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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香袖抛


    司礼官在海上漂了半夜, 天明时才见着个混头混脑的青年,那青年蹲在船舷朝他挥手,“我们公子长途夜奔, 身子不适, 怕登岸就要被风卷走啦。”


    司礼官再度返程。


    随后, 宫中内侍驱着长车鹤冠, 带着大祭司抵达外港,黑蛟船列阵驶近, 双方隔着海域击鼓唱词,行旧古礼制,唱到天色擦黑,皇帝才在听天楼设宴接见。


    ***


    年迈的帝王端坐高位,他沉迷丹道长生之术二十余年, 已经很久没有出席这样的外事场合。


    酒过三巡之后,小琴轻奏, 云足慢点, 飞袖抛转间藏着无形的寒光冷箭。


    明丰帝发须掺白, 尤带仙风,比起帝王, 看起来更像个避世隐居的修士,采采露, 踏踏云,不理红尘诸事。


    但他看似温和,话里却藏着刀子:“哥舒公子上回递上鹰礼国书,转头就切断了四州和雷遁海的往来通道。”


    十个月前, 阿勒曾经给主国递交过鹰礼国书,彼时双方在迷冬海一战, 各有损失,结果让蒙缇闻着血味儿,趁双方休整的时候大肆抢掠,甚至登岸袭城,两个月里吃了个饱。


    主国曾有动摇,但因帝王醉心丹道,朝中主战派与主和派意见不统一,日日在丹房里吵得不可开交,迟迟未能拟定结果。


    于是,阿勒转头就下重手端掉了蒙氏,顺带封死航道,足足封了半年,各属国怨声载道。明丰帝甚至疑心,那场打得有来有回的仗也是他放出来的烟雾弹,让主战派看到了胜的曙光,而后递出鹰礼国书,也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再度示弱。


    为的就是钓蒙氏这条鱼冒头,再名正言顺地侵占航道。


    “陛下这就误会大了,”阿勒晃着酒液,语气相当客气,“蒙氏在东海域烧杀掳掠,封锁航道是为剿杀恶寇,不得已而为之么。”


    恶寇厉天侍立在侧,听着这话都不好意思。


    明丰帝神情莫测:“这么说,哥舒公子还是仗义剿匪了,朕听闻,黑蛟船在海上的名声恶得很呢。”


    “唉,陛下实在过誉,哪里就有这般凶恶,讲起来,”阿勒嗅了嗅酒香,慢悠悠搁下,“不凭恶名镇杀,难道要凭四书五经,凭佛道释儒去感化他们么?”


    “……”厉天伸手贴在刀柄,他妈的汗都湿透三层衣了,心说公子可少说两句吧!


    明丰帝沉沉地看着阿勒,此时侍女鱼贯而入,门扉半掩里,透出天外迟滞昏沉的暮色。


    那裘衣紫带的少年郎坐在案几前,将手臂懒懒架着,跟着胡琴节奏随意地点着指头。


    他生了一张好面皮,还称不上英俊二字,那是需要年龄与阅历附加来的成熟感,他才十六岁,就锐得像把磨亮的箭簇,丝毫不知道收敛。


    可他分明是头兴风作浪的恶蛟龙,坐下来时,又有山狐的狡诈邪性。州府军是死在流寇手里,还是死在他黑蛟军手里,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侍女渐次退下,带走了明丰帝起伏不定的情绪,他朗笑两声:“哥舒公子是英雄出少年,那等恶寇,自然要以重武镇杀。”


    “不错不错,”阿勒轻轻合掌,笑了一声,“似我这等踏踏实实做生意的小海商,听见陛下此言,真是如感春风化雨。”  双方明里暗里斗了太多年,这次州府军案让阿勒钻到空子,名正言顺以友邦之礼登堂入殿,实际上就等同于承认他的地位,真正把对方当作成规模的国家看待。


    州府军案是颗甜枣,叩边重军就是隐而不发的暗箭,明着示好,暗着要挟,明丰帝没有别的选择,再逞这口舌之快也太没意思,分明在昨日接见之礼上,阿勒就摆出过态度,他来此,要的是个和气。


    明丰帝换了酒,二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气氛一度热络。  在宴席末尾,明丰帝流露出几分醉态,盛赞哥舒公子年轻有为,刚义悍勇,要封他做镇海大将军。


    阿勒肆饮一盏酒,摆了摆手,说这怎么当得起。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待宴席散后,明丰帝坐在残酒冷羹间,难掩疲乏,他已经看到了这具身体正在腐朽,服下去的金丹埋在肚腹里,仿佛催生了阴郁枯颓的野草,连呵出来的气,都带着腥腻老旧的味道。


    内侍给他捏着颈,道:“皇上用碗热汤,好解酒。”


    明丰帝自顾地低喃着:“不是当不起,是人不稀罕……难缠,太难缠了。”


    内侍不敢多言语,明丰帝撩起眼皮,问:“ 黑蛟军还盘桓在外港?”


    “是,陛下,”内侍拿捏着力道,给他捶打肩颈,“席间莫将军来报,巡船粗粗统算,盘桓在外港周旁的就有五十余战船,百里开外还有重兵巡回。”


    “所以不能不见啊,”明丰帝合上眼,“此事圆过去,就是皆大欢喜,他若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那盘桓在此的战船就有可能变成捅向都城的尖刀。”


    内侍心里一悸,带得手下错力,立时伏跪在地。


    明丰帝嗅到汤气,没睁眼,问:“是皇后着人送来的?”


    内侍额心贴地:“是,陛下。”


    “明勖明懿呢?”


    ***


    驿馆,理筝园里。


    明懿拉着龙可羡的手,又惊又喜:“竟是你,昨夜里可买到心仪的花灯了吗?”


    明懿是明丰帝幼女,与太子明勖是同胞双生,皇后听闻驿馆中还有位年纪稍小,不便出席宴席的贵客,便着他二人走动一趟,莫要失了天家礼数。


    “买到了的,”龙可羡看着她的手,“大鸟灯。”


    明懿拿帕子稍抿了抿嘴,笑起来:“竟真把那盏长鸳带回去了,你哥哥也陪你胡闹。”


    龙可羡被她握着手腕,闻见明懿身上的味道,有点儿怔愣,说:“他很高兴的。”


    “你怎么没进宫里去?”明懿自然地松手,问起来。


    “人多,不喜欢。”龙可羡腕间空空,有些怅然若失,她想起了龙清宁。


    一直没有言语的明勖闻言,朝左右看了眼,侍女皆都垂首而退,只剩下个神色阴郁的青年立在暗处,没有动作。


    “那是你的侍卫吗?”明懿轻声问。


    龙可羡看了眼郁青,摇摇头:“不是,我要保护好他的。”


    明懿扑哧一笑:“我见着你就想笑,听你说话也有趣儿,你该早早地来王都,我们定然能玩到一块儿。”


    龙可羡也跟着笑,唇边陷入两枚浅浅的梨涡。


    “不过现在好啦,”明懿语气欢快,“哥舒公子马上要在主国常驻,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龙可羡反映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常驻?”


    明懿:“你还不知道么?哥舒公子送回了州府军,保全了战士的体面,父皇定然会有封赏的,这样你们就不必再往那风里雨里搏命啦。”


    明勖淡淡看了她一眼。


    龙可羡捏住小勺子:“哦。”


    “哥舒公子不是这般打算的吗?”明懿追问。


    龙可羡实话实说:“不知道。”


    明勖移过琉璃盏,打断了明懿的话,兄妹间对视一眼,明懿收了话头,开开心心地教龙可羡写自己的名字。


    桌上积出两道水渍。


    龙可羡看着那笔画繁多的字,再看向明懿,相当佩服。


    明懿不明所以,拿手肘顶顶她,要她也写,龙可羡以为要写明懿二字,顿时踌躇起来,摇头:“不要。”


    “写嘛。”明懿不依,磨着她撒娇。


    她身上的香味儿漫过来,甜甜的,龙可羡霎时就红了面颊,跳下椅子去:“我拿笔墨去!”


    明勖起身,温声劝道:“二姑娘莫要当真,明懿娇纵爱闹,与你玩儿呢。”


    ***


    阿勒体热,酒劲儿一激,颧骨和嘴唇微微泛红,挑眼看过来,就欲含欲露地存着情思,让人浮想联翩,他还不知皮囊的妙用,就仿佛天生能策动这种杀伤力。


    一路策马回到驿馆,身上乱七八糟的挂满了香囊香帕。


    他翻身下马,拍掉赘余的东西。厉天立刻跟上,还在不服:“镇海大将军,无爵无封地,日后说不准还得捏着这名头指使咱们打东打西,这老皇帝心还挺黑,挺能糊弄人。”


    “三番装傻七番拉扯,就是为君为官之道,不论什么盘算,存在心里,不说出来就是震慑,说出来便得反受其掣肘,”阿勒抬臂闻了闻,“可有味儿么?”


    厉天凑过去,却挨了个脑瓜嘣儿,他捂着脑门不敢呼痛:“酒味儿,香囊味儿!”


    阿勒啧声,抬步往里走,厉天把马鞭抛给旁人,追上去:“公子,他若再这般磨叽,不如打他的!横竖咱们大军就镇在百里开外,要碾上来,这老皇帝的皇座都要碎成飞灰。”


    “打进来又如何?”阿勒嗤笑,“打下来也坐不稳。”


    如今他们立场不同,阿勒是枭首,尽管头上顶着个“义”字,那也是意识形态以外的事儿,他如今手头上随便漏点,航道对民用商渔船不加限制,甚至能够保证他们在辖域内的安全,百姓会为此歌功颂德。


    恶名昭彰的枭首流露出的些许仁慈,会让人心生感激,不敢要求过甚,但若是坐上那尊皇位,这些所谓功绩,立马就会转变成污点,归根究底就是立场不同导致的期待值不同。


    厉天讷讷:“那若是老皇帝一日复一日地施展拖字诀,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已经把州府军都交出去了,外边还漂着百来条船呢,一日就要不少的军项开支。”


    “放心吧,老东西还得盘算,”驿馆里全腾给了他们,阿勒径直往里进,忽地看见西侧园子亮着灯,问,“二姑娘还在那玩儿?这都什么时辰了。”


    说话间,那院门自内开了。


    晚春的风缠绵,挽着龙可羡的裙脚,她乖乖巧巧由个姑娘牵着,与一旁的青年有问有答,相谈甚欢。


    阿勒卷着马鞭,笑了笑,出个门,家都被掏了。


    第72章 惯脾气


    龙可羡跳起来, 揪下片厚叶,甩在手里玩儿。


    高大沉默的侍卫跟在后边,手里满满当当抱着锦罗密匣。


    龙可羡嗅着湿碧浅香, 忽然转过身子倒着走:“你有妹妹的吗?”


    郁青:“属下没有。”


    没有妹妹, 那便没有切身体会的参考性, 龙可羡很聪明, 她又问:“你去过,很多地方的吗?”


    郁青:“属下在乌溟海长大。”


    乌溟海……那可比程府大多了, 龙可羡眼睛一亮,放慢脚步:“你见过的人比我多,你告诉我,哥哥与妹妹在一块,都是像, 像明勖明懿这般的吗?”


    郁青:“属下不懂。”


    明勖不会给明懿剔肉,不会看到明懿嘴角挂着肉汁就要边嫌弃边给擦干净, 不会时不时地要揉乱明懿的头发, 不会憋着坏劲儿逗得明懿跳脚, 他们看起来,只是有种恰到好处的熟悉。


    就像……龙可羡冥思苦想, 就像用尺量好,多一分不多, 少一分不少。


    “那好吧,”龙可羡把厚叶当作蒲扇,在胸前摇了两摇,弯起唇角, “待我懂了,我讲给你听。”


    郁青沉默了会儿:“好。”


    夹道里起了风, 空气中有湿苔的味道,伴着些许酒香花香熏香,混杂着,滑入龙可羡鼻腔,她皱起眉头,在印象里,这些味道不该如此紧密地混杂在一起。


    还没有来得及琢磨,风里就递来道不耐的声音。


    “讲给谁听呢,黑灯瞎火的,等鬼来靠耳听吗?”


    那话音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后背就抵上个硬物,龙可羡转过身,把厚叶挡在脸前,只露出两双眼,严肃地审视着气味的来源。


    “怎么着,”阿勒抛着马鞭,居高看着她,“方才笑得挺开心,如今连张脸都不给我看?”


    那气味像只杂线毛团,在动作间逸散出来,龙可羡盯住他良久,突然擦过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那厚叶轻轻磕在阿勒脚边,直到关门声响起,阿勒才动了。


    他弯身捡起叶片,很轻地笑了一声,问后边的郁青:“她跟人玩得挺开心的?”


    郁青:“是。”


    厚叶碾碎在掌心里,阿勒神情未变:“见着我就挂脸?”


    郁青前后思索一番:“是。”


    “真是长脾气了。”月里流淌着薄薄的云絮,将阿勒的阴影拉得斜长,他径直进屋,一把甩上了门。


    谁惯出来的狗脾气?


    ……管他谁惯出来的狗脾气,今日非要掰掰正不可。


    浴桶热气蒸腾,他浸在水里,架着手臂,直到最后一丝白雾消弭在颈间,也没有听见拍门声。


    这小炮仗打小就黏人,越闹脾气的时候越黏人,非要鼓着面颊,气呼呼把你拽在旁边,眼瞪眼,面对面地生气。


    什么时候这样半声不吭过?


    他哗啦地起身,裹上衣裳,略略挑开了点儿窗缝,看到龙可羡屋里没亮灯。


    这就睡了?不该吧?


    阿勒打定主意要把心绷紧绷硬,他点了几盏灯,放到角角落落,把屋里照得通明透亮,那光线透出薄薄窗纸,气势汹汹地压到了龙可羡屋前。


    漆封小竹筒拆了一个又一个,手头再无事可忙,阿勒躺倒在榻上,斜看天外缀的孤星,嗤笑,那么小一颗,孤零零的,够顶什么用?


    眼神下滑,去看院里一株垂柳,风过,摇摇曳曳,像个小姑娘窸窸窣窣抽鼻子,冷哼,再摇,腰都该摇断了。


    阿勒看哪儿都不得劲,不耐烦地摸袖袋,摸出枚缠着红线的铜板,放在指尖转了几圈,那铜板“叮”地跌落在榻沿,摇晃了几圈后,屋里彻底陷入了寂静。


    ***


    龙可羡缩在榻里侧,手里捧着个小册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上边密密麻麻盘着字,还有些歪歪扭扭的画像,全是一个趾高气扬骄傲神气的卷毛小人儿。


    龙可羡用这册子给阿勒记分,这习惯自打刚上书塾就有了,还是从先生那儿学来的。


    她哗啦啦地翻看,抽了一记鼻子-


    梳头,甲。这是小时候,龙可羡爱玩,发带总爱掉,很长一段时间,阿勒袖袋里都存着发带-


    猫球,甲。虽然阿勒嘴上没有一句关于猫球的好话,但要把猫球放走的话讲了四年,猫球从前院到后院,从后院到她屋里,在府里角角落落作威作福也安然无恙-


    图画,甲。【画的是青面獠牙的恶嬷嬷,头顶三簇火的神气小卷毛。】


    那是九岁时,老仆去了南沣城盘账,侍女出府,便添了个照料她衣食住行的嬷嬷,那嬷嬷看人下菜碟,见龙可羡乖巧还不太会讲话,便将她那些吃食昧下,带回去给她孙儿,转而给龙可羡吃馊饭。


    龙可羡鼻子灵,握着自己的筷子死活不吃,那嬷嬷软硬兼施,哄她不吃就要给狗吃,龙可羡刚吃一点点,阿勒便回来了,发了好大的脾气,将那嬷嬷打了三十棍,扔去了庄子关着。


    他问龙可羡问什么不动手?分明一拳就可以干翻她。龙可羡想了想,说她给我吃的……当天晚上,龙可羡就扒他窗户,说嬷嬷坏,阿勒好,要进去要跟他睡。


    她摸出炭笔,在上边涂涂画画。


    【高高俊俊的大卷毛坐在宴席里,身上挂一个美人儿,手上攀个美人儿,嘴里叼着酒杯,浑身腾着黑色波纹线。】


    画完,写下个大大的丙!


