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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喜欢你


    雨声淅沥, 拂到耳朵里,只剩天地的余息。


    龙可羡等待片刻,把手贴在阿勒肩头, 轻轻叫他:“阿勒?”


    哪敢应?


    不敢应!


    阿勒连呼吸都放缓, 这句话就是一道靶圈, 把他的心思明明白白挂在上边, 一睁眼,龙可羡随便以话本为延伸讲点什么, 都能轻而易举击中他的心思。


    到时别说循序渐进,别说慢慢磨薄窗户纸,只怕连窗带墙都要被一拳击穿。


    龙可羡数着呼吸,手指忽轻忽重的,沿着他的脊背走了一遍, 闷声嘟囔:“你好硬。”


    “……”这些话也是胡乱说的吗?


    阿勒此时就是道绷紧的弦,一分劲儿都不敢松。


    不料身后窸窸窣窣的响了一阵儿, 右臂贴着右腿外侧的部分忽然承力, 阿勒脑中一嗡, 龙可羡手脚并用地翻过他的身子,落在了床外沿, 然后熟门熟路把被子一掀,把阿勒手臂一枕, 整个人塞进了阿勒怀里。


    阿勒汗毛都炸起来了!


    钻进来不算,还要嫌他热,悄摸儿把脑袋探出来,气息就同羽毛般, 一下,一下, 沿着他下巴往脖颈淌,钻进那不可视的暗色里。


    龙可羡盯着阿勒。


    当真睡了?


    她思忖片刻,伸手掀了掀他的眼皮,又把耳朵贴在胸口听响,还要拿拇指揉一揉他喉结旁的痣。


    分明是没睡熟的样子。


    眼皮好容易就掀开,胸口鼓动的节奏堪比午后暴雨,揉那颗痣时喉结就不听话地滑来滑去。


    为什么不醒呢?


    龙可羡想不到复杂的原因,只能就这个结果继续下一步动作,她小心翼翼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


    阿勒睁开眼,缓缓呼出口气,给他憋的,口鼻皆是一片湿热,好比浸满雨水的木头,在龙可羡无意识的撺掇下,“急”与“缓”在胸腔里剧烈拉扯,让他后背一阵阵儿地麻,差点就要绷不住。


    要一只饥肠辘辘的狼抑制进食欲,这本来就是件难事。


    光影微微一晃,龙可羡点了座小油灯,搁在榻几上,又埋头在角落里掏掏找找,不多时,摸出了两本皱巴巴的话本,心满意足地弯起了唇,趴在榻上,翘起脚,一页页地翻看起来。


    阿勒无声看着,挑灯夜战,你还挺好学。


    然而龙可羡每翻一页,就像在阿勒心口打靶,一下下的,打得他耳膜生疼,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掀掉被子,三两步跨过去,按住了纸面。


    龙可羡这回有防备,咻地抽回了话本,摁在肚子底下,仰头看他:“偷袭我!”


    阿勒抱着臂,冷酷道:“翻页声吵得睡不着。”


    龙可羡一骨碌坐起来,指指外边:“你睡觉,我外面看,不吵。”


    直接给阿勒堵得没脾气,他揉了下脸,把那冷酷揉散了,耳根浮点微妙的红:“晚间同你说过什么,明日就要起舶了,破本子而已,哪里值当你挑着灯熬着夜看。”


    “你没看过?”龙可羡关注点在这里。


    “没有。”阿勒心说,没来得及。


    龙可羡掏出话本,哗啦啦地翻到首页,眼神熠熠道:“一起看!”


    ***


    两人同榻而坐,那两本册子就搁在案几上,龙可羡目光灼灼,没有半点思绪扩散的模样,阿勒松口气。


    他意识到,被动才会让他落入靶圈。


    光闭着眼睛让龙可羡折腾注定折腾不出什么门道,这小炮仗一根筋顶到天,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需要牢牢把控住节奏,才能稳步推进。


    油灯孱弱地吐着光圈,照亮底下巴掌大的话本。


    “哗啦。”


    龙可羡翻过一页,侧额瞄着阿勒,用手肘顶顶他,“你看。”


    前边的龙可羡看了不少,在这催他呢,阿勒架着单臂,垂眸翻页,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最后看了眼结尾。


    这话本讲的是个外海豪族传世秘宝的故事,一代族长猝然逝世,族中游历的孩子们陆续回归,当中混进来两个细作,这就是主角儿了。


    人前扮兄妹,人后滚上床,都知道自己是假的,都以为对方是真的。


    整一个《这么巧,你也是细作》的套中套中套故事。


    阿勒心道这都偏到哪重天外去了,算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骗来哄去,以假充真,他瞥龙可羡一眼:“好看?”


    龙可羡含糊地点头,连忙往前翻,美滋滋地翻到中间继续看。


    看两个骗子在相认时泪洒当场,看他们为了博取对方好感,削弱对方防备心,继而方便后续行事,都默契地采取了攻心计,在攻心的过程里先后失陷于谎言重重叠织的罗网中。


    自然,这是看过前因后果的阿勒的视角。


    小东西眼都不眨,看得全神贯注,她还保留着小时候的习惯,看书时要用手指划着,一行行慢慢看。


    是了,这种话本,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揭露俩细作的身份,小东西当他们是真兄妹呢。


    真兄妹哪有这般处的?阿勒无声嗤笑。


    嗯?电光火石间,阿勒想到了某种联结,他直起身子,脸上的笑收敛了,沿着龙可羡的指头看下去,看到那对细作刚刚相认,经由族中安排回到儿时院落居住,两人亲密无间,兄友妹恭,仿佛过往数年的分别从不存在。


    看到此,都算正常进展。


    阿勒偏过头,盯着龙可羡的手指头在块块墨字下划过,剩余三行,两行,一行,一页看完,慢腾腾地翻过页。


    看了片刻,疑惑地皱起了眉。


    阿勒绷着下颌,目光如鹰隼,像要把她脸上细微的变化都纳入眼中,好抽丝剥茧地辨析。


    龙可羡看看字,又短促地看了眼阿勒,再看回话本:“姬莲为什么握住姬珩的手,心跳得就好快?”


    阿勒的手近在咫尺,龙可羡想也没想就握住,静思片刻,断言道:“我明白了,定然是姬莲生病了。”


    “?”阿勒万万没想到,他敲敲桌面,“没人生病。”


    龙可羡接着往下看了两页,信心十足地告诉他,“就是生病了,姬珩也染上了病,你看,姬珩的心跳也变得快。”


    “你不懂,有情人……”阿勒及时刹住,转口道,“男女之间有时就会如此,挨得近了,若是喜欢对方,心里就跳得快。”


    龙可羡还握着阿勒呢,她茫然道:“可我没有……”


    她没有……


    阿勒心欲泣血,面上却仍是正经:“哪有人生来就会的,你看这两兄妹也并非一重逢就如此,还是多牵,多牵着自然熟能生巧。”


    龙可羡怔怔的,去向他询证:“多牵你,也会跳得这般快吗?”


    阿勒端着良师的架子,点头:“嗯。”


    龙可羡却轻轻地撇掉了他的手,低着头说:“我不要跳得快。”


    她不喜欢那般失控的感觉。


    手上忽然没了力道,阿勒愣了片刻,遽然逼近她:“你不要跳得快,也不要喜欢我了么?”


    两人挤在小小的榻上,油灯吐的光圈微小,像一层薄薄的泡,把他们圈在这方寸之地,龙可羡动弹不得,鼻尖和他若有似无地挨着,呼出的气息游动在下巴,仿佛也不适应这距离似的,局促地交织在一起。


    热热的,潮潮的,痒痒的。


    龙可羡眨了下眼,那过长的睫毛仿佛要搔在阿勒心口,他一下就意识到这距离不对,但他不想退。


    他不想退!


    他还生气!


    “我……”龙可羡刚开口,阿勒呼吸骤然发沉,在不到一指的距离里,说话和往他理智上纵火有什么区别!


    他想咬住她。


    从嘴唇到下巴,从下巴到脖颈,用足够恶劣的方式让她把方才的话咽回去。


    好吧,龙可羡看着他气势汹汹的眼神,有种被拆解的错觉,她缩了缩脖颈,往后仰了点儿,用气音说:“你瞪我,你凶。”


    兜头一盆冷水,浇得那股气一下就散了,阿勒往后直身,不自然地说:“不是瞪……”算了,这和瞪有什么区别,阿勒看着那道弱下去的灯圈,有点泄气,没再说话。


    龙可羡偷眼去看,翻过一页,故意把翻页声弄得很大,半个字也没看,光在那左翻右翻,带起的风拂起阿勒的发,但他还在出神,侧脸看起来有点落寞。


    龙可羡拿手肘顶顶他,阿勒才回神:“怎么了?”


    她指着话本上某个字。


    阿勒不明所以,照着念:“喜。”


    龙可羡挪动指头。


    阿勒说:“欢。”


    心口一下揪紧。


    龙可羡再度挪动。


    阿勒声音发涩:“……你。”


    喜欢你。


    短短三次挪动,指挥着阿勒心里纵起东风。


    龙可羡晃晃脚丫子,和他的碰了碰,紧接着继续逐字逐句地看起话本,阿勒好半晌都说不出话,眼神跟着她的手指生硬地移动,眼看那对儿骗子细作的行止越发越界,差点儿就要亲上了。


    阿勒突然伸手按住了纸面,说。


    “用讲的。”


    龙可羡疑惑地把他望着。


    “方才你指出来的,用讲的,再讲一遍。”


    龙可羡不明所以,刚开口,阿勒的手往她掌心里拱,就像她撒娇要牵时一样,阿勒把要求拉满。


    “看着我,牵着手讲。”


    掌心里像塞了团火,龙可羡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在灯影下发白,而他的肤色稍深,手也大得多,硬要塞进来,导致还有大半露在外头。


    她迟疑着,慢腾腾开口:“喜欢……你?”


    “什么语气,你是在问我么?”做都做到这步了,阿勒索性把脸皮抛掉,逐字咬着说,“我自然喜欢你,比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喜欢,恨不能把你揣在心窝里,时时刻刻都看着!”


    这掷地有声的,龙可羡听得发愣,她呆呆地应:“我也喜欢。”


    阿勒穷追不舍:“喜欢什么?”


    龙可羡轻声道:“喜欢你啊。”


    阿勒深吸口气,那点火从脖颈一路烧到耳下,烧得他脑中嗡嗡响,他仍然没忘记要句准话:“谁喜欢我?”


    龙可羡认认真真地说:“我喜欢你。”


    妥了,炸了,阿勒脑袋一阵发紧,浑身的气血直冲上脑,甚至觉得鼻腔发热,磨出了星点血气。


    龙可羡觉得阿勒也病了,从头到脚说不出来的奇怪,踌躇着不知道要不要去请大夫来给瞧瞧,阿勒又握住了她的手:“心砰砰跳的喜欢吗?”


    龙可羡把他的手按在胸口,睁着清亮亮的眼睛:“没有,我没有生病。”


    她拍拍胸脯:“你跳很快没关系,你生病,我可以保护你。”


    阿勒徐徐抽回手,顺带着把话本塞进袖中:“下回再看,油灯太暗。”


    他是病了。


    那有什么关系?


    龙可羡喜欢他,龙可羡上天入地也只能喜欢他这么一个!


    第92章 有所思


    翌日, 随行的第二军上上下下都得了份赏银。


    风小了,雨一阵阵地洒着,黑蛟船穿透了雨界的浑沌阴郁, 来到两海交界处酷蓝的晴空。


    厉天举着千里镜正在远眺, 腰上一痒, 立刻转头:“好你个小贼子, 升官发财不够你乐的,竟将算盘打到我这小钱袋上了。”


    闻道挑开钱袋看了眼:“哟, 够阔的,这年头金葫芦都按满袋儿的装?”


    “还来!”厉天伸手夺过,“按篓装也不干你事,如今你也算统领两军的小将了,还缺这点儿?”


    “缺, 怎么不缺,”闻道装模作样地叹声气, “我又不是祁山, 哪儿干得出来收银子提拔人的事儿, 我对公子那是一片赤诚,绝不结党营私。”


    “……”厉天笑骂他一声, “兔崽子,少掏我话, 这事儿还没定性,公子心里边自有决断。”


    闻道冷嗤:“板上钉钉的事,这怎么就没定性?公子再不处置,这黑蛟军就要成他阿悍尔老派私兵了。”


    “噤声!”厉天肃然道, “这话太重了,你刚领第二、第三军, 把位置坐稳才是正道,再口无遮拦当心自讨苦吃。”


    闻道不以为意,就是因为手握双军,才有了与祁山分庭抗礼的底气:“我就是看他们阿悍尔一派哪哪都不顺眼。”


    “不顺眼往肚子里咽,憋着,”厉天和他交情好,意有所指地透一嘴,“公子心情好,一会儿人齐议事,你可千万别现眼。”  心情好?闻道离开主国时就没与他们一道儿,听这话就来劲,凑过去,挤着厉天小声问:“成了?”


    “什么成了?”厉天不明所以。


    闻道已经走出两步了,恨铁不成钢地回头:“你这内廷总管大太监,如此迟钝,迟早教人薅下来!”


