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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美人香


    翌日, 龙可羡在驿馆冒了几次头,午时刚过,宫里就送来牌子, 请龙可羡往鸣津池赏飞鸥来朝的盛景。


    “你就应了?”阿勒解着鞭子, 往长案上抛。


    “应了, 看鸟, ”龙可羡亦步亦趋跟在后边,越说越兴奋, “听人讲,有千百只飞鸥落在鸣津池边,齐刷刷冲天,呼啦啦掠水,然后围在铜像边上叩拜。”


    “落下来的白丁香砸你头顶。”阿勒不咸不淡。


    “白, 丁香?”龙可羡愣了一下。


    “……”鸟粪。阿勒没说出口,把手浸在水里, “晚间还有件事儿要办。”


    这般说着, 净手时眼神没有离过龙可羡, 仿佛讲了这句话,就是某种递到眼前的暗示——那鸟有什么好看的, 一箭穿一串,平日里在海上看得不够多吗, 非凑到这儿来,那小皇帝什么心思,他来此五日,没有私下递过什么牌子相邀, 龙可羡一来,刚冒点头就给牌子, 这心思是半点都不遮掩。


    “那好的。”哪知龙可羡连两句劝都没有,喜滋滋就转了身往外走。


    阿勒始料未及,脱口问:“你去?”


    龙可羡临出门了,听见声音扒着门框回头:“带郁青去。”


    一派恼人的天真。


    阿勒擦着手,点了下窗外:“飞鸥有什么看头,你若喜欢,海鹞子旋翼展翅都不错,捕鱼是最好看的,喙刺入水,一口一条肥鱼。”


    海鹞子怒而“咕”声。


    “鸟球看腻了……”龙可羡狐疑地看阿勒,“你今日话好多。”


    往常去便是去,不去便是不去,这种话题在嘴边挂不了三句,哪里有这般推来扯去的讨价还价。


    而阿勒没空深思这种反常,他满脑子都是那仨字。


    看腻了……


    鸟能看腻,人日日凑在一块儿,是不是也能腻?若是腻了,为何昨夜卷着毯子又来拍他房门?这小炮仗又在胡说八道。


    见他擦手擦得用力,连手指都红了一道,显然是很认真的了,龙可羡眼神直往外瞟,开始挪步子。


    “走什么!等我。”


    后边传来道声音,帕子落进铜盆,她回头时,阿勒已经搭上了她的颈。


    因为方才入神思索,他的手指在着力摩擦时发热,那指头粗糙,是投掷铁镖磨出来的茧,热度伴随粗糙感,搭上来时,他习惯性地揉了揉。


    龙可羡瑟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了。


    阿勒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看到她白腻腻的皮肤留下道红,鬼使神差地问:“抖什么?”


    龙可羡低头摸了摸后颈,说“…… 有点热。”


    阿勒追问:“糊弄谁,人冷才打颤,你热打什么哆嗦。”


    “……我不懂,”龙可羡也不明白,她惯来不会多思的,很快抛到脑后,转而说,“你方才说晚间有事。”


    阿勒相当自然地岔过去:“晚间的事晚间办。”


    “到时我与你一起。”龙可羡拽拽他衣袖。


    “日日跟着,你腻不腻?”阿勒猛不丁地问了一句。


    “腻?”龙可羡思索片刻,认真地说,“一百年后才腻。”


    这意思是,只要还在喘气,就总也跟不腻的。


    “一万年也不准腻。”阿勒挑起眼。


    龙可羡愣愣的:“我们都变成灰了。”


    “变成灰不好么?”阿勒勾住她的脖子,“浑蒙在天际,乘风去,滑云来,万万年也分不开。”


    ***


    鸣津池不大,坐落在王都东南角,早年间是走海人的栖骸地。


    池边有座爬满绿芜的圆拱门,里边古木苍苍,周遭静幽幽的,满肺里都是草叶香气,脚下的石阶交错着深浅灰影,偶尔漏下点日光,就跳在龙可羡的鼻梁上。


    她轻声说:“好像被吞进来了。”


    阿勒学着她,压低声音:“是啊,小女郎皮香肉嫩,最好下口。”


    龙可羡闷头往他腰间戳了一拳。


    明勖在凉亭里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直到那青绿间吐出道人影,眼睛霎时就亮起来了,而后又觉礼数不妥,将那惊与喜皆收进眼底,只留耳下半道红,缓步下阶,庄庄重重地唤了声。


    “哥舒公子,二妹妹。”


    龙可羡看他一身明黄常服,才想起明勖已经得承天道,冠上九旒冕,成了主国之尊,不晓得要如何称呼:“明,明勖?”


    连名带姓,唤得这么亲热做什么。


    阿勒不轻不重地说了句:“皇上。”


    龙可羡跟着改:“皇上。”


    明勖忙道:“今日是私宴,无君无王,只是故交好友赏脸,借着这飞鸥来朝的景儿叙叙旧罢了。”


    说完请二人落座。


    龙可羡的眼神还在追着明勖,像是对着记忆在回想那个常常面红的少年,直到阿勒故作无意地往前跨了一阶:“眼珠子掉下来了龙可羡。”


    她下意识摸摸眼睛,停顿瞬间,又一拳戳过去。


    阿勒侧身躲了,笑起来。


    明勖正唤侍女斟茶,目光透过阿勒看向龙可羡。


    她长高了,神态却没有变,要紧的是那双琉璃珠子似的眼睛,压根儿没长大似的,无遮无拦地搁着所有情绪,直勾勾看过来,分明只是好奇的打量,却令得明勖招架不住,先错开了目光。


    “许久不见二妹妹,年头遣人送的及笄礼,你可还喜欢吗?”


    及笄礼。龙可羡没收着明勖的及笄礼,脸上浮出迷茫。


    阿勒声音很定:“事多,忘了。”


    明勖微露憾色,复又扬起笑:“不要紧,明日我便遣人送往驿馆。”


    礼尚往来,龙可羡明白这个道理,她豪横地说:“我也送你……送你一只金鸥。”


    这就送上了。


    阿勒闲闲地把着杯盏。


    金鸥。这几年攒了几筐金珠啊,给他买盏花灯尽挑些便宜货色,转头要给别人送金鸥。  养了七年,养出个小白眼狼。


    明勖眼睛亮了亮,只是他生性腼腆,礼数教会他含蓄,于是推辞道:“怎么好让二妹妹破费。”


    阿勒搁下杯子,龙可羡沿着轻微磕声看过去,正见到飞鸥列成扇形,成群地掠过池面,搅得满池碎金,登时忘记了要回什么。


    阿勒接过话头:“如何称得上破费,做哥哥的,替妹妹回个礼也是该当。”  一下子把话里那点儿微妙的气氛瓦解稀碎,摘掉龙可羡,回到了正常往来范畴,阿勒一点儿也不觉得煞风景,尽挑正事说:“昨日已收到了市舶司初拟的回税草案,皇上日理万机,还要抽空批红,真是辛劳。”


    昨日?


    龙可羡昨日在船楼上分明听见了明勖的声音,但她没有挑破。


    明勖有群臣辅佐,那都是群老能成精的聪明人,尽管腼腆软弱,耳濡目染下也有天子风度,他稳声回答:“回税一事年年都要更改,事关国之重本,不敢轻忽。”


    龙可羡转动着眼珠子,把明勖看了又看,明勖不知不觉地掌心发潮,他面对阿勒时尚且能稳住,但龙可羡直白疑惑的目光令他有种被戳穿的羞耻,直到飞鸥散尽,那黏糊糊的感觉还留在掌心。


    龙可羡和阿勒踏着夕光回驿馆。


    她很是不解,一个劲儿扯阿勒衣袖:“我昨日……分明在船楼里听见明勖的声音。”


    “当真?”阿勒佯装诧异。


    “当真!”龙可羡举起手保证,“他是不是,是不是扯谎了?”


    “你且自辨,我不好在人后言其是非的。”阿勒语气平淡,唇角若有似无地弯起来。


    ***


    夜里嘈切地落了阵急雨,冲散了马车碾过的痕迹。


    阿勒带着龙可羡,进到城郊一座宅子,主人是位略显清瘦的中年男子,他等在门外,把姿态摆得低,甚至亲自撑着伞,引二人入内。


    “瞿当家这宅子讲究,”阿勒随口称赞,“这雨竹……是墨县移栽来的吧,别地儿见不着。”


    瞿宿是个粮商,手底下三间商行,这人精明得很,惯会投人所好,笑道:“在下平日里没什么喜好,就爱折腾些花花草草,龙公子见笑。”


    阿勒掩了名姓,假以粮商的名头,借掮客与这真粮商牵上了线。


    落座后,侍女挂起了纱帘,吹掉两盏烛火,名伶抱琴垂首拨弦,香衣柔鬓的姑娘渐次入内。


    熏风拂着,软意催着,声色场里浮于暧昧的把戏让龙可羡看呆了眼。


    阿勒扭过她的脑袋,塞过去一把勺子,笑了笑,说:“瞿当家好雅兴,我是个粗人,赏不来这靡靡之音。”


    瞿宿看了眼龙可羡,心领神会道:“是在下唐突。”于是起身,亲自给斟了酒,二人碰过几杯,才切入正题。


    “前几年,太上皇在位时,就有广种船木的消息漏出来,只是并未形成政令推行,传过一阵儿,也就消停了,直到去年,开始令一州二十四县广种铁力树,那铁力树生长期短,受气候土壤地形影响也小,哪儿都能种,行情还好,这一时之间,改耕为林的农户就不在少数。”


    阿勒抬眼:“正是,百姓趋利而行,仅仅去年至今,我们商行的粮食就比往年售出六倍不止,”他笑,“粮仓都快腾空了。”


    瞿宿满脸愁苦:“朝廷给栽树之户贴补银钱,然而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若人人都购粮,只靠朝廷皇地与正经粮商这点耕地,绝撑不住几年。”


    阿勒仿佛深有感触,眉间挂着愁绪,龙可羡含着茶水,看得目瞪口呆。


    “不瞒龙公子,在下去年接了个活计,要在今夏之前拿出这个数的新米,”瞿宿没有注意到,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数,而后叹声道,“这数虽多,但只要赶在去年开春盘些耕地,何愁种不出来?没想到根本买不着地!”


    “买不着地?”阿勒挑眉,像是有些惊讶。


    “没错!不是教权贵官宦占去栽船木,就是拢在地方豪族手里,空出来的地荒瘠压根儿种不了粮食!”


    阿勒面露忧虑:“我消息滞慢,竟不知有此事,这般一来,行情要乱啊,我手里还压着些陈粮,倒不知该不该脱手了。”


    “今日请公子来此,就是得知公子手里犹有余粮,若是能解在下燃眉之急,价格不是问题,”瞿宿又抛出个消息,“粮食行情一乱,动的是国之根本,朝廷必定要出手,届时再抛售,便没有如今的好价格了。”


    阿勒有些犹豫的模样,斟酌着道:“此事重大,容我与家中商议过,再给瞿掌柜回话。”


    二人又谈了会儿,龙可羡吃得肚子滚圆,开始犯困,阿勒揉了揉她脑门,提出要先告辞。


    瞿宿立刻挽留:“城郊雨气浓重,雾茫茫的马车难行,不如留在我这拙园里休憩一夜。”


    ***


    龙可羡认床,新地方睡不好,在榻上滚了两圈,听见门口脚步声轻缓,正往阿勒房里延去。


    她一骨碌爬起来,想了想,跳下榻去,砰砰砰地敲响隔壁房门。


    里头静悄悄的。


    龙可羡没有犹豫,一把推开了门。


    屋里只燃着一粒烛火,幽幽昧昧的光线下,床帐没有合严实,隐约可以看见美人横陈的轮廓,听见开门声,一只柔腻丰腴的手缓缓地半探出来,垂着细指,带着某种欲说还休的暧昧。


    龙可羡蹲下去,戳了戳那只手。


    帐幔忽地大开,龙可羡和里边的美人儿都愣了一下。


    “你走错屋了吗?”龙可羡天真地问,“这是我哥哥的屋子。”


    那侍女声如蚊蝇:“我来伺候公子。”


    龙可羡若有所思,干脆坐到床边去:“怎么伺候?要喂他吃饭吗?为什么要伺候?”


    她顿了顿,惊恐道:“他手断掉了吗?”


    侍女脸色通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龙可羡蹭地站了起来:“我也可以照顾他,你走吧。”


    “不……不是断了手,”侍女急声,“有些事,兄妹不行,姑娘再大些就明白了。”


    兄妹有什么不能做?龙可羡满腹好奇,还要再问,那边阿勒沐浴完,刚踏进门,见这景儿就皱眉,问了句这什么人,怎么在这儿?


    侍女打量这年轻公子身段风流,生得也俊也冽,要紧的腰肩臀三处更是勾人,一眼扫过来,就像无声的撺掇,让她心口热腾腾。


    龙可羡兴致勃勃,站在中间殷勤地介绍:“伺候你的。”


    “……”阿勒眼皮乱跳,侧了下头,“滚出去。”


    龙可羡对号入座:“不能看的吗?我想看看,你手脚皆在为什么要人伺候?她说这事兄妹不能做,为什么不能……”


    越说越没谱。阿勒揉了把脸,捂住她的嘴,一把扛起来就往外走。


    龙可羡停了片刻,拧起眉头,噼里啪啦地往他腰上拍:“……不要顶!要吐了!”


    第82章 嫁娶事


    龙可羡被塞进床里侧, 兜头照脸盖下来件外衫。


    刚沐浴完的潮气被体温烘热,阿勒的味道毫无保留地扑了满鼻,龙可羡只是略略拉下点衣裳, 露出两只眼睛:“我……”


    阿勒一指头点过来。


    龙可羡闭上嘴, 拿衣裳裹住头, 转到里边去, 叽里咕噜地把阿勒骂了一串。


    “嘀咕什么,”阿勒吹了蜡烛, 从后边拽拽衣裳,“盖这般严实,要闷死的。”


    龙可羡裹得更紧,扭动着不给他拽。


    “你还有脾气,”阿勒侧身, 拿肩膀抵住她的后背,“平素里护自己地盘护这般紧, 怎么呢, 换到我这儿, 屋里进了外人也不晓得赶出去,巴巴地和人谈起来, 谈得高兴吗?”


    龙可羡闷声说:“不高兴。”


    阿勒力道稍松,却听龙可羡接着说道:“是还没有谈高兴, 她讲的许多事情我都不懂。”


    阿勒觉得她这闷头乌龟的样儿好笑,那点郁气散得干干净净,逗着人说:“要不我把她叫过来,你俩裹在同个被窝里, 好生地谈个痛快?”


