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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趁夜行


    进山事宜已经敲定。


    第二日, 乌金西坠,天边晕着沉红,树林间的阴影已经压了下来。  一群人乌泱泱地聚在黑塔前的空地上, 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隔着空隙互相打量。


    阿勒带着龙可羡, 他们这拨先到的占一片地儿, 是再正常不过的海商队伍;


    商行自个的伙计挤在塔门前,等着门开进去抬祭品;


    益诃海湾的普通民众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左右顾盼着;


    还来了一伙处在荒期的海寇,个个长刀短打,有意无意地瞄着阿勒这边儿;


    占地最阔的是伏先生和闻道,一个稳如泰山一个吊儿郎当,后者看着就浑身匪气, 大伙都不约而同地离他们远远的,不愿意沾上半点。


    向导左右瞥两眼, 指着那伙长刀短打的海寇, 悄声说:“那伙儿, 年前在雷遁海海域活动的,抢了两条船后教西南府军打得七零八落, 两千余人就逃出这么几个,估摸着呢, 是干了一票之后,到酒肆赌坊烟花巷里挥霍干净了,如今又盯上土族,这种人在此明着不敢惹事, 暗里少不了埋钉子。”


    阿勒往过撂一眼:“乌合之众。”


    行吧,向导抹着冷汗, 又看向闻道那一伙儿,说:“听商行的朋友讲,那伙人也是进山看木材的,给出的价格比往年高两成。”


    商行放出这消息,那就是见来了人便坐地起价,阿勒凝思片刻,道:“待看了林场的料子,我再考虑。”


    向导颔首,他以为此行进山的目的就是林场,近年来造船的铁力木一直都是紧俏货,不过林场位置紧要,向来是土族人亲自看管,他们借着祭祀礼正好进山去瞧瞧料子。


    落日彻底沉了下去,暮色四合。


    黑漆漆的塔门才在昏暗中发出滞涩声响,一把光亮便突然从里边投出来,一个少年举着火把,晃晃悠悠的,推走了众人眼前的暗色。


    此时没人说话。


    谟奇口中吟唱着古老的祭词,对着黑天伏拜下去。


    少年清瘦,赤着脚,伏着身,双手高举火把,举向身前高耸峥嵘的黑塔,而塔身缠着铜铃,那铜铃沉在黑暗里偶尔丁零两声,像是在应和着祭词,在寂静中投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刺音。


    紧接着,商行的伙计进塔后,再出来时面上都挂着海妖面具,两人一抬长木箱,拢共十四人,把那少年绕在中间,虚张声势地发出类兽的怪叫,左跳右舞的像是要吃了他。


    火光晃过去,龙可羡看见那面具上两排尖利的牙齿,形容怪诞。光线聚集在中间,左右都是昏暗,视线可得处被无形地放大,缭乱且狰狞的乱象挤满了眼眶。⑧1四8一六⑼6三


    那么近,挥舞着像是要朝旁观的人探攫过来。


    龙可羡愣愣地后退了一步,连糖也忘记吮了,在掉落的瞬间被阿勒接住,他偏过身,问了句:“不好吃?我丢了。”


    宽阔的肩臂挡住了龙可羡的视线,他的味道清清爽爽地漫过来,连龙可羡眼角余光都要霸占。


    龙可羡接过来木棍儿,含进嘴里,闷声说:“不要丢。”


    “吃独食啊,”阿勒眯起眼,昏影罩着只能看到山根的轮廓,这人笑起来就像猫着坏,不笑时便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徐徐说,“我怎么教你的。”


    “教我……要护好自己东西。”龙可羡转开脸,难得的犟嘴。


    阿勒这就笑了,轻轻罩住她脑袋:“那是对别人!拿这套对我试试。”


    龙可羡不情不愿地从书袋里掏出糖块,塞过去:“你吃。”


    阿勒接过来,又揉了揉她脑袋,垂头下去轻声讲话,他的存在感强烈,宛如刻刀,强硬地劈开了龙可羡和祭祀舞之间的关联,仿佛只要他在,龙可羡就只能全心全意看他。


    ***


    闻道收回眼神,啧声:“什么时候了还咬耳朵。”


    伏先生一身长衫,文雅得很,瞅一眼就明白了:“哄人呢,姑娘怕鬼神。”


    “怕鬼神?”闻道一惊一乍的,说什么也不信,“鬼神怕她吧。”


    伏先生专注地看着祭祀队里逐渐亮起火把,一线光亮把山岭间的黑暗推开了,延出一线起伏的道路,由祭祀队打头,后边几队人稀稀落落地跟上。


    “走吧。”


    闻道随手折了片宽叶,递过去:“当真啊?”


    伏先生低头瞅了片刻,淡定地握住叶柄,当作团扇轻摇:“你且去试试。”


    “我不试,你少给我挖坑跳,”闻道招呼后边人跟在人群最后,前边正好是公子那伙人,“你教姑娘念了几年书,这事儿我信,可这乌溟海哪个角落没有几句怪力乱神的传说,全是糊弄人的罢了,这也值当怕?”


    北国的庙宇供奉慈悲的神佛,南域的伽台同时供奉族神与海妖。


    陆地的文化根深扎实,岛屿的文化抽象,甚至具有某种对海洋力量的极端畏惧与隐秘向往。


    因为文化的分裂和不普及,南域人更依赖这种信仰之力。


    早些时候,主国老皇帝还拿这招来对付过他们呢。


    伏先生走在前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原也不知道,公子请他来给你姑娘讲学,自然不是讲那女德女戒,而四书五经姑娘也听不进去,一往书案前坐就忍不住歪脑袋打瞌睡,故而他教的都是实用的东西。


    譬如这乌溟海各城各岛风俗,常见殊罕的鱼虫鸟兽和药材,各地衙门里旧案奇事,就连朝廷往上倒个百余年的各项政令推行姑娘都听得进去,没有想到开始讲四方海神妖异时,小不点儿龙可羡盯着书上的怪图,当场就愣了神,而后手忙脚乱地将图给撕了,一把塞进嘴里咽下去。


    咽完,还要拎着书抖一抖,看里头会不会掉出来怪物。


    那次将伏先生吓得不轻,龙可羡虽然性格古怪,但念书时相当乖巧,调皮捣蛋的事儿从来不做,陡然来了这么一出,他觉着不对劲,便又旁敲侧击地试了几回,确定龙可羡确实害怕鬼神,连听也听不得。


    “稀奇,”闻道听完,心血来潮道,“我若是挂着那面具往姑娘跟前一怼,她会不会当场撅过去?”


    伏先生凉凉看他一眼:“你会当场撅过去。”


    ***


    龙可羡摸着后脑勺。


    阿勒侧额:“怎么了?”


    “凉。”


    祭祀队只能在夜间行走,天边浮白前,赶到了一处山坳,这里错落地立着十几间木屋,几队人分了分地盘,就各自架锅烧火搭棚子,布置了一个简陋的营地。


    “冷着了?”阿勒抬手把她脑袋上的兜帽往下拉,拽紧披风系绳。


    龙可羡摇头,她瞥了眼四周黑压压的林影,仿佛在黑暗中还有什么在眈眈窥视着她,带来种令人发毛的寒意。


    山风欺面,每个人肩身上都覆着薄薄的夜露,龙可羡背着小书袋进了木屋,里边尚算干净,就是小,没有床榻桌椅,墙角搁着一只小泥炉和几捆柴火。


    阿勒进来时,外头天光大亮,大家排好时辰,轮着休息。


    龙可羡刚把披风垫在地上,盘腿坐在上边翻书袋,他往屋里一站,头就顶到了木板,这屋子左右纵深禁不住他两步跨的。


    “腿疼不疼了?”阿勒要面儿,没去摸磕痛了的脑袋,坐下时从手里翻出两只热腾腾的红薯,还有一把肉干奶块,并水囊一起都给了龙可羡。


    “腿?”龙可羡歪着脑袋看他,“疼?”


    “我说那儿!”外边都是耳朵,这种话怎么准确开口,阿勒只能若有似无地往底下看了眼。


    龙可羡明白了,一把扯开腰带,低头往腿间摸:“不疼……唔!”


    阿勒一把拎住她后脖领:“脑袋快埋进去了,哪有这般看的?你坐着,我看。”


    “我不要……”龙可羡拽紧腰带,“我摸摸就知道了。”


    “那你摸,”阿勒抱着臂,佯作冷酷,“走了一夜路,你那手劲儿,一摸就得蹭下一片皮,到时候连路都走不了,只得我扛着你走了。”  龙可羡梗着脖子:“我能走。”


    阿勒忽地冷笑:“你在前边走,大伙儿就在后边看着龙可羡屁股……唔!”


    龙可羡一把捂住他的嘴:“你……脱裤子看?”


    阿勒这才稍有缓和,他从书袋里摸来药膏子,装模作样道:“不脱裤子。”


    龙可羡缓出口气,又听他说:“我能透过你的衣裳看到,还能透过你的衣裳上药,了不起吧?”


    “……”龙可羡足足呆了十息。


    阿勒把她脸一掐:“又不是没有瞧过!我只是上药,不做别的,这光天化日的,我岂能那般禽兽?”


    第102章 来与往


    龙可羡一点点儿地松开手, 眼神直勾勾的:“你轻轻的。”


    “不轻轻的,我还能搓掉你一层皮吗?”阿勒攥住她腰带,不甘心地回一句, “我舍得吗!”


    龙可羡嘟囔着:“你最舍得。”


    “……”阿勒转过弯来, 知道这小傻子说他是始作俑者, 憋着笑, 一把扯掉了腰带。


    耳边呼吸声骤停,他一侧额, 看见龙可羡死死闭着眼,一张脸紧巴巴的,连呼吸也忘了。


    “匀息,”阿勒轻轻拍了她一把,眼神有力, “我脱了。”


    龙可羡没吭声,胡乱地点了点头。


    “这般视死如归, 不知道的当要把你扒皮煮来吃了。”阿勒随口调侃两句, 然而当指头搭上裤腰时, 却没由来地感到紧张,连掌心里都沁出了点汗。


    疯了吧。


    正经欺负人时不带紧张, 抹个药倒是又当回人了。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手边晃出来的一截腰线, 微微地出了神。


    龙可羡的力道来自于经脉中游走的气劲,那并不需要虬结夸张的肌肉,故而为了追求速度和爆发,她的身形看起来很纤薄, 紧实而富有韧性的肌肉藏在衣衫下,能看到清晰的线条。在毫不设防的时候, 这截腰看起来又软又薄,阿勒的指背只是微微地触到了点皮肤,就觉得像滑动在一层奶皮上。


    前夜是囫囵吞枣,他整个人宛如条沾了火星的引线,蹭蹭蹭地一路燃到底,把他的镇定和条理都烧透了,以至于不曾缓下来细细地端详她。


    此刻……也不敢过分端详,只是轻轻那么一落眼,阿勒鼻腔就开始发热,隐约地嗅到了血气。


    他这时才清晰地意识到,因为感情在变道,所以他看龙可羡的目光与角度也有所不同,从前稀松平常的景儿如今也带了杀伤力,无声地催动着情潮。


    龙可羡等了半日,不见他动作,悄摸儿睁开道眼缝,看到阿勒似在发呆,她看了片刻,突然动作起来,飞快地覆住阿勒的手,猛地拽下了裤腰,等阿勒眼神挪过来时,她又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阿勒无言以对,垂首看了看,衣摆遮住了紧要位置,他看下方那磨出来的红肿已经消下去了,便说,“再涂两次药明日便能好了。”


    龙可羡一声不吭。


    阿勒笑出声,那点儿紧张和别扭随着笑声消散,随即挖了药膏仔仔细细地涂上去:“睁眼吧,再憋气就能见到八辈祖宗了。”


    “好,好了?”龙可羡睁开一道缝。


    “好了,把裤腰提提吧二姑娘。”阿勒站起来,微微弓着背,没搭理动作间扯开的领口,转身擦起手,不再盯着这小傻子看。


    但屋子太小,余光怎么也躲不开,龙可羡急了忙慌拽起亵裤,还要低头用绳儿缠两圈腰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还得装作不知。


    等龙可羡板板正正坐好,眼神一个劲儿往他侧肩瞄时,他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吃完东西睡会儿,等日头落山再走一夜便到了。”


    龙可羡把红薯一掰两半,递过去,开始连皮吞,恍恍惚惚的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仿佛方才那一脱一擦,把她的胆子也擦掉了两层。龙可羡喜欢各种花样的亲密接触,却不能招架身体里那种深层次的混乱,她讲不明白那种感觉,就仿佛身体里总有什么东西要往外跑。


    慌得很。


    怎么办呢?


    龙可羡没滋没味地嚼着皮,脑子里乱糟糟的,眼前突然窜来道影子。


    “连皮吞什么!”阿勒倏地卡住了她手臂,嘴上叼着自己那一半,手里开始给龙可羡剥皮。


    龙可羡骨碌碌地转动眼珠,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他手上瞥,接过来红薯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也,看你的。”


    是了,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龙可羡两口吞掉了红薯,坐直,满眼期冀地看向阿勒。


    “……”阿勒顿住了,没反应过来,“看什么?”


    龙可羡一个劲儿往他裤腰上瞟,热烈地用眼神示意他,突然看到布料间翘起个什么,激动指着它:“会跳!”


    阿勒一把捂死了裤腰,活像个黄花大闺女,“不准!”他迅速坐下来,用姿势掩盖住因为一句话就浮想联翩蠢蠢欲动的小兄弟,义正言辞道,“我没受伤,没什么好看。”


    “你受伤,”龙可羡偏头想了想,“你吐了。”


    当真,阿勒整整花了十息才反应过来龙可羡在讲什么,平素里那点儿不羁的恣意的壳子全被敲碎了,露出青涩的少年模样来,满脑子回荡着“吐了”这俩字。


    他艰难地忍着:“不是吐。”


    龙可羡执拗道:“就是吐。”


    一股股往外冒,不是吐是什么。


    “行吧,是吐,”阿勒拗不过她,只能死心,把良心和脸皮都豁出去了,“但这事儿没有你来我往的道理,更没有看了就算的道理,你想好了。”


    龙可羡没想好,她犹豫着:“要像那日一样的吗?”


    “那日算得什么,不过开胃小菜罢了,”阿勒深吸气,猛地扣着她后腰拖近,拽着她的手往腰间放,咬字有点儿紧,“你一句要看,好说,我自当奉陪,那你要如何做呢?不如讲来听听。”


    感受到她的惊颤,阿勒凑得更近,那清爽的气息就贴在她脸侧游走:“你不讲,我替你讲,你要攥着腰带,像我那般扯下去,然后呢?看一眼就成?没这个道理!进了套就别想跑了,到时我会将你掀下去,解了你的腰带,这才叫礼尚往来。”


    阿勒收敛神情,轻轻笑了声:“到时候必不再让你腿心受苦,那原本也不是正经快活的地方,劲儿往哪撞呢?就该撞你上回舒坦的地方了,捞着腿行,扶着肩行,翻了腰行,站着身也可以,怎么都是快活,我喜欢抱着你,因为抱着你时,只消低了头,就能听见你喘出来的声儿,那又是一重了不得的快活。”


    龙可羡吞咽着口水,她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场景,故而满心都是惊慌,看起来就想跑了。


    “章程就是这般,还有些细枝末节,待到了时候再教给你,讲的和做的是两回事,”阿勒偏偏抬起她的脸,扣紧她手腕,“如何?若是满意尽管来宽衣解带。”


    龙可羡大惊失色,当即说:“不要了。”


    “?”是有料到会被拒绝,但没料到会被这般斩钉截铁地拒绝,更没料到会被龙可羡这般斩钉截铁地拒绝,阿勒咬着牙,把腰间的手箍紧:“耍着我玩儿呢?”


