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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哥舒策


    两刻钟前。


    阿勒独自等在大伽正书房里, 这里光线昏暗,他支开了窄窗,把自己晾在薄薄的月光下, 随手拿起小案上的书来看。


    他看得心不在焉, 知道不论是昏暗的书房, 还是晦涩的经书, 还有进门前老墉的劝告,都是大伽正无声的冷拒。


    但他一只脚已经跨过了天堑, 绝对没有往回退的道理。


    远天阴云叠积,起风了,拂得书页哗哗作响,其间夹着轻缓的脚步声。


    人还未见,禅香先至, 大伽正站在屏风后面净手:“风大了,关上窗。”


    阿勒抬手拨掉了铜鞘, 连花影也从身上爬了出去, 屋里暗下来, 他站在窗下,把一排排灯座点起来, 透过屏风,看到大伽正的身影半明半暗。


    水盆里的水荡了一下, 大伽正说:“点这么多盏做什么?”


    “亮堂,”阿勒往屏风处走,“看着舒坦。”


    总归是要过明路的,亮堂才好。


    大伽正听出了这意思, 他不置可否,扯下绸布, 将手擦拭干净,一走出屏风就往矮榻走,将翻错的书页折回去了,榻上的小靠枕拨正了,又倒了杯热茶,这才坐下来,隔着氤氲茶气和阿勒对视。


    片刻后。


    “跪下。”


    阿勒没有犹豫,掀袍子就跪。


    行了,一晚上你来我往的试探和深水之下的对招,都在膝盖与地面相磕的瞬间土崩瓦解,露出了里头尖锐的分歧。


    今夜这才开始。


    “两年前,穆随伽使告病返回邦查旗,有你的手笔吗?”


    从两年前开始细数,这就是要一一盘账的意思。


    穆随伽使是跟在大伽正在阿悍尔的左膀右臂,伽台的事情琐碎,需要他在里边穿针引线,而穆随两年前忽然告病,回到了草原最东边的邦查旗。自那之后,大伽正就有些脱不开身,更没有多余时间回南清城来——培养一个伽使不是件容易的事,时间、精力、天分缺一不可。


    “有。”阿勒干脆地承认了。


    “那年你十七,”大伽正捻掉了杯沿的翠叶,“蓄谋已久还是一时冲动?”


    “这怎么好说,要说起来,算年轻气盛,”阿勒语气平静,“穆随伽使跟着您的时间长,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三年前便已经布局了。”


    埋了个整年的局,就为了把大伽正支开,他不明白:“你那般早……”


    “叔,”阿勒揉了把脸,“那年龙可羡才几岁,我没这么混账!那会儿顶多觉得龙可羡太黏着您,连我也不正眼瞧了,便出此下策,所以说是年轻气盛,搁现在我绝干不了这事儿。”


    “现在你起的念头不会比那时更干净。”大伽正一针见血,他抽丝剥茧地想到了更多的细节。


    学堂里有个小子送给龙可羡一套精巧的琉璃珠子,阿勒看她废寝忘食地玩了两日,转头给她寻来套花样更多的,等龙可羡过个把月再想起来时,那套琉璃珠子已经在柴房里积灰了。


    阿勒不遗余力地给龙可羡请最好的先生,但他们从来待不过三个月,除了一个收为己用的伏缇。


    龙可羡只消对别人的东西上点儿心,不需多久,那东西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这种畸态扭曲的占有欲,分明就是超脱兄妹感情的最初端倪!大伽正捏紧了杯盏:“我若是早些……早些发现……”


    “没用的,”阿勒看着自己铺在地面的阴影,“您说过,遏制欲望是使其疯长的捷径。这些年我令自己做一个兄长,半点界限都不逾越,我以为这是使感情回归正常的办法,但是不论是自欺欺人还是远离规避,都无法消减欲望,有时候我看着龙可羡那双眼睛,我听她喊哥哥,便会想,”他轻轻笑了笑,“ 她不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只怎样的恶鬼。”


    龙可羡是他养大的小崽。阿勒对龙可羡最初是特殊的占有欲,混杂着怜惜和责任。


    他养着龙可羡,实际上也在填补他缺失的亲情。


    阿勒把年少时缺失的情感全部倾注在了这过程里,在最初,他没有设想过这种感情会随着年长日久悄然转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何时开始的。


    从何时开始,他本能地想要斩断她看向其他人的目光,最好只要他,最好只爱他。


    “出生不是你的错,双生子带来不详与诅咒这是几代人愚昧的口口相传,在草原上,要破除旧念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做成的事情,大汗曾经那般期盼你的降生,却不能让你在王帐里与句桑和司绒一道长大,这是为父者想一次痛一次的伤口,大汗不曾亏待你,也不曾溺爱你,他对你付出了远超常人的精力,阿悍尔给了你绝无仅有的包容。我从前怕你不明白,如今怕你太明白!”


    大伽正声音沉痛。


    阿勒打小通透,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没有撒泼打滚,只是搓了搓小卷毛,很平静地就接受了。在那之后,阿勒仍旧敬爱大汗,朝夫人撒娇,与句桑有双生子的默契,对司绒关怀备至,那都是真心实意的,故而大伽正越发心疼他。


    没有想到缺失的就是缺失了。


    阿勒与他们隔着的不是一顶王帐,是王帐之外那千千万万个日夜,再没心没肺的小崽也懂得察言观色,再野性难驯的小崽也会在漆夜里想念母亲的怀抱。


    那些过于沉重的无可奈何,压在所有人头上,旁人尚且可以通过弥补与关怀来消减愧疚感,但阿勒只能接受,还得笑着接受。


    于是爱溢出来了,酿出了少剂量的毒。


    那个出生就带着小卷毛的小崽,永远被留在了阿悍尔的草影叠障中,走出来的是哥舒策。


    阿勒是太明白。


    他比谁都要早地意识到,这爱再好,也不是原本模样,从他站在大帐的另一段,遥遥望向母亲温柔的双眼那刻开始,那层归属感就被剥掉了。


    他开始漂泊,流浪,阿悍尔一碧万顷的草野盛不住他的野心,他也不会为谁停下。


    然而他遇到了龙可羡。


    那个午后转角的一撞,戴着虎头帽的小炮仗把他望着,口齿绵软地喊出声“哥哥”,就把他推向了另一条路。


    两个没人要的小崽,多般配。


    溢出来的爱无处盛放,悉数灌注到了龙可羡身上,连同那点少剂量的毒,这种畸变的爱欲是早就注定的。


    “您若是为此动怒,我担着,但我不服。”阿勒跪在下首,屋里风很静,连影子都不动。


    他为什么不能爱龙可羡?


    他们不会受到来自相同血脉的诅咒,只有超脱骨血的亲密无间。


    大伽正砰地把茶盏搁下:“她是你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阿悍尔草野上挥鞭策马的才是我嫡亲妹妹!我见她一遭,便不自主地心爱她,我轻浮浪荡,见她长大便起邪念,”阿勒身板挺直,“我们的缘分,早在七年前就定了。”


    大伽正颤着手:“你敢把这话对小羡说一遍!”


    阿勒平静地说:“对着龙可羡,我也是这说辞。”


    大伽正平素温文儒雅,修的是平常心,行的是逍遥道,已经有十数年不曾经历这样剧烈的心潮起伏。


    “你这混账!”他霍然站起来,“这是你口口声声的心爱,你将小羡的意愿置于何处?”


    大伽正的怒来自于此,青梅竹马的情谊他不懂吗?风雨并肩的默契他不懂吗?他看得明明白白,龙可羡心性纯稚,她对阿勒的感情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那是喜爱和依赖的混合体。


    阿勒却执着地要在这感情里注入浑浊的欲望。  龙可羡毫无防备,待在她自以为安全的兄妹情深里,不知道坏胚已经悄无声息地生出了更大的贪欲,她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天真地对着哥哥撒娇,懵懂地对着哥哥说喜欢。


    这和趁虚而入有什么区别!


    “您别这样悲观,说得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采花贼,”阿勒摊手,“日久生情这事儿常见,为什么不能发生在龙可羡身上?您心明眼亮,这么些年,没有谁比我更懂得如何爱她,”他停了停,“龙可羡除了我,还能爱谁?还会爱谁?”


    “不如说她除了你还能要谁!”大伽正勃然大怒,“我今日与你不讲情爱,只说情分!”


    “讲情分也成,但凡您能找出个比我对她更好的,头给您摘去玩儿!”


    “哥舒策!”


    烛火猛地晃了晃,阴影在膝前急剧摇晃。


    大伽正把发颤的手拢进袖里,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若说这份爱是水到渠成的,他绝无二话!他给两个崽子证婚!


    他担忧龙可羡。


    龙可羡未必想要这层变化,或者说,她未必意识得到从兄妹转变为爱侣意味着什么。


    她对阿勒的预判都是纯粹的,向好的,她哪知道阿勒势在必得,已经断掉了她所有后路。


    阿勒跪在这里,他所谓的敞亮就包含了那些阴郁强势的部分。阿勒不会共情,他的心软只对龙可羡有用,这种软弱的情绪在具有独一性的时候,就失去了它的存在意义,会变得锋利,会变得残忍。


    他此刻的状态充满危险,就像行走在薄薄的冰面上,如果龙可羡给了他负面反馈,就等同于让他一脚踏进冰窟窿里,他会搅得所有人没有好日子过。


    别怀疑,在龙可羡的事情上,阿勒就是这么感情用事!


    他生性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在乌溟海上开疆扩域就是为了活得肆意,他明白得很,自个儿那么能作,没有点家底怎么兴风作浪。


    “你羽翼已丰,自然能为所欲为,”大伽正扶住把手,慢慢地走了两步,花白的头发在夜里像块旧绸布,“你心爱她,年少情谊深厚,这原是好事,我对此没有异议。”


    “多谢程叔成全。”大伽正还没说完,阿勒就见缝插针磕了个头。


    管他的,先磕了再说。


    大伽正错开身子,把话撂开了讲:“我只问你,若是她以后有了心爱之人你当如何?”


    这可真是……刀子专拣要害捅。


    “她若喜欢我,就是锦上添花,”阿勒自嘲般地笑笑,“若不喜欢,那也能过一辈子。”


    阿勒不仅诱导她,使得她混淆了亲情与爱欲的概念,还早早地为这份爱的结尾画下了完美的终点,但凡有一日龙可羡情窍初开,他能接受龙可羡不爱他吗?


    他能接受龙可羡不要他吗?


    放手成了件绝无可能的事。哪怕龙可羡嫁了旁人,阿勒都要把她抢回来,圈/禁在侧,哪怕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这个混账!他干得出这种事儿!


    “她是你妹妹!”大伽正再次重复。


    木杖重重地击在阿勒背上,他褪掉了上衣,露出赤/裸的背部,上边斜着几道血痕,血珠从伤口底下渗出来,沿着脊骨游进腰窝里,他跪在这儿,心甘情愿地挨打。


    第112章 水中戏


    阿勒是什么时候走的, 龙可羡不知道,她夜半醒时,枕边已经空了, 打了个滚儿, 慢吞吞地起来寻茶壶, 就着昏光把窗支开了一道隙。


    夜风游进来, 中庭的一竿翠烟窸窣地晃,中庭对面, 阿勒房里点着灯,竹条扎好的纸鸢架在门板上透出形状来,偶尔可以看到他在屋里走动的虚影。


    龙可羡抱着茶壶,歪了歪脑袋,枕在窗口, 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


    ***


    “回神儿了!”


    被这一声叫回了魂,龙可羡乍然抬头, 迷茫地看向阿勒:“你没有去庄子。”


    第二日要带李小将军试新马, 龙可羡早早地就到了马场, 马场上热闹,马儿们正在早训, 吆喝声此起彼伏,龙可羡就坐在树底下, 数着叶子等早训结束。


    哪儿知道阿勒也来了。


    “去庄子听算盘响么?那苦差事谁爱干谁干。”


    阿勒踏着长马靴,穿一身深墨色窄袖劲装,或许是衣裳衬人,全身笔笔直直的, 把那身轻佻的气度扭正了些许,带了点儿英挺的意思。


    他悠哉地甩着马鞭, 侧了脑袋看她片刻便坐下来,把手臂架到椅背,日光从头顶筛落,沿着眼皮跳到鼻梁,晃得他眯上了眼睛,说,“还是马蹄声听着舒坦。”


    两人离了一掌宽,龙可羡垂头看了片刻,挪了挪,把那点距离也盖没了,她看阿勒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便又开始默默数叶子,没有说话。


    盘桓半夜的阴云被长风搅散,穹顶蓝得透亮。


    这棵老树是左右方圆唯一的主角,它没有听说过王都的阴云诡谲,也没有听说过海域的波涛汹涌,只是屹立在马场边缘,接过百年前的风雨,也看过龙可羡的八到十五岁。


    阿勒微微睁开点眼缝,勾了勾唇,他背上斜着几道伤,血倒是少,淤青却很骇人,只要动一动就扯着整片背都痛,但此时此刻感觉到龙可羡的小动作,感觉到那若有似无挨近的腿,便觉得挨的几棍都值了!


    简直立马可以飞奔回府,再背着荆条请大伽正多抽百十次!


    风轻轻拂,马场里新到了几匹马,难驯,小童奈何不得,被马儿拽得东倒西歪,不远处乱成了一片,龙可羡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经验老道的圉人过来,把马儿们有序地引回马棚里,她便戳了戳阿勒。


    “起来。”


    “叫魂儿呢,”阿勒半睁开眼,“昨夜拢共睡不到两个时辰,马都没出来,急个什么?”


    龙可羡朝不远处挥挥马鞭,“钟明哥哥来了,”她站起来,刚迈出步子,脚底又碾在原地磨了磨,转头,用眼神示意,“你,回去?”


    这是什么因果逻辑,阿勒差点儿没气笑:“怎么了,给你们腾地儿?”


    “不用腾地方,马场很宽敞,”龙可羡没听出反讽,还在认真解释,“你要睡觉的。”


    在龙可羡这儿总能吃到回旋镖,阿勒站起来,擦着她走过去:“睡什么,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还睡。”


    龙可羡没听明白,她的心神被另一桩事情占走了,阿勒几步上前,跟李霖打了招呼,随即让小童领着他去更衣,转头时就对上龙可羡审视的目光。


    “哪儿不对?”阿勒往下看了自个一眼。


    “怪味道。”


    “什么味道?”阿勒吊儿郎当地举手,“先说好,我憋了七八日,劲儿都攒着呢。”


    “不是那个……”龙可羡惊慌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没有人,才一把将他拽到树荫底下,扒在他手臂上,又仔细地嗅了嗅,“皂角,墨料,团茶,”她拧起眉头,盯着他说出最后一样,“药膏。”


    药膏是有的,昨夜从大伽正屋里出来,老墉就备了各色药膏子药丸子,该抹抹,该吞吞,但阿勒不准备把这事儿告诉龙可羡,丢面儿。


    “你说这个?”他早已想好了说辞,“昨儿做纸鸢,那竹条糙了些,割了几个口子。”


    阿勒翻开手掌,指头虎口显出有几道细小的伤痕。


    丝线样的擦痕,看在龙可羡眼里就是要命的大豁口,她急了忙慌地抓住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瞅了又瞅,轻轻吹口气:“是这几道吗?还有的吗?味道好重。”


    阿勒玩笑似的应:“就这几道,嫌我小题大作娇气包,小口子也要挖药膏?”