    没想到这小炮仗往后拱了拱屁股,催促他:“你现在就去。”


    “!”阿勒整个儿往后缩了一个身位, 反手就是一巴掌拍下去,“乱动什么!”


    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热辣辣的感觉从腰臀一路往上窜,龙可羡倏地拉下了衣裳,露出双眼睛,又惊又怪盯着他。


    烛火熄了,窗格留着缝,屋里仍然有微微的昏光,阿勒觉得这昏光碍事,让这一刻的诡异气氛无所遁形,他呼吸微停,拍过她的那只手更是见了鬼似的发烫,挨了漫长的两息后,他若无其事地拉上了衣裳,把龙可羡整张脸盖得严严实实。


    别看。


    尽管此地无银三百两,也总比让龙可羡用这般的眼神盯着好。


    他往上拉,龙可羡就往下拽,七分惊诧夹着三分幽怨:“你打我。”


    阿勒说:“手快,我道歉。”


    这就听出来龙可羡并不在乎打哪里,而是执着于被拍了一巴掌这事儿,这种错位的坦荡没有让阿勒好受多少,只会反衬得他想得太多太深太不应该。


    他盘腿坐了起来,心烦气躁的没有讲话。


    不就是一时失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打小就在一个被窝里睡大,蹭手蹭脚都是常有的事儿,况且隔着衣裳,远远算不上肌肤相碰,为何就要放在脑子里想得这般旖旎生色!


    龙可羡拽了拽他:“其实也不疼的,”她仰起头,往后瞅,伸手摸了摸屁股,像要证明什么,啪啪拍了两下,“真的不疼,我过一会就原谅你了。”


    “……”阿勒宛如被把名为直白坦荡的箭簇扎中靶心,他猛地转头,捉住她两只手腕并紧,跟着把人一翻,拉上被子,从头到尾盖得严严实实。


    龙可羡被盖了两三次,已经不耐烦了,她挣扎着露出眼:“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怎么还没完了!


    阿勒气息不太稳:“你要懂得这么多作什么,开馆教书吗?”


    这般含糊其辞。


    龙可羡端详他片刻,忽然勘破世情似的:“原来你也不懂得,既然不懂,为何不同那美人学学。”


    阿勒反问:“同她学?”


    龙可羡理所当然道:“你学学,学成来教我,我们便都懂了。好比我小的时候,掉颗牙便以为自己要死了,哭得天昏地暗,后来你教我不要害怕,除了掉牙,嗯……连初潮都是你讲给我的,还有月事带也是你……唔!”


    “……”阿勒伸手又把她的眼睛盖上,顺带捂住了嘴,“这种事不同。”


    龙可羡手脚并用,从他掌心里逃出来,瞪着他:“哪里不同?这种事是什么事?你不教给我,那么换我学,我学成回来教给你。”


    “不准!”阿勒声音沉下来。


    “我只是想问明白,你偏偏不讲给我,也不准我学,好不讲道理!”


    龙可羡不懂,什么阴私密事,勾心斗角的东西阿勒都热衷于给她扯得明明白白,为什么连侍女都懂得的东西,他却反而要对此落下道道重门,把她隔绝在外。


    阿勒陷入了沉默,他只能反复地遮住她的眼睛。


    像是在与自己角力。


    这薄薄的衣裳就像层纸,揭开了,她那双直白的眼睛,那些天真的话,都会脱鞘而出,扎得他心烦意乱。


    刚刚才沐浴完,后背又出了层汗,寝衣湿漉漉地贴在后背,他的呼吸又沉又热,那些游刃有余,那些从容不迫,那些恣意乖张,在龙可羡跟前全部不作数。


    乱拳打死老师傅。


    这究竟有什么不好讲的?龙可羡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们嬉笑吵闹,他们无话不说,龙可羡的行止皆带着他的痕迹。


    他们曾经坐在一盏小灯下,就着张从医书里抽出来的人体穴位图,谈过女孩儿随着年龄增长,身体上出现的种种变化,阿勒面不改色地告诉她。


    胸口鼓起来——“不是长包了,但要藏严实,别给人瞧见。”


    初潮——“只是每月规律的流血,不是要死掉。”


    长毛——“都有的,就像头发一般,别揪,可疼着。”


    过两年,龙可羡初潮时,好巧不巧在座荒岛上,她没有慌乱,很是镇定,裹着小毯子乖乖巧巧坐在火堆旁,阿勒缝月事带缝得耳根红透。


    再过两年,龙可羡有一回沐浴完,愁眉苦脸扒着他,她浑身光溜溜的,是不是还没长大。


    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怎么到了男女情/事就要避而不谈?食色性也,此为人之常情。


    风拨得灯影缭乱,透过窄窄的窗缝投进来,阿勒在几个呼吸里想过太多事,龙可羡也不拉衣裳了,气呼呼的,吹得那衣裳起伏不定。


    阿勒转过去,这才头一回拉下点衣裳,对上她润亮的眼睛,说:“只是男欢女爱的事情,也值当你一问再问。”


    男欢女爱。


    短短几个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单独摘出来,他能说三天三夜不带喘气儿,偏偏凑在一起就成了符咒,镇得他心口脑中哪儿都沉。  怎么就如此难以启齿?


    而龙可羡揉着眼睛:“这般简单?我早便懂了。”


    懂了?何时懂的,上哪儿懂的?阿勒心里乱如麻球,面上还要撑得镇定自若,哼声:“口出狂言,只管讲来听听。”


    龙可羡得意地飞着眼风:“好比花婆婆和刘大爷,祈叔与他媳妇,小豆子的爹娘,皇帝与皇后才能做的事情,我讲得对不对?”


    “……对。”


    而后就是一片寂静,只听得到长风涤荡天际的声音,阿勒等了老久,抬眉,缓缓问:“没了?”


    龙可羡爬起来,头发丝儿滑下肩头:“没了。”


    阿勒一把将她按下去,笑:“半桶水,也喊得叮咚响。”


    龙可羡很不服气:“有些东西,书里就是没有写的,我懂得这些很厉害了。”


    “了不起,”阿勒笑,“现在明白没有,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是关起门来一个被窝里躺的事儿,我对隔壁那女子没有兴趣。”


    阿勒的重点在最后一句,龙可羡却咂摸着前边两句:“一个被窝里……我们这般吗?”


    阿勒怎料得刀尖还有转回来的一刻,猝不及防的,耳根也红了,气息也乱了:“不是我们这般!”


    “你好大声。”龙可羡捂住耳朵。


    “不是我们这般,”阿勒拉下她的手,“比这隐秘,比这亲昵,比这……荒唐无度!总归不是什么体面事,你定然不喜欢被那般摆弄的,你会哭,说不定还要踹人。”


    龙可羡震惊道:“要打架!”


    “差不离,”阿勒故作正经,“所以不要同旁人玩这个,他们皆会欺负你。”


    龙可羡乖乖地点头:“我不玩这个。”


    阿勒心满意足地躺下,单臂枕着脑袋:“心里不搁事儿了吧,睡觉。”


    龙可羡撑得睡不着,爬起来盘腿坐着,把住双膝,偏头静静看阿勒。


    阿勒没睁眼:“还有哪里不明白?”


    龙可羡掰着指头:“老皇帝与皇后,小豆子的爹娘,他们皆是夫妻,所以这事,只有夫妻能做,兄妹不可以,你日后也要娶妻的吗?”


    “……”阿勒徐徐睁眼,“再说吧,我没想过这事儿。”


    龙可羡这就好奇了,凑过去问:“现在想想,你娶什么样子的?”


    阿勒盯着床帐,随口道:“听话的。”


    龙可羡明白了:“木头美人。”


    “去,不能像个木头似的全听,还得带劲儿,会点拳脚最好,不要有无用的善心,耐心要有,和你玩得来最好。家里也别有什么弟弟妹妹,这样能对你亲厚点儿。”阿勒从袖中摸出竹芯,咬在齿间清口。


    “哦,”龙可羡恍然大悟,指着自己,“是给我娶美人。”


    阿勒睨她一眼,嗤声:“给你娶个夜叉。”


    龙可羡连连摇头:“不要夜叉,我怕。”


    阿勒也坐起来:“你想嫁个什么样的?”


    龙可羡没有参考人选,只好从见过的人里边想,想了片刻,志气满满地说:“最好看的!”


    阿勒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随即又斥道:“芍药红妆,全是杀人利刃,越漂亮的越难相与。”


    龙可羡不同意:“你这般漂亮,还这般好相处,我照着你找。”


    不知这话哪里捋顺了阿勒的毛,他心道还算没白长一双眼睛,却又弹了下她脑门:“不能光看容貌,喜欢刚正些的还是随和些的?喜欢文弱书生,还是扛武雄将?喜欢白的黑的?高的矮的?”


    龙可羡给问住了,她闷头琢磨了好一阵儿:“我不知道,先嫁几个,试试看,不喜欢再换掉。”


    “?”阿勒声儿都拔高了,“你还想成几次亲?”


    龙可羡谨慎地比出一根手指头,阿勒脸色稍霁。


    紧接着龙可羡郑重地说。


    “十七八次吧……”


    第83章 局中人


    足足吊了瞿宿七日, 阿勒案前摞的帖子能堆成一座小山,他才给出一封遣词恳切的回信,委婉地透露出把粮价拔高两成的意思。


    瞿宿那头没有犹豫, 阿勒掩了层身份, 他同样掩了层身份, 皇商与民商一字之隔, 但和云顶上的人交锋是件足够令人胆战心惊的事,尤其是交付粮食的期限一拖再拖, 瞿宿每日睡前都要好生摸着脖颈,生怕第二日起来就身首分家了。


    漫长的等待时间与贵人的催促磨耗了瞿宿的心神,商人趋利的特性在重压之下被求生本能淡化,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提价,并要求阿勒这方在两日之内调齐粮食。


    “这就说明王都乃至左右属国, 已经无人能拿得出这个数目的粮食,”厉天沏着茶, “黑商咬钩了公子。”


    阿勒坐在榻上, 双手虚虚交叠着, 挺懒散的样儿,榻几上摆着只乌漆麻黑的木头小猫。


    “春忙过后, 朝廷的市估人动了吗?”


    “动了,”厉天把茶水往长榻、书桌各送一盏, 看到几摞帖子后边一颗歪歪斜着的脑袋,差点儿没憋住笑,搁茶盏的动作重了些,接着说, “粮价稍有浮动,尚算正常。”


    “笃”的一声, 龙可羡立刻直起背,揉揉眼睛,接着埋头猛写。


    阿勒往那落一眼:“在放点粮出来,先别打草惊蛇。”


    市估人负责王都里每年粮价的收集汇总,要估出粮价,朝廷会根据浮动情况加以干预,往常朝廷收购粮食,凭的也是市估结果,因此这个职差看起来不起眼,活计琐碎,但里边安的都是可信之人,出不了岔子。


    “是,”厉天又道,“听闻昨日尤太傅府上来了位远亲。”


    阿勒百无聊赖道:“姓蒲的远亲吧。”


    “正是,”厉天收拾茶具,“蒲欺松已经进了王都,以远亲之名暂居在尤太傅庄子里,具体在哪儿还在查。”


    阿勒摆摆手:“不必查,他俩相交莫逆,巴巴地到人家跟前去显眼做什么。”


    厉天颔首,退了出去,预备在闻道出水牢前再给他添点料。


    早晨的风绵长,坐在窗边,能嗅到树上水汽收干的味道。


    阿勒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木头黑猫,看它摇摇欲坠,看它笨拙端坐,再弹得它哐当倒在桌面,撅起屁股,露出条打圈儿的尾巴。


    他盯了会儿,默默地立起木头黑猫,转过头才发现龙可羡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不要欺负猫。”


    很严肃。


    阿勒偏又伸手弹了一下,给他劲儿的。


    龙可羡这就要站起来了:“你不喜欢,还给我。”


    阿勒悠哉地把木头黑猫捏在指尖:“不还,小白眼狼。”


    “不是白眼狼,”龙可羡小声反驳,“那是我的猫,我的猫给你了。”


    昨日龙可羡去听戏,路上瞧见远洋来的云游商人,一时兴起,买了一筐回来。


    到家后,盘坐在榻上,垂着脑袋,拨走一只金光灿灿的海鸟像要给明勖回礼,又挑挑拣拣,拨了只精铁护臂要送给郁青,再想到不能落下厉天,瞅来瞅去,把糖盒子拨给厉天。


    从上到下,连水牢里的闻道都有一把扫掉晦气的艾草。


    谁都记得,独独阿勒什么也没有。


    这事儿还直到今日晨起他才知道。


    龙可羡低着头,给画册填色,嘟囔道:“我给你我的猫。”


    阿勒捏着猫耳朵:“护卫都是亲的,就哥哥不是亲的。”


    龙可羡填色填得认真,这话过耳不过心,只呆呆地重复了句:“哥哥不是亲的。”


    倏尔从侧方飞来只纸团,龙可羡捕风险避,震惊地看过去:“偷袭我。”


    阿勒抱臂侧身,背对着龙可羡,把那木头黑猫弹得“哒哒”响。


    龙可羡更生气了。


    ***


    傍晚,天色浑沌得像快未打磨透的铜镜。


    瞿宿焦灼地在屋内踱来踱去,突然听得外边叩门,一叠声道:“快进快进,再敲阎王爷也要来叩门了。”


    小厮推门,瞿宿先抵拳在腹间,紧张地问:“如何?”


    “当家的,消息已递过去了,上边道是再予一日宽限。”


    “好好,”瞿宿摸摸脖颈,那儿一片湿汗,“银子筹备好没有?”


    “都筹下了,”小厮掏出一张钱庄银鉴,“走的还是珉丰钱庄的票子。”


    “那就只等着龙家那边的粮食,你去给城卫司打个招呼,再给龙公子那递个消息,粮食卸船后只管走官家马道,能省一日是一日。”


    小厮一一应下。


    瞿宿站在门边,看整片西天都沦为老君的熔炉,吞吐着热浪与红云,没由来的感到心慌意乱,仿佛整个人都被架在炉子上烘烤似的。


    他安慰自己,这是过于紧张的缘故,距离交付皇粮的时间已经逾过半月有余,他这整年来四处搜罗大宗粮食,无果,除了大粮商,其余人压根拿不出这个数额。


    瞿宿不敢暴露自己缺粮之事,但他已经在这局面下看到了波云诡谲的势头,大粮商十个里有九个空了粮仓,耕地被吞得厉害,为何市面上仍旧没有半点风声?难不成各州各城府皆都仓廪充实,能把动乱压在微末之时不成?


    ***


    夜里刮起大风,风啸声凄厉,彻夜宰割着城郊野地。


    瞿宿半睡半醒间,听得一串急促的拍门声。


    小厮连滚带爬进屋来,怆然道:“当家的,没啦,全没啦!”