    龙可羡喃喃摇头:“我不敢,肚子,肚子咕咚咕咚跑……”


    “哪儿跑?”阿勒抚在她小腹间,手掌心滚烫,当即收了孟浪之色,把人按在肩头,轻声哄。


    “事是这么个事,不过我们不急,除开床笫之欢,还有很多事儿,夏夜里的星坠还没看,响晴日的捕浪游还没耍过瘾,狸城的雪酿要尝,老宅里你我的屋子要改改,我还要带你回阿悍尔见爹娘。龙可羡,看星看月,数云数浪,桩桩件件我们都要做,我们来日方长。”


    ***


    睡了三个时辰,在日头最盛的时候,阿勒睁开了眼,身侧早已不见人影,他搓了搓脸,叼着竹芯出了门。


    风声撼动林叶,营地里人来人往,商行的伙计挨个敲门叮嘱不要在林子里乱跑。


    他左右没看见龙可羡,想找个人来问问,转头时发现远处木屋外围着一圈人,看距离,当是那伙儿荒匪的地盘,没多想,他拔腿就往那儿走。


    果然,还没走近,层叠的人群里,龙可羡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还是那样慢吞吞的调子。


    “……叶子像狗爪,厚的,捣碎可以止血。”


    “红色的花,带小伞面,好吃,但是有毒。”


    旁边满口黄牙的男人手里抓着朵花,大声嚷嚷:“你怎么知道有毒,你吃过?”


    龙可羡点头:“吃过。”


    那男人哈哈大笑,根本没信:“吃了会死吗?”


    龙可羡摆弄着草叶,看了眼:“哦这个,吃了不会死。”


    在他要把花嚼进嘴里时,龙可羡面无表情道:“会瘫痪。”


    那男人刚咬进嘴里,便呸呸呸地吐了一地,周遭一片哄笑,龙可羡镇定地敲敲铜钵:“太吵了,下一个。”


    阿勒叼着竹芯站在不远处,凑热闹的闻道一眼就瞧见了,朝他招手,阿勒没动,一个对眼过去,眼里搁的都是类似“这什么玩意儿”的意思。


    龙小先生就地开课呢?


    紧跟着,黄牙男人后边走出来个女人,伸出肿胀发紫的左手:“不知教什么虫子给叮了,有法子吗?”


    龙可羡伸手。


    女人摸出两枚银币,要落进铜钵里时,被龙可羡架住了手:“不要这个。”


    两枚金珠落进铜钵里,龙可羡才挑了两根身旁搁着的草,卷巴卷巴塞过去:“碾碎敷。”


    “……”那女人有点诧异,“这般简单?”


    龙可羡收着金珠,抬头时满脸茫然:“是很简单。”


    “姑娘这金珠收得也简单呐。”


    “是很简单,”龙可羡镇定道,“你再不敷,就不简单了。”


    身旁还围着人群,个个探头探脑,声音繁杂。


    “小先生,帮我看看!这手臂疼二十年啦。”


    “小先生,你瞧我这块石头如何?能不能开出美玉来?”


    龙可羡没见到闻道的大脑门,就知道是阿勒来了,她不慌不忙地收起铜钵,从人潮里挤了出来,很有派头地摆摆手:“不看,累,休息。”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闻道也恋恋不舍地回了自个那片木屋。


    阿勒拨着铜钵里的金珠:“能掐会算的小先生,帮我算算我肘弯里窝的小混蛋落哪儿了,醒了就找不着,别是被山兽给叼走了吧。”


    “不是小混蛋,”龙可羡瘪嘴,轻轻踢他一脚,“坏东西。”


    “哦,是坏东西,明白了,下回早说么。”阿勒甩着竹芯,看起来吊儿郎当的。


    龙可羡横肘过去,很不高兴,但还是从袖里掏出把皱巴巴的花,塞过去。  龙可羡打小就爱藏东西,但凡是她觉着好的,都要妥帖地藏起来再强横地塞给他,有时候是黏糊糊的糖,有时候是块石头,有时候是糖糕,有时候是从一张纸上绞下来的一个写得好的字,不管经不经放,她这习惯就是不改。


    “哪儿摘的?”阿勒小心地捞起来,手心里全是碎花瓣儿,顿时笑了,“皱成这般送人呐。”


    龙可羡作势要夺回来:“还我。”


    “送了人哪能往回要,皱是皱了点儿,凑合能看,你给它添点颜色就不得了了。”阿勒挑出朵好的,别在她发髻上,指甲盖儿大的一朵,晕着粉,缀在乌润里,经风就是最靓的春光。


    龙可羡悄悄地弯点嘴唇,又想起什么,严肃地拽住他袖子:“山里有东西,你不要乱跑。”


    “嗯?”


    “他们说,有大脚印。”


    “哪座山里没有虎啊狼的,不要怕,”阿勒搓搓她面颊,两人往回走,“都是你一拳的事儿。”


    龙可羡急了,边比划边说:“那么长的脚印!是大怪物!”


    阿勒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长风卷着残叶拍打着袍裾,敲击着一个午后的消亡,天光越来越薄,一层层的鸦灰刷在穹顶,忽而一个转头,就是朝眼眶眈眈袭来的暮色。


    众人再次准备开拔,此起彼伏的呼喝声里,龙可羡背好了书袋,却蓦然抬头看向西边,一道人影踉跄着从林子里跌出来,一下子扑倒在地,在呛起的尘烟里嚎啕大哭。


    “没,没了……”


    第103章 土皇帝


    很快有人围拢上去。


    “什么没了?”


    “黄牙呢?没跟你一道?”


    那男人瘦削的肩头耸动着, 带着哭腔喃喃道:“都没了……一晃儿就没了。”


    “讲明白啊!别是吓傻了。”


    “撞邪了,定然是撞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充耳不闻,疯疯癫癫的, 口中念着什么“山魁”、“吃掉脑袋”、“黑面花斑毛”的, 惹得越来越多人往那处挤, 夜已经沉下来了, 焦躁的气氛随着暮色逐渐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行商那头, 木屋里推门走出来个胖掌柜,正是初登益诃海湾那夜设宴款待的林山掌事人,在火光映照下往人潮中走,弯身下来,轻柔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


    “可惜, 年纪轻轻的就疯了。”


    随后,胖掌柜招呼伙计, “抬下去好生照料。”


    这一抬走, 就是生死毋论了。


    那伙荒匪当即有人站出来:“罗掌柜不厚道吧, 进山前担保出不了事,如今我们这儿丢了个人, 连带我这小兄弟也在山里惊了魂,不给个说法就算了, 还要捂嘴灭口吗?”


    “先前已有言明,进山就得讲规矩。您这两位小兄弟坏了规矩,既然私自离群,就不在商行护卫范围了。”罗掌柜笑眯眯的。


    “老东西!”荒匪就没有好脾气的, 立刻扶住了刀柄,“哪个走山的不能探路?偏偏要走你们这道儿!谁知道是不是领我们进山送死呢!”


    那伙荒匪还在高声叫嚷, 先前疯癫失智的男人突然痉挛起来,举起枯瘦的手,真像惊了魂似的大喊:“不能进!不能进!这山会吃……”


    “咔。”


    话音截断在喉咙口,那男人的头颅骤然歪斜成一个骇人的弧度。


    罗掌柜掏出帕子来擦着手,声音平静:“在下收钱办事,做的是领路的活儿,从海湾到土族族地,哪条道儿清净妥当,在下是最清楚不过的。商行里都是做生意的本分人,与其送各位财神爷赴死,还不如把各位财神爷供起来,咱们就是长长久久的伙伴,对谁都好。”


    没有给荒匪回嘴的机会,罗掌柜环顾一圈,客客气气地把话撂给周围人:“有些话嚼烂了,在事儿真正发生前也没人听。如今在下再费句口舌,诸位都是聪明人,眼前就是坦途,何必非走那绝路上去呢。”


    随后罗掌柜转头捞起鼓槌,一记重击,高亢清亮的铜锣声遥遥地荡出去,伴随一句中气十足的——“起行!”


    祭祀队抬起长箱,举起火把,再度跳着舞着延进山里。


    夜风里,树荫下,厉天咋舌:“看不出来,这掌柜一副酒肉肥肠样儿,遇事有定力啊,你看那全程连嘴角都没下去过,就把话也撂了,态度也摆了,堵得人驳不出话来,怪不得这商行能独霸益诃海湾这么多年。”


    不论是罗掌柜的话里藏刀和厉天的意有所指,龙可羡都没太听出来,她拽了拽阿勒的皮囊袋:“走吗?”


    树影参差,夜幕眈眈,人潮缓慢地动了起来。


    阿勒原本正在跟郁青小声谈论队里的防卫人手,闻言侧下头,把声音压低:“牵我。”


    龙可羡不解地看他。


    阿勒朝郁青打个手势,懒洋洋地转回了头,在晦暗中露出两枚犬齿:“我怕。”


    点儿都不害臊。


    于是龙可羡轻轻地拱了拱他手背,把拳头塞进了他掌心里。


    飞鸟栖定,夜风清爽地拂着面,黑暗吞掉了垂下的袖摆,若有似无的触碰罩在布料里不见天光,龙可羡左手拽着书袋绳儿,右手忽然感觉到手掌被打开,而后带着热度的指头卡进指缝里,麻麻的,痒痒的,就这么强势地扣住了。


    偏头时,阿勒神情自若。


    厉天往后张望着,还在叨叨:“那伙儿荒匪离队了,往西边去了!甚好,我看他们进山就是奔着枭巢去的嘛。”


    “这里有?”龙可羡问。


    “不知道,要有我也去凑个热闹,”厉天乐呵呵的,“早百来年的老船队都爱往这片儿藏宝贝,越险越安全嘛。跟祁叔打擂台的那个蒙缇不就是挖枭巢起家的么,我也挖去!”


    阿勒闲闲道:“好主意,然后被山魁咬掉脑袋,闻道就把你骨肉都掏空,填上你挖出来的金银,日日抱着你睡,”他啧声,“那小子想想就逍遥。”


    龙可羡举起拳头,这才发觉是握着阿勒的那只手,不过她没有在意,跟着说:“吃掉。”


    厉天看着那十指交扣的两只手,十分震惊,偷着看了眼公子,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


    阿勒……阿勒挨着这目光,很是受用。


    ***


    今夜月明,一弧长长的黑影在山岭间起起伏伏,天穹呈现妖异的紫蓝色。


    没有人讲话,大伙儿都在沉默地往前走,队伍里少了几个人对他们而言没有绊住他们的脚步,这是种习以为常的冷漠。


    临近土族族地,中间没有休息的时候。龙可羡脚程快,她感觉不到累,在天边开始蒙上白光时,就站在了高高的石头上,指着东面要阿勒看。


    阿勒远眺过去,看到的是数里之外一片被剿灭的山岭。


    远看过去,没有密集树叶形成的毛边,也没有盈眼的沉绿色,反而遍地都是光秃秃裸出的树桩,风从高处来,可以嗅到树木死去的味道。


    “那就是林场外沿,”向导抹着汗,他没有那般非凡的体魄,虽说白日里歇息过,但彻夜急行还是让他倍感疲倦,不由看了眼立在晨雾中的青年,在心里暗道海上走商的就是非同一般。


    这体格儿。


    嗨,他又喘了口气,“别看外圈砍光了,里边都是好木料,这些土族人心里有数着,一代代砍,一代代种,比外边这些行商好多了,行商么,毕竟是生意人,脑子里搁的都是金银,恨不得把山掏空了,在这点上简直像群土匪。”


    说到这里,他自知多言,作势拍了下嘴:“不过入口不在这儿,底下瞧见了吗?”


    龙可羡跳起来,往山谷下瞅,转头说:“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就对了,”向导觉着这小姑娘招人疼,乐意多说几句,“林场包裹土族族地,各色陷阱毒物包裹林场,那都是随时更换加料的,除了里边人,没有谁知道藏在哪儿,打的就是一个防不胜防。”


    龙可羡明白了:“危险。”


    “所以么,跟着商行的伙计走确实没错,他们常年往土族里边运东西,知道哪儿能走,哪儿不该碰,”向导想了想,还是说了,“所谓祭礼,其实就是海湾的商行每月派人进山,以物换物。”


    “我懂,”龙可羡举起手,“他们没有布,没有药,没有锄头和武器。”


    在海上待久为什么要泊岸补给,就是因为物品消耗之后无法自产,在岛上也是一样的,当地不能产出却有需求的东西,就必定要靠外界输送。


    “对了,”向导弯腰捶了捶大腿,笑得憨厚,“但这话咱们不能说,土族人豢养地灵,认为这是规律的进贡。”


    豢养。阿勒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龙可羡跳下来,挨到郁青身边,朝他摊开手掌:“土皇帝。”


    向导看到郁青从兜里摸出一块糖糕搁上去,那姑娘左挑右拣的,掰了一小块进嘴里,把剩下的攒了攒,推成个球儿还给郁青,顿时笑得眼儿都没缝了。


    “就是土皇帝,你们进山就知道了,里边儿跟一小国似的。其实要我说,大伙也不必紧张,益诃海湾的土族尚算好相处,并非全然不开化,他们还念书的,就是祭祀礼……瘆人些,大礼当日别去瞧就行,咱们安安生生把木材定了就算完事儿。”


    “还念书呐?!”厉天难以置信。


    “念,土族人识字的不在少数,也能讲两句官话,”向导口干舌燥,顶开水囊口,“这里边,纸比黄金贵,各位爷若是有那些水务农事药理书,在这儿啊,能换……起码一座山头。但他们教的东西也怪,大到农事水务医理,小到哪怕一个字,都有自个儿的规矩,不是随便学的。”


    “像那谟奇,”向导往前努努嘴,“谟奇原先那师傅就在族地当先生,是唯一一个能自由进出的外族人,为人也相当谦和,远近都有好名声,听说那座泥塑也是他起头建的……可惜。”


    厉天上前两步,和向导肩并肩:“听说出海没回来啊。”


    “哪儿啊!”向导嘴快,“被当作人身祭……”


    祭什么?龙可羡好奇地望过去,却见到向导仰头猛灌水,呛得脖颈粗红,摆摆手往前走了。


    阿勒很少参与话题,更多的时候只是听着,他心里有数,此行的目的是以黑塔里的泥塑为切入点,摸摸龙可羡父亲与土族渊源,若是能查清其来历和特性是最好的。


    天幕一层层地褪了色,绕过一壁水帘后,在铺面的水汽里,一圈巍峨的土色高墙突兀地撞入眼里。


    当真是撞。


    只是一个转头的功夫,视角就豁然被劈开了,湿碧流水抛在脑后,高耸悍然的褐黄色高墙气势汹汹地在眼前拉开,一眼望不到边。


    群山密林在那一排土墙前,都被压成了低矮的绒草,背负着身后土墙的沉重阴影,可怜兮兮地随风颤抖。


    远看,那一道城墙仿佛可以托起整片天穹。


    走近,人就是城墙下的一粒尘沙。


    进了族地,就是一座世外土城,里边街坊巷弄井井有条,赤身袒肚的大汉扛着担子挑水,握着两块洋芋的妇人在土屋前交换盐巴,小孩儿脸上涂得花花绿绿从身边一窜而过。可能是屋宅和城墙都是土色的原因,当地人喜欢鲜艳的装束,更是恨不得在每一寸空地都填满植物。


    芦菘高耸,芭蕉长叶,红瑚成片地攀了满墙,生机之旺盛,都有点儿杀气腾腾的意思。


    龙可羡新奇地左顾右盼,眼睛都忙不过来了,她随手捞了颗石头,拍掉上边的泥巴,拽住阿勒,悄声说:“土皇帝。”


    阿勒悄声应:“好威风。”


    龙可羡思量片刻,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打下来,送给你。”


    两人正说着话,一片矮树丛里突然扑出颗土球,那土球落地之后滚了两滚,扑簌簌地边抖落叶子边窜起来,站在龙可羡跟前,是个十七八的簪花少年,指着她大声喊了句话。


    龙可羡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板着脸,是生气的前兆,她不喜欢有人对着她大吼大叫。


    阿勒按住了她的手,神情变得有些怪异:“他说他的崽子。”


    什么崽子?  正在这时,掌心里的石头忽地动了动,她吓了一跳,“怪东西。”反手就想石头摁进脚底踩扁,说时迟那时快,那簪花少年急得拔地而起,猛然朝她扑来!


