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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共依偎


    事情是腊月初八这日发生的。


    第一束日光落在屋脊, 新雪初化,龙可羡换了只新书袋,踩着小麂皮靴子, 是年内最后一天上书塾。


    她是从阿勒屋里出来的, 一阵风似的卷在前边, 头发还没梳, 乱糟糟地簇着脑门顶上两个旋儿。


    阿勒跟在后头,脸色不太好——这小东西, 半夜卷他被子!


    话要从日前龙可羡踹的那脚门槛开始说起,阿勒顶着张黑眼眶黑脸,也踹了脚门槛,那薄薄的一道槛当即身负重伤,不过扛了短短两日便四分五裂。照老人家的道理, 屋里动土修葺时是不宜住人的。


    府里空出来的屋子不多,大伽正屋里堆满经卷, 后院一排是下人屋, 住哪里都不合适, 那会儿龙可羡还不知道此事,老仆和侍女商议着, 带二姑娘去庄子里玩两日,阿勒却说:“住我屋。”


    说来是奇怪的, 仿佛吵归吵,打归打,要阿勒看着小炮仗被丢到庄子里就是不行,诚然也讲不上是丢, 但他就是不得劲儿。


    讲完这仨字,阿勒紧跟着补了一句, “别说是我的意思啊。”


    这别扭劲儿。


    当夜,龙可羡抱着小毯子,不明所以地站在阿勒屋里,听阿勒一板一眼地训话讲规矩——


    “不准磨牙打呼流口水。”


    “不准碰屋里的物件儿。”


    “不准光脚在地毯上踩。”


    规矩讲了一箩筐,龙可羡看似听得全神贯注,实则眼里早就放空了,阿勒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但他事先讲好规矩,为的只是待龙可羡犯了错,有个由头收拾她,他惯常喜欢事事掌控主导。


    屋里没有下人,阿勒抱出被褥,垒在榻上,要龙可羡自己去睡。


    刚开始还好好儿的,阿勒侧耳听着,龙可羡在榻上窸窸窣窣,摸了会儿枕头,又坐起来玩了会儿,还趿着鞋喝了口水,便再没有动静,他心说还算老实。


    谁知道梆子刚响了两声,床边就摸来个人。


    龙可羡卷着小毯子,先在他头顶挥了挥手,见他没醒,便轻手轻脚从他身上爬过去。


    阿勒:“……”浑身毛都要炸起来了!


    龙可羡自觉做得很隐蔽,把小毯子往里一扔,钻进被窝,挨着他后背,蹭了蹭脸,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整套动作不足十息。


    窗外飘起雪花时,她跳下榻,雪花打过几个旋儿,在地上洇出暗灰色时,她上了床。存在感还是很强,只是从隔着帘的,变成了贴着背的。


    “??”这般自然吗!阿勒简直想掀被,后边便贴来道凉意。


    她好像知道阿勒不爱人同睡,但又实在冷得很,自己的小毯子没热度,于是钻进被窝了,也只敢把脸蹭上来挨着他。


    静默片刻,阿勒睁开了眼,盯住窗纸,不耐烦地听着呼吸声。


    待她睡着,轻轻地转了个身,在昏光里看到龙可羡缩得跟虾米似的,手握成团,还有点打哆嗦,他伸手探过去。


    这怎么,冷得像坨冰!


    他骂了句笨球,也不知道平时自个儿怎么睡的,便把那两坨冰手摊开,想了想,勉为其难地贴在肚子上。


    “……”倒吸口凉气。


    龙可羡困巴巴的,在睡梦中寻着热源,往前贴得更紧了,把一团小小的身子都挨了上来,手贴不住,自然地蜷成小拳头。


    烦死了。阿勒只能微微曲腿,把她粗暴地塞进怀里,幸而没醒。


    睡到后半夜,她又嫌热,一骨碌滚到床里侧去,结果被床褥冰着,再一骨碌滚回来。


    鹅黄色的被褥里,总能看见一团小东西滚来滚去。


    睡相还能再差点吗?


    阿勒皱着眉头,烦得要命,干脆也往床里挪,把她困在窄窄的里侧,如果忽视她踢来踢去的小腿,也算睡得安稳。


    为了不让阿勒发现,龙可羡日日都起得比他早,要抱着小毯子,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爬下去,坐在光洁如新平平整整的榻上打哈欠。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阿勒也日日都闭着眼,夜里,等那软乎的冰凉的小东西贴上来,白日,再忍着她笨手笨脚地爬出去。


    有时候隔着被褥,龙可羡迷迷瞪瞪,摸不准阿勒的身子在哪儿,踩了他三四脚,才心惊胆战地落地,还要故作聪明地掀掀他的眼皮,确认他没有被踩醒。


    真烦死了!


    阿勒常想着,迟早把龙可羡丢出去,或是等她在身上爬来爬去的时候突然吓她一吓,让她知道这几日的戏码都在他掌控之中,届时,她脸上的神情一定很精彩。


    或许会被吓哭,或许会抽鼻子。


    于是,他在这想象中获得了满足,日复一日地配合着那蹩脚的戏码。


    就好像,在这尚未和好的时间里,龙可羡才没有挨着阿勒取暖睡觉,阿勒也没有莫名其妙地纵容她,那太丢面儿了,谁先露馅谁就输。


    两人各自守着对对方单方面封锁的小秘密,似乎自己也端着呢,也骄矜着呢。


    吵架时溢出的怒火被自以为是地曲解成脾气,实际上只是委屈和不甘心的集合体,所以在几夜过后,陆陆续续有怪异的行为做出来。


    阿勒会把龙可羡松掉的发带扎紧,龙可羡就算气呼呼也要挨着阿勒坐,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目光里碰着火星,但那压根不像吵架,闹别扭似的,观望着,试探着,巴不得对方快快地递个台阶来,像两头滚在一起的幼崽。


    ***


    吃过腊八粥,二人并肩上学堂去。


    走过两道土坡,湿泞雪水不挂脚,沿着靴筒滑落,阿勒手里提着年礼,是些阿悍尔的风物,过了今日,得等年后才能见到先生与同窗,故而老墉提前备了年礼,要阿勒带去学堂。


    这事儿往常都是老墉办的,但今日早起,便不见他人,阿勒也安静得反常,握着他的骨哨,不时地往天上看。


    小孩子很敏锐的,就如同她对家里近来涌动的暗潮有所察觉,老墉总觉得他藏得很好,但越是用花白的胡子盖住情绪,那双浑浊的眼里就会透露越多欲说还休的担忧。


    家里的人日日都在眼皮子底下,许久见不着的人是大伽正。


    在龙可羡还停留在感知这个阶段时,阿勒已经采取了某种行动,他不是甘心被罩在安全壳里的人。


    事,他要知悉,不论好坏都不能是被瞒着的那个,若是把他蒙在鼓里,他会不声不响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探清。


    两人绕过土坡,眼前映入道巍巍的石拱门,阿勒停住脚步,把年礼交到她手上,用下巴努努前方,示意她进去。


    龙可羡拎着篮子,懵然道:“你不去。”


    “我不去,你赶紧。”阿勒催促。


    龙可羡踌躇着:“你,哪里去?”


    “外边转转,到时辰府里有人来接你,没见着自家人别瞎跑啊,外头多的是拍花子,专挑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哄。”阿勒给她把领子捋捋平,可能是要外出,话就密了点儿。


    “……哦。”龙可羡直觉他要去做什么怪事,但没有证据,只能低低应了声,转身时,在风声里捕到了翅膀扇动出的涟漪,她忽然抬头,高兴地说。


    “鸟球!”


    你是球,你全家都是球。


    海鹞子“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落在阿勒肩头,挺着肚子歪着眼,瞟龙可羡,龙可羡就朝它吐舌头。


    左边细钩爪上挂着枚漆封小竹筒,在阿勒拆信看时,龙可羡也扒着他的手臂凑上去,但她有心无力,上边的字好比鬼画符,比她写的还要抽象。


    “你,讲我听。”龙可羡拽拽他袖子,没想到反手被阿勒推着上前走。


    阿勒得看着她进学堂:“少掺和事儿,笔墨红纸带了没有?今日要描福字贴新窗的。”


    龙可羡扯扯书袋,里头丁零当啷:“带好多。”


    阿勒点头:“年礼记得分分。大的给山长和先生,别的学生递年礼的时候你跟着去就行,还有小的分给前后学生。那,你的零嘴儿在你自个书袋里,别掏错了啊。”


    龙可羡煞有其事地举起篮子,顶到脑门儿:“我,分很好。”


    “头发!别压瘪了!”阿勒给她拉下来,想起什么,又交代道,“下午山长多半得把人都聚在前厅,吟两首诗,唱几段词。人多,你别怕,踩不着你,都是熟脸,只管坐在小席子上听响就成。”


    龙可羡郑重点头,比比自己的身量:“不怕,龙可羡,长高。”


    是高了点儿,就是太听话了,反而有点不习惯,阿勒摸摸她脑门:“进去吧。”


    这会儿龙可羡犹豫了,仿佛感知到什么,拖拖拉拉不肯走:“你,天有点很快黑,你回来?”


    “把话憋长点,说齐全行不行?回回除了我,谁都听不懂,”阿勒念念叨叨的,“顺利的话晚上,不顺利明天就回。”


    哦……不顺利的话,晚上可以睡大床,龙可羡转着眼珠子,嘴角已经忍不住弯起来了。


    “不准!”阿勒突然哑声,没说不准什么,只是板起脸,“晚上让侍女给你暖个汤婆子,烘暖了再睡,别明日起来冻成棍儿了。”


    龙可羡没当回事,唇角弯弯的,朝他挥挥手:“你走。”


    阿勒:“……”


    三重门下,有姑娘朝龙可羡招手,她拎起篮子,慢慢吞吞进了书塾,一步三回头的,看见林间日光泛滥,犹如涨潮,一点点地吞掉了阿勒的身影。


    ***


    泊位有条小船,穿短打的祈山蹲在船头,咬着张饼吃,远远看见道峻拔的身影,待那人走到跟前,他熟练地收板放绳,说:“公子来得迟啊,船往东南方去了。”


    阿勒没解释,攀着绳上船:“风况海流如何?”


    祈山给他抛个千里镜,比了个手势:“妥,南下顺风顺流,一个时辰便能跟上。”


    阿勒站在甲板远眺,这是条旧船,几年前大伽正弃下来不用的,后来老墉盘算了几日,想着即便不用,每年养船停船也是笔不小的支出,于是将船折价卖给了一名外来游商,那游商身高马大,相当魁梧,操着口乱七八糟的腔调,正是易了容的祈山。


    祈山原是阿悍尔黑骑,是草原上所向披靡的重骑兵,上过战场念过书,被大汗拨去给了阿勒。和他一起来南清城的还有二十黑骑,二十白骑,前者重战猛攻,后者轻装突袭,都是个顶个的好手。


    按照祈山这资历,若是留在阿悍尔军中,打几场仗晋升起来,要不了几年就能升副将,但他跟着小主子东奔西跑也没有怨言,由此可见,得是大汗心腹中的心腹,才能把心放这么宽。


    老墉是知道这么个人的,也知道阿悍尔没短过阿勒的银钱,甚至给山给地给兵,连阿悍尔的铁矿也给了阿勒,所有东西,句桑和司绒有的,阿勒只多不少,算是亏欠,也是弥补。


    但老墉没想到,这船兜兜转转,竟然落到了阿勒手里,藏成了一张牌。平素里,祈山带着人住在城外,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逢年过节才到家里露个面儿,老墉就把他们当远方亲戚处,还带着他们置办田产地产。


    他更没想到,阿勒敢前脚送龙可羡进书塾,后脚带着人尾随他出外海,风里浪里的,去接应陷入围困的大伽正。


    船只缓缓离港,冷潮扑得船身微晃。


    阿勒扶住船舷,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祈山咬着饼:“怎么了?”


    阿勒缓慢看了眼四围,皆是被风吹皱的金鳞,把心底那股怪异压下去:“没事,船晃。”


    长风卷着云帆翻飞,船尾处尚未收起的绳索晃了两晃,船员探头往下看,只看到朵朵白潮:“怪了,方才像被什么鱼咬着。”说罢一截截地把绳索往上拉起,堆在船舷下。


    而一只细细的手则攀在侧舷,两下晃进了舱里。


    第62章 让她跑


    船廊里弯弯绕绕, 龙可羡背着书袋,里头笔墨都丢出去了,在走动间没发出丁点声响。


    这条船相当怪异, 她知道正经商船是什么模样, 但这条船像是披了商船的壳子, 底舱堆的全是冷兵寒武, 还有层层垒叠的漆封大木箱,她途径时, 掀开箱子瞧了眼,霍,说是挖了座金山也不为过。


    怪异的不止这,那箱子里的东西,制式徽铭五花八门, 仿佛从各方劫掠至此,来不及销干净, 只好囫囵地塞在箱里。


    黑漆漆的底舱里, 安放着的都是不能见光的门门道道。


    龙可羡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把东西看在眼里,与搁在心里是两回事, 她专心地找阿勒,挨个门寻过去, 忽然听见了巡卫的脚步声。


    那些高高壮壮的汉子们不大说笑,提着油灯,巡视得很严谨,脚步声整齐地叠在一块儿, 如果不是她耳朵灵光,便要误以为只有一人。


    龙可羡把自己贴在麻袋与墙角间的缝隙里, 用侧下来的阴影把自己藏起来,在巡卫经过时,眨巴了两下眼睛,捏住了小拳头。


    巡卫没有查到异样,锁上了长廊尽头的隔水门,龙可羡猫着步,鬼似的飘荡在内廊,除了曳出来的影子,别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游荡到长廊尽头,摸到了浑重冰冷的大门,稍推了推,那门竟纹丝不动!龙可羡急了,砰砰砰拍门,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叠浪撞耳的声响。


    ***


    阿勒换了身装束,一下从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成了简单朴实的渔家郎。


    他的指头扫过海域图,大多时间在听祈山下达指令,这船是他的不假,但他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跟船跑过,有些细则没有祈山清楚。


    祈山在左近海域跑了三年,起先只是改了船的制式,正正经经在几个属国之间往来走商,这也是阿勒的授意,他知道自己年纪轻,未必压得住事,于是干脆把船放给心腹去跑。


    就这样跑了大半年,撞上了海寇。乌溟海自来不太平,海上盘踞着几个海寇窝点,横行霸道遇船就劫,阿悍尔出来的骑兵哪能受这等气,操着刀剑摆开阵型就干了回去,几个回合下来,海寇大败,连船带人都给沉了。


    回到南清城报事时,祈山还有些怵,这事儿,讲好听了是反击自卫,讲难听了就是黑吃黑嘛。


    没想到小主子捆着短辫,猛地跳到凳上,挥着拳头讲打得好!