    “什么没了!?”瞿宿连鞋都掉了半只,打理得当的长须乱糟糟,顶着眼下青黑扶在桌旁,喝声道,“起来回话!”


    “昨儿夜里起大风,进港的船擦碰,龙家货船!翻了……”


    瞿宿当即腿软跌地:“完了。”


    ***


    “什么叫储粮不足以供给皮城湾守军?”


    粮官跪在金殿内,以额叩地不敢起身:“主国八仓依赖皇商调集各地存粮,去年各地回粮仓廪充实,又遇二城三县水灾,开仓输粮赈灾之后,储粮消下过半,今年开春时,皮城湾扩营募兵,急向朝廷请旨求粮,又是数十船军粮抵运过去,臣在开年时便已禀过此事。”


    兵部尚书握着袖,慢悠悠说:“扩营募兵,这是天家圣旨,训的是海战精兵强将,护的是我主万世基业,是于国于民百利无害的要事,你这意思,是对圣旨不恭?”


    粮官砰砰叩了两下头:“臣不敢!”


    “起来,好歹是一方粮官,哭天抹泪的像什么话,”尤太傅年迈,素有腿疾,明勖体恤他辛劳,特意赐了方椅,他缓缓站起来,向上行了一礼,“粮仓不是只出不进,各地回的粮往年皆有富余,即便有不足,皇商亦可填平缺漏,哪里出了岔子,倪朋,你来说。”


    户部侍郎出列:“前年开始,各地回粮便呈下降趋势,但仍然可靠皇商填补,不论是赈灾还是作军粮亦或是供给宫内,都是绰绰有余的,去年频遭水灾,各地回粮锐减半数,户部拨银,与市估人议后,从皇商手中加价两成收购粮食,自此之后,臣便上书,请暂缓减耕栽树一令。”


    “减耕栽树这事儿从来都是稳步推进,依照各地市估评定粮食存量,再定是否可行。”


    “若是有地,为何皇商筹不出粮!”


    “何时我朝要依靠皇商才能确保八仓充实了?先查明耕地为重!”


    “依臣看,是不是该向皇商追究,既筹不出粮,为何春忙之前不上报朝廷,过了农忙期才露头,此间必定有蝇营狗苟的勾当。”


    推诿扯皮!乌烟瘴气!


    明勖受阁臣辅佐教导,惯来有副好性子,不肯轻易训斥,此时听殿中争来吵去也捏紧了袖:“皮城湾新营才扩,此时绝不能断了供粮,若是筹不到粮,便到底下属国采买。”


    尤太傅轻轻捶着膝:“行市里尚无风声,此时压紧消息才是要务,否则行市一乱,粮价就要跟着涨,这是民生动荡的大事。”


    殿中逐渐安静下来,眉眼低着,谁也不再露头,只守住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  朝会散后,尤太傅站在殿前,看远海呼啸而来的长风猖獗,撕碎了漫天云絮,压得翠枝折腰,碧瓦颤颤。


    “为何会在这时候?正是招安蒲欺松,造战船扩军营的关键时刻……”尤太傅念着,忽地被恶风袭面,膝弯皆软,一把扶住了石栏,“哥舒策,哥舒策……好狠的一个局!”


    ***


    “啊嘁!”


    龙可羡揉着鼻子,躲着阿勒走:“你不要过来,你臭。”


    阿勒非常招蚊子,入夏就要抹青膏,那青膏是高大夫配出来的,专门用在登陆战里,防止士兵遭蚊蝇虫蚁叮咬,因此用的料足,刚抹上去时味儿冲,得过个把时辰才好些。


    龙可羡鼻子灵,总在抹药膏时离他三丈远,但今日不知怎么的,阿勒前脚抹完药膏子,后脚就拉着她出门。


    长街灯山缀彩,走戏人耍着一身奇术异能,在百戏间穿梭揖拜,鼓点急促地敲击着,和乐曲声缠连绵延十数里。


    “你小时候闻我一身跌打膏味儿,说着臭都要蹭过来,”阿勒看龙可羡避到角落,“如今果真是变了么,送礼没我份儿,这点子药膏也要嫌。没有关系,一会儿就让蚊子给我抬走,横竖也不是亲哥哥。”


    二人早晨就怄气。


    龙可羡还记着他种种可恶行径,可听了这话,双脚就不由自主往前挪,紧紧拽住阿勒,“不要抬走,一点点臭,马上就不臭了,我一点也不嫌的。”


    阿勒面无表情:“心都碎成渣了。”


    龙可羡不懂得哄人,但她似乎天生就知道怎么捋顺阿勒的刺,晃晃阿勒的袖子:“不要碎,买灯给你看。”


    “是送礼么?”阿勒抱着臂,“迟了。”


    然后停顿片刻,说,“不要灯。”


    “不是送礼,”龙可羡蹲在彩山下挑拣,煞有其事地应道,“别人才要送礼,哥哥不要的。”


    她端起个彩瓷小缸,乌溜溜的眼睛转向阿勒:“给你养鱼。”


    外人才要讲究礼尚往来,哥哥不要,哥哥是什么?是自己人,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阿勒心潮翻涌,胸口轻微起伏,一把拉起她:“破鱼有什么好养的,回去,有猫了。”


    龙可羡依依不舍地放下瓷缸:“你说不要木头猫的。”


    阿勒噎了噎,冷酷道:“我是说丑,没说不要。”


    第84章 撒娇猫


    阿勒不喜欢猫。


    那黑炭猫球分走了他的床, 分走龙可羡弯弯的眼角,分走龙可羡软乎的怀抱,还一见他就炸毛。  能分走龙可羡注意力的东西, 通常在她身旁待不过三个月, 就会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消失, 龙可羡不会在意, 她的注意力好比两道线条,当中横贯粗壮的直线是阿勒, 其余细微的起伏以毫不起眼的方式波动向前。


    但这夜,阿勒把木头黑猫摆在床头小几。


    龙可羡玩水玩到半夜,才慢慢腾腾地拖着毯子过来,把毯子往床里侧一扔,瞥到了小几上黑漆漆的东西, 边小心翼翼跨过阿勒,边说:“你把它放放平。”


    “放平?”


    龙可羡认真地说:“它要睡觉的。”


    “……这是只木头黑猫, 龙可羡你不要太过分。”


    龙可羡跨过一条腿, 瘪嘴:“我知道你不喜欢, 你还给我。”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往回收的道理,”阿勒弹倒了猫, 看它歪倒在小几上,“这样行不行……龙可羡, 踩着我了……还踩!手!”


    龙可羡忙不迭地卷进里侧:“踩坏了吗?我给吹吹。”


    “没……”指尖湿热,阿勒鬼使神差地转了口,“疼死了。”


    龙可羡握着他的手掌,小口小口地, 从指尖吹到手腕,忧虑道:“上回一脚踩断了床弩脚踏, 你的骨头好好的吗?”


    她的气息湿热,像馒头蒸好后浮起来的热气,饱满,细腻,带着轻微的香味儿,沿着他的手掌薄薄淌过。


    不知怎么的,阿勒胸口起伏着,心底泛起某种极其细微的痒。


    可能是饿的。


    “没什么感觉,”阿勒面不改色地胡扯,“是断了么?”


    这话让龙可羡面露惊恐,就像只忘记收回尖爪的猫崽,一骨碌翻坐起来,左左右右按了个遍,才松口气:“没有断,是不是踩麻了,有蚂蚁爬吗?”


    “没……”声音硬生生断在喉咙口,阿勒绷紧腰背,遽然看向龙可羡。


    龙可羡半截舌头还露在外边。


    舌尖湿润,刚刚经过阿勒的指腹。


    俩人都没有说话,龙可羡眨巴眨巴眼睛,她丝毫不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逾越。


    她只是小心地,安抚性地,舔了舔他而已。


    阿勒缓缓蜷缩手指,空气正在不断地剥离热度,龙可羡留下的一行痕迹比手掌其他部位更加清凉,凉得他想大口喘息,可是不行,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是饿。他可能是病了。因为那凉飕飕的触感从指头迅速蔓延开,蹿在身体内部,掀起了簇簇火苗,它们大举来犯,轻而易举地侵吞了阿勒的镇定。


    他出了汗。


    而始作俑者一无所知,龙可羡用拳头拱拱他掌心,要他握,眼里那层光膜干净得像镜面,阿勒看进去,看到一个浑浊的自己。


    阿勒没握,他徐徐收回了手。


    “你要干净,我忘记了…… ”龙可羡常常这般做,她拱拱阿勒,阿勒就会整个裹住她的拳头,比起牵手,她更喜欢包裹感,她从枕下摸出块帕子,“我给擦擦。”


    “不是,”阿勒没法解释,他控制不住火苗蔓延,也控制不住腰眼一阵阵的麻,他只能说,“手没事,不用擦。”


    龙可羡轻易地相信了,她躺下来,发丝柔柔地铺在枕上,不一会儿就开始乱动,阿勒听到熟悉的衣饰滑动声,在心里默数三息。


    肩臂一软,龙可羡挨了上来,不多会儿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帕子。


    阿勒用左手把帕子抽出来,盖在木头小猫身上,手臂枕在脑后,盯着床帐睡意全无。


    只是舔了一口而已。谁没被舔过?他还被毒虫蜇过,那痛感远比此刻强烈,几乎是立刻就产生局部痉挛,可为什么,不痛比剧痛的后劲持久?


    这究竟与痛感有没有关系?若有,难不成要把龙可羡薅起来,再让她下狠力咬一口吗?


    可阿勒连头都不敢偏过去。


    她的舌头是软的,热的,湿乎乎的。


    滑过来的当下没有感觉,只觉得僵,像种慢性的侵蚀,随着时间流逝,噬得他骨头缝里都酸软。


    他的手臂挨着她的额头,滑下来的发丝蹭在手背,龙可羡呼吸绵长,她的存在感无处不在,且正在沿着阿勒的脊骨敲奏,取代了心脏的鼓动。


    而她毫无所觉。


    龙可羡压根儿不会把这种事翻来覆去地琢磨,既急不可耐地想琢磨出点什么,又害怕真琢磨出点无法控制的东西。


    不应该的。阿勒尝试说服自己,这很正常,龙可羡是他手把手养大的,他教她开口,教她识字,包圆她的衣食住行,他是没有受过来自父母至亲的关怀,但他缺失的情感全数倾注在这过程里。


    他们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出海,有过恬静温馨的好时光,也踏过危险万分的陷阱,最艰难的时刻是在西南一座荒岛,毒障丛生沼泽遍地,他们脱水三日,奄奄一息地靠在一起,数度出现幻觉,他有几次在半昏半醒间尝到了血味儿,然后清醒过来,用铁镖划破手腕,把血喂到她嘴里。脱困时,俩人已经昏死过去了,手指头僵硬地绞在一起,掰都掰不开,而小臂上都布满划痕。


    他们连生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交给对方,哪怕用透支自己的方式。


    这点触碰不足为奇。


    龙可羡只是撒娇,她喜欢足够亲昵的触碰,猫都这样,她有时凶悍暴力得像只豹子,但在他跟前就是猫,猫都是这般撒娇的——阿勒一遍遍告诉自己。


    翌日,龙可羡醒时阿勒不在,她看到木头黑猫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底下团着块帕子。


    她揉揉眼,听见落叶彻夜经风,焙干了水分,轻轻磕在窗沿。


    ***


    长风卷落了残叶,也呼啸着荡开了穹顶的阴霾,明勖站在高台上,看到宫中宝殿碧瓦纤毫毕现。


    内侍语速稍缓:“不仅是王都里的各位阁臣,连属国间有些门路的藩王也掺了一手,宁王,福王二人在五年前就以太妃远亲之名圈购大片田地,用以栽种铁力树,再走皇商的路子,向朝廷出售,同时掺以普通林木,获取巨利。”


    明勖握着一卷密奏,把手抵在石栏旁,因为太过用力,指骨绷得发白,连密奏边沿也凹进变形,露出些“圈地”、“强买”之类的字眼。


    他没有想到,因为一道募兵拓营、鼓励栽种铁力树以造战舰的政令,会牵扯出这么多参与其中的臣子。


    “查……继续查!”明勖闷声咳了咳,他近来为此事耗费心神,已经病了数日,他一把将密奏掼掷阶上,“哪家参与此事,购置多少田地,哪家皇商与其勾结,铁力树又是如何通过筛选送去船坞的,都查个一清二楚!”


    内侍伏跪在地:“皇上息怒,如今要事在于军中,海务司已在筹备当中,三城的巡船皆已出海外巡。若近些年的铁力树皆是以此种方式进入督造局,造出来的战船不要说与黑蛟船一战,恐怕于演兵巡务上就要出岔子。”


    海务司已经在筹备,明勖连掌事人选都定下来了,预备以巡海的名义操练海军,先将朝廷的航道抓牢,立稳脚跟之后再对其余航道与海域徐徐图之,这事儿没兵没船压根做不到。


    就差临门一脚!


    明勖攥紧石栏,转过身来,逆着光线:“战船一事要暗查,切勿惊动各方,尤其是……驿馆那里。”


    天色呈现饱满的蓝,容不下半片云絮,因为站得太高,看得太清,明勖甚至感到些许晕眩,那些教给他为君之道的阁臣,那些朝堂当中的中流砥柱,在长风过境之后,通通露出了晦暗浑浊的面目。


    他们将家国天下、黎明苍生置于何地?


    明勖感到迷茫,因为他知道法不责众的道理,更别提有些阁臣爱惜羽毛,视清名如命,以此收拢朝中清流,但他们手底下的家臣妻妾远亲却没有这般魄力。


    再说,即便查个清清楚楚,就能将满朝文武皆下入刑狱司吗?


    他做不到,满街践踏公卿骨的事情若是发生,那么朝堂将会面临一次前所未有的断层威胁,年轻官员的能力不足以胜任要职,他们需要打磨,在层层筛选之后才能进入中枢。


    明勖浑身发抖,退一万步讲,即便朝廷能扛,他能保证,若干年后进入朝廷的官员同样能够不改初心吗?


    “皇上保重圣体!”内侍膝行上前。


    忽然听得阶下纷乱的脚步声响,市估人扑通跪地:“皇上,行市乱了,不知哪里泄了消息,王都大街小巷都在传八仓无粮之事,百姓开始哄抢粮食了!”


    ***


    “轮值的太医全部领牌子进了宫,”闻道咧嘴笑,他人在水牢,仍然能够耳听八方,“嘿!小皇帝吓病了。”


    “这么点儿胆子,”厉天虽然不待见他,可听了消息也高兴,“不是说四军齐出,武力镇压了行市动乱么。”


    “动乱能压下去,但消息已经乘风飞遍大街小巷啦,”闻道努努嘴,“咱们自己的市估人估出来的粮价涨了几成?”