    第104章 小叫花


    短风掠耳。


    阿勒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手臂上还残留着冲击的力道,用土话说:【不要撞我的人。】


    簪花少年一击未中,狂躁地捋了捋头发, 他一骨碌爬起来, 指着龙可羡叽里咕噜吐了串话。


    龙可羡若有所思, 伸出手, 露出掌心里那枚硬邦邦的石头:“你的?”


    簪花少年顿时眉开眼笑,挥舞着双手, 想要上前来要,看着阿勒又有些怯懦,嘴里不停地咕哝着。


    阿勒在旁解释:“他的崽子。”


    龙可羡垂首,盯着这颗裂了缝的石头,突然抠了点儿泥巴, 把那道缝糊上了,递过去:“还给你。”


    左右人来人往, 商行掌柜在热火朝天地分发牌子安排住处。


    向导原本在前边询问着现今的守林人轮到哪位, 余光瞄到后边的动静, 忙拨开人匆匆赶过来,打量两眼这少年, 冲着阿勒低声说:“这是个傻子嘛!喜怒不定说变就变,从前还咬过人的, 莫要招惹,莫要招惹。”


    木牌递过来,向导领着路,带众人往特定的偏街走, 外族进来的人被限定在那片活动区域内,不得擅自外出。


    龙可羡拽了下书袋绳儿, 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看了眼。


    阿勒瞥见,也跟着回头,熙攘的人潮里,只有那簪花少年没有挪动,那身油绿色的衣裳让他看起来像一团青苔,面上却灰扑扑的,头顶插了朵硕大的红花,正抱着颗卵石傻笑。


    哪怕在怪诞的土族族地里,也显得格格不入。


    向导的碎碎念在耳旁飘来晃去。


    “傻的嘛,话都讲不利索的。”


    “谁知道,连族地里的小孩儿也不跟他玩,嫌他痴傻。”


    “当然挨欺负了,漂亮?确实漂亮,几年前见着……粉雕玉琢的,唉,没法子的事儿,越漂亮越挨欺负么,不漂亮就得受人可怜了。”


    龙可羡揉了揉眼睛,抬头时,看见高墙阻挡了光线,族地的白日被拦住脚,来得迟一些。


    ***


    有些事在墙外难办,进到墙内之后才好动作。


    向导办事利索,午时刚过,就携着阿勒一行人出现在了林场内,跟着来的还有商行罗掌柜,他没往里进,候在林子口。


    蝉声在山林间鼓噪,林场中间井井有条地堆垒着木料,一行人走在林地间,龙可羡嫌他们慢,已经走出好远,在木堆上上下下地踩玩。


    罗掌柜往后看了眼,身后十余堆都是他们看过的木料:“这些,哥舒公子都不中意?”


    阿勒握着折扇,在那粗糙的树皮滑过去,有点儿倜傥的腔调:“木头是好,就是年份可惜。”


    土族守林人听得懂官话,怪声怪气地说:“已经是六十年的铁力木,族灵恩赐。”


    他用力地拍打木头:“不腐的好木头,去年冬天砍下来,免掉你风干的时间,造船,没有比这个更好!”


    “六十年的木头,”阿勒敲了敲扇柄,笑,“造条船在小河里是够玩儿。”


    “你……”


    罗掌柜适时插一嘴进来:“莫争莫吵,和气生财,哥舒公子是做大买卖的,专程来益诃海湾走一趟就是认可族地的好木料,鲁兄弟在林山守了这么些年,手里攒的好木料多着呢,咱们慢慢看,就像相看媳妇儿,总有看对眼的时候嘛。”


    “罗掌柜,”厉天嬉皮笑脸,把话讲得很糙,“赶了两个夜路,今日歇都不曾歇息,就是奔着好木料来的。我们家爷做的是贵人们的生意,要的木头得够年份、质料得是上乘,造出来的船才够撑门面。”


    他踢了一脚木堆,流露出些许轻蔑:“这百年不到的嫩木头,搁在我们家里都轮不上盖茅房的。要早说是看这些料子,还不如搁屋里睡觉!”


    这一串话出,守林人还在艰难辨句,罗掌柜的脸色已经要挂不住了,他扯出道笑:“是在下见识浅薄,百年往上的木料自然有。”


    厉天就着这话势,高声嚷嚷:“我看你们海湾外边那座塔就很气派嘛!当中的骨木也是好年份的金丝柚吧?”


    “祭塔?”罗掌柜一愣,“那确是二百年的金丝柚,厉兄弟好眼力。”


    厉天洋洋得意:“那是自然,我们就是跟木头打交道的,你拿这些次货糊弄不得我。”


    “厉兄弟不知道,”罗掌柜苦笑,“二百年份的金丝柚储下来的本不多,当年祭塔塑好后就只剩些余料了。”


    “用那么多!”厉天看了眼公子,接着把话题往祭塔上带,“看来你们是很看中那黑塔了?这么些好料子都舍得下。”


    “祭塔!”守林人重重拄了下地面,“自然,最好,族灵保佑。”


    “骗谁呢,”厉天撇嘴,“里边供的是个人像,不是你们族灵,我都听人讲了,人家也是外边进来的。”


    【愚蠢!】守林人勃然大怒,瞪了他半晌,【那是族灵赐福过的祭子。】


    龙可羡远远望着,在他们的声调拔高时便跳下了木堆,片刻间就站在了阿勒身边,不悦地看着守林人。


    阿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顺势把她袖中的匕首往回塞,神情丝毫不乱,在最后把话题拨回木料:“两百年份的金丝柚和乌骨木,百年份的铁力木,若有散过水的,只管拟单子。”


    话未尽,守林人已经拂袖而去。


    厉天挑眉,望着那背影:“嘿,脾气够大的。”


    罗掌柜掏出册子,还没来得及记,已经额汗涔涔:“土族人不善言辞,对族灵与祭礼有天然崇拜,敌视所有轻蔑族灵的外来者,方才你的言语再过激半分,砍下来的就不是木头,是你项上人头了。”


    厉天装作无辜,立刻把话往外踢:“我没说什么,这事儿还是外边听来的。”


    “这话不兴说!”罗掌柜抹了把冷汗,“我们商行里边自然是守口如瓶的,外边如何风言风语,与我们无关。”


    开什么玩笑,商行还要月月进山,就靠土族在背后撑着才能在益诃海湾立足,恨不得把土族供起来,这话怎么能在族地里说出口。


    阿勒看了厉天一眼。


    厉天会意:“这么说,这事儿是真的?”


    “的确不假,”罗掌柜说,“二十来年前的旧事了,我还在海边当引船小僮,那青年被冲上岸后就被商行救了起来。”


    “当真是灵冲出来的吗?”


    罗掌柜先记下来方才要的木料,才简单地说:“不错。”


    听着这语气,就是不欲多言的意思,厉天斟酌着措辞:“海上志怪鬼神传说,十个有八个讲的是灵冲,我还没见过里边出来的人呢,听说……”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讲悄悄话似的说,“都是些人面兽身,能驭万虫的怪东西?”


    他故意说得夸张,罗掌柜便笑:“那都是吓唬人的,厉兄弟还信这个?”


    “假的啊。”厉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长什么样,他就什么样,”罗掌柜笑说,“就是不太会说话,勤快又和善,招人喜欢得很,小孩子都爱往他身边凑。”


    “不会说话?”


    罗掌柜翻了页册子:“官话土话,他均是不通,还难教,谟奇师傅教了他几个月,也没教出什么名堂。”


    讲到这里,罗掌柜神色淡下来,沉默须臾,再转头时又是商户惯带的热络:“哥舒公子,金丝柚、乌骨木、铁力木,都记上了,年份水色质地纹样您还有什么要求?”


    ***


    木料的事好谈,阿勒出手大方,看过林场后就拟了单子,为表歉意,当场把罗掌柜随行的银子结了,没走公账,封的是两板金条。


    罗掌柜出门时,郁青正提着食盒进屋。


    “据长居族地的掌柜与当地土族人所言,他们对祭塔泥塑原身的形容,与迟世子给的案卷大体相同,”郁青把问询内容写成了简要,递给阿勒,“可以确定为同一人。”


    阿勒看得仔细,青年力大无穷,搭屋建舍时为救老叟为劈山斧所伤,三日即愈,纯稚达观,性情温善,不曾与人红脸。


    不仅是主观形容,特殊事件与表现也与之相符,这青年确实是后来流落到西南海域,被囚在军营里放血断骨,而后被多方转手,于颠沛流离中被龙霈捡到身边的男子,是龙可羡的亲生父亲。


    什么样的环境会养出不知苦痛、伤愈极快、五感出众、心性纯稚好操控的人?


    或者说,这副躯壳是天生如此,还是人为促成?


    阿勒不得不这般想,因为这种剥掉野性的头狼……太适合放在战场上了。


    临近傍晚,天色迅速黑下来,湿漉漉的白雾临袭族地,龙可羡拽了拽阿勒,在他看过来时,眼神不住地往食盒上放。


    阿勒给她递了双筷子,她便冲阿勒笑。


    龙可羡对自己的来历没有兴趣,对未来没有瞻望,她是只活在此时此刻的人。


    郁青关了窗,把烛芯挑亮,在晃动的光晕里说:“再往深里查,当年与他交往密切之人已经悉数离世,只余两条线索,其一,那位青年曾误入圈禁灵豹的祭台,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土族人后来称为族灵赐福,只不过,在那之后他便出逃了,此事与当时的土族首领招婿重叠,属下想,因果联系还有待推敲。”


    不是被招婿吓跑的,是进了祭台被吓跑的。


    “其二,谟奇那位师傅在族地里教书,与之相交甚笃,那青年出逃之后,他开始进出祭台,担起了侍奉族灵的活,直到三年前离世。”


    阿勒侧脸融在昏暗里:“此人名声很好。”


    “众所周知的好,族里族外都吃得开,只是死因蹊跷,”郁青稍微停顿,“他死在祭台。”


    阿勒走到窗边,低头支开道缝,在扑面的潮雾中说:“生祭?”


    郁青想到了向导欲言又止的话,被当作人身祭,祭什么?听说就是祭了族灵。


    “早年确有生祭,近年少有,生祭说不通……他侍奉族灵多年,那只灵豹虽然残暴,却待他亲近,从来没有出过事。”


    “他死后,祭礼就由谟奇担上,”阿勒把指尖的潮湿捻在窗台,看到眼前迷雾重重,他忽然转头,提起件事,“我们入住商行客栈那夜,谟奇迟来,我记得他来时携了两壶酒,他还酿酒?”


    那会儿厉天在守夜,他立刻就想了起来,震惊道:“两壶酒吗?属下记得他打廊下过去时,手里是三只坛子,两大一小。”


    郁青皱起眉,轻掩了门出去。


    “进屋时是两坛,”阿勒弯了弯唇,透过重叠的雾霭,隐约看到了点翠色,仿佛自言自语,“玩儿了招灯下黑啊。”


    “猫不灵!”厉天跳起来,猛地拍桌,“猫不灵是他带来的!回廊尽头通后厨,他先去了趟后厨,再折返回来叩门进屋,中间要不了半盏茶。”


    龙可羡被他拍得怔了怔,筷子顿在半空,阿勒走过去,给她挑了两颗菜蔬搁在米饭上,这时,郁青敲门而入。


    “商行伙计所言,谟奇确实带了猫不灵到后厨,本是要给厨娘,涂掌柜有吩咐,要厨房备些风味饭食上楼,厨娘便把猫不灵连同炙鹿肉装进了食盒。”


    厉天听到这儿,开始犯愁:“谟奇本就是商行伙计,互相往来时送酒备食是常有的事,人家没遮没掩,猫不灵也不是他要送上去给姑娘的,谁也未曾预料姑娘喝了猫不灵,真就不灵了嘛。”  “事事与他都看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细究却没有一条站得住脚,这本身就是件怪事,”郁青不咸不淡,“要么他手段高明,要么他行事干净,终究是个疑点。属下请求追查到底。”


    “公子,我附议,”厉天气冲冲的,他原本很不将谟奇当个事儿,此时有股被反摆一道的愚弄感,“这家伙!若真是招灯下黑,就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早早的出了手,偏偏谁也怀疑不着他,偏偏谁也挑不出错,竖子狡诈!”


    郁青说:“今夜祭礼,闻道和伏先生会前往观礼,属下去递话。”


    阿勒站在窗前点灯,一粒粒烛火在他掌下揉亮:“除开此人生平,重点查他师傅逝世前后之事,还有。”


    烛台被妥善摆在长条案上,阿勒的视线外,龙可羡正用力把菜蔬往饭底下埋。


    “你们可闻得到他身上有什么味道?”


    郁青:“不曾。”


    厉天摇头:“我与他凑得近,不曾闻过异味,他怪爱干净的,衣裳虽然不鲜亮,缝补得却都很整齐,是个体面人。”


    “他平素里接触的物件,船木、漆绘、酒料、祭香,诸如此类带味儿的,都要查过去。”阿勒一一列举,他坐下来盛饭,把龙可羡碗底下的菜蔬都挑了出来。


    ***


    祭礼持续七日,其间不可进出。


    阿勒在大堂里和罗掌柜核算木料价格,算盘珠子噼啪地响,听在龙可羡耳朵里,是另一种蝉噪。


    她坐在树底下,跟前从大到小摆了一溜石头,不远处的墙角堆满湿苔,绿得仿佛能冒出油来,树上结的不知名果子零星落在周身,腐烂后露出深褐色的果核。


    一颗果核从日光底下骨碌碌地滚到她裙边,簪着花的少年怯怯地躲在墙跟儿底下,朝她一颗颗地滚果核。


    大热天里,他至少穿了四五层衣裳,每层都不合身,每层都破破烂烂,整个人看起来又局促又凌乱。


    龙可羡一弹手,那果核儿便骨碌碌地滚了回去,她力道掐得好,果核儿准准地停在他脚边,或许是以为龙可羡要跟他玩儿,顿时咧开嘴笑起来,嘴里咕哝着话,把果核儿又弹回去。


    龙可羡很不高兴,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把石头一抄,侧过身去不理会他。


    谁知那少年蹦着跳着就过来了,待到龙可羡身边时,却露出了些许羞赧,他想了想,从袖里摸出朵花,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朝龙可羡移过去。


    “我不要。”龙可羡推回去。


    他蹲在龙可羡边上,把花胡乱地簪在发上,又掏出一朵来,轻轻往过移。


    龙可羡大声说:“我不要。”


    他傻笑着,抬臂抖落抖落袖子,从里头哗啦啦地落了满地碎花,他伸手拢了拢,动作很是爱惜,拢成堆儿,全部移过去。


    龙可羡看了片刻,指着自己的脑袋,问他:“你脑袋不好用的吗?”


    “珀鲁。”这少年突然开口。


    龙可羡问:“你的名字?”


    他只是重复:“珀鲁。”


    龙可羡转回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龙可羡。”


    珀鲁很高兴,突然捏了朵花,用力地簪进她发间,激动得直拍手。


    龙可羡瞪大眼睛:“不喜欢花!”