    她低头盯着那个丙字看了老久,阿勒没有做过什么事儿,在她这里得过丙的,于是默默涂掉,改成了乙。


    在龙可羡心里,所有感情都可以量化,并且累积计算,譬如阿勒,已经得了二千三百一十八个甲等,三十二个乙等,所以在她心里,再也没有比阿勒更好的人。


    也再没有比阿勒更坏的人。


    她抽了记鼻子,屋门忽然被“砰砰”砸响,惊得册子炭笔都跌了下去。


    阿勒在外边不闻答话,心道不会哭昏在里头了吧,这样想着,手下力道就收不住,猛地往里一推。


    龙可羡惊诧回头,去捡炭笔也不是,去收册子也不是,手忙脚乱的,被逮了个正着。


    “这什么?”纸页扑簌簌打在脚边,阿勒低头,就着窗边漏进来的月光看见密密麻麻的字眼儿,大多简短,只有寥寥几个字,后边都跟着个“甲”。


    “你不准看!”龙可羡当即跳起来,把册子用力卷成条,仓促地收进了袖中。


    “……”阿勒闭了闭眼,想把脾气压下去,越压,脑门儿的青筋迸得越厉害,正在此时,他手腕间微微痒。


    睁眼一看,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凑在他腕间,一截一截地卷高了他的袖子,耸着鼻子,从指尖一路嗅到了小臂。


    “……猫崽子么!”阿勒只觉得她鼻息游经的地方痒得厉害,挠也无用的那种痒,仿佛皮肤底下埋了颗种子,在这春日里无声萌发,缓慢探出的茎络细小而繁密,汲着血肉,每长一丝,就扯着筋拽着骨,酸里带着痛,痛里夹着痒,他从未有过这样陌生且复杂的情绪。


    龙可羡仰头看他,翘起唇角:“没有味道。”


    “味道?”阿勒自己捞起小臂嗅了嗅,“方才宴上喝了些酒,骑马回来时被丢了满身香囊帕子,腻得要死,你再给闻闻,还有么?”


    龙可羡定住了,半晌才说:“香囊?”


    “嗯,”阿勒坐在榻上,交叠着腿,小爷范儿吊得十足,“方才怎么见我就拉脸?还敢自个跑了?在屋里忙活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别是写书骂我。”


    越说越有谱,阿勒把她拽过来:“我瞧瞧。”


    龙可羡捂着袖袋,惊恐地摇头:“不瞧瞧。”


    “骂我,小白眼狼,什么甲乙丙丁,”阿勒从她桌上摸出清口的竹芯咬住,“我待你不说掏心掏肺,也算诚心诚意,亏待过你没有?没有,没有就对了,你今日竟给我甩脸子,那老皇帝都不敢给我甩脸子,也就你。”


    他上了手,掐住龙可羡脸颊,掐得龙可羡龇牙咧嘴,但她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什么,此刻气得冒烟儿也没好意思还手。


    阿勒看她这敢怒不敢言的样儿,蓦地松了手,把竹芯一咬,面无表情道:“龙可羡,我心都碎成八瓣儿了。”


    “碎,碎的?”龙可羡伸手摸了摸,当即惊讶地往后退了半步,“好烫!你生病了!我去喊人!”


    “别跑!”阿勒一把抓住她,真是恨铁不成钢,“没病!酒劲儿激的,一会儿也就消了。”


    龙可羡挨过去:“我,我再摸摸?”


    “别摸。”阿勒严肃地说。


    要避嫌的。龙可羡知道,她不说话了,坐在榻边,晃荡着脚丫子:“不能给摸摸,你碎吧。”


    阿勒坐了起来,语气夸张:“太没良心了吧。”


    龙可羡闷着声儿,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不要你浑身臭味道。”


    竹芯卡在齿间,阿勒知道龙可羡五感过人,在这电光火石里意识到了什么:“你以为我干嘛去呢。”


    “明懿讲,席上有美人跳舞,你搂美人,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身上一个,背上一个。”龙可羡说着话就转过去,拿后脑勺对着阿勒。


    阿勒笑出了声:“你当我耍猴儿呢,少跟那俩贼娃娃来往,你当他们存好心呢,打着幌子套你话罢了,什么美人儿,一个没见着。”


    “没有贴紧紧的?”龙可羡扭过头,拿眼睛瞟他。


    “隔着三丈远,”阿勒没好气,把人拧过来,“为着这么点事儿给我挂脸子,和美人儿能干嘛你明白吗就在这干生闷气。”


    龙可羡慌忙捂住脸,不让他掐了:“我知道。”


    “说说看。”


    龙可羡放下手,信心十足:“脱了衣裳——”


    阿勒睨起眼。


    龙可羡紧接着一口气说完:“泡泡水,洗干净,摆在家里,漂漂亮亮。”


    “……”阿勒忍无可忍,揉了两把她的面颊,“聪明!”


    龙可羡惊叫一声,反扑回去,俩人团在榻上,有来有回地闹了一阵儿,阿勒最终仰面躺下,给这事儿定了性:“日后不准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甩脸。”


    “不是小事,”龙可羡反驳,攥起拳头虚空挥了挥,“我不可以抱你,若是旁人可以,我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她是个十分霸道的小孩儿,因为拥有的东西不多,所以必定要把自己的东西紧紧攥在手里,绝不允许旁人沾上一星半点儿。


    “可是你说过,要避嫌,与其有关的异议半句不准提,所以我回来,不提,我乖的。”龙可羡声音低下来,小心翼翼地抓上他的手指头,拉起他的手,把脸埋进去,嗅嗅,不吭声了。


    阿勒沉默了一会儿,龙可羡喜欢近乎狎昵的亲近,蹭蹭脸,打个滚,抱一抱,挂在身上,更像是动物性的亲昵。


    他明令禁止,甚至用白纸黑字写在家规中,漠视她无助不解的眼神,这本来就是某种拒绝,是在用世俗的陈规腐矩曲解她。


    她有什么错,她一根筋顶到天,只是想亲近他,无差别隔离所有人的独一无二的亲近。


    掌心里团着她的呼吸,浅浅的,小小的,阿勒转过身,把她纳进怀里,在这春夜里如同互相依偎取暖的崽子。


    “日后不要避嫌了。”阿勒说。


    龙可羡抬起头,试探性地问:“可以一起睡觉了吗?”


    阿勒点头:“你想,就可以过来,你的屋我不去。”


    这是把决定权给了她,说完他自己都静了片刻,实在没想过他还有这般自处下风的时候,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这么个祖宗,脾气都给她磨没了。


    龙可羡欢快地蹭了蹭脸颊,兴奋得连耳朵都是通红的。她想到件事儿,突然爬起来,趴在榻上,掏出册子,飞快地涂掉了那个左拥右抱的大卷毛。


    阿勒冷眼看着,哼声:“……果然写书骂我,真是出息。”


    龙可羡不理他,挪了挪屁股,涂涂写写-


    图画,甲。【一黑一白两只猫崽子滚在一处,天上悬着一轮月。】


    第二千三百一十九个甲等。


    第73章 非君子


    四月十二, 明丰帝遣人来请哥舒公子进宫,畅谈海外仙山福地。


    内侍到了驿馆,连正主面都没见着, 只听里边传话出来, 道哥舒公子水土不服, 心神向往却病体难支, 憾甚。


    这是种变相的施压,表明阿勒对装痴扮傻的和乐戏码没有兴趣, 水土不服么,若是得不到应有的反馈,再病几日,他就该打道回府了,届时, 雄踞百里之外的黑蛟军是进是退那就不好说了。


    四月十五,海鱼洄游, 宗族兴行祈海祭礼, 明丰帝于祭祀礼上请神, 通明神谕,四方海神言明不宜兴起战事。明丰帝慨叹万分, 称外海来客带回了将士英灵,当以宗礼待之, 故而恭请神谕,赐之万鱼绶带,祈结百岁和平。


    四月十八,祈海祭礼之末, 哥舒策应邀,于祭祀大殿酬神祈福。


    神祇是民众的信仰, 对于帝王而言,那是顺畅推行政令的工具。


    至此,这场持续数年的明争暗斗落下帷幕,阿勒以数十座岛屿为基点,在海域初初建立巡回攻防布局,把控住了除西南以外的海域,而后内结主国,达成友好共识,开启风平浪静的携手路程。


    这样一来,西南的计罗氏坐不住了,你不打他不打,局面上就剩个计罗氏在蹦跶,怎么看都像是被联合剿灭的份儿,于是计罗氏派出心腹,厚礼先至,满满当当八条船驶入了港口。


    祈山是在这时候撞了枪口,黑蛟军还没有撤出主国辖域,在计罗氏船只靠过来时,双方发生了些许摩擦,计罗氏伤了两个人。


    祈山掀袍要跪:“属下御下无方,请公子依军规责罚。”


    阿勒连跪都没让他跪,先手搀了起来:“不过是些口角,祁叔也太当回事了,要说御下无方,这浑浑然二十万黑蛟军奉我为主,我岂不是更该先领个八十军棍。”


    祈山顺势坐在下首,厉天上了茶就侍立在侧,听到他语气恳切:“公子是主,怎么能与我们混为一谈,公子若是不罚,属下也没有脸面留在军中,”


    他顿了顿,搓了搓鬓边的白发,说,“护卫公子十二载,祁叔老了,家中老小都远在阿悍尔,我那幼子,去岁回去时,都不认得我这当爹的……”


    他几度哽咽,最后垂头摆了摆手,不再言语,这般魁伟刚硬的汉子眼噙热泪,看得人心里跟着酸楚。


    阿勒转了转茶碗,厉天立时奉上茶水,这小子油滑,见缝插针,扑通一声就跪在祈山膝下:“大山哥!您哪儿老了,前些日子营里操练,有哪个比得上您这体格儿,您思念家小,我愿跟公子请船去阿悍尔,替您将家小接来,保准儿安安稳稳的不出半丝岔子!”


    祈山叹了口气:“来回一趟,劳费军帑不说,还折腾兄弟们。”


    “那您若是不嫌弃,我愿认您做爹!”


    厉天说着,就要弯身叩拜了,他虽惯爱插科打诨没个正经,但也是跟在公子身旁随侍的,这一拜,祈山不敢再受。


    祈山挡住厉天下拜的势头,哭笑不得道:“你敢认,我可不敢领,若是带了个小子回家,非得被我那婆娘赶出家门不可。”


    厉天还在撒泼打滚,说什么也不依,最后鬼哭狼嚎的,大喊了声,“您这是拿刀子扎公子的心呐!”


    “吱——”的一声,窗子顶起道小缝,龙可羡露出两双眼,趴在窗口,悄声说,“不扎公子。”


    阿勒起身,拿指背刮了刮她脸颊:“好啊,逮着个听墙角的小贼。”


    龙可羡立刻抱头:“不是贼,我来写字。”


    阿勒:“还写什么字,你祁叔要告老还乡了。”


    “告老还乡?什么是告老还乡?祁叔要去哪里?去玩吗?几时回来?为何不回来?哥哥骂你了吗?你哭过吗?我讲他,你不要哭,我给吹吹。”


    龙可羡一讲就是断断续续一串话,阿勒当即拎住她后脖领,给她塞个茶碗堵住嘴,对祈山温声说道:“祁叔,我们是一家人,不讲两家话。”


    祈山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听得心里熨帖,喝了茶,便不再提及此事,出门时小将在外边候着他,二人踱步出了院子,讲起主国一行。


    “打,公子能杀得王都生灵涂炭,花鸟溅泪,但除了劫掠一番,绝没有坐稳王位的先决条件,打江山和坐江山那是截然不同的事。”


    祈山肩上承着日晒,竟觉得那初升的日头热度有些灼人。


    “明丰帝也知道公子不能打,主国也没有能与咱们抗衡的战船与将士,我们呢,一个上不了岸,一个下不了海,握手言和是多年角逐后双方妥协的产物。”


    小将在旁侍候着:“只是没想到公子会走这步棋。”


    “你看他近年来处事雷厉风行,心气儿高,手段硬,那是还年轻,再长些年纪,就会知道有些事儿,软着来比硬来效果更显著,”祈山回头问,“阿悍尔有消息传来吗?”


    小将摇头:“没有。”


    祈山叹气:“阿悍尔与北昭之间,相隔一条八里廊,近年来纷争摩擦不断,北昭屯兵二十万于八里廊边境,阿悍尔面临重兵围剿的困境,公子这是要抽出手,扰乱北昭东与南边海域,继而减轻阿悍尔的军情压力,公子是有心的。”


    小将道:“公子毕竟是阿悍尔出身嘛,这个局布了八个月,自然是有心的。”


    祈山没说什么,接着问起南沣城一战后续犒赏的事,小将积极地答道:“兄弟们领了赏,央我多谢大山哥呢。”


    祈山看了小将一眼:“以你看,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将挠挠鼻子:“属下不敢说。”


    不敢说。祈山在日光下磨着箭簇,在冰冷的截面里看到了鬓边白发,那是时光淌过的痕迹,他跟随小主子已有十二载,那个精致的漂亮的瓷娃娃似的小孩儿,已经成长到了让人忌惮惧怕的地步。


    祈山说老将乃是自谦,要告老回阿悍尔同样是招以退为进。


    辅佐公子十二年,这疆域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早年主幼将强,养出了他强硬的作风,但随着公子逐渐掌权,那权势卸肩逐渐落空的滋味犹如钝刀磨肉,他站惯了高处,已经屈不得膝。


    ***


    龙可羡坐在书桌后边写字,她握着笔,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往阿勒那瞄一眼,再瞄一眼。


    “好看么?”阿勒半躺在窗下矮榻,翘着脚,在竹筒上勾画着什么。


    龙可羡点点头。


    阿勒换了个腿:“眼睛挖掉好不好?”


    龙可羡立时摇头。


    “那就把眼睛收回去,写你的字。”


    龙可羡低头一看,笔触已经歪出了纸面,在桌上蓄了薄薄一滴墨泪,她盯着墨泪看了片刻,轻手轻脚地摸上了榻,挨着阿勒躺下。


    “你不高兴。”


    阿勒描完一只竹筒,往后边篮子一扔,又摸了个新的:“哪儿不高兴。”


    龙可羡戳戳他胸口:“这里。”


    阿勒勾起唇角,连竹筒也不描了,转头看她:“厉天那是玩笑话。”


    “玩笑话?”


    “厉天么,滑头一个,你当他真傻?不过在我跟前装相罢了。”


    龙可羡眉头拧得紧紧的,忽而抬头笃定地说:“不是玩笑话,祁叔让你不高兴。”


    “嗯,”阿勒没否认,他也侧过身,拿手掌撑着脑袋,“若是有人让你不高兴,你怎么做?”


    龙可羡攥着拳头,肃然正色说:“揍他。”


    阿勒饶有兴致地问:“不但不能揍,若这人揍不得也骂不得呢?”


    龙可羡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她手下只分两种人,打得过的和打不过的,后者她今年还没有遇到过,于是吊起眉脚把他上下打量一顿,挺着胸脯骄傲道:“你打不过我上。”


    “……”阿勒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他弹了弹龙可羡脑门,转而问,“若是祁叔呢?他年年给你带那么些好玩意儿,你也能下得了手?”


    龙可羡毫不犹豫:“他对我好,是因为你。”


    “你倒是通透,”阿勒眼神很定,直直看着龙可羡,最后问了句,“我若要杀他,不是简简单单打一顿,你当如何?”


    会恐惧,会厌恶,会避之不及吗?我不是什么谦和如玉的君子,我狡诈,残忍,嗜杀,玩弄人心,手中人越挣扎越扑腾我越兴奋,这样的哥哥,也可以吗?


    龙可羡想也没想,反问他:“他犯了大错吗?”


    “我需要他犯错,来成全自己。”阿勒说完,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你高兴重要,别的不重要,”龙可羡伸出两指,放到他唇边,往上推了推,推出个笑来,又觉得没有平素他笑得好看,皱着眉嫌弃,“丑。”


    小东西,阿勒静了许久,缓缓笑出了声,掐着她面颊软肉:“你若封王拜相,定然是个昏君佞臣。”


    “你昏!”龙可羡疼得恼了,拿脑门儿往他胸口撞。


    “我自然昏!我这辈子是做不了君子的了,你怕不怕?你便是怕也来不及了。我是坏东西,你就我养的小坏东西,我们狼狈为奸,我宰人你递刀,我兴风你作浪,搅他个天翻地覆,怎不爽快!”


    胸前小牛犊子又是一记撞,阿勒闷哼一声,“再撞!撞死了!”


