。


    但紧跟着发生的事情,让他俩在超脱“责任”与“听话”这种半强制指令之后,产生了某种联结,真正让他们拥有了共同的秘密,那是一枚种子,也是一个开始,昭示着仅有两个人参与的感情正在悄然萌发,虽然无关情爱,但足够隐秘。隐秘产生依赖,阿勒此时还不知道,几年之后,他终将在这种依赖里滋生出贪婪。


    秘密是导火索,冲动贯穿始终,爱的暗面同样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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