    打那开始,这支小队就在正邪之间游走,化出两张面皮,一张是对各属国的诚恳可信,一张是对海寇水匪的强硬作派。


    这是南域海上帝国的雏形。此时由于主幼力弱,光凭想象和冲动干不成事,祈山接过活儿,主导了这场追击。


    “老墉在前头一路扬帆,恨不得别两双翅膀飞过去,这急匆匆的劲头,就是往南沣城去的,公子往这里看。”  阿勒看着他指出的海域:“有两道峡湾,呈包夹性。”


    “若是我,便会把北境尾随而来的人引到此处,”祈山朝脖子比了个手势,“关门打狗。”


    “大伽正发了求援讯号,或许对方也有后手,故而被反困在了南沣城里,”阿勒站起来,“此时对方占据上风,老墉冒然驰援,要吃闷亏。”


    “没错,”祈山虚虚在南沣城左侧圈了个圆,“南沣城左侧有座小岛,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那群水匪今年被咱们榨干净了,给个仨瓜俩枣什么活儿都能接,光凭北境那些随船的人,决计动不了大伽正,他们定然是走了野路子,殊死一搏了。”


    “那好办,”阿勒青涩,却胜在胆子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都想当最后一手,我们不进南沣城,碾进他们老巢去。”


    祈山拍掌:“好哇!断其后路,本来就是群没头苍蝇,后路一断,他们自个儿就得先内斗,那些水匪不是什么讲信用的人,说不准那群北境浑儿要被反咬一口,大伽正之围可解!于我们而言,横竖跟水匪打久了交道,怎么着都能打两场!公子好主意!”


    跑船挣钱打基地不得劲儿,对阿悍尔双骑来说,还是要活动活动手脚,才能唤醒苍鹰雄飞的血脉本能。


    两人沿着内廊,往舵室走。


    舵室外,阿勒瞟了眼左侧,看到木梯蜿蜒往下,通向一片漆黑,鬼使神差问了句:“下边怎的锁了门?”


    “是这两趟跑船劫下来的货,平时是锁的,停岸便会打开,里头好些物件没卸下来呢,”祈山这边已经开了舵室门,见阿勒还在往那处看,“公子要下去看看么?”


    阿勒停了停:“不了。”


    ***


    龙可羡是在一串纷沓的脚步声里被吵醒的。


    她拍累了门,便缩在麻袋间,找了个舒坦角落数着浪声等人,等啊等啊,没有等到想找的人,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船只像是已经停泊靠岸,稳稳当当的没有悬浮感,一队人急匆匆进舱,再出去时带着金戈交击声,龙可羡探点脑袋,看见隔水门留了道缝。


    一道缝!


    她揉揉眼睛,背好自己的小书袋,蹬蹬蹬地踩着台阶跑了上去。


    天已阒黑,甲板风大,呼簌簌地卷起她的发带,她身量不够高,幸好有两把力气,搬来垛子,爬上去,扒着船舷往下看。


    只是一瞬,她就看到了夹在人群中的阿勒,人高马大的汉子们分散在四周,从她的角度看下去,阿勒像是前后都没有跑头。


    这是被挟持了吗?


    后边传来脚步声,龙可羡随手捡了只长戟,往底下扔,接着攀住绳梯,翻出船舷,一溜儿往下滑,落地后拍了拍手,捡起长戟,“铿铿锵锵”往前跑。


    ***


    白骑探过路,岛上聚落分散,水匪独占近水道的一片庄子,后边延着山坳,进可攻退可守。


    他们的计划是纵火。  火烧是最快的!距离足够近,腾天的火光照透半边天,打个哨的功夫,就能把基地失火的消息传到南沣城,彻底搅乱对方阵脚。


    路子有两条,一是找多点位,四处纵火,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二是专攻一处,把仅有的火油用在刀尖上,最好能找刀囤积粮秣的院子,借着东风把油一泼,火折子一丢,齐活儿了。


    前者稳但慢,后者莽却快。


    阿勒蹲在林子里,就着昏暗的光线往里看:“我们人少,须得速战速决。”


    前头寂寂的野地里荡来几道虫鸣,祈山倾耳听:“三班巡卫,都是软脚虾,里头请着戏班子,宴客呢。”


    “宴客?”阿勒咬着这两个字,目光放出很远。


    ***


    “这谁家孩子?戏台上的长戟也是好玩的?当心把脸戳个洞!”


    龙可羡拖着长戟,一头闯入这灯红酒绿中,雄赳赳气昂昂站在廊下,眼珠子转啊转,随时准备营救阿勒。


    谁知长戟被轻飘飘踢开,就连后脖子都被人拎住,她还没转头,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


    脚尖离地,那人拎猫崽似的拎她,让她难受得呛咳起来,没看来人是谁,只管拳打脚踢地反抗。


    “胡二爷在这儿呢!哟,教我好找,”左边又急匆匆传来道声音,陪着笑地,讨好似的说,“前边好酒好菜都备着呢,玲珑乱就等着您开场啦。”


    “还挺有劲儿!”胡二哈哈笑两声,把龙可羡往前一甩,“这你们的人?我要了!老巫讲我命里缺道水,这水灵灵的小模样倒是很合我意。”


    水匪头子凑过来一看:“这……”


    今日为了请他一个胡二,把附近海域说得上话的海寇水匪都喊上了,岛上有头有脸的人家也来了不少,整一个大乱炖,他大爷的他也不知道这是哪家小孩儿!


    管他哪家小孩儿,胡二霸着南沣南清南芗三城的航道,巴结上他,金水银河滚滚来,今日就是要他婆娘,他都得拱手送上!


    戏台上,浅音轻弦缓缓漾出来,伴随道柔亮的嗓子,龙可羡被丢在张圈椅里,利索地爬坐起来,气鼓鼓地瞪着胡二:“胡子,坏。”


    胡二越看越有意思:“我不坏,随我家去,我家里好吃好喝供着你,不比在这破烂小岛上好?”


    这话一出,没人敢接茬儿,左右都是起哄的,要龙可羡管他叫爹。


    龙可羡抓着跟前的花生瓜子,坏脾气地一通砸:“不要!”


    一墙之隔,就是杂草丛生的花园,阿勒忽地停下脚步,祈山问道:“公子?”


    阿勒顿足,在乐曲声哄闹声里还是听了片刻,最后摇摇头:“许是听岔了。”


    龙可羡这会儿该被府里的人接回家了,说不定在他床上打滚儿,怎可能凭空出现在这荒岛小宅里。


    祈山:“今日宴的这人有来头,姓胡,手底下三十条船,把着航道在三城之间把自己当土皇帝呢,成日里忙着到处赴宴,嗨,说是赴宴,也就是寻个由头,让水匪们上供,这岛上的贼寇让我们打得狠,如今要抱这大腿呢公子。”


    阿勒不知想到什么,步子加快:“那就一并烧了吧。”


    龙可羡确实在打滚儿,她一脚蹬飞了案几,绕出桌脚,在人群间狂奔起来。


    水匪要去追,胡二却高声道:“让她跑!我看这小胳膊小腿能跑哪儿去!”


    人太多了,水匪个个不洗澡,臭烘烘的熏得人脑子疼,随行的女子又个个香风暖熏,香得不得了,龙可羡像只迷了路的蜂,分衣拂裙地四处乱窜,就是找不着出去的路。


    周遭的人闹得更厉害,有人抢过锣鼓,敲敲打打给龙可羡鼓劲儿,哄笑声震得地面尘屑溅跳。


    就在一串激烈的鼓点落下后,人群里有一霎的寂静,紧跟着不知谁喊了声,“火!”


    像是道引子,燃出了细细碎碎的磨动声,紧跟着堂上众人蹭地站起来,往西北处望去。


    “粮库!”那匪头子如梦初醒,高声喊起来,“他妈的粮库着火啦!人呐!上唧筒啊!”


    一时间,人群俱都沸腾起来,里里外外乱作一团,龙可羡终于在轻纱软罗里找到了出路,正要一个猛子往前冲,后脖子再度被拎起,一只粗糙冰冷的手卡住了她的脖颈。


    \"一群废物,窝里都弄不明白,还要沾航道,幸好今夜没白跑,是吧,小东西,哈哈……\"胡二拖着她,一路往外走。


    龙可羡拼命蹬脚,惊怒之下气劲蹿得厉害,胡二指腹内侧贴着她脖颈,在走动间觉出异常,“你……”


    就是这个机会!


    龙可羡猛地低头,往他手腕处狠咬了一口,随手抄起条板凳,砸得胡二连退数步。


    在这瞬间,她有些微微的晕眩,浑身上下似乎有火星在蹿,激起阵阵战栗,她轻轻发着抖,觉得自己力大无穷,就是传说中的小福将。


    胡二被砸了个措手不及,没反应过来,随即冷笑:“不识好歹,带回去调……”


    他的话音断续,变得含糊,喉咙口呛着血,在咳嗽间往下看到了一节突兀的剑芒,沾着猩红的颜色,正滴滴答答往下落,很快便凝出片血泊。


    胡二的身躯缓缓倒下,露出道小身影,龙可羡背着小书袋,发簪跑掉了,裙摆沾满泥,脸颊上不知哪儿蹭来的胭脂,像是对这一幕始料未及,气势汹汹的表情凝固在当下,有点呆楞。


    看到龙可羡那一刻,阿勒的神情实在太精彩。


    这一眼太短,龙可羡还没琢磨出什么,眼睛就被只温热的手蒙住了,盖住了冲天火光,也盖住了遍地血迹。


    清爽的皂角味让周围的空气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龙可羡轻轻揪住他的衣摆,在阿勒以为她要讲出什么温情脉脉的话时,忽地被龙可羡一把扛起来,跨过门槛,撞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外狂奔。


    第63章 你不在


    这一扛, 不仅阿勒惊了,祈山也惊了,角角落落里扎的双骑都探出头来, 小声说:“公子被扛走啦。”


    而龙可羡速度太快, 她观此地不是魑魅魍魉, 就是牛头马面, 没有一个好东西,于是拿出了逃命的架势, 扛得阿勒在风中晃个不休。


    “放!”阿勒没法子,只好拍着龙可羡后背,“放我下去,扛着跑什么,头要被吹掉了!”


    龙可羡不肯放, 她认定一件事,地崩山摧都不会犹豫, 一边在心里原谅阿勒的啰嗦, 一边呼哧呼哧提速。


    风骤然掠动他的额发, 窗棂都晃成了灰影,时而漏出点细碎火光。


    这还莽上了, 阿勒哪能忍被个小孩儿扛着跑来跑去,回过神来, 弯身扣住龙可羡侧腰,龙可羡冷笑,“龙可羡,不怕痛。”


    她不怕疼, 却不晓得腰间两块软肉经不住掐。


    那点酸痒麻带来的触动太突兀,像是往静湖里投了颗石子, 荡开的涟漪递到全身,让她霎时抖了一抖,手也松了,步子也猛然刹住了,连后脊都僵麻一片。


    而龙可羡还稳稳当当地站着,阿勒整个人受到惯力,差点儿被甩飞出去,他抽出腿,甩个空翻落地后,才算松口气,正要开口,余光里又瞥见乌泱泱的酒客涌出门来,便捞起龙可羡,当腰夹在肘下,藏进了假山里。


    你扛我,我夹你,阿勒低声说:“扯不平的我告诉你,龙可羡,”


    阿勒咬着牙,眼里死死盯着她,说不上是气,还是惊,胸口急剧起伏,心绪百转千回,最后没办法似的,又低声念了遍,“龙可羡!”


    这三个字灌注了太多情绪,他若不是今夜心神不宁,若不是频频怀疑自己幻听,若不是信邪!这小炮仗当真就要教人带回家去窜天飞了!


    龙可羡还浸在那痒麻痒麻的触感里,她对痛觉不敏锐,猛不丁被掐了一回,还有点儿怪新鲜的,转着眼珠子,知道自己可能要挨训,于是只时不时地瞟他一眼。


    阿勒被这眼神戳得胸口渐平,又不甘心似的,找了个假山空槽,把她往里一塞,自己跟着猫腰进去:“你怎么进来的?”


    龙可羡看向人潮涌去的方向,说:“门。”


    阿勒一行人绕了个大圈,找到巡卫薄弱处才一个个摸进来,她走的大门?


    龙可羡认真道:“我说,哥哥在,让我进。”


    阿勒:“他就信了?!”


    龙可羡得意地点头:“带我进。”


    是了,谁会想着和一个小孩儿要帖子,十有八九就当作宾客带来的孩子,给放进去了。


    “摸上船来的?”阿勒很快跟着联想到这一层。


    龙可羡瞄着眼,飞快地抿了下唇:“嗯!”


    还挺骄傲,阿勒千防万防,没防到这手,低声警告:“谁的船都敢摸,万一是人牙子呢?将你哄了去,关进那小屋子里,不给吃也不给喝,饿得你浑身软绵绵,还要你搬柴烧火,给人当牛做马去。”


    龙可羡听在耳边,一串话只剩“……%不吃……不喝……”


    她露出可怜的神情,从书袋里摸出一小块油纸包,窸窸窣窣地打开了,挪过去:“你吃。”


    “我不吃。”阿勒被她这手气得不轻,他自来是飘惯了的,底子就在这,浪起来都是有数的,龙可羡!龙可羡单枪匹马,什么事儿也不晓得,背着小书袋就悄悄摸摸地跟来了,万一出点什么事。


    阿勒不敢想。


    龙可羡看着碎巴巴的糕点,想了会儿,把碎末都吃了,含糊着挪过去:“大大的。”


    假山潮湿,石壁上覆着苔,呼吸间都是泥腥气,龙可羡凑过来时,些微糖糕的甜香驱散了这腻人的腥味,阿勒看着雪白的糖糕,忽地低头,一口吃了,恶狠狠道:“下回不准擅作主张。”


    龙可羡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肩膀顶住了石壁,生气了:“坏东西。”


    阿勒:“……没凶你。”


    “我给你糕,我好,你凶,你坏东西。”龙可羡别过脸,不理他。


    “我说,”阿勒这才想起来,龙可羡不懂擅作主张四个字,心说真是急昏头了,遂放轻声音,“这里危险。”


    这怕什么,龙可羡攥起拳头:“揍他。”


    他扒开点垂藤,耳畔里的刀光剑影在眼前揭开一角。


    “这里是南域,没人讲道理,也没谁能安安稳稳坐下来讲两句话的,处处都是坑。你这小身板,若是扔进去,别管你力气多大,十只八只刀戟压下来,就能架得你动弹不得。”


    龙可羡听懂了,耷拉下脑袋:“挨揍。”


    利害关系总要懂,阿勒点头:“你在学堂,乖乖的,听先生念两句诗,吃两块糕,描两个福字,高高兴兴的,我也就回去了,跟出来是不是挨揍了?”  被卡脖子,被丢椅子,被拖着走,龙可羡心有余悸地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什么,又摇头,看着阿勒,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不在。”


    你不在啊。


    吃糕好,描字也很好,晚上回家,高高兴兴地烫过子吃也很好。


    可是你不在嘛。


    阿勒被这句话戳了一下,抿下去的糖糕在此时返味,甜津津地一路滑下喉道,沉默片刻,才憋出一句:“别撒娇!”