    “不是的,”龙可羡忧心忡忡,“要涂多点,用纱布包包好,养七八日再出来。”


    阿勒这就笑了,衣裳撑出来的正气所剩无几,坏水噗噜噜往外冒:“好啊,回去了你给我包,包成粽子也不打紧,只是有个问题,包成这般就不好用饭了,过不了两日,哥舒策就要饿成干,风吹一吹就倒。”


    龙可羡举手:“我喂给你。”


    “够意思,”阿勒不疾不徐地往下挖坑,“传信写字怎么办?”


    龙可羡志气满满,扬起下巴:“我来。”


    “了不起,”阿勒差点儿想合掌,忍住了,撂下句话扭头就走,“既然如此,沐浴穿衣也一并交给你了。”


    龙可羡愣了愣,追上两步:“沐浴穿衣不要……”


    “为何不要?”阿勒偏偏要逗她,“臭了你又要嫌,又要扒着我闻。”


    “臭两日也没有关系,”龙可羡避开他过于炽热的眼神,小声说,“沐浴穿衣……会打架。”


    “怎么打?”阿勒偏偏把脸凑过去,逗着人。


    龙可羡被堵得没处跑,只能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向别处,心虚地说:“压来压去,打滚儿……”


    阿勒没忍住,笑了出声,“啵”的一下亲在她脸上,一触即收:“青天白日就想压来压去打滚的事儿,我看你要好生念几遍心经了,牵马去吧。”


    龙可羡这就知道被逗着玩儿了,又羞又怒的,握着马鞭,没头没脑地照他后腰戳了一记。


    天边爽气逼人。阿勒招待李霖,是当真拿出了好性子,讲起驯马之道没有半点藏私,敞敞亮亮,体体面面,与昨日的明枪暗箭截然不同,那微妙的危机感也消失无踪了。


    三个人在马场上从天明到天黑,从驯马到比箭,还上西山跑了一趟,玩儿得酣畅淋漓。


    男人之间的默契就在这里,李霖从阿勒的心平气和中感受到了态度的转变,若说昨日还有股疑似大舅子刁难姑爷的敌意,今日就是真真正正的拿他当贵客招待,仿佛阿勒脱下了某种束缚,也剥除了李霖的某种隐形资格,话里话外绝口不把龙可羡和李霖牵连在一处。


    李霖这就懂了,有点儿怅然若失,但也仅限于此,家教使得他没法追根究底,在西山回来后就提出了离意。


    上道。


    于是阿勒遣船送了两百匹战马予李家。


    夜色茫茫,风贴着海面游来。


    李霖郑重拜别大伽正,站在船舷上,隔着空廓的海面望向岸边那道人影,龙可羡站在夜风里,朝他摆摆手,和在马场上时别无二样。


    他笑了笑,再转头又是海阔天空。


    ***


    “钟明哥哥走得好早,大伽正讲,要留他住一段的。”


    “怎么晚上就走了?”


    “马都点好了吗?”


    “第一军最近没有事,可以给他送马。”


    回廊下吊着柿子灯,一串儿延到小院外,阿勒穿着马靴,走动起来就要由流苏抚顶,听了几串话,阿勒停下来,就着光看龙可羡。


    龙可羡落在后头,她还是孩子心性,每条流苏都要挨个拍过去,那柿子灯微微晃,在她身后拉出了一道橘色光潮。她还仰着头,拍掉最后一条流苏,就被阿勒搂住,紧接着那手往下滑,一使力,手臂卡着她大腿,龙可羡就被抱了起来。


    阿勒迈开步子往院子跑。


    风从廊下来,一齐跟着跑,吹得龙可羡睁不开眼睛,但她这般快活,一个劲儿要阿勒快点,再跑快点。


    屋门“砰”地合上,两个人齐齐倒在榻上喘气,边喘边笑。


    笑了片刻,阿勒就忍不住,撞了撞她膝盖:“去沐浴,一身汗也往我榻上滚。”


    “就滚。”龙可羡滚了三四圈儿,在阿勒捞枕头砸过来时立刻跳下了榻,一溜儿跑回屋里。


    ***


    龙可羡沐浴后,桌上多了一沓书信。


    她瞄了眼,是第一军三个月的进项开支,应该是午后郁青送过来的。


    郁青、厉天和伏先生有自己的理事院,就在两条街开外,没有正事的时候,阿勒不爱让人杵在院子里听响。


    她发梢还湿着,便提起笔,一笔一画地给批复了。


    烛泪往下滑,积了小小一滩,龙可羡扭过头,发现夜雾已经漫了进来,透过窗子可以看见阿勒屋里光线淡了点儿。


    应该是在沐浴。


    龙可羡想起了什么,思忖片刻,慢慢地搁下了笔。


    阿勒还浸在水里,他阖着眼小憩,但背上不舒坦。昨夜打下去的力道是实实在在的,骑马又是件需要调动肌肉的活儿,现在不看也知道后背肿成了什么样。


    “咚咚咚!”


    阿勒睁开眼,门缝已经被顶开了,露出龙可羡的一双眼睛,她吹了吹湿漉漉的潮雾:“我来。”


    “?”阿勒又被回旋镖扎了个结结实实,转了个身位,把后背藏得严实,“白日里说的玩笑话就不要当真了。”


    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汽和屏风,龙可羡看不清他,索性推了门踩进来:“哪一句是玩笑话?”


    阿勒挨着疼,刚从水里站起来,龙可羡的影子已经从屏风后爬出了半角影子,他又立刻往下沉,拨了两下水花,镇定地说。


    “要你喂饭喂水,沐浴穿衣也一并交给你这事儿!”


    龙可羡揉了揉眼睛,从怀里掏出本薄薄的心经,不解地说:“可是经书已经念过了。”


    所以可以压来压去打滚儿了。


    听出这层意思,阿勒定定地看她,嘴边挂着点若有似无的笑,他分明半身都泡在水里,不声不响的,眼神却在挑拨着龙可羡。  水波慢悠悠地荡开,片刻后,阿勒缓慢地站了起来,垂着手,低着头,肩臂上挂了一行水珠,沿着他腹部线条往下蜿蜒。


    蜿蜒。


    龙可羡咻地抬手捂面:“ 你不要起来了……!”


    溅起的水花压过了龙可羡的声音,她跌进池子里,起伏的水波冲到胸口,在迸开的刹那就被阿勒咬住了。


    龙可羡吃痛,手里的心经浮在水面上,她下意识地伸进了阿勒发间,五指难耐地蜷缩,又颤颤巍巍地松开,再毫无章法地胡乱揪着,像承受了某种痛感,就要找到另一个出口发泄小脾气似的。


    阿勒把龙可羡说的那句话当作邀请,他挨了打,也该向她讨点儿甜头。


    心经上的字浸水晕开,变成一枚枚墨眼,无情地注视着激荡的水面。


    “念经的时候在想什么?”阿勒是个好猎手,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把小羊柔软的绒皮剥干净,用哄骗的语气把话呵进她耳边。


    “没有想。”龙可羡艰难地吞咽着。


    最后一件小衣被握在阿勒手里,他掂了掂,把水挤出来:“念了什么,讲给我听。”


    那点儿甜头没有了覆盖,被讨要得可怜,龙可羡感觉到阿勒的目光肆无忌惮,有种睁眼就要被吃掉的错觉,她听了话,开始一字一句地背诵:“观自在菩/萨……”


    湿漉漉的布条缚在龙可羡眼睛上,她停了下来。


    阿勒系的绳结很漂亮,让那繁复的花纹正好垂在龙可羡鼻梁,既然不敢睁眼,那就不要看好了。


    “继续念。”阿勒静静端详她,像是猎人正在思考进食步骤。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尾音已经乱掉了,龙可羡惊慌失措地想去推他,可眼前没有人,水面之上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


    手指颓然地垂入水中,龙可羡呼吸凌乱,小衣是湿的,绑在眼睛上,那渗出来的水就沿着面颊往下滴答,她不自主地溢出泪。


    水底下的手指头忽然被捏了捏。


    像是在催促她继续念。


    龙可羡脑子一片昏沉,仿佛那些氤氲的水汽都游进了眼里,她在水下没有支撑,完全漂浮起来,只有一双手稳稳把她托着。


    龙可羡仍然记得要听话,她把手撑在池壁,在缓慢的五指蜷缩里,断续地说:“照见,五蕴皆空……”


    水滑进来了。


    她恍惚地觉得自己像被浪拍乱的沙,起初是堆得漂亮堂皇的堡垒,几百个巨浪兜头打过来,连骨带筋的就散了,紧跟着是细细的冲击,沙砾细,眼口儿小,海浪携着势来,把沙浸得湿透透,热乎乎,平整得跟没筋没骨似的。


    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快,她垂着头,蓄着力,在手指全部收进掌心的那一刻喘出口气,在打颤时,眼前全是碎开的白花儿,整个人虚软着往水里沉。


    阿勒哗啦地站起来,扶住她,额前滴着水:“再一句。”


    龙可羡双脚踩在水下地面上,含糊地应:“度一切苦厄。”


    话音落下的瞬间,眼上一轻,蒙眼的布条被扯下来,塞进了嘴里。


    “你度一度我。”


    ***


    龙可羡擦干了发,坐在榻边晃荡着脚,腿根儿软软的,人也软软的,垂头丧气很没有精神。


    阿勒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她便心有余悸地移开了目光。


    “方才不让你看,不是现在不让你看。”阿勒弯腰下来,捏住她两边下巴颏儿,往中间挤了挤,然后快速地“啵”了一口。


    那唇边还有被撑坏的痕迹,水润润的,勾着他去咬。


    阿勒看了片刻,只是用拇指揩掉了那点湿,说:“下回不这样了。”


    龙可羡默不作声地偏过头,灯火通明里,透过薄薄的寝衣看见了阿勒背上可怖的青紫交错。


    第113章 爱厌恨


    龙可羡至少在阿勒身上缠了八重纱布, 里边抹了药油,海鹞子漏夜疾催,已经请救死扶伤的高大夫去了。


    这祖宗浑嘛, 裹成了粽子还要作。


    一会儿喊龙可羡喝茶, 一会儿喊龙可羡念两句书来听听, 龙可羡没有不答应的, 恨不得把一双眼珠子牢牢黏在阿勒身上。


    哄来了人,阿勒干脆把她捞到身前, 顺势把下巴抵到她颈窝,懒洋洋地蹭了蹭,说:“龙可羡念什么都好听。”


    檐下安安静静的,一隙微薄的日光投在他们交叠的肩臂,风里有好闻的桂子香, 书卷被翻得哗哗响。


    龙可羡正襟危坐,在这姿势里侧颈都是阿勒的鼻息, 她觉得热, 耳弧烫得像点了胭脂, 把一卷笠翁对韵念得抑扬顿挫。


    高大夫挎着药箱,在去小院之前, 先去拜访了大伽正。


    而后老墉引着高大夫走到小院外,他站在月门下, 侧耳听了会儿,很是不齿:“听见了吗?这混账东西,定然是仗着挨了打,便装模作样的, 支使小女郎念书给他听。”


    龙可羡自己是懂医的,平日里府上军中之人有什么伤风受寒跌打损伤的, 她也能给看看,这会儿偏偏要寻高大夫来,就是因为她看不了阿勒,她需要来自另一个医者对阿勒的健康状况再次肯定,这本身就是种趋近病态的在乎。


    高大夫百思不得其解,望着老墉:“你说哥舒浑身上下哪点像个正人君子?小女郎怎么就不长半点心眼儿?合该哪日也让他尝尝横眉冷对没人要的滋味儿。”


    老墉正引着人,天阴了稍许,一卷风打过来,拍得悬挂的挡板突然震响,突兀的巨声惊得他心口慌悸,他拍拍胸口,定了好一会儿,才说。


    “若是那般,这南北海陆就要翻天覆地,谁都没有好日子过啦。”


    ***


    龙可羡攥着书,不敢出声催促,只敢眼也不眨地盯着高大夫。


    盯得高大夫第十八次重复:“没有事,这小子糙得很,不要说挨几棍,就算再捅几个窟窿眼儿,也要不了命。”


    “不要捅……”龙可羡瘪起嘴,小声说,“痛。”


    阿勒漫不经心地往高大夫瞟了眼,瞟得高大夫冷笑连连,握着剪子,把那厚厚裹缠的纱布一气儿剪开:“别教这小子骗了,他小的时候在阿悍尔跑马,跌下来吭都不吭一声,瘸着腿自个儿走了两里地回来的。”


    龙可羡没有听过阿勒小时候的事,当即搬了小板凳,坐得端端正正:“这般厉害。”


    “他给你讲过拿铁镖打狼眼的事儿没有?”高大夫仔细地把他背上的药擦干净,转头问阿勒,“你讲过没有?”


    阿勒觉得高大夫就是来拆台的,冷酷道:“讲那干什么?我没讲,你也不准讲。”


    高大夫一下就来了劲儿,啪地一下把药膏糊到阿勒背上,搓热了掌慢慢推开。


    “他小时候又浑又野,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仗着胆气大就敢拿铁镖打狼眼,一两次教他得逞也就罢了,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有回就惹了众怒,被狼群追了十几里地,逃起来马鞭都快抽断了,回来时浑身滚满泥巴,连裤管儿只剩下半截,那模样真是……看了就想往他破碗里丢两枚铜板儿。”


    龙可羡睁圆了眼,她没有见过阿勒如此狼狈的模样,也想象不到,把他的裤管儿看了又看,震惊道:“这般可怜。”


    “可怜啥子,”高大夫冷哼,用力搓着药膏,“这点小打小闹在从前连伤药都不必上,自个儿就好了。”


    药膏化成半油半水的质地,覆在阿勒背上,沿着他背部肌肉流淌,渗进那青紫交错的淤痕里,跟刀器伤比起来确实微不足道,寻常男子汉哪有这点疼也挨不了的,也就龙可羡把它当回事。


    高大夫一边搓着药膏,一边看了眼紧紧守在一旁的龙可羡,想,这就是养的小崽护主的模样嘛。


    这般想着,高大夫手里就慢了下来:“乖崽,叔提醒你一句,你记在心里,有些人面上越是可怜,就越是装模作样,那是在欺负你呢。”


    龙可羡眼睛直勾勾的,半句都没有听进去,含混地点了头:“知道了。”


    高大夫收拾着药箱,心道算了,自来天公疼憨人,一物降一物,操心个什么劲儿,他把药箱合上,又朝龙可羡招招手:“小崽来,叔给把把脉。”


    阿勒合衣起身,听见外边的脚步和喧嚷声,就知道闻道来了,他揉了两把龙可羡的发,是让她伸腕的意思,而后撩开门帘,也没出去,就站在这里看了眼闻道。


    闻道绞了头发,脖子上多出块显眼的纹身,不知道这半月来蹬了谁的鼻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暗亏,总归看着比之前更浑不吝了,他抱着茶壶,坐在外间,报的是益诃海湾的事。


    当初龙可羡和阿勒离开益诃海湾,后面的扫尾是闻道在做,阿勒的意思是处理干净,那就要全面封锁益诃海湾。但益诃海湾位于雷遁海和乌溟海的边境线,从位置上看,还与乌溟海隔了整片灵冲岛链,若是阿勒这方开始对边境海域出手,那迟昀也不会置之不理。


    这是对疆域的回护。


    然而从闻道封锁益诃海湾,到建好守岛哨所,黑蛟旗在益诃海湾猎猎作响,迟昀都没有半点儿动静。


    “他占了个便宜,自然要退一步。”阿勒就站在里外间的门帘下,分着一丝心神关注里间把脉。  迟昀给了阿勒益诃海湾这条线索,但迟昀何时做过好人?