    自家市估人走在前边,脑门上顶着毛绒绒的簪花,回头时跟兔子似的,她说:“两成,若是控制得好,七日内再涨两成都是正常的,过后便会慢慢恢复,若是明勖控制不好,去年的税收都得填进来。”


    龙可羡言辞缓慢,却讲得清清楚楚。这样看起来,再也不是那个先生问“张三有二十枚铜板,买过东西后,还余几枚”时,信心十足说出三十枚的那个小姑娘了。


    阿勒扭过她的脑袋:“不要讲给他们听。”


    龙可羡摇摇脑袋,有点沮丧:“算了半个时辰呢。”


    “讲给我听就好,他们不懂这些,”阿勒今日很克制,看着她垂下头时饱满的侧脸,忍住了触碰的欲望,转过脸,说,“龙可羡最厉害。”


    龙可羡颊边浅浅陷出两枚梨涡,看起来十分得意。


    今日是夏日海祭最后一日,青年男女都要出来走灯山,龙可羡拽着阿勒,把三个护卫甩在身后。


    周遭男女为伴,都戴着各色面具,提着飞鱼灯缓步向灯山上走,巧笑倩兮,你侬我侬的。


    腻歪。阿勒冷嗤。


    眼神却不由自主倾向左侧,看了眼埋头苦拆九连环的龙可羡,再看看自己,总觉得少点儿什么,于是抬肘顶了顶她,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你想要吗?”


    龙可羡闻言抬头,迟疑片刻,拒绝了:“不好看,我不要。”


    “……”阿勒说,“你戴好看。”


    嗯?龙可羡抿一点点嘴,眼睛乌溜溜地转向阿勒:“我好看?”


    阿勒握住她手臂,静静看了片刻,正儿八经说:“没有比你更好看的。”


    龙可羡就不经夸!


    那嘴角压都压不住,眼风立刻要飘起来了!


    矜持不了半点,大声说:“给我买,我要最大的!”


    扣上面具,提起飞鱼灯,再把龙可羡的小拳头一握,慢慢往灯山上走,阿勒环顾一圈四周,这才满意地勾了个笑。


    厉天远远看着:“人家小相好的把戏,公子和姑娘凑什么热闹,这般宠着,我都不敢想日后姑娘嫁了人,公子要怎么刁难姑爷。”


    厉天压声,“我同你说,上回姑娘讲起婚嫁之事,讲她要嫁个十七八次,把公子气得不轻,当世的青年才俊列了个遍,没一个能排得上号的。”


    闻道哈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公子么,自然觉得谁都不好。”  厉天摸摸脑袋:“妹妹么,我若有这般可人疼的妹妹,我也挑。”


    闻道抛着枚面具,吊儿郎当斜一眼过去:“妹妹……这哪是养妹妹?”


    第85章 懵懂事


    王都乱了数日, 随着从各属国调集的粮食流进行市,在第一波热浪席卷而来时,也冲散了流言与纷乱。


    然而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此刻才刚刚掀起。


    先是言官弹劾兵部侍郎守丧期间大兴淫/秽之事;再是一位史官在家中宴客时, 兴之所至赋诗一首, 言辞激烈, 被指对宗祠不敬;连某位戍边大将军二十年前纵奸讳匪的事儿都翻出来吵。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闻道热得烦躁,在屋里走来走去, “没一个敢点到侵占民田这事儿上去!”


    “阁臣就是纵着他们闹嘛,”厉天把他往冰鉴边上轰,“小皇帝才刚刚笼络两拨清流,表现出点整治贪腐的动作,就先被这些小事儿绊住了手脚, 小皇帝想飞,可翅膀还没硬呢, 撅了这一回, 必定又疼又憋屈。”


    闻道扇着凉风, 踹了脚凳子:“真他妈没用。”


    厉天就笑:“朝堂就是如此,全天下的尔虞我诈弯弯绕汇集成河, 流入的就是朝堂,那是权势中心, 也是利益中心。光凭一腔孤勇办不成事,哪怕天皇老子也一样。”


    闻道却说:“哪怕有公子一半心眼儿呢,下手整治几个,动静闹得大些, 把海务司这事儿彻底搅黄,对我们而言, 这场历时数年的布局才能凿进骨子里。”


    “哪儿这般简单,朝廷里人才济济,个个都是人精,底下盘根错节的纠集成势才能屹立不倒。好比说这史官是你家姻亲,那侍郎是我侄儿,除非这事让朝廷痛到根本,否则动谁都不容易。”


    “只是乱一场,我不甘心,那海务司的事儿还没个确切说法呢。”


    厉天提着铜壶,看冰鉴飘出丝丝缕缕的凉气,没有说话,他想到了公子。


    厉天和闻道一块儿被公子提拔上来,都是从军营里开始摸爬滚打,厉天做了近卫,闻道继续掌军,自此开始出现认知上的分水岭。


    闻道总说他没了前些年的拼劲儿,真把自己当成公子身边的一个总管大太监了,他也觉着闻道越来越不会揣度公子的意思,只知道和祈山明争暗斗。


    这是局里局外的区别。闻道身在局里,而厉天站在局外冷眼旁观。


    同样是主弱臣强的初始局面。


    公子在外恶名昭彰,否则镇不住渺渺海域上的流寇恶匪,对里要有贤名,这是为了稳住阿悍尔老资历与亲自提拔的心腹,在平衡权势的同时,他能坐山观虎斗。把⒈4巴以流96③


    同样是内里斗得乌烟瘴气。


    闻道和祈山斗得不狠吗?两方手底下的兵在营地里发生的摩擦不止一回两回,从口角升为拳脚,从拳脚升为刀枪棍棒。公子每回都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轻重有度,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纵容,只要根不歪,派系之间的斗争在哪儿都不可避免,而底下斗得越狠,公子坐得越稳。


    小皇帝差在天真。


    公子此次布局,和以往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做法截然不同。


    有句话叫赶狗不入穷巷。厉天不知道这算是留有余地,还是掠食者的恶劣趣味,看猎物挣扎困顿,在它即将崩溃时再给予微光般的希望。


    凉气滑进衣衫,直往后脖领里钻,厉天感觉到毛骨悚然。


    闻道讲了两句,见厉天直愣愣的发呆,越发没意思,扒拉起角落的竹筐,里边都是些已处理好的信笺,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忽然见到信笺中夹着道柔软的明黄色,他坐直起来,翻开那帖子,突兀地笑了声。


    紧跟着往下再翻翻,最后干脆把整个竹筐哗啦一倒。


    厉天回过神来,扭头看到满地狼藉,急了:“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待会儿就要烧了,你干嘛呢!”


    闻道捏着三张明黄色帖子:“这也烧?”


    厉天警告他:“公子筛下来的东西,你不要擅作主张。”


    闻道仔细看了日期,又晃了晃帖子:“姑娘知道吗?”


    厉天劈手要夺:“天老爷,你管得还挺多,水牢还没待够呢吧。”


    谁料闻道一个闪身,撑着窗台翻了出去。


    ***


    午后,这三张帖子就出现在了龙可羡屋里矮榻上。


    她握着勺子,乖乖巧巧坐在桌前等霜酪。


    阿勒进来时,先捕到了一角碍眼的明黄色,他往榻上落了一眼,就知道那帖子都被翻看过,当下没有反应,抽了只勺子,往霜酪上浇石榴糖汁。


    “七日后,启程回返南清。”


    龙可羡刚舀起勺霜酪,就顿在了半空:“回家?”


    “嗯,”阿勒为这俩字感到愉悦,“事儿都办完了,回去趁天气尚好,还能将老墉接回来住一阵。”


    龙可羡眼睛亮晶晶,连霜酪也忘记吃,高兴地点了两下头。


    “勺子。”阿勒带点笑,提醒她霜酪要滑下来了。


    那点滑润润的霜酪挂在瓷勺边沿,半落不落的,像坠了滴乳白色的泪,龙可羡见着,张口含也不是,往嘴里倒也不是,灵机一动,探出点舌头,把它卷进了口中。


    “……”阿勒握着勺子,刚刚滑下喉咙的霜酪顿时失去了滋味,他费力地挪开目光,可脑中回闪的都是那截红润润的舌尖。


    龙可羡怕霜酪冻牙,舀一勺,舔两口,再抿抿嘴,双唇呈现含过冰之后的嫣红,又像是被摁住了下巴,用拇指使狠劲擦拭过似的,具有某种让人浮想联翩的诱惑。


    “能不能张口吃!”阿勒忍无可忍。


    “……”龙可羡刚美滋滋地咽下口霜酪,闻言愣了愣,缓缓问,“啊?”


    唇上不仅覆着水泽,甚至沾上了点点乳白。


    阿勒直接探手过去,把勺子递进她嘴里,仿佛这般就能做到类似封口的效果,将那惹人心旌摇曳的舌尖和卷舌的动作一并封住。


    烦死了。


    龙可羡猝不及防冻着了牙床,勺子也不要了,张开嘴,直拿手扇着嘴里的凉气。


    哈斯哈斯——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眼里汪着红色,震惊地瞪向阿勒,又可怜兮兮的讲不出话,因为那舌面上还淌着稀薄的霜酪。


    这还吃什么!


    阿勒浑身都不对劲儿,既想捂死龙可羡的眼睛,又想把这眼神刻在床头,日日看,夜夜看。


    看什么呢?


    阿勒讲不明白,下腹宛如团着火焰,将吞咽下去的冰烧成滚水,肆无忌惮地奔跑在四肢百骸中,让他哪儿都热。


    哪儿都热。


    甚至逼出了背上的薄汗。


    他鬼使神差地端起龙可羡的碗,将余下的霜酪灌了满嘴!


    谁也别吃。


    阿勒不知道哪儿出了岔子,只晓得这碗霜酪就是万恶之源,煽动着体内的浪潮,把他变得焦虑且燥热。


    龙可羡简直目瞪口呆,她蹭地站起来,气得绕着阿勒团团转了两圈,那怒色从眼周开始蔓延,烧到了耳廓,她攥起勺子,大声说。


    “不要你来!”


    然后风风火火卷往小厨房,红着眼眶要厨娘再做一碗,也不敢回房,就搬来把小马扎,坐在灶台跟前吃,边吃边化,最后呼噜呼噜地吞了个干净。


    不仅是霜酪。


    当夜晚饭。小厨房考量着夏日天热,上的是鸡脯丝凉面,还有沙糖冷元子,并几样肉食。


    龙可羡捏着筷子,吃一口,看一眼阿勒,再加快速度,塞得嘴里满满当当。


    阿勒移过去一盏清茶:“别噎死。”


    龙可羡捧起茶盏,一点点把食物顺下去,藏在茶雾里的眼睛偷偷地瞟着阿勒,但阿勒始终垂着眼,没有往她身上放半点目光。


    她磨磨蹭蹭地坐过去:“下一回,不可以抢我吃的。”


    龙可羡不喜欢旁人碰她的食物,那是小时候饿得狠的缘故,她总是会原谅阿勒的,但若是他不这么做会更好。


    “不抢。”阿勒没什么精神,他没法解释,只能把这种异常归咎于夏日天热。


    所以有时看着龙可羡便感到腹中饥饿,感到燥热,感到心口仿佛有只猫爪在刺挠,他越是想压抑这种深层次的异样情绪,越忍不住在回味中越陷越深。


    龙可羡当即撒欢儿了,抱着他的臂,霸道地指着烧肋排,要剔肉吃,还要在沙糖冷元子里掺桂花浆水。


    她不会问的,甚至不会想。


    晚饭时被桂花浆水溅着脖颈,龙可羡觉得黏糊,坐也坐不住,一溜烟儿地去沐浴。


    等到阿勒理完海上事务,坐在浴池里时,嗅到了些许幽谧的味道,没忍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是桂花香掺着糖味儿,还有浴膏,构成了龙可羡身上的味道。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越来越频繁地把目光放龙可羡身上。


    他们已经万分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对方的样子,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勒看龙可羡,总能在习以为常的情境里捕捉到全新的角度。


    她的手并不柔弱,甚至很有力道,总喜欢贴在他后背;


    她吃东西时安静,看起来好养,实际上有些挑食,吃不了太冰的,是小时候吃雪冻牙被吓到的缘故,故而会小口小口地舔舐;


    她的脖颈纤长玉白,弧度美好,像半卧的月牙,阿勒不喜欢上边停留任何东西,花瓣,草叶,都不可以;


    她身手好,兼有爆发性与柔韧度,抱起来却很软乎;


    她的眼睛很漂亮,红起来时就像钩子,让人挪不开眼。


    龙可羡……


    阿勒闭上眼,在氤氲的水雾中把思绪沉进去,不愿意再想,他知道这不正常,他们共同构筑的安全领域正在塌陷。


    这种破坏力来自内部,来自阿勒。


    他自己有亲妹妹,知道亲情的真正模样。


    绝不会……


    阿勒在池水的浸泡中感觉到了疼痛,那是种饱含侵略的冲动,他低低喘着气,小臂在滑动时青筋毕现。


    绝不会这般。


    他往后靠在池壁,耳下到脖颈通红,胸口轻微起伏, 水波一圈圈荡开,良久才平复。


    他拭着手,想自己病入膏肓,是没救了。


    第86章 心跳乱


    阿勒在浴池里磨蹭大半夜, 出门时月色清亮,满院都是柔和的光潮。


    他在廊下站了会儿,进屋时发觉光线昏暗, 床帐未放, 薄被也叠得整整齐齐, 他微微地松了口气。


    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瞥向床里侧, 仿佛那儿还团着个人。


    看了片刻,他蓦地扯过被子, 侧着身躺下。


    窗子半开着,眼看月亮爬过半边天,风灯一轮轮吐着青焰,水银般的月色淌进了屋,随之进来的还有道小小的影子。


    有门不走, 翻什么窗?


    阿勒刚想起来,却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 调匀气息。


    龙可羡蹑手蹑脚地落在榻上, 下地时碰到了冰鉴, 伸手一扶,好悬没有砸个稀烂, 她来得匆忙,没有卷着自己的小毯子, 故而小心翼翼爬上床后,从后边探进了阿勒的被子。


    她只要一点点,盖住肚子。  阿勒闭目听着,剥离视觉之后, 那窸窸窣窣的动静格外明显,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她是怎么用两根手指拎起被角, 先是试探性地放进只手,再蹬鼻子上脸,连身子带手都要钻进来。


    动作伴随想象落地生根,腰上圈来只手臂时,阿勒能够听到胸腔里宛如巨槌撞击,猛地跳了一跳。


    那只乱动的手臂霎时停了下来,像是试探,像是好奇,鬼鬼祟祟地从腰间一路往上走。


    “……”这有什么好摸的,你自个儿胸口不跳吗!