    ***


    月牙匿在云后,海鹞子旋飞长天,冷漠的眼将整座岛面尽收眼底,漆黑的夜色作了幕布,任由西北角火龙腾飞,将后院失火的恐慌惊惧传递到不远处的另一座城池。


    而庄子内,第一座戏台轰然倒塌,胡二的尸首被发现,有远道而来的海寇要替当家的撑这场子,呼喝着兄弟们留在此地,揪出恶贼。


    此时,潜行而入的阿悍尔白骑化作慌乱的宾客,趁机浑水摸鱼游进水匪中,随着第一道尖刃划破肚腹,开始有人在推搡中倒地。


    起先,他们以为这只是拥挤所致,然而逐渐有人踩到了血泊,滑倒时触到满掌热血,尖叫声伴随火花爆开的声响,炸得众人阵脚全乱!


    看不见的敌手游走在人群里,肆意地挑拨着水匪的无能怒气,撕开了道道口子,试图把水搅得更浑。


    两道小肩膀挨在角落里,避免被流剑击伤。


    龙可羡在船舱里睡足了,此时精神奕奕,阿勒说要待在此地,她也能乖乖坐着,把腿盘起来,摸摸山石,抠抠泥巴,然后阿勒黑着脸给她刮掉指缝里的泥。


    厮杀声越来越小,火龙摆尾,乘着东风沿屋脊一路舔舐而来,两人都感觉到气温的升高,泥腥味儿混着烧焦味儿,鼻腔都呛得火辣辣。


    阿勒从垂藤里摸出去,翻出铁镖攥手中,而后往后伸手,牵着龙可羡出了庄子,冷风含着湿气,在旷野上贴地游荡,一出门,二人都打了个哆嗦,阿勒把书袋掏干净,卷巴卷巴,围在她脖领间,手也整个裹住她的。


    此时,庄子里传来道有清亮的鹤唳,阿勒用骨哨回应,话里难掩高兴:“清干净了。”


    祈山心里挂着公子,顾不上掏这伙水匪老底,踩着屋脊就往外飞掠,终于在重重火舌外看见了人。


    “公子!”祈山撑着屋脊,落地缓冲了一下,就朝阿勒奔来,他经过生死场,刀尖挂血,身上破破烂烂,又生得人高马大,一脸凶相,龙可羡从阿勒身前探出头去,霍然惊了一惊,还当是哪里来的水匪,立刻甩开阿勒就冲上前去。


    什么挨揍,什么藏拙,龙可羡全部忘记了!


    祈山也没料到,公子背身对着他,身前竟还掩了个人!下意识的反应让他在龙可羡撞上来的一瞬间反剪了她的手,捆在身后。


    龙可羡动弹不得,灵机一动,低下脑袋,气势汹汹地往祈山肚子撞上去!


    祈山身板儿硬得像铁,那可都是实打实锤炼出来的肌肉,竟也被这一头撞得腹间剧痛,捂着小腹退了两步,冷汗立刻渗湿了鬓发。


    再一看,龙可羡磕了铁板,已经原地晃身,晕过去了。


    滑下的身子被阿勒稳稳接住。


    “这……”祈山摸不着脑袋。


    阿勒面无表情,反手捞起龙可羡,把她往肩上一扛:“自己人。”


    ***


    天边悬着几颗亮铮铮的星子,穹顶是一片冷白,空气中弥漫着凉意,老仆点起灯,晕开了暖色。


    “幸好最终来了出狗咬狗,此行算得上有惊无险。”


    大伽正揉着疲惫的面颊:“尾巴都抹干净了吗?”


    “干净,”老仆斟着茶,听见外边有敲门声,“老奴就说,那起子匪寇绝不是好相与之辈,北境人是引狼入室。”


    “昨夜确实太过顺利,不是城外的火,他们还乱不起来。”大伽正说。


    “那便是老天爷终于站了咱们一回。”老仆万事都往好的想,乐呵呵地开了门,听小厮讲了几句话,那笑容顿时凝在唇边,被寒冬清晨的风打得发僵。


    大伽正察觉不对,拭了唇走出来:“怎么了?”他从二人微妙的表情里觉出什么,缓缓道,“大公子在哪里?”


    ***  阿勒跪在小佛堂里,面朝南边,没有对着诸天神佛,而是对着一卷家规。


    “你我一字一字拟定的,若是触犯,后果当如何,你心里有数。”日光节节攀上窗扉,大伽正侧脸映着日光,语气是不容反驳的温和。


    “有数,”阿勒利落地应了,“夜不归宿,罚跪三日,写经两卷,罚银一月,七日内不得出门。”


    大伽正从小就知道怎么治阿勒,家规的严格性和利好性成正比,并没有对日常作出条条框框的约束,反而在要紧之处着重要求。阿勒平时如何散漫都无妨,不犯错则矣,一犯错就是重罚。


    “有数便好,”大伽正简直头疼,这孩子不但自己玩,还带着龙可羡耍,这才是要紧之处,“昨日都去了哪儿?”


    阿勒直挺挺地跪着,闻言不吭声。


    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在佛堂里逸散开,一卷长风忽地从廊下刮来,搅乱了烟色,龙可羡气喘吁吁站在门口,“不……不要打。”


    大伽正头更疼了,但还是耐心解释:“没打,你过来,我看看脸,怎的蹭得脏兮兮,哥哥带你去了哪儿?”


    这话里就有坑,先默认了阿勒领着她干坏事儿。


    要坏事。阿勒默不作声瞟了她一眼,二人还未通过气儿,这小炮仗别把他的底子给炸出来。


    “我带他出来,”龙可羡想了想,脸是在庄子里蹭脏的,问的是不是庄子里的事,她又补了一句,“扛出来。”


    阿勒:“……”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大伽正显然会错了意,他看阿勒一眼:“你们二人,谁先出的主意?”


    龙可羡气势十足地抬手,大声说:“我!”


    第64章 我吹吹


    佛堂里多出一张蒲团, 龙可羡跪在这里的时候,人还是懵的。


    她以为自己受罚的原因是扛阿勒跑,大伽正一条条给她捋, 捋到最后才恍然大悟, 是逃学离家, 夜不归宿这事儿。


    待她明白过来, 急不可耐地想要解释清楚,却发现浅显的词汇无法描述出昨日的阴差阳错, 那冲天的火龙,那缭乱的刀影,那曲乐声中的恭维和试探,都化作一条条横平竖直的水墨线,缠着她的喉咙, 让她有口难言。


    大伽正以为她知错要改,贴心地递上了蒲团。  阿勒以为她有心掩护, 周到地拍拍蒲团, 给她腾了个能晒到日头的好位置。


    蒲团是旧的, 拍过之后跪起来软乎,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扒拉线头, 日光投进来,把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拉得歪斜。


    所谓佛堂反省, 就是枯燥乏味的,要让犯错之人先消耗了力气,跳脱的精神缓和下来,继而在这枯燥乏味中回溯过往, 一遍遍地沉思己错,再毅然决然地痛改前非。


    而龙可羡跪在这儿, 反思出来的是——“咕。”


    阿勒掀起眼皮,朝她落一眼。


    紧跟着第二声——“咕噜。”


    龙可羡捂着肚子,纳闷儿地说:“饿。”


    “……”阿勒凉凉道,“还得跪三日佛堂,每日只得一顿稀粥,油花儿都不带漂半朵,一碗下去与喝水没差。”


    龙可羡被唬得一愣一愣:“要饿死。”


    “嗯,”阿勒故作深沉,“两日后,从佛堂里抬出去,龙可羡就瘦成杆儿了,风一吹就倒,日一晒就酥,打个雷,唉,碎成块儿了。”


    龙可羡捞起袖子,捏捏自己还没养出几两的肉,抽了下鼻子,“不要碎。”  “我瞅瞅,”阿勒拉过来,手指头在上边粗粗一划,看着那立刻浮出来的红痕,嫌弃道,“这也忒容易留痕了,你这般皮肉,教昨日那些水匪掳走,就得被捏成团儿,下油锅里炸来吃。”


    这小子皮死了,一得安稳就爱作弄人。


    龙可羡惊恐道:“骨头多,肉少少的,不好吃。”


    “嗯……”阿勒掂量着她胳膊上的肉,也纳闷,“成日里塞的那些零嘴儿,一日三顿啃的那些肉食,都哪去了?你这肚子,莫不是漏底的?”


    漏了?龙可羡掀起衣裳下摆,垂下脑袋,对着自己肚皮一顿捏,只捏起薄薄的皮,还在嘟囔:“没漏,不好吃的。”


    “?!!”阿勒倏地拍掉她的手,这回掐着力道,没给她拍红,“哪有姑娘家掀衣裳看肚皮的!”


    姑娘不能看,龙可羡明白了,她凑过去,掀起阿勒衣摆,伸指头往里戳了戳,惊喜道:“肉多,好吃!炸丸子!”


    “?!!!!!”阿勒浑身刺儿都张起来了,猛地捂住衣裳,弯腰收腹,缩成虾子,把要害守得死死的,活像个被调戏过头的良家少年,怒瞪着龙可羡,“男孩儿的也不能掀啊!”


    “啰嗦,”龙可羡嘟囔,“谁的可以?”  阿勒吼道:“谁的也不行!男女有别懂不懂!什么炸丸子!我开玩笑呢!”


    “玩笑?”


    “就是假的,假的!哄你玩儿!”


    “哦,”龙可羡撇过身子,远离阿勒,跪到了角落,口中念念有词,“假的,都是,骗人。”


    龙可羡对话语仍然处在一知半解的阶段,但她丝毫不着急,即便在学堂里融不进叽喳凑堆的同学也不在意,听不懂先生讲课也没关系,很难讲是无知则无谓,还是有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方式,阿勒偏向后者。


    眼看小东西举一反三,看他的目光带着幽怨和审视,问他:“要天下第一,好,也是骗人的?”


    “什么时候要和你天下第一好了?”阿勒整理着衣摆,还别扭着呢,闷声道,“少给我扣高帽。”


    这话一出,龙可羡立刻被虫蛰到似的,震惊地眨了几下眼,而后迅速地背过身去,再也不看他了。


    “欸。”阿勒手伸出去,又觉得自己没错,本就没说过什么天下第一好的话,这全是她自己主观臆测的东西,关他屁事。


    于是阿勒也别劲儿似的,把背一挺,打定主意晾她两日。


    日光薄薄地敷下来,烘得浑身暖洋洋,阿勒本该觉得清净舒坦,反正跪这三日,把罚一领,他的秘密仍然在暗处茁壮成长,明面上小亏,暗地里大赚。


    但似乎太安静了,静得有些烦人,非但屋外的鸟雀不嚼弄口舌,连风都止了怒吼,只有佛像慈眉垂目,狭长的眼静静观着人间是非。


    该来几朵云把日头遮遮了吧!外头洒扫的婆子呢,不干活儿了?小厮把瓦都捡干净了吗?冷风是干什么吃的,连惊鸟铃都敲不动了!


    周遭越安静,龙可羡的存在感越强,她就这般默不作声的,垂下肩膀,跪坐成小小一团在角落里揪蒲团,就足够让阿勒心烦气躁。


    两人的影子都没有移动几分,阿勒心里边就过了一万种“兄友妹恭”的理由,来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找个托辞,他不自然地咳两声:“你若是饿,海鹞子可以叼来厨房里的果子,解渴充饥是可以的。”


    龙可羡不应他。


    “便是想吃肉也能有法子!”


    龙可羡充耳不闻。


    阿勒吸口长气,终于松口似的,有气无力道:“摸,摸,给你摸……但炸丸子确实是不能的了。”


    龙可羡还是一动不动。


    阿勒没招儿了,挪着膝盖爬过去,凑近一看,龙可羡垂着脑袋,鼾声轻微,已经睡过去了。


    “……蠢死算了。”阿勒默念,也不知在说她,还是在说自个儿,他挪身过去,轻轻把她脑袋拨下来,龙可羡在睡梦中嗅了嗅,是这几日夜里熟悉的味道,安心地翻个面,睡得更沉了。


    阿勒轻手轻脚把她放到蒲团,伸出指头去,把她面颊上的灰拭净,指尖站了灰,却奇异地不令他恶心难受。


    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重新灌入耳道,小厮捡着旧瓦,磕碰间惊得鸟雀扑飞,苕帚曳地,沙沙响动里夹着衣饰摩擦声,老仆躲在窗边,悄悄地搁下了馒头糖糕,自以为把脚步声藏得很严实。


    ***


    龙可羡是饿醒的,她肚里叽里咕噜地叫,睁眼时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檐角露出半角瓦蓝,亮金色的光线沿着窗框倾泻而下,最底部是阿勒衣衫上簇簇织金大红。


    她迷迷糊糊的,呼吸间都是温热,听见头顶传来道声音:“口水,流我膝上了。”


    “没有流。”龙可羡这才发觉阿勒还在跪着,而她躺在两只蒲团上,抱着阿勒膝窝睡了许久,日头晒得人骨筋酥软,她舒服地伸开腿,把脸贴在他膝上,蹭了蹭。


    “起来。”阿勒语气不善。


    “不起来,”龙可羡还记得睡前的吵闹,“你不,和我好。”


    阿勒伸向袖袋的手停了下来:“我和你好。”


    “不行,”龙可羡摇摇头,“不好。”


    阿勒沉默片刻:“天下第一好。”


    “真的?”龙可羡一骨碌坐起来,眼里晃着窗下漏进来的金光,有些灼人。


    阿勒从袖袋里掏出糖糕和馒头,塞她一嘴,不耐烦道:“真的,不是玩笑。”


    龙可羡连馒头都顾不上咬,从小荷包里掏出炭笔,“啪”地一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写下来。”


    “写哪儿?”阿勒莫名,“写你脸上?”