    可她却掏出了匕首,用亮面看着脑袋,勉为其难地说,“只戴一会儿,一小会儿。”


    珀鲁却激动得疯了似的,绕着龙可羡又蹦又跳,她板着张小脸:“可以了,绕晕我。”


    她重新把石头从小到大地摆起来,珀鲁觉得好玩,伸指头戳乱了一颗,龙可羡把它摆回原位,珀鲁紧跟着戳乱两颗,她把石头推过去:“你摆。”


    珀鲁像是明白她要做什么,可那石头大大小小的,足有十几颗,数量一多,他便分不清大小,摆得歪歪扭扭。


    “我教你,”龙可羡把错位的摆回去,“左小右大。”


    龙可羡一遍遍耐心地教,可珀鲁一遍遍戳乱,又摆不回去,只会傻呵呵地朝龙可羡笑,她胸口不停起伏着,说:“你不会吗!这般简单!”


    有些久远的记忆像是返潮,打得龙可羡眼睛湿漉漉,她胡乱地抹了抹眼睛,站起来把石头乱踢一气:“我不要教你了!”


    珀鲁看着石子四散飞射,紧张得去拉龙可羡的袖摆,刚伸出手,听得一道闷响。


    “啪!”


    紧跟着四五块泥巴啪啪地砸在珀鲁身上,龙可羡蓦地扭头,看到草垛后边藏了几个小孩儿,猫着身往这里丢泥巴砸石头,有些准头不足的,直直往龙可羡脑门飞过来,珀鲁越是跳脚,他们笑得越是开心。


    龙可羡抬臂一抄,当空接了几团泥巴,反手掷了回去。


    那为首的孩子当即跌倒在地,他仿佛还没感觉到痛,先被吓得懵,待一股热意从鼻腔缓缓流下,他摸了摸,看到满手鲜血,这才后知后觉地嚎啕起来。


    还没嚎几句,又被龙可羡拖着摁进了草垛中,枯草糊了他满鼻满口。


    浓云遮蔽了天穹,狂风纠集着呼啸而来,龙可羡站在这里,觉得浑身发冷,那些小孩儿看着她,个个肝胆俱裂痛哭流涕,瑟缩着,后退着,咒骂着。


    她揉了揉眼,眼前涌现太多画面,因为久远而略微褪色,也是这样灰麻麻的天,无尽的狂风。


    龙可羡进族学时,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她没有见过这么多哥哥姐姐,兴奋地跟在大家后边。


    族兄嫌她没有书袋。她便用麻线缝了一个,左破个洞,右缺个口,日日都当个宝贝似的背在身上,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特意绕到族兄跟前给他看,族兄目光复杂,那时她不懂那是回避和嫌恶,也不懂周遭的窃窃私语是刀剑和风霜。


    但很快,她被哄着跌进了深坑里,被里头设的木夹夹伤,左脚踝鲜血淋漓,坑沿围着一圈人,他们朝她扔泥巴,丢石子。


    她哭得很伤心,不是因为脚踝的伤,是因为他们笑得太大声。


    石子磕破了脑袋,龙可羡满脸血泥,她控制不住地有些生气,捡起了石头,冲他们低吼,试图将他们逼离。他们一愣,继而爆出更大的笑声,大声对她说话。


    龙可羡听不太懂。只是一遍遍地听到了,记住了那相同的平仄和咬字-


    傻子,没爹没娘的傻子-


    你不会说话吗?你长舌头了吗?-


    哈哈,她不认字的,日日背着个破布袋子,像个小叫花-


    小叫花!小叫花!叫族长把你赶出去!


    龙可羡硬生生把脚拔出来,带落了满地血,手里的石头掷出去,磕破了许多人的脸颊、肩膀、脖子,于是他们的厌恶中开始掺杂惊恐-


    你这个怪物-


    怪物。你不要过来!


    龙可羡站在坑底,最后一颗石头脱手而出时,她没由来的感到很难过。


    石头被接下了。


    “龙可羡。”


    阿勒的声音荡开了云霾,把龙可羡从褪色的画面里拉出来。


    龙可羡眨了眨眼,阿勒轻轻地把石头丢到一边:“你看我,龙可羡。”


    第105章 惊雨响


    雨脚涂湿了内城的轮廓, 把天地都画成模糊的虚影,厉天披着蓑衣撞开重重水帘,三两步跳上了阶, 站在阶上抖水时才发现檐下坐了团花花绿绿的……人?


    “哪里来的?”


    厉天刚开口, 郁青打里边挑起门纱:“如何?”


    “有了!公子在哪里?我有事报, ”厉天立时应道, 边脱蓑衣边往里边进,还没忘瞥一眼檐下戳着石头的簪花少年, 小声问,“这谁啊,怎么坐在咱们屋前?”


    郁青挑纱的手还没落,他没吭声,只是偏过头, 透过重重窗棂,看着里边的两道身影。


    铜盆里浸泡着两双手, 看起来有些拥挤局促。


    龙可羡垂着脑袋, 任由阿勒一遍遍地揉洗她掌心指缝里的污泥, 丝丝缕缕的麻灰色在指间游荡开,染浑了水, 他的手掌宽厚,骨节明显, 肤色稍深,两人相连处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膜。


    一个看得不吭声,一个洗得很专注。


    阿勒没有问方才发生何事,那哭嚎溃逃的小孩儿, 那迷茫无助的少年,还有站在草垛旁浑身发抖的龙可羡, 仿佛在他眼里,没有比给龙可羡搓干净手更重要的事。


    指缝里卡进粗茧,龙可羡在水里弹了弹水,咕哝道:“回家。”


    “嗯?”阿勒抬眼,因为站得太近,那气息就洒在龙可羡面颊,“没听着。”


    明明听着了。


    龙可羡觉得阿勒在故意逗她,又说了一遍,小小声儿的两个字:“回家。”


    “回家要做什么?”阿勒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看星星……”龙可羡以为阿勒会问前因,却没有想到他究后果,噎了噎,又说,“回南清。”


    “我……土屋子,不喜欢。”龙可羡眼神飘忽,没等他回答,仿佛临时想到什么借口,急不可耐地就要讲出来,为自己的要求增加筹码。


    这话最说不通,龙可羡连树洞柴房都睡过,没道理嫌弃整洁干燥的土屋,阿勒看着她,比起找理由,这话更像在冲阿勒撒娇。


    龙可羡总是懂得怎么同阿勒撒娇,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天真,咬字时吞掉的尾音,有一下没一下搔在心口的眼神,分明都是无意的,是脱离情/欲的,却要浮想联翩的阿勒为此买单。


    阿勒差点动摇了,他忍住了点头的欲望,在这无形的攻势下强撑,他低下头,在水里和她十指交扣:“事没办完,刚摸到新线索,闻道和伏先生还在祭台,祭礼之后我们离开。”


    这就是拒绝了。


    龙可羡没死心,开始往回抽手:“我自己出去,你留在这里。”


    “这般,”阿勒神情淡,“山里有山魁,专挑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吃,走不到半途,龙可羡就要被叼走吃掉了。”


    龙可羡睁大眼睛:“骗我。”


    阿勒勾了勾唇角:“要不你试试呢。”


    “……”龙可羡犹疑片刻,“我不怕,郁青和我一起出去。”


    “吃你一个还不算,还要搭上郁青?”阿勒半笑不笑地反问。


    龙可羡知道他在吓唬她,却不知道如何反驳,急得额上渗汗,干脆豁出去:“我偏,偏不在这里,自己出去,我有得是力气,我不怕鬼!”


    “有胆识,”阿勒话锋一转,露出欣赏的神色,“今夜我便为你备好行囊,你只管星夜疾行,若大难不死,走到海湾自有下属接应。”


    龙可羡原本已经做好与阿勒打口舌之战的准备,谁料他突然变招,打得她措手不及,傻愣愣地问:“你怎么办?”


    “我么,”阿勒在她指尖捏了捏,手已经洗净了,他却舍不得收回来,“我自然要留在这里的,不说摆在明面上的这桩生意如何,你的身世我也要探得明明白白,你是我一点点儿养大的,你身上虽不曾淌着我的骨血,却浇就着我的心神,但凡与你有关系的,方方面面我都要知晓,有些事儿你不愿意讲,却也不能拦着我寻真相,是不是?”


    龙可羡讷讷:“不是高兴的事。”


    “不是高兴的事,所以你闷在心里边,行,”阿勒俯身,轻轻磨着她的鼻尖,“但要我日后再见你失控,遇见个小孩儿便要出手,我却只能不知所以地拦着你护着你,对不住,做不到。”


    龙可羡深吸气,眼眶迅速地红起来:“不要你护!”


    水声激荡,龙可羡胸口起伏,溅起来的水珠打湿了他们的下巴,阿勒面无表情地回视。


    “不要我吗?”


    龙可羡急了,唇舌开始打架,磕磕绊绊道:“没有,不是……不是这般说!”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偏偏教我迟了几年遇见你,若是再早些,你呱呱坠地时我便该把你裹进袍子里抱走才是,日日悉心养着,不教你受半点委屈。但今世已是不能了,我便只好往你我的‘来日’使劲,”阿勒猛地拉近她,“你不要也没有用,我要的‘来日’不是一两日,不是两三年,是恨不能天长地久,故而每一日都不能错过。”


    铜盆在架子上发出吃痛闷声,水波一圈圈激荡开,“哗啦”地蹦了满地。


    阿勒的眼神带着力道,将她锁在原地:“我不要模棱两可的了解,我要里里外外地摸透你,你不想讲的事儿,我甘愿等你开口,你不知道的事儿,我自有法子查清,你自可随时走人,却不能教我停手。爱而生忧,明白吗?没心肝儿的小东西。”


    龙可羡心里边堵得厉害,她记挂着阿勒,没有办法丢下他自己离开,故而十分踌躇:“我……”


    脑袋忽然一沉,阿勒拨掉了她发髻间的碎花:“插的什么?这蔫巴的丑东西,也敢往你头上落吗?”


    他以为是沾上的落花。


    龙可羡手忙脚乱去接,不顾湿手,啪地又塞进了发髻里:“珀鲁的,不能摘掉。”


    “谁?”阿勒皱眉,很快反应过来,“外边那傻子?”


    “不是傻子!”龙可羡被蜇了似的,气冲冲地大声应,“不准说他!”


    阿勒反扣住她双腕,摁进铜盆里,神情冷酷:“他给你送花儿?你还挺宝贝。”


    龙可羡听不出言外之意,只是点头:“喜欢。”


    喜欢?喜欢花,还是喜欢他?


    阿勒闭了闭眼,咽下千言万语,干涩的喉咙口磨出三个字:“不准收。”


    “要,”龙可羡不想再浸水,泡得指头都要皱巴了,于是用力挣扎起来,“你松开。”


    “不好看,”阿勒松开只手,另一只飞快地拨掉了花,“蔫成什么样了,戴不到片刻,成群的蚊蝇就能把龙可羡抬走了。”


    龙可羡不信:“你又唬我。”


    阿勒冷笑:“你只管试试。”


    龙可羡憋了会儿,道:“我不要摘。”


    阿勒说:“由不得你,既是我的人,便不可再收旁人的东西。”


    龙可羡震惊道:“你没有讲过……我也,我不是你的人!”


    “盖了戳的,你还要反悔么?”阿勒刺儿都张起来了,他原本还有些小意妥帖的话,此刻全被怼进了肚腹中,硌得胸口一片酸麻,沉声道,“迟了!”


    龙可羡怒不可遏:“你不讲道理!”


    阿勒反嘲:“你第一日知道么?”


    小小的铜盆挤着两双手,在打动间,盆地和木架摩擦,发出可怜的哀嚎,里边同样打得不可开交,水波纹缭乱,淅淅沥沥地溅了满地,最终盆倾水涌。


    “哐当——”


    和外间的敲门声同时响起。


    雨帘被再度撞破,厉天在檐下接了消息,匆匆拍响内室门,道:“公子!祭台封了!”


    龙可羡和阿勒怒视片刻,各自默契地转身擦手。


    第106章 零星爱


    一行人快速穿行在烟雨霏霏的长廊下。


    厉天逐一报着:“祭台门是在两个时辰前落的, 咱们的人就守在祭台外边,说是骤发动乱,直接从里头落的门。”


    阿勒看了眼天色, 转身走进屋子:“顶柱重头, 那是仿古城门的样式, 只要从里落了悬珠, 外边就难以攻破。”


    除非有破门车,但他们轻装简从进来, 哪里有这等攻城重械。


    “现在几方都守在祭台外边,就等着听消息,听商行伙计讲,”厉天愁眉苦脸,“从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那是灵豹发狂爆冲伤人的缘故,为了不让灵豹窜逃, 这才落了石门。”


    郁青始终沉默跟着, 此时出言提醒厉天:“你先时回来说要报给公子的是何事?”


    “对!”厉天一拍脑袋, 他是查谟奇去的,“谟奇原本有个妹妹, 三年前就死了,听说是攀高滑脚从山崖跌下去, 他妹妹逝世不久,师傅也跟着走了,真是惹人唏嘘得很。”


    窗子没关,斜扑进来的雨水打湿了阿勒的鞋面,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进祭台观礼前,身上不能带刀佩剑, 故而闻道他们身上的兵器都缴干净了,”厉天接着说,“若是灵豹暴冲伤人倒不怕,咱们人多,身板摆在那里也不是光好看的,只怕门一落,消息一封,里边就生腌臜。”  阿勒略过这句话,从柜里抽出了护腕,咔嚓一扣,在折出的寒光里说:“祭台有前后门?”


    ***


    祭台确实有前后门,后门连通林场,是道稍小些的石门,每每祭礼过后,土族人便会把灵豹放进林场里由它自行捕食,他们认为这样可以保持兽类天性。


    因为整座祭台由环形土屋围拢起来,好比一只封口的茶杯,没有设窗子,只靠两道冷巷和土墙特留的窄隙通风,杯底那一圈都是暗室,杯中空旷处砌着祭台,故而翻不了墙,石门一落,也不需要人看守。


    龙可羡看着这道二人高的石门,没搞明白自己为何站在这里,仿佛隔着雨帘听到阿勒要浑水摸鱼进祭台时,她脚下便不听话,一路跟到了这里。


    阿勒站在边上,指头在护腕上轻轻敲击,迈上前一步,想要嘱咐她几句,没想到还未开口,龙可羡便气呼呼地往边上挪两步,还要把那破花往发髻里用力地摁,摁得那花儿可怜见的,局促地从乌发里伸出薄瓣,似乎连汁都沁了出来。


    龙可羡就是生气。


    得了。阿勒也没有好脾气,额头撇开,眼神也跟着沉下来。


    “姑娘,”厉天赶紧顶上,碎碎念着,“一会儿你抬这石门,万万得小心着,莫要松劲儿,砸着手指头不是好玩的。”


    龙可羡听话地点头:“我小心。”


    厉天接着说:“姑娘抬一掌就成,把第一步走起来,后边的我们接上,石门抬高后,你便瞅着时机进门,把门后悬珠挂上即可。”


    石门不好抬,沉且重,光凭蛮力想要抬起,没有十来个壮汉是万万做不到的,问题就在于这石门也容不下十来人站到跟前,除了石门自重,门底下与地面相接处还有道机扣。


    龙可羡右手贴在石板与地面的罅隙里,仔细地寻找那道机扣,左手承力,已经把石门抬起了一指甲盖儿的高度,她没有靠蛮力,气劲就在周身缓慢游走,额头逐渐渗出了汗。


    厉天不敢大喘气,随时准备着接力,阿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过来了,侧头轻声向郁青吩咐了一句什么,只有蹲在角落的珀鲁在叽里咕噜地给她鼓劲儿。


    “咔哒。”


    极其细微的一道响,机括解了,龙可羡还没开口,厉天还没反应过来,阿勒迅速说了句:“抬。”


    龙可羡下意识地蓄力上抬,足足抬了一掌高,正在这时,眼角扎扎实实地挤进道条状阴影,阿勒从郁青手里捞起木条,往门板缝里一卡,郁青紧接着往木条下垫两块石头。


    “松手,龙可羡。”


    石门下沉的刹那被木条卡住,乌骨木密且硬,跟铁棍儿似的,卡进缝隙里就是一根撬棍。


    “抬。”


    厉天立刻率四人接力上抬,体格儿大的人踩着乌骨木另一端,两边一起使劲儿,便省了许多力气,龙可羡轻易地就滚进了门内,挂起悬珠,把石门拉到及腰的高度。


    顺当,爽利,配合无间。


    厉天抹着汗,双手都被磨得通红,高兴起来嘴上就不把门:“这就对了嘛,主子们吵什么嘴呢,此般默契走到哪里都没有敌手。”


    他虽然不知道二人为何吵嘴,但姑娘和公子就是吵吵嚷嚷过来的,那眼神里的雷电与火光,公子那不着痕迹的试探,姑娘那越生气越黏人的模样,他熟!