    龙可羡这几年不知怎么长的,个头没怎么蹿,劲儿越来越大,寻常过招有时他都招架不住,这两撞,撞得他胸口滞痛,干脆一把捞起人,夹在胳膊肘下,到得桌前,看纸上那得意洋洋的卷毛小人儿。


    “一上午就画了这么个玩意儿!”  龙可羡已经猫着步子往外溜了,阿勒拍桌怒喝:“给我回来!”


    第74章 二月二


    对于祈山, 阿勒没打也没骂,反倒礼敬有加,接连三天赏了不少金银玉珠, 他带船撤出主国辖域, 回程开始操办募兵事宜, 阿勒便日日写些言辞恳切的信件传去, 船队里无人不知祈山是公子最信重的部下,一时之间, 祈山在军中风头无两。


    龙可羡立在桌旁,凑首看他写信,那情真意切的词儿阿勒写来面不改色,龙可羡一簇簇地冒鸡皮疙瘩。


    “你写得我的牙都要酸倒了。”


    “正好,让我拔两颗嵌在刻刀上。”阿勒搁笔, 作势要捉她拔牙。


    龙可羡抬手掩面,惊得往后连退三步:“好久才长齐的, 不要拔!”


    厉天在此时敲响房门, 阿勒道了声进, 再伸一指头,把龙可羡摁在桌前描字。


    “公子, 那胡添又递了口信,求见您呢, ”厉天从袖中掏出一只钱袋,倒出的金瓜子铺了半边桌,“这小子出手怪大方的,公子见是不见哪?”


    “日落过后带进来。”阿勒挑出一本书, 翻开点点,示意龙可羡看。


    厉天应后退了出去。


    龙可羡把书竖着垫在下巴:“那个吏政枢使。”


    她说的是胡添, 从南清城出发前往主国的途中,她就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嗯。”


    龙可羡边回想着听过的话,边摇头晃脑地学起来:“那个七品小官,仗着祖辈荫蔽,得了这么个一官半职,公子年年往他身上砸银子,能有何大用,不如用这钱去撬撬那朝堂机要的中流砥柱,用处岂不更大?”


    阿勒笑,朝她抛了枚金瓜子:“你说亏不亏?”


    龙可羡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若是你,要去撬动那朝堂中枢,还是收买末流小官?”阿勒靠桌站,把金瓜子一枚枚摆成起伏条状。


    “我不买,”龙可羡摇头,“不听话,打他们。”


    阿勒又笑,他生得好,晒得稍深的肤色很好地弱化了年龄带来的劣势,那唇角延在春光里,肆无忌惮地拔高了龙可羡对美色的认知。


    她听见阿勒带着笑意的声音:“主国王都,那是一水儿的高门贵族,他们的生死荣辱与帝王宝座上的人息息相关。别看官场上暗流涌动斗得你死我活,事实上,他们本身就是一个牢不可撼的利益集合体。能爬上中枢的,手头没有一个干净,要么是搜刮民脂的巨贪,要么是视名如命以此笼络寒士的清流,我给人送什么呢,送银子么?”


    “费这功夫,去助他主国官场此消彼长,那擅权术玩制衡的老皇帝岂不是做梦都得笑醒,所以呢,把功夫往下放放,龙可羡,吏政枢使是做什么的?”


    龙可羡举高手:“筛送各地政务,呈递中枢。”


    阿勒夸赞般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了这么个人,就如同在王都里安插一只耳朵,主属国动向皆可洞悉,你要遮点什么政情,拖延点什么民情,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样的人养一百个,都比和一个老狐狸斗法来得简单。”


    阿勒此次顺利进入王都,就是这些早年埋下的小人物在后推动,他们毫不起眼,甚至彼此之间都不通底细,由只天外的手操纵着,悄然地改变了局势。


    龙可羡似懂非懂地点头:“小人物,大力气。”


    阿勒望着桌上气焰汹汹的一条金龙:“力要打在关窍上。”


    龙可羡朝阿勒瞄了两眼,突然说:“我有好多好多金珠,”她搁下笔,用手臂环了个大圈,言之凿凿道,“有那么多。”


    “嗯?用不着你那些金珠,你就安安生生堆你的金窝吧,”阿勒朝她又弹一枚金瓜子,说,“你就是我的关窍。”


    ***


    这位小人物趁夜黑风高,由一顶小轿送入僻静巷弄时,龙可羡穿上九丝罗裙,腰间掐着二十四道褶,进了巍巍宫城。


    原本应在日前随祈山一道返程,但因为明懿盛情相邀,要她留下来赴生辰宴,龙可羡被香香软软的姑娘抱着臂,那娇嗔的话语萦耳不绝,绕得她脑袋都晕了,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


    出乎意料的,宴上人不多,连明丰帝也未出席,皇后端坐首座,拉着龙可羡的手讲了几句话,那佶屈聱牙的词儿在龙可羡耳朵间进出,中间掺着几句问及哥舒公子的话,龙可羡半懂半不懂的,只睁着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望住她。


    皇后心道好吧,确实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郎,最后说了句,“是个珠玉般的乖孩子,明勖要照看着些,莫要磕了碰了。”


    明勖温声应下,领着龙可羡下阶,看到她红扑扑的侧颊,不禁笑道:“二妹妹不禁夸。”


    龙可羡侧头看他,露出疑惑的神情。


    明勖点点脸颊:“脸红了。”


    说着,仿佛那指头点在自己皮肤上,也与谁有了莫名的牵引般,也浮出点粉润的颜色,他肤色偏白,是宛如束之高阁的润玉般,经年不见日光的那种冷白,没有过于锋利的棱角,整个人都是柔和的。


    龙可羡歪头把他打量着,忽地指着他说:“你也红了!”


    “什么红了粉了?”明懿从花帘间钻出来,满头满脸都是香气,一把攥住龙可羡,“皇兄,母后不过命你领二妹妹去说两句话,怎么你二人躲在这帘子后,自倒是说起悄悄话来了。”


    明勖辩驳不得,明懿当即眨眨眼,撺掇龙可羡去投壶:“皇兄只管呆着,二妹妹我可领走了。”


    龙可羡由她牵着,穿花拂柳往开阔地去。明勖怔怔地站在原地,能够感觉到面颊触过的那点皮肤正在迅速升温,烫得他心惊胆战,仿佛沾上了火星,他垂下的手指微动,始终不敢抬手碰一碰。


    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们围成一圈,在翎汀楼前的空地投壶。


    明懿牵着龙可羡,时不时低头告诉她:“看到那只壶了吗?壶里填着赤豆,你站在远处,将箭投进壶口就算成了。”


    先生也讲过的,龙可羡点点头。


    “二妹妹来,”明懿给了她一支五扶箭,“这支短,你站近些先试试手。”


    龙可羡垂头把箭矢翻来覆去地看,明懿弯身下来,抚了抚她的小臂:“不要紧张,就是玩玩儿。”


    “不紧张,”龙可羡掂了掂箭矢,“轻,像羽毛。”


    明懿扑哧一笑:“自然是轻的,二妹妹当是船上的弩箭么。”


    于是没再说话,明懿尚未直身,就觉得抚住龙可羡手臂的那面掌心像是跳了跳,紧跟着一阵风过,耳边细发扬起,那箭矢快得只看得到森冷的尾光,在半空拉出道弧度后,准准地扎入壶中。


    明懿激动地喝道:“好!”


    而后,听得“嗙”的一声,那壶自底部往上现出均匀的裂痕,炸了个四分五裂,底部的赤豆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明懿弯身附在龙可羡肩头,笑得直不起腰:“二妹妹好力气!”


    龙可羡脸颊泛红,有些羞赧,那是被夸的,眼里却是熠熠生辉的,跟着也说:“龙可羡好力气。”


    明懿笑罢,四处分发着箭矢。


    内侍换上了新壶,四处拾掇着赤豆,圆溜溜的豆子在地面翻滚,和着零星的土粒,在说笑间滚到了一只粗糙的手底下。


    那人兜手一捞,左右蹦跳的赤豆皆入了他手中,内侍愣愣地接着,连动作都没有看清,待手中兜满后,才仓皇行礼:“多谢计罗大人。”


    计罗磬道:“举手之劳。”


    龙可羡循声看过去,撞入双灰褐色的眼里,像是突然被蜂蛰了般,她下意识退了半步,周遭笑闹宛如退潮,渐次消弭,只有箭矢扎入壶底的声音沉闷地敲在耳边。


    笃。笃。笃。


    她看到计罗磬朝她走来,她想要后退,却似乎被只看不见的手摁住了,周身的气劲也像遇到某种压制,有气无力地流淌在四肢百骸,拖得她手脚沉重,迈不动步。


    计罗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夜潮骤然涨返,周遭声响渐次回归,她听到他问:“好厉害的小女郎,力走沉,发循络,今年多大了?”


    龙可羡抿紧了唇,连后心都湿透了:“十二。”


    “几月生的?”


    龙可羡:“二月二。”


    “龙抬头啊,好意头!”计罗磬大笑两声,不再多言,转而向明勖明懿递上贺礼。


    这出过后,龙可羡便无精打采,明懿柔声问了几句,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明懿心道怕是困了,便领她到殿外,后边侍女来传,道是皇后寻唤,龙可羡便朝她摆摆手,乖巧地往外走。


    月光来到宫道间,起伏的白潮光波里送出道小小的身影,郁青抱剑立在马车旁,龙可羡耷拉着脑袋,扯扯郁青的裤腿,说要回家。


    没料到那车帘刷啦打开,阿勒挑开帘子,往前倾身,懒悠悠地和龙可羡对视,看起来就是等得不耐烦了还要心甘情愿捱着,他看了她两眼。


    “怎么回事儿,我好好的那么冲一个小炮仗送出去,回来就蔫巴了?”


    龙可羡猫儿似的念了声:“没有力气。”


    阿勒给郁青递个眼神,随后伸手,把她抱了上来。


    车轮碾动时,龙可羡把脑袋埋在阿勒胸口,扒着他不肯下去。


    郁青来回就是两刻钟的事,阿勒已经把宴上大大小小的事儿摸清楚了,拍着龙可羡后心:“计罗磬吓唬你了?”


    龙可羡迟钝地摇头,闷声说:“没有吓唬,我害怕他……心里不害怕,但是手和脚都不听话,力气没有了,头脑昏昏的。”  就像兽群中存在着森严的等级,在武力的绝对压制下,强弱之间就隔着道天堑。


    龙可羡回想着看到计罗磬时,周身气劲服服帖帖,更像是身体对强者的本能规避,那种铁一般的压制力甚至让她连反抗的心都生不出来。


    好比正当壮年的狮王,见到了还在找奶喝的小崽子,抬抬爪子,就能把她摁到动弹不得。


    阿勒让她趴在颈间,免得闷死了。


    “你一次病也没有生过。”


    “一身异于常人的力气。”


    “你说身体里有跑来跑去的火苗。”


    “十岁时,你从坡上跌下来,石块划破膝盖,碎石子嵌入皮肉里,血淌了一地,你说你不痛。”


    “你总是不痛。”阿勒若有所思。


    是当真天赋异禀,不觉得痛,还是因为对这点痛感不敏锐。


    如果是后者,阿勒把她往上颠了颠,没有讲话。


    回到驿馆后。


    龙可羡恢复了点儿精神,里里外外地跑。


    接着生拉硬拽地把阿勒扯上床,抱来被褥毯子,堆高了垒在外沿,搭了道厚厚的城墙,一个劲儿把他往里塞,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攥着小拳头:“你不要怕,我保护你的。”


    阿勒后知后觉。


    “把我当崽呢?”


    第75章 龙抬头


    一湾潮浪迎面伸来, 托着船队驶出港口,驶向四月末的远海。


    龙可羡坐在船舱里,肃着张小脸, 看看跟前的大夫, 再看看阿勒, 在后者平淡的眼神下, 不情愿地伸出了手。


    再别过头去,“咔嚓”咬掉了糖人脑袋。


    自打离开主国, 他们就换了条不起眼的船,在周旁属国小城转悠,阿勒把左近有点名头的大夫都数了出来,今日直接泊在皮城湾,将大夫挨个请上了船。


    大夫捻着须号脉, 没有说话,片刻后, 挎着药箱和阿勒一道出了舱门。


    龙可羡坐得屁股痛, 直勾勾盯住他们, 直到舱门合上,她一溜儿滑下榻, 准备往外跑,郁青抬臂挡住了去路:“还有个大夫要面诊。”


    龙可羡垮下肩, 拽拽郁青裤管儿:“你给他讲,我生病了。”


    郁青:“公子给您请的正是大夫。”


    龙可羡仰头,可怜巴巴望住他:“因为看了太多大夫,所以生病了。”她撸起袖管, 抬起脚丫,摇摇晃晃地说, “这里,这里,都生病。”


    “……”郁青沉默片刻,稍稍挪开步子,龙可羡立刻跳了起来,从船廊这头滚到那头,撒着欢儿地蹦。


    郁青守在边上,默数着时辰,在龙可羡要攀绳梯上三层甲板时说:“小厨房今晨上果子行置了清棠青梅,蔗浆冰浸樱桃。”


    这几日天热了起来,龙可羡攥着油浸九股绳,额角碎发被汗浸湿,闻言回头,看郁青的目光有些犹疑,仿佛在掂量上甲板与吃果子的优先性。


    郁青面色不改,仍旧是古板无波的样子,添了把火:“凌室凿了冰,听闻要备乳糖真雪。”


    龙可羡立马丢了绳,郁青掏出帕子,她胡乱擦了擦,一路小跑着往回冲。


    谁知她兴冲冲地回到舱室,就见里边桌旁坐着两人,她霎时就刹住了脚,气鼓鼓地扭头,眼眶都气红了,把郁青一推:“不要你。”


    郁青纹丝不动,反手关上了门。


    “进来。”阿勒侧了下脑袋,示意她落座。


    龙可羡磨蹭着步子,悄抬眼把新大夫打量了一番,新大夫没有白胡子,没有药味儿,也没有挎沉甸甸的药箱,穿一身短打,更像个船户。


    她生着气,瞟了眼阿勒,故意坐到他对角。


    “小女郎莫怕,”王大夫从袖中掏出糖块儿,笑眯眯道,“老夫今日来,只是听闻女郎有两把力气,特来见见。”


    龙可羡警惕地看那糖块儿,又看阿勒,阿勒没反应,她便摇了摇头,勉强开解自己:“吃糖,坏牙。”


    王大夫笑笑,又掏出来两枚核桃,放在桌上:“小女郎能将这核桃捏碎吗?”


    不号脉都好说,龙可羡兴致勃勃地举手:“能的,捏碎碎的。”


    待要去拿,王大夫又摁住了核桃,道:“里头碎,外头完好无损,能做到吗?”


    龙可羡点头,捏起枚核桃,嗅了嗅,接着放在桌上一滚,两枚核桃在桌中相碰,她收回了手,端端正正坐着,用下巴努努:“碎的。”


    “……”王大夫握住核桃一捏,外壳碎裂后,里边果然泄出细匀的粉末,他又问,“小女郎平素里习武吗?”


    “九岁开始请了拳脚师傅,刀枪棍棒都能耍,三人策动的床弩她一人就能掌住,”接话的是阿勒,他徐徐地把粉末拢成个尖儿,“力道大,也能够精准分流,控制得很好。”


    龙可羡点头:“很听话。”


    她指的是气劲,那些蹿在身体里的火苗。


    这就是天赋了,天赋往往伴随常人未知的代价,阿勒的重点在后者。


    王大夫颔首,又从袖中摸出卷布条,搁在桌上摊开,那根根银针让龙可羡大惊,往后迅速挪动屁股,眨眼间就挨到了阿勒身边,揪住他袍子,摇了摇头,小声央求:“不要刺我,我乖的。”


    “我与你一道。”阿勒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一根根长针刺入皮下时,他连眉头也没有皱。


    龙可羡紧张地问:“你痛不痛?”


    一连问了三遍,阿勒额上都沁出冷汗,但他说不痛。


    王大夫挨个拔出银针,要阿勒对方才递进的痛感有个数,阿勒微不可察地点了头,紧跟着的是龙可羡。


    尖锐的东西自带威胁感,八岁以前,她依靠本能而活,看到那晃着寒光的针尖儿,龙可羡就忍不住绷紧身体,一个劲摇头:“不要扎,不要扎了。”


    下一刻,一只手捂上来,遮住光亮的同时隔绝了威胁感,阿勒问她:“方才跟郁青闹什么脾气呢?”