    这条线索只是个开端,如果阿勒想要深究,查个明明白白,还是要去灵冲岛链,要和迟昀达成合作,迟昀抛出的是阿勒没法拒绝的合作意向。


    若是要在边境中立海域对第三方势力动手,只有一方动作那是很微妙的事儿,双方合作起来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阿勒封锁益诃海湾,迟昀没法儿干预,这是他应做的让步。


    “属下处理完益诃海湾一事,马不停蹄的就给迟世子打头阵去了,”闻道咧开嘴笑笑,一手撩起头发,露出耳朵上方一道狰狞瘢痕,“您猜怎么着,灵冲反攻了,迟世子吃了闷亏,同时朝廷下达止戈令,命西南府军全数撤回。”


    这就是被自己人捅了个暗刀子。


    阿勒对此保持怀疑,他更倾向于迟昀已经达成某种目的,借由政令回撤止损,表面盘得漂漂亮亮,好像迫不得已似的,让阿勒有气也没法朝他撒。


    但这样一来,阿勒也寸进不得,抛开是否能顺利通过灵冲外沿的雾障暗礁不谈,就从局势上看,阿勒若是在边境海域动手,身后要受到王都问责,身前要受到西南府军驱逐,这双重压力罩下来,阿勒也要遭重,更别论阿勒还要分出部分兵马,去缓解阿悍尔的军事压力。


    迟昀这一让一退,直接废掉了灵冲这步棋,真是让阿勒很被动。


    阿勒站在光影交接的地方,还没开口,就隐约意识到高大夫按脉的时间长了一点,皱了下眉,他回头,对上高大夫微妙的神色。


    这时,阴云迅速部署开,天暗了下来。廊下骤然响起劈劈啪啪的拆打声,是老墉领着小厮拆掉摇晃的木板。


    灌进耳畔的嘈杂,眼前未知其意的微妙神色,突然而至的大伽正,棋局上的多方角力,棋局下的暗流涌动,就像光和影错综盘织,猝不及防地掀开了一角,成为阿勒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仿佛有什么暗棘悄然爬来,一切安宁的片段都暗含不安的预兆。


    ***


    阿勒在内院和闻道谈事,龙可羡领着高大夫拜别大伽正。


    她站在台阶上,挥挥手和高大夫告别,看他撑伞走进了密集的雨帘中,脚步还不肯挪动,瞄一眼大伽正,再瞄一眼大伽正。


    大伽正捋着白须:“雨大,进屋来喝盏茶。”


    龙可羡在,大伽正便点了两排青铜九座灯,照得屋里亮堂堂,她捧着茶,又吃了好几颗果子,瓮声儿问:“程叔为什么打阿勒?他做错事情了吗?”


    阿勒。


    大伽正听着这与前不同的称呼,说:“对错难辨,我打他,是出于情,并非出于理。”


    这话太绕,龙可羡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只能说:“那便不要生气了,我们和从前一样好。”


    大伽正站在书桌后,桌上搁着两叠纸,一叠是拆封过的信,上面盖着北境的戳,一叠是高大夫留下的脉案。


    他把拆封过的信移过去:“清宁近来有没有与你通信?”


    没有想到大伽正会提起姐姐,龙可羡点头:“有的,一直写信。”


    “清宁进宫了,这事她应当没有告诉你。”大伽正紧接着说。


    “进宫了?”总不会是去做皇帝的,龙可羡拧起眉头,闷闷说,“我不知道。”


    龙清宁给龙可羡的信中写的多是小事,她擅长在细枝末节中营造某种岁月静好的气氛,偶尔会提到与乌枝鸣婚后平淡的日常,一点生活的琐碎温馨,一点对丈夫的埋怨,一点恰到好处的闲情逸致。


    对于那些过于惨重的过往和坚冰之下的野心绝口不提。


    就像认命了,忘记了母亲是如何在宗族的施压下,为了所谓的大局郁郁而亡,就像真的放弃了走那条过于艰险荒唐的复仇路,于是隐姓埋名七年,自此淡出龙氏宗族的视野。


    但她偏偏进宫了。


    龙可羡把信纸攥得发皱,龙清宁与大伽正的信里没有分毫琐碎日常,只有按部就班的军报式的内容,文字清醒、冷漠。


    ——母亲在北境的旧部与她仍旧有联系;借由旧部的眼线,龙清宁掌握着北境龙氏宗族的境况,大到北境将领变动,小到哪个族老纳了小妾,她都了若指掌。


    “有段日子了,”大伽正接着说,“清宁的事,你不知道,哥舒是知道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耳边轻微嗡鸣,龙可羡下意识摇头,还没有嚼出这句话暗藏的意思,大伽正又抛出了第二件事。


    “小羡有没有想过回到北境?”


    “小时候想,”龙可羡诚实地说,“因为姐姐在。”


    但随着龙清宁迁居至都城,有了安稳的生活,她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事实上只要龙清宁每月不停地给龙可羡来信,她就会安心。


    这世上有两个人,他们说的话龙可羡无条件相信,一个是阿勒,一个就是龙清宁。


    大伽正沉凝片刻,问:“现在不想了吗?”


    龙可羡把信纸抚平:“不想。”


    “和哥哥有关系?”


    她轻轻点了点头。


    风催雨势,海天的界限模糊不清,宅子晕在昏暗中,只有书房窗下吐着半明的微光,廊下远远地走来个人,他收了伞,站在窗下没有动。


    大伽正抬眼,正对着窗口,呷了口茶说:“小羡长大了,日后总要和哥哥分开的。”  龙可羡噗呲一下捏皱了果皮,怔怔地望住大伽正,电光火石间,联想到了太多:“分开吗?再也不能一道睡觉,日后就不可以一道吃饭,然后半月见一次,半年见一次,两年见一次,最后只有写信,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


    大伽正目光温柔:“不会如此,程叔与小羡也能年年得见,是不是?如今海上行船便利得很。”


    她不要果子了,也不要喝茶了,一下子站起来,惶惶地摇头:“我不要这般。”


    大伽正看了会儿龙可羡,她像个固执的小孩儿,不管对错,只要和阿勒长长久久地在一处,其他任何事都要往后靠。


    于是他没有再问了,另一叠原本要给龙可羡的脉案按在手指底下,在入夜时,送到了阿勒书桌上。


    窗外电闪雷鸣,雨势如刀,压得树枝伸出了绿色锯齿,肆无忌惮地切割着暗夜。


    阿勒长久地沉默,他看着脉案,耳边响起的是大伽正的话。


    “你去过益诃海湾,想必对小羡的身世是了解的。”


    阿勒颔首:“他父亲的来历我已知晓。”


    “世间诸多道法,礼乐御射书数武,武道是当中最简单也最残忍的,虽说当今高手如云,但高手之间同样存在壁垒,这层薄薄的壁垒,冲破了就是宗师境,冲不破,一辈子做个高手。天坑里出来的人,他们比常人更早地触摸到这层壁垒,在你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他们已经健步如飞,但天赋伴随痛苦,也带来隐患。”


    “隐患是没有回头路。”


    “好比在攀登天阶,他们每往上走一步,身后的天阶就会消失,停下来太久,也会跌得粉身碎骨,他们只能一级级往上走,直到触摸到那层壁垒,冲过去,就是海阔天空。”


    龙可羡的脉案没有问题,她的身子一贯很好,就是这种平稳昭显着她停在某一层天阶上已经太久,那充盈的气劲满溢出来,就会成为要命的反噬。


    “灵冲已经封锁,如果你对此束手无策,清宁有条路,”大伽正停顿片刻,“小羡的父亲,当年是在北境晋宗师的。”


    阿勒搓了把脸,转头看去:“所以您突然回到南清,是来带龙可羡返回北境的么?”


    “清宁已有成算,此前小羡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众,这是怀璧其罪的道理,但如今只要小羡北归,龙霈旧部便悉数归于她手下。北境战事频发,这是她重掌三山军的机会,哥舒,”大伽正像小时候那样,将手放在他肩头,拍了拍,“小羡的根在北境,她会是下一个北境王。”


    这都是讲给阿勒听的。什么北境王,什么三山军,龙可羡没有权欲的,她只想逍遥度日。


    南北水火不容,乌溟海的无冕之王踏不上北境的土地,她若是走,归期就成了未定之数,一别经年,或是再也不见都是可能的事。她不会离开阿勒。死有什么可怕的?她自生下来就没有在母亲身边待过一日,多活一日都是在老天手里赚来的,命运已经给了她最大的彩头,她想要每一日都过得快活,和阿勒在一块儿就是最快活的事情。


    所以选择摆在阿勒眼前。


    茶已经放冷了,在暗淡里呈现海藻般的深绿色,阿勒看着那点绿,药油的味道窜上鼻腔。


    那几棍子的后劲现在才扎扎实实感受到,大伽正是要他看清楚——看清楚这来得太早的情意,和终将到来的分别。


    ***


    龙可羡睡不着,她把阿勒做好的几架纸鸢挂在墙上,看着那垂须发呆。


    阿勒也睡不着,他在回旋镖上刻了条摇头摆尾的小龙,掷出去,再稳稳收回来,他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掷了半个时辰。


    这场雨特别长,每一个角落都浸润雨汽,猫球刨掉了角落的湿苔,在窗台上蹭干净,窜进了阿勒屋里。


    “没吃的,别找我,”阿勒拨掉猫爪子,“我烦。”


    “喵”的一声出口,纸鸢垂带从猫球嘴里落下来,阿勒看了眼:“哪儿来的?”


    不等猫球出声,门口就传来三道敲门声,一架纸鸢先斜进屋里,足有一人高,龙可羡再从侧边探出脑袋:“纸鸢,猫球扯坏了,你给修修。”


    做剩的料子屋里还有,阿勒侧了下脑袋,让她进来,龙可羡搬来椅子,就坐在桌前看他动作。


    “你慢点。”


    阿勒说:“无妨,裁片布料的事儿,很……”他略顿了顿,转口说,“我慢点。”


    “你生气?”


    刀在布料上划过,像裁了片三月的云,阿勒抬了下眼:“有点儿。”


    既然生气,龙可羡想了想,便问他:“姐姐进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勒把话题绕回去,“知道我生气,还拿事儿过来质问,是想让我更生气么?”


    “是,”龙可羡点头,“这样就生一次气。”


    阿勒站直身,拿指骨节压了压额角:“龙可羡。”


    “嗯?”


    “怎么有这般好的龙可羡啊……”阿勒描了几笔,他看着龙可羡,却有种碰不到的落空感,于是他把垂带捆在了龙可羡手腕上,一拽,眼神就坏得很,“捆起来好不好?”


    龙可羡感觉到薄衫下的热度,她想到了昨日,眼神不由得飘忽起来,说:“不捆。”


    “不成,捆起来就是我一个人的,”阿勒反手绕到她身后,打了个漂亮的结,“关在这屋子里,谁也夺不走。”


    阿勒看着龙可羡,心里有百种不堪的欲望,但他只是凑近了,像个信徒般,很轻很轻地,落了个吻。


    “玩个花样,答对了,便松开你。”


    龙可羡迟疑地点了点头。


    “猫好不好?”


    “猫好。”


    “养了猫,便不能再养马养鸟,成不成?”


    “……我不明白。”


    窗缝没有合紧,寒意袭面,阿勒说:“我也不明白,但老天有时候就是这般不讲道理,你不能问,只能选。”


    龙可羡纠结半日,脸皱成一小团儿,还是选不出来:“我都要……”


    “好贪心,老天说,砰——”阿勒语气夸张,“你全部失去了。”


    作为惩罚,他挥手裁下第二条布,绕过龙可羡后脑,细细的一条,卡进了她双唇间,不至于讲不出话,却绊住了舌头,让她堵得难受。


    阿勒俯首,叼住了那道布条,继而是不讲道理的入侵,咬得她难以喘息,眼里蒙上了水雾,浸得睫毛湿漉漉,偏偏合不上嘴,只能仰着头,任由他使坏。


    “第二个问题,哥舒策好不好?”


    龙可羡急促地喘息,含糊道:“好。”


    “不要龙清宁,不要程叔,只要哥舒策,成不成?”


    龙可羡怔怔的,看到阿勒眼里是沉静的漆黑,倒映出她的不安,她摇了摇头:“我不要选,”她转过身,喃喃着说,“我不要玩了。”


    可是她转身就露出了要害,阿勒拽着垂带把她往回带,压进了薄毯里,把那双腕固定在头顶:“不要哥舒策吗?喜欢也是你讲的,骗子是不是?”


    “没有骗,”龙可羡脖子湿热刺痛,“都是喜欢的。”


    都是喜欢的,龙清宁喜欢,大伽正喜欢,郁青喜欢,说不定连明勖也喜欢,跟喜欢他哥舒策没有区别。


    都一样。


    龙可羡是喜欢他,一样的喜欢,再多就没有了。


    大伽正摊出来的选择和伴生后果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显现,催生了不安,暴露了阿勒的克制已经为数不多。


    龙可羡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被卷入这无序混乱的风暴里,痛得有些难耐,忍不住靠着仰身的力道掀翻了阿勒,阿勒紧跟着反制回来,抵住她的膝,他气息很沉,眼神带着力道,语气里有蛊惑的意思。


    “你骗一骗我,说你只要哥舒策。”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商量,也像是恳求,甚至逐渐带了点儿从未有过的茫然,他什么都教给龙可羡,却没有教会她去爱,以至于这满腔滚烫跌了一地。


    更糟糕的是,他自以为越过了天堑,却发现龙可羡还站在原处。


    龙可羡承着这眼神,不知怎么心口发紧,像滚了一排针,刺得乱七八糟,她别开脸,小声地叫他:“哥哥。”


    “别叫我哥哥!”


    龙可羡陡然浮现受伤的神情,像是被这句话蜇疼了,很轻微地抖了一下。


    阿勒张开手扣住龙可羡下半张脸,指头不留情地摁压她面颊,放低了声音:“我不是来与你做什么狗屁兄妹的。”


    他再逼近一寸,眼里有一簇簇危险的火:“没有哥哥会像我这般亲你,没有哥哥会把你拉进池子里,没有哥哥会这般捆着你。”


    阿勒松开了手,起身,一步两步往回退,他不知道怎么让龙可羡明白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但他没后悔讲出来。


    “你就当我浑球,”阿勒自嘲般笑了笑,“我浑惯了,从启程去益诃海湾时就对你没存好心思,我越了界,也想拽着你尝尝这滋味儿,因此诱着你说喜欢,哄着你做这些混账事,说得多了,做得多了,连我自个儿都信了。”


    是他一厢情愿,是他自作多情。


    龙可羡怔怔地看他,眼眶发酸,分明从一开始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挣掉那条垂带,但却始终没有,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很少去想事情的前因后果,譬如为什么这般喜欢咬舌头,为什么这般喜欢亲吻啃咬和更混乱的接触,为什么不想跟别人做这些事。


    龙可羡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讲爱,她会霸道地要,但要就是爱了。


    在八岁时,她坐在门槛上,等到阿勒放学回来,揉揉眼睛要阿勒抱,就是爱的开始了。


    龙可羡只会这样爱人。


    可惜现在的阿勒不明白,再聪明的少年在情窦初开时都有变成笨蛋的时候,他其实不是那么高深莫测的人,尤其在龙可羡的事情上。


    阿勒退到矮榻旁,碰掉了回旋镖,但他没有在意,那种危险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痛快和隐秘的扭曲,他说:“讨厌我吗?失望吗?觉得肮脏吗?”  他解开了垂带:“那也别离我太远,让我能瞧得见你,你再……再讨厌我,我总归是爱你的。”


    “回去睡吧。”


    龙可羡抱着纸鸢走下台阶,胡乱地擦了擦脸,是斜雨打湿了她的眼睛。


    第114章 情微妙


    这场雨到天明才歇。


    龙可羡起时, 穹顶是一片阴阴的蛋壳青色,天边隐约地破开了缝,有一两隙阳光漫出来, 不至大亮, 她推门先瞥了眼对面, 阿勒屋门紧闭。


    迈出去后, 才发现门外挂了一架崭新的纸鸢,用油纸覆了一层, 连垂带都卷起捆上了,裹得很严实。


    这般潮润润的天气,摸起来还是干爽的。


    侍女握着竹扫帚,脚底下是一堆湿淋淋的落叶,先朝龙可羡问了安, 便说:“是大公子放在此处的,这天气保不齐还有阵雨要落, 奴婢替您收起来罢。”


    “哥……”龙可羡抿住嘴, 改了口, “他出门?”