    “谁吵嘴?”龙可羡扭头过来。


    “我没吵。”阿勒淡声应。


    厉天立刻收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沾上点火星,烧得他魂都不剩。


    他把差事挨个分下去,探路的探路,守门的守门,而后蹲石门边,对一个劲儿想钻进来的珀鲁说:“小兄弟,别往里进了,里边危险,”厉天一把将他拉进来,摸摸钱袋,掏出两枚钱币,“现在还不能放你走,一会完事儿了带你买糖吃去啊,听话。”


    珀鲁一个字也听不懂,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会表达抗拒,厉天愣了愣,觉得这模样有点儿眼熟,还没咂摸出味道来,珀鲁突然挣开他,环顾一圈四周,高兴地说了句,【猫,珀鲁的朋友。】


    郁青刚解开悬珠,把石门落下,闻言问:【你知道哪里有猫?】


    珀鲁连连点头:【珀鲁知道,珀鲁的朋友,猫。】


    郁青轻声说:【带我们去。】


    珀鲁却摇头:【不喜欢人。】


    郁青想了想:【我们只是远远地看,不靠近。】


    珀鲁把衣摆揪得凌乱,扭扭捏捏的,只摇头不说话。


    郁青还要怀柔相待,被阿勒打断了,他转着护腕,把袖箭推进冰冷的护腕底,说:【带路,否则我就拔光你脑袋上的花。】


    珀鲁震惊:【坏人。】


    阿勒笑容温和:【还不走,等着被拔毛吗?】


    珀鲁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厉天拔脚跟上,龙可羡悄悄地拽过阿勒:“你讲什么?我不懂。”


    阿勒往袖边落了一眼,无情地说:“想知道么?是我的人我才讲给她,不是我的人就听响吧。”


    龙可羡回过神来,立刻松手,很有骨气地撇开头:“我不要你讲了。”  “是要问郁青去?”阿勒冷笑,“你是他主子,他自然会告诉你。”


    这话讲的,就好像俩人吵嘴,龙可羡撑不住去搬了救兵似的,这多没面儿!龙可羡把身板挺直:“不问他,也不要问你。”


    “也成,”阿勒无可无不可,“到时候我们自说自的,龙可羡就在旁当个小哑炮,也怪清闲的。”


    龙可羡闷头往前走。


    外边雨声淅沥,潮气无孔不入,石门隔绝了雨水与光线,里边昏沉,只有壁挂的油灯晃出昏光。


    阿勒若有似无地牵着她的影子,忽然看见龙可羡肩头耸了耸,一道轻微的抽气声递过来。


    脚步顿了顿,不会吧?气哭了?不该吧?龙可羡哪那么容易哭?


    阿勒有些摸不准,从前他们是纯粹的兄妹情谊,如今二人……也算……是情投意合了。


    多了这么一层关系,龙可羡娇气些,对他耍些脾气,也是很正常的事,他看那些话本子里,姑娘家掉颗泪都很有讲究的。


    “龙可羡,”阿勒轻轻拉住了她的袖摆,“把那丑东西给摘了,立刻讲给你。”


    龙可羡鼻子灵,石门一闭,便觉着鼻腔泛痒,正在低头吸鼻子,袖摆忽然被拽住,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清脆的一声响里,隐约地听到了什么“丑东西”……


    阿勒紧着摸出帕子,还没递出去,龙可羡就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砰”地捣了他一拳。


    ***


    石门连着昏暗的兽室,往外就是内廊,找到内廊门,再往外就能看到中部祭台,厉天追着珀鲁绕了一整圈都没有看到内廊门,喘着气说:“嘿,这小子不会忘路了吧?”


    珀鲁疑惑地把他望着:【珀鲁不懂。】


    郁青跟上来:【走了一整圈,没有找到你的朋友吗?】


    珀鲁一屁股坐在地上,懊恼地揪着头发:【珀鲁找不到。】


    郁青半蹲下去,袖里滑出糖块:【你去过祭礼吗?它从哪里上祭台,这里没有通往祭台的门。】郁青往里扫了眼,问。


    【珀鲁破破烂烂,不可以进,猫偷偷出来玩。】珀鲁摇头,因为找不到门,难过得直掉眼泪。


    阿勒抬指,众人四散开来,他半蹲下去:【谟奇,你认不认识?】


    珀鲁抹掉泪,哭腔还在:【珀鲁认识。】


    阿勒把公私分得清清楚楚:【他有个妹妹,还有个师傅,你认得他师傅吗?】


    珀鲁蓦地抖了抖,鼻涕花儿都冒出来了,他摇着头不肯回答,眼前忽然晃出来颗脑袋,龙可羡把头凑过去,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地讲了一大串话。


    没人听得懂。


    直到左左右右的人都迷茫地看过来,龙可羡这才满意,拍拍裙摆站起来,胸有成竹地指向东面第三块石板:“门。”


    门影叠障,潮气浮动在半空,昏光聚集处的石板沉沉滞滞地往里,一隙暖光从里侧迸出来,照亮了内廊一间间环形暗室。


    门还没有推到底,厉天就晃了晃身,他骂了一声,推动困难的石门陡然滑手似的,往里大开,与此同时,地面石块开始震动,惯性力加上地动,门边的几个人全跌进了门后,石板砰地砸回来。


    天旋地转。


    龙可羡下意识地朝阿勒伸手,她还没有转过头,就被阿勒扣住后脖颈,摁进了怀里,发髻上的小花被拨掉了,她在最后时刻抓住了珀鲁。


    第107章 远藏壁


    整条内廊开始颠动的时候,  光线黯下去了,龙可羡从阿勒怀里钻出来,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毛边, 阿勒没松劲儿, 反手攥着她手腕把人往身边带。


    这时, 嗡嗡的石板挪移声里冒出了些许砰响, 像是壁挂的青铜灯座脱了钩,一座座地斜晃砸落, 青铜灯座尖锐,在震动时还带着惯力,这般砸下来和刀剑也没差。


    龙可羡在流动的风里捕捉着青铜灯座的砸向,刚喊出声,“后边!”


    就被阿勒扣着后颈重新压了回去, 灯座擦着阿勒护腕砸过去,耳畔顷刻间拉过一道刺耳的摩擦声, 这摩擦声沿着耳道往脑袋里又钻又挠, 挠得龙可羡汗毛都立起来了!


    但她没来得及捋捋毛, 便飞快地从阿勒臂下钻出来,把着他的手臂借力, 飞身而起踹掉了他身后砸过来的灯座。


    “往前走,前边没有声音。”阿勒一把扯起珀鲁, 往左前方扔过去,用土话又讲了一遍。


    珀鲁还在惊声尖叫,阿勒一巴掌拍他后脑勺,珀鲁立即捂住嘴, 继续尖叫着往前爬动。


    龙可羡和阿勒身手利落,劈头盖脸的灯座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 俩人都憋着股气,这股气在这惊而不险的时刻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激起了某种一定要保护对方的胜负欲,这就导致他们在错乱的内廊穿行时,为了谁护着谁这事儿,两人差点先打一架!


    内廊狭小且封闭,颠起来简直像是地动山摇,他们跟在珀鲁后边,连前进都成了件艰难的事。


    阿勒就着昏蒙的光线看向左右,左侧外圈都是连排暗室,他们就是从其中某间连通的石门进来的,右侧内圈则是高耸的石壁。


    原本暗室归暗室,石壁归石壁,左右泾渭分明,可此刻数间暗室脱离了左侧面,石壁仍旧巍然不动,在窄道里形成了锯齿般的交错。


    这条环形内廊正在重组。


    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就看见珀鲁半截身子咻地滑进了锯齿嵌合处,而锯齿还在交错咬合,千钧一发之际,他撞着龙可羡,两人前后挤进了最后一道缝隙里。


    “轰——”


    墙缝贴着后背合紧,那斩截的力道削下去,连声音也一并隔断在外面。


    万籁俱寂。


    珀鲁不知爬到了什么地方去,龙可羡屏着呼吸,在从昏光到阒黑的视觉转换里悄不作声,耳畔忽然滑过道吞咽声。


    “不用憋气。”


    一把低沉的喉腔,在封闭的暗室内响起来。


    龙可羡悄声应:“有人吗?”


    阿勒顶开火折子,吹了吹,一粒黄豆似的火光浮起来了,照得四下微亮,龙可羡转动着眼珠,视线缓慢移动时,左侧视角突兀地扎进一团墨色,墨色里张着两只硕大的瞳仁,她吓了一跳,霍然往后退了半步,砰地撞上阿勒。


    “撞死了,”阿勒举起火折子照过去,“壁画而已,吃不了你。”


    话是这般说,还是把人拉到了身后,“害怕就藏严实点,拽着衣裳有什么用,使把劲儿就扯坏了。”


    龙可羡是不想拉他手,很不服气地顶了句:“扯哪里不坏?”


    阿勒转过头,不作声地盯她。


    龙可羡垂下脑袋,不情不愿地拉住了他的两根手指头。


    阿勒轻哼,转头再度将火折子举在壁画跟前,伸指揩了下墙面:“年头不算长,二十年内的画,”他指墙上用的色料,“都是好色料,看这人身上的衣裳,深蓝透金,是青金石里炼出来的颜色,南域不产这东西,北边祁国才产这种石头。”


    龙可羡踮脚,站在阿勒身后,只露出两双眼,她对石头不感兴趣,盯着密密麻麻的小人问:“画什么?好多人。”


    “祭祀仪式,”阿勒看个大概便明白了,牵着龙可羡往侧边走,“人驯兽,兽吃人,用这种野蛮直观的祭祀仪式统治未开化的子民。”


    龙可羡瞄着那花花绿绿的一群人:“这里的人,把自己画下来了?”


    “嗯……”几面壁画在脑中闪回,阿勒蹙起眉,忽然看向第一面壁画,说,“不止土族人,记不记得他们爱穿什么衣裳?”


    “大红,大绿,鸡子黄,”龙可羡挨个数,“挤巴巴的颜色,看得眼睛都要忙不过来了。”


    对,土族人偏爱赤橙黄绿这等鲜亮色,黑灰白褐也有,只是少见,唯独一种颜色,他从未在这里见过。


    阿勒回过头,站到第一面壁画前,看着那点珍贵的色料,眼神很沉:“他们不穿蓝。”


    第一面壁画:土族人驯养灵豹,蓝衣裳站在祭台上冷眼旁观。


    第二面壁画:土族人开始进行生祭,用族人饲养灵豹。


    第三面壁画:天上降下重雷,似乎意指此举会招致海神责罚,于是土族改用山鹿饲喂,自此族中出现生祭和饲鹿两种分歧。


    蓝衣裳只出现在第一面壁画上,他们是谁?让排外野蛮的土族人用最珍贵的色料刻画,在族中,甚至连这种具有指代性的颜色也不能穿在身上,有点儿避讳的意思。


    龙可羡听不到阿勒说话,便用只手捂了眼睛,露出点儿缝:“有没有鬼的?”


    “没有,”阿勒侧头,揉乱了龙可羡的头发,“血呼啦的,不好看,不看了。”


    龙可羡松一口气,学着阿勒揩了揩墙面,她还蓄着气劲,这一揩能搓下层墙皮,就听得簌簌两声,壁画开始往下剥落,指甲盖儿大小的色块很快在地上积了一小层。


    “掉皮了!”龙可羡指着墙。


    阿勒举着火折子,在剥脱下来的墙面上又看到了一片色块,竟然是一面双层的壁画。他抽出帕子擦拭,看到熟悉的蓝,只是剥落下来的壁画有限,只能窥得毫毛,他松开龙可羡,想要把上层壁画从墙面剥离,却只能沿着边沿一点点往下抠。


    指缝里塞满灰后,阿勒停下来,转头看了眼龙可羡:“再给扯一层下来,里边还有东西。”


    龙可羡扬起下巴,那得意劲儿要从眼角飞出来了:“你求求我。”


    阿勒笑,不说话,片刻后才略带蛊惑地说:“我求求你。”


    “哗啦!”


    成片的墙皮砸落在地,溅起层叠的灰浪,俩人捂住口鼻,看到了第二层壁画里密集点缀的蓝金色。


    第二层壁画同样有三面,第一面:层峦叠嶂的山岭中立满蓝衣裳的人,他们簇拥着山顶石台,一名手持金杖的蓝衣裳站在石台上,手持金杖指着东面一道环形天坑,天坑里黑点攒动,细看才看出来是密密麻麻的人。


    第二面:天坑里爬出一人,匍匐在石台,蓝衣丧手持金杖,点在他额心,天空降下重雷,而这时,天坑里的人不见了,悉数变成了虎豹狮狼这类猛兽。


    第三面:手持金杖的蓝衣裳稳坐石台,天坑里爬出来的青年率着他的族人攻掠岛域,迅速扩张,直至整片弧型岛链都插上蓝金色的旗帜。


    阿勒的眉眼浸在阴影中,剥离的三面壁画浮上眼底,和眼前之景重叠。


    蓝衣裳是什么人?他们与土族之间有什么关系?龙可羡的父亲和谟奇师傅,上一辈的人在这里是什么角色?


    他抿着唇,必定有些晦涩隐秘的蛛丝马迹藏在其间,是他不曾注意到的。


    龙可羡看得很快,指着石台旁边两个字问:“什么字?”


    那是土族字,阿勒拭掉薄灰,文字浮起的轮廓流连在指尖:“悬……戈。”


    悬戈。龙可羡正儿八经地点点头,逐渐失去了耐心,开始张望着找珀鲁:“不看画了,找人,出去,回家。”


    阿勒转头,眼底映出星点蓝金色,说:“好。”


    “豹子跑出来,”龙可羡趴在阿勒肩头,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满不在乎地说,“豹子又被抓住,关在这里,很简单的画。”


    阿勒觉得脑中清晰地响起了“咔”的一声,有一道关联在扑朔迷离的局面里显现出来,他猛地转头,想要再看一眼第三幅壁画,地面竟再度颠动起来,龙可羡猝不及防地后退数步,细小的尘粒在光带里横冲直撞,她揉眼,想要看清阿勒,又在开口时呛了满口灰。


    第二层壁画瞬间就剥离了墙面,那整片岛链的形状在铺天盖地的尘灰里溃落。


    “龙可羡!!”