    讲到这个龙可羡就不高兴,鼓起嘴:“他骗子。”


    “骗你什么?”阿勒给王大夫递个眼神。


    将要开口,小臂感受到压力,她仿佛能听到银针穿过表皮,刺入了血肉中,明确的寒意传来后,她抖了一下,不是疼,是身体被侵入产生的本能反应。


    阿勒另一只手贴在她后颈,缓慢地抚摸着:“不喜欢郁青,换一个护卫给你。”


    第二根针扎入。


    “不要换,只有一点点。”


    第三根针。


    “一点点生气,我马上不气了,不要换他。”


    第四根针。


    小臂在刺激下略微痉挛,龙可羡说:“我的手不听话了。”


    仅仅是看着那排银针,阿勒就在不知不觉间出了汗,掌心潮湿,罩住龙可羡半张脸,让她也跟着热起来。


    她眨了眨眼,睫毛在他掌心滑动,又说:“眼睛也要下雨了。”


    王大夫看了阿勒一眼,询问是否继续,阿勒点个头,他再度施针。


    龙可羡还在问:“好了吗?扎完,我会不会瘪掉?”


    “瘪不了,操这心呢,”阿勒盯着那排针,语气一贯的轻松,“局势初定,我要常驻海上,你想回老宅去还是同我一道?”


    “不要分开,你把我揣在兜里带着,我小小的……猫球也要。”听着他的声音,龙可羡就能平静下来。


    “猫不要。”


    “要……”顿了顿,龙可羡忽然说,“我的手,乱七八糟的。”


    乱七八糟的。阿勒缓吸口气,继续说:“要猫吗?”


    痛感在层层累积,肆无忌惮挑衅着龙可羡,她不懂得那是痛,只觉得乱糟糟的,仿佛身体里的火苗和银针扭打在一块儿,扯得她东倒西歪,冷热交替间迸出更多火星,冲得她心口急剧起伏,冲得那层薄薄的壁垒逐渐撕裂,她不住吞咽着口水,忽然把手一拍,高声喊道。


    “我不要了!”


    那死死钉在地上的桌子应声飞出去,王大夫适时收手,险险避开,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响,那方桌轰然砸往舱门,撞出个大洞后,势头还未收住,直到郁青劈剑斩下,方桌才和舱门一道殉在脚下,四分五裂。


    阿勒没回头看,他单臂把龙可羡抱起来,稳住了后冲力,龙可羡额汗涔涔,脱力般把下巴枕在阿勒肩头,声音低得好比蚊子哼哼:“猫球要……”


    “我遣船去接。”那骤然烫起来的后背令阿勒心惊,阿勒看了眼王大夫,示意他拔针。


    “金珠也要,藏在你屋里,柜子,有三个大箱子,还有小白马,还有我的床,”龙可羡闭着眼,挨个数着,忽而感觉到汗顺着鬓发滴落,“我抱歉,我……汗,汗滴到你。”


    王大夫收了针就从门洞退出去了,他抹着汗,在跨出舱门时停了片刻,有些久远的记忆在复现,与此刻莫名重叠,他现在只担忧自己能不能活着下船。


    阿勒单手支开点窗缝,让凉风游进来,驱着俩人身上的薄汗:“都带,你乖的。”


    龙可羡吸着鼻子,想要把头抬起来:“汗,你很要干净的。”


    “我很不要干净的,你好好儿的就成。”阿勒侧头,与她耳朵贴着耳朵,没让动。他看着海面上纤细的潮线,像是现在才缓过神来,理智告诉他这小炮仗能炸,但他没想到这么能炸。


    龙可羡汗湿的侧脸贴着他的肩,没再说话。


    阳光强烈,在海面上切割出细碎的棱角,他们短暂地依偎在一起,一个身体的脱力,一个认知的动摇,那点儿脆弱融在一起,很快就被阳光晒化了。  远处的山峦彻底被云团吞噬后,龙可羡跳了下来,她恢复得很快,仔仔细细看着手臂,惊讶地举给阿勒看:“没有漏,也没有好大的洞!”


    阿勒看向舱门,学着她说:“那儿呢,有好大一个洞。”


    龙可羡吐吐舌头:“它们进来的时候,我能听到。”


    “什么?”


    “针,”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什么东西进来,我都听得到。”


    “厉害,”阿勒拍拍她的颈,认真道,“若是什么时候再感觉……乱七八糟的,要告诉我。”


    龙可羡乖乖点头:“我告诉你。”


    阿勒:“玩儿去吧,今日没桌子写课业了。”


    龙可羡兴奋得耳朵发红,跨过满地狼藉,朝郁青竖起拇指:“好快的刀。”


    郁青没什么表情。


    她又拽拽郁青裤管儿,支支吾吾道:“我推你,我不好,我抱歉。”


    郁青不作声,背着的手往前伸,掌心里托着只木盒,里边是满当当的清棠青梅,龙可羡眼都睁圆了,飞快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其他的往他那推:“你吃。”


    ***


    “明丰三十八年,西南海域奏报天灾,三城十八镇遭黑风席卷,哥舒公子可知此事?”


    甲板堆着陶罐,四面八方的大风把说话声刮得破碎。


    阿勒:“略知一二。”


    “西南抗匪那会儿,我正在军中走医,就是在那年灾后,沿海村落有渔民从近海拖上来一条舢板,上边躺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王大夫眯着眼回想,“那渔民看他虽然身无长物,年纪也不大,却有一把怪力,也不必管吃住,他自能从林子里拣来野物吃,便将他留在了村子里。那青年帮着搭屋建舍,有使不完的力气,即便受了伤,几日也就好了,渐渐的,那渔村将他奉为四方海神赐下的神子,来拯救他们于水火之间。”


    阿勒站在风下,想的是大伽正说过关于龙可羡父亲的只言片语,有些细节在无声相连,他不动声色,在求证消息的可信度:“您也见过?”


    “那人被巡岸的船只所截,带入军中,隔日,那渔村被守将以勾连匪寇为由清剿,把事儿抹得干干净净,我是在军帐内见到他的,”王大夫如今想起来还是感慨,“真是干干净净的一个青年,全然不谙世事的模样,守将忌惮他的拳脚,给他施加了百余斤重的镣铐,他戴起来宛若无物,且不通人言,不晓疼痛,一身神力。”


    王大夫清了清嗓:“不过半月,就听闻他被送走了,守将拿他向米商换了半年军饷,随后辗转在各属国之间,被不断转手,待我退下来,就再没听过他的消息,或许人早没了……您不知道,当年西南比如今更野蛮,守将得了那青年,第一件事就是断骨再生,看他能几时再站起来,接着放血入药,妄图以此得其神力,折腾来折腾去,我第二次见他时,精神头就大不如前。”


    阿勒听着,心说对上了。


    王大夫很聪明,只字不提龙可羡,也绝不多问半句,只拿那青年之例投射。


    “不瞒您说,我的差事就是吊住他那条命,人不死就算成,那青年是个憨傻的,我给他喂了两次食,他便跟着我不放,我心中好奇得很,故而用针试了几次,发觉这青年不是不晓得疼,只是他那疼啊,跟咱们的感知不同,刀剑伤,对他来说好比蚊子叮,断骨之痛就好比挨了一拳,他呢,是忍痛忍惯了的,寻常伤病压根儿不当回事。”


    不是不痛,是忍痛忍惯了的。


    阿勒回过头,龙可羡和厉天笑闹的声音夹在风声里隐约传来。


    “有一事,断腿之后,他不再让人近身,连我都不成,守将要再取血,他便如疯了般……”王大夫声音滞涩,“那次死了百余悍兵,伤者二百余,还是在他拖着断腿的时候,也是那次,守将自知留不住这尊大佛,便拿他换了粮食。”


    王大夫摸摸鼻子,把底儿都掏干净了:“那青年么,有一事倒怪异,吃不得用不得药的,凡是用药止血疗伤,总要睡个几天几夜,雷打不动,醒来也得缓上许久,那个样儿,就跟咱们醉酒似的。”


    他着重道:“是一丁点也不成,有回偷了我两丸药,晕得同醉猫似的,挂在人身上就不下来,那大高个儿,拖得我步子都迈不动。”


    “嗨,我是老了,讲起故事来就没完没了,”王大夫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意有所指道,“小女郎心性单纯,是非都在一念间,平素里,费些心神养着就是,我也是为人兄长的,若有这么个妹妹,不敢盼她建功立业,只盼她平安顺遂。”


    阿勒从善如流,接道:“今日舍妹淘气,让你受惊了。”


    王大夫忙道不敢,随后领了诊金,还有份厚赏,再安然下了船,一身冷汗总算散干净了。


    阿勒站在船舷,看着他融入人潮,对厉天说:“留几个人看着,若有异动,杀了。”


    午后,阿勒写了几封信送往西南海域,接着马不停蹄地见了几个退下来的老御医,书局里,事关西南海域的古籍都让他买了个空。


    龙可羡由郁青领着,下船去看杂戏。


    临近傍晚时,天色阴沉,长风策着巨浪,一波波地迸裂在船身,眼看要落雨,阿勒提伞去接龙可羡。


    刚出船舱,迎面打来一卷夹着湿腥气的风,零星的雨点滴落,他看见阴云压在密密叠叠的船帆上,有道踉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跟前扑通跪下。


    “公子,郁青断臂,二姑娘失踪……”


    朔风猖獗在天际,搅碎了云絮,雨点密集,哗啦地砸了下来,耳际嗡鸣。


    第76章 惊雨日


    耳际嗡鸣, 先苏醒的是嗅觉。


    鲜活海物的腥味儿,潮湿的木板,常年裹在阴暗中的厚苔, 还有若有似无的虎骨膏。


    龙可羡睁不开眼睛, 连身体的感知力都几近于无, 魂与躯壳貌合神离着, 轻飘飘,恍恍惚惚, 仿佛还在梦里,连声音都像从天外飘来。


    “寿一港已经封锁。”


    “嘿,十城都不允非军船通行。”


    “左近港口外都停着大量船只,堵得要老命。”


    “天老爷,这小娃娃还挺值钱。”


    ……


    “换快船, 让张封在这处接应。”


    这句话一锤定音,前边零零散散的议论声悉数退去。


    龙可羡笃定自己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但她好困, 对身体感知的缺失导致脑子宛如生了锈, 转动得格外缓慢,只能吃力地在零星的记忆碎片里捞寻。


    只要再一次, 再一次,她就能辨认出来, 龙可羡皱起了眉。


    水流不停地冲刷着耳廓,在漫长的寂静里,她终于再度听到了那道声音。


    “添水,加冰。”


    浑厚, 有力,带着不怒自威的强势, 有些记忆碎片与此重合。


    “好厉害的小女郎……今年多大了?”


    “龙抬头啊,好意头!”


    像是生了锈的钥匙找准锁芯,一把捅了进去,昏沉的感觉骤然消散,神魂归位,龙可羡的指头动了一下。


    紧跟着“淅沥沥”的水流在身下缓动,碎冰填进水床里,温度再次降低。


    她的眼前还是一片黑,但那不是失明,她感觉到了面部的潮湿,有块儿湿润的黑布蒙住了她整张脸,封闭视线,压抑呼吸。


    看不见,空气稀薄。


    手臂脚腕都锁着铁链。


    龙可羡像个掉进陷阱的小豹子,左动动,右挪挪,忙活着逃离这险境。


    狡猾强大的敌人察觉了动静。


    “醒了?”


    那道声音拉近,亮光和空气猝不及防地涌来,龙可羡睁开了眼睛,没有不适,没有躲避,她直勾勾地盯住了计罗磬。


    扎扎实实地对视三息。


    长街上的杂戏锣鼓声,突然而至的偷袭,颈部掐住的铁手,倒在血泊里的郁青都在对视中回到了脑海,龙可羡说:“你会死的。”


    因为冷,龙可羡嗓子发紧,讲得很慢,带着笃定,不是歇斯底里的诅咒,只是面无表情的宣判。


    那么丁点大的孩子躺在寒意弥漫的水床中,一张苍白的小脸,四肢拴着铁链,骤然从花团锦簇的安全地被掳到了陌生的船上,再讲出这样一句话,计罗磬觉得很有意思。


    但此刻脱身不易,那轻狂的小子动作太快,他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在这纷乱的海域里找到突破口。


    计罗磬重新把几层湿布盖上去,转身出了舱。


    黑暗把时间拉得很长,没有人再来添水,只是一盆盆地往水床底下的暗屉倒冰碴子,冷气侵透湿衣,龙可羡挨着冷忍着饿,觉得自己已经冻成块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给她喂水,龙可羡躺在水床上动弹不得,船户掀开湿布,倒入她口中的茶水有大半都顺着嘴角淌了下去,她汲着那点湿润,可怜巴巴地说:“我饿,给我一点点饭。”


    船户没有回应,擦掉了她嘴角的水,再换了个杯盏往她嘴里倒水。


    龙可羡笨拙地张嘴,边喝边呛,咳了个震天响。


    “你别动,再动呛死不怪我。”


    “我没有力气……我生病,”龙可羡吸着鼻子,费力地挤出细小的哭腔,“不吃饭,我就要死了。”


    船户冷漠地说:“计罗将军交代过,不可给你进食。”


    “他那么大,不要吃饭饿不坏,我小小的,一顿不吃就没有半条命,”龙可羡抽抽嗒嗒,动了动手,“链子这般粗,这般重,我跑也跑不掉,求求你……”


    船户看着她的小身板儿,再看看那比她手还粗的铁链,她就像只没有招架之力的猫崽子,红着眼眶小声央求,船户抬只手就可以碾死她。


    他有些动摇,正要去取囊袋时,外边传来拍门声,“好了没!要换船了!”


    船户回神:“就来。”


    龙可羡哇地就嚎啕起来:“没有吃的,一点点水也不可以吗?我没有喝到,喉咙干得有毛在挠,真的要烧起来了……马上就要烧成一把灰了……”


    “张嘴!”船户啧声,不耐地拿起水囊,用水囊口对着她。


    唇上浸湿,龙可羡探出点舌头,往里卷着水,“低一点点。”


    她费力地仰头:“再低一点点。”


    船户俯低身子,握着水囊的手倾斜,大股的水流顿时泄出,浇湿了龙可羡半张脸,他下意识垂目去看,突然间寒意袭面,龙可羡蓄力仰头,猛地磕上了他的脑袋。


    剧痛传来的瞬间,晕眩感已经让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你……”他后退两步,拍了两把脑袋却无济于事,颓然软倒在地。


    恍惚间,看到小小的一道身影,拖动着铁链,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手腕脚腕的铁环连接水床,她没有腕扣的钥匙,仅凭蛮力把连接处拔起,那整张水床床面被她背在身后,犹如座山岳,压得她踉跄。


    龙可羡扭动屁股,用水床边角把船户一怼,让他彻底陷入了昏沉。


    她蹲不下身,用脚尖勾起水囊,咬掉塞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光,“下回一定要哭出来……还是不要有下回了。”


    摸到门边,龙可羡静静听了会儿,蹑手蹑脚打开门,探头左右一看,听见吵闹声集中在右侧,便摸出了船廊,往反方向猫着走。


    铁链实在碍事,这整张床面更是犹如只巨大的靶子,仅仅走出两步,就被往来的人察觉。


    “人!操!人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十道脚步声腾起,催命似的敲击在身后。


    龙可羡没有往后看,她拖动着铁链,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前跑,直到看到那扇半掩的廊道防水门,门外晃着火光,她屏着息,闭着眼,侧过身子用水床作撞击,在离门十步之远拔地跃起。


    ——


    “砰!!”