    侍女拍了拍簸箕,道:“昨夜浪大, 干船坞进了水,里边还有待修的船和三十来名船匠, 大公子后半夜便冒雨去了船坞。”


    没有叫她。龙可羡抱起纸鸢,走到门口又扭头问:“留话了吗?”


    侍女道:“并无。”


    这到底算是好还是吵呢?


    龙可羡吸了下鼻子,摸不准。


    到前厅时,闻道已经在那儿吃了个半饱, 沏着茶说:“公子也忒闲了,擦破点油皮的事情也值当去, 船坞这会儿又脏又乱,进去少说得淌一身泥。往常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劳得动他?”


    龙可羡精神头不太好,搅着粥先喝了两碗:“他不要去的?”


    “不用,”闻道把热茶给移过去,“这府里哪一项不是正经事?就说和迟世子合一遭,那边的军费开支要厘清吧?小皇帝缓过供粮案,又要削税款,这事儿要唤伏先生来算一算吧?祈山那伙人私自圈占万余亩地,这账要算一算吧?说起来多着呢。”


    龙可羡听完,更萎靡了。


    不要她一起睡觉,不要她一起出府办事,不留半句话,偏偏熬夜做一架纸鸢,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想不明白,闷闷不乐地吃掉了一屉包子。


    午时过后,龙可羡埋案,把灵冲一行各项军费算清楚了,收进信封里,让郁青交给伏先生,把西南府军那一份拟成正式的条子送去给迟昀。


    日头已经爬起来了,一把推开了穹顶的阴翳,在透湿的瓦砾和挂水的树枝上敷一层光,照得到处都亮晶晶的。


    龙可羡握着笔出神,郁青进来时,看到她脚上的马靴,顿了顿:“姑娘要出门吗?属下唤人去备马。”


    “不要备马,”龙可羡拿笔头戳了戳头发,闷声说,“我没有要出门。”


    她没有要出门找阿勒,只是这般想一想,便不由自主地套上了马靴。


    郁青感觉微讶,但没有说什么,这时廊下有拍翼声,他往外看出去:“是海鹞子,公子传了话回来。”


    龙可羡霎时抬头,撂下笔就往外跑,高声道:“我来!”


    郁青还没回话,身边就窜过道影子,龙可羡已经飞快把小竹筒拆了下来。


    字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龙可羡反复看了几遍,一个字一个字抠透了,越看脑袋越耷拉,最后失魂落魄地把字条交给郁青:“不是给我的。”


    她回到屋里,发了会儿呆,忽然提笔铺纸,认认真真写了两句话。


    【纸鸢我不喜欢,颜色不对。】


    顿笔,揉掉,丢纸篓里,提笔再写。


    【纸鸢漂亮,但是。】


    但是什么呢?她想不出来,但除了纸鸢好像也没有安全话题可以讲,她担忧阿勒把话题带往不可控的地方,像昨夜一样,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龙可羡撑着面颊冥思苦想,她还记得昨夜阿勒说的话,拣了几句错峰回答。


    【不讨厌,不失望,不肮脏,你这般爱干净,我喜欢。】


    ……她看着那三个字,再度搁笔。  言语如此单调。


    它只是有引人深思的魔力,看过文字产生的思想才是最要紧的。


    好比龙可羡看着这三个字,便想到阿勒破水而出的样子,想到阿勒青紫斑驳的后背,想到那略带腥膻的味道。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胸腔里正在电闪雷鸣,烫得厉害,她疑心阿勒是某种瘟疫,让她的身体变得不听话,连心跳都会听从他的摆布。


    长大好危险。


    龙可羡小的时候只想要靠近他,如今却生出了更大的渴望,更糟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在渴望什么。


    昨夜阿勒说的那些话,她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而后看着密密麻麻的几张纸,在那句“不要叫我哥哥”上边重重涂抹,仿佛这样,就能当作阿勒没有讲过这句话。


    紧接着又把那句“我总归是爱你”用裁刀裁下来,好生抚了抚,夹进随身带的小册子里。


    最终,纸篓里落满了纸团,龙可羡不知该讲什么,但她有个好主意,唤来郁青,把厚厚一沓纸递给他。


    “姑娘这是……”


    龙可羡略微有些得意:“先前算好的军费,誊了一份,你给阿勒送去。”


    郁青不解:“伏先生看过后自会呈递给公子。”


    龙可羡摆摆手,往前推了推,强调一句:“不要紧的,你送去,说是急报。”


    郁青出去之后,龙可羡便抱着猫球在榻上打滚儿。


    装得跟例行公事似的,装得跟她也很有脾气似的,仿佛这沓纸送出去,阿勒就要接过这台阶,顺溜地下来,一路拍马疾行回府,俩人啃啃亲亲就算翻篇了,一切都不会发生变化。


    直到傍晚时分,阿勒的回话才捎到府里,他只说了个,“知道了。”


    知道了?


    龙可羡盯着厉天,像要从他嘴里掏出更多的内容,厉天被这眼神逼出了汗,他只是个传话的,哪知道两位主子玩儿什么花样,只能保证,“当真是这般说的,属下不敢妄言,公子还在船坞,要不姑娘跑一趟,有什么话都能说开。”


    “不要跑,”龙可羡闷声,“说不开。”


    坏东西。


    龙可羡蹬着马靴,气冲冲地在屋里走了八百个来回。


    ***


    船坞的事儿理完,已经是深夜。


    阿勒在中庭弯腰拍着靴筒,远远看见屋里一角影子,问了句:“纸鸢龙可羡没拿走?”


    “说是早间拿了,宝贝得很,不知为什么,晚间又给送回来了。”老墉不知道昨夜的事儿,


    阿勒有两息没讲话,拍完泥点才应了声:“嗯。”


    很出息。


    他单方面给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捅了几个洞,今日避开是为了让她有时间消化昨夜的话,结果她这一整日,要么不声不响不问过半句,要么就拿军费正事堵他,最后来这出完璧归赵。


    龙可羡出息的还不止这点儿。


    第二日,阿勒没出门,两人就在前厅碰上了面。


    伏先生和闻道都在,龙可羡后至,见着桌前的阿勒就刹住了脚步,故意放慢速度,寻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不讲话也不对视,只在喝粥的间隙偷偷地瞄一眼,蜻蜓点水似的,立刻就收了回来。


    阿勒稳得八风不动,仿佛没有注意到。


    用过早饭,龙可羡便迅速地回到屋里,关门的刹那开始懊恼复盘,方才应该更加强势一些,最好能扒着他的领口,说:“你不可以不理我!”


    但想也知道,若是阿勒抛出那夜的问题,龙可羡又会像蜗牛似的缩回去,舌头打结,脑子浑沌,结结巴巴地讲不出话来。


    到底要如何是好?


    龙可羡背着手,赤着脚,又焦躁地走了八百个来回。


    ***


    这种微妙的气氛没有维持太久,大伽正要回阿悍尔了。


    连日天晴,空气薄而轻,一艘不起眼的商船停在泊位上,船户在进行最后的校对,龙可羡揪着大伽正的袖子,垂头丧气的听他讲话。


    “高大夫讲了,脉案一切都好,武道不要落下,哥哥已经给你寻了师傅,再有半年……”大伽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罢了,哥哥会同你讲的。”


    龙可羡张了张唇,往后看了眼,阿勒站在风翼里与人讲话,肩袖鼓起来,是理事时的正经神态,很亮眼的俊。


    她闷闷地应好。


    阿勒像是察觉到什么,侧头时,龙可羡已经转了回去,像两道风尾,在半空轻轻擦过,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阿勒遣了两条船一路护送到阿悍尔,交代完,从侧旁泊位过来,对大伽正说:“山南海域已经动起来了,让司绒不必束手束脚,捅破天也有我接着。”


    大伽正颔首,看了阿勒片刻,看得他没办法似的,说:“您别这般看我,说半年就是半年,事关这小炮仗,我总不会出尔反尔。”


    龙可羡迷茫地抬头,大伽正揉揉她的脑袋,已经踏着搭板上了船。


    风里不宜多言,龙可羡的发丝侧扬,她朝远处摆摆手,落下来时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想要牵住阿勒,他也正看过来。


    那夜之后,第一次对视。


    半透明的日光落在肩身上,暖而不燥,有预谋地撺掇起了周身的温度,他们的手指头藏在袖中,不约而同地动了动。


    都忍不住想要靠近。


    又碍于某种微妙的情感状态而难以出手,进进不得,退又不舍得,只好挨着这又痒又麻的折磨。


    龙可羡望天望海,最后垂头盯着自个儿的靴面,正要开口,被后边一声喊打断。


    “公子!马都备好啦!”


    俩人同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眼厉天。


    马拴在阴凉处,泊位空置,往来也没有几个人影,他们沉默无言地往那走,盈耳的是风吼浪啸,在转角的地方,龙可羡突然斜身,拉住他的衣袖,手紧接着往上攥他襟口,闭上眼,不管不顾地怼了上去。


    猝不及防。


    唇是软的,牙是硬的。


    磕头似的亲吻让两个人都不好受,嘴里几乎是顷刻间就漫出了血味儿,血味儿激起了阿勒按捺数日的劲儿,想都不想地就罩住她后腰往前带,熟稔地含进去,加深了这个吻。


    第115章 别离泪


    亲上去时, 龙可羡清晰地听到胸腔里坚冰迸裂的声音。


    以至于她以为这就是和好了,不会再有超出她理解的问题,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但晚间她再抱着小毯子敲响阿勒房门时, 就像打了胜仗趾高气昂的小将军。


    阿勒情绪很淡, 几乎没有怎么看她, 就坐在书桌后边写信,他眼风不动, 也能用听觉捕捉龙可羡的动作,她把那小毯子堆在榻上,圈地盘似的盖得严严实实,坐在那儿把算盘拨得啪啪响,一颗颗的算盘在她手里成了钩子, 勾着他去看,诱着他去问。


    他偏不。


    于是算盘声止了, 龙可羡赤着脚, 圈椅椅脚在地面曳过的声音由远及近, 最后“笃”地停在书桌旁。


    龙可羡进入了他余光范围里,装模作样地从书架上挑了本书, 坐在椅上开始翻看。


    阿勒正襟危坐,铺纸换笔, 是在拟半年内的巡船安排。


    余光里,龙可羡翻了两页书,眉头皱得能把纸页夹起来,正着看了会儿, 倒着看了会儿,就这般颠来倒去地摆弄, 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懂。


    她泄气地把书一撂,悄摸儿瞄一眼阿勒,阿勒不管她,她便又把书捞起来,故意翻得哗啦啦响,阿勒还是不管她。


    因为他心知肚明。龙可羡打小如此,每每有事要讲,自知这事不占道理却不肯轻易罢休的时候,总要先招来阿勒的注意力,再与阿勒示好。阿勒接了,她才会讲。有时阿勒坏么,故意逗弄着人佯装不懂,龙可羡便会急得团团转。


    龙可羡虚张声势的本事就到这儿了,把书胡乱一翻,着急起来,便理直气壮地拖着椅子坐过去:“这里我看不懂。”


    “攒起来,明日去问伏先生。”阿勒视若无睹,下笔仍旧稳。


    “不要伏先生讲,现在就想知道。”龙可羡强硬地把书推过去。


    阿勒终于慢条斯理搁笔,把纸放在手边晾,侧额看了眼龙可羡:“当真要听么?”


    好了,这几日晾自己也晾她,装作漠不在意,装作泾渭分明,结果龙可羡不明不白的一个吻就让他失控。这会儿终于有点撒了三日网,要开始反击清算的意思。


    “不听。”龙可羡毫不犹豫地否认,把书合上,亲亲热热地挨过去,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肩。


    猫儿一样,蹭完了才舒坦,却在要抬头的时候被摁住了脑袋,阿勒轻轻摩挲她的发丝,缓慢下移,罩住龙可羡后颈,用握掐的方式控制着让她抬起头。


    “又亲又蹭的是怎么个意思?”阿勒眼神很沉,一字一句讲得慢,“忘了那夜我讲过的话了?”


    龙可羡眼神飘忽:“……忘记了。”


    “撒谎的时候不要左顾右盼。”


    阿勒拇指正好卡住她耳下,用了些力,把那处磨得发红,像是被谁揉得可怜兮兮,他盯着那点红,呼吸逐渐有些重,但他一动不动,把欲望牢牢压制在掌心下。


    “也不要无缘无故亲我蹭我,抱着毯子就往我屋里睡,你若想要与我做一辈子兄妹,这些事儿半点都不能做。”


    都不能做。龙可羡被吓住了,凑近舔了舔他的唇:“这般,也不能?”


    阿勒喉结上下一滚,滚出来的声音微哑:“不能。”


    龙可羡面上浮现出困惑,那种被蜂蜇过的感觉又窜了上来,仅仅几息就消下去,因为同那夜相比,龙可羡已经长进了许多,她学会了使坏。阿勒说不要叫他哥哥,她便不叫了吗?阿勒说不能亲近他,她便不亲近了吗?手脚皆长在她身上,若是他不愿意,捆起来亲一顿也是可以的。


    这般一想,龙可羡挺起胸脯,煞有其事地宣布:“我不听你的。”


    “为什么?”阿勒像是料到了这点,不疾不徐地反问。


    “兄妹要与你做,亲近的事也要与你做,”龙可羡拽着他的衣摆,讲得小声又郑重,“我不想要别人……”


    不想要别人。这句话莫名地抚顺了阿勒的毛,让他不知不觉放柔声音:“怎么天底下的便宜事你都要占了,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怎么没有,”龙可羡强撑着一口气,“我讲有就有。”


    “好不讲道理,”阿勒扣着她脖颈,往前压一寸,两人已经鼻尖相抵,“要我答应也成,只是这般就不能算作正经兄妹了。”


    好说!龙可羡眼睛都亮起来了:“在外边,我不喊你哥哥!”


    这般上道,阿勒饶有兴致地问:“哪里喊?”