    闻道挨了一脚。


    ***


    主船漂在洋面上,宛如拔水而起的仙山,衬得周遭巡船犹如吸附在吃水线上的小叶片。坐在中舱里,甚至能听到甲板上的马蹄声纷沓。


    二至九军的将领都聚齐了,他们泾渭分明,分坐两侧,正在低声谈论着事务。


    阿勒进来时,看到龙可羡坐在尾侧,和伏缇讲着话,伏缇原是龙可羡的术数先生,后来阿勒见他处事周到,严谨又不失谐趣,考量半年后,招纳进了麾下,补足了这群悍将的智脑。


    龙可羡一眼瞧见阿勒,便默默地转过了头,拿扇面挡住脸,只露出一圈耳廓。


    她出门前,摸走了话本,此刻不敢看他。


    阿勒没什么表情,拉开圈椅,点了点条呈。


    “公子来了,”厉天往下分发条呈,“此次召集诸位,是乌溟海与雷遁海边界线频发的冲突,条呈上有具体军情,诸位请详看。”


    闻道翻着页:“还是些老面孔嘛,两年前跑出去的匪头子们掘了几座枭巢,改名换姓卷土重来了。”


    他点着几行字:“名头能改,班子能重组,但行军布阵的习惯不会改,你们看,这摆雁形阵的,就是从西南跑出去的,叫霍霄,阵前爱放话撑场子,几年前我与他交过手,有印象。”


    “如今不是这事儿,”祁山受了伤,打着赤膊,左肩到右下腹都缠着纱布,“前些年好打,是因为他们势力分散,消息通得慢,但他们聚势成团,按捺数年之后也不可小觑。”  闻道撂一眼过去,突然笑出了声:“确实,这还是祈叔有经验。”


    闻道提霍霄,就是明白霍霄是从祁山手底下溜出去的,那年他为此吃了个不轻不重的罚。


    阿勒把手搭在茶盏上,没有开口。


    厉天在桌底下踹了闻道一脚,接着祁山的话往下说:“祈叔说得是,此为其一,其二,诸位请看圈起的冲突发起点,均是在边界线靠北的灵冲岛链。”


    说完看向伏缇。


    伏缇搁下笔,站起来:“大伙儿知道,南域是片万岛之境,事实上隶属主国辖域的十不足一,海域外沿的岛屿是荒岛,要么住着土著。公子五年前将海域以经络方式划分航线,诸位请看海域图。”


    左侧墙面,正对光线的地方挂着一副海域图,上边以主属国为辐射点,向外延伸出密密麻麻的线条,像是茫茫海域的脉络般,人为地划出了较为安全的通行线路。


    通常,船只不论在巡逻还是走货,都不会往航线外的地方走,那意味着脱离安全,沦入九死一生的境地。


    伏缇点了点右上角:“东北、东南侧均有两处地界未曾划入航线中,东北方向,与雷遁海交界处的灵冲岛链就是其一。”


    龙可羡是这时抬的头,她盯着伏缇手指的线形陆地,看了会儿,又骨碌碌地把眼珠转向阿勒,本想偷偷瞧一眼,结果猛不丁地就撞上了道黑沉沉的眼神。


    龙可羡脖子一缩,仓促地收回目光,只管埋头写写画画。


    阿勒挪开目光,没吭声。


    “我跟公子时这片地儿已经是禁域,倒是没去过,很险?”闻道问。


    “险,也诡。”伏缇应声。


    船上观测天象以定方位的阴阳生道:“我小时跟随父亲四处漂游,曾途径灵冲岛链外侧,在那地儿,罗盘蒙惑,天色诡变,牵星术均不可用,全然辨不出方位。”


    厉天补上:“抛除天象,灵冲岛链至少住有十万原地生民,极度排外,也相当野蛮,还不通官话,占着天时地利,拉条小船上来就敢蛮干。”


    “奇了怪,霍霄怎么跟这些土老炮儿搅和在了一起?”闻道嘴里没把门,“这些土老炮儿图什么?图霍霄七战七败,图霍霄能苟延残喘,图霍霄能当千年王八?”


    厉天又踹一脚过去,稳声道:“此前,公子走海有规矩,不轻易招惹原地住民,原因就是他们报复心太强,且多延用些未曾听说过的怪东西对付人,故而尽管逃匪汇聚灵冲岛链,我们也并未追杀到底。但此次是西南王府世子挑的头,要与我们联手清剿,诸位尽可谈谈想法。”


    闻道腿都快折了!把桌面一拍:“打呗!有雷遁海作靠,让他们打头阵儿。”


    “我看不妥,”祁山无奈地抬抬手臂,“ 七日前,行公子令,我与西南王府先遣队共探灵冲岛链外域,归者十不存一,那地方确实邪门,若要硬打,那就是拿兄弟们的命去撞那诡谲的大门,还不定能撞开。”


    祁山手下副将道:“咱们不比西南王府,那是有二十万戍边悍军的,咱们二至九军,拢共八万人,巡航就占走大半,能派上场的不过三万。不是属下畏战,是觉着呢……为了那些手下败将,去敌域玩儿命,不值当。”


    也有主战的,嚷嚷着,“有西南王府戍边军打头阵,跟着捡漏也不敢上?”


    舱中嚷成一团。


    阿勒转着茶盏,轻轻地搁了下去,压住了舱中起伏的声响。


    “第四军清点伤亡,该赏赏,该罚罚。七日后,第二军分率七个小队在外沿驰援,听迟昀调令。”


    随即着重点了句,“去请高大夫,给祈叔瞧瞧伤。”


    第四军正是祁山主领,他沉吟片刻,颔首:“是。”


    闻道嬉皮笑脸的,刚要开口,阿勒一眼压过去,厉天立刻跟上,勾住闻道的脖子就给拽了出去。  议事会就此结束,大伙儿三三两两往外退,龙可羡抱着册子,悄悄儿跟在伏先生后边就想溜,刚摸到门口,后边就传来道声音。


    “龙可羡。”


    龙可羡眼里一水儿的亮色,很不情愿地回过头:“我没有想法。”


    阿勒半笑不笑的:“不谈事,你过来。”


    龙可羡瞄瞄后边,又垂着脑袋盯鞋面,装作没有听见。


    阿勒慢悠悠起身,也低下头,从侧旁看进她眼睛里:“心虚什么?”


    龙可羡瓮声瓮气:“不虚。”


    “气儿都快断了,”阿勒手里捻着两枚金珠,“有没有话要讲?”


    “有。”


    “我听着。”


    龙可羡别开头,不看他:“今日……热。”


    “是么?”阿勒凉凉道。


    “嗯……”


    “嘴还挺硬,”阿勒把金珠塞进她掌心里,压声道,“谁教你睡完觉在床头留金珠的?”


    龙可羡像是有些出乎意料,她以为是摸走话本的事儿,没想到说起了金珠,当即懵了:“书里都有说。”


    阿勒气笑了:“那这算是什么,算嫖资吗?”


    这事儿不是一日两日,龙可羡自打看了话本,日日都会在阿勒枕下塞两枚金珠,她想着话本子里头,男人这般做,女人便会开心,日日盼着他来,遂也要这般对待阿勒。


    而阿勒。


    枕着金珠堆儿睡了这么些日子,今晨才发现。


    龙可羡不懂什么是嫖资,她觑着阿勒的神色,看到他弯起的唇角,飞快地点了下头:“是的。”


    她摸摸他胸口,小声说:“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阿勒愣了片刻,满腹坏水都被激出来了,凑到她耳边说,“我受之有愧。”


    “有愧?”


    “有愧,”阿勒往后坐下,“光收钱不办事怎么能行,十几枚金珠,仅仅躺在一张床上睡觉,那也太欺负你了。”


    “欺负?”


    “坐过来,我讲给你听。”


    门紧闭着,舷窗大开,龙可羡坐下来时,能看到天蓝得直往海里渗,那碧湛湛的颜色,就从海平线上一路涌来,带着咸湿的味道。


    阿勒想了想,说:“词不是个好词,意思同你买卖商货是一个样的,好比你出银子,我付与你物件,钱货两讫就是了。”


    龙可羡摇了摇头:“我不要同你买东西,”她骄傲地抬起下巴,“我很厉害,我给你。”


    “这就是区别,我不给你物件,而是……”他微笑道,“我坐在此处,任由你做件事。”


    龙可羡目不转睛看着他,半晌,开始往后挪步:“那我……我走了?”


    “回来!”阿勒一把攥住她手腕,“我坐这儿,任你为所欲为,你就光想走?”


    龙可羡袖里揣着压扁的话本,哪里经得住他握,立刻抽回手:“我不想欺负你。”


    她以为,为所欲为便是照狠里欺负。


    他倒想呢,那也得缓着来啊。


    阿勒深吸口气:“不欺负,为所欲为四字,也有好的意思,且凭你自个儿的想法做。”


    龙可羡不禁往前探了点:“什么都可以吗?”


    总算进了状态,阿勒回视她:“什么都可以。”


    龙可羡指指他喉结旁的痣:“可以摸摸吗?”


    “……”她的注视带着力道,让那处凸起上下滑动,阿勒的声音顷刻就哑了,“可以。”


    龙可羡兴致勃勃:“咬一口,也可以吗?”


    第93章 齿间喉


    也可以吗?


    这个瞬间, 阿勒脑中掠过太多画面,迭浪而来的水花一样,密密麻麻挤在脑中, 让他感到鼻头有些许发热。


    “属狗的吗。”他应了句。


    没有反对, 那就是可以, 龙可羡话还未出口, 手脚已经先出了动作,她用脚尖勾住椅脚, 把圈椅往自己跟前勾正,又扣住阿勒双臂,往下滑动,把他摁在圈椅扶手上。


    整个过程不到两息。


    龙可羡的眼睛亮得惊人,她定定地看了阿勒片刻, 又绕着他团团转了几圈,那模样, 就像预备过冬的小动物看到自己囤积的满仓粮食一般, 在大口吞咬和小口品尝之间徘徊不定, 总归都要吃掉他,因此满眼都是兴奋。


    她微微低下头, 和他对视,保持着这个姿势, 说:“我会轻轻的,痛要讲给我。”


    “……”这什么性别倒错的对话!


    阿勒意识到事情正在往不可控的地方发展,他从前对两人推进方式的判断似乎出了差错。


    他想循序渐进,但龙可羡不受控。当他表示出渐进的意图时, 龙可羡是能拽着他一路狂飞的。


    如今只能先接招,再变招。


    脑子在快速转动, 阿勒轻轻地抽出了手,反按在龙可羡手背:“准备出手时,不要有多余的话。”


    这是小时候,阿勒陪龙可羡过招时教她的。


    龙可羡抿一点唇,笑得有点腼腆,但目光没有丝毫收敛,她看着阿勒脖颈上那颗痣,小小的,偏光呈现出细微的红色,就在喉结侧方。


    龙可羡还小的时候,个头不高,所以有好几年,抬头时的画面不是阿勒的正脸,而是那颗小小的痣。


    她看着它滑动,在阿勒喝水时,吃饭时,甚至睡觉时。


    就像凸起的山峦, 能绊住龙可羡的眼睛。


    阿勒显露在外的位置里,这就是龙可羡最喜欢的地方,排在手腕骨与后颈棘突之前。对阿勒身上可见的部位,龙可羡常常会翻来覆去地按照喜好排序,她对这个人有种趋近本能的占有欲。


    可惜阿勒怕痒得很,即便是不经意碰到脖颈,他的耳朵也要红上许久,继而便会裹得严严实实,连看也不给看。


    但今天她碰到了。她还揉了揉。


    “可以不要动吗?”龙可羡小拇指轻轻划过去,她亢奋时,气劲也会在四肢百骸狂躁地窜动,所以身体的温度比平时更高。


    龙可羡有些懊恼,她既想收回手,也想如此烫着他,为此踌躇不定,委屈地问:“可以吗?我好烫。”


    阿勒口干舌燥,心道这是个坏主意,点在喉咙口的不是手指头,是一柄淬着寒光的匕首,仅仅是触碰到他,就让他想要撕裂胸膛,露出那些勃勃鲜活的、无处藏匿的欲望。


    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正在失控,后背在海风吹拂里激出层汗,阿勒扯掉襟前的两枚缠丝扣:“我不动。”


    龙可羡感觉不到痛,她像个尝新的小孩儿,对诱惑没有抵抗力,缓缓低下了头。


    湿湿的呼吸打在他衣襟,龙可羡忽然抬头,很认真地告诉他:“我要咬你了。”


    阿勒就着姿势,把龙可羡往前拉了半步,膝盖抵着她,眼神里藏着欲发的力道,正要开口,外边传来道急促的脚步声。


    “咚,咚咚!”


    阿勒闭了闭眼,龙可羡已经从掌心里溜走了。


    她拉开门,探出颗脑袋,问得很急:“有什么事?”


    敲门的是厉天,他接了消息已经有一会儿,闻道言之凿凿若是在此刻递消息,公子必得削了他。


    厉天先前不信。


    厉天正在后悔。


    光是站在门口,就能感觉到公子那股要杀人的盛怒,厉天往偏里站了站,压低自己的存在感,说:“迟世子正在靠船,是不是放行?”


    龙可羡不假思索:“放行,带到主舱,上茶上点心,请世子等一等,我们有事要忙,”她强调了一句,“是很正经的事。”


    是正经事吗?


    是能让世子在海上吃风干等的正经事吗?