    阿勒背上都催出了汗。


    那是勉力调息都无法控制的,雷鸣般的鼓动,他简直要怀疑胸口住了一伙锣鼓队。


    那只凉凉的手掌每移半寸,都让他十分难捱,触感伴随惊悸,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阿勒。”龙可羡听到他呼吸微乱,便不敢再动,怕他生气起来弹她脑门儿,于是轻轻唤了声。


    须臾,阿勒稍稍动了动身子,重新把呼吸放沉,装作正在做梦。


    龙可羡睁着圆骨碌的眼睛,等了片刻,就在阿勒以为她要放弃之时,胸口猝不及防地贴上只凉凉的手掌。


    阿勒倏地睁开了眼。


    躁动的鼓点,鸣震的声响,起伏的频率,都被她拢在掌心里,它们宛如某种暗号,敲奏着阿勒已经偏轨的情绪,是昭然若揭的犯规,昭示着他暗自滋长的恶念。


    而龙可羡毫无所觉,她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舒坦的位置,在坏胚的低鸣里,安心地闭上了眼。


    而后听见“咕唧”一声。


    她惊得一下子睁大了眼,耳朵竖得老高。


    月色寂寂地流淌在屋内,她缓缓松弛下来,刚要闭眼,又是一声“咕唧。”


    龙可羡当即垂下头,掀开寝衣,默默盯了会儿圆乎的肚子,直接上手,左捏捏,右掐掐,紧跟着第三声“咕唧。”


    她大惊失色,死死捂住肚脐,把腿曲起来,妄图阻止肚子发出声响。


    突然,一只手从前边往后探来,准准地抓住了她的腕子。


    “吃撑了也不知道吗?”


    他掌心滚烫,烫得龙可羡缩了缩,睁大眼睛,有点儿无措地看着他。


    他没动作,看了她一会儿,从手腕摸到了额头,没摸到烫,便从小几上捞来药匣子,倒了两枚消食丸,“起来。”


    龙可羡听话地坐起来,指指肚皮:“是我吵醒你吗?它叫得好大声。”  “是,”阿勒给倒杯水,“下回不要它告诉我,哪里不舒坦,要用嘴巴讲的,否则若是我没听着呢,你要叽里咕噜难受一夜么。”


    龙可羡捧着茶盏,点点头,随即看了眼肚子,皱起眉把茶盏递回去:“不喝。”


    “嗯?”


    “再喝……要坏掉了。”龙可羡戳戳肚子,觉得那饱劲儿已经顶到了嗓子口。


    阿勒张了张唇,没讲话。


    夏夜是暴露秘密的时节,虫鸣鸟叫和少年心思都在月光下一览无余,龙可羡注意到阿勒神色冷峻,但耳下有道红,一直延到肩颈,随着她的注视,阿勒若无其事地紧了紧领口。


    “你不信,你摸,”龙可羡跪坐起来,抓住他的手就往肚子上贴,“鼓起来的。”


    “!”阿勒想收手,可龙可羡力气怪大,那是一拳头能放倒头牛的力气。


    生怕他不信,龙可羡还拽着他的手腕,不但要摸到,还要左左右右地把那小肚皮的形状摹出来,这才松手,清泠泠地看他,认真道:“已经有好多了,不要再吃了。”


    “……”阿勒心内如逢大赦,但面上仍然要撑着镇定,“消食丸,不占地儿,你只消就着半口水把药顺下去就成,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好了,比你撑一夜舒坦。”


    她眨眨眼:“就不叫了?”


    “不叫了。”


    龙可羡将信将疑,可阿勒说的话,她总是会照做的,吞了药丸,把茶盏递给他时,龙可羡鼻尖耸动,再度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近,阿勒不设防,膝盖蓦地磕上床沿,与她只有一指的距离。


    “有味道。”


    龙可羡抓住他的手,放在鼻下,一寸寸地仔细嗅闻,十分笃定地说。


    “怪味道。”


    “……”阿勒耳根通红,脑中简直有座铜钟左右摇摆,荡出来的声浪让他感到晕眩,他默默地收回了手,嘴硬得很,“能有什么味道,药味儿!”


    “不是的,”龙可羡方才吞了药丸,怎么会分不出二者的区别,她言之凿凿,“是你的味道。”


    她有些霸道,对于阿勒的一切必须牢牢掌控,这点二人如出一辙,于是不高兴地板起脸,目光灼灼盯着他。


    “是你哪里的味道?我从前没有闻过。”


    ***


    一卷云过,遮住了月华,被风拂开时,已经是两日后的午后时分,周遭亮得刺眼,阳光不由分说炙烤着地面,蹴鞠场上每个人都汗津津的,反着光。


    明懿挽住龙可羡小臂,沿着林道往蹴鞠场走:“我说回来几日,城郊马场蹴鞠场都进不得,原来是教哥舒公子给包圆了。”


    明懿是三日前回到王都,而王都粮价风波真正结束,也是明懿回宫之后,她带回了十船新粮,据传,是为福王强占民田之事找补,她于两年前下嫁福王,成了福王妃。


    既是传言,还有个说法。


    据说太上皇在位的最后半年里,曾有意传位于公主,后因祖制难违,加上太子素无过错难以废位而放弃。


    这道传言显然十分困扰明勖,他登基之后,皇后之位尚且空悬,就已先下了旨,将明勖速速地嫁出王都,夫君还是个年逾四十的异姓王。


    龙可羡闻声,纳闷儿地说:“他这两日不回家。”


    明懿拉着她的手,半嗔半笑:“我倒不寻哥舒公子,只记挂着你,谁知二妹妹好难请,若不是今晨堵到驿馆门口去,还见不着人。”


    “寻……我?”


    “好,好,你瞧瞧她,”明懿失笑,“活脱脱一个负心人。”


    明懿身旁还跟着个姑娘,身段看起来高挑英气,眉眼却带着点媚色,这是明懿夫家妹子,许甯,她只是笑笑,话挺少的姑娘。


    明懿已经习以为常,转而挑了些轻松的话题讲,只要她想,没有热不起来的气氛,轻声笑语间走到皇棚里。


    蹴鞠场上翻滚着道道热浪,汗水在激烈的碰撞间迸溅在地上,很开就被纷沓的脚步盖过去了,高呼,急喘,热汗充斥场内。


    场里都是自己人,阿勒不爱讲规矩,怎么凶怎么来,这些兔崽子们平日里浑得很,如今逮着机会就给公子下重手。


    特别是闻道,他觉着公子简直疯了么!


    两日前的夜里,公子半夜把所有人撬起来,拉到后院一个个对拳,打完拳天已亮了,大伙儿个个鼻青脸肿,哪敢说睡,便开始顶着日头训练,练完马不停蹄地背起皮囊袋爬了座又高又险的山,一夜一日下来,闻道双腿都打颤,谁料刚吃两口馒头,公子转头就去游水,那可是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深湖啊!闻道舍命相陪,游到半夜,含着馒头和热泪睡了两个时辰,蹴球就砸了上来,天明踢到午后。


    两日两夜,他不知道公子哪儿来的精力需要如此发泄。


    但总归是琢磨出一点——跟姑娘有关系。


    他连驿馆都没回!


    险险避开一道球势,闻道和阿勒擦身而过:“公子,是不是躲着姑娘呢?”


    阿勒往后小跑着回退,眼里有点儿血丝,那是两日不眠不休的缘故,但亮得惊人,带着被胜负欲撺掇起来的精气神儿,熠熠发光,有毫不掩饰凶猛的攻击性,那眼神别过来时就是坏劲儿。


    他没吭声。


    闻道也没怵,在转身时再度绕过去:“我看,小皇帝对姑娘别有用心,这殷勤劲儿,生怕人看不出来……有句话说么,烈女怕缠郎,公子须得防一手啊。”


    蹴球斜射而过,阿勒充耳不闻,他纵跃起身,连撞三人拦下球,那蹴球在脚下缓慢地滚动,每一次要滚出安全线时都会被他带回来。


    闻道冲破防线拦在 阿勒跟前,喘着气,大汗淋漓:“姑娘大了,情窍总会开的,那就是一瞬间的事儿,不是小皇帝,也会是旁人,我若是你呢……”他笑得不怀好意,“谁肖想我的人,我先弄死一个,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


    话音未落,左肩猛遭重击,周遭叫好声震耳欲聋!


    等他从滚滚尘烟里起身时,只看到公子湿透的衣裳,那汗水沿着鬓角下落,凝在下巴,颗颗砸落在地。


    阿勒用进攻代替了防守。


    台阶上,皇棚里。


    龙可羡一眼就看到了阿勒。


    他穿身黑色窄袖马服,跑起来就像穿梭在场中的星子,带着迅猛的爆发力,一下就撞开了闻道,在飞踢间送球进鞠室,然后朝闻道比了个手势,笑得没心没肺。


    第87章 悄悄话


    就像某种无形的牵引, 阿勒的眼神往皇棚里移来。


    没心没肺的坏笑还没收,脸上带着稳占上风的得意,汗水沿着脖颈渗进衣领, 勾出劲瘦峻拔的身段儿, 那是少年特有的张扬。


    意气风发, 敢与天争。


    而看到龙可羡的刹那, 那些失序且可怖的冲动,仿佛都伴随两日的发泄消磨干净了, 从心底淘洗出了更为柔软的情绪。


    他看龙可羡可爱。


    神色不虞,歪头瞪着闻道,想把闻道头打掉的模样,可爱。


    一边高一边低的辫子,可爱。


    抿着嘴, 满脸搁着“过来抱我”的霸道,可爱。


    这就是了!


    人么, 总有脑子犯浑的时候, 那点浑劲儿抛开, 自然看山是山,看水还是水。


    尘沙还在飞扬, 让热浪有了具体的形状,场内进了人, 蹴鞠队一哄而散。


    阿勒拿帕子擦着颈部的汗,朝龙可羡招招手,才往场下走。


    “这可真是……玩儿得凶啊。”许甯徐徐收回目光。


    明懿扶着侍女落座:“是同王都的玩法不同,糙多了……”她略微蹙眉, 看场上个个都是杀红眼的样子,“这也不怕受伤么?”


    这话说完, 龙可羡若是知情晓趣八面玲珑的姑娘,就该顺着话题说两嘴军中玩得糙,再夸两句王都儿郎斯文,客客气气的也就过去了。


    但她对语言有种暴力式的解读,爱听哪句就回哪句,不爱听的,没兴趣的,听不懂的,通通装作没有听到。


    许甯往龙可羡那看一眼,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把话头接下去:“久闻黑蛟军悍勇,想来军风如此。”


    明懿道:“阿甯也是领军之人,想来看得出门道,今日倒是没有白来。”


    许甯看着远处那道懒散下来的背影,淡笑:“确实如此。”


    场已散空,明懿抬手搁在额前:“二妹妹,方才哥舒公子是不是唤你呢,别教他久等,我们自在这儿用两盏茶也是一样的。”


    哪知龙可羡垂着脑袋,闷声说:“不去。”


    “这是闹别扭了,”明懿失笑,把她拉过来,看着她干干净净的面容,有点儿感慨,比着自己的胸口,“小时候,二妹妹才这么点高,多年不见,个子长高了,模样长开了,心性还是未变,兄长将你照顾得很好。”


    龙可羡停了会儿,轻声说:“他自然是很好的。”


    “龙姑娘与哥舒公子,是亲生兄妹么?看着也不像啊,”许甯猛不丁插一句,她有些歉意地笑笑,“龙姑娘莫怪,我这人就是直脾气。”


    龙可羡愣了愣,没有开口。


    “连姓氏也不同,若说是各承父母族姓……”


    龙可羡忽然说:“像的。”


    她拿出老夫子的架势,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地应:“眼睛像,鼻子也像,嘴巴哪里都像。”


    “像什么?”


    胡言胡语刚出去,阿勒的声音便从后传来,龙可羡还未转头,后颈罩来只手,带着蹴鞠过后的热度和力道。


    龙可羡觉着痒,却没有躲,把他拉过来,有些强硬地指使他:“你给讲讲,我们还有哪里长得像。”


    明懿忍俊不禁,别过头去,许甯也微微地错开了目光,正主儿在这,没继续追问,只有阿勒“啊”了声,捏捏她后脖颈,十分配合:“看得清的人,自然能明白。”


    这话里没客气,直接踢回给了许甯,她很聪明地避开了话茬儿,挂起笑意,两方互相见礼。


    明懿说起:“今日原是寻二妹妹叙旧,在驿馆门口遇着二妹妹要往蹴鞠场来,这就叨扰哥舒公子雅兴了。”


    阿勒把龙可羡辫子拨正,刚冲了个凉,有点儿懒散的意思:“无妨。”


    明懿笑意更深:“我难得回王都,更难得与二妹妹见上一面,今日便在清风阁办个小宴,就在这蹴鞠场后山,清清静静的一片地儿,请二位务必赏脸。”


    ***


    明懿从前在王都,就时常操办宴席,能大雅,也懂谐趣,还知道怎么笼络王都中年轻一辈的心思。


    故而虽然是场小宴,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不周到。


    宴席过半时,众人站在石台上,看蹴鞠场上窜起道道花火,挤挤挨挨地簇拥在一角天际,把那苍青黛绿都压在了夜色下。


    龙可羡就站在阿勒身前,踩在石块儿上,他只看得到她红扑扑的面颊,因为激动,攥得他指头都疼。


    阿勒俯首下去:“手,断了。”


    龙可羡立刻低头,把他的手翻来覆去看一遍,怒腾腾:“骗我,你总骗我。”


    阿勒笑:“你什么都信。”


    龙可羡把玩着他的手指:“你说的,我自然信,万一断了呢,低头看看也不费事。”


    阿勒指尖有点儿麻:“若是费事的就不看了?”


    “……那也要看。”


    阿勒还想逗她两句,龙可羡却突然后仰回头。


    头顶花火四溅,一层一层此起彼落,所有人的眼神都追光而去,在两人之间隔出了安静的一隅。


    空气缓慢地流淌,阿勒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味方才唇上的触感。


    因为龙可羡看着他。


    像是要说什么。


    阿勒喉间发紧,用了两日两夜才消耗殆尽的燥气,龙可羡一个眼神就能煽动起来,汹涌地回返。


    夏夜晚风,花火,无声的对视。


    她要说什么?


    而龙可羡看了他片刻,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你不要这样说话。”


    “……”阿勒一字一句,“我怎么说话?”