    “ 家里偷偷喊。”


    “不妥,”阿勒想了片刻,终究还是做了个混账,附耳下去,“榻上喊。”


    龙可羡压根没明白这是个多无耻的套,喜滋滋地答应了,这就想拽着阿勒去榻上喊个百八十遍。


    于是阿勒明白了,哥哥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没有世俗关系的加成,更没有伦理孝道的规范。


    只是一个单纯的称呼。


    兄妹意味着安全感,龙可羡从小到大最稳固的一段关系就是兄妹,哥哥这两个字,就代表了她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崽,所以她抗拒变化,本质是在守护关系。


    但阿勒的结还没有解开,他按住龙可羡的手,没让动,把话题绕回去:“讲讲清楚,什么叫不想要旁人?分明有人前些夜里还在讲喜欢旁人,与喜欢我一样。”


    “是一样的,”在阿勒眼神骤变时,龙可羡往前亲了亲,“你更多。”


    她挣开阿勒,从小兜里掏出本册子,稍稍翻了翻,上边是密密麻麻的甲等,龙可羡洋洋得意地甩了甩册子:“多得……旁人拍马都赶不上。”


    阿勒缓吸口气,这不谙世事的小炮仗,惯会惹得他心窝又酸又涨。


    不管是不是爱,阿勒总要和龙可羡天长地久的。


    那是不是爱还重要吗?


    对阿勒来说,龙可羡才最重要。


    他栽了,他已经先输一筹,他意识到就算龙可羡不爱他,只是单纯喜欢这种狎昵的亲近,他也没有办法拒绝,甚至会在这种失衡的关系里沦陷下去,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


    阿勒在他揉红的地方加重了力道:“不但册子里要有我,心里边也要搁着我,不可把我忘了。”


    龙可羡乖乖点头:“我不忘。”


    “不能把旁人记在册子上,这里,”阿勒弹了一记封皮,“我全都要占。”


    龙可羡立刻捂住册子:“你不讲道理!”


    “我自然不讲道理,与你学来的,”阿勒看着她,“若是日后你喜欢哪个公子哥儿,也要记着同我讲。”


    龙可羡不明白:“为什么?”


    “你别管,讲就是了。”


    只要宰得够快,下手够利落,龙可羡就永远只喜欢他一人。


    他偏要一厢情愿,他偏要自作多情。


    ***


    秋风起的时候,龙可羡开始在南清城东处一座岛屿精进武道,阿勒新请的师傅是个宗师,他要在这儿让龙可羡往天阶上再走几层,直到触到那层壁垒。


    在这半年里,任何事情都要给龙可羡让步。


    为了保证专注,阿勒不能留在岛上,只能七日来见她一回。龙可羡很听话,每次到了日子,就抱着小册子坐在礁石上等船来,刮风下雨都不愿意挪步。


    阿勒花了三个月,循序渐进地把回北境这事儿漏给龙可羡,但最终明白过来的她还是消沉了好几天。


    龙可羡十六岁生辰这日,收到了一把叠雪弯刀,隔日,便踏上了北归的船,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阿勒。


    ***


    ***


    ***


    海面漆黑,潮涌声像海的鼾息。


    南清城宛如匍匐在远天的巨兽,被海雾晕上了一层毛边,厉天坐在甲板上,给这北境来的小哨兵讲了很久故事。


    厉天:“那是南域混乱的开端,姑娘……就是你们少君北归之后,福王就反了,连同几个海寇开始侵蚀我们的航道。”


    哨兵:“少君方到北境时,进不了中军,从宗祠里出来,领着支五百人的小队,直接去了前线,我那会儿因为个子小被拨到后方看守粮秣辎重,每月都能见到少君去信所。”


    龙可羡最初很不习惯,时不时就要写信回去,拢共十七封信,每一封末尾都是带我回家。


    一休战,龙可羡就跑到信所外边,拽着人问,“有没有人来接我?”但是没有人理她,信所里处处都是奔忙的人群,为了纸上的一点盼头望穿天地,于是龙可羡抹抹眼睛,又回了军营,下个月还是雷打不动地来。


    厉天:“公子没有入境通牒,半年的布局时间不够把手伸进北境为所欲为,只能远远看着,不敢露面,要留着力气到关键时候用。”


    哨兵:“关键时候,是褚门一战吗?那一战北境惨胜,继而暴雪封境,全境进入了休战期。”


    也是在休战期里,龙可羡进入悬戈台,冲破壁垒晋了宗师,那之后的半个月,龙可羡精神和身体都很虚弱,龙氏在这时找到了突破口,这是绝佳的控制龙可羡为我所用的机会。


    厉天:“公子在那时进了悬戈台,好端端进去,出来时伤重险些没有挺过来。”  哨兵:“少君出来时也说是伤到了头,许多事都不太记得了。”


    没有人知道悬戈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悬戈台毁后,龙家精锐损失大半,根基尽毁,龙可羡叛出龙氏,归入中军,战事结束后封北境王。


    厉天叹口气:“总算回来了,这一年半像是做梦似的。”


    哨兵凑过去:“既然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怎么哥舒公子还要给我们少君下药?”


    厉天回头望了眼昏暗的船廊:“小孩子不要打听。”


    哨兵讷讷点头:“我不打听。”


    夜潮涌动着,在他们听不着的地方,难耐的喘息交错在一起。


    =第三卷 ~追猎=


    第116章 少君


    距离龙可羡因“越境刺杀”的罪名被擒, 已经过了半个月。


    在阿勒的有意扩散下,消息在日前已经飞遍了祁国的大街小巷,关于南北战事将起的猜测与论断不绝于耳, 从民间到朝堂, 日日吵得不可开交。


    坎西港停摆, 南下的商船堵得水泄不通, 泊位千金难求,先前吃到航道红利的商户如今个个闭门不出, 暗地里踩塌了海务司的门槛。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祁国局势仿佛被当颈掐住,偏偏南域语焉不详,也不讲清楚北境王刺杀成功与否,南域是否会以此为由反攻祁国,偏偏拿捏人心, 偏偏留了这么一丝气孔,让已经入局的各门各户在残局里喘息。


    骊王以此为由欲收回三山军兵权, 但传话的小太监连城门口都没跑出去, 就死在了僻静小巷, 骊王进退不得,握着一纸奏疏在大殿里彻夜长坐, 第二日,由皇后下达懿旨, 将宁贵妃以言行出格为由罚在宫苑静思己过。


    宁贵妃来自北境龙氏,与北境王同出一门,这旨意一出,掀起了王都内的第二重滔天浪潮, 街巷间开始有北境王勾结南域海寇,拥兵自重的传言。


    不论是高谈阔论还是窃窃私语, 不论是惊怒谩骂还是试探拉扯,都和千鳞万片的海面一起被抛在身后,龙可羡听不到。


    她周围长久地响着同一种声音,海浪,和风,呼吸,心跳,它们交织在一起,合成一首催眠的长调,温柔地抚摸着龙可羡的精神,宛如把她浸在了釉蓝的海里,因此龙可羡睁开眼时还有点儿忽轻忽重的恍惚。


    “压得还舒坦吗?”


    耳畔响起道声音,龙可羡缓神,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阿勒,这才发觉心跳声来自耳畔,她枕的是阿勒的胸膛。


    “舒坦……”龙可羡尾音绵长,还带点儿懒。


    “那是还想继续压着吗?”


    “想……”


    可能是长梦刚醒,加上接连半个月都一日三顿地喝补药,换个人都得被补得面色红润流鼻血,龙可羡倒是不流鼻血,就是晕得厉害——脑子糊得像团馅儿,走路打歪,眼现重影,舌头和脑袋各管各的,讲话颠三倒四,行止乱七八糟。


    就好比明明阿勒没有锁着门,龙可羡想要往外走,却总是在舱室里一圈圈打转儿,结果无一例外是一头磕到阿勒胸口,连门边都摸不着。


    头顶传来道短促的气音,龙可羡反应了会儿,意识到不对,慢慢吞吞地改了口:“不想?”


    耳廓被撞了一下,是阿勒心跳骤重的缘故,紧跟着是比原先更低的声音:“讲讲清楚,是不想,还是不想?”


    ……有什么区别?不过是语调的平与扬,龙可羡揉了揉眼,并不想搭理阿勒,想从他身上下来,但四肢绵软无力,刚滑下来点儿又被拎了回去。


    龙可羡泄气地戳了一下阿勒:“解开臂环。”


    阿勒仍旧闭着眼:“不要。”


    “要戴到什么时候?”龙可羡戳了又戳,“你给我喂的汤也有问题……你还给我下药。”


    “补药,”阿勒慢悠悠堵一句,“我与你一道喝的,要死我先死。”  龙可羡很生气,把脑袋一埋,不讲话了。


    呼吸平缓地滑过耳畔,龙可羡眼角忽然捕捉到一点光线,偏过头看到煌煌的火光从舷窗投进来,她看了片刻:“走水了?”


    阿勒微微叹口气,补药确实不能喝了,再喝就是小傻子了,他就着姿势坐起来,把龙可羡脑袋拨到肩头,就这么抱着人走到窗边。


    窗外夜深,龙可羡从斜框望出去,穹顶呈深紫蓝色,天边只有寥寥几颗星子,烫出来的光很淡,晕晕柔柔的,一副没有吃饱饭就被晚云推出来了的样子。


    龙可羡嘟囔着:“黑漆漆,有什么好看,不如看你的脸好了。”


    “?”阿勒搓了下眼皮,把她脑袋往左边拨,“转头。”


    视线从暗到明只要一息,成排的火把点亮瞳孔,龙可羡看到了四五条巡船并列,正在包围他们。


    龙可羡看得久了点儿,还维持着那副没睡饱的愣模样:“是不是,”她揪住了阿勒的手指头,“是不是被包围了?要打架了?”


    那是自家的巡船,阿勒不知她在瞎兴奋什么:“巡船后边就是南沣城,那就好比南清的束袋口,驶过这段儿,就进了南清辖域,到了这里还想跑么?”


    放眼望去,那排火把后边隐约透出苍冷的山峦棱线,棱线上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哨所的火光,寻常城池没有这般密集的哨所,只有常年处于备战状态的地方才需要这般高强度的戒备。


    “……”龙可羡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后边的要挟,身体和精神状况让她连谎话都编不出来,坚定地点头,“想的。”


    还是想跑的。


    阿勒松开了手,错开一步,半笑不笑看她:“跑吧,从这里游回北境半年顶天了,就你如今这体格儿,给鱼咬上几口也没有关系,回到北境正好剩副骨架子,敲敲打打还能挂面军旗。”


    没有腰间那只手的固定,龙可羡骤然成了挂在窗边的一片叶,心口猛一提,下意识地催动气劲,但臂环阻了气劲的流动,把那欲发的力变作了加倍的昏沉,她头昏脑胀的看不清眼前人,手一脱力半截身子都晃出了窗外!


    求生本能让她仓促地抓住了什么,再一拽,想要借着力把自己往窗里带,哪知耳边一声闷哼,紧跟着龙可羡手臂一酸,就被卸掉了力,结结实实束到身前。


    “往哪儿抓!”阿勒的声音带点儿急促,还有某种隐晦的咬着牙的痛。


    “我,”龙可羡惊魂未定,匆匆地往那儿抚了几把,“不是故意……”


    阿勒紧紧攥住她的手,不让她再煽风点火。


    俩人额抵额地缓了会儿,阿勒才拢好她随风侧飞的发丝,余光里,那四条巡船正在有序变换阵列,不论是山棱上的哨所,还是密集的防卫,都意味着龙可羡没可能从南域返回北境,但她还是一心记挂龙清宁。


    指头刮了下她颈侧,阿勒语气轻佻:“怎么说呢,姑娘家养得粉雕玉琢不是为了被鱼吃成副骨架子的,还是得带回家里,扒扒干净,下进油锅里炸成团儿来吃。”


    ——“你这般皮肉,教昨日那些水匪掳走,就得被捏成团儿,下油锅里炸来吃。”


    或许是风里存了许多年前的声音,漂进龙可羡耳朵里,让她恍惚地生出种熟悉感,下意识地低头,捏住了小臂,连话也像是编排好了,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去:“骨头多,肉少少的,不好吃。”


    阿勒罕见地愣了片刻,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他带到了许多年前的小佛堂,他鬼使神差地贴上她:“你这肚子,莫不是漏底的?”


    然而那种恍惚一闪而逝,龙可羡重新露出茫然的神情。


    这股落差感将阿勒猛地拉回现实,他缓慢地呼吸着,眼里情绪满溢出来,说不上是不甘还是想念,突然就拉过了龙可羡,在裂帛声后,引领着她施加力道。


    龙可羡对此显得很陌生,此前俩人也玩儿过,但那种玩法再过火也是朦胧又安全的,此时此刻,这种带着破坏力的单刀直入让龙可羡吓了一跳。臂环隔绝气劲,带来与常人无异的痛感,龙可羡觉着骨头都要被凿开了!


    这是惩罚吗?是要用这东西打她吗?就因为她被带着捅了他一刀?


    龙可羡痛得颤,还有点儿麻,冷汗都逼出来了,一个劲儿想往后爬,她在仓促间扭头,看见身后只有深黑色的海面,海潮扑出了沫儿,似乎要溅到她脸上来。


    阿勒偏扣着她后颈,让她低头看。


    “外边……有船……”


    “有船不好么?能看得清清楚楚,”阿勒凑前来咬她,他喘息微乱,笑起来风流又邪气,“你想跑,我偏不如你的意,睁眼瞧瞧,这里是南域,是你闯不出去的金戈铁桶,北境王的名头在这里行不通,你只能看着我,看着我们。”


    可能是浪太大,周身都在跌宕不定,不论是船还是哪儿。


    龙可羡在晃动里看见了阿勒小腹的伤,时隔多日,痂结了厚厚一层,但她还是不自觉地感到难过,就像不慎摔坏了格外宝贝的物件儿,难过里掺着讲不清的委屈。


    阿勒注意到她的眼神,缓下来,带着龙可羡摸到了伤口,皮下是新生的血肉,在恢复期里有些发痒,唆使他变得更凶。


    “小少君越境刺杀,若是这般便宜就让你跑了,这痛岂不白挨了。”


    龙可羡坐在这窗口,逐渐汗湿了鬓发,她讲不出话,一出口就是呜咽,她觉得羞耻,只能把嘴唇咬得发白,瞧着好可怜。


    阿勒就是坏么,舷窗就巴掌宽,她越是可怜,他越是把她往舷窗外撞,龙可羡的发丝全部飘在夜风里,要掉不掉地悬着半身,失重感让她十分紧张,她越是紧张,他的节奏越是凶悍。


    那看似完好的衣襟里都是汗,滑腻腻地附在皮肤上,捂在阿勒掌心。


    他靠在龙可羡颈间低喃,宛如情人间的悄悄话:“怎么办呢,小少君被圈禁在此,只能时时刻刻挨着欺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我……”龙可羡闷声说,“你是我买来的!我要……”她断续不成声,“我不要这般。”


    “可惜,当初小少君在坎西港一枚金珠就买下我,却没有好好用过一日,没有关系,”阿勒呼吸乱得不像样,故意把凌乱的话咬在她耳边,热得她缩紧肩,“我教给你,从前没有教过的,悉数教给你。”


    他凭着一个借口在龙可羡这里肆无忌惮。


    “不要学……”龙可羡像是撒娇,又像是亲昵,她生起气来,却连口齿都打了结,叽里咕噜地骂他。


    阿勒笑她,还要攥住她的脚踝,让她踩在窗口,龙可羡还坐着,这意味着毫无保留。


    “要掉下去!”