    厉天硬着头皮问了句:“姑娘忙,忙活到何时?属下这便去回话。”


    忙活到何时?龙可羡想了想,要从哪里下口,要用几分力道,要不要留个印儿,真咬上去了,龙可羡不会乖的,必定要绕着那圈给咬个遍。


    须臾,龙可羡一本正经地估了估:“半个时……”


    话音未落,就被拎到了一旁。


    舱门被拉开,阿勒站在门口,抬手合着襟扣,看不出喜怒:“去请吧。”


    厉天脚底抹油,立刻派人去接船。


    龙可羡很不高兴,踮起来攀住他的脖子:“决定讨厌迟昀一刻钟。”


    “一刻钟,”阿勒夸张地说,“太抬举他了吧。”


    “可是,”龙可羡爬到他背上,小声嘟囔,“不能再久了,迟昀,好东西。”


    “他好?他能把你吞得骨头都不剩,”阿勒把她往上颠了颠,“不跟他玩儿,他不是正经人。”


    “跟你玩,”龙可羡挨着他侧颈,闷声说,“没咬上。”


    “欠一次,”阿勒背着她往前边走,“我一想到迟昀在同条船上,就像他就挂在咱俩头顶一动不动盯着似的,烦。”


    ***


    西南府军泊在四十里开外的荒岛,迟昀这段时日都在为此奔波布战,加上此前探的路,倾整个西南府军之力,为时半年,才摸出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通至灵冲岛链外沿。


    他静静摩挲着椅子扶手,看到茶盏水面平滑,呈现一道饱满的弧度,在船上几乎感受不到船只晃动,这群人能从海商一路黑吃黑的发展至此,除了依赖悍将能臣,船只才是哥舒所向披靡的关键。


    他轻轻呷了口茶,听到门外传来一道脚步声,舱门徐徐推开,露头的却有两个人,龙可羡跳下来,往里探了探脑袋:“世子。”


    阿勒紧随其后:“这个月见面的次数抵得上此前一年的了。”


    迟昀这就明白了,这是嫌他碍事,他不疾不徐地放下杯盏:“两件事。其一,营地直通灵冲岛链外沿的航道已通,避开风雨天,便能有八成几率抵达灵冲岛链外沿的平沣城。”


    阿勒拍掌,由衷地说:“了不起,辟条道儿就花了你半年,还只有八成几率,西南府军近年养的都是酒囊饭袋吗。”


    这话不客气。


    西南府军是陆上作战军,擅海战者都是从雷遁海湾调集而来,属镇南王旧部,这群人都是老面孔,日后还要起用,故而每走一步都是慎之又慎。


    在罗盘失灵、牵星术无用的条件下,能开出条道儿,这难度就好比摸着石头过大江。


    迟昀停顿片刻,没有反驳,接着说第二条:“其二,我要向你借个人。”


    阿勒如有所感地看向侧方,龙可羡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兴趣,拢着两盘冰乳一勺一勺地挖,脑袋都快埋碗里了。


    “你说。”


    “第一军,”迟昀不动声色,“四年前在夺陆战里,率百人小队侧突击杀敌首的小将;三年前灭六惑时,打接舷战的前突手;两年前全歼蛮军潮,登顶天梯,摘掉了蛮人祭司的脑袋,让你们黑蛟军将近两年无仗可打的军魂。”


    龙可羡光顾着听,早就忘记吃了,冰酪滴滴答答地沾湿了碗壁。


    天老爷,她没有想到,这般听起来还怪厉害。


    “不借,”阿勒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钓那条小傻鱼,把勺子往龙可羡嘴里一送,“这么个宝贝疙瘩,哪能轻易外借。”


    宝贝疙瘩。龙可羡默默地低下头,美滋滋地挖起冰酪。


    “……”眼看绕不开阿勒,迟昀只能摊条件,“我给的价,不会亏待她。”


    龙可羡的耳朵再度竖起来。


    点儿都不听话,属兔子的么。阿勒把它往下拨,懒洋洋地说:“你既想要把快刀,第二第三军里的高手随你挑,组个小队走都成。”


    而迟昀要万无一失,他坚持只要第一军,为此留下了诚意,随后在入夜之前乘船归营。


    上一次在小镇上冒雨见面,双方就灵冲岛链战事起时的规则达成了共识,因为那是乌溟海与雷遁海的交界处,既不属于阿勒的地界儿,也不归镇南王府管辖,故而需要先向阿勒递出合作的意思,敲定短暂的和平。


    那一回,迟昀就曾旁敲侧击地问起第一军归在谁手中。


    这些年在乌溟海冒头的,功勋赫赫的是二至九军。第一军露面很少,却次次都直取要害,刺客的活计第一军能干,主力战的场第一军也能撑。有个传言,说第一军将令是由一个独臂青年统领,并不直接归属于阿勒,连军令、饷银和选拔方式都与其他八军不同。


    那么第一军归谁?还能归谁?简直呼之欲出。


    迟昀这狡诈的狐狸。  第二回 就是摸准了时机,掐着龙可羡在场的时候证实猜测,把种子埋在俩人心里,还附送了一簇箭——他留下的诚意是两卷发黄的旧案卷,上边记载着有关龙可羡身世的些许信息,这些事儿,在查明之前,他半点都没给龙可羡漏。


    阿勒握着旧案卷,躺在甲板长椅上听风,海面上有浅浅淡淡晕动的月影。


    风从他颈间游过,拂起的发尾被人握在了手心里。


    阿勒微微偏头:“上哪儿去了?舱中找不着你,晚间……”


    话没讲完,龙可羡已经坐了上来,压着他腿侧,拽着他的衣领把人拉起来,准准地咬了下去。


    阿勒指头在半空悬停,有点吃痛,痛里夹着隐秘的快意,他好喜欢龙可羡不由分说地动手,要命了这是。


    小崽牙齿尖利。


    没入骨肉时,阿勒甚至能听到齿尖隔着薄薄一层皮,和喉骨摩擦的声响,这钝钝的声音省去了经风绕到耳朵里的弯路,直接沿着喉骨打到心口。带着钳制要害的无形威胁,让叱咤海域的王仰起了脖颈,去配合这笨拙青涩的噬咬。


    龙可羡满意地抬起头,嘴唇湿漉漉的,发丝被四面八方的风乱扫,眼睛仍旧亮得星子似的,她沿着那一圈,摸到了密密麻麻的齿痕,说。


    “如果在这里划一刀,我进去,能听到你的声音。”


    她总这样说,阿勒从前不明白,后来才逐渐知道是破开皮肉,贴着骨血,以气劲入侵的方式,可以准确捕捉到对方是心悸,还是欢喜,或是悲伤,书上讲起来很拗口,阿勒把它理解为读心。那是种无力反抗,没有距离,亲密到交付性命的解读,它把感同身受变得简单。


    阿勒反手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塞进她手里:“只管动手。”


    凉凉的刃边贴着颈部游走,因为被咬过,齿痕濡着湿润,在刀刃覆上来时触感格外清晰,阿勒的眼睑迅速发红。


    龙可羡握着匕首,停顿片刻,歪了脑袋看他:“不可以的,你痛。”


    她比划着自己的手臂:“你进来,我教你听。”


    阿勒直勾勾盯着她,片刻,一把将那脑袋按在了胸口。


    这小炮仗,天生就是治他的,情窍都没开,就先撩得他心头如有火烧!


    第94章 不自知


    距离立秋还有月把时间, 阿勒做了两件事。


    其一,着令埋在镇南王府的钉子详查灵冲岛链一事,他总觉蹊跷, 迟昀那人, 擅权术胜于刀枪, 没有道理为着个边境地区的蛮子岛大动干戈, 甚至出派西南府军。


    其二,结合迟昀送来的案卷, 查起十八年前的一桩旧事。


    前者好查不好信,钉子传回来的消息,清剿灵冲是兵部拟案在册的早年计划,也是镇南王府的戍边令之一,这道军令可以追溯到十余年前, 调兵流程从上到下都挑不出毛病。看起来,迟昀只是在镇南王伤重不可领兵之后站出来的主事人, 但阿勒分明在局势之外感受到了这人千千万万个心眼子。


    后者好信不好查, 案卷里是十八年前从灵冲逃出来的一个青年, 那青年在灵冲周边辗转约半年,因为力大无穷, 容貌清朗,心性纯稚, 被奉为海神祭子,而后据说是因为被地方土族之女相中,对方大方求爱,把青年吓得不轻, 连夜卷铺盖溜了,当地还有为他而做的祭子泥塑, 阿勒仔细端详着画像,不敢说像,只觉得这青年俊是俊,看起来有些憨。


    从这么只言片语的形容,结合几年前登船为龙可羡按脉的老军医所言,这青年和龙可羡父亲的契合度很高。


    但多年过去,有点嚼头的故事,在海上总被人渲以传奇色彩,剩下有几分可信,这都是不好说的事儿,灵冲附近的岛屿上百,多半蛮荒未开化,查起来也有难度。


    阿勒这些年为了查龙可羡身世,没少往这些地方使劲儿,查出来的消息真真假假,零碎不全,迟昀这则消息,胜在有个泥塑为证。


    于是,就近舶停之后,阿勒前后派了几拨人,往左近的城池岛屿查询。


    海面折起皱巴巴的浮光,海鹞子站在窗口,桌上清粥和小菜缓缓腾着热气,一切都懒洋洋的。


    阿勒正在看回信,海鹞子哗啦地扇了下翅膀,一双冷酷锐利的豆眼转向门口,阿勒跟着望过去,只见龙可羡蹬蹬蹬地从阶上下来,人在院子里跑,外衫在屁股后边飘,肩头还蹲着只小小的黑球。


    一进屋就往桌上扑,念叨着:“饿,龙可羡,好饿。”


    龙可羡喝粥从来没耐心,就跟喝水似的,饿起来直接往嘴里倒,两口就见了底,她又呼哧呼哧地盛第三碗。


    阿勒瞟了一眼,把猫球拎起来,丢到了窗边矮榻上。


    一猫一鸟同时炸了毛。


    “漏底的么,吃慢点儿!”阿勒话里嫌弃,手上还没忘给她拨好领口,眼神下滑,就看到龙可羡细细的腕骨。


    阿勒始终记着龙可羡刚到南清城时,手腕脚腕甚至手肘,那一圈圈儿厚厚的血痂,还有不是没问过,那时龙可羡话都说得囫囵,哪里能解释清楚,后来会讲话了,却不肯提起往事。


    问起大伽正,大伽正口风更紧,不论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都只让他别插手。


    阿勒这傲脾气,是半刻也不肯等的。


    他查北境,龙霈的消息被掩得严严实实,只知道是个将领遗孀,很有几分手段,育有一女,但年龄样貌都和龙可羡对不上号,后来才知道,那是龙可羡三不五时挂在嘴巴上,每月雷打不动都要往北境寄一封信的姐姐。


    头两年,龙可羡从未收过回信,但去信却没有断过。每个月月初兴致高昂地写信,字都认不全,不会写的就画画,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写,恨不得著成本书寄过去,然而每到月末收信的日子,她总有几日精神不佳,阿勒夜里一摸,就连睡着了,她那眼睫都是湿漉漉的。


    龙可羡十岁那年的春末,她第一次收到回信。


    那日,她傻不愣登地坐在门槛儿上,把那信翻来覆去地看,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读了百八十遍,然后不过瘾,倒着又读了百八十遍,最后依依不舍地把原信叠好收起,花了半个时辰誊抄在纸上,书房里贴一张,屋里贴一张,浴房贴一张,时时刻刻都要看着。


    阿勒捏酸吃醋,怪腔怪调地喊了她半个月的小炮仗,她也不生气,喜滋滋地爬他背,嘴甜得很,哥哥长哥哥短的,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原本以为龙清宁是个突破口,但龙家之事查来查去就是这么个样儿,算是过往旧事,可有可无,横竖他养了龙可羡,难不成还能让她去吃那从前的苦楚?


    相较于无可改变的过往,阿勒更在意的是龙可羡身体里的隐患,断层式的天赋有没有伴随隐忧?现在迟钝的痛觉会不会在未来某一个时刻集中爆发?这些事儿困扰着他,是因为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对象。


    自打养了龙可羡,阿勒就听不得半句诸如“天才早夭”、“昙花一现”的话。


    别怪他异想天开,爱是常惦念,也是常愧疚,他揣着一个宝贝,就要让她长长久久。


    “龙可羡。”阿勒慢悠悠叫她。


    龙可羡啃着包子,塞得满嘴香软,在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


    “龙可羡,”阿勒又叫一遍,拉开椅子坐在她身旁,贴心地给倒茶水剥蛋壳,等她吃饱,贪嘴儿开始撕肉条的时候,问,“还记得你娘长什么模样吗?听没听说过关于你父亲的事儿?”  “……”龙可羡连嚼也忘了嚼,含得满口鼓涨涨,目瞪口呆看着他。


    阿勒也平静回视。


    须臾,龙可羡回过神来,默默地端着碗,挨到了对角坐下,离得远远的,连身子也偏过半截儿,就是不与他对视。


    小东西!每每讲起这个话题都这般!


    阿勒压着情绪,轻声问:“怎么不讲话?”


    龙可羡把整块肉条往嘴里塞,垂着脑袋,指指脸颊,示意嘴里正忙,没得空。


    阿勒想笑还想揍人:“小白眼狼,我对你藏秘密没有?我哪件事你不知晓?就差没掰开胸膛给你瞧了!”她跑,他就挨过去,攥着她手腕不让逃,“你看着我,浑身上下敞敞亮亮,恨不得用琉璃塑身给你瞧,你倒好,藏着满肚子事不讲给我,怎么呢,是不信我,还是觉着我不配知道?”


    他就是故意把话讲得重,这小傻子云里雾里,光捡着咬字重的听进心里,果然就咽下了肉条,凑过来,瓮声瓮气说:“不生气,我摸摸。”


    “一手油,往哪儿蹭呢!”阿勒反手抓住她手腕,拿帕子给擦得干干净净,再往里塞个勺子,语重心长道,“我有没有欺负你?”


    龙可羡摇头,还是不看他:“没有。”


    “是吧,好声好气地问你,为什么,这就是关心爱护,是天底下的哥哥都会对妹妹做的事儿,”阿勒顿了顿,有片刻出神,“我问旧事,不是为着戳你心窝子,没那么混账!为的是日后,你长大了,这般厉害又漂亮,我却不知道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龙可羡把脑门抵在他肩膀上,闷闷地说:“和你一起。”


    阿勒放低声音:“我盼着与你长长久久,却总觉心难安,事未定,”他退了一步,“你把心软一软,给我漏点儿底,行不行?”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龙可羡怔怔的,半晌没抬头:“大伽正说不可以讲,你,危险……”


    “听他的听我的?”