    龙可羡左看右看,跪坐起来,一把捞下那卷家规,哗啦啦翻到后头空白处,高声说:“这里!写大大的!”


    看着那张空白页面,阿勒想,龙可羡像是天生就知道怎么拿捏他,她没有这个意识,但简直犹如长风,正在逐渐渗透他的领地,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阿勒打小就独来独往,皮得令人头疼,父母出于愧疚与亏欠,并不规训他,大伽正隔了一层加之性格温和,也不曾对他严加管束,导致他养成了这么个无法无天,凭着喜好忽视规则的性子。


    他今日跪在这里,跪的不是诸天神佛,而是坚定奉行他自己说过的话。


    这种人,天生就厌恶被压制,凌驾一切才是本能,但这小炮仗,看似是他在照顾与管束,实际上总是他在妥协与破例。


    不喜旁人进屋,好吧,龙可羡直接溜上了床;


    不准磨牙打呼流口水,好吧,口水流到了他枕上;


    不准碰屋里的物件,好吧,连物件带他都碰了;


    不准光脚在地毯上踩,好吧,直接踩到他身上。


    算了,阿勒把这种容忍归咎于他的付出,因为是自己带着的小东西,为她付出了时间与精力,所以要求她给予回馈,诸如信任与袒护,那么这些琐琐碎碎的妥协和破例就是附加的麻烦,是该他受的。


    就像这卷家规。


    自己一笔一画写下的,就需要为此担责。


    阿勒一笔笔描下字,突然觉得太幼稚,于是在顶上写下家规二字,在这行字前边添了个序,满意了。


    龙可羡趴在蒲团上,念道:“一,口口竹和龙可羡天下竹一好……”


    良久,她趴得脖子都酸了,才仰起头去看阿勒,他那张脸上青红交错,忍无可忍地斥道:“哥舒策!不是口口竹!”


    “哦。”龙可羡完全不在意,高高兴兴捧起书册,把这行字翻来覆去地看,余光忽地瞥见一点暗红。


    “红了。”龙可羡指着他手腕内侧说。


    阿勒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果然捕到了一点红色,那点血渍经过一夜,风干后变得暗淡,却仍旧刺目,他沉默着。


    两人都没有提及胡二的死,不知道龙可羡如何想,但他确实杀了胡二,会觉得他残忍吗?会觉得他毫无人性吗?会从天下第一好变成天下第一差吗?


    半晌,他漠无表情地问:“还要和我好吗?”


    龙可羡犹犹豫豫的,把他看了又看,就是不吭声。


    阿勒顿了顿,陡然朝窗外扔出炭笔,他就不稀罕!扔了笔他猛起身,把家规卷捞起来,龙可羡急了,劈手去夺,匆匆塞进怀中:“不准抢,我的!”


    阿勒沉沉看她,那点不高兴全搁在脸上了:“怎么个意思?”


    龙可羡终于鼓起劲儿,捏着袖边,说:“你别打,你打我,我也打你的。”紧跟着飞快把那点红擦干净,低头呼呼气,“我干净,我吹吹,你不痛。”


    第65章 勾勾手


    龙可羡压根没想给阿勒遮掩这事, 直到三日罚跪结束才漏出来。


    阿勒自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这小炮仗是不懂讲才没讲, 根本不是一心给他遮掩, 就连所谓共患难也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可惜刚出佛堂门, 双膝酸疼难耐, 俩人在后院鸡飞狗跳地闹了一阵,午后便由老仆作了和事佬, 捧着红纸笔墨来请二位小主子写福字。


    腊八那日,二人错过了书塾里的老传统,没写上福字,依着老仆的意思,年年都要求个圆圆满满, 尤其今年府里添了人,这好兆头更是不能断。


    老仆捧着托盘, 白胡子被二人跑动间的风撩动, 他看大公子一瘸一拐, 拖着腿也要追人,显然气得不轻, 二姑娘倒是全须全尾能跑能跳,被追着弹了个脑崩儿, 也恼得拿脑门磕人!


    “咚——”


    老仆嘶声闭眼,听这声儿就疼。


    这下可好,两人干脆扭打成一团,齐齐滚到地上, 你拽我辫子,我扯你衣袖, 小崽子似的打了个酣畅。


    老仆胖乎乎的身子缩进躺椅里,乐呵呵地看热闹,看得眼皮渐沉,打了两个盹儿,直到日头西坠,才心满意足地抱着福字走出书房。


    当夜,龙可羡被堵在榻上,耳提面命半个时辰要把事儿藏严实。


    她困得已经开始恍惚了,嗯嗯点头:“龙可羡,听话。”


    “这就算作你我二人的秘密了,”阿勒一本正经地说,“你替我守着,我护你周全。”


    “秘密?”龙可羡抱着小毯子,把下巴搁上去。


    阿勒解释道:“便是不愿意被别人知晓的事儿。”


    龙可羡睁大眼睛,秘密,她也有的。


    见她这副神情,阿勒俯首下去:“你也有秘密。”


    “有的。”龙可羡心虚地点点头,眼珠子骨碌碌地直往阿勒转。


    “……”阿勒故作轻松,“我不问你,你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守着。”


    他起身,给她把毯子摊摊平,又觉得多此一举,横竖半个时辰后,她还要偷摸儿爬上床来,于是连汤婆子也给拎走了。


    谁料龙可羡连半个时辰也没等,里屋灯还未熄,她就抱着小毯子探头探脑地进了屋。


    她说:“秘密。”


    于是坦坦荡荡地爬上了床,把小毯子一裹,滚进了被窝,露出两只眼看着阿勒,“你不准讲。”


    “……”阿勒吹掉灯,“睡觉!”


    黑幕罩下来后,就是窸窸窣窣叽叽喳喳的一通闹。


    “ 手要冰死谁呢。”


    “别拱被子!”


    “再打滚就回榻上去睡。”


    “这会儿知道不动了?离这般远谁听得到你讲话,好吧可以,最后打个滚……磨蹭什么,滚过来先!”


    龙可羡喜滋滋地挨着他手臂,问了个问题:“不秘密,你好吗?”


    阿勒思忖片刻,想要把话讲得好听点,却有些不得要领:“好啊,你即便给我捅出去了……我除开揍你一顿,还能如何?”


    “不揍,你会挨打,”龙可羡眨两下眼,又问,“有秘密,会更好吗?”


    “那你就与我一起当坏人了,你说会更好吗?”阿勒反问。


    龙可羡弯着眼,拿脑袋蹭他手臂:“好。”


    烦死了!阿勒被她蹭得痒,还没开口,又听她说,“你臭。”


    “……”阿勒隐忍片刻,他平时爱干净,终于忍不住吼道,“药膏子的味儿!跪了三日不抹点药明日要爬着走吗!你倒是睡了三日好舒坦哪。”


    龙可羡笑眯眯的,往他挨了挨,又说一遍,“臭。”


    阿勒:“臭你还蹭!”


    龙可羡颊边陷入两道梨涡,抱着他手臂,慢慢闭上了眼睛,“臭。”


    阿勒哼声,背过身去,听窗外化雪滴石声。


    过了许久,半睡半醒间,感觉到后背贴上道软乎的肉,龙可羡好小声地喊了句。


    “哥哥。”


    ***


    翌日,龙可羡屋的门槛修好,连地龙都通上了。晨起,二人正漱口,老仆便在外边叩门,她含着一嘴水,顶着乱糟糟的发,一溜儿就冲了出去。


    阿勒:“……”


    脸黑了半截。


    龙可羡又一卷风似的蹿回来,阿勒系着腰带:“不去了?就告诉你,地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暖是暖,待久了口干舌燥,不如……”


    话没讲完,龙可羡三两下爬上床,捞起她的小毯子,又兴冲冲地奔向门外。


    侍女给龙可羡团了圆乎乎的小鬏,今日不捆发带,簪了叠彩宝蓝密羽的小蝴蝶,额前描三簇花钿,换了身鱼逢水滚金边小裙子,踏着麂皮靴,靴面缀南珠,收拾齐整站在院子当中,日头淋下来,整个人看起来灿灿然,像画卷里走出来的金童玉女。


    用阿勒的话讲,给她一顶九旒冕,可以就地登基了。


    就是看着严肃,板着张小脸,有点紧张,眼睛四处瞥,看着就像跑了。


    老仆顶了他一肘,也拾掇得精神奕奕,白胡子都特意用角梳篦过,他领着龙可羡进屋。


    说来也奇怪,大伽正信奉的是阿悍尔天神,老仆没去过重洋之外的阿悍尔,却领着龙可羡,从后边拢着她的小手,把四方海神都拜了个齐全,念叨着,神王殿下要保佑我们二姑娘康健自在,万事顺遂啊。


    大伽正亲自授礼,这是阿悍尔旧俗,整片草原,只有大汗家三个孩子出生时得过他授礼。


    阿勒不甘人下,也送了贺礼,可惜他没什么好东西,只好拿钱砸了,他送了两张五千两的银票,出屋时,状若无意地踹了脚门槛。


    龙可羡把那两张薄薄的纸看了两圈,没琢磨出什么门道,随手夹进了书里。


    晚间,府里置了两桌席,老仆忙里忙外,还以龙可羡的名头,往下分了两筐铜板,下人们兴高采烈,要进来拜谢二姑娘。


    龙可羡握着小瓷勺,又露出了白日里紧张严肃的神情,僵硬地点了点头,其实压根没听懂那些吉祥话,而阿勒转着杯,从这热闹中咂摸出了点别的。


    席散后,他就摸黑去了前院,大伽正还在净面,他不惯那些场面,今夜算是坐得久的,听见叩门声,就知道是阿勒:“进来。”


    阿勒熟门熟路地往里进:“要回阿悍尔了?”


    开门见山,没有半点铺陈。


    “收拾收拾物件,也不必带多,明年夏日还要来,”大伽正站屏风里,在水声淅沥中说,“给家人置办年礼了吗?”


    阿勒闷点头,倚在屏风边上:“我以为今年不回去。”


    往年他们来南清城的时间不定,但离时都在腊八后,腊八前后常起风,他们能顺着洋流风力回阿悍尔,若是顺利,能省下五六日行程。


    今年因为龙可羡这事儿,已经过了腊八,这都奔腊月十三去了,阿勒都做好今年就在这过年的打算了,哪知道还要回阿悍尔。


    大伽正拭着手,忽地问:“为此事来的吗?”


    “是啊。”阿勒兴致不高。


    大伽正拍拍他的肩,笑而不语。


    阿勒亦步亦趋跟在后边,烛光投出两人的影子,他已经不比大伽正矮多少,于是挺起胸膛,像是把气势撑出来,便能和大人一样拥有话语权,但他腹中有千言,讲出来的却是:“小炮仗怎么办?跟我们回阿悍尔?”


    大伽正静静看他。


    阿勒迎着这目光:“也不是不成,阿悍尔多好马,芬捷马她都宝贝得什么似的,去了阿悍尔怕是不愿意回来,住的不要紧,跟我们住青灵湖畔就行,我能看住她。大汗和我娘问起来,我来解释,句桑那温淳性格,只会把龙可羡当妹妹待,司绒么,司绒机灵,自己就能猜个七七八八,她俩能玩到一块儿。阿悍尔虽然冷些,妥帖照顾着就是了,她那身板,瘦归瘦,不爱生病的,夜夜冻得冰棍似的都没挂过鼻涕花儿。”


    他一讲就是一串话,根本停不下来,条条都捋得明明白白,仿佛讲得越多,越能为这最终的决定增加筹码。而大伽正听着,只是微微地笑了笑,给他递茶水。


    阿勒没接,在这眼神里感到不妙,他缓了缓,最终说:“她这么小一个,你能把她独个儿丢这里吗?”


    “老墉和家仆都能将妹妹照顾得很好。”大伽正终于说话了。


    这话轻飘飘地就驳回了阿勒的提议,他皱起眉:“那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大伽正温声,“我于她,你于她,老墉于她,都是一样的。”


    阿勒低着脑袋,固执地说:“不一样。”


    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正屋的笑闹声隐约传来,是老仆喝多了在耍拳,大伽正挑了挑灯芯,灯座贴着贝母,光圈晕出来,有种温润而游离的感觉,就像大伽正这个人,他可以为旧友交情蹚北境这趟浑水,为之赴汤蹈火,前后打点得周周到到,但在尘埃落定之后,不会有多余的情感倾入。


    阿勒不这样,他的真情实感少得可怜,因此只留给最要紧的人,那天真莽撞还有一身怪力的小孩儿才刚刚养熟了点,若是半年过去,不认他了怎么办?揪着同学叫哥哥怎么办?老墉和这群家仆,哪一个能看得住她?


    心里搁着事儿,收拾起行囊来就有些力不从心。


    龙可羡在外头“砰砰砰”拍门时,他刚把衣裳卷卷好,怼进箱笼底部,闻声头没抬:“进来。”


    龙可羡揣着匣子入内,看见满屋狼籍,惊讶道:“打劫。”


    “没遭劫,”阿勒看一眼她,“我们要去阿悍尔,明年再回南清城。”


    龙可羡蹲下去,翻翻东西:“阿悍尔?”