    ——


    阿勒踹开了薄木板,目光在墙角地面逡巡而过。


    “这地儿离杂戏就十丈远,平日里就堆些柴垛,少有人往来,再往里就是个死胡同。”来回跑了几趟,厉天喘得厉害,但他不敢分神,时刻关注着公子脸色。


    大雨瓢泼,把角落处的血迹冲淡了,只剩丝丝缕缕的痕迹,像是石板的血线,在昏暝的天色下显得妖异。


    阿勒弯下身,手指在墙面抚过,那里有道半指深的劈痕,龙可羡使刀习惯就是斜挑与横劈,比照身高与危及时爆发的力道,这道截面是她砍出来的。


    他捻着指尖湿泞,脸色很沉:“找她的刀。”


    下属四散开来,在柴垛间翻找,有的翻过墙垣,把左左右右巷弄摸了个清楚。


    “郁青醒过,他说来人只有一个,身量像祈山,披斗篷,佩弯刀,出手奇快,二姑娘见他就跑,但来不及……”


    阿勒打断:“跑不远,封死港口,只进不出,从皮城湾往外扩散百里的船挨个查。”


    “公子,这毕竟是皮城湾,不是咱们的地儿……”


    “烧,撞,把港口堵死,借巡检司名盘查船只,关系网不用留着刻墓碑?若巡检司不出具搜捕文书就伪造,”阿勒拨开柴垛竹枝,在密集的雨帘里往回落一眼,“要我教你?不如你摆张书案在这里听?”


    厉天被这一眼催出了汗,没敢擦:“属下这就去。”


    此时,前方传来道声音:“公子,剑在这儿!”阿勒闻声望去,下属将柴垛一气儿推开,他看到了龙可羡那把黑色断剑,剑体没入墙中,只露出一截剑柄。


    “剑柄往下倾斜,不是孩子能掷出的高度,这是那歹人做的!”


    “二姑娘那把剑是断剑吧,弃下来不用的,有些年头了,这切入口跟豆腐块似的……”


    “我不成。”


    谁也不成。那是没有尖锋的断剑,又不是神兵利器。


    明的暗的线索都指向西南,阿勒回头:“计罗氏返程船只行到哪里?”


    “西南方向一百二十里处,皮城湾辖域内的晖县。”


    阿勒当机立断:“截留,扣船,一天宰一个,挂在西南计罗府门口。”


    “是。”一人往外退,去传讯。


    “西南海域图找出来,”阿勒浑身湿透,他揉了把脸,脑子飞快地转着,“皮城湾……皮城湾州府县府当中,有西南人氏吗?或是曾赴西南任职的人?或是家中妻妾出身西南的?”


    “外派西南任职的有两个,妻妾这块儿,属下这就去查。”


    阿勒抬眼,徐徐说:“李青,成禄,”他摁了把有些僵硬的掌心,“提过来。”


    无遮无拦的风雨肆意在城街,整个皮城湾笼罩在阴雨中,过路人行色匆匆,踩碎了一片片水洼。


    ——


    “跐溜!!”


    ——


    龙可羡脚下湿滑,差点儿摔个大马趴,她浑身紧绷,借水床在船舷一顶,好悬才稳住身形。


    海天是彻底的浓黑,那宛如实质的暗色照顶压下来,使人胸臆发紧,大雨被四面八方的风搅刮着,简直无孔不入。


    只是一个照面,龙可羡就湿透了,她抹了把脸,听着身后不断逼近的脚步声呼喝声,反手关紧了门,左右一看,抄起根棍儿,把门给卡死。


    风灯在雨中摇荡,光影绰绰,龙可羡趴在船舷一看,船尾喧哗处人头攒动,另一条船正与此首尾相衔,计罗氏麾下海寇正在攀着铁链接舷而去。


    浪头拍得船身微晃,船廊里砸门声催促着龙可羡,她左左右右地跑,总算在右侧靠中断的位置发现条舢板,当即往那处跑去。


    雨幕遽然被斜来的长刀划破,计罗磬从上层攀舷而下,轻轻落地,截断了前往舢板的路。


    “这也能跑?”他笑了笑,并不感到紧张,在这方圆十里之内找不到任何援助的境况下,这小孩儿背着水床怎么逃?


    龙可羡拿袖管擦了把脸,回身拔腿就跑,爬上船舷,身子立刻跟着船身摇晃。


    计罗磬缓步上前:“小女郎有点血性,这样,你若敢跳,我放你走,你若不跳,我便废了你的双腿。”


    龙可羡听不清。


    她垂下头,漆黑的海面犹如张巨口,咆哮着试图吞噬她。


    大雨砸湿眼眶,模糊了龙可羡的视线,在这一刻,她想起的是阿勒说海上有几座小岛很漂亮,当中有道白崖。


    他想在崖上盖座小院,不必雕栏玉砌,前后两进就够住了,天井要有,可以架瓜藤,可以摆水缸,最好有棵老树,树下挂个秋千,没事的时候就坐在上边数数云,夜里枕着潮声入睡,日出时金鳞从天边铺到脚下。


    龙可羡看向脚下,那里黑潮翻腾,她胸口起伏,轻声说,“不怕,龙可羡一点也不怕。”


    双手从湿淋淋的船舷滑开,疾风掠耳,船身在下坠时拉成了虚影,她捏住鼻子,闭上眼。


    ——


    “哗啦!!”


    ——


    成禄浑身透湿,发须滴着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明丰四十年,你于西南宁边城任职,明丰四十二年,宁边城遭遇海寇入侵,失守,死伤两万四千余人,你活着,”阿勒站在榻边,“明丰四十三年,西南剿匪,三战三败,你的同僚胡勤战死,你活着。明丰四十五年,你调任煜城,剿杀流寇有功,两年后平调槿州,四年后升任皮城湾督海司,总领十城海务。”


    “我……我行得端坐得正,你是哪里来的贼寇……”成禄撑着口气,就要破口大骂。


    “帮成大人醒醒神。”阿勒转过身。


    “哗啦!”又是盆含着冰碴的水泼在身上,成禄抖似筛糠。


    阿勒接着说:“两年前,你纳了房小妾,她父亲是你西南旧部,五年前出海遇到风浪失踪,你那小妾,”他抛出条金鱼,“吃穿用度皆是上乘,进府六十四抬箱笼,半数都是这金鱼。”


    成禄面色发白:“仅凭金鱼,也不能说明什么……”


    “老匹夫你看好了!这是西南制式!”厉天抓着成禄的头发,要他睁大眼看看。


    成禄吞咽着口水:“那又如何,西南不止一个宁边城,你想凭此物就把我与计罗氏钉死?”


    阿勒扯了扯嘴角。


    在片刻的静默里,成禄莫名感到心惊,他看到那少年抛着金鱼,黑袖翻起,金鱼裹着强风,势如破竹地当面掷来,他倒吸口气,来不及反应,就被当头打了个懵。


    被捆在椅上的身形摇晃两下,连人带椅,摔在地面,他偏头吐出口带着牙的血,嘶哑着声音说:“戕害朝廷命官,你……”


    又是一道金芒疾坠。


    鱼嘴撕开了手背,钻入掌心,钉进地面,成禄痛得汗流浃背。


    阿勒蹲身,转动着没入他手背的金鱼:“最后问你一遍,计罗磬往哪条方向走?”


    成禄张了张唇,没有说话。


    “倒是条好狗,”阿勒猛地拔出金鱼,带出的血溅在他靴面上,“你家中一百二十口,连带外边养的,一百四十余口人都知道你如此忠心么?哦,听说你上个月添了个儿子,还没贺过添丁之喜呢。”


    成禄咬着后槽牙:“你胆敢!”


    厉天出去一趟,再进来时报道:“公子,临近船只皆无异动,只有晖县……晖县有条船踩着咱们封锁的点儿出海,至今未曾返程。”


    阿勒半笑不笑地看着他。


    厉天继续拱火:“成府的人都押下来了,计罗氏的十八条船都已拖至晖县,没有找着计罗磬。”


    “在……”成禄垂下头,“他要我遣出战船,在晖县以南接应,走内海,绕往西南边境。”


    “说清楚,”阿勒拿匕面拍着他的面颊,“哪片海域?哪条航道?”


    “迷冬海,戌三航道。”


    厉天拍掌:“属下这就传讯。”


    阿勒起身,走出两步,忽然停下:“戌三航道在我手里,他是想找死吗?”


    成禄在言谈间猜出了阿勒身份,但他并不知晓对方的手伸到何种地步,顿了片刻,才说:“戌四……我记岔了,是戌四。”


    阿勒抛着匕首:“两者相隔数百里远,成大人想好了。”


    成禄:“是戌四。”


    “戌四才在我手里,”阿勒弯腰,“戌三我没沾过,那条道运送木料多,没什么赚头。”


    阿勒和善地笑了笑,匕尖在他眉骨往下划出道血线:“我这人,惯来没有什么耐心,若是出了岔子,我先送你那刚满月的儿子与令堂相聚。”


    成禄左眼已盲,痛苦得蜷身痉挛,他颤抖着,说:“亥二,往西,进迷冬海,那,那片海域春夏起雾,他要在那里甩掉你们。”


    阴云堆积,雨势渐小,阿勒推门出来时,就着块帕子,擦掉了脖颈溅上的血。


    “绕道西进,走亥六到冬城,抄到他们前路去。”


    第77章 从天降


    水床被卸掉了, 缚住手脚的铁链还在,每动一下,都能带起刺耳的擦碰声, 龙可羡盘腿坐着, 握着一枚缠红线的铜钱, 放在腿上, 看铜钱从膝盖滚到脚踝,一遍一遍, 玩不腻似的。


    “第一日跳海,第二日偷袭看守破门而出,再度跳海,第三日砸破舷窗,戴着八十斤重的镣铐也要跳海, 怎么,你觉得能凭着两条胳膊两条腿, 从迷冬海远渡重洋回到皮城湾?”


    龙可羡默默点头:“每次多游一点点, 就靠近一点点。”


    计罗磬知道龙可羡能折腾, 但他没想到她破坏力这般强。


    捆在水床她能背着床跑,戴镣铐她能用来砸窗, 锁进铁笼里她能顶着笼子在船舱乱撞。三日下来,连看守她的人都筋疲力尽, 但她像是不知道疲倦,看起来乖乖巧巧,却永远能在出乎意料的时刻给你一闷击。


    这条重金换来的军船被她折腾得遍体鳞伤,船板坑坑洼洼, 舱内没有一件完好的物什,连舷窗都是破洞之后再度拿木板给封死。


    “这般有出息, 还要什么吃的。”计罗磬坐在桌旁,魁伟的阴影把她罩得严严实实。


    龙可羡把铜钱握进掌心,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我饿得快死了。”


    说完,捋起袖子,揪住小臂那薄薄的皮给他看,“肉少少的,再不吃就变成干,风一吹,就要碎掉了。”


    计罗磬生得威严,压下眉时,那股气场从头皮碾到后背,让龙可羡觉得仿佛能听到脊骨错位的咔嚓声。


    计罗磬凝视她片刻,忽地朗笑出声:“不要紧,你若能活着到西南是最好,若是死在半途……”他俯低身子,“也不是坏事。”


    龙可羡眨了眨眼:“可是你白费力气。”


    计罗磬拍了拍左臂:“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我弃船劫你,就明白其中风险,不到最后,未必白费力气。”


    龙可羡注意到他时常敲击拍打那个部位,像是旧伤,她挪开目光:“我听人讲,你是个海寇窝里的大将军,或许你们西南的将军和我们不同,喜欢抛弃同伴,为领地带去危险,我哥哥正在追我们,几次偏航也是因为前边也有人,你被夹住了,对的吗?”


    “不错。”


    龙可羡微微摊开手,神情无辜:“我只是一个小孩,你好亏的。”


    “你便是用这副脸面待在哥舒策身边的吗?”计罗磬面色阴郁,看着她的方向,声音拉得沉缓,“在王都时,听闻他把你带在身边,宠得很啊。小孩儿……你手起刀落斩掉看守时,眼睛可没眨过。”


    龙可羡仍旧是那副慢吞吞的调子,下意识地撇开了哥舒策不谈:“难不成,我要同他好好商量,求他放我出去吗?我是小,不是傻。”


    计罗磬眼一眯,偏抓着哥舒策不放,略过她的话,接着问:“怎么在哥舒策身边,就把利爪藏得这样严实?一只茹毛饮血的野豹子,装成只家猫,怎么,你要待到长成后吃了他的基业吗?若是有此等野心,我们西南计罗氏更适合你。”


    龙可羡抿紧唇,看着就是生气了,把手一拍,腕间的链条当啷当啷响起来。


    她一字一顿:“你不准再说他。”


    计罗磬反而笑起来,找回了场子,才驳起前面的话头:“我和你这种人打过交道,生下来就百窍皆通,用好了,我西南基业至少可再延续一个甲子。哪怕驯不了,杀了你,就是断哥舒策一臂。你说我亏在哪里?”


    还说!龙可羡拖动铁链,气鼓鼓地扭过身子,对着墙角坐,不肯再开口。


    须臾,听到计罗磬在门口交代重甲守卫,“无令不得开门,有异动立即来报。”


    直到那串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龙可羡才仰面朝天躺下,枕在冰凉的铁链上,揉着空瘪瘪的肚子,她方才没有说谎,她是真的快没有力气了。


    虽说每每跑出去时龙可羡都会摸这些守卫的袖袋,运气好,能摸到些干粮,但消耗远大于进食,她闭上眼时,能听到心脏跳动,一下下地撞击在鼓膜,这是疲累饿乏的原因。


    龙可羡转了个身,在冰凉的撞击声里,感觉到一道温热划过脸颊。


    嗒。


    颊边地面凝了一滴血,她摸着铁链环扣间凸起的尖利部位,再看看落下重锁的门板,慢腾腾地坐了起来。


    “过了迷冬海,再有三四日就到西南辖域了吧?”


    “差不离,这片海忒邪门,白日里也起雾,真他瘆人,船驶进来简直就是抓瞎。”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还有哪儿能甩掉人?你就别挑了。”


    重甲着身的守卫在门口低声交谈。


    “……你磨什么牙?”


    “谁他妈磨牙?老子没睡!挎着刀呢!”


    “那……”


    “是门后!”


    话音方落,身后舱门重锁遽然落地,发出沉钝声响,舱门破开个小洞,晃了两晃之后,“嗙”的一记重击自内破出,碎屑飞溅,守卫的刀还未拔出来,一条甩得寒光冽冽的铁链当头当胸抽下来,守卫闪避不及,被这道力带飞数丈,滚了两滚之后垂过了头。


    天老爷。龙可羡握着铁链滑跪在地,差点儿把自己甩出去。


    左右两侧守卫遭遇突变,立刻指天骂地围了上来,“这他大爷的,刚关上半日,怎么还能跑!去围船舷,堵舢板!别吃了!叫人!”


    龙可羡握着铁链,在刀剑间左抽右甩,转得自己晕晕乎乎,她拍了把脑门,浑身热腾腾,丝丝缕缕到气劲蓄在掌间,硬是凭着蛮力杀出条道,在跌落一地的兵器间捞了把板斧,翻上甲板,直冲桅杆而去。


    围在船舷旁的守卫傻了眼,左右问:“怎么不跳了!?”


    龙可羡头也不回地喊:“水太冷了!”


    天色沉昧,船只犹如行驶在浑浑的鸭蛋清里。


    游动的灰雾阻隔了视线,龙可羡目标明确,凭借数次跳海的记忆摸到桅杆旁,她濒临力竭,按照计罗磬这么个耗法,要不了几日她就折腾不动了,故而这击必须打在要害,不能跑,也得将他们拖在这里。


    龙可羡喘着气,忍住因为晕眩而上涌的呕吐感,将板斧卡进铁链间隙,双手握着铁链,借着甩动的力道猛然向桅杆击去。


    “桅杆!操!她在劈桅杆!”