    “听大伽正……”


    脸颊蓦然伸来只手,龙可羡被迫抬头,阿勒掐着她面颊,气得头发丝儿要冒烟了:“在你心里边,老头儿还排在我前边?”


    小时候,他俩都听大伽正的,论资排辈,大伽正自然更大,龙可羡以为他光论年纪呢,便老实地点了点头。


    阿勒这下真懵了,他本来只想套点消息,再把查到的消息漏点出去,瞧瞧龙可羡是否抵触,他把心思放得这样密,就是满心为龙可羡盘算,结果倒好,得了个万万想不到的坏消息。


    “还有谁排我跟前?”阿勒深吸口气。


    龙可羡瞄着他神情,说,“姐姐,祁叔,郁青,伏先生,玉镜,”在阿勒越来越黑的脸色里,龙可羡补上最后一刀,“世子。”


    阿勒如遭雷劈:“迟昀也排我跟前?”


    迟昀比他大嘛,龙可羡点点头。


    这他大爷的……都什么糟心玩意儿,养了七年,当真养了个小白眼狼?


    阿勒什么心思都没了,他又惊又怒,原来,情窍初开不但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就连所谓兄妹情深,都是他自欺欺人一厢情愿的么?


    他丢魂儿似的往窗边站。


    龙可羡喝着茶,时不时地往那瞟,看到猫球大着胆子从他裤腿儿爬上去,坐到他肩头,阿勒也没有反应。


    她咽下茶,悄摸儿地跟过去,拿手背蹭蹭他。


    不应。


    龙可羡伸点手,勾住他小指头。


    不应。


    龙可羡紧跟着往他手心里钻,接触面直直往上扩大,两根手指头钻进了他袖口,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


    阿勒突然转过头,这才注意到肩头蹲了只黑毛球,没空搭理,像是抽丝剥茧才从记忆中找回反驳她的证据,带着点盛气,问:“说喜欢我,也是假的吗?”


    嗯?龙可羡迷惑地把他望着:“不是假的。”


    “那便是连同方才说的那几个一并都喜欢了?”阿勒忍不住冷笑,“挺博爱么,明勖那顶九旒冕该给你戴。”


    嗯??龙可羡稀里糊涂的,听不明白半点。  阿勒骤然按住她后腰,把人往前带,龙可羡踉跄了半步,额头准准地磕上了他,一下就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贴了上来,她想抬头,那触感就顺着额头滑至眼皮,直到温热的气息拂上眼皮,她才意识到:“你要咬我吗……”


    阿勒声儿也哑了,什么捏酸吃醋,什么未来大计,什么忧虑心爱都压到了脑后,一动没敢动:“牙都没碰着你,怎么就咬了。”


    他说话时,嘴唇还贴在她眼皮上方,龙可羡觉得痒,想往后退,可后腰像是被铁钳掌住,动弹不得,她说:“给你咬一口,你不生气。小时候的事情,很多不记得了,记得的都是不开心的,想起来,这里麻麻的,”龙可羡摸了摸胸口,“不是不想讲给你,是不要你难受。”


    这般,阿勒就有数了,他心底酸软,沉默片刻:“我再不问了,我混账,方才吓着你了没有?”


    其实没有,但龙可羡撒谎了,“哎呀,吓死我了。”


    “……”阿勒听出她胡说,却配合地拍拍她后心,艰难地从她眼皮上离开。


    龙可羡揉揉眼:“不要咬了吗?”


    阿勒正儿八经地解释:“我是在亲你。”


    龙可羡喜欢那样的触碰,和以前不一样:“你小时候很少亲我……”她自我纠正,“是从来没有,为什么现在亲了?”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浪荡坏胚,我有满肚子不见光的龌龊心思,想对你做尽坏事,又想把你含在口中,独独不想做个端方持礼的兄长!


    阿勒耳根微红,却装得镇定:“我喜欢如此,你香,还不给亲么?”


    “长大了才喜欢?我小时候臭吗?”她抬臂闻了闻自己。


    阿勒:“……不臭!”


    “我不信,你的舌头很狡猾,”龙可羡警惕地看他,“会骗我。”


    阿勒咬牙道:“我若再骗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王八蛋,你只管咬我!”


    龙可羡将信将疑,摸摸脑门,那儿还濡着湿。


    “你……”阿勒试探着问,“不觉恶心?”


    龙可羡摇头,往前踮脚:“软软的,没太记得,你给再亲亲。”


    不但不恶心,还想再给亲亲。


    阿勒心里百转千回,龙可羡对谁说过这话?没有!还说什么在心里把他排在末位,分明是口是心非,是喜欢而不自知的表现!


    第95章 落不下


    末位之名让阿勒陡然升起些危机感。


    在他心里, 已然认定小炮仗情根松动,只要日以继夜持之以恒地撬之凿之,炮仗也有炸花的一日。


    数日之后, 厉天核实消息回返, 查明在灵冲东北一处蛮子岛确实供着一座泥塑, 和迟昀案卷中的模样如出一辙, 阿勒决定自个儿跑一趟。


    临行这日清晨。


    龙可羡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正趴在窗口看流雾, 阿勒摸摸她脑袋,难得温柔:“我离开几日,多则半月,少则七日便回来。”


    一人一猫同时回头,龙可羡打了个哈欠:“自己去?”


    阿勒说:“同你借个郁青, 他擅土话,能跟蛮人讲两句。”


    龙可羡知道他要做什么去, 但她对身世之事有天然的抵触, 半点儿都不想掺和, 摆摆手:“你去吧。”


    这般冷漠!没有依依不舍,也没有你侬我侬, 甚至连去哪儿也懒得问一句,阿勒满肚满肠窝心话都结成了冰碴儿, 坠得发疼。


    直勾勾地盯她半晌,阿勒走出两步,又不甘心地回头,抬腿上榻, 把人压进榻角里,捧起她的脸, 在龙可羡震惊的目光下,重重地揉了两把,恶狠狠道:“给我写信!日日都要写,回来订不成册子便扣你月钱。”


    怎么如此厚颜无耻!龙可羡又气又闷,迫于他的淫威,不甘不愿地答应下来:“现在写。”


    掉钱眼儿里吧你就。阿勒忍住咬下去的念头,撂下句“等我走了写!”便大步迈出了门。


    有那么点儿形单影只,劳燕分飞的单方面悲怆。这是龙可羡胡诌的,凡是四字词语和诗词她都用不明白,她把下巴靠在窗边,看到雾潮贴地而来,慢慢地吞掉了阿勒的背影。  歪着脑袋琢磨片刻,龙可羡忽然跳下了榻,从床底下拖出个大皮囊袋,往里塞了不少好东西,而后拖着袋子,一路哐哐锵锵地跟了上去。


    ***


    向导等在船上,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穿着灰褐色短打,皮肤黢黑,笑起来面上挂满褶子,连褶子缝里都晒深了颜色。


    “爷,要往益诃海湾去,您可算找对人了,从这儿往益诃海湾,得绕过整片灵冲,但我么,穿开裆裤的年纪就跟阿爹走这条道儿了,抢风行船看得稳,保证三日之内准到。”


    阿勒换了身衣裳,蹲在箱子上远眺,看起来有些落拓,不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像搅风弄雨的匪头子。


    不过这片海域不比主国那些有精兵强将巡卫的航道,乱得很,黑吃黑是常有的事儿,年年都要沉几十条船,能在这附近跑船的,多少都沾点儿匪寇的关系,故而向导没有在意。


    阿勒转过来,笑容温和:“如此,这趟行程就仰赖您引个路了。”


    厉天抛过去一枚钱袋:“照规矩,事成之后付定另一半,您且收好了。”


    向导呵呵地笑:“明白,明白,您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哪里会贪我们这点银钱,”他颠了颠钱袋,就知道比定好的价钱多了两成,顿时喜上眉梢,连话也愿意多漏些,“不知道爷是做什么生意的?”


    阿勒跳下来,袍子吃风,刮得猎猎作响,他露出了腼腆之色:“家里困难,上有老子娘,下有……有小媳妇儿,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等着吃饭,只能胡乱倒腾点儿木材。”


    厉天默默盯着靴面,没有多看。


    “嗨,您都成家了!”向导抚掌叹道,“我还想给您介绍几位姑娘呢,都是土族里有船有地的好姑娘,可惜可惜。”


    “家是有的,”阿勒沉吟片刻,“人么,嗯……成了一半。”


    向导会意:“ 那就是定亲了。”


    厉天站在旁边头皮发麻,僵硬得快挂盐霜了,心说这哪是我能听的,恨不得冲上前去封了这向导的嘴,恁是爱嚼口舌!


    阿勒轻轻笑了声:“她年纪还小。”


    向导停不下来,好奇道:“哟,听着是青梅竹马一道儿大呢。”


    青梅竹马,这个词儿好,阿勒点点头,一副遇着知音的热络模样:“就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她打小来我家,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一张小脸儿尖得能戳死人,惹人疼得很,我当珠玉似的养着,恨不能剖了心肝给她瞧……”


    向导牙酸得都快倒了!


    他笑得勉强:“爷是性情中人,”而后唯恐阿勒滔滔不绝,向导立刻转掉话题,“益诃海湾多铁力木,那是造船的好料子,在下正巧识得几位林山的掌事人,可以为您引荐哪。”


    这偏僻岛域的向导多半兼作掮客,为蛮人和海商之间牵线搭桥,赚得薄银几两,有时候遇着大方阔绰的商人,走一票就能歇两三年。


    “如此甚好。”阿勒与他一拍即合似的,二人又客气两句,郁青便带着人歇息去了。


    厉天终于找到机会,插句话:“爷,时辰差不多了,过了这阵潮是不是能起舶了?”


    他们此行扮的是木商,不但船的规制用得普通,连徽铭也没有留,上上下下从装扮到称呼一气儿都改了。


    阿勒神情寡淡,百无聊赖地看向远海,点了个头。


    于是抛索起帆,船只晃动起来,海潮在船身上挤压出浪沫,飞溅着越过了吃水线,船只缓缓离岸,绳梯在半空中晃出了虚影。


    厉天正要进舱,余光里见到绳梯围捆在船上的这一侧突然紧了紧,像是另一端被什么巨力拉扯,绷得九股绳都暴出了麻丝儿。


    阿勒如有所感,回过了头。


    厉天嘟囔:“别是咬了鱼,什么鱼这么大力气……”


    他突地变色,往船舷看去,不会吧!


    结果刚一抬头,迎面就见着一只皮囊袋抛上了船舷,紧跟着一颗脑袋从皮囊袋后边探出来。


    这人还挂在船舷外边呢,就兴奋地朝他们挥手:“我来!”


    不是龙可羡还能是谁。


    阿勒三两步上前去,把人捞上来,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不说不来么,巴巴地跟着做什么,幸而这回没有把自个儿关在底舱闷一天,尚算有些长进。”


    龙可羡知道他讲的是小时候那回,搭着他手臂跳上了船,腼腆地点了点头:“长进很多。”


    “来做什么的,是送行头的么?”阿勒拎着那沉甸甸的皮囊袋,“行了,收着了,你这就请回吧。”


    龙可羡指着数丈开外的泊位:“船都跑远了,你要我游回去……”


    阿勒觉着她逗起来可爱,不论与她说什么,她句句当真,那诧异又委屈的模样谁都见不着,独独是对他才有的。


    这般一想,他当即伸手,扛起人:“让你游回去,我舍得么!你就跟着我天南海北地去!”


    厉天早就晃进舱里去了,甲板风大,哗啦啦地让龙可羡发丝糊了满脸,在迷蒙间她感觉不到船动,反而看到山峦泡在温柔的雾海里,像是正被风推着远去。


    跑了几步,龙可羡颠得头昏:“放我下来,我要……”她用恐吓的方式试图阻止他,“我要回去。”


    “迟了!这船已经起舶,任你哭天喊地,我可都不放人了,”阿勒哈哈大笑,“不论你想不想弄明白自个打哪儿来,这回都做不了乌龟了。”


    “你才乌龟!”龙可羡当他骂人呢,顿时气了,还要补一句,“王八蛋!”


    “胆儿肥啊,谁教你口出狂言的,”阿勒照着她大腿就是一拍,语气骄矜,“我王八蛋,你还跟着我来,是不是撂不下我?”


    “我没……”


    龙可羡大腿根发麻,声音颤颤巍巍的,随着海风灌进阿勒耳朵里,让他心口冒起微妙的痒。


    他扬声:“谁扯谎谁王八!”


    龙可羡不想做王八,她照着阿勒后背狠狠咬了一口:“你欺负人!”


    阿勒挨着痛,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我就是坏东西么!平日里最喜欢挑乖巧可人儿的小女郎欺负,不但欺负,还要扒皮抽骨,把她嚼到肚里,让她与我骨血相合,生生世世都分不开。”


    龙可羡惊恐道:“你要吃我。”


    阿勒骤然把她放在船舷上坐下,盖住龙可羡后脑,和她对视,一改那恣肆不羁的神情,眼底沉静:“不吃也好说,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风里裹着薄雾,把四周涂晕,线条和色块都模糊不清,龙可羡只能看到阿勒的脸,轻轻地点了个头。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落不下我?”


    龙可羡乖乖承认:“危险,我不在,没有人保护你。”


    阿勒紧追不舍:“除了担忧安危,有没有别的心思?”