    阿勒挤压着这点距离,在柔软的跑道里汗连成线,打在窗口,坠进了夜海里。


    “由我抓着你便掉不下去,龙可羡,小少君……”


    龙可羡不要他这般叫,只是刚刚抬手,就抖得扶不住,被阿勒攥紧,连着两个手腕攥在了手中。


    阿勒停了片刻,笑起来汗往地板砸,他把汗蹭掉,终于发现了端倪,不怀好意地说,“少君。”


    “这般喊你,是兴奋了吗?”


    第117章 债主


    天还没有亮, 风灯轻轻摇。


    阿勒坐在甲板上,双腿叠在一起,左臂垫在脑后, 因为刚刚沐浴过, 耳边落的发便不听话地卷曲起来, 灯影缭乱, 莫名将那道侧脸笼得有点落寞,他垂着指, 把玩一枚铜钱,不知道在想什么。


    “郁青带着船停在三十里开外,公子要放行吗?”厉天把风灯罩严实,一边指了下东南方向。


    “不见。”阿勒眼也没抬。


    郁青是个死脑筋,龙可羡北归之前, 给第一军留的最后一道军令是留守南域,不得越境北伐, 当时南北局势紧张, 龙可羡不想他去送死, 郁青就死心眼儿地待在南域,有仗就打, 有功要捞,不要命地锤炼第一军, 平时看着阴郁寡言这么一个人,狠起来简直判若两人,硬生生把第一军的名头越打越响。


    谁都知道这是替龙可羡守着兵权,不让那些趋炎附势的东西看低了她, 看低了她的第一军。


    所以阿勒睁只眼闭只眼,对郁青有时过分的军势扩张也没有重罚过。


    “他托人来传话, 不带人,只身前来,”厉天夹着几张银票,在风里甩了甩,嘿嘿地笑了声,“五百两银子,就传一句话,要说阔还是他们第一军阔。”


    阿勒睁眼看他片刻,忽然把那银票抽过来:“要不把你下放去混半年?”


    “属下这副身板儿,公子怎么忍心的,”厉天看着那几张银票,想夺不敢夺,眼皮子都快呲出火花了,“那见是不见呐?”


    “不见。”阿勒起身往船舱走。


    “不见公子把银票还我啊,”厉天在后边追上几步,扒着门框不敢进,“成事全拿,不成返半,这是规矩……”


    规矩和杂音都被舱门隔在了身后,阿勒折身进门,挑开了帐幔。


    乱糟糟的被褥间横着只手臂,龙可羡埋在枕头里呼呼大睡,那脸是红的,手腕也是红的,像是被拴得久了握得紧了,拨开被褥后,露出的肩颈侧腰也没有一处能看。


    阿勒静静看了会儿,到柜格里摸来瓷瓶,将药膏子推进去化开,又摘掉了臂环,再拢着她睡时,明显感觉到怀里升起的温度。


    ***


    卯时二刻船进港,天边吐露着朝霞。


    港口年前才拓过,分出了主次港,主港整齐有序地泊着战船,一面面黑蛟旗吃风猎猎而响。


    军营就建在百丈开外,早前得了吩咐,临岸早训的兵崽子都挪了位置,整片港口都静悄悄的,除了水拍岸声再不闻别的。


    龙可羡累得眼皮子都掀不起来,连被褥带人都让阿勒卷在一起,再罩上件大氅,扛上肩就下船了。


    再醒过来时天都黑了。


    她拨了拨乱糟糟的发,把脸露出来,茫然地看了眼四周,确认周身没有微小的晃动,才知道是上了贼岸,进了贼窝。


    屋里燃着一座烛台,隔着屏风只得一点点昏光,龙可羡的药已停了,昏沉感逐渐消散,她轻手轻脚摸下床,一边找鞋,一边束发。


    落地时轻轻嘶声,那股酸胀的不适感还在,但没有想象中的重,她记得最后一次在浴桶里时已经连脚都站不住了。


    想到这里,龙可羡呆了片刻,伸手去摸臂环,臂环仍然在,银亮亮的三道窄环扣在左臂,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着比之前要凉一些,像是刚戴上不久。


    “少君醒了。”


    侍女这时提着食盒进来,一边摆一边说,“公子在前院理事,说是等少君醒了便自玩自个儿的,若是嫌闷了,桌上有些军务也可聊以消遣。”


    龙可羡慢腾腾挪步子,瞥了眼桌上三荤三素和一碗冒着尖顶儿的白饭,隔着衣裳捏了把薄薄的肚皮,很有骨气地把头一别,半声不吭。


    侍女盛了汤,把几座烛台悉数点燃后,又说:“公子吩咐,少君无事便不要出院。”


    龙可羡呆呆地应了句:“是要关起来的意思吗?”


    这话太重,侍女不好答,只说:“少君若是有事,遣府上小厮跑一趟也是行的。”


    龙可羡不知道这种回避代表什么,她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她是以刺杀罪名被擒到南域的,阿勒让她稀里糊涂地过了十几日,既没有提及刺杀案,也没有提及为何要自降身份蓄意接近龙可羡,更没有说清二人是不是当真相识,一切都蒙在云雾里。


    退一万步讲,抛开这些事儿,纯粹以南域和北境王的立场,阿勒不该关她在院子里,不该好吃好喝供着,应该动之以刑晓之以罚,逼她交出三山军军权才对。


    龙可羡微微垂下头,觉得这侍女对刺杀主子的人还怪客气。


    侍女前脚一走,龙可羡后脚就坐了过去,一口口紧着往嘴里扒饭,还没忘环视屋里。


    这是阿勒的屋子,龙可羡一眼就看出来了,屋子前后两个隔间,宽敞亮堂,没有博古文玩也没有珠帘绢纱,藏书不少,墙上挂着狼牙和长弓,总体朗阔冷硬,还掺着点格格不入的小东西。


    龙可羡揉了揉眼,看到榻上搁着糖盒,杯盏成双成对,屏风后还设了妆台,看起来是阿勒的屋子,却处处都是为了迁就而改变的突兀痕迹,像是有个人在这里频繁夜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阿勒这种性格,怎么会忍得了如此?


    龙可羡捏着勺子,在八角格旁看到一张小画,抽象得宛如小儿胡乱涂抹,她定睛看了会儿,仍旧没有看懂,心说这般 丑还往屋里挂,定然是价值连城的一幅画了。


    她有些出神。阿勒还养过别人在此处吗?


    “吱——”


    窗边忽然动了动,龙可羡转过头,透过窗缝看到月亮挂在树梢,淡淡的,像是裁下来的半弧旧纸,月下新窗,窗前团了只黑黝黝的……球。


    龙可羡含着口汤,跟它大眼瞪小眼。


    那黑球只有巴掌大一团,毛发炸在风里,神态却很矜持似的,小幅度地摆着尾,坐在窗台,又高傲又巴不得你快快过去亲近的样子。


    “你……”龙可羡很是稀罕,速速搁下勺子,爬上榻去,伸出手却不知道往哪里戳。


    猫球伸了个懒腰,踱了两步,像是等不及了,甩甩耳朵“喵”一声,用那双镶了琥珀金边的眼睛催促她。


    龙可羡只是轻轻戳了戳它的背,便大惊失色道:“这般软!”


    猫球舒坦起来,蹭了蹭她的指,又伸出舌头舔了舔,那略带毛刺的舌面从指头掠过,带来一种微妙的触感。


    龙可羡坐得板板正,把十根手指头都摆出来,跃跃欲试道:“再来。”


    猫球却突然撇下了矜持,撒腿跳上她怀里,喵呜喵呜地蹭起她的下巴和脖颈。


    ***


    阿勒离境半年,一概要务都是伏先生拟定,厉天复裁,再重重下发给各军各司执行,每一项要务都记录在案,阿勒回程路上要再过眼,今夜就是请了伏先生来补阙拾遗。


    茶水换了两轮,伏先生讲得口干舌燥,阿勒看了眼时辰,这才放人回去歇息。


    出了屋子,伏先生忍不住问厉天:“姑娘当真回了?”


    “回了,”厉天指指内院,“在院里。”


    “我道方才侍女来得怪,公子从来不置人在内院侍候的,”伏先生与龙可羡有师生之谊,不免多问几句,“听闻……伤了公子,可是打起来了?”


    “哪儿啊,”厉天提着灯,“公子把着姑娘的手,自个儿捅的一刀,咱们的人都没见着,我费了不少功夫从那小哨兵嘴里撬出来的,您别漏了消息。”


    “怪不得,”伏先生感慨,“公子还是为姑娘清路,想来不久之后,祁国使臣便要涉海而来了。”


    刺杀,关押。


    这两个词很微妙,相当于把龙可羡的身份隔离在南域之外,剥掉了她和海寇的关联,只要消息传上一阵,祁国上下多琢磨一阵,那“勾结南域”的罪名就得不攻自破,不管祁国王室信不信,他们都得顺着这条路往下走。


    比起北境王和南域狼狈为奸勾结已久,还是北境王刺杀被擒这事儿更容易处理,阿勒抛出去的消息就是这个意思,他要在龙可羡声名无损的前提下做些坏事儿。


    “那侍女方才说的什么?”伏先生问。


    厉天面色尴尬:“侍女递话呢,说少君形容萎顿,面色不佳。”


    伏先生看了眼府卫,只能猜测这个因由:“真关起来了?”


    “确实,”厉天瞥了眼身后,“连臂环都戴上了。”


    “唉,”伏先生伸手,接了捧柔亮的月辉,“磨吧,不论如何,人在这里,总比公子独个儿养伤的那半年好。”  ***


    形容萎顿,面色不佳。


    阿勒倚在廊下,咬着这几个字,就看见龙可羡趴在榻上,头顶着一团黑球,一人一猫在那儿翻看画册。


    他拎起了猫球,丢进窝里,再捞起龙可羡,扛在肩上就往里走。


    龙可羡原本看得津津有味,被这一扛,骤然腾空起来,魂都要飞了!


    “吃……肚子撑,再颠就!吐!”


    阿勒把她摁进被褥里,扯下了帐幔,龙可羡在床上滚过两圈,抽出条被褥卷巴卷巴,隔在中间,扬起下巴摆出气势,很神气地警告他:“不要越界,我有话讲。”


    停了补药,饱了肚腹,还实打实地处在劣势之下,这就开始翻身算账了,阿勒慢条斯理解着腰带:“你讲。”


    “你骗我写信。”


    手顿了片刻,阿勒想过她清醒之后要讲起的诸多事宜,但没有想到先是这件,他把外衫抛在一旁:“大家都有两层壳子,你也不曾与我说过身份。”


    果然,她在海上由海鹞子送出去的那些信,转了个圈儿便落回了阿勒手里,也就是说,龙可羡因为阿勒太浪荡,暗地里与对方讨要经书,为了让阿勒念来平心静气,对方转手赠她一册欢喜禅,就是因为这俩压根就是同个人。


    龙可羡面红耳赤,舌头开始不听话:“你,你还卖船给我。”


    “啊,对,”阿勒往前压身,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你还欠我一大笔银子,我算是你的债主。”


    “我会还清!”


    “无妨,”阿勒宽容地说,“还不上,拿别的抵也是一样的。”


    第118章 求你


    龙可羡经算账务, 机灵得很:“不要抵给你,已经是拟好协约的了。”


    “协约是协约,此一时彼一时, ”阿勒半躺在床上, 慢悠悠堵一句, “从前你为主, 如今你落在我手上,我占了个债主的名头, 不做点儿什么竟觉亏得慌。”


    龙可羡不知道此人这般厚颜无耻,急道:“从前我待你这般好,你却只想欺负人!”


    “不错,”阿勒交叠着双腿,“以怨报德, 混账都是这般模样,少君还是趁早习惯一二, 免得日后吃了苦头。”


    龙可羡噎住半晌:“在北边时, 你分明不是这般的。”


    “处境不同, 做的事儿自然也不同,”阿勒不紧不慢地逗着人, “从前我别有目的,便要处处小意妥帖, 此刻到了我的地盘儿,就该依着性子胡作非为,难不成你看我还像个大善人么?”


    “你……”龙可羡气势汹汹地骂出句,“你混账!”


    “嗯, ”阿勒应,“我混账。”


    “你说我们有旧情, 早先便认得……”龙可羡已经昏了头,彻底乱在阿勒说过的话里头,狐疑道,“其实是旧仇吧。”


    “我还说过我们夜夜颠/鸾/倒/凤,你身上没有一处不沾染我的味道,”阿勒挑起眼,“你怎么不拣要紧的讲?”


    “……”


    龙可羡耳根子发烫,觉得他的眼神像要吞人,骨碌碌地把眼珠子转开,声音已低下来了。


    “是不是,是不是我从前耍了你?”


    这不禁逗的小炮仗!讲两句浑话就哑了火。


    阿勒煞有其事地轻哼一声:“不错,你从前能耐得很,将我耍得团团转。”


    龙可羡愣住了,依照阿勒此前所说,她不但将他耍得团团转,欠了他一笔银子,还将他吃干抹净就一走了之。


    天老爷,她还有这般本事!


    “所以你就不必想着跑了,”阿勒伸指撩开帐幔,漏进几隙昏光,他看着外边,说,“这是南清城,不是祁国的千山万壑,哪怕让你出去,你还能扎个筏子自个儿划回去吗?”


    她的航道刚刚有起色,和骊王尚在角力之中,龙清宁尚未脱离骊王掌控,不要说造筏子……


    龙可羡坚定地点头:“游也要游回去的。”


    “了不得,”阿勒笑意莫名,他不再提什么骨架子这类吓唬人的话,只说,“待你游到坎西港,龙清宁已经填了深宫寒井了。”


    龙可羡倏地看他。


    “这般凶。”


    帐幔落下来,再度推走了光线,阿勒张开手,肆无忌惮地握住了龙可羡的下颌:“想咬我吗?”


    那粗糙的虎口厮磨在下巴,龙可羡要往后仰头,口中却探来一只拇指,牢牢地卡住了她下齿。


    “给你咬啊。”


    龙可羡只觉得口中被搅得淋漓,连眼里都蒙上了雾,睫毛湿漉漉的好生可怜,她口齿不清:“不,咬……”


    “说不咬,还要拿牙磕我,龙可羡就是小骗子。”


    阿勒收回了手,在龙可羡亟待喘息时,蛮横地亲了下去,这一下又凶又狠,耗尽了她胸腔里的气息,亲得龙可羡头昏眼花,脑子里阵阵儿泛碎光。


    龙可羡大惊失色,霎时推开他,往后一靠,却砰地挨上了墙壁,前边气息短促,这一撞就呛得直咳嗽,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龙可羡……”


    阿勒简直作死,逗人玩是他,亲得狠是他,舍不得还是他,他伸出手,想去握龙可羡手腕,而身子刚往前靠,底下就窜来只脚,电光火石般的速度,猛地踹了他一记。


    “龙可羡!”


    阿勒捂着膝,声音拔高。


    “坏东西。”龙可羡缓过了劲儿,捞点什么全往他身上砸。


    阿勒一手拨开软枕,一手拂掉衣裳,翻过中线就攥住了她的脚踝,一拽,把人压进角落里挤着。


    “少君好硬气。”


    龙可羡硬邦邦地迎上去:“你且,且解一道臂环,我让你看更硬气的。”


    “是么,”阿勒恶意地挤着她,咬掉了一粒盘扣,重复着,“是么?”