    “远,来回就要个把月。”阿勒声音有点低,话也不多。


    龙可羡看着满满当当的箱笼,若有所思,接着将匣子一丢,转身跑了出去,不多会儿,拖着只一模一样的大木箱子过来,“砰”地撂在阿勒屋子中央。


    “?”阿勒说,“ 我这箱子够使。”


    “不对。”


    龙可羡没解释,一溜烟儿又跑了回去,这回抱着两包衣裳,像模像样地往箱子里丢,又回屋把大黑剑背来,斜斜地插进去,放好之后,就站在屋里,安安静静地看着阿勒。


    阿勒被她这眼神看得没法子,好半天才说:“没带你走,你留这儿。”


    龙可羡也没有什么反应,想了片刻,突然脱了鞋,爬进阿勒那只箱笼里,把铜栓一拉,那箱盖便咚地合了起来。


    “带我,我听话,不占地。”


    阿勒忙伸手去拉,龙可羡不让,非要合紧,两人就隔着薄薄的木板拉锯。


    他恼了,撂下句,“闷死你!”便干脆伸手卡住缝隙,龙可羡不敢用力,便露着双眼睛,死活不肯出来。


    一个在箱里,一个在箱外,静静对视着。


    阿勒也不太明白,只是半年而已,怎么就能算作是把她“丢”在这里,他也不是没有和老仆告过别,那时绝没有这般困难,也绝用不上这样严重到难以原谅的一个字,但对上这双眼睛,离开就好似变成了十恶不赦的事情。


    龙可羡懂什么呢,她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丢下,被丢在龙宅荒僻的小排屋里,被丢在学堂门口,被丢在林子里,被丢在大牢里,身边不断有人离开,这对她而言是常态,但眼前这个人,像是拉拉手,就可以把他留下。


    他没有这样给过承诺,他甚至是个臭脾气的坏东西,但他的眼神,是这样讲的。


    她不懂事,她不讲道理,她就想要长久地留住什么。


    龙可羡伸出手去,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指头。


    阿勒一把掀开箱笼,把人拎起来,夹在胳膊肘下,丢回床里,面无表情道:“睡觉!”  龙可羡坐在毯子里,看阿勒一件件地从箱里往外搬东西,像个斗胜的小将军,霸道地说:“收起!快点!箱子坏,丢掉!”


    阿勒反手一掷,朝床上砸了只软枕:“闭嘴。”


    龙可羡抱着软枕,躺在床上欢快地打滚,她想,她喜欢这个地方。


    第66章 喵喵喵


    两日后, 吉仙港外,一炉朝霞拥着航船缓缓驶离,船尾搅碎的浪花叠扑而来, 打在岸边, 溅开在十八褶的小红裙上。


    阿勒手里握着卷书册, 从石台上跳下来时, 顺手拍掉了褶裙上的白沫,看了她一眼, 念叨着:“怎么八岁了,看着才六岁的样儿,都没有给你那匹马崽子高。”


    大伽正临走时,把龙可羡的事儿简单地讲了,无非是些年纪生辰之类的小事, 诸如为何长成这般未经教化的模样,为何手腕脚腕的伤烂成那般, 这些要紧的事儿半点没漏。


    龙可羡吮着糖, 很不服气:“长高很多!衣服, 短。”


    “还知道找对标,衣服短是你日日上房爬树磨的, ”阿勒一把夺过木棍儿,把板板糖递给后边老仆, “日后,你就归我养了,今日起不准吃糖,我得给你请师傅, 请先生,再请两个厨娘, 老墉,你说后院那几亩地是不是能推平,改个小跑马场算了。”


    “好啊,全听大公子的,”老仆乐悠悠的,捋着胡须道,“二十年啦,有二十年,府里没有主子过年了,哎呀…… 都忘了如何操持,依老奴看啊,不但跑马场要,庄子也该改改,南清冬日短,过了年紧跟着就开春了,到时带着二姑娘上庄子里放风筝去……”


    阿勒点头:“这个好,小东西睡觉像坨冰,汤泉也引了,不如凿个池子,夏日里游水啊。”


    “是了,”老仆严肃起来,“二姑娘打北境来,听说那地儿荒僻,千里炫黄无绿影,只怕还不会水,咱们南域夏秋爱刮黑风,前年水都淹进府里来了呢,学凫水这是一等一的大事。”


    龙可羡把齿舌间那点甜味儿咂干净,垂头丧气跟在阿勒旁边,听他叨叨着,把往后一年的日程都给她草草地定了,要上书塾,要学功夫,要把她养成个看起来粉雕玉琢,实际上能一拳打倒一头牛的女孩儿。


    ***


    临近年关,府里事忙。


    刚好不到两日,龙可羡和阿勒又闹了起来,这回闹得厉害,已经有整整两个时辰没有说过话了。


    阿勒气得拎起鞭子出了府,龙可羡蹲在湖边戳泥巴。


    湖面结了冰,有几个小厮绕着湖在扎篱笆,这是防着龙可羡玩起来没分寸,一脚踩进冰窟窿里,她握着枯枝,正戳得起劲,篱笆围过来时,也只好挪了位置。  冬日里,花园也没有余下几朵吉素仙葩,猖獗的藤蔓残叶凋零,被北风吞吃得只剩一副遒劲厉韧的碧骨,牢牢攀在墙垣,龙可羡就蹲在藤蔓下,数着蚂蚁。


    她不觉得无聊的,数数蚂蚁,戳戳泥巴就能自得其乐地过一下午。


    那排成长队,井然有序的黑色小卫兵走在砌石上,趁着天气尚暖,有条有理地搬运食物,龙可羡看得啧啧称奇,脚都要挪不动了,她以前饿肚子的时候,从不知道这些芝麻粒大小的虫子如此聪明,俨然像支黑甲小军了。


    正看着,那间隔有致的黑甲小军绵延向墙角,隐没到一片片肥厚的草叶下,龙可羡的眼神跟着延伸而去,蓦然看见了草叶耸动,叶片边沿漏出了几丛黑毛。


    她想都没想,蹭地站起来,像是恪守了某种狩猎本能,浑身绷得像起势的豹子,咻地就拔地而起,扑向了墙角。


    身躯滚地声,和微弱的鸣叫声同时响起。


    是只小黑猫啊。


    角落里的草叶被龙可羡滚乱了,她趴在草地上,手里拢着只小小的猫团子。


    她掂了掂,这团毛好像没有一片叶子重,龙可羡惊奇道:“这般轻!”


    不但轻,还小,团在这里只有巴掌大,浑身的毛黑黝黝,只有瞳仁环着一圈琥珀金色,鼻子和嘴都被眼睛挤到了角落。


    眼睛太大,脸太扁,浑身绒毛炸在风里,瑟瑟抖着,看起来不但不好看,简直是潦草得很。


    龙可羡看了半晌,戳戳它,那截指头直接没入了绒毛,触到它细细的肋骨,龙可羡惊讶得低呼一声,叫它:“猫球,肉少少的,不可以,炸丸子吃。”


    “喵呜。”小黑球伤了脚,窝在这里等死,谁知道等来了个要将它炸成丸子的小姑娘。


    它发着抖,龙可羡看着它的眼睛,认真问:“你冷吗?”


    “喵呜。”弱弱一声。


    龙可羡站起来,殷勤地给它腾条道儿:“你走吧。”


    “喵……”谢谢啊,但它根本跑不动嘛。


    龙可羡干脆坐下来,裙裾铺开,像朵盘踞在地的花儿,她和它大眼瞪小眼,奇怪的,那只小猫球叫了两声,便开始艰难地挪动起来,缩成团,慢吞吞地朝龙可羡裙摆来,然后张开嘴,舔了舔龙可羡手指头。


    热热的,软乎的触感,龙可羡吓了一跳,往后缩腿,那裙摆犹如翻浪,将猫球掀了下去,她忙扑上前,稳稳地把它接在手心,小心翼翼放下来,趴在地上,伸出手去,“再,再来。”


    猫球又探点舌头,在她指头上轻轻扫过。


    “这般软!”龙可羡新奇地跳起来,绕着猫球转了两个圈,兴奋地翻来覆去看猫球,最后摸摸它肚子,丧下眉眼,“小小的,饿肚子的猫。”


    猫球蜷着背,连眼皮子也懒得撩起来。


    “你不怕,我好多糖糕!”龙可羡突然想到个主意,一把将它塞进怀里,冲回了院子。


    ***


    老仆巡着内院两间屋子,后边跟着一串管事仆妇。


    “这炭要备足……老刘给二姑娘屋里钉个窗栓,长日里也要留道缝,时时都要通风,用着炭呢,这万万不可忽视。”


    “欸。”


    “两位主子个子都蹿得快,过几日请东街冯庄裁缝过来,给量量身,该裁春装了,不要看姑娘公子爱玩儿,就给裁些黑不溜秋的颜色,这年纪,正当是要穿得鲜鲜亮亮的才好看。”


    “是。”


    走过长廊,见龙可羡那屋屋门大敞,老仆走向前,门板拉开一个折角的弧度,他转过头,眼前骤然一黑,龙可羡那鲜鲜亮亮的小裙子此刻挂满草屑,站着泥灰,身前还有一团黑不溜秋小猫球。


    一人一猫坐在桌下。


    龙可羡不住地把糖糕往前推,兴致勃勃地介绍,这个是芝麻糕,这个是核桃糕,这个是蜜薯糕,那团猫崽子无可奈何地闻了闻,然后把身子一缩,表示婉拒。


    老仆扶着门框,重重抚胸,吊住口气:“好姑娘!”


    ***


    洗漱完后,龙可羡坐在小案头前,侍女细心地拿簪尾挑出草屑,龙可羡心里头急不可耐,像有一万只猫爪在挠。


    偏偏侍女是个心细如发又爱抹泪的性子,龙可羡不敢招她哭,只拿指头揪住袖口,不住地用眼神瞟她。


    老仆叩两下门框,撩起帘子进屋,龙可羡眼睛刷地亮了,从铜镜里看他,老仆孑然而来,手里没有抱着猫球,她着急,吐出的话叽里咕噜,断续不成句。


    “姑娘莫急,”老仆抬高手,露出底下的小篮子,“在这儿呢。”


    龙可羡宛如被封住穴位,身板儿硬邦邦,只有眼珠在转,侍女终于搁下簪子,龙可羡一瞬不瞬盯着她,那眼里搁的都是不成声的急迫,侍女道:“好了姑娘。”


    话刚落,龙可羡就腾身而起,飞到老仆身旁,手忙脚乱地要把猫球捞出来。


    老仆偏过身子,避过她的手,耐心道:“老奴瞧着猫孱弱,方才庄子里来人,是养过兔子的老缪,便让他给看了看,道是这猫扭了腿,不好抱来挪去的,须得安生在这篮子里养上几日。”


    龙可羡半懂半不懂,只晓得不能抱猫球:“腿?”


    “这里,猫崽子痛,”老仆指着猫球前爪,“要多歇息。”


    痛?龙可羡打小痛觉不敏锐,痛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牢里吃了顿鞭子,那鞭子沾着盐水,覆盖倒刺,抽下来就是道炸开的血痕,伤口好了烂,烂了好,反反复复,痛得像是骨头和肉在身体里打架。


    她骇然失色:“这般痛!”  老仆点头:“二姑娘不必忧心,崽子小,没有甚么毛病,就是孱弱些,养上个把月就好了。”


    龙可羡嗯嗯点头,凑下去,给猫球呼呼气:“我吹吹。”


    “老奴平日里独个住着,看只猫倒是不费力气,还能做个伴儿……”老仆试探地开口。


    说到一半,龙可羡已经皱起了眉头:“不要。”她点点矮榻,“猫球在这里。”


    “……有件事,”老仆面露难色,“大公子向来爱洁,不喜猫儿狗儿小兔子什么的,养在内院,怕这小崽子串门串到公子屋里去。”


    龙可羡不理解:“他有鸟球。”


    他还养海鹞子呢,那胖鸟球不也成日停在他臂间,也不见他嫌弃什么。


    “那是海鹞子,那鸟……嗨,也随主,爱干净得厉害,连虫都不爱吃的,”老仆解释道,“况且,那海鹞子听哨回来时,都得往府外绕两圈,站檐头把浑身毛抖落干净了,才能进府。”


    龙可羡攥着篮子不撒手,固执地说:“猫球在这里。”


    “这般,”老仆给支了个主意,“姑娘先将公子说说通,猫崽子搁在前院,老奴替您照料得齐齐全全,待说通了公子,便让它进内院来,好不好?”


    ***


    这个年纪的少年精力充沛,阿勒在城外跑了几圈马,又叫上同窗,攒了个蹴鞠局,结结实实地把气撒出去后,热得满身汗,回到府里洗了个痛快澡。


    出浴房时,正是日落时分,他抬手,支开点窗缝,看见风摇着悬日,落了满地碎金。


    房门无风而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坏东西,他举着杯盏,分明一下午都在思索递台阶与接台阶的玄妙之道,在门板缓缓打开的那刻,又统统变成了别扭的一声“哼。”


    那道门霎时凝住了,像是推门的人被这哼声吓住,不知如何是好,阿勒脱口道:“进来!”


    话音刚落,一只毛绒绒的脑袋从门边探出来,龙可羡顶着只黑帽子,披着身黑裘衣,浑身毛绒绒的,左右脸颊各描三道胡须,她局促地站在门口,从喉咙里挤出一声。


    “喵。”


    第67章 压岁钱


    “哐——”


    杯盏跌得四分五裂。


    阿勒顾不得收拾, 跨过碎瓷,“砰”地关上了门,看着龙可羡, 眼里是惊讶也是忧心, 几度抬手又放下, 压根儿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良久才憋出句。


    “你……舞狮呢?”


    龙可羡呆愣愣的,没有反应。


    “你……魔怔了?”


    龙可羡摇摇头, 脑袋上两只猫耳朵跟着晃悠。


    阿勒居高一看,哪是什么猫耳朵,那是拿发带给帽子捆的两团小鬏!是疯了吧,小东西口齿不灵便,吵起架来不能把话吐个痛快, 堵在心里憋出病来啦?


    他看龙可羡的目光有懊悔,也有怜爱, 摸摸她的脑袋, 龙可羡就顺势拿脑袋往上拱, 把耳朵拱进他掌心里,动作急了忙慌, 声音微弱短促。


    又“喵”了一声。


    “别拱!别喵……”阿勒忍着这毛绒绒的触感,把声音放缓, 要摘掉她的帽子,“我不该与你闹脾气,还是先把这毛团摘了吧。”


    龙可羡一把捂住:“不摘。”


    不但不摘,她还扒下阿勒的手, 探出点舌头,有猫学猫的, 在那指头上轻轻扫过,扫完了,就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勒。


    “!!!”而阿勒僵硬不动,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惊天动地一声吼,“你舔我!”


    他冲进内室,把右手翻来覆去地洗了八百遍,洗得整只手通红还不罢休,将龙可羡一把拽进来,塞给她一杯水,“漱口。”


    龙可羡不懂得他为何有这般大的动静,但她不会揣测,乖乖漱了口,问:“猫球,喜欢吗?”