    别的心思?龙可羡转动着眼珠子,左瞟右瞄,就是不和他对视。


    “舌头长哪儿了?”阿勒抄着手,冷酷地问。


    龙可羡探出一点点舌尖,伸手指一指,表示这里。


    “话都不会说,干脆拔掉下酒好了。”


    龙可羡霎时缩了回去,支支吾吾道:“那是,是第二个问题了。”


    这声音低得猫儿似的,准准地衔住了阿勒心口,他笑出了声:“好哇,我竟不知你学得这般坏了!”  龙可羡看天看地,轻轻勾住了他袖口,没有吭声。


    “横竖,你为着我连不情愿的事儿也破例做,”阿勒手掌发力,再度把人扛上肩头,“落不下我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黑猫球从囊袋里钻出来,叼着阿勒裤腿儿,一路往上,坐到了另一边肩头。


    阿勒头也不回地往舱里走,龙可羡心里有他,哪怕嘴里不会讲,行止间也藏不住!平素里脾气那般犟,怎么不见她为旁人破例?独独为他,这就说明哥哥的分量重……不,这就说明她待他,终究是与别人不一样。


    既然如此,情投意合岂不是指日可待!


    第96章 谟奇鱼


    抢风行船, 果然走得快。三日之后,龙可羡就能看见益诃海湾的轮廓,它静静地伏踞在那里, 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兽, 脚是月牙形的海湾, 碧湛湛两只, 隆起的背部长满大树,远远看过去, 正是软绒绒的带有毛边的背部。


    登岸时正是清晨。


    港口闹哄哄的,地面湿滑泥泞,算不得干净,能修条路已经是顶讲究的了。


    道旁草叶上挂满亮晶晶的蛛网,浸湿了裤腿儿, 向导拍着水珠,说:“诸位, 登了岸, 咱们便进复昶商行, 我已提前打过招呼,核对过牌子与货物方能放行。”


    厉天左右巡了一圈, 笑道:“应当的。”


    龙可羡蹲在搭板上,她穿的是阿勒的衣裳, 通身沉黑,因为身量比他稍矮,只能用腰封束得紧紧的,又撩着两道宽宽的袖摆玩儿, 在搭板上左摇右晃。


    从高处跳下来的一刹,毛茸茸的兜帽往后飘飞, 露出白白净净的额头,眼神亮晶晶,一个劲儿往上边招呼阿勒也这般跳。


    结果脚下没刹住,“砰”地撞上了揣着牌子过来的引船人。


    龙可羡倏地回头,手忙脚乱扶稳兜帽,开口就是抱歉:“对不住对不住。”


    引船人哪知道这小少年看着清秀,撞起人来好比铁板,当即就摔了个 懵,闻言一骨碌爬起来,点头哈腰:“是小的没眼力见儿。”


    他拱手,龙可羡跟着人拱手,他鞠躬,龙可羡跟着人鞠躬,阿勒在后边看得心火烧,撑着搭板就跳了下去,一把拎住龙可羡,冷哼一声。


    “拜把子还是拜天地呢,当心把腰折了。”


    向导刚掏牌子,见状两步过来,把牌子递了,笑道:“老远就见着小兄弟,如今已经能独个儿引船了,两年前还跟在师傅后边抱牌子。”


    那引船人嘿嘿地笑了笑,露出口白牙,核过牌子无误后说:“师傅走海去,没回来,诸位,益诃海湾只通用金龙币,银蛇币,铜板在这里只能砸贝听响,银票更是废纸一张,若无余钱,前边直走左拐便是咱们复昶钱庄,金珠兑龙蛇币只取两成利,童叟无欺哪。”


    他说话时笑盈盈的,目光滑过龙可羡,视线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没有人注意。


    这事向导得包圆,他招呼厉天,把东家心腹带上,和引船人一前一后地往钱庄去,龙可羡站在阿勒后边,稍稍踮起脚:“他,怪味道。”


    “那小子?”阿勒方才站得远,倒没有闻着,“许是香料味儿。益诃多产香料,他们祭祀时便会从族地里起出沉木,把香料混着赤水抹在木头上,烧上七日七夜都不带熄的,故而明日进山了你须得记着,碰上浑身香气冲人的别招惹,蛮子都记仇,惹上一个,层出不穷的怪招就够你吃一壶。”


    龙可羡去过几座诡谲的小岛,被满口尖牙张嘴就能咬掉她脑袋的土族吓了个屁股墩儿,还与那食指甲硬如钢刀的蛮人对过招,无一不是偏执狂热且残忍的族群。


    她心有余悸地点头:“我不惹。”


    阿勒稍感欣慰,“乖的。”


    他看四周人头攒动,闷着潮气,脏臭腥湿,闹哄哄,乱糟糟,真是不失为一处增进感情的好地方,便牵住了龙可羡的手,思忖片刻,又坦坦荡荡地顶开了她的指缝,挤进去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没有这般牵过手,通常龙可羡只是把手蜷成拳头,往他掌心里拱拱,阿勒便像包饺子似的把她裹住,但他看那些青年男女都如此,哪怕夏日热得满身湿汗也要黏糊糊地牵在一处,从前他嗤之以鼻,如今他觉得尚有可取之处。


    手掌相贴,手指紧扣,贪婪的人,忍不住得寸进尺,连剩余一丁点缝隙也要侵占,直到没有分毫距离,冷和热在方寸之间毫无保留地传递。


    龙可羡不大习惯,低头瞅了半晌:“黏住了?”


    阿勒镇定道:“黏住了。”


    她挣了挣,想抽出手:“不喜欢……像以前那样好。”


    “不喜欢么?”阿勒浪嘛,偏要攥得紧紧的,箍得指头青白,“我倒喜欢得很,这般才贴得紧,半点儿距离都不要有才好。”


    “以前那样也好,”龙可羡还要辩驳,“换换,我牵你也贴紧紧的。”


    “……你牵我,半只手还晾在外头!”阿勒见她油盐不进,整个儿不解风情,衬得他挑头担子一头热,不禁怒声道,“如今境况不同,自然牵起来也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同?”龙可羡不明白。


    “长大了!”阿勒沉着声应。


    边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船户,等着领牌子,二人移到树荫底下,由巨冠撑出了遮阳的伞面,在缓慢流淌的阴影里窃窃低语。


    期间龙可羡没有再挣,只是垂头瞅了半晌,嘟囔道:“长大了,就要亲我,长大了,就要牵得好紧,这些事情你小时候都没有教过我。”


    阿勒眼皮子猛地跳了一跳,他没有说过,是因为他对龙可羡一贯敞亮又坦荡,从未设想过阳光下会萌发出畸态的芽。


    一时间,他心里激起了成百上千的恶念,恨不得教唆她一起坏,一起浪,但话语仅仅在喉咙口打了个转,就咽下了腹中,继续在爱与欲之间来回撕扯。


    他没有说话,龙可羡回想着诸多变化,对亲吻和戒尺格外感兴趣,于是扯扯他,兴致盎然地问:“长大了还要做什么,你会教我吗?”


    对着太过干净的眼神,阿勒从前想让它保持原态,如今却只想把它搅浑,他对龙可羡有近乎罪恶的破坏欲。


    缓吸口气,阿勒把她的指头衔在齿间,或轻或重地磨着指骨,话不好好讲,偏要磨着人才若有似无地说个,“会。”


    龙可羡看不清他神情,也不觉痛,只是没由来地热。


    她怔怔地,挨着指上的热,想——


    完了,还要被吃掉。


    ***


    直到正午,船上的货才清点完,吃过饭,由厉天领着条子,一一在商行里头登记下来。


    此行的目的是探消息,他们便没有往清净的院子里住,反而挑了龙蛇混杂的客栈住下。


    蝉声鼓噪,金熔熔的日光泄下来,枝叶都懒洋洋地打了卷儿。


    阿勒领着龙可羡在街市上晃荡,人不多,官话与土话交织嚷着,据说由于盗匪如麻的缘故,个个都佩着刀剑,实在讲不清是盗匪混进了海商里,还是海商混进了盗匪中。


    拐过街角,就到了尽头,龙可羡说:“好短。”


    “海湾边上就只有这片民居,越过山岭,往后边走就是土族聚集地了。”


    接话的是那引船少年,大伙儿叫他谟奇,在土话里一种白鱼的名字,他拎着水桶站在一处民居边上,日光洒下来可以看见鼻梁上的斑点。


    阿勒跟他打招呼:“头回来这儿,人少,货倒是奇。”


    谟奇放下水桶:“都是海商老爷们带来的,这里常住的只有百余人,只有来了船,才能热闹些。”


    龙可羡打量着他的手,注意到他手背像块糙皮子,不但红肿粗粝,还因为皲裂而爆着细丝一样的皮。


    她的眼神直白,却不令人生厌,谟奇看到了,只是抬抬手:“小时候不能担差事,便跟人采珠、挑珠、起瓦陶,这手就给浸坏了。”


    谟奇很懂进退,并没有拿这话题让人尴尬,而是自顾自地接上了:“二位的货还挂在商行吧?”


    “正是,”阿勒笑道,“干耗时辰最磨人,小兄弟常居于此,可知这有什么可消遣的地界儿么?”


    “消遣么,”谟奇思索片刻,“倒是没有。”


    阿勒面色不变,了然颔首。


    “不过……”在二人转身时,谟奇叫住了他们,“沿这条路走到底,有座黑塔,里边供着座泥塑。”


    “哦,”阿勒兴致缺缺,“一团泥巴有什么看头,多谢小兄弟,我们这就回了。”


    龙可羡呆住了,她不明白,分明目的地就在这儿,阿勒为什么不顺着话题往那去,还要回客栈,他不要看泥塑了么?要缩头做乌龟了么?


    叫住阿勒的是谟奇。


    “欸,爷!”谟奇憨憨地笑了,“虽不算什么稀奇景儿,但在我们当地,逢海饲节就要拜祭的,是个英勇无畏的人神呢。”


    阿勒像是被说动了,露出回想的神情,伸出指头绕着四周打了个转:“方才说是在哪个方位?是……”


    “这边!”龙可羡怒而擒住他的指头,直直地指向东边。


    最后是谟奇带着二人往那边去,他还用芭蕉叶包了蒸好的糯米,沉甸甸抱在怀里,卷着裤腿,赤脚往前走。


    约莫一刻钟,叫卖声锣鼓声都抛在了脑后,转过半道弯,一道黑漆漆的尖角扎入眼里,悍然的,气势磅礴地立在墙边,上边用红丝绳缠着铜铃和黄符,风一吹就激起层叠的音浪。


    谟奇往前边走,抱着芭蕉叶跪在台阶上拜了拜,才推开塔门:“二位,这边进。”


    进门之后,阿勒刚要故技重施地捞龙可羡的手,谁知那衣角跐溜地就从手边滑过去了,龙可羡盯着塔顶垂下来的那团狰狞的海妖面具,抖了个寒颤,就死活不肯挪步。


    阿勒若有所思:“怕?”


    谟奇听着,瞥了龙可羡一眼,忽而不好意思地笑笑,拉动麻绳,把面具拉上去:“姑娘莫怕。”


    那面具升上去之后,便露出后边憨态可掬的海龟,龙可羡松口气,翘起了嘴角:“乌龟好。”


    谟奇不作声地又往龙可羡看一眼,随即放下芭蕉叶,跪在泥塑前,结出手势虔诚地念着词。


    阿勒一边看着龙可羡的反应,一边慢悠悠地往泥塑上落两眼,这一比对,不说五官,那眉眼间的天真确实像,不过么,拉一帮不谙世事的小孩儿往这一杵,十个有八个也是像的,这点意识形态上的相似证明不了什么,说不准只是他先入为主的想法呢,要凿出有用的消息,还得往山里的土族去。


    看了不多会儿,商行里来人,喊谟奇出去接船,二人原路返回。


    日光正盛,从林叶间筛下金芒,到得入夜,就在夜风里拉成了灯笼的虚影。


    商行为了迎客,晚间在客栈里摆了两桌好酒菜,有些名头的掌柜都来了,林山的掌事人攒成了大单子,乐得红光满面,拉着阿勒直灌酒,喧嚷声持续到子夜。


    直到斑鸠搅乱叶影,梆子响过三声。


    “哗啦——”


    阿勒破出水面,顶着湿漉漉的发站了起来,肩臂胸口挂着零星的水珠,他扯过衣裳,随手套在身上,没见着床上有人。


    犹豫片刻,正要去隔壁喊门,就听见窗上一片急促的刺挠声。


    他刷地拉开窗,睨视着黑乎乎的猫球,很是嫌弃:“怎么是你。”


    猫球一个弓身蓄力,蹭地就跳上了他肩头,阿勒不耐烦:“边儿去,我不吃你这套。”


    猫球不听,后腿蹬着衣裳,前腿在他鬓发使劲扒拉。


    阿勒差点儿想把猫丢出去,心说这猫平时见他就老实,只敢偷偷摸摸拽裤腿儿爬衣裳,何时敢对他上爪子,真想下油锅炸了么。


    而猫球越扒越急,胸腔里嘶嘶地发出声响,像是催着他往哪里去。


    阿勒倏地转头,在静夜里看向了侧方紧闭的房门。


    第97章 猫不灵


    楼下酒意喧腾, 吵嚷声透过层层木板,递到楼上只滚起了微小的尘粒,客栈的涂掌柜上来喊门时, 龙可羡正在安安静静吃饭。


    一人一猫同时抬头。


    郁青起身开了门, 看到涂掌柜左右手都占着东西。


    “哟, 还是这儿清净, ”涂掌柜左手提着两个油纸包,哐地怼到桌上, 笑起来有种冶艳飒爽的风情,“山里打的野物,给姑娘尝尝新鲜。”


    客栈隶属于复昶商行,常年住的都是商行引进来的客人,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左右逢源是掌柜的基本生存规则。


    此刻底下招待着海商大老爷,人家不爱女眷去往那乌烟瘴气里凑, 作掌柜的就得面面俱到, 不让客人觉着遭了冷待。


    油纸包还是热乎的, 香气隐约渗出来。


    龙可羡礼貌道谢,鼻尖嗅了嗅:“凉凉的。”


    “好厉害!”涂掌柜扬起眉, 染满蔻丹的指头绕了两圈麻绳,利索地扯开了油纸包, “是山里挖的草根儿,风干后磨碎了用油浸个把月,炙肉时抹上点儿,别的地方啊尝不到这滋味儿。”


    肉块均匀地铺陈在纸面上, 那股冲鼻的香料味儿更明显了,涂掌柜自顾自地撕了半块儿进嘴里嚼下, 又招呼郁青起坛子。


    “这坛叫猫不灵,不醉人,糖水儿似的,我们这海气重,年年冬日就要埋两坛子,待开春下雨了便给孩子们喝,就是果浆,姑娘也尝尝。”


    “猫……不灵?”