    “你说话时,烫我耳朵了。”龙可羡点点耳朵,略显困扰,“我这里好热。”


    阿勒沿着她的手,看到层淡粉的耳廓,喉咙口再度发紧:“我又没咬你耳朵,红个什么。”


    “红了?”龙可羡揉揉,“我看不到,只是觉得热,又不想你离我远,所以你不要开口。”


    她说完转了回去,阿勒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嘴唇。


    就讲这个?这么个好景儿,不是想着让他不要离近,就是让他不要开口。


    光会“不要。”


    哪怕向他“要”点什么呢,他必定想也不想就点头,否则岂不是辜负这大好景致。


    唇周温度上涨,阿勒呼吸随之沉下来,终于回过味儿来,是触到了龙可羡额头。他冷漠地抿嘴:这有什么,意外罢了,只是不小心蹭到,算不得亲到她。


    花火燃尽,灰扑扑、暗沉沉的遥远山影再度压下来,大伙儿三三两两地往席上回去。


    明懿没注意脚下,踩在苔面上滑了一滑,惊呼声未起,她咬着唇,先捂住了肚腹,而龙可羡正走在边上,伸出只手,稳稳当当地架住了她,然后和她换个位置。


    动作很快,没有引起前边人的注意。


    “边上好滑,你往中间走走……”龙可羡突然侧头,把手指往腕脉上按了按,面上浮现疑惑,“你的腕脉动得不一样。”


    明懿惊吓初定,冷汗频出,此刻闻言,也看向龙可羡:“二妹妹……懂医?”


    “不懂,但我摸得到,”龙可羡撒了手,她没多解释,看到明懿鬓角湿透,掏出帕子给她,“我把你抓疼了吗?我同你抱歉。”


    “不疼,二妹妹不要多礼,”明懿唇色有些泛白,“能……陪我回趟厢房吗?”


    龙可羡摇了摇头:“我不懂得,帮不了你,若你生病了,这般是浪费时间,我可以帮你叫嬷嬷或者许甯姑娘来。”


    “别叫她们,我并非生病,”明懿眼里流露出请求,“二妹妹。”


    龙可羡抿了抿唇,看向阿勒。


    他离她五个台阶,说来也巧,龙可羡刚把目光往下放,他便若有所觉似的回过了头,龙可羡还未开口,阿勒慢悠悠打量了一下明懿,眼神扫过她小腹间,随后收回目光,往上走两步,把提灯递给龙可羡。


    “我在下边等你。”


    龙可羡乖乖点头:“你不要跑,我有话要讲。”


    “我不跑。”


    阿勒摸了摸她脑袋,转身走了。


    ***


    明懿进了屏风后,龙可羡听到里边衣衫轻微摩挲,片刻后,明懿走出来,苍白的面色稍有好转。


    “你是吃坏肚子了吗?”龙可羡等得无聊,坐在桌前摆弄茶盏。


    “差不离。”明懿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小腹,无声垂目看她。


    “你是吃撑了,我前几日也……”


    明懿打断她:“我有孕了。”


    龙可羡大惊:“肚子里面,有小孩!”


    明懿笑笑,这是久违的真心的笑容:“三个月,”


    龙可羡不敢再摸,默默地收回了手,怕劲儿大,把里边的小孩吓着,她听人讲,怀孕的女子很辛苦,于是把圈椅也拉开,摆弄着明懿,要她乖乖坐。


    “我又不是瓷做的,还能碎了吗,”明懿很无奈,“二妹妹能替我守住这个秘密么?”


    “哥哥不可以,”龙可羡没有迟疑,“其他人可以。”


    这还真是直白……明懿静默片刻,哥舒策扫过来的眼神还横亘在她心里,她轻声道:“多谢二妹妹。”


    暂歇片刻,两人沿山道返回席上,出屋门时,夜风刮乱了提灯穗子,龙可羡低头摆弄整齐才走。


    明懿看着那撮被攥在手心里的灯穗子,说:“哥舒公子很疼爱你。”


    “疼爱的,”龙可羡点头,“我也疼爱他。”


    明懿看向山间冷苍流翠,声音放得很轻:“我很羡慕你,从前有人告诉我,皇室里没有兄妹,哪怕是一母同胞也敌不过那顶九旒冕,我不信,最后落得远嫁属国,举步维艰的下场。”


    她抚着小腹:“你知道我为何回来吗?”


    龙可羡知道:“带粮。福王卷入侵占民田的风波,你带粮食,叫明勖不要罚他。”


    “这是其一,”明懿说,“其二,我是入王都为质的。”


    “为质?”


    “府中不太平,我将有孕一事遮了下来,只有自小跟着的嬷嬷知晓,但这消息,仅过了三日,就传到了明勖手里,”明懿停了很久,“他要我借送粮的由头入都,诞下世子之后,常居王都。”


    龙可羡还让她走中间,免得踩了湿苔:“这里不好吗?你在这里长大。”


    明懿良久才说:“物是人非。”


    龙可羡歪头看她。


    明懿忍不住,也摸了摸龙可羡垂下来的细辫子:“或许从来不曾变过,是我转不过弯,兄长温吞,却总是要比我更知道取舍,我看着利索,却总是耽溺在亲缘情分里。我不曾与他争过什么,甚至他登基之后,复起几位清流老臣,也是我从中调和,我希望他得偿所愿,没有想到他所愿人事里没有我。”


    “听起来,明勖做错事了,但他是皇帝,是哥哥,你没法同他生气,”龙可羡若有所思,“若是我哥哥,我会教训他的,关起来,打一顿。”


    走到圆拱门前,明懿沉默良久,她们对教训二字理解不尽相同:“你会同他争吗?”


    “不争…… ”龙可羡扬起下巴,相当豪横,“我给他!”


    “他若是什么都有了,不要你了呢?”


    龙可羡诧异道:“我能打能算,还很漂亮,没有比我厉害的,他疯了他不要我。”


    明懿笑起来,此时前边有嬷嬷提灯找来,龙可羡见人就问:“你见到我哥哥了吗?”  嬷嬷紧着搀住明懿,闻言思索片刻,指了个方向:“哥舒公子在清风阁二楼,正饮茶消食。”


    龙可羡把穗子放下来,捋了捋顺,穿过两捧酽酽绿烟,看到楼阁二层风门大开,阿勒坐在躺椅上,眉眼敛下来,浑身懒筋的模样,把玩着手里一枚铜钱,月色很薄,轻轻敷在他肩臂,柔化了那层攻击性,看不到蹴鞠场上猛力冲撞的狠劲儿。


    龙可羡正要喊人,就见躺椅后边压下道影子。


    许甯提着酒壶,走到阿勒身后,不知说了句什么。


    有点不同的。


    许甯和阿勒讲话的模样。


    她生得英气,说话时微微弯起眼睛,就有点儿反差性的柔和,不知讲到什么,甚至带出了小幅度的动作,看起来专注而沉浸,仿佛对周遭事物皆觉寡淡,只对眼前这人表露出兴趣。


    带着骄矜,带着挑剔,还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龙可羡纳闷儿:“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躲到上边去,是悄悄话?讲秘密吗?”


    明懿神色莫名,不知如何开口。


    龙可羡攥住提灯,很不高兴,两步就晃出了树底。


    阿勒不可以和别人有悄悄话的。


    第88章 不清白


    铜钱摩挲在掌心, 边缘盘得锃亮,阿勒仅从脚步声便可以分辨出来人。


    “若要找地儿饮酒,前边主阁又高又宽敞。”


    许甯原是刻意放沉的脚步, 闻言抬手捋了下耳发, 把酒壶搁到门边:“有酒无伴, 喝来有什么乐趣。”


    阿勒仍旧专注在铜钱上, 只指了指穹顶:“邀月。”


    “那是雅致之士做的事儿,我是个俗人, 就喜欢邀知音共饮,”许甯轻轻笑了笑,“哥舒公子不是讲究陈规腐矩的人吧?”


    阿勒慢悠悠应:“难说,分人。”


    许甯像是找到什么突破点:“嗯……若说对我格外讲究规矩,说不过去啊。”


    阿勒抬起头, 看了眼弦月爬过的路径,才说:“跟你没有关系。”


    他只是对某一个人, 格外不想讲规矩。


    “我听过哥舒公子事迹, 斩东道, 焚三岛,灭六惑做得很利落, 乌溟海数万不愿归顺的海寇悉数死在这三年里,局铺得够广, 手伸得够深。我原以为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但今日午后一见。”


    许甯缓缓往前挪一步,影子斜铺,碰到了阿勒肩膀, 近乎气音:“有些事,还是得眼见才够劲儿。”


    随后转换了语气, 轻轻呵声:“两年前春日,在亥二航线上,你我有过短暂交锋,那时你略占上风,烧了我两条战船,自那我便记住你了。彼时距离太远,如今楼阁一见,你也不是这么遥不可及的一团传说,敞开了说吧,我对你很有兴趣。”


    阿勒终于从半躺的姿态起来,坐直,脱离她的影子,看她一眼。


    那眼神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带着在宴席根本没有往她身上放过一眼的陌生,还有点兴致寡淡的意思,像看一棵枯树,一扇薄窗。


    但许甯并不在意:“明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王都,我不能不多想,是你的手笔吧?用明懿牵制明勖,天家内斗,你才能高枕无忧。”


    她抱着手臂,姿态有点儿傲:“你挺聪明,我同样不差。你有强兵我有能臣,若你我能联手,让这天下易个姓氏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从模糊暧昧的角度直切权势,字字句句都直攻靶心,没有转圜。她此前也耍了个心眼,先用言语把阿勒架高,仿佛若是阿勒当真名副其实,具有野心与魄力,就该对这提议动心。


    阿勒想的却是龙可羡,她绝说不出“我同样不差”这五个字,同样意味着莫须有的对比,对比显出自信薄弱,不差更是降势。


    他目光温柔,许甯凝滞片刻,正要迈步,听到他说:“站回去。”


    许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她欣赏哥舒策,是基于哥舒策的手腕和能耐,以及严密广阔的海上版图,容貌只是个切入口。她知道情/欲打不动这种人,但情权相织的网具有足够吸引力,凭什么只换来三个字?她没受过这种挫,也想不明白。男人,脑子里搁的不就这点玩意儿么?


    “若你对成事之后分权有顾虑,”许甯咬牙,“我可出面,请求兄长赐你属国封地。”


    阿勒没说话,因为他瞥到了楼下一晃而过的影子,他转了圈铜钱,才说。


    “王位上坐姓明的,还是姓许的,对我而言没有区别,福王也未必有明勖好相与,你算盘打得不错,话放得很潇洒。”


    他听着急促的脚步声,无声地笑了笑。


    “可惜眼界稍欠,未明局势,仅靠夸夸空谈就想钓人上钩,我不知道是你蠢,还是我看起来这般好钓。”


    许甯也听到了蹬蹬蹬的脚步声,她觉着气势被压了一头,脸色不好看:“究竟是虚是实,不妨先联手,自可互探深浅。”


    在须臾的停顿里,脚步声拐上楼梯。


    阿勒说:“想联手共事,好说,以福王之名投帖前来,你还差点资格。”


    差点资格,许甯打小就没听过这种话,她转身欲离,走出两步后忽而停下来:“ 没有一个兄长,是用那样的眼神看妹妹的。”


    阿勒没说话,斜了点脑袋,示意她出去。


    许甯反而稳身不动,讽道:“我以为你是个志在天下的枭雄,不成想癖好如此殊异。”


    “你想得挺多。”


    “因为我将你视作对手,与你这种人处起来,没有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儿,能拓眼界,能往上走,你亦能看到我的能耐,”许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是不甘心,“你我各取所需,床榻事床榻了,双赢的结果,我不明白你有何理由拒绝,为了个小孩儿?你大可放心,即便你我联手,我也不会动她分毫。”


    “你说错了。”


    “不是为她么?女人的直觉向来敏锐,你无需瞒我。她自可在你羽翼之下,一辈子天真烂漫,与我不冲突,若她是个懂事的,自然要明白孰轻孰重。”


    “不是她在我羽翼之下,她就是我的羽翼。”


    许甯怔住。


    阿勒徐徐起身,阴影骤然往下压去,轻易地带走了节奏:“你说错了,亥二航线上与你交手的不是我,是她,那年她十三,一个人率着五百后勤军,从西南绕亥二突袭聿边城大枭,回程时遇到你们许氏战船缠连不清,一气之下烧了你们两条船,若我没有记错,你们当时正在巡海。”


    确实是在巡海,那片近海里里外外布着许氏二十三条战船,愣是让条中型战船溜了过去,溜过去还不算,对方竟放火烧船!什么缠连不清!许甯只是例行巡查,先遣的副将乘舢板交涉,哪知道对方话都不回,拿钩索拖着舢板就往回杀!


    许甯不信。


    那姑娘……别说放火烧船暴躁干仗,看起来简直像是见刀就要哭的。


    阿勒无所谓她信不信,抬了下眉:“你在她手上落败,惦记两年的不该是我,该是她。”


    许甯脸色乍青乍白,这已经不是在言语交锋间落败,而是,哥舒策白日时有意无意地说过句“看得清的人,自然能明白”,敢情话里套事,在这儿又杀了个回马枪,明明白白地讽刺她把豹子当小猫,刺得她眼睛都发红。


    阿勒微微摊手:“不过不建议你提及此事,她为此事挨了顿罚,抄了三日书,若是此时知晓,会把你头拧掉。”


    他就不知道怜香惜玉怎么写!


    头拧掉?


    什么头拧掉?


    龙可羡“砰砰砰”拍了三下门,没等里边回应,直接推门而入,许甯红着眼眶看她一眼,紧接着低垂下头,与龙可羡匆匆擦肩。


    “你们讲悄悄话,”龙可羡惊呆,“你还把她讲跑了。”


    ***


    厉天开窗通风,他这两日没去蹴鞠场,只留在驿馆处理事务。


    “太后懿旨下来,借思念女儿的名头,将明懿留在公主府,这是小皇帝的意思,福王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明懿一留,她在王都中的这些人情关系他便一概沾不上了。”


    阿勒捞着茶盏,喝了一口就搁下了:“换壶浓的来,放凉搁点儿冰。”


    厉天换茶回来,阿勒正站在桌前写信:“明懿手上有支护卫队,还被扣在福王庄子上,给她搭把手,把人带到王都来。”


    “公子这是要搀她一把?”


    “她栽了回跟头,就该知道天家无情,回到王都,看似前后皆受掣肘,但也是韬光养晦的好时候。明勖是她兄长,自家人么,自然知道如何往心窝子里戳。若她日后能成事,这就是微末之时的一份大人情。”


    厉天觉得难,挠挠头道:“若是起不来呢?”