    “……不喜欢。”阿勒实在忍无可忍,剥掉她的绒帽裘衣,用绸布沾了水,把那几道胡须也给擦得半点不剩,才舒坦了些,满意地说,“这般干干净净的,喜欢。”


    龙可羡思忖片刻,忽地又扯来帽子戴上,故意晃晃耳朵:“干净猫,喜欢?”


    “……”阿勒再度摘掉帽子,“干净龙可羡,喜欢。”


    龙可羡如遭雷劈,恍恍惚惚地晃出了门。


    ***


    最近家里不太对劲。


    内院洒扫婆子多了两个,日日拎着鸡毛掸子满脸严肃地巡视,连栏杆都被擦得光亮,问起来,就说是临近过年,务必保证纤尘不染。


    内外院角门下,总有鬼鬼祟祟的小厮。


    还有龙可羡,最怪的就是龙可羡,她近来总往前院跑,日日都不知傻乐呵什么,路都不会走,蹦蹦哒哒的自得其乐,而这乐呵劲儿在遇到阿勒之后便会戛然而止,常常令阿勒感到莫名。


    而今日,阿勒看着被褥上一根扎眼的黑毛,喃喃道:“别是进山猫了。”


    龙可羡打着哈欠,顺着眼神看下去,顿时抖了个激灵,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撸起阿勒的袖子,理直气壮道:“毛,你的。”


    “?胡说八道什么,”阿勒一手把她夹在胳膊肘下,一手捞起被褥丢在榻上,“谁胳膊毛生这般长,还这般软,你别乱……”


    说到这里,他陡然想到什么,耳根倏地被烫出点刺目的红,他故作镇定地放下龙可羡,走到浴房内,立刻用后背死死抵住门,拉开点儿裤腰,往里瞅了瞅,比比长短,再比比粗细,比比卷曲度,纳闷道:“也不一样啊。”


    就像某种开端。


    有了第一道破绽,就有第二道,第三道,阿勒冷眼旁观着,看龙可羡衣裳沾上毛,衣袖偶尔飘出奶味儿,裙面被尖锐物勾出细小的丝,全身衣裳总是胳膊肘和膝盖先脏,还总念叨要吃猫爪小肉包,要让厨房把面团擀成猫耳的形状,甚至跟猫似的,老拿脑袋往他手臂上蹭。


    腊月廿八,老仆带龙可羡上街看舞龙舞狮,阿勒总带她去跑马,或许是马背弥补了身高差,让她不再惧怕被人潮淹没。


    回府时,她左手抱着丁零当啷的彩球,右手握着糖,吮得有滋有味。


    她要把彩球送给猫球玩儿,它总喜欢垂着线的,会发出声响的东西,走到房门口,龙可羡略停了停,双手都占着位,不好开门,于是转了个身,拿屁股往后顶,一点点儿地顶开了房门。


    “吱呀——”


    “哼。”


    “喵——”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龙可羡惊了一惊,彩球也掉了,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双麂皮靴面旁。


    龙可羡连浇糖猫也不吮了,握着杆儿,揉了几遍眼。


    “出息啊。”阿勒支着腿,坐在圈椅内,语气不温不火。


    龙可羡没顾得上他,径直地跑到篮子跟前,看到猫球乖乖缩在角落才松口气,点点头:“一点点。”


    “哪里捡来的?”阿勒被气得发笑,“养了几日?”


    龙可羡老老实实道:“花园,不记得。”


    阿勒把腿放下来,他等了大半日,坐得屁股都要酸没了,只能忍着,把脸板起来,看着她问:“府里不养东西,你知不知道?”


    龙可羡点头:“知道,所以,偷偷的。”


    “?”阿勒冷笑,“觉着自己挺聪明呢?”


    龙可羡谦虚道:“一点点。”


    “……”阿勒匀过两遍呼吸,才把定论抛出去,“府里不养东西,把猫放了。”


    “不准!”龙可羡这就急了,“猫球饿肚子,猫球可怜。”


    “你睁开眼瞧瞧,它哪里饿肚子,哪里可怜,龙可羡,”阿勒深吸一口气,“你都没它圆乎!”


    “猫球出去,就会饿肚子,”龙可羡一本正经地解释,“龙可羡想要,猫球。”


    “不准。”阿勒不松口,他看着那团缩在角落的猫,不能理解龙可羡为此生出的同情和怜爱。


    龙可羡糖也不要了,抱着猫不动,眼眶红一圈,明明没落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说:“你不讲道理。”


    “你不讲道理,”阿勒原话还给她,“一声不吭把猫养府里的是不是你?跟我讲过没有?”


    “你不喜欢,”龙可羡小声说,“他们讲,会丢去喂鱼,会头发冒火。”


    “哦,”阿勒冷漠道,“别人讲两句话你倒是听进耳朵里,记在心坎上。”


    反话嘛,龙可羡听不懂,她点点头:“讲你的。”


    因为是讲你的嘛,所以记在心坎上。  刚竖起来的刺儿瞬间就软下去了,阿勒看那团猫球,虽然还是不顺眼,但语气和缓了许多,他气的就是龙可羡听个教唆,就背着他干事儿,连商量都不带商量,怎么着,别人的嘴抹了蜜,就他一个抹的□□,谁说话都比他中听?


    他耐着性子,想了想,说:“没让你给它扔了,放庄子上去,好吃好喝供着,说不准更乐得在庄子上做个猫霸王,日日窝在这屋里,你要让它下蛋?”


    “不下蛋,”龙可羡摇头,“要和猫球睡觉。”


    “?”阿勒瞪着眼,“我睡哪儿?睡你俩脚下,还是睡床底,还是给我支个大篮子睡呢?”


    龙可羡不说话,就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我就养你一个,”养一个就够糟心的了,阿勒撂下话,“你可以,猫不行。”


    “一样的,猫球,吃少少的,我,少吃一点。”龙可羡最后争取。


    阿勒说:“你俩不一样。”


    龙可羡眼睫都湿了:“哪里,不一样?”


    她站起来,猫球顺着手臂往上爬,蹲在她肩头,一人一猫都可怜巴巴,同时“喵”了一声。


    ***


    阿勒还是没有松口,他仅剩的耐心都给了龙可羡,这种情绪没法传递,他做不来爱屋及乌的事情,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错。


    龙可羡睡着了,眼睫湿漉漉的。


    猫有什么可爱的?阿勒很少共情,那是种无用的能力,让人陷入不必要的软弱,但他看着龙可羡,这是个生气难过也要揪着他的袖子问,“今晚能不能一起睡觉”的小孩儿。


    她像是天生就知道怎么对阿勒撒娇。


    屋里光线微亮,是檐下悬挂的柿子灯,像在屋里罩了层暖色的光网,笼得人无处可逃。


    翌日起来,龙可羡迷迷糊糊找水喝,走路走得东倒西歪,阿勒捻着窗花说:“顶多让它待到过年后。”


    说是说马上过年,就当图个吉祥如意。


    除夕夜里,府里请了闹戏人,台上咿咿呀呀地唱戏,台下开了几桌席面,铿铿锵锵,呼喝笑闹,此起彼落,中庭的大缸里铺着翠叶,叶下有尾红鱼,猫球蹲在水缸边捞水玩儿。


    正桌上只有龙可羡和阿勒,老仆端着盘,要龙可羡吃饺子,龙可羡一口下去,咬到一枚金葫芦,老仆的吉祥话比锣鼓声还亮:“年年如意平安康健,福禄吉祥万事顺遂,各路神王庇佑!”


    紧跟着“噗噜”一声,第二枚牙齿也掉了,左左右右笑得前仰后合。


    夜里,阿勒和龙可羡在正屋守岁。  龙可羡先睡着了,趴在阿勒腿上,子时刚过,爆竹炸响,吓得龙可羡一骨碌爬起来,迎面晃来一串缠着红线的铜板。


    “压岁钱,”阿勒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袋金葫芦,一袋金花生,一袋南珠,一袋“讲点吉祥话来听听。”


    “先生讲,人要活到,一百岁的,牙齿掉光光,也不怕……”龙可羡慢吞吞的,说,“和你活到一百岁,就可以了。”


    阿勒笑:“这叫长命百岁,费这劲儿。”


    龙可羡拽着钱袋,手都揣不下了,她从来没有收过压岁钱,压岁钱果然沉甸甸,而那些过于晦暗的从前仿佛被风载走了,想起来时轻得没有分量。


    阿勒也没有给过压岁钱,阿悍尔的除夕夜也热闹,那是有别于此的热闹,他会坐在人群里,和阿悍尔子民一道祈福颂唱,在子时来临时,进入中帐,和家人短暂地相聚,母亲的眼神很温柔,也很遥远。


    他不怪父母,不怪任何人,也逐渐不愿意被足下的土地束缚。


    龙可羡的侧脸笼在昏光里,那么小一点儿,他伸伸手,就碰到了。


    第68章 少年惑


    南清城四季轮替很漫长。


    水缸立在院中, 清透的水面倒映出苍冷的天际线,春芽顶出枝头,飞燕裁了两片云, 撑作挡住烈日的伞盖, 秋桂缀在水面上, 被贪嘴的猫吃了去。


    宛如有双看不见的手隐藏在天外, 无情地抛接着日月,从盛夏到深秋, 从晚冬到早春,猫球蹲在水缸边,一爪子把水面拍得飞花四溅。


    溅开的水珠落在龙可羡裙边,倏尔就没影了,她从书塾出来时, 天色薄阴。


    街尾卖熏鱼的花婆婆跟她打招呼:“小女郎有些日子没来,长高啦。”


    “花婆婆, 要鱼, ”龙可羡熟稔地绕进摊子里, 掰着指头数,“小黄鱼, 眉刀鱼,炝金丝。”


    “不要辣子不要油星, 是吧,”花婆婆接过话,她手脚麻利,很快将鱼干包在油纸里, “家里大人回来了吗?”


    “没有回来,”龙可羡从书袋里掏着铜板, “要等过完夏天。”


    “哦哟,这两年跑海做点生意,怪不容易的,外边乱呢,”花婆婆搓着麻绳,把几个纸包叠着捆起,“小女郎要好好念书,不敢往外边跑哩。”


    龙可羡数着铜板移过去,点点头:“我不乱跑。”


    花婆婆笑起来,眼尾堆着重重褶皱,她看着这小女郎长大,最初时,站在摊子前,由个俊朗的小公子领着,小小一个,只看得见头顶两团发鬏,如今比她都高啦,她感叹着问起:“好久不见小公子,小公子如今可好吗?”


    龙可羡沉默了会儿,说:“十二日。”


    “什么?”午2四九令8一久2


    阿勒离家的日子,但她没有应,兴致有些寡淡:“不知道。”


    “哦哟,了不得,小小年纪要当家……”


    春风含着濛濛水汽,从耳畔滑过,濡散了花婆婆的碎碎念,龙可羡提着油纸包,拽着书袋绳儿,慢慢悠悠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她肩线流畅,腰间掐着二十四道细褶,没有佩香囊玉玦,只是坠了枚缠红线的铜板,随着走动晃出虚影。


    铜板不动了,被只劲瘦的手攥着,上边缠的红线有些磨损,边沿被盘得锃亮。


    和南清城笼罩春雨的平静宁和不同,南沣城外港口密密麻麻泊着战船,城里乱作一团,街巷宛如被削刀切割成碎片,贼寇和州府军混杂在一起,烧杀掳掠,光凭服饰已经看不出两者的区别。


    家家户户落下重锁,听着喊杀声,从深夜到破晓,从黎明到过午。


    “公子,”祁山配着宽刀,拍马到岸边,遥遥喊道,“打得凶呢,收网吗?”


    厉天回喊道:“大山哥,急个什么嘛,里边打得凶点,咱们就少费点力气。”


    他不属于阿悍尔双骑,是这几年在诸城招募遴选而来的,年纪不大,挺轻狂的小子,轻狂,才敢越过公子接话。


    祈山指一记这小子,是警告的意思,在晦暗的天色里,看到阿勒手臂架着船舷,指头间隐约露出红色,侧影看起来挺拔,阿勒这两年个子蹿得很快,已经有了大人模样。


    这些年来,从港口到海岸,从属城到主国,一千五百余个日夜,万万里海域之长,黑蛟船的行迹贯穿了整片南域,扩张的速度快得惊人,从走商剿匪的正经船队,成了恶名远扬的海寇大军,其间的转折,就是从公子正式登船跑海开始。


    雨帘越来越密,灰沉沉的天色压在城墙上,偶尔能看见零星的火光迸溅。


    阿勒仰头看了天色,雨水濡湿眉眼,他不慌不忙把铜钱放回胸前,冰凉凉地贴着,随即抬手,挥下手势。


    城门缓缓打开,里边喊杀声震天,雨水混着血水,地面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城,城门开了……”厮杀中,有州府军发现了被封死的城门再度打开,欣喜若狂,“是主国援兵吗!这里是南三州州府军啊。”


    为首的少年端着一把臂弩,在箭矢飞来时面不改色,笑了笑,堪称温和地说:“是啊。”


    紧跟着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他身后黑甲宽刀的攻城军如潮涌入,撞开了细密的雨帘,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州府军军旗犹如遮天之云,在阴晦中黯然落地,沾上了泥,压满了足印。


    ***


    阿勒坐在火堆前,拿匕首扎着肉块吃。


    厉天腰后别着双刀,骂骂咧咧地进来:“这南沣城好歹是州府军驻地,府库竟然比我脸还干净,怪不得这么多年,夹在各属国间连个屁都不敢放。”


    阿勒慢悠悠看他一眼,厉天立刻捂紧嘴,浑身的气焰都收得干干净净:“我知错了公子。”


    “没事就去清点人数,”阿勒没胃口了,翻转着匕首,“州府军是友军,收拾妥当些,缺胳膊少腿的让大夫缝缝,给个体面,再好生给人运回主国。”


    人死了,哪还管得上自己齐全不齐全,体面是做给活人看的。  黑蛟军扩张速度太快,四年前吃掉胡二,占走南沣南芗南清三城的海域,以此为基点,向外辐射扩散,两年前吃掉东南海域,因为作风彪悍,行事张狂,逐渐被冠上“寇”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由东南海域向北侵蚀,等到主国反应过来,头顶的半边天已经被黑蛟军捅下来了。


    接着就是长达数年的压制与博弈。


    整片乌溟海就是片万岛之境,此前没有多少人关注海域,他们把眼神聚焦在陆地,依靠着丰富资源和便利交通往来畅通无阻,随着安全航道被黑蛟船占领,就如同被人捏住了要害,双方真刀真枪干过,尔虞我诈阴过,厉天原本以为会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没想到公子刀柄一转,给主国递了个投名状。


    这场仗也是蓄意引导小股流寇袭城。借着这个由头,才能正大光明进城,一转脸,公子就从恶名昭著的海寇寇首,成了仗义驰援的友军。


    正与邪的界限就藏在南沣城的刀光剑影里。


    厉天应:“是!哎呀,闷吃了两年亏,总算翻身做人了,这一仗打完,咱们是不是也能跟正规军搭上边儿了?您少说也能在朝廷里捞个什么镇海王当当吧,黑白两边踩才好办事儿嘛。”


    “急得你,”阿勒转个话题,“去问问船备好没有。”


    厉天当是运载州府军尸首回主国的船,道:“备好了啊,随时能走,密密麻麻排了一溜呢,公子跟着去主国吗?”