    涂掌柜扑哧地笑,又凑近了点儿:“光腚的崽子披毛的猫,这儿山猫多,渔家都怕猫偷鱼,每到山猫出没的时候就会拿猫不灵兑点儿水,搁在院里,猫啜了便同醉酒似的,走三步就打歪。”


    龙可羡悄悄地瞥了眼猫球,猫球瞪圆了眼,连饭也忘了吃。


    清冽的浆水滑进碗里,徐徐地涨到碗边沿,涂掌柜看着那饱满的弧面,突兀地笑了声:“猫不灵的由来,还有个不一样的说法。”


    “东边山里头住着土族,姑娘想必是知道的。土族崇拜地灵,在族地里养了只灵豹,灵豹早些年常常伤人,族里的祭司便请了乩子来扶乩,结果在扶乩时没看住灵豹,让它跑了出去!”


    龙可羡听得紧张,一双眼睛眨都不眨。


    涂掌柜搁下坛子,弹指一击,在沉闷的“笃”声里说:“谁料得那灵豹奔窜间打翻了陶罐,被里边的果浆勾住了馋虫,只是舔了几口,便东倒西歪的一副醉样,被族人又给扛了回去。”


    “这等怪力乱神的传说遍地都是,比渔网还密,权当听个趣儿,”涂掌柜举起碗,喝糖水也有豪饮的架势,“姑娘慢用,我还得下楼去给那些个酒虫紧紧皮子。”


    房门开了又关,猫球从床底下钻出来,跳上了桌,谨慎地绕着空碗转了两圈,低头嗅,须臾,发出个鄙夷的“喵呜”,表示不感兴趣。


    龙可羡很有兴趣,伸出的手却被郁青截下来了,他查验过后,两样都尝了尝。


    “我鼻子灵,没有毒的。”


    事实上,这类荒僻小岛不比主国,处心积虑用毒,还不如直截了当拔刀,后者的效率远超前者,再说了入住客栈之后,晚间的饭食都是客栈提供,没道理再专程上楼来送毒,太刻意,太得不偿失。


    “过个手安心。”


    确认没有问题,郁青斟了两杯:“白日我带人进了一趟山,山里人防备意识很强,设有地陷和树网,水里也拦着棘刺,我不敢惊动,标下了位置。”


    龙可羡嗯嗯点头,顾着把蔬菜埋在饭底下:“谟奇说,祭祀时候,才放人进去。”


    “嗯,明日我再去走一趟,把族地的方位摸清楚。”


    龙可羡往他那推了推油纸包:“你吃。”


    堵住了他的话。


    郁青安静地撕着肉块,送进嘴里是还是温的,汁水保存在肉的纹理中,被牙齿挤出来,漫得满嘴满颊都是香味儿。


    他短暂地忘记了忙碌的公事。


    龙可羡不是解语花,她专注地活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只有阿勒能肆意出入,她对旁人没有多余的期待,因此与她相处起来不累,甚至只要待在她身边,就能在松弛之余缓慢自愈,明懿是这样,郁青也是这样。


    他沉默寡言,像道没有存在感的黑影,在断臂之后连依附的资格都被剥夺,成为了一枚弃子,公子很愿意让他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那对公子来说是体恤下属与获得追随者的双赢,但他知道自己会活成什么样,他会在酗酒、自怨自艾、振作精神、自耗酗酒之间消磨时光,日复一日地蹉跎下去,直到成为一副行走的骨骸。


    是龙可羡把他拉回来了。


    她那么小小一个,拽着他的裤管儿,抹着泪汪汪的眼睛,又霸道又可怜。


    于是他又成了道影子。


    快活地,自适地,默默地被人需要着。


    ***


    没有等到阿勒上楼,龙可羡沐浴后就直犯困,趴在榻上翻看话本,还是上次那卷,只是搁置了好些时日,阿勒一直不肯让她继续往下看。


    或许是泡了水的缘故,龙可羡有种胳膊吸饱了水的幻觉,似乎手脚都沉甸甸的,喉咙口连着鼻腔却有点儿热,烧得她口渴,频频地饮水,越喝,脑中就越昏沉,但她翻看着话本没有在意。


    话本里头,那对儿扮成兄妹的细作行止越来越亲昵,越来越逾矩,直到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双双跌入了陷阱里。幕天席地,荒无人烟,他们短暂地抛开了真真假假的身份与错综复杂的局势,在困境中交付后背,在脱困时情难自已。


    他们亲在了一起。


    龙可羡皱眉头,翻过一页。


    她轻易地发现了端倪。


    阿勒没有教好。


    正经的不是亲额头,也不是亲脖子,是要碾磨,辗转,缠连悱恻,气息难舍难分,这些龙可羡不懂,但她揉了揉疲倦的眼,在字里行间弄懂了一件事。


    要唇贴唇,嘴咬嘴地亲!阿勒的嘴唇很好看,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更好看,而且口舌不饶人,总是说些让龙可羡无法反驳的话,这样一张嘴唇,咬起来定然有别样的滋味儿,光是这般想想,龙可羡又想喝水。


    她撑着下巴,翻过身,碰倒了杯盏,空杯盏沿着粗糙的木板滚了几圈便匿进了阴影里。


    龙可羡摇了摇茶壶,里边茶壶也空荡荡的,已经饮尽了。


    月光挤进窗隙里,把幽暗的房间泡得昏白,周遭一片寂静,龙可羡不知道鬓边已经渗出了薄汗,她开始觉得热,连风都是熏熏的。


    不过片刻,那方方正正的墨字就开始颠来倒去,龙可羡甚至眼睁睁地看见那团墨字不住摇晃,挣出了纸面,立在上边,趾高气昂地抖动起来。


    龙可羡纳闷儿地伸手,一遍遍把字压下去。


    这动静惊醒了猫球,它坐起来,甩了甩耳朵开始往榻上爬。


    按不下去干脆翻过一页,密集的字眼儿开始跳动,模模糊糊地,她看到了什么“脱”、“野鸳鸯”之类的字儿。


    给鸳鸯脱什么?


    拔了毛烤来吃吗?


    猫球攀上了她裙边,一路踩上后背,伸爪子往她发间一捞,嗅到了点甜味儿,见龙可羡不理它,又往她肩背踩过来踩过去。


    龙可羡头昏脑胀,一把给它掀了下去。


    “不要……踩扁了。”


    猫球龇牙,朝她嘶嘶地威胁,龙可羡余光里看到了几团重叠的黑影,高兴地翻身坐起来:“好多猫!”


    “更多……”


    因为起得太猛,龙可羡晃了两下身子,眼前昏花,屋内的线条与色块肉眼可见地被涂晕,话音随之断在喉咙口。


    “了……”


    人也“砰”地栽到了榻上。


    猫球目瞪口呆,跳上去舔了舔龙可羡的脸,又照着脸踩了五六七八脚,龙可羡入睡飞快,这会儿半道魂儿都沉进梦里了。  默默地往后缩了缩,翻个身,另半道魂儿也一并沉进去了。


    猫球不知道,它急得团团转了两圈,跳上窗,艰难地从缝隙里钻出去,蹿进了夜风里。


    ***


    阿勒进屋时龙可羡半边身子悬在榻边,再动半分就要面朝地面跌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稳稳地捞住了她的肩臂。


    把她翻过来时,阿勒摸到了比平时稍高的体温,他轻声叫她,“龙可羡。”


    就着月色,又看到了她鬓角浸湿的碎发,再摸了摸后背,同样是一层汗。


    她惯来有起床气,被唤醒后略略掀点眼皮,很不高兴地“嗯!”了声,然后把袍子拽拽,递到他手里。


    “……”阿勒摸不准她哪儿不舒坦,只能弯身从小几上摸来药匣子,托着龙可羡后颈把人抱起来。


    “别睡,先告诉我哪儿乱七八糟。”


    “没有……热,你走开点。”


    说着要人走开,却揪着阿勒手掌不放,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些什么,阿勒按着脉,倾耳去听,还没听出什么,耳根就是一湿。


    “舔我干什么!”阿勒刺儿都要炸了!


    龙可羡默默盯他半晌,突然很委屈:“你不对。”


    “你不对,”阿勒原话还给她,“怎么出了一身汗,做梦了?”


    龙可羡直勾勾的,固执地说:“你不对。”


    “哪儿……”


    话没有说完,尾音被龙可羡咬在了嘴里,连同他的下唇。


    ……硬生生撞上来的。


    两人都睁着眼,在来去的风里对视,暗夜燃烧,溅起的火花在穹顶烫出一个又一个洞隙,那星光薄薄地敷了半边身子,带得他们的身子都热起来。


    阿勒懵了片刻,没有反应过来是个吻。


    就是这片刻的时间,小红鱼欢快地摆着尾,游走过阿勒的唇瓣后,开始扩大占领面积,慢慢地移向了眼皮处。


    温热的气息罩下来,眼皮被轻轻地衔住,在阿勒脸上来回烙印,伴随生疏的撕扯,带来某种裹着湿热的细微痛感。


    阿勒闭着眼,额上是迸起的青筋,他的声音克制又危险,已经绷在了临界点上,随时都会燃起来。


    “龙可羡。”


    龙可羡充耳不闻,腹间团腾的火苗烧化了她,把那莫名的昏沉烧透了,余下的是跃跃欲试的兴奋,是想要撒野的冲动。


    她看着阿勒,胸口宛如悬了一口铜钟猛撞,撞得指尖都泛起麻,只有亲昵的接触才能缓解。


    于是她一下下地啄吻,却仍觉不够。


    不够……


    她有些不得其法的着急,眼眶一水儿红,而阿勒在此时睁眼,那眼底漆黑,里头蕴藏风暴,他抚摸着龙可羡后脑,带着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挤进了发丝间,强迫她抬头。


    他缓慢地逼近,“不是这样做的。”


    直到鼻尖相抵,他用强攻开始反击。


    第98章 掌中花


    方寸天地里, 温度的骤升骤乱太明显了。


    龙可羡被掠走了呼吸,连舌头都绊倒了,她想要把它好好地放回原地, 可刚蹭过谁的舌面, 就被反卷了回去。


    她想起一种果子。


    成熟时便缀在树上, 连成一片灰麻麻的云, 要吃时得拿刀子割开个口子,小心地啜饮, 待吮掉上边一层积攒的果汁之后,尽可把舌尖浸进去,勾着出软滑的果肉来吃,舌头一卷,就是连汁带肉的甘甜。


    龙可羡觉得自己成了树上的果子。


    开了口, 啜了汁,卷着肉。


    快要被掏干净了。


    在亢奋的脉搏里, 龙可羡眼前阵白阵青, 已经冒起闪烁的白光。


    “匀息, 龙可羡。”


    阿勒在头一阵的冲动里缓过神来,注意到这小傻子不但直愣愣地睁着眼, 还屏住了呼吸。


    这是想成为第一个亲吻憋气憋死的人吗!


    阿勒退出稍许,放在她脑后的手使力提醒她, 又气又爱又好笑:“憋死了!”


    这一声把龙可羡的神智从天外唤了回来,她短促地呼出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不但眼眶红了, 连嘴唇也肿起来,还润着层心照不宣的水膜。


    她习惯性地探出舌头, 把那混杂的水液卷进口中,喉咙一滑,吞了进去,急冲冲地撞向阿勒。


    “再来。”


    阿勒瞬间就尝到了痛感,掺杂着血腥味,蛮横地从唇缝往里钻,他嘶声,察觉到不对劲,想要拉开龙可羡。


    但龙可羡已经缓过了气,这回准备憋久一点,亲个过瘾,所以她的口齿软绵绵,亲上来却是气势万钧的,半点都不让阿勒回退。


    猫不灵让龙可羡神思昏沉,周遭事物模糊不清,宛如袭来一卷弥天大雾,让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思索别的,剥离环境之后,本能的渴望就格外明显。


    她或许不会细腻地描述对阿勒的感情,那需要灵敏的口舌与准确的表达,行为驱动着感情,她是依靠本能生存的人。


    爱就得霸道地要。


    她不是在声色场中游刃有余的高手,不懂得如何抛下似是而非的钩子,也不知道要欲擒故纵地推拉,她甚至因为急迫,而不小心咬破了阿勒的唇角。


    但下一刻,龙可羡就把伤口舔舐得干干净净,甚至嘬得有些泛白。


    “你不痛,你不痛,我吹吹。”


    她凑过去,想要用轻柔的方式表达歉意,却被阿勒掐住了下巴。


    动作停在半空。


    龙可羡眨着眼,把舌尖上的血渍卷回口腔,那一闪而过的红尾让阿勒呼吸更沉,他低声念:“乖,不要动。”


    阿勒知道必定是有哪里出了差错,龙可羡喜欢近乎狎昵的亲近,这种亲近总是充斥着撒娇的意味,但今夜不同,阿勒感觉到了她升起的热度,听到了她喉咙口溢出来的哽音,还有逐渐无法控制的气劲。


    现在绝不是追究原因的好时候,稳住龙可羡才是正道。


    阿勒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调匀你的气息,慢慢的……”


    阿勒有一把好嗓子。


    低沉的,每个音节都从胸腔滚出来,滴落在空气中,滑进龙可羡的耳道里。


    龙可羡半懵不懵的,她攒着劲儿还想往前撞,却奇异地被这道声音稳了下来,跟随话语的节奏,乖乖的,放缓了呼吸。


    阿勒知道她爱听低语,他以此为诱,引导着龙可羡:“对,做得好……”


    胸口起伏变慢,躁动的气劲跟着被捋顺了毛,方才那股要把阿勒吞吃殆尽的的嚣张气焰收了收,安分淌在血液中。


    阿勒舒出口气,由衷道:“小崽最乖,好聪明。”


    “聪明?”  突然,龙可羡仰起了脸,气劲开始随着这句夸奖浑身乱窜,一路往喉咙口狂奔,她费力地吞咽着津液,磕磕巴巴说:“我,夸我?”