    “起不来,”阿勒咬着这几个字,笑,“关我何事,顺水推舟罢了。”


    ***


    龙可羡绕着湿漉漉的发尾,坐在桌前喝牛乳盅,她喝得慢,有些走神。


    “哒。”


    阿勒倚在窗外,弹了下窗沿:“要喝到鼻子里去了。”


    龙可羡手忙脚乱去摸鼻子,勺子叮地敲在碗壁,溅起来的牛乳打湿了前襟,连下巴也沾了几滴。


    坏东西!


    龙可羡猛地抬头,看着就要咬人了。


    “想什么呢,魂儿都要飞了。”阿勒沾湿了帕子,把下巴那点儿给拭净。


    “想你。”龙可羡闷声。


    擦拭的手顿住。


    阿勒拢起帕子,拉开椅子坐了,故作疑惑地说:“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想你,”龙可羡一气儿把话说完,“想你晚上与许甯说什么。”


    “就想这个?”  龙可羡静静望住他:“是的。”


    阿勒把椅子拉近点儿:“那你晚上说,有话要与我讲,要讲什么?”


    “……”龙可羡反应了会儿,才知道他在说山道上那句话,“你靴面上沾了泥巴。”


    “就讲这个?!”


    龙可羡莫名地望住他:“是的。”


    这都哪跟哪儿!阿勒深吸口气:“你不说,我就要说了!”


    龙可羡衣襟微湿,扯了两把,不慎把盘扣扯松了,襟口局促地冒出蛛丝似的白线来。


    她没在意,想把牛乳盅喝了再去更衣,谁知刚攥住勺子,就被这声儿定住了,呆呆点头:“请说。”


    “等会儿的!”


    阿勒把手放在盘扣上,低头就是片白得晃眼的皮肤,微微拱起道弧度,随着呼吸,若有似无地蹭在他小指。


    有那么两息的停顿。


    龙可羡放轻了呼吸,他们离得很近,从前有比此刻还要近的时候,却没有这般黏稠的对视,湿漉漉的,带着潮气儿,视线在这咫尺之距里仿佛揉成了绳,紧得连线头都瞧不见。


    盘扣可怜兮兮地被拽着,阿勒面上不露端倪,但心潮迭起,掌心里都催出了薄汗。


    像是想帮她扣上,又像是想把盘扣撕了。


    最后低头下去,牙齿轻轻叼住棉线,一拽,线崩断的一瞬间,呼吸铺洒在龙可羡颈部,沿着皮肤狡猾地下游,她不自主地抖了抖,心口鼓鼓的,很是奇怪。


    “我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阿勒没有回退,也没有再近一步,他扣住龙可羡后脑,保持这个距离,与她对视。


    “花了两日时间,原以为是犯浑,浑劲儿撒干净,也就无事了,但后来发现这是自欺欺人。”


    那蠢蠢欲动的情潮只是随着体力暂时蛰伏下去,只要龙可羡一出现,别管她做什么,只要她站在跟前,就能轻而易举地掀翻那些潮浪,催发更多的贪婪。


    他总觉不够。


    亲密无间,不够。相依为命,不够。无话不言,不够。


    那都是在安全范围内的往来。


    他想要更多。


    阿勒手腕使力,把她往前送一分,两人额贴额,气息混乱地缠在一处:“这事儿,风月不可解,晚星不可解,唯有疯魔可解。”


    龙可羡已经讲不出话,她试着后退,却发现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宛如铁臂,死死禁锢着她:“什么,什么事?我们离太近了,你烫得我好难受。”


    阿勒拉开点距离,眼神正经:“我要说了。”


    龙可羡无端地紧张,觉得阿勒今夜不同寻常,不知他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愣愣点头。


    “龙可羡。”


    他停顿片刻。


    “今晚,我是不是亲着你了?”


    亲着了吗?龙可羡回想起来,摸了摸额头:“亲着了。”


    阿勒蓦地伸手拉近椅子,两把椅子砰地撞在一处,龙可羡下意识想起身,却被拉住了手腕。


    “你还我一个。”


    龙可羡迷茫道:“要……要还的?”


    阿勒没说话,眼神很定,龙可羡半信半疑,但这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大事,从前打起架来,咬脖子,啃手臂那都是常有的事。


    亲一口,这还不简单。


    “叭。”


    龙可羡迅速探头,湿乎乎地亲了一口,故意亲得大声。


    “够不够了?不够我还可以……”


    阿勒强自镇定:“嗯!够了。”


    龙可羡拽着他,絮絮地念:“你方才说什么解不解的,我不明白,你给说说……”


    阿勒反手把人推到屏风后:“去换衣裳,睡觉!”


    他心口揣了窝兔子,几欲要蹦出来。


    激烈的鼓动就像在开启某个关窍,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那些莫名其妙的贪欲痴妄,通通有了去处,有了注脚。


    浑浊的人欲中生出嫩芽儿似的情丝,让他想触碰,想撕裂,想破坏,还想好生呵护。


    那一口亲下来,阿勒终于确定。


    他对龙可羡的感情,确实不清白。


    第89章 占有欲


    龙可羡初具性别意识是在书塾, 她才十岁,那是春雨濛濛,满山谷浅碧深青交织的一日。


    她气鼓鼓跑回来跟他讲, 先生说男女有别, 亲兄妹也不可以一起睡觉。


    阿勒头一回出海归家, 打了场漂亮仗, 但主幼将强的局面将他框得很尴尬,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拽着往外头去。


    龙可羡非要他去书塾跟先生讲道理,哥哥与妹妹就是可以一起睡觉,还讲先生是从书上看来的,便叫阿勒也写本书,必须写一摞, 不能被先生比下去。


    小东西那会儿聪明得很,自己嘴皮子不够利索, 就不在外边跟人动嘴, 回来必定条条道道掰扯清楚, 卯着劲儿要顶回去。


    她还有个误区——弄不明白亲兄妹和他俩之间的区别。


    阿勒反手把她夹在胳膊肘下,丢回了书房, 把小犟猫按在圈椅上,要她写下两人的名字。


    “你叫什么?我叫什么?”他点着纸面。


    潮湿沉闷的春日雨夜, 窗纸被泡得发皱,一绺绺嫩枝芽附着在上头,屋里灯影缭乱,口齿不甚灵便的龙可羡慢慢地开口, 把两人的名字咬得又准又轻,眨巴着眼睛看他, 里头搁着无畏的天真。


    她不要讲道理,她就要阿勒。


    看起来理直气壮,实际上小心翼翼,眼神和声音一道儿,又准又轻地叼住了阿勒,让他讲不出那刺耳的话,他当时心口酸软,想到这只是个打小就受苦受难,没有人要的小崽子,所以对唯一一个可以长久陪伴的他有种固执的占有欲,以至于没有意识到,退让就是破例的开始。


    更没有意识到,悬而未决的一件事,在多年之后,会再度摆上台面。


    雨汽收干,烈日无情地烘烤大地,晒深了树色,一打冷风从冰鉴缓缓游满书房。


    阿勒搁笔,几个铁画银钩的字横陈在纸面上,他站在桌旁,听到龙可羡小声念,有点儿过往与现在重叠的时空恍惚感。


    “哥哥……”龙可羡回头,拽拽阿勒,“少一个,你写,阿勒。”


    怎么这会儿偏偏叫哥哥,这俩字一出口,就真刀实枪似的,把阿勒抛在脑后的罪恶感噗呲噗呲地凿出来,他的节奏有片刻混乱,把她的手反握住了,才说:“小名,不要紧。”


    龙可羡看着那行字,转动眼珠子看他:“你有小名,我没有。”


    阿勒总是连名带姓地叫“龙可羡”,“龙可羡”,乐此不疲。


    “……现给你取一个?”阿勒没料到她讲这个,想了想,开始往后搬书,说,“这事儿不小,在南域得请神旨,斋戒沐浴,报予四方海神赐福才能用,我先备上几个,防着那劳什子海神老眼昏花给我否了。”


    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你不祈神的。”


    “一码归一码。我浑,从小祈神就不招神疼,在阿悍尔就是如此,”阿勒撂下一摞书,“你不一样。”


    “不一样?”


    阿勒弯身,借着日光端详她:“我们家小崽,到哪都很招人疼。”


    龙可羡抿一点点唇,眼里得意得要飞起来了,她挺直腰背,坐得板板正,看他翻看书册,又问:“为什么叫阿勒?”


    “……不讲给你,”阿勒后知后觉,话题已经偏出了十万八千里,他一把合上书,叩叩桌面,“别打岔!”  龙可羡慢吞吞地“哦”一声,阿勒从来不告诉她这个小名是什么意思,她的性子,也不会拿着这俩字到处问,因此还算个未解之谜。


    阿勒点着纸面,娓娓道来:“我们姓名不同,身上流的血脉也不同,你管我叫哥哥,实际上只是基于年龄,于亲缘没有什么关系。”


    和小时候讲课一样,龙可羡乖乖点头:“哥哥,是礼貌。”


    阿勒满意点头:“不叫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行,龙可羡不同意,仰着头望他。


    “……”阿勒给她拧回去,“我们不全是兄妹,也可以不止是兄妹。”


    太绕了,龙可羡闷声:“我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你先记着,”阿勒循循诱导,“要不要换个称呼?”


    龙可羡试着开口:“公子?”


    阿勒一眼斜过去:“怎么着,近卫的位子给你留一个?”


    龙可羡麻溜地改口:“阿勒?”


    这就对了,算个好开头,阿勒不吝鼓励,揉揉她脑袋。


    龙可羡瞟他一眼,慢悠悠道:“哥舒?”


    阿勒心满意足,却听她又小声补了句,“哥哥。”


    “……”算了,徐徐图之吧。


    于是,由龙可羡提起,由阿勒定调,时隔五年,这场迟来的立场统一之论落下帷幕,尽管始与末拥有截然不同的初衷,但终将殊途同归。


    ***  同样落下帷幕的还有朝廷海务司设立一事。


    王都粮价风波看似已经结束,然而风波过后暴露出来的田地问题困扰着上下层级,明勖头疼,涉事权臣不安,被圈占的田地也没有回到农户手中,退林还耕之事不能一蹴而就,王都未来几年仍旧要四处征粮。


    国库被拖住,就没办法在军务上施加更多力气。


    关于海务司一事,此前草拟的章程全数作废,明勖原定的海务司掌事人在这场波云诡谲的角逐中沦为牺牲品,在这之后受到同僚或明或暗的排挤,明勖只好将他外调到属国,形势明朗后再伺机起用。


    和海上的打法不同,陆地不是阿勒的主场,他很早就从自身经历中琢磨出了这套隔山打牛,借力打力的玩法,主国在大体平稳的前提下,内斗不断是最好的。


    晨起,阿勒遣人向宫里递了起舶的条子,表明离都返程的意思。


    他此次进王都,为的是每年一度的航道回税一事。黑蛟船在海上维护航道稳定,让带有主国徽铭的船只能够不受人为因素影响,保证走海安全性,同时,作为回报,每年朝廷向阿勒付予报酬,再基于运送货物的品类制定了一系列普税,这是除皇室官船之外的民商需要缴纳的部分。


    粮价风波之后,尤太傅在局面里看到了阿勒的影子,拖着此事没让他离开王都,阿勒做得绝,直接堂而皇之坐地起价,这苦果朝廷不得不笑着咽下去。


    现在事已平定,王都没有再拖着人不给走的道理,然而条子迟迟没有批复,午后宫里流水般送出奇珍异玩,都是打着太后的名头送给龙可羡的。


    龙可羡在园子里追鸟玩儿。


    阿勒挑着南珠,嗤声:“司马昭之心。”


    公子出去后,厉天小声嘀咕:“之前宫里来人,旁敲侧击地问二姑娘喜欢什么物件儿,怕送得不合姑娘心意,公子说什么来着,说有这功夫已经送上五六个来回了,如今人家送了五六个来回,公子倒不满意了。”


    “这怎么一样!从前公子自欺欺人,死不承认,一个劲儿折腾咱们,如今是拨云见月,心里敞亮啊!”闻道苦尽甘来,春风得意,连尾巴都是翘的,架着脚,就在那看厉天忙东忙西。


    “你别胡说八道!”厉天对着礼单,看得晕头转向,“过来搭把手。”


    闻道吐着瓜子壳:“是不是胡说八道,等公子栽个跟头你就明白了。”


    “栽什么跟头?”厉天抽空抬头,云里雾里的。


    “我怎么知道,这得看姑娘。”闻道笑得蔫儿坏。


    ***


    通关文牒是傍晚到的,同时抵达驿馆的还有轻装便服的明勖,他病了多日,在这夏日傍晚还穿着披风,讲起话来声音嘶哑,不时就要喝水润嗓。


    龙可羡看了片刻,觉得晚风吹一吹,他就要倒了,于是关了窗子,将夜风与探头探脑的闻道都隔绝在外。


    “挑了些珍奇物件,二妹妹收到了吗?”


    他这回很聪明,知道送礼被截过,因此换了个话头。


    龙可羡点头,掰着指头数:“喜欢小铜钟,还喜欢香球。”


    明勖微微笑了笑,驱散了些许病容,龙可羡总是能够明确表达喜好,并不为此遮掩,她不需要在受好时逢迎,既保留有稚拙的心神,又有能够保持稳态的能耐。明勖垂下眼,身在皇室,他看多了动荡变幻的人事,龙可羡仿佛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个会指着他面颊,直白地说出“你也红了”的小女郎。


    所以明勖喜欢她,是基于得不到的前提。


    他很清楚这一点。


    阿勒正在港口安排起舶事宜,屋内没有旁人,只余夜风翻动绿荫的声音。


    明勖目光温柔:“二妹妹明日要走,下一回再来不知是何年何月。”


    龙可羡想了想:“若是税算得不对,明年春天要来的。”


    明勖微愕:“是二妹妹拟的?”


    龙可羡略微得意,坐得更端正了:“我算的。”


    明勖喝了口茶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前些日子我着令户部从中挑出数处驳回重改,户部费了不少心思,哪知道隔空拆招的是你。”


    这话没有遮掩,像是分离前的坦白,让他感觉到久违的轻松:“近来王都纷乱,处处可见哥舒公子的影子,太傅昨日与我促膝长谈,要我放缓步调,不要急于求成。”


    龙可羡很同意:“不要急。”


    “但老师……”明勖搁下茶盏,苦笑,“你知道官侵民田一事,老师家里也摘不干净。”


    龙可羡睁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他,她觉得疑惑,不明白明勖怎么会与她谈起这个,她又不认识尤太傅。


    明勖有些不敢与她对视,面颊悄悄地红了:“我不该说这些,二妹妹不要放在心里。”


    “不放在心上,”龙可羡看着他红透了的颧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贪心点有什么关系。”


    明勖:“嗯?”