    伴随陡然倾斜的地板,龙可羡在眨眼间失去重心,跌进了黑漆漆的地下水道里,阿勒的声音像一道线在耳边滑过,由近及远,余音还绕在耳边,冷水就四面八方围过来,隔绝了声响和最后时刻阿勒伸过来的手。


    一道巨大的水花声后,一切归于寂静。


    嗡——


    嗡————


    “哗啦。”


    水面上冒出颗脑袋,龙可羡攀着石岸边,涉水之后眼睛有点儿酸涩,只觉得这里黑漆漆又湿又冷,刚甩两下脑袋,便听见水花落点的声音不对,像渗进了什么东西,同时鼻腔缓慢地爬进熟悉的味道。


    她抬头,对上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那东西陡然张开嘴,一口朝龙可羡咬了下来。


    ***


    “噗呲。”


    阿勒把火折子摁灭在墙上,在黑暗中蹬开壁画碎片,下一刻袖箭从手底疾射而出,在打落墙面之前有道布帛裂声,像是擦着谁的衣裳而过。


    “你不是木商,”谟奇擦亮火石,手里提着只满油的青铜灯座,起身时捡起了三寸长的箭矢,行了个礼,仿佛还是港口初见时的本分热情模样,“木商不使这样精巧的武器,一把板斧,一把弯刀就是他们全部家当。”


    阿勒轻轻掸掉肩头的灰:“白纸黑字签条呈,协书定钱和尾钱分毫不差,我做生意,条条框框都按规矩来,一支箭而已,能证明什么?”


    “使得上这种箭,”谟奇拿起箭簇,对着光线细看,“便不会来益诃海湾做生意,这里是边缘之地,只来边缘之人。”


    “我乐意,”阿勒眼神轻佻,“所以说你们这地儿富不起来,眼界窄,自己先给自己框死了。”


    “这样不好么?”谟奇并不反驳,“荒僻,偏远。”


    “还不起眼,方便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儿。”阿勒笑眯眯地给他补上。


    “啊,你看到了,”谟奇看着满地壁画碎块,有些懊恼,“珀鲁那个傻子太爱乱跑,把你们带到这里,我该先解决他的。”


    “别这样叫人家,”阿勒说,“我看他不傻,脑子比你们灵。”


    谟奇不置可否,他跨过碎石块,走近两步,仰起脖颈,朝阿勒吐出蛇信一样的嘶嘶声:“你的妹妹掉进去了,你不担心她吗?”


    “我?”阿勒悠哉地摊开手,“我不担心。”


    “我见过你们这种人,驯兽驯人都有一手,”谟奇面上露出怪异的了然之色,“那种东西总爱听你们的话。”


    那种东西。


    阿勒在脑中嚼着这四个字,他意识到谟奇似乎误解了他与龙可羡的关系,或是误解了龙可羡的身份,他不动声色,顺着话题往下说:“过奖。”


    “偏执,冷漠,但只要和他们看对了眼,就愿意为你掏心掏肺,付出性命都不眨眼,但总归是可怕的,”谟奇挑了半人高的石块,坐上去,晃荡着脚时还能看到少年样,只是眉眼太凉,透着浓烈的冷漠和失望,“你不觉得害怕吗?夜里横枕而卧时,不会想到不远处有那么个东西而发毛吗?”


    “只有针眼儿大的胆子在这世道可活不下来,”阿勒语气轻松,把话题往龙可羡身上绕,“你见过她,她与‘那种东西’不同。”


    谟奇眼里的厌弃更重:“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心智开未开的区别而已,你身边带的那个……没疯没傻,已经要烧高香了。”


    没疯没傻要烧高香,那龙可羡原本该是什么样子?阿勒有点儿烦躁,恨不得掏开谟奇的肚肠把前因后果摊开来,但他不欲打草惊蛇,谟奇这样儿,就不是吃严刑拷问这套的,他只能在话语间一点点凿出线索:“听起来,你见过很多?”


    “很多,”谟奇弯起个诡异的笑,“你猜他们最后都到哪儿去了?”


    操。


    阿勒后脊已经冒出汗来,冲动差点儿压过理智,他缓出口气,点点龙可羡消失的石壁:“底下。”


    谟奇没说话,脸上光线半明半昧。


    阿勒敲击着护腕,遗憾地说:“看来我这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只要她,其余的人都在祭台边,没有性命之忧。”谟奇语气淡漠,仿佛这是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又仿佛吃准了阿勒不会为个龙可羡自讨不痛快。


    为什么呢?


    她当真是个一点即着的小炮仗吗?


    阿勒抬起眼:“若我非要她呢?”


    谟奇看过去。


    阿勒神情有些耐人寻味:“我养她多年,就此撂开手,总觉得不得劲。”


    谟奇站起来,细细端详他:“她没有犯过病?”


    “没有。”指沿刺进掌心,阿勒喉咙口发紧。


    “那是你好运道,”谟奇冷笑,“ 灵冲人养蛊一样养出来的怪物,有几个人能消受得起,你贪图她一时悍勇,图她心性简单易操控,久而她就会要你的命。”


    阿勒无谓地嗤笑:“还是那句话,胆小不成事……”


    话未说完,风过,火光摇曳,石室里的光影有一霎那的混乱。


    谟奇突然转头,察觉到了异样:“不对,你不是自己找到益诃海湾来的!”


    谟奇很早就发觉阿勒身上有种矛盾感,他看起来峻拔英挺,魂却邪性。


    这几日从罗掌柜处得知,这人做起生意来不拖泥带水,自己该担责的部分做得干脆利落,处处周全。


    罗掌柜想要挖坑给他跳时,他看着没有防备,却能不动声色地将罗掌柜敲打得服服帖帖。


    这种人说话不应该如此……云遮雾绕。谟奇迅速地回想了一遍阿勒说过的话,看似话都应了,却没有讲出半点要紧内容。


    除非,谟奇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刀似的剜着阿勒。


    除非他并不知情。


    不是他高深莫测,不是他吊人胃口,不是他牵云遮雾,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石室这壁画是怎么回事儿!他一直在套话!


    他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语气,把话讲得真真假假,打乱了谟奇对他的预判。


    谟奇愤然盯住他:“你根本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阿勒轻声应,随即缓慢走动起来,他很高,大片阴影铺在墙上,像魂里衍出来的恶念,随着他一起卡住了谟奇的脖颈,残忍地说:“那你告诉我,那种东西,是什么。”


    他动作太快,谟奇根本反应过来,顷刻间就听到了喉管被挤压发出的可怖声响,他勉力喘着气:“你从哪里来,哪里……找到她?”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阿勒不满意这个回答,他俯低身,连影子都像宛如实质的压制。


    “她不是……”谟奇却露出了真切的疑惑,“她不是灵冲放出来的孩子,但她确实……”


    “不会讲话么?我教你啊,”阿勒把谟奇猛掼在地,俯低身子,他语气温和,目光却森冷,鹰爪般勾死了谟奇的心神,“一,灵冲和土族有什么关系,二,你们把灵冲带出来的豹子镇在族地要做什么,三,她身上有什么隐患?”


    说罢,阿勒揪着谟奇起身,把他放在石块上坐着,拍拍他面颊,甚至斯文地替他掸掉了肩头的灰。


    谟奇呛着血,坐在这里浑身颤抖:“什么关系……供奉者和神灵的关系,土族人……未曾开智,简单,灵冲人给他们建族地,筑高墙,他们便把灵冲人视作神祇,连灵冲带出来的怪物都奉为族灵。”


    阿勒很快想起了第二次地动时,他往壁画看的那一眼,第三面壁画上那岛链的形状就是灵冲。灵冲是土族乃至海湾商行后边的手,他们受益于天险,也受困于天险,因为出岛困难,便需要在此设一双眼睛,能时刻知晓土族情况。


    这个人,现在是谟奇,之前是他师傅。


    “你为他们做什么事?养豹子?”


    谟奇脸色苍白,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否认。


    阿勒便想起壁画上的天坑,想起从天坑里爬起来的青年,再想起天坑中数不清的豺狼虎豹,谟奇脱口而出的“养蛊”二字让他毛骨悚然,结合此前龙可羡父亲的来历,他和那青年的行迹完全重合。


    爬出来的人是万中存一的幸存者,爬不出来的人继续厮杀直到人性泯灭,沦为野兽般的行尸走肉,他们在坑里待的时间够长,够诞下几个孩子,没有在厮杀中被吃掉的就送出来。


    他哑声问:“灵冲放出来几个孩子?”


    “七个,都死了,”谟奇点点脑袋,“傻的。”


    他双目放空:“灵冲人把部分孩子送到这里,试图让他们融入外界,却做不到,他们存活的时间很短,大多活不过二十岁,且养不熟的。”


    阿勒问:“族地里那只,是真灵豹吗?”


    谟奇垂头:“即便开始不是,现在也是了,灵豹送出来时,我师傅说那还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们烫坏他的皮肤,在溃烂时沾上兽毛,让他看起来更像豹子,骑着他让族人恐惧跪伏。”


    “你不用把自己往外摘,你就是他们伸到域外的黑手。”阿勒露出厌恶,他不算君子,却也不会这样折磨人。


    谟奇痴痴地笑了许久,“总要有人做这种事。”


    “我初登海湾时,你送来的猫不灵是试探。”


    “她看起来很像,有种……”谟奇想了片刻,“不矫饰的天真,不是吗?我见过太多,一试就试出来了,你们第二日没有出客栈,客栈厨房也没有供给三楼的饭食,这印证了我的猜想。只要流着灵冲血,就喝不了猫不灵,我起初以为她是某个……被灵冲人遗漏的孩子,但她不是。”


    谟奇很笃定:“她不是。”


    阿勒没有回答他的必要,“咔哒”一声,他漠无表情,往护腕底下推进袖箭。


    “但她也要死,”谟奇偏头啐掉血,“那些东西,本就不该存于世上。”


    “为什么,”阿勒沉声,“因为它咬死了你妹妹吗?”


    “你……”


    “我不知道,”阿勒发出道短促的气音,“一试就试出来了。”


    谟奇神情冷漠。


    “你师傅侍奉灵豹,你妹妹死在灵豹口中,她和你师傅前后离世,这太好猜了,”阿勒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割在谟奇胸口,“是你……杀了你师傅。”


    不等谟奇回话,阿勒露出两颗犬齿,无情地说:“有一点你说错了,从灵冲出来的人,不止七个,还有一个,你们为他塑了泥像。”


    谟奇悚然一惊:“怎么!……”


    话音未尽,“轰隆”一声,整块石壁从里被砸破,迸出的碎石块兜头盖脸打过来,阿勒抬脚踹了一记谟奇,自己捞起块壁画挡了。


    一团黑影从底下蹭蹭往上爬,不多时就冲出了石壁,一头扎进石室里,站在昏黄的光线下,人不像人兽不似兽,进来后,还抖了抖水,毛茸茸的双臂打开,露出里边湿漉漉的龙可羡。


    “哐当”一声,阿勒手里的壁画应声而落。


    “好臭,”龙可羡跳下来,冲他大声警告,“不可以咬衣服,咬坏了要阿勒缝,他生我气,现在肯定不给缝的!”


    她转过身,急匆匆地要找阿勒,当眼就罩下来道沉沉的阴影,阿勒已经张开双臂,把龙可羡紧紧抱在了怀里,抱得那样紧,她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听到阿勒错乱有力的心跳。


    谟奇从碎石堆里抬头,阿勒那一掼要了他半条命,此刻只能呛着血,看到朦朦胧胧抱成一团的人影,他微微愣了愣,意会到什么,再看过去的目光就带了怜悯。


    龙可羡很不好意思:“我湿漉漉的,石板下面好多水,还有只豹子,叼着我跑来跑去,你给看看,衣服是不是坏了。”


    “我给你缝,”那一抱,把阿勒方才起伏迭合的心绪揉在一起,再抬头时,他眼里的情绪敛得干干净净,“缝一条龙。”


    龙可羡兴奋地想转圈,但石洞还有窸窣声,她转过头,看见珀鲁从洞里钻出来,和灵豹坐在角落,激动地揪他身上斑驳的毛:【珀鲁的朋友,珀鲁找到了。】


    灵豹站起来,他在笼子里待太久,直立时没法像正常人一般挺直身板,佝偻着,浑身覆盖毛发,指甲厚且坚硬,他绕着龙可羡转了两圈,双眼已经很浑浊,这般看着龙可羡时,就像一条被泥沙裹挟的河流,他已经疲倦不堪地奔流了许多年,不知归处。


    阿勒开口,打断了他的注视:【我可以带你出去。】


    灵豹恍若未闻,漠然的双眼无波无澜。


    【你不咬她,你为什么不咬她!】谟奇突然扑向前来。


    【珀鲁的朋友,不咬,珀鲁喜欢,潆芝喜欢,】珀鲁垂头丧气道,【潆芝摔倒,再也看不到。】


    【妹妹没有摔倒!她从来都很小心,】谟奇失控般指着灵豹嘶吼,【那年你狂性大发,族中给师傅施压,要施回生祭,我亲眼看到……师傅带潆芝进祭台,我亲眼看到!是你咬死了潆芝。】


    【不可以这样讲!】珀鲁大惊,【珀鲁的朋友,想要饿死,大块头们说不可以,潆芝,被叼出去,从后面门跑走,她找你,可是被灌了好多猫不灵,她摔倒在陷阱里。】


    珀鲁讲得颠三倒四,但整件事的始末 交错着摊在眼前,谟奇当即就状如癫狂:“不会……”


    灵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缓慢转过身,叼起珀鲁,用双臂把他夹在身前,往破开的石洞里走了进去。


    龙可羡轻轻拽了拽阿勒:“我听不懂,他们讲什么?”


    阿勒用指背搓了搓她的脸:“吵嘴。”


    龙可羡还要再问,却听到身后传来道闷哼,“他……”


    阿勒盖住了龙可羡的眼睛,她听到箭簇跌落在地的脆响。


    ***


    半个月后,临靠南清城,夏的蝉噪刚歇,空气中就带了明显的秋信。


    一下船,山那边的浮翠就照眼打过来,龙可羡逃难似的奔到府门口,一路闷头往里进,厉天跟在公子旁边,嘟囔了句:“姑娘怎么老躲着您。”


    阿勒锁骨下还横着两枚新鲜的齿印,他笑,朝厉天指一记,脱了护腕,随手抛给他。


    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慢悠悠往里走,分花拂柳地进到院子,看见外院书房门大开,里边人影微晃,龙可羡亦步亦趋地跟在大伽正后边,揪着他的袍子不肯撒手。


    大伽正揉了揉她脑袋,温和地说了句什么,那小东西就跟喝了猫不灵似的,尾巴都要翘天上了!