    阿勒睨过去:“不是那船。”


    祈山从门口进来,拎开厉天:“公子,咱们的船堵在主港出不去,次港泊着几条城里商户的游船,打个招呼就能走,您看是不是……凑合几个时辰?”


    “走吧,”阿勒没犹豫,迈开步子往外去,拍了拍祈山肩膀,笑一声,“此战祈叔统筹得好,庆功的事儿交给您了。”


    祈山肩颈僵硬。


    “什么船呐?”厉天嚷着,“公子去哪儿?我得随侍啊!”


    ***


    说是游船,其实就是花船。


    阿勒站在锦帐堆雪间,满屋都是花样繁多的物件儿,他身边跟着个厉天,两个没沾过荤腥的小和尚浑身都不痛快。


    厉天乱翻船里的物件,叮叮当当甩了一地,问:“公子去南清城呐?”


    “嗯。”阿勒挑了张最正常的椅子坐下,又摸出铜板摩挲着。


    “公子家在那儿?”厉天跟随阿勒才短短两年,大多时间在船上,对公子家事并不了解,只从祈山的只言片语里窥得过一二,“听闻公子每隔几日便要回南清城呢。”


    “是。”阿勒掌心攥着铜板,背手枕在脑后。


    厉天知道公子家在阿悍尔,连带军中那帮老资历全是阿悍尔出身,于是边翻边琢磨着:“家里是位妹妹吧?”


    “你有完没完?”阿勒阖着眼。


    “您往来南清城的时间都够跑两遍全域了,上回还叮嘱我挑上好的南珠和簪花,”厉天嬉皮笑脸地说,“这般宝贝的,不是妹妹是什么,这年头姑娘才稀罕,带把儿的都像我似的早早的就被丢出去找活计。”


    “……”阿勒稍稍撩起点眼皮,“再多言一句,自个儿跳船游回去。”


    厉天猜准了,就不再开口。觉着真是稀罕,斩东道,焚三岛,灭六惑的公子竟然还有点人性呢。


    他静不下来,这些千奇百怪的物件玩不明白,便扯了书卷来看,不翻不打紧,这一翻,连眼都瞪直了,连连喊阿勒:“公子,公子,您来看。”


    阿勒刚想把厉天丢出去,睁眼就是几团虚叠的人影,他汗毛一炸,“啪”地就拍掉了举到眼前的书。


    那是卷春宫册,细描慢勾,用色用料都相当考究的好东西。


    厉天只在坊巷中看过糙的,哪里肯撒手,当即就抱着书哗啦啦地翻,翻到一半想起点什么,抬起头,震惊地看阿勒:“公子也没……没经过人事么?”


    后脖领被拎起来,厉天脚尖拖地,挣扎着解释:“我我我,我就随口问问啊,您都十六了,搁大户人家家里,那都是有人教着晓事的。”


    阿勒就对个“教”字相当敏感,拎着他走到窗口:“这还得人教?”


    “那您若是无师自通,就算您了不起,”厉天说,“若是不懂还不晓得学,日后要让姑娘嫌的嘛,别说男孩子了,就连姑娘家,出阁前都要请嬷嬷教的,欸公子——”


    厉天半截身子悬在窗外,他惶恐道:“公子啊,刚开春,这水冷着呢,掉下去要死人的!”


    “正好,顺道回家,连游也不必游了。”阿勒冷哼一声,松开手,反手关了窗。


    厉天矫健得猴子似的,匕首扎着船身,两下就翻上了船舷,唉声叹气地摸进了隔壁舱室。


    阿勒踢开那书册,阖着眼没动静,春夜湿雨,海气侵人,顺着脖颈往下游动,他火气旺,不但不冷,还越坐越烦躁,倏地一直身,弯腰捞起书册。


    板着张脸,一页一页地开始翻动起来,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什么破玩意儿。


    再好的工笔都白搭,阿勒就没想过男女之事,他对此不感兴趣,有这腻腻歪歪宽衣解带的功夫不如多打几场仗,不如多抢几个海寇窝,不如多教龙可羡读本书。


    男孩儿要教,姑娘也要教吗?


    龙可羡从小到大,第一句完完整整的话是他教的,打的第一套拳是他教的,在学堂里挨了推搡怎么还手也是他教的。


    这也能教?


    他不耐烦,哗啦啦地把书册翻出声响,皆是些粗俗鄙恶不堪入目的丑东西,那也配进她的眼吗。


    这怎么教!


    龙可羡怎么能愿意让人这么摆布?


    他丢了书册,转头去拿卷轴,往地上一铺开。


    天老爷,卷轴上的手段更花花,他冷眼看着那些器具玩物,看那些匪夷所思的动作和地点,火上心头。


    “敢对她做这事儿!”阿勒踹开了矮几,书册卷轴滚落一地,“我折了他的腿!”


    第69章 三日行


    下船时, 已经将近子时。


    厉天举着火把,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看公子的脸像是比天色还黑, 他夹着尾巴暂且不敢多话, 二人往夹道取马。


    海天是纯粹的黑, 港口泊位旁立着两座石灯, 那光圈吐出微弱的昏光,只够照见左右, 稍有逾越便被黑幕吞吃殆尽,厉天回头望了眼,顿时爬了满身鸡皮疙瘩,拍马赶上公子。


    一串急促的马蹄掠过长街,尾音消散在悬挂两盏柿子灯的程府门口。


    厉天微喘气, 往左右看了又看。


    “贼头贼脑,张望什么。”阿勒翻身下马。


    “半个守卫也没有呢, ”厉天深信这阒静夜色里, 定然有某些匿息功夫绝佳的好手藏在角角落落, “公子把他们都藏哪儿了。”


    “没藏,”阿勒忽然看了他一眼, “你话一直就这般密吗?”


    “也有不密的时候……”厉天话讲完就反应过来了,公子压根也不是要听回答, 于是挠挠脑袋,说,“下船没人接应,到门口也无人开门, 公子没给家里递过消息吗?”


    阿勒不知道想起点什么:“没有。”


    厉天嘟囔:“那多不方便呢,夜半还要扰人清梦。”


    “此前是递消息的, ”阿勒勾起点愉悦的笑,难得有点耐心,“后来因风浪偏航迟归,就有人巴巴地坐在门槛上等到大半夜,悄悄划了小筏子出海来寻,找到的时候,她人离外海就差二十里,离刺鱼利齿就差三丈远。”


    “嚯!胆子顶到天了。”厉天惊诧,出了外海,别说筏子,就连构造稍弱些的船都会被浪拍翻。


    所以,后来再也不敢提前只会龙可羡,在阿勒的事情上,她总有种不讲道理甚至蛮横的专注,这种专注带来超乎寻常的执行力,并且在频繁的分离中强化了它的必要性,常常把人抛在惊和喜的边沿折磨。


    厉天准备上前拍门,阿勒随手将马鞭抛给了他。


    “你待这儿,”阿勒转身往墙下走,“反省反省为何没人愿意与你一道当差。”


    ***


    廊下摆着小案,桌上横了一枝冷梅,枝叶凋零,残瓣被拾起来,搁在圆肚瓷盆里,叠得整整齐齐。


    阿勒没过去,在阶下站了片刻,直到衣衫被夜雾浸湿,就转身走向自己房门。


    刚上台阶,后边“咿呀”一声。


    阿勒转过头去,看见薄薄的夜雾里晕出个人影,龙可羡扶着房门,看到阿勒后揉了揉眼,头发乱蓬蓬,睡眼惺忪的模样。


    猫球从她衣衫里钻出来,跳到肩头,也是一副蔫头耷脑的傻样儿。  两人一猫对视片刻,夜雾流动间,龙可羡连表情都没有,“砰”的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又是做梦。”龙可羡嘀咕道。


    “喵呜。”表示同意。


    “?”阿勒刚抬起的手缓缓垂下。


    他三两步迈过中庭,抬手就要拍门,谁知那门骤然从里边拉开,一团软乎的小东西猛然撞上来。


    “是不是做梦?”龙可羡抬头看他,伸手在那脸上摸来摸去,摸到一手冰凉,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哪里有人冷冰冰,一定是做梦。”


    这架势是还想再甩一次门。


    “摸,再摸!”阿勒抬脚卡住门边,拎着她进屋,怒声道,“冷是因为骑马回府,一路上吹的!”


    末了补了句,“小白眼儿狼。”


    暖光均匀地填满屋内,龙可羡在挪步间瞄向阿勒,逐渐醒过神来,眼里也漾出了光彩:“你,你回来?”


    “嗯!”阿勒恶狠狠道,“坐了一夜破船,回来看你当我面儿甩门。”


    龙可羡当即甩开他,高兴地绕着阿勒,来来回回转了三圈,像是这样才能确认这人是真的:“你回来了!”


    阿勒掐了把她脸颊,就敏锐地察觉到手感不似从前:“是不是做梦?”


    龙可羡摇头,颊边两粒深深的梨涡。


    “老墉不在,这几日猫都瘦了。”阿勒漫不经心往脚下撂一眼。


    原本瞄着机会想往榻上摸的猫球泰然自若地转了个身,然后一个箭步,蹿回了小篮子里缩着。


    “瘦了的,”龙可羡真以为讲猫呢,傻乎乎点头,“所以买鱼干给猫球。”


    老墉自打去年跌了一跤,腿脚就不如从前灵便,前段时日去了庄子,从结了薄冰的石阶上摔下来,当即就摔伤了脊椎骨,阿勒回来时带了军用跌打伤膏,派了个阿悍尔出来的大夫,调养半月才稳住。


    即便如此,大夫还是建议老人家往气候温和的地方长居,好好将养才是,阿勒那会儿还在筹备南沣城一战,收信后,便遣了支小队,将老墉一路护送到南边小城。


    侍女年年都换,龙可羡没有多深的感情,所以老墉不在,就好似府里陡然被抽空,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人,连话都只能和猫球讲。  阿勒摸摸她柔软的发顶,话里就是不饶人:“猫就养得肥溜溜,炸丸子吃好不好?”


    龙可羡立刻说,“不好,”她把猫球的篮子往角落里塞,“你日日都惦记把猫球炸成丸子,它那么小一个。”


    她就穿着件素白寝衣,光线斜打过去,绸布遮挡不住春色,在光影下透出纤薄的阴影,阿勒偏过头不看,他比她更早意识到这种变化。


    “那今日不炸,睡吧,明日再炸。”他捞了盏茶,喝完后便往外走。


    “你不走!”龙可羡两头忙活,刚塞好猫球,就奔过去扯住他袖子,生拉硬拽地把他按在榻上,“你不走,你在这里睡。”


    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自己飞快抱来小毯子,踢掉鞋,麻溜地爬上榻,卷上小毯子,只露出两双眼睛,催促他:“睡觉吧。”


    “……”阿勒说,“榻小,腿伸不直。”


    “换了的,”龙可羡仰起点身子,脚趾头探出来,晃了晃,表示离榻尾还有一臂距离,“不会碰到。”


    失策,阿勒低头看了眼,又说:“榻硬,睡着不舒坦。”


    龙可羡撩起小毯子,拍拍底下软垫,疑惑地把他望着,不明白讲睡觉的是他,啰啰嗦嗦不上榻的也是他。


    阿勒觉着自己被风吹昏了头,不知道在挑哪门子毛病。


    宽衣上了榻,龙可羡就蹭过来,拿脑门在他手臂上拱拱:“我晚上梦见你呢。”


    “嗯?最好梦点好的。”他的声音低下来,仿佛在说悄悄话。


    “不记得梦,”龙可羡翘起嘴角,她的重点显然在后边,“但是我能天天梦见你,这般,你就好像没有离开家,只是日夜颠倒了而已,我就当作你白日在房里睡觉,夜里才出来。”


    “……什么?”阿勒越听越不对劲。


    龙可羡得意洋洋,坐起来,从榻边小几抽来一张纸,摊开,神秘兮兮地给阿勒炫耀:“把你画下来,放在床头,就可以梦见你。”


    好家伙,阿勒一看那趾高气扬的墨线小人,气笑了。


    “你在这作法呢!”


    龙可羡咻地收回来,揣进袖里,背过身,决定要生一刻钟的气。


    阿勒起身吹掉灯,拽来外袍,随手把她塞进毯子里,卷巴卷巴,裹成个茧:“睡觉。”


    一人盖着外袍,一人卷着毯子。


    阿勒把另一只手背在脑后,很快就听到了绵长的呼吸声。


    窗外新芽初绽,风过时,摇着枝桠拨风弄雾,龙可羡在这时低低打了个喷嚏,而后很自然地把脚架了上来,手也伸进袍子,抱住他手臂。


    暖烘烘的一小团挨上来,阿勒便下意识抽手,结果龙可羡翻了个身,把脑袋枕在他手臂上呼呼大睡,他的指头就垂在她面颊,停了会儿,不甘心地戳了两戳,这还是个幼崽呢,浑身上下都是惯出来的天真。


    他把毯子给拉高,在这寒雾冷夜里,什么都不必想了。


    阿勒在府里留了三日,龙可羡理直气壮地溜了三日学,二人日日在城外耍,玩得不知今夕何夕。


    最后一日晚饭时,阿勒剔着肉,慢悠悠地问了句:“同我出海吗?”


    龙可羡愣了愣:“去几日?”


    阿勒:“至少半年。”


    龙可羡眼里光膜都透着亮,搁下筷子大声说:“要去!”