    “我也很贪心,出任务时要占大头,银子少不干。”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


    明勖只有在她侧过头时,才敢看她:“海上没有这般错综复杂的朝务关系,我经此一事才知道朝廷官员多有勾连,清流也在结党聚势,就连常卫司里也俱是各家塞进来的官宦子弟,他们绑住了我的手脚,让我举步维艰。”


    “你是小皇帝嘛,”龙可羡不假思索,“小时候都没有力气的,你要一口口把他们吃掉,才能长高,变得厉害,一口吃掉就会噎死自己,那些骨头便会吸着你的血肉长出来。”


    明勖沉默着,若有所思。


    “贪心点有什么关系,”龙可羡重复道,“不准把位置占满,不准把钱库掏空就好了,大家都怕皇帝。”


    官员敬畏皇权,才能行之有度。他要把自己当作皇帝,不是集各家所长的学生,不是温吞和善的太子,是新帝。


    ***


    阿勒拭着颈上的汗:“听人讲小皇帝出门时面色发红,病容全退,比用灵丹妙药还神。”


    龙可羡正盘腿坐在榻上,数着香球里的珠子,含含糊糊地应:“红。”


    “嗯?”阿勒冰凉凉的手就往她额头上放,“我来看看,这味灵丹妙药长什么样儿,都治什么症?”


    龙可羡被冰得往后仰,惊疑不定:“你冰我!”


    “我前脚给明懿送人情,后脚你给小皇帝送灵药,”阿勒抵膝上榻,逼近她,“坏事儿了,我便拿你下酒。”


    “不要下酒。”龙可羡迎着这姿势,往前钻,把自己埋在他影子底下,片刻后反应过来,“你吓唬我。”


    明勖能进驿馆,能与她喝过两盏茶,偏偏撞在阿勒不在驿馆的时候,这分明是一重套一重,首尾相衔的第二个局,明懿醒了,明勖也该支棱起来,这杆秤歪向哪边都不行。阿勒乐见其成。


    柔软的发丝蹭着他下巴,阿勒笑得恣肆:“嗯,我吓唬你。”


    龙可羡额头往他胸口磕,闷声骂他:“坏东西。”


    阿勒顺着她后背的发丝:“我自然坏,你么,”阿勒把她一绺发尾卷在指头上,“下酒就怕,若是日后挨了更大的欺负怎么办?”


    龙可羡探出点脑袋,仰头看他:“欺负?”


    阿勒闭目,想到那画册上的种种:“许会比此刻坏十倍百倍,但听人讲那是件快活事……”他顿了片刻,把滚在喉间的话吞下去,变得温和,“待得日后,我教给你。”


    第90章 有时候


    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宜缓不宜急。


    次日船只起舶,迎着酣畅的海风驶向波澜起伏的天际,阿勒支着躺椅, 在甲板上晒太阳, 面上盖着本书。


    他们一直走在条平稳安全的道路上, 有些出格, 但谁也没有把这种出格的亲昵举止冠以爱欲的名头,仿佛是动物间的撒娇打滚, 嬉闹缠耍。


    爱与欲如何跨离与融合?


    阿勒在自我挣扎间杀出了一条血路,发现路之尽头站的还是龙可羡,他发现自己想要这个人,如兄如父也好,伴侣朋友也罢, 她身边每个倾注情绪的位置,他都要占。


    而阿勒, 他也不是甘愿慢慢等龙可羡自个儿开窍的性子。


    所以要循序渐进, 最好每个阶段都小有成果, 他光是想想,就发觉自己十分需要龙可羡的正面反馈, 否则他会为此焦躁,做出些不可预料的举动。


    怎么循序渐进……阿勒十指交握地搁在身前, 他没有近在身边的例子可供参详。


    迄今为止,阿勒对于男女相处的了解停留在旁观与侧听,抛除许多年前花船上所见的荒唐图册,便只能想到远在阿悍尔的父母。


    多年前, 阿勒在养小孩儿这事上遭遇挫折——


    龙可羡的性格是伴随武力成长而越发霸道的,每一次脱胎换骨都是在战损之后的爆发期里。那段时间龙可羡会十分亢奋, 有使不完的劲儿,这个劲儿怎么撒都行,打拳也行,从这个岛游到那个岛也行,劲儿卸干净了,便需要十天半月修养过来,这十天半月她一刻都不能离开阿勒,宛如雏鸟。


    阿勒起先没有意识到这点,哄睡了人就出海处理件急事,漏夜出门,掐着时间在天明前就得回,当中没有半点歇息的时间,安排得这般紧密,天色熹微时,他披着濛濛海气回去,还是看到了一个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的小东西。


    胳膊捆着纱布,左腿打着板曲不起来,就直挺挺地抻着,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一见他,就很不高兴,往自己腿上撇一眼,再往胳膊撇一眼,气鼓鼓的,别过脸去,仿佛再不过来抱她就能泪溅当场。


    阿勒不喜欢这般吗?


    阿勒喜欢得要死。


    就是由爱而生忧,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二人相处时越来越薄弱的分界线。龙可羡童稚、天真、无畏,一次次地在这条界线上暴击,然后就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他,让阿勒主动接近她,这等同于阿勒同样在界线上踩了一脚。


    有时候。


    有时候阿勒就是没法拒绝龙可羡。


    阿勒那个年纪,还会为此发愁,他摸不清尺度在哪里,或者说,摸不清这个尺度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因为这事,阿勒修书回阿悍尔,旁敲侧击地询问赤睦大汗小时候怎么平衡句桑、司绒和阿勒的关系,再稍微提了点儿龙可羡的事。


    赤睦大汗很少在正事、问安之外收到阿勒的信,他收信那时就怔了神,之后两日两夜没睡着,提笔写了万八千字,又揉掉作废,因为表述得不满意,急得嘴里长了一个又一个泡,最终才捋得有条有理。


    再是润笔,又花了一整夜。熬得眼通红。


    结果因为路途遥远,那年雨水特别频,海鹞子在中途被雷暴困在小岛上,孵了一窝鸟崽崽,阿勒收到信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龙可羡恢复如常,但赤睦大汗那封信的后劲压得很沉,让现在的阿勒触到了星点余烬,赤睦大汗的主旨只有一个。


    【若是试图给欲望加上限制,无疑是在强化它。】


    接着解释了一句,【小崽爱黏人是常有的事,越严苛管束,越是适得其反,你需克制己身。】


    最后对阿勒的警示才是重点。


    这句话是双向的,多年之前阿勒只咂摸出一层,多年之后这话悄然地转变了锋向,尖刃直指阿勒。


    那个试图给欲望加上限制,结果在克制中不断强化它的,反而是阿勒。


    海天开阔,风尾柔驯地待在阿勒掌中,他闭目思索片刻,把循序渐进四个字怼进脑海里。


    ***


    起舶后,行至半程,有起黑风的迹象,为避风雨,他们到一座小镇暂泊。


    这座小镇三步一座茶楼,十步一间书局,只是从街头走到巷尾,阿勒就有了个谱儿。


    翌日,天刚擦亮,日头不盛,其下浮着两线黑云。


    书贩又没抢到好位置,挨在墙跟儿底下垂头丧气,眼前黑影晃了三趟,小贩有气无力:“客人您是买书呢,还是乘凉呢。”


    阿勒蹲在摊子前,握着折扇,装模作样地在一溜儿的书册上划过,问:“有没有那种……”


    他欲言又止,小贩心领神会,将压箱底的黄皮册子都翻出来了,谁知客人统统不要,红着耳朵根子斥了一句:“正经册子!”


    小贩愣了片刻,随即又抱出一摞话本,无一不是郎才女貌典范夫妻,然而阿勒左挑右拣,还是觉着差点意思。


    半晌,阿勒提了要求,小贩边听边从书筐子里头找——


    要男子俊美又专情……


    要有盖世豪情,又能知冷知热……


    要风度翩翩,还要文武全才……


    诸如此类的盛赞说了一箩筐,眼都不眨半下。


    小贩额汗涔涔。


    当说到话本中的女子要如何时,阿勒沉默了会儿,说得相当具体:最好长着一头浓密的发,笑起来有一对梨涡。打人还得疼!乍看是雪豹,杀人不见血,再看就是猫,养熟了能敞开肚皮任揉任捏。


    小贩埋头,在筐里哗啦啦地翻找异志奇谈。


    阿勒最后又补上一句——最要紧的是,要这话本中的男女,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


    黑风卷着狂涛积势而来,浓云迅速在穹顶部署开,黑沉沉地压在连屋叠瓦上,空气中嗅得到潮湿闷热的水汽。


    阿勒袖中躺着两本话本,悠哉地逆着团云回到客栈,看了眼睡得沉酣的龙可羡,刚刚把话本搁下,要去关窗,却在长街尽头看到了几道身影。


    那身悠哉的懒筋便缓缓收了。


    “啪嗒!”


    豆大的雨珠当顶砸下,溅开时带起了零星的土粒,紧接着天地轰然作响,暴雨倾盆而下,这座海上小镇的碧蓝镶边瞬间沉于晦暗。


    迟昀踩着雨脚进到客栈,他来得仓促,却不见狼狈,还是一身干干净净的天青蓝,还是地崩山摧于眼前都不会乱一丝的面色。


    厉天点起油灯,关了门窗,上过两盏清茶,他们把这间客栈包了七日,此时大堂里没有旁人,灯影孱弱,微微地吐着昏光。


    阿勒摇着折扇,笑起来有点邪性:“闯风沐雨而来,我好生感动。”


    迟昀往他折扇上看了眼,不咸不淡说:“不要拘泥于口舌,洒两滴泪来开开眼。”


    阿勒反手往上指:“巧了,今日苍天代我释情。”


    迟昀应道:“所以恨不能将我淋个透湿吗?”


    阿勒哈哈笑了两声:“话说透就没意思了,说吧,有什么事需你亲自跑一趟。”


    “在这说?”迟昀环顾四周,“你倒不讲究。”


    “楼上不方便,”阿勒摇了摇扇,眼角折出点招人的弧度,“世子就在大堂将就将就吧。”


    迟昀停顿片刻,意识到什么,淡声道:“畜生。”


    “ 过奖,”阿勒根本收不住这得意劲儿,“养媳妇儿和养妹妹还是不同的,我如今方才咂摸出点意思,日后大成,可以著书立论予你参详。”


    雨势密集,一波一波地打得门窗啪啪作响,孱弱的灯影忽然晃了晃,阿勒往墙边看去,龙可羡揉着眼睛站在楼梯口,问:“什么,书?”


    “什么书?”阿勒矢口否认,“没有书,这大雨日,下来做什么?”


    迟昀瞥他一眼,眼神微妙,搁着俩字:出息。


    龙可羡挪着脚步,坐到阿勒边上,眼睛直往迟昀身上瞟,瞟完又一个劲儿看门口,满脸搁着失望:“玉镜没有来吗?”


    阿勒立即还以颜色,淡淡瞥回去。


    迟昀面色淡漠,道:“玉镜偶感风寒,在府里将养。”


    阿勒半笑不笑:“寻常人对自己小娘都这般直呼其名么?”


    迟昀四两拨千斤地回击:“二姑娘也时时刻刻唤你兄长么?”


    龙可羡捧着茶盏,正在埋头挑果子吃,闻言以为被点了名,老老实实道:“没有,他总让我唤他阿勒……”


    迟昀微讽:“五十步笑百步。”  阿勒不以为然:“胜之毫厘也是胜。”


    迟昀徐徐地呷了口茶,看着龙可羡:“胜之不武,趁人之危。”


    后一句说得重,点的是一派懵懂的龙可羡。


    阿勒眼里蓄着风暴,语气越发温和:“这四个字我还给你,还给你府上‘偶感风寒,半步不得出府’的小娘。”


    窗外狂风暴雨席天卷地,屋内唇枪舌剑明暗交锋。


    龙可羡半点也察觉不到二人之间的火药味儿,她竖着耳朵呢,小声地插了句话:“玉镜病得很重吗?你没有带玉镜看大夫吗?”


    龙可羡见过玉镜几面。


    第一次见面,她形容狼狈,面颊沾着星点血渍,正从恶徒身旁站起来。月色凉凉的,宛如流动的水银,她起得很慢,伸指摸了摸脸,把那血珠拉长,让淡漠的脸色漾出一股妖异,而玉镜看着指头那点红,蹙起了眉,像是有些不高兴,随后轻轻地丢掉了匕首。


    是从那夜起,龙可羡看到月亮,再想到玉镜,便会觉得月色也浮出了妖异的红。


    后来再见,她总是很温柔的,挽着宽宽的袖袍,说话轻声细语,看一眼过来,龙可羡就觉得整颗心都泡进了糖水缸里。


    龙可羡对女孩儿的喜爱,都或多或少来自于对龙清宁的移情,也因为知道她们不是龙清宁,故而喜欢都是有度的,譬如明懿,譬如学堂里的姐姐,玉镜总是不一样的,她有种让人搁不下的本事。


    迟昀神色稍缓,他近来疲乏,才会让哥舒三言两语的挑起了火气,他应着龙可羡,揉了下眉心,说:“只是风寒,二姑娘不要担心。”


    龙可羡心里挂着事,含糊地点头,吃过茶,就蹬蹬蹬地上了楼,刷啦啦地写了一长票单子,交给厉天,让他置办好,遣船送去镇南王府。


    迟昀和阿勒讲的是两边海域交界处聚势的海寇,二人谈完已是入夜,迟昀踏云而来,冒雨而走。


    阿勒推门进屋时,雨势稍缓,他一眼就瞧见了窗下的小脑袋。


    “看什么呢,头都要埋进去了。”阿勒从后边弹了一记龙可羡头顶的珠花。


    龙可羡看得如痴如醉,没留心周遭动静,被一弹,吓得手里书哗啦落地,未及答话,阿勒凑近一瞧,正是他今日上街买的话本子!


    “……”这鬼天气,下了雨,还烘得人发热!


    阿勒手比脑子快,一把捞起书:“夜里看这蚊蝇字,也不怕坏了眼睛!”


    “别拿,没看完,”龙可羡看得头昏眼花还不愿意撒手,“我的……”  “什么你的我的,”阿勒转头就塞进犄角旮旯里,“去沐浴,行程有变,明日起舶了。”


    龙可羡磨蹭着下榻,狐疑地把他看了又看,阿勒佯装正经,耳根却悄悄地红了。


    深夜,梆子响了三声。


    阿勒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后腰被戳了一下,紧跟着听龙可羡小声问:“那书……怎么净是些哥哥妹妹的?”


    “!”阿勒觉也不困了,人都惊醒了,后背绷得发直,三魂七魄都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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