    阿勒冷酷地哼了声,大伽正心有所感地望过来,那双眼睛太润,像能看透万物,阿勒一下子收敛了懒筋,抬指,把盘扣系紧,连带里头的齿印和吮痕都藏得严严实实。


    第108章 野路子


    “底下是越来越会办事儿了, 您回来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人只会我一声,我好接您去啊。”


    杲杲秋阳挂在云边, 慵慵懒懒地往下拨着金光, 将叠瓦晒得发亮, 瓦边延出一片袅袅绿烟, 将日光筛下去,底下石板就点了簇簇繁金, 小厮进进出出的,在热汗淋漓里将箱笼整齐地码放在中庭。


    窗门敞开,屋里通气凉快,阿勒坐窗边,仿佛盘扣一系整个人又无懈可击了似的, 肩上淋着日光,懒洋洋地拿根细掸子逗猫, 少爷腔调足, 看不出半点心虚。


    就是时不时要往龙可羡看一眼, 那小东西扒拉着大伽正带回来的木箱,里头都是大伽正给她捎带的稀奇物件, 一忽儿掏出只千里镜,一忽儿掏出九节鞭, 恨不得把脑袋埋箱子里。


    厉天一边指挥手下人轻拿轻放箱笼,一边给斟水递茶,那殷勤劲儿,恨不得两颗眼珠子沾大伽正身上, 跟侍奉太上皇似的,整间书房里都是他的叨叨声。


    “夏入秋这时候, 逆风逆水的,正是不好走,您这一路,”厉天重重叹声,“辛苦。”


    大伽正还是那副样子,谈吐儒雅又温润,永远都波澜不惊,永远都兜得住事,他用了口茶,微微一笑:“不过多走两日,与风浪相搏击也别有番滋味,不碍事。”


    “墉老伯倒是在路上呢,”厉天添茶,嘴又快又甜,“公子特意交代了去接,明日午后便该到南清了,您也有些年头没见着墉老伯了吧,他如今腿脚可好多了,虎骨膏年年不落,高大夫也年年去看,身子骨好着呢,去年回来六十整,今年再来就五十了。”  大伽正捋须:“老墉是福泽绵长之人。”


    猫球瞧见了,从榻上蹭地就跳下去,踩着厉天的靴面往大伽正身上蹬,一溜儿就蹿到了大伽正肩头,伸出爪子想要捞胡子玩儿。


    “嘿哟,大王,猫大王,”厉天紧着哄猫,就差上手抓了,但他不敢,这猫随主,看着又乖又软,动它一下就得挨两爪子,只得好生劝着,“这可不兴挠!”


    这边刚哄两句,龙可羡从箱笼里翻出了只纸鸢,一摊开,眼睛都看直了:“好威风的大鸟!”


    说完便捞起卷线轴要往外跑了,阿勒伸手将她拉过来,三两下把她鼻子蹭上的那点灰擦干净,随即松开手,看她晃出门,踩碎满地繁金,便收回了眼神。


    没有说话,没有对视。


    龙可羡满心思都在纸鸢上,没顾得上看阿勒一眼,阿勒从容镇定,一举一动恰到好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但就是有股讲不出的微妙。


    “喵。”猫球放过了白胡子,跳下来,追着龙可羡的裙摆而去。


    屋里剩三人,小厮搬完箱笼都退到外院吃茶休憩,把风也带走了,静得连空气都不流动,在这滞涩的气氛里,厉天不敢说话,想要往外溜,却找不到机会。


    阿勒站起来,亲自给大伽正添了茶:“阿悍尔还好?”


    “大汗正在下放兵权,句桑跌了两个跟头,”大伽正面色沉静,“尚好。”


    句桑稳如磐石,在阿悍尔素有贤名,在权力转移的过程中栽跟头就是累经验,现在仗还没有打起来,多栽几个跟头,在战时就少磕几个血洞。  “北昭那二十万兵还囤在八里廊边境呢?”阿勒自个儿斟了杯,没喝,把在手里一圈圈徐徐转。


    “年初打过两场,”大伽正走到窗下,“你知道。”


    阿勒消息面广,要在南域站稳脚跟,有时比的就是谁的消息跑得快,因此阿勒在哪儿都留有眼睛,替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他确实知道,但他没插手,家里父兄也不曾要求他介入北昭与阿悍尔的局势,双方都保持着某种平衡,隔着层浪叠潮遥遥相望。阿勒远离家乡,在无边南域兴风作浪,父兄守卫阿悍尔,在万里草野策马挥枪。


    要说谁路子野,只有司绒,私底下跟他买过北昭的消息。


    阿勒把这事跟大伽正提了。


    大伽正像是早有预料,不担心,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还同自己妹妹明算帐。”


    “不但明算帐,还狮子大开口,宰了她一刀,我得看她有多大决心,就知道未来打算捅多大的天,”阿勒从袖子里抽出块牌子,“我看她要捅的天不小,您看着点她,我怕句桑在阿悍尔鞭长莫及,兜不住她的事儿。”


    阿勒不能草率站队,因为他身后站着乌溟海,因此,他没有明说,只把意思都放在了话里,鞭长莫及四个字算是把司绒的意图透出来,是拿捏分寸的提醒,也是作为兄长的暗保。


    都是通透人,大伽正明白这意思。


    “阿悍尔的小鹰总归要搏击长空,司绒心里也有数,她自小是思虑周全的性子,又有大汗和句桑护持,不会让自己吃亏,”大伽正把牌子翻了一面,“你为司绒兜底,为阿悍尔打侧面牵制,那家里这个妹妹呢?”


    真是老辣。


    阿勒心说,我才把坏水收进肚子摆出张乖脸,您转身就来掏我底。


    “您指什么?”


    “去过灵冲了?”


    “哪能,迟昀那头出了岔子,探路的船回来,人却没了,一时半刻进不去。”


    “哥舒策。”


    不咸不淡一声。


    阿勒便稍稍坐正,抬臂斟茶,难得有副正经的神情:“您既说是家里的妹妹,我少不得上心些。她小时候什么样您比我清楚,龙霈那些事儿您擦得干干净净,半点渣都没漏给我知晓,我认了。但她如今长大了,有些隐忧就像刺儿,卡在我心里头,每每想起来都抓心挠肺不安稳,我便只好用自个儿的法子求个心安。”


    大伽正原本有些话,看了他片刻,轻轻别过了头,把阿勒移过来的茶喝了,就是种表态,他不会再过问阿勒行事,查到什么,查得多少,全凭他本事。


    一杆绿烟上吐出道长丝,牵着 只摇摇摆摆的大鸟飞在半空,院墙外龙可羡的笑闹声清晰入耳。


    阿勒入神听着,指节在桌沿轻轻敲击,心口热。


    大伽正看了一眼,垂下眼嗅了嗅茶香:“热了?松颗扣子也无妨。”


    阿勒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衣襟,挑眼笑:“扣紧的,不好松。”


    大伽正也往墙外看去,院子修葺过,墙下还堆了两码瓦:“家里请了泥瓦匠?你从前不管家里动土之事。”


    阿勒搁茶盏的手略微顿了顿,那是原本请来把内院屋子打通的泥瓦匠,龙可羡总是睡他屋的,干脆一气儿打通了,日后也不必来回跑,他把茶盏放稳,神色平静:“今夏黑风盛,捡捡瓦,修修墙,老宅好歹要拾掇得清爽些。”


    “这么一班泥瓦匠,大材小用了。”


    “用在家里,怎么都使得。”


    话里藏话,往来都是玄机,没有把握的试探和恰到好处的还击一来一往,阿勒不知道大伽正看出多少,但他应得滴水不漏。


    不是不敢与大伽正挑明,是没有把握。


    龙可羡是他手把手养大的小崽。


    他们不是在心性成熟之后天雷地火地勾搭,没有那般势均力敌的拉扯和试探,在欲与爱之间来回游走,每进一步都有局势推动,不纯粹,也不简单,能走到最后的万中存一。


    他们是在微末之时磕磕绊绊地长大,耍闹、嬉戏、牵绊、相依为命、彼此蛮横侵占。阿勒看着龙可羡,她的一言一行都有阿勒的痕迹,这是种十分危险的心血倾注,它注定了阿勒会对龙可羡无底线纵容,也注定了他会对龙可羡无底线索求。


    只要龙可羡朝他走一小步,阿勒愿意把头摘出去给大伽正敲。


    但珀鲁那件事敲响了他的警钟,龙可羡只是喜欢亲近他,那是种占有与依赖的自然衍生,行动上风风火火,情感上一动不动。


    他已经越界了,他埋下颗种子,看它攀出嫩茎,看它结出花苞,迫不及待地想咬得它汁水淋漓,却不知道它会不会结果。


    阿勒没有把握,所以他不能赌。


    老头儿看似闲云野鹤,手腕却比谁都利落强硬,他早些年就替龙可羡相看了几户人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世交,没有烈火烹油的富贵门第,只有家风端正的清流人家,他希望龙可羡过得平淡安稳。


    阿勒是他首个排除在外的人。


    ***


    夜里置了桌简单的席面,龙可羡久不见大伽正,新鲜劲儿还在,一晚上都挨着大伽正坐,阿勒想怒不敢怒,装得八风不动,脑门都要冒烟儿了。


    用完饭,龙可羡还巴巴儿地望着大伽正,想要听他讲故事,阿勒不冷不热来一句,“纸鸢不要我扔了。”


    她才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阿勒回院子。


    纸鸢被拽断了线,阿勒重新架了竹骨,绘好纸面,他做得很仔细,上色完晾在外间阴干后,阿勒捏了捏酸胀的后脖颈,走进浴房。


    过了亥时,才听见慢吞吞的叩门声。


    龙可羡卷着她的小毯子,站在早秋的夜里,发尾都没有擦干,湿漉漉地把身前洇湿一小块儿,她探头看到了崭新的纸鸢, 有种微妙的欢喜沿着四肢百骸流窜,窜到了心口轻轻贴着。


    龙可羡小声地问:“可不可以,一起睡觉?”


    风助威势,把空气焙得爽利干燥,只有沐浴完的龙可羡带着股潮潮的暖香,又轻又润地顺着阿勒地鼻腔,往心口滑。


    一路滑。


    撩!使劲撩!


    阿勒心里滚着岩浆,噼啪地烫着四肢百骸,他哪儿及得上龙可羡的只言片语,他沉浸在这种近乎自虐的撩拨里,根本思考不了龙可羡究竟对他持有什么样的感情,管他是依赖还是爱欲,他对着这双眼睛,只想让它浸上泪花。


    房门从身后关上。


    阿勒缓缓地盖上了龙可羡的眼睛。


    龙可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薄薄的眼皮上罩着热度。


    片刻后,听到阿勒说。


    “我要咬你了。”


    龙可羡磕磕巴巴应:“咬,咬哪里?”


    阿勒俯首过去,把字咬进她耳里,连风也听不到。


    言语像有温度,鬼使神差地应验在被他提及过的地方,龙可羡像要烧起来了:“先,先咬一个。”


    阿勒衔住了那块软滑,含在齿间碾磨。


    感情不感情的,放放,明日再说吧。


    ***


    日头一寸寸爬上墙,西山山顶泡在涌动的雾海里,远望起来很是温柔,大伽正走出禅屋,掐着时间走到正院时,龙可羡正在堂屋喝粥,他看了眼她的辫子,问。


    “还和哥哥睡一间屋子吗?”


    龙可羡咽下粥,含混地点头:“他卷我被子。”


    阿勒从廊下过来,风里递来话音,他的脚步顿在了门口。


    第109章 灯下黑


    半道斜长身影已经铺进门槛, 正屋内,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移过来。


    只是一个微小的停顿,阿勒就转进了门里, 视线自然地平滑, 在大伽正和龙可羡身上打了个转, 再轻轻收回来, 说。


    “吃什么?又喝粥,龙可羡你喝粥就跟喝水似的, 一会儿上西山跑马放纸鸢,跑不到两步,就得听见自个儿肚子水摇水晃叮当响……你看我做什么?垫两口馒头。”


    坦坦荡荡,分明是听见了话尾,又没有当回事的模样。


    大伽正平静地看过去。


    阿勒拉了椅子坐, 一进屋就有话讲,先要厨房冲蛋花, 又嫌粥淡, 要了两屉小肉包, 还没忘夸厨娘手艺精进,一高兴, 干脆全府上下各赏了三个月赏钱。


    管事要替家仆来谢恩,请厉天通报, 阿勒正撕着果子皮,闻言只是摆摆手,说这三个月大伙儿把家守得好,该赏的, 从筋到骨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少爷范儿。


    阿勒如此敞亮,从态度到言谈都和从前没有两样, 大伽正若是普通人,就该收起心里的疑虑,踏入阿勒营造出来的温馨热闹里。


    但他不是,他养大了阿勒,他深知越是平静如常的水面,底下越是藏着湍急的暗流,而且阿勒暗渡陈仓的本事,他几年前就领教过。


    海鹞子跃过围墙,扑簌地打落了枝叶,停在窗口看戏。


    大伽正斯斯文文地喝粥,不掺和赏钱,对院外整整齐齐的谢恩声也恍若未闻,只是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到龙可羡迅速伸手抓了只包子,填得两颊鼓囊囊。


    他搁下勺子,问龙可羡:“可有着凉了?”


    一下子把话题折了回去。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龙可羡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又灵又乖的,两口一碗粥,三口一只包子,哪里有半点着凉的样子?


    阿勒撕着果皮,连眼皮也没抬,聪明得很,不会在这会儿自作主张替她接话。


    龙可羡吃了个半饱,开始瞄阿勒手里的鲜果子,摇头:“没有着凉,哥哥给盖毯子。”


    阿勒若有似无地翘起了唇角。


    大伽正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龙可羡转了转眼珠子,觉得自个儿说得挺好,又开始慢腾腾地细数:“不但给盖毯子,还给做纸鸢,”她生怕话语不够力度,伸出双臂比了个大圈儿,“这般大的纸鸢,好威风!还给缝衣裳,给……”


    阿勒捏了颗果子塞进她口中:“说得好,留几句写下来,我要刊定成册,流传千古。”


    龙可羡吞下去,捏着点儿辫子尾,得意地甩来甩去:“最喜欢阿勒。”


    阿勒耳根微红,面对大伽正时的那些游刃有余和从容不迫,都被这句话烧透了,他再一次领略到“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七个字的威力。


    而大伽正慢慢举起茶盏,看着那点红色,把冷茶饮尽。


    ***


    老墉的船在海上耽搁了半日,日暮时分,才和归雁一起踏进南清城的夜色里。


    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个银甲着身的青年。


    在西山放掉了第二只纸鸢,龙可羡和阿勒意犹未尽地回家,一路上吵吵嚷嚷着下一只纸鸢做什么,二人刚进照壁,就看见镂花屏风后有人影走动。


    老墉两步迎出来,时光又在他眼角烫了好几个卷儿,白花花的胡须蓬松,在走动间一颤一颤。


    “姑娘!”


    老墉攥住龙可羡手臂,将她看了又看,“高了,怎的还是这般瘦,饭有没有按时用?牛乳盅有没有日日喝?”


    他笑得皱纹深深,喉咙却哽咽了,他看着两个主子长大,对公子有千万个放心,对姑娘就有千万个惦念。


    “有按时……也有喝……”龙可羡又高兴,听他哽音,又有些手足无措,一把撸起了袖子,着急地露出小臂,捏住了肉告诉他,“没有瘦的。”


    “墉伯,里边儿坐,”阿勒笑,“否则她就要当场上房给您看了。”


    “对对,里边儿,”老墉想起来件事儿,搓了搓眼,“李公子也在里边儿,主子爷陪着的,姑娘这满额汗,骑马回来的吧,先去更衣,夜里凉,当心受寒。”


    “谁?”


    阿勒感觉不妙。  “衡卢州李将军的幼子,早年也是我们南清城出去的,与主子爷是故交,”老墉说话时一个劲儿看龙可羡,像是着意对她说的,“生得清俊端方,为人谦和有礼,嘿,您猜怎么着,还是位顶顶有名的小将军,实打实立过大功的,武能提枪,文能赋论,还知根知底儿,离南清城又近……”


    阿勒:“?”


    龙可羡轻轻“哇”一声:“好威风。”


    阿勒:“??”


    老墉笑得褶子都堆在了一处,催着龙可羡去内院更衣,还絮絮叨叨的:“您瞧这礼数,远远听见马蹄声便说要候在堂屋,这是知道姑娘家要先更衣,这就是讲究人家的好孩子。”


    龙可羡边走边回头,跟阿勒说:“墉伯又变矮了。”


    “是你高了。”


    阿勒纳闷得很,他不等龙可羡,匆匆换了衣裳就出来,在茶房逮住了闲不住的老墉,开门见山地问。


    “里边是谁?”


    老墉正煮茶呢,满面红光的,笑起来面颊就抖:“李小将军哪。”


    “您知道我的意思。”阿勒有些许不耐。


    老墉用手遮面,神秘兮兮地说:“来与姑娘相看的,公子看着如何?”  如何?想一刀斩了!