    有人搭弓射箭,有人急急下舱查看龙骨。


    龙可羡充耳不闻,连劈三次,在第四道力将落时,耳尖捕到了剑刃出窍的嗡鸣声,龙可羡立刻蹲地抱头,一把长剑荡开冷雾,擦着手臂掠过,带出道血线,差点儿削掉她的耳朵。


    终于力竭。


    龙可羡瘫软在地,紧接着被卡住后脖领拎起来,粗暴地扛上肩头,在半昏半睡间听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前哨来报,东南二里外有座荒岛,可稍作停留。”


    “桅杆开裂撑不了多久,船已经偏航了,底部衔接龙骨,若是遇到风浪,怕是撑不住。”


    计罗磬把她丢进底舱,亲自看着:“不必巡卫了,增派桨手,天黑前务必抵达。”


    船身摇晃,龙可羡在地上滚来滚去,滚进角落蜷起身子,睡了过去。


    ***


    海鹞子落在窗口时,阿勒立刻睁开了眼。


    厉天拆着漆封小竹筒,劝了句:“公子再歇一会儿,这三日紧锣密鼓地调配兵力,您都没有阖过眼,”他拆了信,说,“祈山已经率军开拔,半月后可抵西南计罗氏大营。”


    “到哪儿了?”阿勒搓了把脸,灌酽茶。


    厉天说:“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到冬城,迷冬海域外都派了船,十二时辰不间歇地巡逻,只要有人出来,就是天罗地网。”


    递过信,厉天接着说:“冬城城外已经扩好简易军帐,主次港也已清空,西南船只频繁调动,怕是敌方支援,具体船数与部署还在查。”


    阿勒没说话,坐在榻上,垂着脑袋看信,后脊到脖颈间拉出道弧度,如同道张满的弦,厉天能感觉到他绷紧的精神,能感觉到他这几日来压抑着的一股郁气,以及看着茫茫冷雾始终找不到着力处的一点燥。


    在那些搜寻结果报回来的时刻,厉天都有种公子那脾气马上要炸开来的错觉,但他没有,一次次希望落空,一次次无功而返,他只是握着信,一遍遍核对筛查过的区域,再重新调整人手。


    厉天敛了门,正要退出去,就听见公子的声音。


    “不进冬城,等不了,让闻道来,进迷冬海。”


    闻道,厉天,郁青都是近年阿勒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不沾派系的后起之秀,闻道掌军,多年前在迷冬海与主国交过手,对这片海域没有比他更熟的。


    半个时辰后,一艘战船缓缓驶近,钩索扣上双方船舷。


    阿勒往靴筒插入匕首,低头扣紧护腕,攀着铁锁接舷而去,闻道吊儿郎当拎着臂弩递过去。


    他端起臂弩,架在腕肘之间,调试机括后:“走。”


    ***


    “走。”


    龙可羡跌跌撞撞地走在山崖上,睡过一觉恢复了些许体力,右臂还在渗血,及腰的灌木棘刺刮得衣衫破烂,腰侧痒痒麻麻的。


    计罗磬举着火把,拽着龙可羡,率先走在前头,其余人背着囊袋跟在后边,一线火龙在荒岛山林里起起伏伏。


    后边有人快步追上:“将军,船已沉了。”


    计罗磬颔首:“在林间藏起舢板,沿途脚印清得干净点。”


    两个时辰前,前哨在南侧发现艘快船,在这个可视度下,距离已经相当近,这打乱了计罗磬的计划,为了不被巡船发现,他不得已凿沉船只,取出日常物事与兵器藏身岛上,待西南援军到后再行打算。


    龙可羡悄摸儿竖起耳朵,闻言走得更有劲儿了,边走,边揪着叶子抠着树皮往嘴里塞,她个子矮,没有人察觉。


    薄雾冥冥,在沉冷的群青色里走到了天亮,众人来到深山里的一处山坳,易守难攻,计罗磬吩咐就地扎营。


    计罗磬把龙可羡甩进帐子里,他此刻不敢让她再离开视线半步。


    龙可羡吃了一肚子草叶,进帐就捂着小腹打滚儿:“我肚子乱糟糟的!”


    计罗磬视若无睹,套上薄甲,打开囊袋,开始往身上装些零零散散的物件儿,金创药,暗器,短匕之类。


    龙可羡坏脾气地朝他喊:“我要如厕!”


    计罗磬这才看她一眼,拎着她后背衣裳,提溜着丢在帐子外:“就地解决。”


    “我不要,”龙可羡捂住腰带,羞羞答答,“我……害羞,你们,老男人。”


    “给你十息。”计罗磬开始倒数。


    龙可羡忽然小声说:“很臭的,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人都要被臭到的。”


    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计罗磬啧声,拎着她往山林里走,约莫走了一刻钟,来到远离水源地的半山。


    “你不要看。”龙可羡解开腰带。


    “我今年四十五,你在我眼里,与这万山群青没有分别。”计罗磬挎着刀,静立不动。


    “你才是,老树!”龙可羡攥着腰带不撒手,气得跳脚,“你没有孩子的吗?”


    “没有。”计罗磬说。


    “怪不得,你太狠心了,”龙可羡找了棵树,背在树后蹲下去,窸窸窣窣地往手里拢石子,“很欺负人。”


    计罗磬抱刀在臂间:“你若配合些,我们已经到西南宁边城了,不必挨打不必挨饿,我主自会奉你为上宾,待我走后,你晋升宗师,便是西南二把手。”


    “你走?”龙可羡扭过头,悄悄儿瞄着他,“你去哪里?”


    “我已老了。”


    在浅银灰的晨光里,计罗磬鬓边挂露,反着白色,龙可羡问:“你是说死吗?”


    计罗磬没有回答,龙可羡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嘟囔着:“二把手有什么好的,我要做大王。”


    计罗磬笑了笑,很难得的,没有敌意与算计,就这么看着一个尚未达到全盛姿态,就敢口出狂言的后浪,带点欣赏,带点愁绪,带点无奈和苍凉。


    在这诡异的寂静里,龙可羡也偏过头,头一回认真打量他,计罗磬站在潮雾间,身子看起来仍旧硬朗,结实,让她想起了龙氏老宅里供奉的长枪,是位战死将军的遗物,象征着已逝的骄傲,孤独地守着曾经的至高荣誉,冷眼看后来者拼尽全力也无法企及,银边永远锃亮,闪闪发光。


    “将军!”


    一串脚步声打断了对视,计罗磬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刹那间蒸发消逝。


    来人报说:“有船登岸,正在围岛搜寻。”


    与此同时,龙可羡转头就跑,计罗磬紧随其后,他的步子更快,更沉,像鼓点般死死咬在身后。


    林叶狂乱地拍打着面颊,龙可羡满脸晨露,靴筒粘了圈湿乎乎的泥巴,她翻过块岩石,坐在湿苔上往下滑,落地时踩在石块上,才看见前方竟是片断崖!


    计罗磬稳身落地,十息不到就追上了龙可羡,她大喘着气:“我不,跑了,前面,没路。”


    “跪下,手里的东西丢了。”计罗磬抽刀,淡声说。


    龙可羡松开手,石子骨碌碌落地,她说:“你要杀我吗?我知道你要杀我,你说过的,不放我回家。”


    她抿住唇,脸上脏兮兮,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你快一点,我不想太痛。”


    这把自己,把全船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小孩儿,还没有他胸口高,口齿都不甚灵敏,锲而不舍地逃了一路,终于要等来死期,可她没有濒临绝境的慌溃,也没有声嘶力竭地求饶,她说快一点,不想太痛。


    计罗磬紧了紧握刀的手,没说话,突然迈步向前。


    龙可羡盯着他的刀,电光火石间,忽然翻出手腕,她腕下贴着枚铜钱,那是去年的压岁钱,她一枚,阿勒一枚,平日里戴着就图个吉利。


    她默念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而后长长吸了口气,蓄起气劲,将铜钱猛然掷了出去!


    抬臂的一刹那,发丝霍然向后扬起,那铜板裹着湿冷的寒雾,在破空而出的瞬间似乎爆出了声浪,飞速旋转着打向计罗磬左臂。


    “叮——”计罗磬抬刀挡了。


    下一刻,那把钢刀寸寸断裂,裂开的部分刺入他左臂,这力道带得计罗磬后退数步。


    龙可羡大惊,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看了眼左手,天老爷,没想到她还怪厉害!


    她一刻都不敢停留,在计罗磬后退时,掐着时间飞扑向侧方,身子腾空而起,接住了弹出去的铜钱,接着就是熟悉的疾速下坠感。


    发带上扬,天空倒悬,崖下是沉碧静谧的潭面。  空空茫茫的薄雾里遽然旋出道白色羽翼,她眼睛亮起来,惊诧地抬手:“鸟球!——”


    水花砸起,寒潭冷水四面八方灌来,吞没了尾音。


    ***


    “哗啦。”


    阿勒从海水中站起身来,往浅滩上走,甩了甩手,吹响了骨哨。


    左右都是悍将,一色儿的黑色薄甲,身后陆陆续续降下来黑蛟军,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往里搜寻。


    细犬站在浅滩,抖了抖毛,露出身油亮乌黑的皮毛,闻声小步跑来。


    闻道拧开水囊冲了下手,说:“手底下的兄弟盘查过一遍,就这地儿泊过船,近海浅礁有被锉过的痕迹。”


    厉天说:“左近都围起来了,按之前的围岛经验,里边就是密林,可能还有沼泽,地形错综复杂,全搜下来要两个日夜。”


    “要我说,杀进去就得了,计罗磬么,西南不败战将,”闻道是个浑不吝,嘿嘿笑道,“我惦记他很久了。”


    阿勒没说话,海水沿着鬓角低落,迸在阒黑的甲面上,他率先往岸上走,直到先遣小队回报。


    “西侧有两条河流相汇入海。”


    “西侧入山口无行迹。”


    “东侧入山口无行迹。”


    “西侧河道旁发现踩踏痕迹,沿途草叶树皮有拽取痕迹。”


    草叶,树皮,阿勒皱了下眉,那群西南蛮子不会做这等无用之事,是龙可羡。


    他从身后抽出臂弩,架在臂间,说:“从西侧往里速推,东侧外围包抄缓进,”随后转头,“催一下随军大夫,冬城里有些名头的大夫都请到营地里去。”


    厉天把消息递出去后,拽着闻道,老妈子似的叮嘱他:“动作要小心点儿,宁可错放,不要误伤,找见二姑娘立刻报给公子,听着没有?”


    闻道老大不乐意:“怎么着,我是不配立个头功?”


    “你就配找死!”厉天把他一踹,小跑着跟上了先遣队。


    ***


    守卫正在河边取水,水囊刚浸入河里,底下就遽然探来只手,一把扣住他的脑袋,拖进了河底。


    须臾,气泡消失在河面上,薄雾渐浓,黑甲着身的汉子从水里摸出来,紧跟着,越来越多的黑潮浮现,无声无息地朝林中蔓延开来。


    计罗氏是海寇起家,能盘踞西南数十年,懂规矩很重要,他们互相轮换休憩,林地里仅剩百余人不到,大多下了崖底寻人。


    一人摇着空荡荡的水囊,嘀咕道:“怎么还没回来。”


    他刚一起身, 侧旁就压来道黑影,他下意识侧避,喊道:“有敌袭!——”


    来不及了,林地里的守卫一个个被放倒,恐慌还没弥漫开,死亡的阴影已经铺天盖下。


    闻道吐掉细枝,踩着个人把刀拭净:“人不对啊,怎么才这几个歪瓜裂枣?”


    厉天搜了一圈,没找着人,拖来个漏网之鱼,甩在地上,“你们逮来那姑娘呢?”


    那瘦弱小寇瑟瑟颤抖,伏地道:“又跑了……崖下……饶我一命,我能……”


    话没说完,一枚短箭穿喉而过,炸开的血雾缓缓落在地面。


    阿勒端着臂弩,再推进九道短箭:“下崖。”


    同时,海鹞子旋翼而至,落在阿勒臂间,猛啄数口。


    ***


    在深林里不愁吃喝,甚至不畏蛇虫野兽,烦的是追兵。


    从寒潭爬出来后,龙可羡不敢停,深一脚浅一脚往深山里走,林叶浓密,潮雾覆着在重重叠叠的厚叶上,凝成一线往下落,土壤湿软,踩下去就是枯叶死去的味道,小小的脚印混在叶片杂色间。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她甩掉第三波追兵,沿路摘了几团草药,爬上棵老树,借着叶片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低头用裙摆裹着草药压成叶泥,糊在伤口上。


    之后翻了翻袖袋,摸出颗皱巴巴的果子含进嘴里,攥着铜钱开始发呆,在呼吸间听着兽类踩在灌木丛里的声音,听蛇嘶声,听规律的虫鸣。


    在呼喊声脚步声开始朝这压近时,龙可羡睁开眼,跳下树去,再度狂奔起来。


    丛林是座绿色牢笼,困住了龙可羡,丛林之外,这整座荒岛也是道牢笼,困住了计罗磬与麾下众兵,一重套一重,成为一场与时间角力的追逐战。


    龙可羡在林子里转圈,很快就被四面八方的追兵围拢,个个都是这几日在船上追逐过她的熟面孔。


    龙可羡无路可走。


    ***


    麂面靴筒踩在泥地里,拔出来时和杂叶底下的脚印重叠,海鹞子低空飞行,灵活的细犬在前面开道。


    一行人沉默肃杀地沿着龙可羡踩过的足印前进,他们走得很快,片刻后,细犬吠叫起来,厉天纵跃向前,喊道:“公子!这有俩人,刚死不到一刻钟,我……这个还有气儿!”


    同时,闻道在左前方百丈处吹响骨哨。


    “弄醒,”阿勒额间覆着汗,脚下没停,“有伤亡,那就是计罗磬还没和她碰上,你留这里,后进林子的兵力散开,先捕计罗磬。”


    厉天还没应,阿勒已经被潮雾吞没了。


    前方,闻道喊着:“可以啊!咱姑娘挺能干,这遍地……”


    话没讲完,阿勒朝他落了一眼,闻道自觉转掉话题,提着长刀指了指前路:“脚步太多,指向不同方位,血迹盖住了味道,小狗儿也没招了。”


    “散开。”阿勒蹲下身,目光巡过满地狼藉,便起身朝左侧走。


    \"得嘞,公子您小心着点,有事儿吹哨,没事儿也吹哨,我就在边上。\"闻道叼着哨往右侧去。


    越往深里走,雾色越浓,丛林的局部在方寸之间才尽数展现出来,阿勒不能出错,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细犬跳过一截横断的枯树,忽地弓起背,盯向前方,“呜噜呜噜”低叫起来。


    ***


    龙可羡用刀撑住身体,血珠沿着右臂滚落,在抬头时挡住侧劈过来的长刀,仅仅一瞬就站了起来。


    当疲惫困饿达到某个临界点,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使得她在潜意识里抛弃了负面的部分,再起身时只觉得热,暖烘烘的,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仿佛肚子里燃着团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烧,薄刃碰击的刹那,对方的刀就滑了出去,龙可羡低下头,鼻腔里缓缓凝出滴血。


    嘀嗒,嘀嗒。


    追兵越来越多,倒下一个,堵上三个,他们是成队打配合,没人敢与她单打独斗,。


    船上蹦来蹿去,一门心思逃跑,又屡屡被逮回来的小孩儿像是变了个人,他们此前顶多认为她能跑,能折腾,有点力气,侥幸弄死几个人。但在场诸位谁不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他们都是为寇为匪的悍军,没人当真把她当个狠角儿!


    但当她站在潮雾翻涌的丛林里,柔软的掌垫下伸出了利爪,照面间就夺走同伴的生命,再站在那儿,缓慢地舔舐利爪时,他们脊背在麻,拿刀的手在抖,“真他妈……邪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陷入了僵局。


    直到一张渔网兜头罩下!


    龙可羡眼前一花,反手劈开道缝,但网面太大,她一脚踹进了网格里,罩下来的部分立马收紧,拖得她翻倒在地。


    天旋地转。


    龙可羡被拖出数丈远,长剑脱手,她不想戳死自己。紧跟着两道长枪迎面刺来,她看到铜钱在翻滚间跌落在地,丛林,浓雾,枝杈,通通在眼里扭曲变形。


    这一刻,她还不认为自己会死。


    直到浓雾之外爆出音浪,犬吠,鸟鸣簇着那两道短箭弹射的声响,扎扎实实地进入耳里,那两道长枪连带人被钉死在了树干上。


    “ 左右回阵,带到外沿,我要活口,鸣哨。”阿勒扔掉臂弩,抽出背后长刀,踩着断臂残肢向前压进。


    龙可羡翻回去,捡回了铜钱,把它搁在脏乎乎的手心里。


    下一刻,整个身子被捞起,所有的威胁感不安感彷徨感伴随着渔网,被尽数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个湿漉漉的怀抱。


    她觉得自己可能死了。


    已经出现幻觉了,筋骨软掉,精气神塌掉,只有眼睛还贪婪地看着这个人。


    一寸寸地描摹,从他棱岸的眉骨,通红的眼眶,滑到鼻梁,再以下颌收尾,她记不起来这个人,只是觉得熟悉,熟悉里又有些异样,仿佛他不该带着这么沉,这么后怕的神情,他该是有点儿锐的,有点儿欠的,恣肆狡猾的,事事都要处在掌控地位的,谁呢?