    薄薄的布料隔绝不了慑人的温度,龙可羡知道那是什么,但阿勒沉得像座山,扎扎实实将她罩在底下,丁点儿都逃不了。


    “我,我不能了……”龙可羡咽了口津液,已经方寸大乱了,连腿根儿都在颤,她艰难地伸出手,“你先,先亲只手解解馋吧。”


    阿勒垂目凝视她良久,蓦地低下来,把脸埋在她耳侧:“讲了这般多,你便没想过向我开口吗?”


    威逼利诱都用了,这小炮仗心硬得像块石头,丝毫不向他倾一倾。


    “……要求你吗?”


    阿勒没吭声,嗅着龙可羡发里的香味儿,像只委屈的大犬。


    龙可羡试探地说:“你求我求求你。”


    阿勒闷声:“我求你求求我。”


    “我……”龙可羡讲不出口,气闷地拽了拽头发,“你将海鹞子借我使使便好,我付给你银子。”


    “银子?”阿勒笑出道气音,“你浑身上下没有半个子儿,我摸过了。”


    龙可羡咬牙切齿:“挂我账上!”


    “也成,”阿勒思忖片刻,“要按着我的法子来记,金银俗物皆不要。”


    “你要什么?”龙可羡警惕地问。


    “不说给你,先收个利钱,”阿勒稍微仰点儿头,撑在龙可羡耳旁,就这么垂眼看着她,“亲我。”


    龙可羡飞快地撞上去,亲了口响亮亮的。


    少爷这才高兴了点儿,翻下来,一脚把被褥蹬下了床:“航道这会儿没人敢走,一时半刻乱不了,依着你治军的路子,三山军也会将北境守得固若金汤,你如今最愁的想必是龙清宁。”


    龙可羡连连点头:“愁。”


    “瞎急个什么劲儿。”阿勒嗤声。


    龙可羡在这儿愁上天,龙清宁也掉不了层皮。


    祁国王都南北皆压着三山军,骊王手里没有兵权,他一日掌不了王都守备军,就一日不会跟龙可羡翻脸,而他能用来与龙可羡相谈的,也只得龙清宁这么一张牌,哪里舍得不明不白地就杀了。


    这小炮仗就是护短,从前对他也是这般,如今……


    阿勒心里又不痛快了:“给你漏个消息,骊王已将龙清宁禁足在宫中,便是在借势逼你露面,你这会儿若是全须全尾地回去,必得踩进他的套儿,不论你扯不扯得清与南域的干系,朝臣都会往你脑袋上扣帽子,先臭了你的名声,再步步敲打你,直到坐以大逆。”


    “不怕,”龙可羡趴下来,翘起小腿,晃了晃,“反了他。”


    “……”阿勒弹一记她的脑门儿,“反一个骊王容易,但你反不了王庭,反不了士族。”


    祁国王庭势弱,为何还能屹立不倒,因为其下士族豪强把控朝局,已经形成了难以替代的统战价值,他们都是有地有兵有威望的地头蛇,合在一起就能构成祁国的头顶天。


    龙可羡有兵,人家也有,他们还能策动百姓,让三山军走出北境就寸步难行,届时就连北境境内需要采买互易的丝绸粗盐和粮食都要受影响。


    “别皱了,脸都皱成团儿了。”


    阿勒一把将她拖到上边,扶稳坐着,接着说。


    “你当龙清宁是娇弱妇人?你且看吧,赤海航道空置,再过十天半月,祁国见我不出兵便要朝这块肥肉动手,届时骊王必定要与士族周旋,龙清宁正好作壁上观,你不妨把局势搅得再浑一些,拖得大伙儿都下水沾沾腥,谁都别跑,要玩儿就玩个够。”


    “搅浑?”


    “待北边消息来了再说。”


    龙可羡点了头:“来了消息,第一时间,我看。”


    “遵少君命。”


    阿勒不疾不徐地解掉了她的发,等那发丝落下来,龙可羡才从错综复杂的局势里醒神,倏地抓住衣襟,佯装镇定:“我不来。”


    “这回不教你难受。”


    阿勒这般说着,忽然使了点儿力,龙可羡坐得不防备,沿着他的胸口往前滑,肚子砰地就撞上了他的下巴。


    “……”龙可羡手忙脚乱想要起来,却猛不丁地被咬了一口。


    阿勒眼神里浸满欲望,就这么隔着薄衣望了龙可羡一眼,就教她自鬓边、脖颈、背脊滑下了细汗。


    他如此贪婪,又如此坦荡,满腔的爱烫得龙可羡无处躲避,她撑住了自己的足踝,发丝摇成流瀑,连漏出的喘息都被阿勒吞走了。


    ***


    龙可羡的药停了,但臂环没有摘,阿勒说圈禁要有个圈禁的样子,他专程带龙可羡走了一趟水牢,让她在各色刑具和臂环之间任选一个,龙可羡怒气腾腾地踹掉了刑桌。


    “根本是在逗姑娘玩儿!”厉天小声念叨,“俩人日日都闹,比小时候闹得凶,房顶都要掀掉了,姑娘如今见他都绕着走。”


    伏先生莞尔:“情浓是好事。”


    “情浓怎么还锁着姑娘,”厉天不明白,挠挠头,“我都没见着她的面,回回只能远望,说不准姑娘还记得我呢,小时候我还给姑娘买过糖人儿。”


    “主子的事莫要掺和。”伏先生转过身,进到拱门里就看见阿勒坐在廊下,脸上不太痛快,他顿了顿,继而快步上前,抽出三卷信筒。


    “公子,北边有消息来,一则是骊王,一则是伏虞城程家,”伏先生抽出信,铺陈开来,“骊王的意思还是替北境王开脱,想请咱们这边帮着疏通航道,对日后将拟的关税还有松口的意思。”


    还挺聪明,表面上看,没有对龙可羡落井下石,既全了三山军的面子,日后还能以此事和龙可羡谈好处。  “程家后边站着封家,估摸着就是替士族传话,倒不提航道,只问……”伏先生略显尴尬,“问姑娘好。”


    龙可羡趴屋顶上听了半日,终于忍不住探出头:“宫里呢?宫里有什么消息?”


    第119章 试探


    龙清宁原本该禁足宫苑半月, 但三日不到就被骊王亲自接了出来,接连数日都安置在寝殿内,直到龙清宁自请离殿, 说是天子寝殿乃是紫气汇聚之地, 宫妃不该违背祖制久居于此, 这番话当日就传遍了王宫, 宁贵妃因“言行出格”而吃罚的说法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中宫与宠妃的明争暗斗。


    “骊王这招儿就是宁贵妃给支的, ”厉天把窗子打开,“前些日子骊王见姑娘……见少君还是眼中钉,没道理不借着这机会往死里踩少君,这番态度转变,定然是枕头风么!”


    龙可羡看完了第三卷 信, 想到了阿勒说的“作壁上观”,转眼看过去, 和他碰了个眼神, 又默默地挪开了——她近来患了病, 见到阿勒就面红腰酸腿打颤,他这段时间纵欲的劲儿实在令她心惊胆战。


    她的记忆里没有经过这事儿, 也没听谁讲过这事儿。


    因此当阿勒头一回告诉她,“饭是不是一日三顿地吃?那这事儿一日三次地干有什么问题?”


    龙可羡当即懵住了神, 就那么片刻的功夫,就在跌宕中颠得魂都散了。


    阿勒花样多,变着法儿地折腾,劲儿又狠又巧, 龙可羡吃不住,只好见他就躲, 连眼神都不要碰上最好。


    风游进来,阿勒把一枚铁镖转在指头尖上,对龙可羡的心思了如指掌,鱼咬了几日钩,却被吃掉了一层皮,怕是自然的,那他只好再下一味饵料。


    “龙争虎斗,渔翁得利,送他们再走一程。”


    厉天出门的时候,龙可羡在那儿纠结了半日,才要死不活地朝阿勒挨过去,一个劲儿问,“送谁?走一程去哪里?你讲给我。”


    阿勒笑了笑:“聪明的小孩儿这会儿就开始撒娇了。”


    龙可羡朝阿勒的椅子腿儿轻轻踢了一脚,硬巴巴说:“不要撒,你讲!”


    阿勒纹丝不动,一副你看我讲不讲的样子。


    厉天手扶着门框,就看见姑娘目瞪口呆站了半晌,紧跟着磨磨蹭蹭地凑过去,很快地低下头。


    “啵”声响起的瞬间,厉天便关上了门,顺带着捂住眼睛,大逆不道地在心里边说。


    钓吧钓吧!使劲儿钓吧!814⑧1六9流伞


    这记力下在哪儿,送谁走一程,龙可羡很快就知道了,他们轻装简从地乘船北去,悄悄驶向了南北边线。


    秋末的日光很平滑,微寒。过了雨季,连海面都懒洋洋的,一波一波地往岸边拍打白潮,船只正在泊岸,龙可羡蹲在船弩上,她戴了顶滑稽的黑色绒帽,跟猫球一样在风里炸着毛,衬得脸更小了。


    “一路来,好多巡船,为什么?”龙可羡扭头问。


    这里又不是航道,有什么必要以这样高的频率巡卫?当然,有种情况除外。


    “你的船多?”


    在海上,船就好比陆上兵种、军械、战马的集合,若是龙可羡有这么多战船,她也会忍不住显摆,她偷摸儿瞄了眼阿勒,这人这般张狂,少显摆一天可能要死。


    阿勒迎着风,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拽低了她的绒帽,龙可羡一下子失去了光线,在船弩上晃了两下,便被抄着腰扛下了船。


    时隔几月再登碧鳞岛,龙可羡没有什么特殊感受,照样是听不懂的土话,照样是夹着浓烈花果香味儿的空气,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入住那间简朴僻静的客栈,而是在巷弄中七拐八弯,进入一间酒楼。


    祁国海令一开,伴随三山军拓定航道的消息回传,祁国几方人都在抢占这座小岛,因为这地儿太好了,夹在赤海和乌溟海之间,有三山军坐镇,剥除了危险因素,就是最安稳的航线补给点,南下北上的船都得舶在这里补给。


    届时南北走动起来,真金白银便会滚滚流向这里的酒楼茶肆、银铺商行。


    龙可羡从侧门进,回想起酒楼正门的气派堂皇,由衷地说:“无奸不商。”


    早知这片地盘如此吃香,她也该圈条街挂牌子,谁还往闻商道去啊。


    阿勒看了她一眼:“?”


    龙可羡微微踮脚,凑到阿勒耳边,像是要讲什么悄悄话。


    那温热的气息轻轻滑过耳下,在干冽的秋风里带来某种微妙的触感,阿勒停了片刻,但那气息滑过就消失了,龙可羡被内廊的挂饰勾走了目光,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亦步亦趋跟在引客女郎后边看。


    阿勒:“??”


    进了偏院,引客女郎将他们带进屋,屋里边儿宽敞,设了张席,看起来少说能容个十来人,龙可羡一边琢磨除开他们还会有谁,一边看着左右,谁知引客女郎步子没停,绕过屏风还在往里侧走,直走到西面一扇博古架前,朝龙可羡微笑。


    龙可羡迷茫地看她。


    “挡着道儿了。”阿勒把她拎边上。


    龙可羡便看着她站过的那块地砖被稳稳翘起,地砖底下被凿了个拳头大的空,搁着块镇石,引客女郎熟稔地转动镇石,博古架连着整面墙随之倾斜,露出里头幽暗的内室。


    “里边备着食水,若有异动,主子可击叩西侧墙面正中石砖,外边自有人候着。”引客女郎道。


    阿勒点了头,引客女郎便合门而出了。


    龙可羡还愣着神,阿勒拍了把她后腰:“进,想什么呢。”


    龙可羡半晌无言,一脚踩进幽暗里,才小声地说了句:“奸商。”


    ***


    墙面在身后合上,龙可羡听见了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可能是安静的关系,她不自在地扭开了头,觉得这种隐秘的交错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你……”


    话刚出口,龙可羡就浑身发毛,这声音也太……倒不是响,就是像话出了口,又从四面八方递回来似的,灌得耳朵尽满了。


    “嗯?”阿勒倒很自在,拎着水壶就慢慢饮了一口。


    那吞咽的声音清晰入耳,带来暧昧的滑动声,龙可羡忍耐片刻,闷声道:“别喝了!”


    “好。”阿勒搁下了茶盏。


    周遭再度静下来,一层接一层的阴影覆盖在眼前。龙可羡眼珠子左转右转,就是不看阿勒,她没法解释这种感觉,内室太窄了,光线太暗了,声音太满了,没有什么能帮龙可羡分散心神,导致阿勒的存在感在她这里无限放大。


    她觉得危险。


    像种无形的入侵。


    他的呼吸,手指和桌面的摩挲,甚至若有似无扫过她的目光,都在这环境里变得不可忽视。


    她背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他,却明显地感觉到那目光更加肆无忌惮。


    龙可羡蓦地转过头,阿勒懒洋洋看回去:“怎么了?”


    “你不要讲话!”她凶巴巴应。


    阿勒摊手,闭目养神起来。


    龙可羡等了会儿,突然起身坐过去:“听见没有?”


    阿勒睁开眼,只看她,不说话。


    “哥舒策……”


    龙可羡话一出口,半张脸就被捂住了。


    阿勒在她耳边呵出道音:“嘘——”


    龙可羡后脊惊凉,顷刻就渗出了薄薄的汗,紧接着便听到了一点儿声音,像是透过捂了一层的耳朵传进来似的,有点儿飘忽的意思。


    还能听见外边的?


    在这个姿势里,龙可羡整个人被按在他身前,只能揪住他的手挠了几下。


    阿勒像是能读出她的心思,压声道:“能听见,所以不要出声。”  做贼似的。


    龙可羡配合地点头,指指自己,表示绝不出声。


    ***


    酒过三巡之后,伏先生坐在上首,道:“诸位远道而来,路上辛劳,伏某也知道诸位因何而来,但,在谈及航道之前,我们还有件要案要讲,这件要案若是没有解决,接下来万事都不必谈了。”


    伏先生看起来温文尔雅,却把话都放得死,没有给人转圜的机会,这种人最难磨。


    在座没有人不知道他讲的要案是哪件,因此通通看向了尤副将。


    “我是粗人一个,讲起话来没有分寸,若是得罪了伏先生,还请伏先生海涵。”尤副将拱手作揖,伏先生回一礼。


    北境之前同南域买船,出面相商的就是尤副将和伏先生,那会儿两人相谈甚欢,但那都是牌桌之下的暗渡陈仓,今日再见,两人都装得像从未见过似的,客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忌惮。


    尤副将停了片刻,道:“上过战场的都知道,我们少君要杀谁,那用不着刺杀,也没有刀口留命的可能,这话放到北境那是要吃笑话的。这当中有什么误会或是构陷,那我老尤不知道,伏先生要谈,不如先把我们少君请出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盘一盘。”


    尤副将这意思很明显,你要跟我算账,我还想跟你要人呢,大不了打一场,拳头底下见真章。


    “尤副将莫急躁,”这会儿只有封殊接得住话,他丰俊清朗,轻易地就化开了紧张的气氛,“今日你我能齐聚一堂,万事便都有讲开的机会,咱们心平气和地把事情条理捋清才是要紧事。”


    伏先生看向他,在座都是几方派出来传话的,伏先生背后站着南域,尤副将代表北境王,角落那个战战兢兢的宦官是骊王派来的,只有封殊是实打实的士族话事人,伏先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封殊特别看重航道,还是这场局里有他不得不来的人。


    伏先生饮尽酒液,微笑道:“三爷是觉得此事还有条理未明。”


    “未窥全豹,实在不敢妄加评断,但在下愿为北境王担保,她不是那般为私欲弃大局的人。”封殊回敬一杯,不紧不慢地回,他的谈吐实在好,有人觉得如沐春风,也有人觉得如鲠在喉。


    龙可羡呼吸不畅,压在后颈的力道正在叠加,她不敢出声,只能艰难地转过头,露出一双憋得通红的眼睛。


    “不舒服?”阿勒作出口型。


    龙可羡口干舌燥,在这暗淡的光线里只能看到他眼里晃出来的一点儿光,她有几个瞬间想要摇头,最后却轻轻地嗯了声。


    阿勒松开捂住她的手,嘴唇挨着她的耳朵:“要不要把臂环解开?”