    真是很难讲,她是在高兴可以出海玩儿,还是高兴不必念书,亦或是高兴能和阿勒在一块儿,这个问题本不该问,得了哪个答案都不太舒坦,但阿勒转了转杯盏,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不想上学了吗?”


    龙可羡喜滋滋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想与你一起!”


    “嗯。”阿勒把剔下来的肉移过去。


    心说这还问个屁,显见的事么,她能为出海玩儿高兴成这样?能为不必念书高兴成这样?又不是傻子。


    他想起她的课业,问:“最近先生教什么?”


    龙可羡老实答了,见阿勒有些晃神,摆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吃困了吗?”


    “没有,谁都跟你似的,”阿勒讲起教这字儿,就想到花船上那些不堪入目的丑东西,冷漠道,“不该学的别学。”


    ***


    翌日清晨洒了一把细雨,像一把绵密的软刷,将甲板洗得一尘不染。


    龙可羡背着小书袋,抱着大黑剑,在船上前前后后跑了两圈,激动道:“当真不上学了吗?”


    “这你也信,”阿勒卡着她后脖子往船舱里走,“先生在下个港口登船,你还有十日歇息,可劲儿玩吧。”


    进舱时,阿勒兜了兜她的书袋,听到里边铿铿锵锵,扭头问:“书呢?”


    龙可羡莫名其妙道:“没带啊。”


    阿勒作势就要把她往外丢:“自个儿游回去拿。”


    龙可羡手脚并用,整个人扒在他身上:“我不要被丢下去,是你说,不该学的别学!”


    “……”阿勒腰脊发麻,连声音都僵了,他忍耐片刻,低喝,“下来!”


    “你不丢我!”龙可羡要他保证,把腿绞得更紧。


    “不丢!”阿勒初具规模的地方疼得要死,头皮都麻了一片。


    龙可羡一溜儿地滑下来,拽着书袋跑进舱室,从里严严实实地上了两道锁,外边传来道怒吼。


    “出来!那我的船舱!”


    ***


    厉天在府外看了三日马,得亏府里门房递饭食,否则人都成干儿了。


    等到上船返程,整个人已经被治得服服帖帖,保准什么蠢话都不敢再说,他有气无力地站在阿勒旁边,说:“公子,既是回来带……二姑娘的,那为何还要耗上三日再走,祁哥那边庆功宴都办完了。”


    “这战他居首功,乐几日也是应该的,你急着回去捡漏?”阿勒翻着蒙缇传来的信,头都没抬。


    “不敢,”随侍的差事是他求来的,厉天哪能接这话,于是看了看信封,道,“公子看那软骨头拍马屁呢。”


    “是啊,”阿勒轻飘飘朝他落一眼,“要不你也来看看?”


    “不不,”厉天连连后退,“您都冷了他半年多了,怎么突然记起这败军之将了。”


    阿勒抬手吹了声哨,海鹞子落在舷窗边。


    他在几年前放权给祈山的效果十分显著,祈山是阿悍尔出来的能文能武的强将,海域广阔,但多是些不成体统的臭鱼烂虾,真正够得上威胁的只有早年间的陈、余、蒙、计罗四家。


    前两者先后死于角逐争斗,蒙缇去年六月被祈山困在孤岛半月后,缴械投降,只剩个计罗,势单力薄不成气候。


    乌溟海格局初定,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阿勒掏出枚漆封信筒,抛给厉天:“隔着书信拍得不得劲儿,把人提上来掂掂斤两。”


    厉天放走海鹞子时,龙可羡正悄悄地顺着船廊摸出去,厉天一转身,看见门外晃过去道人影,高兴地喊:“那就是二姑娘吧!方才上船仓促,我还没见过呢。”


    阿勒卡住了他后颈:“想见见?”


    厉天点头,小意讨好道:“我也给二姑娘备了见面礼,是盒胭脂,听说姑娘们都喜欢……”


    话音未落,人已经被扔出了舷窗。


    第70章 小财奴


    驶过半个春天, 抵达主国海域时,沿港长道新枝摇曳,牵出了一线翠屏。


    主国派出司礼官在外港相迎, 公卿镇场, 条条框框都按照礼制来, 是接待贵客的最高礼仪。


    双方已经在抵岸前派遣小船往来沟通, 商议好泊岸日期,主国这边提前清空航道与泊位。


    但四月初九这日, 司礼官们站在港口,分明已经看到遥天远处的海平线上浮起黑潮,然而从日升到月起,司礼官吃了满腹妖风,不时地捋顺狂乱飞舞的头发丝儿, 就是不见对方靠岸。


    司礼官无法,只好立时派人向陛下呈报此事。


    这边日已落, 一条快船驶离港口, 船尾的潮浪被搅成千鳞万片。


    那边月正升, 各色灯柱灯檐陈挂在大街小巷,月轮泄下的清晖在这里也显得寡淡, 主国正逢春时灯会。


    这是片万岛之境,海上漆黑, 跑船之人对于光,有长久的钟爱,归船要途径灯塔,归家要挂灯笼, 所以主国的灯做得好,各色花灯提灯, 什么新鲜样式都不缺。


    龙可羡一手攥着钱袋,一手攥着阿勒袖口,天真道:“花灯这般多,我的眼睛,挤得要放不下了!”


    “动动你的钱袋,小财主,”阿勒百无聊赖,“你那攒起来的金珠够买下这条街的花灯了。”


    在南清城时,龙可羡的生活极其规律,在钟山书塾、家两点一线,偶尔去给猫球买几吊鱼干,阿勒不在家的时候,她连城外马场也不去。


    除开买鱼干,没有用银子的地方,但阿勒还是隔三差五地给她月钱,有时是金珠,有时是银票。


    龙可羡渐而摸出个规律,阿勒若是在外边生了气,回家时看面色是看不出来的,但他会往她钱匣子里塞钱,于是她攒了一箱又一箱,就是不花。


    龙可羡摇摇头,把钱袋攥得死紧:“不买。”


    这怎么能行,光会攒钱不会花钱,能有什么出息, 阿勒转念一想,喊她:“龙可羡。”


    “嗯?”龙可羡眼里盛满各色灯影,忙得很,闻言抽空瞥过去。


    阿勒没跟谁要过什么,冷酷道:“你给我买盏灯。”


    ***  “灯……”龙可羡蹲在小摊子前,左挑右拣,选了盏虎头灯,“我喜欢!”


    小贩搓搓掌,热忱道:“小女郎好眼光,满街花灯要数这盏最漂亮,不贵,二两银子!”


    她正要往钱袋里摸,后颈就一紧,那少爷挑剔地看了眼:“龙可羡,我让你给我买盏灯,怎么净挑这黑不溜秋像只病猫的。”


    “像猫球,好看。”龙可羡恋恋不舍地放下小提灯。


    阿勒:“喜欢?”


    龙可羡点头。


    阿勒:“掏钱。”


    “……”龙可羡默默地移开了目光,“黑不溜秋,坏猫。”


    “我也没缺你月钱,”阿勒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跟个守财奴似的。”


    这事儿阿勒问过许多次,龙可羡是个行动派,甚至很少思考自己行为背后的逻辑支撑,问了,她便只是很笃定地说:“要攒好多钱的。”


    “攒好多钱,怎么又愿意给我买花灯了?”阿勒问。


    “一样的。”龙可羡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便拽着阿勒往前去,她看到前边岔道口立着座十人高的花楼,上边琳琅满目挂着各色花灯,底下正排着长队。


    俩人坠在长队后头,龙可羡仰头,认真地挑着灯,柔光覆在她面颊,宛如凝出来的一层奶皮,像是伸手戳一戳,就嫩得要出水了。


    她忽地指上去:“柿子灯。”


    阿勒头也没抬,就势上手掐了一把,嫌道:“家里年年挂,看不腻吗?”


    她指尖转了个向,指最顶上威风凛凛的花灯:“大鸟灯。”


    前边的姑娘转过来,浅浅笑了笑:“小女郎,那是长鸳。”


    “长,鸳?”龙可羡拧着眉头,抬头看她。


    那姑娘将她和阿勒瞅了一眼,看到二人身高差距,摇摇头:“那是……”她面颊微红,“买给心上人的。”


    龙可羡嗯嗯点头,拍着胸脯自豪道:“我,买给心上人的。”


    那姑娘面露惊诧,看着十一二岁的龙可羡,再看比鹤立鸡群般的阿勒:“你,你二人不是……”


    阿勒一把捂住龙可羡的嘴,微笑道:“舍妹童言无忌,看那大鸟威风罢了,不懂什么心上人。”


    那姑娘轻抚两下胸口,跟着同伴取灯去了。


    “我懂,”龙可羡扒拉下阿勒的手,很不服气,瞪着阿勒,振振有词道,“放在心上想着的人,大伽正,你,老墉,姐姐,山长。”


    她掰着指头,很认真地数了五个。


    五分之一呢,阿勒简直要谢谢她。


    “……回去把这话写下来,我要刊印成册,留到你长大看,”阿勒罩着她脑袋,把人转过去,“现在,买灯。”


    小贩是个老头儿,在这立了座花楼,今夜收银子收得手软,看了眼二人装束,红光满面道:“小女郎喜欢什么灯?我们花楼上挂的都是好灯啊,炽州的纸面,镡城的灯芯,咱本地的梨木提杆。”


    龙可羡回头去瞟阿勒,有些犹豫。


    小贩深谙生意之道,问小孩儿,就得问她喜欢的,问大的,就得讲价格,于是抬手,从上往下比划了一把:“下边儿的,都是些寻常样式,一两银子一盏,往上递增,挂得越高便越贵。”


    阿勒低头,看到龙可羡连头也没抬,只盯着最底下那几盏灰扑扑的丑灯琢磨。


    这小财奴!


    他拍了拍她的颈,将下巴微微抬起。


    “我要最贵的。”


    ***


    那盏长鸳挂在舷窗边,横出的翅翼被风拂动,阿勒欣赏着那微弱的鸣震,心情愉悦。


    祈山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这是……”


    “没什么,玩儿呢,”阿勒微抬手,“祈叔坐。”


    “二姑娘买的吧,”祈山常见龙可羡,年年的生辰礼都没落下过,笑道,“二姑娘打小喜欢发亮的东西。”


    阿勒抬了下眉,没继续这话题:“主国那边怎么个意思?”


    “司礼官还在外港候着呢,没敢擅离职守,傍晚时派了人离港,想来是报讯去了,”祈山道,“是属下疏忽,没料到他们在礼制上留了这一手。”


    阿勒借着驰援南沣城,送回州府军遗体这事儿,首先与主国破冰,照理,主国应以外邦往来的最高礼制迎他,除了司礼官,还要出卿正,大祭司也得镇场,进京都之后,连皇帝都该下九九长阶相迎。


    “今日这点阵仗,打发叫花子呢。”阿勒轻讽。


    “公子,若是他们一再拖延,这如何是好?”祈山还是有顾虑。


    “拖不起的,”阿勒笑了笑,“再拖下去,州府军就要发臭发烂了,他们的脸面怎么过得去。”


    先前送州府军英魂回归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现在最急的是各家家属,州府军么,全是些吃空饷,塞进来玩闹度日的裙带户,他们自有门道层层向上施压。


    祈山默了默:“公子考虑得周到。”


    阿勒:“时辰不早,回去睡吧。”


    临出门时,祈山仿佛才想起件事似的:“公子先时遣人去提蒙缇,人已到了船队外沿,公子要见吗?”


    “不急,晾他一晾,免得脑子发热,做出些不体面的事儿来。”阿勒微微含着笑。


    祈山垂下眼:“是。”


    ***


    龙可羡心疼那二十枚金珠,沐浴完就火急火燎地冲向隔壁。


    “砰砰砰!”


    “进来。”阿勒换了一套茶盏,心道能这样拍门的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龙可羡进来就讲:“你高兴吗?”


    阿勒提起铜壶:“高兴。”


    “很高兴吗?”龙可羡盯着他。


    阿勒转了圈杯子,实话实说:“方才不高兴,见着你么,还成,凑合。”


    龙可羡这才觉得二十枚金珠没有白掏,她拉开椅子坐,昏光下,能看到脸颊鼻尖沾着点金粉,是方才在街上垂帆沾到的。


    “擦擦脸,蹭得跟脏猫似的。”阿勒看过去,跟猫搭边的好话是半句都没有。


    龙可羡刚沐浴完,穿的寝衣,纳闷地摸了把脸:“没有帕子,你给擦擦。”


    说着扭过身位,把脸颊凑过去。


    阿勒看着那饱满的一道弧度,从袖中抽出帕子:“自己擦。”


    龙可羡低头,琢磨了会儿:“是因为要避嫌吗?”


    她知道的,阿勒早就同她说过,不可以日日一起睡觉,不可以一道沐浴,也不可以抱个没完。


    阿勒:“是。”


    龙可羡:“今日可以不避嫌吗?明日再避。”


    阿勒:“为什么?”


    “我给你买花灯了,”龙可羡认真强调,“最贵的。”


    阿勒给她倒了盏清茶:“不要讨价还价。”


    “是因为有别人,所以才要避嫌吗?”龙可羡说,“那把他们甩掉就好了。”


    龙可羡捞起帕子,一顿胡擦乱揉,她生得白,擦了几下,连鼻头带脸颊红了一片,那点金粉还黏在上头。


    阿勒简直看不下去,捞起帕子,掐住她两颊,仔仔细细地给擦了个干净。


    “跟别人没有关系。”阿勒没有解释,他生来肆意,不受儒道释的思想钢印拘束,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照料旁人的感受,他只是觉得……他也说不明白。


    有些事儿,沾上龙可羡就说不明白。龙可羡对阿勒毫不避讳,甚至常常到了逾越的地步,但他懂啊,那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会有种占着阅历欺负人的感觉,有点儿……卑劣。自己好吃好喝养大的小白菜,自己总不能去拱一手吧,这不畜生吗。


    他在尝试克制自己,遏止她的行为,尽管有些困难。


    龙可羡歪着脑袋,她果然不会想多,只是关注现在:“今晚可以一起睡觉吗?”像是要堵死他的话,她再次强调,“我给你买了灯……”


    “最贵的,”阿勒补上,他想了想,“我睡榻。”


    龙可羡立刻说:“我睡着之后,你去榻上。”


    阿勒把帕子揉成团,朝她丢过去,此时,外边传来叩门声,阿勒给她披上裘衣,罩得严严实实。


    厉天探头探脑:“公子,司礼官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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