    他在发抖。


    龙可羡闭了闭眼,她也在发抖。


    “龙可羡。”


    他低声喊。


    “龙可羡。”


    脸颊滑过滴什么,热热的。


    第78章 诛困兽


    天还没亮, 厉天守在正屋外,挂上了风灯,一身泥污血渍刚拾掇干净, 看屋里屋外人来来往往, 人影交错叠在镂花门板上。


    只有屋里那道身影一动不动。


    手肘抵着膝, 沉沉坐着, 薄甲刚卸下来,臂间还有护腕压出的红痕, 风灯的影子在他肩臂滑动,人还是这个人,魂还没回来。


    侍女打帘出来,抱着身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衣裳。


    “公子。”厉天立刻探头,轻声提醒。


    阿勒踩着尾音, 已经进了里屋。


    大夫正在提笔写方子,看着那一脸沉色, 开门见山就说:“伤势倒是不重, 左脚那处仔细着点就成, 七日内不要下床……你别这副烧心烧肺的样子,给谁看呢!”


    阿勒径直折过屏风:“她就那么点儿大, 身板还没一把弓重,吹两口气就要倒了, 刀枪箭雨里滚过来,浑身都是窟窿,你给我讲她伤不重。”


    哪儿来的窟窿?大夫淡淡翻起个白眼,头都没抬:“看着骇人, 多是些皮外伤罢了。”


    阿勒往里看了眼,帘帐垂下来, 看不清里边人,他说:“皮外伤便不是伤?她那小胳膊小腿,平时蹭破点油皮都要黏着人不撒手,如今浑身上下都找不出块好肉。”


    笔尖斜斜滑出纸面,大夫震惊道:“你讲的哪位?若是里边躺着的那个,人在计罗磬手里三逃三战,把整船西南蛮子折腾得心力交瘁,在那荒岛雾林里身陷囹圄,还能以一当十绝地反杀。”


    “……吹两口气要倒了,小胳膊小腿,黏着人不撒手,”大夫讽笑,“你的脑子用刀开过光吗阿勒。”


    阿勒折身转过屏风,冷酷道:“她真的只是个很乖的,浑身上下找不出半个心眼儿的小崽。”


    大夫搁下笔,吹了吹纸面:“好好,她就是拿纸糊的小老虎。”


    随军大夫高庭出身阿悍尔,是赤睦大汗嫡亲长兄,本该承袭王帐的年龄,他在游山玩水济世行医,去年被阿勒以乌溟海多杂症怪病为由哄出阿悍尔,直接在黑蛟军中挂了职,乌溟海是好,但他总有股被这侄子阴了一把的错觉。


    屏风里,阿勒伸指,轻轻撩起帐幔,唯恐吵着龙可羡,谁料昏光刚刚擦着帐边滑进去,就对上了双乌溜溜的眼珠子。


    “……”阿勒哑声,“她怎么……”


    高庭撩起眼皮:“昏了?是该昏了,方才敷上药。”


    阿勒挂起半边帐幔,把话讲完:“怎么还醒着。”


    龙可羡眨眨眼睛,她浑身上下都裹成了个粽子,左脚悬起,用布条挂在半空,露出来的脑门鼓起个包,脸颊还有几道擦痕。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龙可羡很慢很慢地问了句:“我的……手还在吗?”


    敷了药,那无时不在的痛感被抹去了,连同知觉削弱,她此刻看着清醒,实际上晕晕乎乎,眼前叠的都是重影。


    阿勒说:“还在。”


    龙可羡停顿片刻,又问:“脚也还在吗?”


    阿勒放下帐幔:“都在,我也在。”


    “当真吗?没有悄悄割掉手脚,骗我吗?”


    “……叫你看些话本,字都认不全。”


    龙可羡眼皮子发沉,她在船上睡过一会儿,如今是撑着精神,贪婪地盯住阿勒,不肯让自己的目光有丝毫偏移,忽而说:“我不信,你给摸摸。”


    阿勒望着这颗圆乎乎的茧,实在无从下手,只得刮了刮她鼻头。


    龙可羡皱眉,把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不是这样的,要多一点。”


    阿勒捏捏她手指头,又捏捏脚趾头,别的地儿没敢碰:“都在,齐全着呢。”


    这般糊弄人!龙可羡抿住唇,把眼珠子慢吞吞挪到右边,不看他了。


    “……”阿勒翻身上床,挨着她不能动弹的半侧身子,“行不行了。”


    龙可羡猫儿似的哼哼,拿脑袋蹭蹭他:“你快点抱我。”


    “别动了!”阿勒低斥,伸出右臂,从她头顶绕过去,半环住人,“最多这般,我当真怕给你碰碎了。”


    药劲儿催上来,不过讲了两句话,龙可羡鬓边就隐约渗出点汗,她记起件重要的事,说:“郁青流好多血……”


    阿勒闭了闭眼:“别提旁人。”


    龙可羡急了,想要起身,吊起的那只脚都晃了晃:“我要郁青。”


    “龙可羡!”阿勒当即按住她,“再动我就把他吊在梁上给你看,你要他,你要他做什么?一个断臂之人,不能再留你身边,顶多让他留在船上担个闲职。”


    “他断掉手臂,我要保护他的……”龙可羡泫然欲泣,猫儿似的哼,“我不动,我乖的,你把他给我……”


    浑身伤的时候没见她露出这种神情,为了一枚废棋,倒是又卖乖又着急,阿勒几乎要冷笑出声:“等你好了再说。”


    龙可羡警惕地瞄他:“你说再说,就是没有的事。”


    “……”阿勒忍了再忍,“留,但要看他本事,我身边不留废物。”


    龙可羡放心下来,脑袋就昏沉,但还想撑起精神,得意洋洋地把这几日事迹复盘一遍,越说声音越低:“很厉害的,饿肚子……很会欺负人……打回去,躲起来……”


    不过片刻,就嗅着阿勒的味道睡了过去。


    阿勒听着,看她缓缓闭上眼,手指头虚停在她完好的那边面颊上,轻轻按一按,看到那软乎乎的颊肉下陷又弹起,仿佛带着回弹的力道,让他生起点失而复得的真切感。


    这具身子不知疲倦地连轴转了四日,但魂儿还停滞在四日之前。


    他松开手,摊平身子,幸好,都回来了。


    金光刺破云层,从穹顶俯冲而下,强势地驱散了夜露,透进窗格,爬上阿勒垂在床沿的手,他感觉到一点暖燥,轻轻捻了捻那日光,春夏就在这里隐秘交接。


    ***


    接连三个艳晴天。


    闻道进院的时候,风风火火,提着个小布囊就往里冲:“公子!公子!哥舒策!”


    然后在院门外被厉天硬生生逼停,厉天毛都要炸起来了,压声道:“嚷嚷什么!这会儿惹公子,舌头都割了你的。”


    闻道满头满脸的污秽都没收拾,看着就是鏖战回来的样子,把眉一挑,问:“公子呢?”


    “里边儿呢,”厉天抱着胸,“拿的什么?”


    “这啊,”闻道抛了抛那小布囊,“给姑娘的大礼,你瞅瞅?”


    “你别往里进啊,就待这,我看看就去通传……”厉天接过布囊,挑开点儿,里边竟是两根青白青白的东西,截断处还沾着红,大吃一惊,“你没事给姑娘送两根手指头干什么……闻道!你回来!”


    挑布囊这点功夫,闻道已经溜进了院里,靠近时听里边传出道低声,闻道凑过去一听,嘿!二姑娘念诗呢。


    这怎么成,小姑娘家家,念诗不如扛大刀,闻道这般想着,就要伸手去拍门。


    结果那门自里拉开,公子上下抛着戒尺,不轻不重朝他撂一眼:“喊什么?”


    闻道把手一拱:“幸不辱命!”


    阿勒转身进屋,龙可羡正坐在案前,看一眼书,瞟一眼闻道,又悄摸儿瞟一眼阿勒手里的戒尺,耳朵竖得老高。


    皮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剩手臂大腿两道剑伤还结着痂,只是左脚打着厚厚的纱布,夹着板糊着药,包得跟笋似的,还不能下地。


    阿勒敲了敲书案,把她耳朵捂上:“弄死了?”


    闻道见此,笑得意味不明,他自顾自斟了杯茶,脏兮兮的就往椅子上坐:“你给的命令是生擒,我哪敢取他命,活的!追了三日,若不是用火把他逼到海上,还真难拿下,现已弄了点下九流的药,关到水牢里去了。”


    龙可羡装模作样地翻了页书,借着低头的功夫,露出了耳朵。


    阿勒把那点耳朵尖也捂上了:“去点兵,明日拔营,绕道东边与祈山汇合。”


    阿勒神情平静,胸腔里豢养着一头渴血的兽,在几日的等待里磨利了爪牙,他要的不仅仅是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他要计罗磬誓死守卫的宁边城在其眼里碾成飞灰,要计罗磬眼睁睁看着计罗氏绝脉,要计罗磬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后心一点冰凉,龙可羡忍不住扒下他的手:“悄悄话也讲给我听。”


    “好说,”闻道拎着茶壶往嘴里倒了满口,咽下去就说,“我还给二姑娘带了份大礼。”


    龙可羡眼睛亮了起来:“大礼!”


    阿勒心里有数:“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瞧瞧,不喜欢我就让他吞了。”


    门口厉天听到此处,夺步而进,震惊道:“没有大礼,什么大礼也没有!怎么能让小女郎看那种东西!”


    ***


    黑色船队停泊在西南最后一场春雨里,战鼓急促地催着雨滴,船队犹如巨鲨,沉默地撕咬着这座碧蓝镶边的城池。宁边城横卧在山脚下,宛如无力抵抗的困兽。  困兽吐出了口含的宝珠,那座象征计罗氏百余年统治的宫阙暴露在无数兵戈之前。


    临近夏日的雨很短,没有了计罗磬,宁边城就被抽掉了脊骨,傍晚时分,天边燃起一团火球,艳霞无情,熊熊地烧在碧瓦飞檐间,计罗氏这一代的嫡脉跪在血阶上,颤颤巍巍地伏首。


    而后被一箭贯穿在宝座上。


    阿勒端着臂弩,踩在计罗磬肩头,让他脸面砸地,微笑着轻声说:“再选一个。”


    计罗磬急促地喘着息, 在抬头时,被悬日灼痛了双眼,阿勒碾碎了他生的意志,兴致缺缺地放他跪在血阶前自戕。


    艳霞烧透了,成为一道道铺天的灰烬,宛如场葬礼,宣告着西南计罗氏的消亡,自此,乌溟海全域尽收囊中。内已皆平,阿勒成为乌溟海的无冕之王,一个新生的,具有相当自由度的法外之地就此形成,暴君的名号荡遍九域。


    三年后。


    不持臂弩的暴君拎起了戒尺,做了个匪夷所思的梦。


    第79章 红盖头


    “待会儿你只管往里进, 别怕,闻哥在你后头保驾护航。”


    龙可羡慢吞吞地转过头,迷茫道:“谁?”


    “……”闻道立马改口, “小的跟着您, 鞍前马后, 绝出不了半点岔子。”


    龙可羡反应了会儿, 听不懂的全当放屁:“哦。”


    市集喧嚣,周遭涌动着亮丽的日光和鲜甜的果味儿, 稀奇古怪的商贩敞声吆喝,渔民兜售着鲜活的海物,船匠在敲敲打打中为巨轮填缺补漏,因为夏日海祭,鲜衣怒马穿巷而过的少年人们都戴着各色面具。


    龙可羡和闻道穿梭在人群中, 铿铿锵锵的敲打声掩住了二人的谈话。  闻道轻佻地朝贩珠女郎吹了个哨,语气反而平缓:“小皇帝即位后, 政令频发, 内收属国, 外稳海务,将将安稳了两年, 翅膀就硬了。去年颁募兵令,扩充沿海军营, 还着令各地种植铁力树这等上好的造船木,这是朝着咱们来的。”


    “打不过我们,没有事的。”龙可羡从兜里摸出糖,含糊地说。


    闻道挑眉, 说:“您心可真大,难不成冷眼旁观他们坐大不成?”


    龙可羡冷酷道:“养肥, 吃掉。”


    “……那还要我,要祈山,要蒙缇做什么?”闻道搓了把脸,“反正,这事儿让他们悄无声息地办了起来,是我失职,近日我又屡屡触公子霉头,若不卯足劲儿立个大功,公子迟早把我踹到军营里去,那就没人给姑娘捎糖画、捎话本、捎泥人玩儿了。”


    龙可羡压根不吃这套,咽下糖,又摸出一颗:“没有关系,还有厉天和郁青。”


    “……”闻道沉痛地抚胸,“您不管我死活,还不管公子吗?那明丰帝禅位前,给小皇帝把朝堂整得清清楚楚,四大派系互相掣肘,内乱起不来,矛头就要对准公子,就上个月,那半截脚都踏进棺材的老阁臣还在进言,要新设立个什么海务司,参与航道巡卫呢,巴掌都伸到脸上了!”


    这怎么行。龙可羡皱眉头。


    “哗啦——”


    鱼虾从篓子里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八爪章举很不情愿地滑到了最远,软趴趴地贴在龙可羡脚边,她小心翼翼抬起脚,跨过去时正好看见那座拔地而起的船型高楼。


    闻道火上浇油似的接着说:“那老阁臣今日就在船楼里,与底下党羽谋划海务司总使一事,你说巧不巧,今年夏日海祭,偏偏就定在这皮城湾,不定来多少牛鬼蛇神呢。”


    南域盛行海祭礼,家家户户都重视神祇信仰,每到祭礼时就是万人空巷的盛景,就连外域之人也会慕名前来,巡防松散,谁也不会在此时闹事。


    “海务司要干涉航道,没有航道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挨揍,打起仗就有好久见不到阿勒,”龙可羡哼声,把下巴颌一抬,“谁都不可以动航道。”


    她看着船楼,不耐地摆摆手:“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你去调兵,三日内踏平这座破楼。”


    “……过了过了,”闻道头冒冷汗,好声好气把拱起的火往下压,“咱们今日来,就是摸摸底, 没人调兵,也没人攻陆,姑娘只管进去喝两盏茶,吃点糖糕,听两首曲子就成,探听这事儿交给我。”


    龙可羡皱眉:“我不要喝茶吃糕听曲子。”


    “你就是后备军,”眼看船楼就在跟前,闻道买了两枚面具,“姑娘还记得计罗磬吗?”


    龙可羡当然记得,心有余悸道:“很会欺负人的大块头。”


    “那种宗师,整片南域都凑不出一只手的数,但这里边,”闻道伸出两指,“今日就来了俩。所以咱们不滋事,你高高兴兴喝完两盏茶打道回府那是最好的,但若是时运不济,我这儿出了岔子,就得靠姑娘接应一二了。”


    船楼巨影笼罩下来,阴森森将人隔绝在暗色内,吞没了龙可羡的影子,她听明白了:“你弱崽,打不过,害怕被逮。”


    “正是如此!你我殊途同归嘛,”船楼巍巍金匾就悬在头顶,闻道把眉一扬,“干翻这群老东西!”


    船楼里相当清净,楼正中是一座塔状祈神台,四面八方围绕着船型厢房,层层累叠,共七层楼高,连小厮都收拾得体体面面,时而上前询问。


    龙可羡凭着一张闲人免近的刁蛮千金脸,小厮没敢多问,在牌子上戳了个印,她便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六层,闻道紧随其后,倚在门框边四下一扫,关上了厢房门:“老阁臣就在正对面,左右两间厢房都教他包圆了。”


    龙可羡移过空茶盏。


    闻道给斟了茶,轻声交代道:“半个时辰后,我翻窗出去,以骨哨鸣声为信号,骨哨响一声,就是我遇见了些许小麻烦,你在这里闹点动静出来让我脱身即可,响两声,那就是大麻烦,须得你出手捞我一把,响三声……你就别来了,回去给我立个衣冠冢,记得年年都来给我上柱香,唠唠嗑啊……”


    龙可羡嗯嗯点头,稍稍举起手,得意道:“知道,我跑很快。”


    “……”滑头遇上直性子,闻道千言万语都梗在了喉咙口,掏出面具甩了过去。


    ***


    酉时过半,龙可羡喝了两壶茶,吃掉三叠糖糕,倚在栏杆听了几首曲子,底下正在唱蝉冤记,那一把柔婉的嗓子愁肠百转,听得人潸然泪下。


    龙可羡眼里大颗大颗地砸落泪珠,掏出帕子摁住,擦得鼻头红通通,那密集的音阶敲打中忽然夹着道微弱颤鸣。


    一道,两道。龙可羡面不改色地拧干帕子,转过身。


    对面房门紧闭,烛光明灭,小厮看过去,那光线又均匀地铺满了门扉,再看过来时,凭栏而立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小厮揉揉眼,心道许是进了厢房。


    厢房外,龙可羡单臂悬挂在船楼外侧。


    船楼后边是片静湖,初夏傍晚的风不够温柔,在湖面割出了细小的棱片,卷啸而上,刮得龙可羡的裙裾在移动间啪啪作响。


    她动作灵敏,借着外壁凸起迅速移动,片刻之后停在一扇窗格上方。


    西山大口嚼食着夕阳,再张口一吐,漫天赤霞滚滚而来,风静了,她听见屋里沉闷的拳脚搏击里掺着隐约交谈声。


    一道苍老的声音说:“此人身形诡谲,万不能留!定要将他缉拿在楼里!”