    嗯?龙可羡顿时惊了,连湿热的耳朵也管不得了,作出口型:“可以吗?”


    阿勒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那眼神里摊着很多情绪,龙可羡还要说点什么,手臂便是一松,蔫了许久的气劲骤然躁动起来,冲得她鼻腔都发热。


    这般轻易就松掉了臂环!龙可羡不可置信地抚着手臂,说:“你不要关我了?”


    阿勒没应这句,反问:“你不怕被人听着?”


    龙可羡犹疑地点头,却在阿勒抬眼的瞬间迅速拨掉了桌上的茶盏。


    “哐当——”


    碎瓷四溅开来,与此同时,外间的声音低了下去。


    阿勒半笑不笑地看着龙可羡,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这目光剥掉了一层皮。


    第120章 委屈


    屋门敞开片刻, 众人皆望出去,看见重重叠瓦延向天际,已近黄昏了, 那柔亮的金光泻下来, 将瓦砾镶了层金鳞边。


    侍女合上门, 捧着托盘盈盈行了礼, 便恭顺地退向屏风后。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


    内室中只余阿勒的喘息声。


    他踩着墙面翻身回退,站稳时笑了声, 唇边的弧度勾得浅,像是打得痛快了,也像是下的钩子勾住了不听话的鱼,他盯住龙可羡,连眼神都在咬着她, 总之不含好意,他偏头咳一声, 接着缓缓地松掉了领口, 反手向龙可羡探来。


    龙可羡伸手欲去推来时的暗墙, 腰带就教人扯住了,往后一拽, 后肩便撞进了阿勒胸口。


    仅仅是一瞬,她屈肘向后顶, 借着力滑出了两个身位。


    她对阿勒天然不设防,方才在对打时她就感觉出来了,那是种经年累月养出来的信任感,身体远比意识更加诚实——她对阿勒下不了重手。


    内外夹击是件要命的事, 对内,她在出手时还要突破自己的心理防线, 就像身体里有双手在拽着她的力,对外,阿勒相当难缠,龙可羡逐渐发觉他们出招和拆招都惊人地相似,他也全然不是初见时那般病弱的样子。


    这令她有种左手打右手的错觉。


    拳风扫过龙可羡耳畔,她闪电般往后斜劈而去,手刀直劈阿勒,他一动不动,而龙可羡却在击中阿勒的瞬息侧了个身,直直劈向墙头,砸下了星点碎石。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里擦过一刹,阿勒就洞悉了她的目的。


    她不想打,只想跑。


    “拆了这四面墙你也出不去,”阿勒提醒她,“拆了我,你还能走。”


    “不拆,”龙可羡答得斩钉截铁,她左右环顾,已经发现了这墙体的端倪,里边不知浇了什么,硬得很,她往后撤步,和阿勒拉开距离,认真地问,“只能从外边打开吗?”


    阿勒点头,神情里带着点儿残忍的温柔,龙可羡还没有咂摸出味道来,眼前又是一道拳风,她空翻回避,阿勒已经纵跃而起,死死扣住了她的脚踝,继而以脚踝为施力点,往后一拖!


    碎瓷散在地上,两个人缠斗着滚过去时身体里都扎进了碎片,但没有人在意,直至砰地撞上窄室的墙角,他们同时闷哼一声,才在喘息间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这一瞬很漫长。


    长到龙可羡能感觉到脚踝那只手还在一路往上。


    登、徒、子。


    “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摘掉臂环吗?”


    阿勒感受着龙可羡的温度,别有意味地拍了拍她的脸。


    “你说过,有东西进去你都能听到,我没尝过这滋味儿,想试试。”


    龙可羡半晌才想起来他讲的是什么,她嘴唇几度张合,讲不出话,最后抬手抵在他胸口,把他推开了些,匆促地站起来。


    “不要,”龙可羡警告他,“不要乱来。”


    “怎么呢,是怕外边听到吗?”阿勒步步紧逼,“有什么打紧,让他们听,杀干净就是。”


    龙可羡绕着桌边走,气鼓鼓瞪他一眼:“你唬我,外边根本听不见。”


    自然听不见,否则内室打得这般激烈,他们还能坐得下去么?这墙就是有问题!


    ***


    侍女温了酒水,合上门出去。


    伏先生举杯走了一圈,寒暄下来,又化掉了先前的稍许敌意:“有三爷作保,伏某自然是心服口服的,但此事三爷不明原委,还是不要蹚下水的好。”  “冒昧问一句,哥舒公子可还好?”


    封殊说的是哥舒公子,这毫无依据,他的手远远伸不到南域,仅仅是凭借从前寥寥几次照面猜测出来的罢了。龙可羡带着一船人去了雷遁海,回来的只有尤副将和随船军士,那个散漫不驯的青年和龙可羡都失去行踪,这么巧,谁信呢,问题就在哥舒策身上。


    抵赖就是反向推证,伏先生淡淡地颔首,模棱两可道:“有劳挂心。”


    这就是承认了。


    “在伏虞城时不曾设宴款待,是我失礼,只是…… ”封殊自斟了一杯酒,又说,“彼时哥舒公子与小羡关系尚佳,这就是疑点。”


    尤副将补一句:“何止关系尚佳,在伏虞城时,少君与他同出同入,一道儿挖坑给人跳,相当亲热,好得简直能穿同一条裤子。”


    伏先生不能正面作答,只问:“三爷与少君是?”


    封殊看向酒面:“她唤我老师。”


    ***


    碎瓷从阿勒臂间拔出来,湿淋淋的,带着他的温度,强硬地递到龙可羡手里,再包裹住了她的手背。


    “你唤他老师,他都教你什么?”


    龙可羡仰面微喘,她体力未减,只是束手束脚打得难受,阿勒简直不要命似的,次次拿身体接招,挨着疼也要禁锢她一时片刻。


    龙可羡偏头:“教得很多。”


    “讲来听听,”阿勒扭过她的下巴,“教你用这种眼神看人了么?”


    阿勒膝盖抵在她腹部,限制了她的动作,龙可羡不能动,动起来那枚碎瓷片就会被阿勒带着刺进他的腹部。


    龙可羡尝过一次被动的滋味,她不想再做第二次。


    这个人真是……是疯了吧?


    “看久了也怪新鲜的。”阿勒另一只手抚着她眼角,只是轻轻磨了两下,就把那处磨红了,他静静凝视片刻,而后咬了下去。


    ***


    “……”伏先生哪知道公子在龙可羡那里犯下的桃花债,面不改色地说,“因爱生恨了,年轻人,都有冲动的时候。”


    封殊沉默。


    尤副将瞠目结舌:“你说谁因爱生恨了,说我们少君吗?不能够,我们少君再恨也要捆人回来关进牢里调/教的,怎会恨到把自己折进去!”


    伏先生十分沉稳,顺着这话尾往下接:“少君确实有此打算,只是当时毕竟在外海,加之双拳难敌千万手,形势所迫,这便落了网。”


    他说得言辞凿凿,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反倒教人不好反驳,至此,那缩得鹌鹑似的宦官才抬起头来,道:“既如此,又非是深仇大恨,假以时日必定能讲开了。如今航道已停,外边皆是人心惶惶,沿海数地的铺子关了不知多少,依咱家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早日通了航道才是。”


    伏先生看过去:“这么说,骊王也要为少君开脱。”


    “非是开脱,”宦官紧张地看封殊,大着胆子说,“就事论事罢了。”


    “好一个就事论事,”伏先生大笑几声,有几分落拓,“公公要与乌溟海就事论事么!”


    刚刚缓下去的气氛再度绷紧。


    封殊抬手止了宦官的话:“大祁上下一体,大伙儿不为谁开脱,更不会置谁不顾,但如今航道空置,行市动荡,民生不安,停在这里作口舌之争究竟不是个办法,讲起来乌溟海在此僵持就不亏么?”


    行市动荡都讲得轻了,之前阿勒在伏虞城闻商道搞的那一出,勾得谁都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风口时代。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上到士族皇商,下到普罗大众,能有门路的全都掺了一手!


    那堆山填海的货积压在坎西港,数以万计的田地屋宅写进债书压在钱庄里,地方衙门抵不住开始放地给士族……大祁这几个月动起来的银子多数倾注在此,龙可羡身家在北境,她是局中人,她不敢也不会跟整个大局逆着来,只有哥舒策不怕。


    他一个南域的海寇,兵强马壮还在朝廷挂了名,不跟你讲道理,你北边这些金山银山堆在那儿,那是要动起来的,堆久了银子就死了,到时候拖死的是千万人,他没这么讲仁义道德,玩了就是玩了,全部凭心情。


    所以封殊对南域局势还是探得浅,不晓得阿勒还真不亏,只不过是赚多赚少,赚早赚晚的问题,而这些跟龙可羡比起来,那都算不上什么。


    伏先生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却意外地露出了松动的意思:“乌溟海与北境王有旧交,也有旧怨,但今日你我齐聚在此,便是为此而来,”他顿了顿,“这么说罢,万事开头难,路要走得稳当,还是由简拓详为好。”


    蹬鼻子上脸的匪寇王八蛋!果真狡诈!连尤副将都听出意思了,这就是不跟那么多方势力玩儿,你们内部先打一轮,打赢的我乌溟海扫榻相迎,从走海到销货乃至关税都能给你打点清楚。哪方输了也不打紧,日后还是朋友,站后边去慢慢排吧。


    那宦官的脸色当场就垮下来了,封殊慢慢地敲着桌面,道:“哥舒公子能代表南域朝廷的意思吗?”


    伏先生反问:“否则三爷为何在这见的是伏某,不是海务司的官老爷呢?”


    中计了。


    对方并没有要置龙可羡进死局的意思,伏先生几次把刺杀案拔到针尖麦芒的地步,就是为了让他们拧成股绳,从祁国内部先把龙可羡的罪名摘干净,再让他们鹬蚌相争。


    那么之后北境王是朋友还是敌人,不就是阿勒说的算了么?


    贪心的坏胚,既要龙可羡还钱债,还要龙可羡偿情债,他斩掉了龙可羡的退路,让她除了阿勒没有别的伙伴能选,最好眼里日日都只搁着他一人。


    这是坏胚的执拗。


    ***


    龙可羡眼里没有旁人,油灯跌在角落里,索性没有倒,只是倾出了些灯油,只有暗淡的一团光晕。


    碎瓷刺破了阿勒的衣裳,就抵在他腹部旧伤处,他把手撑在龙可羡耳朵边上,尽管从嘴角到颧骨,从脖颈到指骨全部破了皮,却带着股异样的压制欲。


    龙可羡背靠墙角,竭力张开五指,丢掉了碎瓷片,她缓出口气:“不要再打了。”


    若不是间怪墙怪门的窄室,这屋子都能给他们拆了。


    “嗯。”阿勒没有说话的心思,浪荡的口舌在此刻另有企图。


    他坏么,顶着脸上的皮外伤就足够让龙可羡心软,连龙可羡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那是记忆无法篡改的本能,阿勒用尽偏爱惯出了这么一个龙可羡,在此时得到了恰到好处的反馈。


    “我不……”腰侧全凉,龙可羡吓了一跳,舌头绊成一团,她慌不择路地掐住了阿勒的喉咙,“别撕!”


    阿勒置若罔闻,他抵着龙可羡,连气息都是滚烫的。


    龙可羡是真的慌了。


    慌得手足无措,慌得浑身发抖,就算外边听不见他们,但龙可羡能实实在在听到他们的声音。


    小少君面皮薄得很,就玩儿不来这么花的!


    掐住喉咙的手还在收缩,龙可羡抖得不像样,她看见阿勒额顶爆出了青筋,那是窒息的缘故,但这丝毫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他还在放肆。


    “哥……”


    阿勒的指头已经突破了障碍,却在这当口停了下来。


    龙可羡反反复复地低声叫他:“哥哥。”


    “哥哥。”


    “哥哥……”


    停不下来,心里铺天盖地啸满了西风。


    她疑心这两个字长了刺,只是在喉咙口滚了滚,就刺得她心口发涨,眼里不知不觉地蓄满了水。


    像是身体里另有个人在渴望这个称呼。


    只要喊一喊,就委屈得鼻子发酸,而这种委屈,从前总有人能接住的。


    阿勒揉了把脸,让身体的温度降下来,用拇指揩掉那点儿湿:“喊一次就成,我总会停的,再是混账也会停的。”


    龙可羡抹着泪花儿,极其难过地哭出了声。


    像小孩儿失了心爱的糖似的那种哭法。


    “不准哭,再哭把舌头拔了下酒。”


    龙可羡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说:“不要打了……”


    “不打,”阿勒带着她摸到颧骨,“再打要破相了。”


    “你开门……”龙可羡噎了噎,指着窄门的位置。


    “我开。”阿勒以某种频率敲响西侧正中的石砖。


    窄门应声而开,外边已经没人了,连席面都撤得干干净净。


    阿勒瞥了眼,转头时看到龙可羡还在吸鼻子,只是眼泪已经擦干净了,他顿声:“耍我呢?”


    龙可羡老实地摇头:“没有。”


    夜色漫野而来,阿勒开了门,就等同于放任龙可羡自由出入,半座碧鳞岛都是三山军的驻点,龙可羡半只脚已经踩到了家。


    有什么办法?龙可羡那声哥哥喊出口就是冲着他要害来的,他能设局牵制南北,却没办法对龙可羡心狠。


    被遗忘就是被丢弃。


    阿勒一个被丢弃的人恬不知耻地凑上去,百般手段用了,一颗真心掏了,到头来她要走的时候连瞬息的犹豫都没有,那茶盏说拨就拨。


    他以为是失而复得,没想到还是求而不得,


    眼是酸的。


    阿勒侧了下额头:“还不走,等我送你么?”


    龙可羡悄悄把臂环踹到角落,走出两步,脚底碾着地面,偷摸瞟了他一眼:“……我走了?”


    “嗯。”阿勒没什么情绪,伸指搓了搓颧骨和嘴角,指头沾着血,被冷漠地忽视了,他连帕子都不想掏。


    龙可羡已经走到了门口,两三朵灰云贴在天边,她回过头,看见阿勒侧身站在博古架前,肩身浸在昏暗里,轮廓半隐,那股无时不刻的轻佻和懒散不见了,身上压着股气,有点儿沉,还有点儿难以言说的落寞。


    “落了什么?”


    听见脚步声,阿勒头都没回,舔掉了唇边的血,直到手指头被轻轻勾住。


    阿勒转头,眼里搁着很明显的愠怒,他能看龙可羡走出这道门,但不能忍龙可羡来回摇摆地折磨人,他甩掉龙可羡的手:“可怜我吗?这就不必了。”


    “不是可怜,”龙可羡左瞥瞥,右瞧瞧,就是不看他,把那手攥得紧紧的,找了个最站不住脚的理由,“猫,我的,还没有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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