    ***


    龙可羡正襟危坐,小案对面就坐着这位李小将军,俩人已经说过两轮话。  这小将军确实是老辈人眼里的“好孩子”。


    能来事,讲分寸,口齿清晰却不过分伶俐,龙可羡只是往那糖糕看了两眼,他便把秋梨和糖糕挪了个位,并添上热茶:“二妹妹配着茶吃。”


    “多谢你,”龙可羡把糕往他那边儿推,“你吃。”


    “听世叔讲,二妹妹也习武,”李霖自个儿习武,从龙可羡的体态就能看出来她身手不错,便从袖里抽出只木盒,“这是年初我出海时购得的小鸾刀,送与二妹妹玩儿。”


    龙可羡看得眼都直了,但她记教训,不敢胡乱收东西,只得艰难地挪开眼:“不敢……让你破费。”


    李霖把木盒推过去:“哪里就破费了,好刀才配二妹妹,你不妨先瞧瞧,这把刀刀刃好看得很,银色里透蓝偏光,称得上削铁如泥。”


    龙可羡试探性地说:“就看看。”


    李霖没忍住,笑了笑,觉着这二妹妹是个妙人儿。


    龙可羡把那小鸾刀翻来覆去地看,闷声说:“没有蓝色。”


    “翻过来,”李霖提醒她,“对着暗处就能看到。”


    屋里点了两排烛火,亮如白昼,暗处难寻,李霖看向大伽正,大伽正微微笑了笑,他便起身,坐到龙可羡身边,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伸手替她挡住了光线。


    “当真有!”龙可羡惊喜地抬头,“好漂亮!”


    指隙下灯影缭乱,窗边碎着两把月光,让龙可羡的双眼看起来玻璃般明净,颊边浅浅陷入两点梨涡,李霖只是扫过一眼,便晃了神,匆匆地错开目光,他收回了手端正坐好:“二妹妹喜欢便好。”


    可龙可羡合上刀鞘,又递了回去:“还给你,我就看看。”


    李霖下意识回推:“不……”


    他一伸手,就碰到了龙可羡手指,那不是一双丰腴柔腻不沾阳春水的手,是一双执剑挽弓的手,玉似的白,骨节清晰,没有染蔻丹,指头呈现干干净净的粉色。


    李霖触了火星似的,连忙收手,龙可羡以为他接着,便也一道松了手,结果那小鸾刀直直跌落,俩人都习武,肌肉带动反应,又一齐去接,头砰地磕在了一处,两只手再度擦过。


    “玩儿呢。”


    阿勒推门而入,半笑不笑看过去。


    怎么就拉上手了?


    怎么就磕上头了?!


    第110章 越天堑


    这一声调侃, 风轻云淡,又杀伤甚重。


    李霖瞬间口干舌燥,连面颊都发热, 他没有经过如此荒唐的场面, 与姑娘家为一把小鸾刀磕了脑袋擦过手, 若将此归咎于失手, 两个人笑笑就过,那也罢了, 自有一番豁达。


    偏偏被姑娘的兄长逮个正着。


    偏偏他此刻心如擂鼓,确实有种隐秘的悸动。


    所以有些手足无措。


    老墉端着茶盘,还被阿勒堵在门外,他身影扎实,拦住了他窥探的目光, 只好出声催促:“公子?”


    阿勒漫不经心收回目光,老墉同时进屋, 几句话搅散了屋里尴尬的气氛, 一会儿为双方介绍见礼, 一会儿招呼大伙用茶,一会儿絮絮地讲起龙可羡旧事, 轮过几个话题,堂屋里的气氛也重新热络起来。


    阿勒往龙可羡身边坐了, 放着大伽正对面空出的席位不去,偏来挤她,对龙可羡暗示的眼神视若无睹,自顾自拣她盘里剥好的松子。  龙可羡剥一颗, 他吃一颗,就跟较着劲儿似的, 两人动作首尾相衔,咬得相当紧密,直看得龙可羡目瞪口呆,小声说:“我不剥啦。”


    阿勒挨过去:“为什么啊?”


    龙可羡更小声了:“你拿得好快。”


    像追着她咬。


    阿勒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口宛如被轻轻挠过,也小声说:“我慢点啊,你再给剥两颗。”


    没辙了。


    阿勒撒起娇来,是又坏又轻的,迷得龙可羡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点头:“好的。”


    侍女进进出出,老墉正和李霖说话,茶香果香伴随逸散开来,那边儿热火朝天,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处正在暗渡陈仓,只有大伽正往阿勒看了一眼,未置一词。


    阿勒满颊松子香,也看回去。


    隔着晃动的人影,云淡风轻,先碰一招。


    ***


    重新落座后,阿勒看了眼桌上的小鸾刀,“小将军从亥二线过来的?”


    “不敢当,哥舒公子请唤我小字钟明,亥二线上偶有动乱,我领船护送族里长辈,正巧碰见墉伯,便自作主张送墉伯一程,多有叨扰。”李霖端正应答。


    阿勒把着刀鞘,在手中打了个转,又放回桌面,推回去,再开口还是称小将军,“哪里叨扰,墉伯腿脚不便,是我们劳烦小将军,既是故交,又有这么层因缘巧合,”阿勒讲到这里,侧头,“墉伯,换酒来。”


    老墉一边念叨煮了好茶不晓得喝,一边去温酒,连客房都让侍女收拾出来了,这是要留客小住的意思,阿勒剥着松子,不置一词,很沉得住气。


    待老墉端着托盘进屋时,阿勒才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指,朝大伽正侧一下脑袋:“程叔,来一杯?”


    大伽正不疾不徐,把攻势打回去:“你自斟来。”


    阿勒敢吗?


    这话大伽正能说,那是反将一军,阿勒却不能真让大伽正破戒。他吃了颗钉子,反而显出肆意不羁,将酒满了杯,抬手饮尽:“玩笑话,借我十八个胆也不敢。”


    李霖适时抬手,不让阿勒空饮,也看得出有眼力见儿,却正好被阿勒逮个正着,连喝了五六盏。


    酒喝得疾,就容易上头,军营里混大的李霖不是滴酒不沾,却也招架不住阿悍尔来的烈酒,但他即便有了醉意,谈吐举止也丝毫不乱,这是高门世家的教养。


    “饮酒是意趣,过量则伤身,”大伽正抬指,让老墉上热茶来,“亥二线紧要,走的都是大船,一直是朝廷着重巡查的航道,出了何事?”


    大伽正一开口,阿勒这才有所收敛。


    俩人连眼神都没有碰到,酒气咬着话音,无形间又过第二招。


    李霖赶紧接了茶,酒味儿一路往脑门上蹿,用茶压了两口,才说:“数月前一场粮行风波,亥二及亥四都成了四方往王都运送粮食的航道,福王属地靠近航道,这便有些不太平。”


    老墉接上话:“坊间都传福王妃被扣在王都,让福王好生不甘,闹了几起祸事,要和朝廷讨说法呢。”


    李霖保持着对政事的灵敏嗅觉,他并不知道黑蛟船与阿勒之间的关系,故而谨慎地没有回答,借着喝茶的间隙避过了话题。


    老墉压根对政事没有兴趣,话锋一转,夸起李霖:“小将军是临危受命,将亥二看得严严实实,要说现在年轻人呐,真有本事,姑娘说是不是?”


    龙可羡被点到名,抬头时捏了个拳头:“墉伯遇到了也不要怕,我打他们。”


    老墉朗笑两声,心里十分熨帖:“白露前后,逆风难行,小将军便在南清多留几日,你们年轻人跑跑马赏赏景,权当消遣。”


    阿勒按兵不动,他垂着头,像是在专注地剥松子,对眼前话题没有兴趣,那薄壳噼啪地在碎在他指尖,露出里头饱满的果肉,他很快剥了一盏。


    李霖推辞不得,只好起身应下。


    “啪。”最后一颗松子缀在顶端,满满一碗移过去,阿勒擦着手:“只怕耽搁小将军行程。”


    大伽正轻声细语道:“钟明安心在此小住几日,叔伯们我已遣船去接,届时便在南清城回返王都,也是一样的。”


    这意图就太明显了。  对阿勒的敲打,对李霖的回护,对整件事的撮合,都太明显,明显到不像是大伽正的手笔。


    阿勒坐直身子,道:“巧了,明日我得闲,正好带小将军试试新到的几匹马。”


    李霖拱了拱手,还没开口,便被大伽正打断了:“哥舒,明日随我到庄子走一趟,清点账目。”


    “账目有什么好点的,”阿勒把手一抄,佻达地说,“我看字儿就晕,到时您账目没看清,这边先倒一个。您让老墉陪着,他那是活算盘,不比我好么?”


    简直是胡搅蛮缠。


    大伽正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唇边仍旧挂着笑:“打小算不好账目,明日正好练练手。”


    虚虚实实,第三招。


    老墉这才后知后觉地对屋里激荡的暗潮有所察觉,李霖以手撑额,已经微醺,只有龙可羡无知无觉。


    龙可羡举了好久手,没有人看她,急得差点儿要站起来,好半日才找到话缝,紧着挤出一句话来:“……我算。”


    几人都往这看,龙可羡自豪道:“我算得好,家里的账都是我算的。”


    大伽正没有动摇,温和道:“小羡明日带钟明哥哥试新马,这几匹烈,驯好了才能让钟明哥哥试。”


    阿勒闭了闭眼:“程叔。”


    从进府门到入堂屋,前后对了三招,每一次都是一个递进,宣告着阿勒是对这场心照不宣的“相看”的不满,那点儿不高兴都搁在这两个字里了。


    他最初时有恃无恐,因为这是身为兄长可以发作的脾气,怎么说都过得去。


    但随着大伽正的步步紧逼,他逐渐按捺不住,因为龙可羡不是能被摆在天平中间左右摇摆的人,这让他感到焦躁,就像被捆住手脚不得寸进,节奏全失。


    在哥哥的立场上,阿勒可以火力全开,但他不能有更多的理由阻止,因为不合身份,因为他是龙可羡的哥哥!


    他没有立场。


    不是李霖,也会是别人。


    别的青年才俊,或许是个学士,或许是个掌院,会有一个又一个男人被筛选出来,推到龙可羡跟前。


    每一个都没他有资格,每一个都比他合身份。


    哥哥这两个字就是天堑。


    龙可羡的手腕不知不觉被握红了,藏在桌下,和这逾越界限的感情一起不见天光。


    大伽正没有看阿勒,只是轻声催促:“小羡?”


    龙可羡很早就意识到大伽正和阿勒像在“吵嘴”,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冷战,但她不明白因由,她茫然地抬了头,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吧。”


    ***


    夜色深,黑暗已是定局。


    风里带了早秋的寒,催得阿勒无比清醒。


    沐浴过后,龙可羡在自个屋里埋案画新纸鸢的花样,猫球趴在桌上当镇纸,尾巴一扫一扫,半耷的眼皮忽然睁大,“喵。”


    门口同时传来叩门声。


    龙可羡还握着笔,拉开房门:“哥哥?”


    “叫什么呢,”阿勒径直进屋,看了眼桌面上的花花绿绿,“要做哪个?竹条还有余下的,明日便能做出来。”


    龙可羡瞄着阿勒神情,总觉得他今日不高兴,便胡乱地指了个燕子:“这个?”


    投石问路啊,阿勒一眼就看到正中间显眼的大猫头,他道:“我看中间那个好。”


    “那个大,”龙可羡翘起唇角,瓮声瓮气说,“要做好久。”


    “叫声好听的,别说纸鸢,月亮也给你摘了。”阿勒坐到书桌后去,把图纸卷到袖中。


    龙可羡激动地绕阿勒转了两圈,想阿勒身上挨却无处下手,干脆跨坐上去,端端正正捧住他的脸,“啵”地亲了口响的,说。


    “好听的。”


    确实是好听,阿勒眼眸漆黑,把着她的腰往前拖了几寸:“龙可羡。”


    “嗯!”


    “龙可羡。”


    “嗯!”


    阿勒提气,刚要开口,龙可羡忽然在他腿上跪坐起来,往书桌后边的柜子上摸东西。


    “找什么?”


    龙可羡刚刚沐浴完,单薄的绸布挡不住那截腰线,又薄又韧,往上就是道柔润的弧度,上边还盖着他哥舒策的齿印。


    他微微侧开了脸。


    龙可羡已经找到了,她把件噼里啪啦响的东西塞进阿勒手里:“送给你。”


    “算盘?”阿勒有些诧异。


    “我……”龙可羡顾左右而言他,“回家,给大家都送了礼。”


    “送了什么?”阿勒看着算盘,就想笑,小炮仗是真以为他算不好账,他算得好白纸黑字,只是算不好情深情浅。


    龙可羡说:“珍珠。”


    “都是珍珠?”


    龙可羡点头。


    阿勒挑眼:“怎么就我的不一样?”


    因为你最难搞。


    龙可羡正儿八经道:“我怕程叔拿戒尺打你。”


    “这么说,”阿勒脑子转得多快,立刻抓到了破绽,“你是未卜先知,知道明日老头儿要逮我去庄子,提前备了把算盘?”


    龙可羡愣住了,在他调侃的眼神下,才慢吞吞从小兜里翻出只荷包,倒出枚冷银色的箭簇:“原本,是送这个,算盘是刚刚想到的。”


    阿勒挑眉:“赤精钢,”他掂了掂分量,“傻了么?这些年给你的,都在这儿了?”


    那是有价无市的东西,锻造武器时,只需要掺一点儿,就能大幅度提升硬度锐度。


    “用完,记得找回来,”龙可羡急急忙忙提醒,“好贵的,做了十八个,郁青讲可以买一条船了。”


    “杀完人怎么办?”阿勒失笑。


    龙可羡嘟囔:“洗洗再用。”


    “收了。”


    阿勒把箭簇装进荷包,却被龙可羡劈手夺下,她霸道地说:“每次送你东西,都要想好久,这次送算盘,这个留着,下次再送你。”  阿勒把脸埋在龙可羡肩头,低低地笑了好久,笑得龙可羡颈窝发痒,跟着笑起来。


    她从他身上滑下来,在宽椅里左挪右蹭,终于在宽椅和阿勒之间找到个空隙,把自己塞进去,头顶就挨着他手臂。


    阿勒忽然咬住了她,沿着弧度,来到她唇边,重重厮磨。


    “不做兄妹了好不好?”


    龙可羡被亲得晕头晕脑,仿佛胸腔里的空气都被夺干净了,在半迷蒙里问:“不做兄妹,做什么?”


    阿勒可以把话说得漂亮又动听,但他没有开口,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唇面。


    他已经疯了,他已经不在乎龙可羡对他是依赖还是爱欲,为了这点甜头,他愿意把头摘出去给大伽正敲个痛快。


    ***


    大伽正书房门紧闭,阿勒已经进去两刻钟有余。


    老墉愁眉苦脸地守在门外,几次要遣侍女去唤二姑娘来,抬了抬手,终究化成一声叹。


    四围寂静,天穹疏疏点着几颗冷峻的星子,连夜虫也不鸣,老墉走过两圈,突然听见屋里传来道怒喝。


    “她是你妹妹!”


    老墉猛一转头,暗影流转里,屋内的灯骤然晃了晃,亮光刺破了黑暗,紧跟着是一道木杖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啪!——”


    他往后踉跄两步,进屋前千叮咛万嘱咐,叫公子莫要硬气,顺着些主子爷也就是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阿勒跪在地上,赤/裸着上半身,血珠沿着背部一路往下淌。


    他额前覆着薄汗,掷地有声:“府里刀枪棍棒样样齐全,您挑件趁手的,打到痛快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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