    另一道声音烟呛过似的,十分嘶哑:“今日我等冒险前来,本是交托了十足十信任,不料竟有宵小窥听,尤太傅是不是要给个说法!”


    “大当家在此聚首之事,我可担保消息绝不是从我手中漏出,此事于你于我百害无益!”


    “你们金玉殿中待惯了的人,肚肠里九曲十八弯,难保不会动手脚!今日之事不必再谈!”


    “大当家若是不信!我立刻为你引荐一人,见了他,你便可知我等诚心!”


    争吵稍顿,门扇幽幽拉响。


    就是此时。


    龙可羡当即松了手,下落的瞬间攀挂在窗棂,像片叶子似的,无声无息荡进了屋内,落地的瞬间藏进屏风后。


    这三间厢房竟是打通的!


    打斗声从左侧传来,闻道正在挨打,龙可羡记着不能露面,扣上白鱼面具,贴着屏风扇蹑手蹑脚往那处摸。


    挪动间,门口陡然多出道声音,温和,轻缓,有礼,那是明勖!


    不及多想,她撞开珠帘,闪身进了左间,珠帘晃动的声响惊动了里边俩人。


    闻道根本和对方交不了手,把灵敏度使到了极致,凭借身法左挪右躲地闪避,即便如此,肌肉耐力还是在巨大的压力下迅速流失,只是一个晃神,就被当胸踹了一脚,闻道咧着两排血红的牙,笑道:“弄死他,小白鱼。”


    “还有人。”龙可羡不傻,她只想捞人就走,于是兜里金珠玉块不要钱地一通乱砸,玉瓶迸碎,窗格开裂,桌椅破开道道大洞,飞溅出来的瓷片木屑满天飞!


    那名宗师容貌不显,个头也不高,动作又狠又快,挥袖拂掉了这遮眼的纷乱,待视线重新开阔时,龙可羡已经拎起闻道,一把丢出了窗。


    沉日彻底被西山吞食,闻道和渐沉的暮色一起坠落湖面,水花溅起,龙可羡横臂接住了压来的一掌,气劲对冲,她纹丝不动,对方明显愣了一下,神情紧绷起来,再抬手时掌间多了把短刀。


    龙可羡才不跟他打,她撑手在破破烂烂的窗沿,避过一刀后,抬腿反向他脖颈间绞去,在那人抬臂格挡的同时,脚掌忽然反收回来,蹬在他臂间,借力晃出了窗,踩着开启的窗扇,头也不回地往下跳。


    “女子狡诈!”


    ***


    海祭礼盛大,华灯锣鼓牵出了数十里热闹喧腾。


    龙可羡丢掉了面具,融入人潮里,沿街不时地出现三五成队的州府军,听周遭民众说是哪家走丢了个姑娘,帮着寻呢。


    但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不像在找人。


    龙可羡用仅剩的金珠买了件披风,把身形遮挡严实,通往码头的街口被封锁,甲胄着身的州府军和灰褐衣衫的私军越来越密。


    长风翻动戏帆,走戏人吊着唱腔,振动的水袖与州府军的刀靶一起,数次与她擦肩而过。


    人流忽然乱了起来,只是一瞬,就像某种号召,混乱无序的人潮开始向东面汇聚。


    龙可羡吮着糖人,被人潮裹挟着,慢腾腾往东边挪动,频繁地听见姑娘们捂着笑的窃窃低语,伸手指着某个方向。


    她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围台上,走戏人正唱着龙王迎亲的戏码。


    而侧边站着个人,戴了张淌红流金的龙首面具,一手懒懒散散地搭在围台上,一手慢条斯理地抛着枚绣球,缠金绳从他指缝里划过,铃铛擦撞在他掌心中。


    撩着心弦,催着红潮,在姑娘们心里纵起一把肆意刮啸的东风。


    在细碎的声响里,那道眼神缓缓地移动着。


    随后,透过攒动的人头直直钉到龙可羡脸上。


    “咔嚓。”


    龙可羡愣愣地咬掉块糖,那甜味儿在舌面上化开,她看见那绣球抛出道线,准准地落到了龙可羡怀里。


    糖人跌落在地。


    他穿过人潮走过来,在她臂间抚了抚,一把低低的带蛊的唱腔。


    唱了什么龙可羡听不到,臂间被扣上枚银环,周身气劲一卸而空,她膝弯软下来,耳边嗡了一声,被他罩上红盖头,牵在掌心里。


    龙王迎亲徐徐落幕,在周遭此起彼伏的叫好声里,龙可羡头昏脑胀,扑通地栽到了他胸口。


    ***


    静室里浮着一粒烛火,绣球骨碌碌地掉在地上,连同一柄戒尺。


    阿勒提着龙王面具,反手把门锁上。


    龙可羡还戴着臂环,手脚软绵绵的,挨过去,拿脑袋蹭了蹭他肩头,因为心虚,话格外的多:“你来接我吗?我没有事的,闻道回来了没有?他被我丢下湖去了,我们今天干了件大事……”


    她抬起头,偷摸儿瞟了眼阿勒,再瞟一眼戒尺,那眼神乖得可人疼,阿勒错开目光,不吭声。


    龙可羡垂头丧气的,把腰带一解,撅起屁股,趴在了长板凳上。


    “轻一点打。”


    第80章 不对劲


    “起来, 不打屁股。”


    阿勒把她拎起来,眼神挪开,“衣裳穿好。”


    龙可羡拽着腰带, 迷茫地问了句:“不打吗?”


    “不打。”


    龙可羡慢慢地系好腰带, 眼神紧巴巴黏在他脸上, 捡起了戒尺, 塞进他掌心里,试探地说:“打两下, 你不要生气。”


    阿勒冷声道:“你知道皮城湾聚着几个宗师?你这小身板儿,教人一哄就敢往虎狼窝里钻,胆子几斤几两啊?”


    “几斤……我不知道……”龙可羡翻着静室长案上那卷家规,不服气的,小声辩驳, “我跑很快,如果只有一个, 也打得过。”


    阿勒音调都拔了起来:“怎么着, 我再送你回去会会他们?全城戒严, 想必他们还在船楼里等着你呢,干脆搭个擂台, 纠集一圈人,看你们斗武好不好。”


    龙可羡眼睛咻地亮了, 想点头,但瞄着阿勒的神情,抓着他的手指头,晃了晃:“不去, 和你一起。”


    阿勒被这句话抚顺了毛,但他没松口, 龙可羡偷眼觑着,再度把戒尺递过去,瞅着那家规说:“拉过勾的,乱跑要打两下,打完不生气。”


    “不打,”阿勒没这心思,“你待在这儿,自个想想。”


    自个儿待着还不如挨顿打,龙可羡攥着戒尺大声说:“我不要想!”


    这话冲得阿勒捞起了戒尺,“你这般想挨揍,”接着倏尔拉过她指尖,比照了两下,“我真打了。”


    龙可羡也不吭声,抿紧了嘴,有恃无恐的样子。


    那戒尺“啪”地落下去,两人都有点愣。


    龙可羡的掌心瞬间就红了起来,她垂头看着,戒尺打在掌心时,那种猝然而至的热和痛感反复涌现,因为臂环剥离了她的屏障,这奇异的感觉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来。


    她眨巴着眼,有点儿新奇。


    在龙可羡的记忆里,他们很少有这般力道的接触,戒尺在阿勒手里只有掂手的作用,这卷家规白纸黑字地写明规矩,然而早就覆了层灰,他们坚定地奉行第一条,对于其他琐琐碎碎的规矩保持着睁只眼闭只眼的默契。


    “痛不痛?”


    “还有两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阿勒第二次愣神,龙可羡被捏住的指尖悄悄往底下滑,在他掌心里挠了挠,轻声地说:“要打完的。”


    这句话简直把阿勒架了上去,让他进退两难,他反托住龙可羡的手,看着那道横亘在掌心的红痕,说不清楚哪里出了岔子,总之手里的戒尺突然变得沉甸甸。


    三下打完,谁都没说话。


    龙可羡默默收回了手,背身过去,一下下地握着掌心,她自然不喜欢挨揍,在哪里受了欺负,必定要成倍地讨回来,但是方才。


    他拿捏着力道,施加在她身上,基于足够的安全感,达到惩罚的效果。


    于是,这种痛和热忽然就变得可以忍耐,她呆呆的,心里升起了点儿挖凿更多接触方式的心思。  “哭了?是不是在哭?打疼了吗?”


    阿勒看她对着墙坐,垂着脑袋也不吭声,戒尺立刻丢了,两步上前把她肩膀握住,一掰。


    对上了双攒着光的眼睛。


    跃跃欲试的。


    龙可羡绞尽脑汁地把从小到大犯的事儿细数了一遍,然后定睛看着阿勒,把戒尺往他那推推,乖乖伸出手去:“一千二百三十下,今天再两次,明日接着来。”


    阿勒盯住她两息,骤然起身,摔门而出。


    ***


    卯时三刻,天刚擦亮,海面笼着层雾气,缓慢地一路游向远方,去唤醒天尽头沉眠的日。


    一条不起眼的渔船拂开晨雾,徐徐驶入港口。


    厉天提着风灯从门口经过,阿勒睁开了眼,他呼吸微促,早夏微凉的海风里,他竟然睡得满身惊汗,像是做了什么梦,梦里有什么景儿催得他心口狂跳,热汗频出,但随着睁眼,意识回归,那些景儿如同退潮般,悉数离开了脑海,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薄薄的汗覆在额前,他甩了甩头,赤脚踩过汗珠,把薄毯裹在腰下,到屏风后迅速地冲了个凉。


    拉开门时,浮云镶着金边,渔民正卸着网兜,滑溜溜湿腻腻的鱼被拖拽上岸,上了早市,厉天灭掉风灯,挂在门边,说。


    “公子,一路没有尾巴,昨夜静悄悄地走,今晨静悄悄地回,谁也没惊动,王都里也没出岔子。”


    阿勒喝着冷茶,点了个头。


    他耳下到脖颈都覆着薄红,因为沐浴过,面上水汽未收干,显得轮廓更深。


    厉天看了眼,就收回目光,接着说第二件事:“闻道关进水牢了,据那小子报说,昨日在皮城湾,尤太傅见的是蒲欺松。蒲欺松您记得吗?两年前,出身皮城湾那个大盗,为了个妓子得罪权贵被逐出州府军,纠集一票下属劫了条船逃到海上,结果掘了枭巢,一举发家那个,后来被咱们端了老窝,躲到外域去了。”


    阿勒说:“招风耳那个,胆子没有二两重。”


    “对对,”厉天拍了下门框,恨声道,“不知道怎么的和朝廷搭上了线,尤太傅要将他招安呢!不过昨日闻道闹那么一出,听他意思,蒲欺松像是打了退堂鼓,无论如何,此事悬而未决,我们还有运作的机会。”


    阿勒看着远天,没说话。


    厉天这几年被敲打得服服帖帖,看了眼就知道公子心思没在这儿,于是转口,不经意似的说起:“姑娘还在静室呢,这天儿,早晚可凉得很。”


    龙可羡在静室睡着了,歪着脑袋枕在蒲团上,臂环还没摘,露出的掌心微微红,蹙着眉头不知道做什么梦。


    蒲团挨着墙,龙可羡是这样的,自个儿睡觉时总要把后背靠在某个地方,才能睡得安稳,只有阿勒在时,她的安全区域才会从挨着墙的角落扩散到整张床,翻来滚去,睡相要多差有多差。


    阿勒把戒尺踢开,蹲下来,捏住她的鼻子:“龙可羡。”


    鼻腔被堵住,龙可羡轻轻张开了唇,在梦里闹脾气似的,翻了个身子,眼看那脑袋就要磕在墙上,阿勒眼疾手快地给垫住了,随即手往下滑,拖住她后颈,捞起人,让她伏在自个儿肩头。


    龙可羡被摆弄惯了,这般也没醒,嗅着熟悉的味道,就下意识蹭蹭他的肩,然后偏过头,把鼻尖压在他脖颈,睡得更沉了。


    阿勒本来要将她扛在肩头,但她近年个子窜高,扛起来势必顶到她胸腹,那起床气……算了,他捞起龙可羡膝弯,打横抱了起来。


    他没有这般抱过龙可羡,一时之间哪儿都别扭,接触面不对,上下姿势也不对,连呼吸的朝向也不对。


    或许从小到大都是扛来扛去,两人的脸在肩颈处交错,嬉笑玩闹间,双眼没有触碰在一块儿的时候。  而如今,阿勒低头看着,眼神简直像化掉的糖霜,黏糊着挪不动,龙可羡枕在他胸口呼呼大睡,颊边是压出来的红痕,他的呼吸喷洒在她额前,碎发轻轻飘,一副里里外外都摊开在他眼底的样子。


    宛如颗尚且新鲜的果子,暴露在他的目光下,只要低头,就能咬得汁水淋漓。


    这种毫不设防的依赖,让阿勒颈侧刚刚消下去的薄红又蹿起来,他紧了紧手,驱赶掉心里骤然乱起来的不知名情绪。


    她什么时候长这般大了?


    就像是一瞬间的事儿。


    ***


    龙可羡已经行了及笄礼,这两年个子蹿得快,驿馆里的小榻已经装不下她,醒过来时是在阿勒房里。


    他不在。


    龙可羡闷闷不乐地洗漱更衣,低头时看到掌心微红,厉天进来时就见着这一幕,他把食盒搁下,惊诧地说:“公子打你了?”


    龙可羡却悄悄弯起唇角,把右手藏进袖中,一连点了两下头:“打了。”


    这是高兴个什么劲儿?


    “莫不是打坏了,除了手还打了哪儿?我去请高大爷过来瞧瞧。”厉天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要请!”龙可羡刷地站起来,“没有打坏。”


    “当真?”


    龙可羡坐下来,埋头喝粥,掌心残存着热度,她握紧勺子,冷酷道:“我不讲给你。”


    厉天不明所以,在边上叨叨起另一件事,“姑娘怎么跟闻道一块儿胡闹起来,他是什么混账东西,这两年与祈山掰着腕呢,想借小皇帝设海务司一事在公子跟前立个功,把军权掌了,压祈山一头!”


    龙可羡两口把粥喝完,抽空抬头:“他回来了?”


    “回来了,”厉天满不在意地说,“昨儿回来,给公子当胸一记踹,肋骨当即就断了两根,拖底下水牢里去了。”


    龙可羡咬住馒头:“……啊?”


    厉天:“这小子滑头,明知光论将你偷出来这件事,回来就免不了一顿罚,故而他呢,事先在水牢里打点了人,上好的内外伤药都备下了,做足了准备才走这一遭。”


    龙可羡狠狠咬下口馒头:“狡猾。”


    “可不是,公子自来赏罚分明,和兵权比起来,这点罚算个什么,所以我说,姑娘日后防着点这小子,他就没安好心。”


    “他昨日,先在楼船里被踹了一脚,也是胸腹,”龙可羡比划着位置,“这里。”


    “嘿!”厉天跳起来,“所以才往公子跟前凑,还有个苦肉计在这等着呢!一点伤都不白挨!”


    龙可羡塞得满嘴鼓囊囊,一个劲儿点头。


    闻道关水牢的时间延了十日。


    这夜,龙可羡在床上滚了两遭,偷偷地摸去了隔壁,装模作样敲三下门。


    然后卷着自己的小毯子,熟门熟路爬到了床里侧,拍拍毯子,就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她的是非观念淡薄。


    在她心里,哥哥代表规矩,偶尔冒犯一下哥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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