    她的脸涨红了,耳根也开始热,后脑的麻劲儿窜到了脊椎骨。


    猛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完,忘了这姑娘一夸就要翘尾巴。


    阿勒沉默片刻,决定掰回去:“夸你做得好,不要急,像方才那般,把气劲匀回去。”


    “再说两句!”龙可羡声音高起来。


    阿勒睨了她一眼,笑起来漫不经心,他没有顺着龙可羡的意思:“你在吼我吗?”


    “我不吼,”龙可羡立刻缩回了脑袋,用气音说,“我很小声。”


    阿勒揉了揉她后颈,皱起眉:“你很烫,晚间去了哪里,吃了什么?”


    龙可羡对这些话题没有丝毫兴趣,冷漠地忽视掉了,她要求道:“继续亲。”


    “?”阿勒并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耳朵,“耳朵在哪里?”


    龙可羡倏地捂住双耳:“弹我!”


    她耳朵敏感,轻易不能碰。


    “耳朵也不要用了,割下来下酒吃好不好?”


    “我,”龙可羡知道阿勒口舌很狡猾,话题正在被带偏,于是挺起了胸脯,气势汹汹的,大声说,“命令你!”


    阿勒好整以暇地听着。


    “命令你,”龙可羡一鼓作气,“继续亲,还要像方才那样,伸舌头亲。”


    阿勒语气平静:“不亲。”


    龙可羡神情委屈,动作霸道:“不要亲了吗,不香了吗!”


    阿勒觉着头疼,霍地直身,直接把人翻到了榻上,在龙可羡要起身时,抬臂压住了她的脖颈。


    “砰!”


    后背撞在榻上。


    龙可羡下意识地反肘顶回去,阿勒抬手握住,卸去了力道,堪称温柔地提醒她:“不要动手。”


    “是你先……”龙可羡蓄力仰身,抬头就撞,“压我。”


    阿勒侧额避开,用右肩迎了这一击,就着这力道按住她后背,骤然把人带下了榻:“你不听话。”


    拳肘相击的声音充斥在屋内,他们为了争夺主导权而陷入争执。


    矮几被掀翻在地,在寂夜砸出了声响。


    楼下歇息的厉天惆怅地来回踱步,别是打起来了,到底是上去还是不上去呢?


    猫球焦躁地走来走去,不时地“喵呜”。


    【别打啦,别打啦。】


    阿勒喘着气,在翻身压腿时笑出了声,热汗沿着鬓角滑落,滴在龙可羡面颊:“你好凶。”


    龙可羡拽着他的衣裳,她的目的性明确,在她看来这只是兴之所至的嬉笑打闹,并没有在意满地狼藉。


    “我好爱。”阿勒咬在她耳边,说完了后半句。


    龙可羡被烫得颤了颤,手上没有控住。


    裂帛声清晰入耳。


    阿勒几乎想叹息,他本来可以顺水推舟,把暗自压抑的念头发泄在夏夜里,直白些,可以说是处心积虑之后的得偿所愿;周全些,可以说是不忍心拒绝龙可羡。龙可羡喜欢他不是吗,退一万步讲,龙可羡除了喜欢他还能喜欢谁?但这太卑劣了。


    对龙可羡有多珍视,那么阿勒对某些时刻的仪式要求就有多苛刻。


    所以他伸出手,阻止了龙可羡的下一步动作。


    龙可羡从“爱”字里回神,手忙脚乱的,结果把那破破烂烂的布条扯得满地都是,她看到了衣衫底下,起伏的肌肉纹理,这景儿把她带回了话本。


    龙可羡开始回想话本里密密麻麻的字眼,脱,脱了之后呢?


    在龙可羡出神的当口,阿勒慢条斯理地用破布捆住了她双腕,一扯,束得紧紧的,余光瞥见她唇间翕动,问。


    “你说什么?”


    龙可羡喃喃地:“你,给找鸳鸯来。”


    “要鸳鸯做什么?烤来吃吗?”


    龙可羡讷讷点头:“拔了毛,烤来吃。”


    “吃完要做什么?”


    龙可羡不记得了,她想去摸话本:“还没看到。”


    阿勒脑子转得快,这就知道是话本子了:“别看那些,都是骗小孩儿的玩意,你想知道,我教给你。”


    可是……龙可羡瘪嘴,她发现自己的双手被锁到了背后:“你教的不对。”


    “好先生都是因材施教的,”阿勒不疾不徐,在她腕间打了个漂亮的绳结,“一口吃成个胖子还不简单,但那有什么意思,一点点地细嚼慢咽才是正经玩法。”


    龙可羡被唬得一愣一愣:“像方才那般?”


    “像方才那般,是不是喜欢?”


    “……喜欢。”


    阿勒牵引着她的眼神,单手把人托抱起来,不动声色地换了位置。


    帐幔一层层放下来,隔绝了清亮的月色,连风也无法窥探,只有猫球匿在角落听着响。


    在黑暗里,阿勒也能准确地捕捉到龙可羡,像正在猎食的饿狼,饥肠辘辘,又满腔爱恋。


    他要掌控。


    哪怕是龙可羡掀起了这场浪潮,但他要在危险的狂涛中找到条折中的路子,并且用自己的方式宣告存在感。


    肩头凉。龙可羡缩了缩颈,下一刻就被黑暗中的狼叼走了。


    夜里微凉。


    海边潮湿,一股一股的浪头打湿了沙砾,院子很安静,空气中的水汽凝结成鳞片状的露珠,附着在叶面上,被风一擦,就颗颗砸落在地。


    龙可羡吓坏了,她控制不住,想跑,被拽着脚踝给拖了回去。


    “你不要学吗?不要也不成,在我这儿没有后悔药吃。”


    这声音像是海妖在吟唱,让龙可羡乱糟糟,她的力气太大,像没有归鞘的刀刃,在跌宕间抓破了阿勒的皮肤。


    他不在意。


    后背手臂都有抓痕,肩头破了皮,凝出细小的血珠,他揩下来,抹在龙可羡唇边,涂湿了一角,低头时的表情仿佛在挑唆龙可羡继续。


    他笑一下,龙可羡喉咙间就会返来回声,他需要低头去听,才能听到窄窄的喉道里递来求饶声。


    夜深了,猫球伸个懒腰,慢吞吞地跳上榻,把毯子推推整齐,蜷缩成一团,悄悄竖起了耳朵。


    它听见斑鸠掠过庭院,带得夜露滴答。


    洇湿了地面。


    “同你说过了,好先生须得因材施教,你学得这般坏,还把坏作到我头上来,真当我不会……”阿勒也很疼,他缓着气,恶狠狠地把汗蹭在她颈窝里,“真当我不敢么?”


    龙可羡说不出话。


    她手指尖发软,汗淋淋的,在过分亲密中感到迷茫,不知道阿勒说的不会与不敢是什么意思。


    还有更会更敢的吗?


    阿勒附在耳边,边说边教的效果惊人,补上了龙可羡认知里的空白,她只是抬头看了眼,便感到心惊胆战。


    阿勒看她可怜巴巴,累得张嘴喘气儿,他就笑,笑得没心没肺,一把将她翻下去。


    “到我了。”


    夜里分明有凉风,却透不进帐帘,小小的一方天地挤满了呼吸,就荡在龙可羡耳边。


    龙可羡伏在枕上匀气,颈部卡来只手,她被迫仰起了头。


    “龙可羡。”


    坏人在她背后,呢喃着。


    “龙可羡。”


    阿勒把龙可羡禁锢在双臂里,让她迷失在指尖,他们低语着,肆无忌惮地丈量人与人的距离,试探兄妹间的界限。


    “……龙可羡啊。”


    阿勒在她耳边咬字。


    然后吞掉了她眼下的泪痕,再冲湿了她的手掌。


    第99章 立大功


    天不亮, 厉天就候在了门口,左手一摞跌打膏,右手一筐金创药, 还要用胳膊肘捅捅郁青。


    “昨夜是不是打架了?”


    “你听见响没有?天老爷, 有一阵儿哐哐砸得我耳根都软了。”


    “上来也不是, 不上来也不是……我怕公子给我耳朵削了, 我看他常有这个意思。”


    郁青安安静静站在边上,接着密集的话语, 只回了一句:“没听见。”


    “怎可能呢,我分明听着……”厉天惊骇,“难不成是我耳朵不灵了?这回完了,公子定然要削了我。”


    淡光来到内廊,斜斜的一道, 光带里飘着细小的尘屑,厉天还在窃窃低语。


    光线、声音和尘屑都进不到屋内, 帐幔还没有醒来, 里头有人浸在沉酣里。


    阿勒醒了, 他撑着手臂看龙可羡……的后脑勺。


    这人昨晚不知道是羞还是热,躲到了里侧贴墙睡, 这会儿露出来的耳朵红通通,阿勒把乱掉的发丝勾到耳后, 还舍不得放,指间卷着一绺柔软的触感。在片刻的静谧里,回想起来的,都是那奇异而湿润的滋味儿。


    从前没尝过。


    梦里的景儿成了真, 睁开眼却还像在梦里似的。


    他懊恼地松开指头,那发丝一圈圈地滑落松绑, 某些亢奋起来的东西却反而被一圈圈束紧似的,痛,还热。


    日头彻底升起来了,枝桠上残留的夜露散在空气中,有人提着竹筐,拂开绿云进了客栈,附在郁青耳边说了句话。


    厉天倾耳去听,却毫无所获,在郁青横眼过来时悻悻道:“你们第一军瞎捣鼓什么呢?”


    第一军独立在外,从日常军费花销到招募标准都是不公开的,平日走的都是二姑娘的私账,实打实是支私军。


    哪怕是厉天,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第一军军营就设在南清城里,再从几次调兵过程里揣摩出现存人数顶多三千。


    三千人。


    常常干的是三万人的事儿。


    郁青说:“查个人。”


    厉天还要再问,不料后脑勺一凉,紧闭的房门慢悠悠打开,公子松松搭着件袍子,肩上蹲只黑猫,反手带上了门,目光不耐烦:“杵在这里干什么?”


    郁青道:“公子,饭食已验明。”


    阿勒侧了下额,示意他往隔壁房间进,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话音渐渐焙干在空气中,留下厉天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厉天回想着那短暂晃过的场景。  矮榻是糟乱如麻的,小几是四分五裂的,帐幔垂脚是破破烂烂的,杯盏可怜巴巴滚在桌底,衣裳丢了满地,更可怕的是,公子唇角横着道伤口,脖颈间三两条指痕,敞开的领口里还有密密麻麻的牙印。


    ——果真打得凶啊。


    不行,厉天蹬蹬蹬往下跑,他得把这事儿讲给闻道听。


    ***


    “饭食没问题?”


    郁青食盒里端出小碟,他有个习惯,龙可羡用过的饭食都会留底,防的就是万一,“都是昨夜从客栈厨房端上来的,咱们人多,我特意遣了人当场盯着,没有问题。”


    兵油子要扮成跟船的伙计太简单了,昨夜客栈大堂摆着席面,闹闹哄哄的,伙计打着给姑娘端饭的名头,往后厨走时没有引起注意,他就在那插科打诨地套近乎,塞两把碎烟叶,那掌厨乐得让他留下。


    “今晨查过给客栈供菜蔬鱼肉的铺子,亦无异常。”郁青接着说。


    阿勒扫过残羹冷炙,而后定在素瓷杯盏上:“酒?”


    “是猫不灵,”郁青用指头蘸着猫不灵,涂在手背上,就有邈邈的果香味儿漾出来,“山里边几种果子混着打成浆,混上药材和新雪,经冬可饮。”


    猫不灵……


    阿勒嗅着那味道,忽然瞥了眼肩头蹲着的猫球:“尝一口,我瞧瞧灵不灵。”


    猫球目不斜视地盯着墙面的光点,装作没有听到。


    “喂——”阿勒不大高兴,催促它,“胖猫。”


    猫球耳朵动了动,眼珠子缓缓地朝边上挪开,继续端坐如松。


    有人在旁,阿勒没再喊猫,而是问起另一件事:“进山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郁青颔首,这事儿他主办,连厉天都给他作下手:“已安排妥当,明日土族行祭礼,有为期七日的开放时间,闻道和伏先生昨夜已入住客栈,明日与我们一同进山。”


    “再找个人。”


    郁青停顿片刻:“是?”


    阿勒反扣素瓷杯盏:“谟奇。”


    那清透的糖水溢出了杯沿,贴着桌面缓慢爬行,留下了深色的水渍,滴答,滴答地砸落在地。


    ***


    溅起的水珠弹到谟奇脚背,他回过神,露出个饱含歉意的笑容:“看我,又走神了。”


    屋舍简陋,左右都是光秃秃的墙壁,一眼看过去,除了土床就是桌,步子跨得大些就得碰着膝盖,桌脚下垫着石块,没有半点鲜活的色彩。


    麻绳在谟奇指间灵活地穿梭,他背对着床坐下,正在在为东家修补船上的散件:“做完这一次,哥就带你回家,给你买珠花儿,戴在头上会晃的那种,红色衬你,定然好看。”


    “回家还能上学,听说学堂又宽敞又亮,进门就能听到读书声,燕雀专门栖在学堂外边,再展翅就成了鸿鹄,”他打好绳结,想到那场景又笑了,“到时候你上学,哥供你,你回来念给哥听,咱们就都懂了。”


    皲裂干燥的手背又冒出血来,谟奇低头,把那点血味儿抵在舌尖:“到时候,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咱们,”他腼腆又坚定地保证,“哥保证。”


    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陶罐渗水,水迹沿着妖异的图腾蜿蜒而下,在地上蓄了小小一滩,荡开的波纹逐渐平复,光滑的弧面映出一张土床。


    上边空无一人,只摆着一坛猫不灵。


    ***


    郁青报过事之后就拎着食盒出去了,对于同吃同喝却只有龙可羡出现异常反应这件事儿,他心里仍盘着疑云,要去再摸排一遍。


    郁青一走,阿勒就把猫球薅了下来,目光沿着它的毛边走过一遍,很是嫌弃:“吃了多少山珍海味,才长这么点个子。”


    猫球眼神撇开,没有看他。


    【无礼的坏人。】


    阿勒转头掸了掸肩头:“踩我一肩膀毛,脏猫。”!猫球倏地盯住他,龇开牙,嘶嘶地低吼着。


    【无知的坏人。】


    阿勒看着它这副跳脚的样子,愉悦地架起了脚,慷慨地说:“昨夜算你立一大功,说吧,想要什么?”


    猫球从桌上站起来,走了两圈,背对着阿勒塌腰,又懒散地抖了抖毛,只给他留个潦草炸毛的背影。


    【无常的坏人。】


    阿勒自顾自地起身,拉出箱笼。


    猫球偷眼去看,在阿勒回头时,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有耳朵竖得高高的。


    【无趣的……】


    真是猫随主子。


    阿勒看了眼,就笑,从箱笼里扒拉出龙可羡的猫食盒,里边装的都是猫零嘴儿,他伸手一溜儿地划过去:“不来?”


    话音未落,身旁就窜来道黑影,电光火石那么快,爪子跐溜地在地上划出一长道,猫球端端正正坐在一旁,乖巧等食。


    【好人,天大的好人。】


    阿勒愣住了,**,再度想到了龙可羡。


    小方格一溜儿排开,拢共二十来个猫食盒,阿勒蹲在地上,好整以暇地问:“吃哪个?”


    猫球竖着尾巴,慢吞吞地从头走到尾,停在鱼干跟前,伸出前爪压了压盒子,阿勒还没伸手,它又走到尾巴,伸爪压住干奶团,然后从头到尾,每个盒子都压了一遍,再坐下眼巴巴地看着阿勒。


    “…… ”还挺贪心。


    阿勒抱着臂,坏水又冒出来了:“看不懂,你说话。”


    “?”猫球用爪子扒拉了两下盒子。


    【没长眼睛的坏人。】


    阿勒故作姿态:“怎么着,这盒不合心意是吧,那成,丢了它。”


    “喵呜。”


    猫球弓起背,坚定地捍卫食物安危。


    阿勒冷酷道:“哦,耍脾气的猫没零嘴儿,要下到油锅里炸来吃。”


    猫球立刻坐下来,伸爪搭在阿勒手背:“喵。”


    “什么?”阿勒坏死了,拢着手搁在耳边,“听不懂,说大声点儿。”


    ***  龙可羡是被一阵急促的拍打声惊醒的。


    她骨碌地打了个转,在动作间察觉到不对劲,一下翻了起来,发丝顺着肩头往下滑,大腿却在打颤。


    打颤。为什么打颤?是要断掉了吗?


    龙可羡撩开帐幔,入目一片狼藉,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寝衣,赤脚踩下去,两条白生生的腿就暴露在光线里。


    腿根发软。


    明晃晃的日光晃进来,龙可羡下意识地抚上膝盖,一撩。


    先看到手臂内侧密密麻麻的……牙印。


    再看到腿根儿微红,皮肤表层破了皮,有明显的摩擦痕迹,上边也盖着两枚……牙印。


    龙可羡呆住了。


    这是让什么东西给啃了。


    阿勒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龙可羡坐在床边,皱眉打量青紫斑驳的手臂,听到开门声也没有抬头,只是问:“你是不是打我了?我这般乖,你为什么……”


    眼皮跳了一下。阿勒手扶在门框上,脑中有一瞬空白。他构想过很多第二日睁眼过后,二人第一句话说什么,以什么样的眼神对视,亲昵行为的余波可能会延伸到之后的每个日夜,又或许,依照龙可羡的性子,什么也不会改变。


    都可以的。


    但阿勒没想到……


    他轻轻带上门。


    忘记了?


    龙可羡没有听到回答,在掌心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她抬起头,正要问个明白,却看到了阿勒被咬破的嘴角。


    龙可羡惊恐道:“是我打你了?”


    第100章 混账事


    大眼瞪小眼。


    静默的这几息简直被拉得宛如一场审判, 阿勒心潮迭起,做好了龙可羡翻脸不认人的准备,横竖他不会懊悔, 也不会退缩。


    因为坏胚已经尝到了甜头, 那点压抑的情愫随着甜头的催发, 酿出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须臾, 阿勒先回过神来,把衣裳搁在床边, 连同两只瓷瓶,都是涂皮外伤的药膏,高大夫调制了好几年,给龙可羡专供,没掺急效的药草, 不至于上一刻涂药,下一刻栽倒。


    “衣裳穿好才讲给你。”


    龙可羡睡醉了似的, 觉得身体这个容器空了稍许, 浑浑噩噩地不愿意把脑子动一动。


    她听话地接过衣裳, 在穿衣的空档,那眼珠子骨碌碌的, 直往阿勒身上跑,瓮声儿说:“我腿软。”


    阿勒就背身坐在榻上, 闻言掌压着榻沿,按捺再三,还是坐下了:“把药抹了,就抹你那腿心, 抹了晚间就好。”


    龙可羡一边含糊地应,一边呼啦地撩开袍子, 乱七八糟抹一通,抹完才反应过来:“你知道?”


    能不知道吗?他那坏东西在那儿肆无忌惮,在数不清的来回间蹭破了皮,龙可羡不晓得喊痛的,这事儿直到天蒙蒙亮他才察觉,那会龙可羡刚睡着,眼睫湿漉漉地挂着水,阿勒自觉把人欺负惨了,没忍心吵,翻出药膏子直等到现在。


    于是阿勒点头:“知道,昨夜里打架来着,打得凶,下手没有轻重。”


    “唔……”


    龙可羡系上腰带,磨蹭着脚步过去,往阿勒手里塞梳子。


    要他给梳头。


    这事儿阿勒做惯了,三两下就绾了个结实好看的发髻,垂下的发丝绑成几条辫子,利索又好看。


    龙可羡边拉着辫梢,边转着眼珠子看阿勒唇角:“……你痛不痛?”


    “好痛,”阿勒语气夸张,“舌头都要给你卷出来吃了。”


    辫子突兀地被揪直了,龙可羡惊骇道:“咬你舌头!打得这般凶!”


    这会儿睡久的糊涂劲才开始缓过来,龙可羡洗漱完,咬着竹芯开始闷头回想昨夜。


    阿勒看这冥思苦想的模样就想逗她,悠哉地把梳子翻了个花儿:“不但咬舌头,昨夜玩的花样多了去,桩桩件件都是你我不曾试过的。”


    “……”龙可羡很沮丧,伸出一根指头,“只想起来一点。”


    “何须费这功夫,”阿勒弯下腰,罩着龙可羡后脑抬起她的头,神情轻佻,“原路走一遭自然就记起来了。”


    “怎么……”


    话没讲完,阿勒陡然欺身,抽掉了竹芯,追着她的唇含了上来,在湿热软绵的纠缠中勾住她的舌尖。


    龙可羡惊诧万分,倏地往后缩身:“你,也要把舌头卷出来吃吗?”


    她就这么仰着头看他,嘴唇一片水亮,还带着薄红,在对视间感受到了阿勒眼神带着的力道,那是种年轻的冲动,蓬勃而强烈,还带着不自觉的怜惜,仿佛他既想肆无忌惮地摧折她,又想心肝儿似的含着她。


    最终,颠簸的乱流归于平静,阿勒注视着龙可羡:“想起来了吗?”


    龙可羡摇头:“一点……”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掌着她的头压近,又是场急风骤雨般的追逐。


    龙可羡在追逐中耗尽了呼吸,结束时喘息不断,她在胸口的起伏间想起了太多,“我……”龙可羡口鼻间尽是她的味道,“想起……”


    “嘘,”阿勒伸指头在她唇上揩过,“没想起来不打紧,多亲几次自然就记得了,若是想起来也好,龙可羡,我且问你件事,你老实告诉我。”


    龙可羡被叫住名字,忘记了要说的话,怔怔地看他。


    “你喜不喜欢?”


    “卷舌头吗?”


    阿勒笑,每每这般笑起来都很招人,笑着俯首亲了她一下,犹觉不够,又细细密密地沿着脸颊和唇角亲了个遍,自顾自地说:“ 我喜欢!龙可羡,我喜欢得恨不能日日都这般含着你,亲着你,我们做尽混账事,行遍逍遥道。”


    龙可羡伸手撑住他胸口,不太明白:“混账……吗?”


    “混账啊,”阿勒只是凑在她耳畔呼吸,就惹得她打了个颤,他敛了笑,在她耳畔呵着气音,“怎么了呢,亲两口就发懵,吹口气就打颤,昨日拽着我哭得好生可怜,但你越是哭我越是想用力,你说是不是混账?”


    阿勒成了无声的狩猎者,专注地捕食着龙可羡的变化,那胸口起伏的弧度,逐渐浮上的红晕,都被框在了阿勒眼里,他需要这种反馈。


    龙可羡缩着腿,想到了那完全不受控的可怕的欢愉,连声音也含混了:“不要混账……”


    “昨夜你抓着我,不是这般说的。”阿勒骤然迫近。


    龙可羡突然抬起头,回击似的,高声说:“是因为你一下子就……”龙可羡讲不出来那是什么,只能说,“你烫着我了!”


    什么一下子!


    这三个字是能随便说的吗!


    谁头一回不狼狈?


    阿勒没尝过那滋味儿,冲凉时潦草的纾解和温热的腿心压根是两回事,他迅速地投诚,迅速地崛起,龙可羡是半点不记后边几次!


    阿勒耳根浮起点红色,压着声说,“你都不管我!一个劲儿说还要看一遍,我再给你喷点什么,喷口血好不好?”


    “我,你……”龙可羡紧张时口舌笨拙,叽里咕噜地吐了一串话,全是骂人的,连自己也听不懂。


    阿勒干脆等她咕噜完,一把将人按过来,用力“叭”了一口,说:“你浑身上下盖着我的印儿,不喜欢也没用!我在你这儿,横竖是做不了君子的了。”


    龙可羡不甘示弱,嘴里磕磕绊绊,气势半点不输,照着他嘴角舔了两口:“你也,你也我的味道……”


    阿勒缓慢地笑出声,胸口鸣震的频率就掌在龙可羡手中,他抱着人,把话语都宣泄在了 激烈的亲吻中。


    阿勒做过这样的梦。


    梦里色块绮丽而飘忽,像是被泡皱了的画布,他溺在里边,热汗如雨,痛感伴随渴望在迅速膨胀。


    仿佛知道那是个梦,阿勒无所顾忌,恶劣地用手掌盖住了龙可羡的脸,掌住她的气息,逼得她因为窒息而打颤,眼眶鼻头一水儿通红,潺潺滑下的泪水打湿他的掌心。


    他知道为什么要盖住龙可羡的脸,那是他尚且不能正视的、暗自压抑的畸念。实际上被压抑得喘息艰难的人是阿勒自己,甚至连这种程度的自欺欺人也只敢在梦里进行。


    阿勒回避过这样的梦。


    现在梦就在跟前。


    他再一次站到直面与回避的岔路口,这一次,逆行而来的人是龙可羡。


    谁说不喜欢呢,分明已经是两情相悦、难舍难分了!


    ***


    天已经快黑了,风的软翼翻动着绿荫,把剩余的天光筛下来,星星点点地落在厉天脚边。  而厉天举着手,站在门口宛如一座石像。


    闻道等不及,上楼来催促:“让你喊公子,喊了半日,人呐?”


    厉天收了准备敲门的手,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喃喃地说了一句:“他们夜里果然是打架,怎么……打床上去了呢。”


    闻道没听清:“什么?公子和姑娘打架了?打哪儿去了,打得如何?”


    厉天充耳不闻,结果闻道把这话传到楼下伏先生耳里,就成了,“姑娘把公子打了一顿,听说打得凶,公子连床都下不了,怪不得今日连俩人的面都见不着。”


    伏先生提着笔,叹了句:“姑娘那力道也不是谁都消受得住。”


    高大夫随船来,拎着酒壶倚在窗边,在那烦伏先生写字,闻言抬眉:“谁消受不住?他俩成事了?哥舒总算把那层人皮给扒下来了?”


    阿勒心情愉悦,手里转着把匕首,慢条斯理地走到门口,听了一耳朵便问:“扒皮?扒谁的皮?”


    没有人答。  他一抬头,发现屋里几道目光齐刷刷聚过来,怜悯的、不屑的、唯恐天下不乱的,一个比一个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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